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一节
大将军接到消息后,以巡视陈仓、大散关防务为由,连夜出城。大将军是此案的主审官,前期审讯的详情只有大将军知道,他不在,这案子也没法审。
长公主大为气恼,一口气全撒在廷尉卿张邈头上,把他怒斥了一顿,责令他于本月内审结杨懿一案。
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大臣乘机上奏,认为大将军军务繁忙,无暇审案,谋大逆一案还是移交给廷尉府审理为好。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等大臣连忙劝谏,认为此议不妥,而且大将军已经开始审案了,不宜中途换人。双方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颖川太守韩铭急报朝廷,襄阳派出了议和特使,是否允许他们北上长安。朝廷早在洛阳大战结束后,就曾数次下书招抚襄阳叛逆,而且提出了优厚的招抚条件,但襄阳方面没有任何回应,置之不理。此刻突然听到襄阳派人前来议和,长公主大喜,急忙下旨,命令韩铭陪同襄阳特使北上,有关和新任颖川太守张超交接的事由其下属办理。
如果襄阳方面有意受抚,那么荀彧就不能杀,辛评、荀谌、审荣等原洛阳大吏就不能杀。杀了他们,襄阳方面和其它各地叛逆会对长安的天子和朝廷充满怀疑和恐惧,会让他们感到生存的危机,严重影响招抚大事。
长公主什么话也没说,返回了栎阳,和中书监大臣商议招抚襄阳的事情。襄阳如能受抚,徐州、江东、巴蜀也就不足为虑,这样不但天下能迅速稳定,更能极大地促进中兴大业迅速走向成功。长公主决定全力以赴,尽最大可能招抚襄阳。
二月下,廷尉府审结弘农太守杨懿一案。虽然杨懿犯有欺骗朝廷,欺上罔下等多项罪名,但因为他主要目的是为了赈济灾民,且自己没有中饱私囊,所以从轻处理,罢职了事。宗正杨奇受到牵连,御史台认为他有袒护纵容之罪,上奏弹劾。杨奇被免去宗正卿一职,转任太中大天。
两天后,长公主下旨,转拜臧洪为宗正卿,转拜祢衡为少府丞。
同日,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廷尉卿张邈赶到栎阳觐见长公主,就如何审理丁立、许混和朱魭三人的案子具体征询长公主的意见。许劭是长公主的老师,朱筱岚大人是长公主府的长史,这三人的案子要想审结,朝堂上的阻力非常大。但一旦得到了长公主的支持,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三个人都被押到了京城?”长公主看完三位大臣的奏章后,随口问道,“现在都关在廷尉府大牢吗?”
“是的。”张邈躬身说道,“臣以为,既然杨懿的案子已经结了,这三个案子就不能再拖了,还是尽早结案为好,免得各州郡人心惶惶。如今朝堂上下的眼睛都盯在这三个案子上,如果久拖不决,恐遭人非议,有可能损害天子和朝廷的威信。”
长公主沉吟良久,摇了摇头,“暂时缓一缓,先看看襄阳那边可有受抚的诚意。如果襄阳确有受抚之意,并且很快受抚,那么天子和朝廷的威信就会骤然增长,而且朝堂上的矛盾也会更加激烈……”长公主神情严肃,冷峻的目光从三位大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蔡邕、刘和、张邈三人互相看看,脸显忧色。
如果襄阳受抚,朝堂上的矛盾就不是现在各权势之间的明争暗斗,而是兵权之争。长公主要和各方联手,齐心协力削弱和夺回大将军手里的兵权了。
“这件事先放一放,竭尽全力招抚襄阳。”长公主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道,“襄阳特使到了后,我亲自和他们谈。”
二月二十九,襄阳特使到达关中,直接到栎阳拜见天子和长公主。
长公主命令大鸿胪袁耀以诸侯之礼相迎,并让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朝中重臣设宴招待。
小天子大为不满,冲着长公主大叫大嚷,认为这有损朝廷的威仪,“他们是叛逆,是叛逆,朕绝不会重礼相待,绝不会,朕要杀了他们……”
长公主连哄带劝,但小天子就是不听,歪着个脑袋和长公主对着干。长公主一怒之下,把他关在了屋子里,让他把从头到尾抄一遍,不抄完,不准出来,并命令赵松和杨修严格监督。小天子像头疯狂的小老虎,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一个字也不写。
长公主气得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当着丞相蔡邕等大臣的面痛骂大将军,“陛下都被大将军教坏了。过去我叫陛下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现在呢?现在我说他一句,他就顶撞我十句。我叫他往东,他偏偏往西,他根本不听我的话。自从从洛阳战场上回来,他就像个野人一样,整天打打杀杀,舞刀论剑,隔三岔五就出去骑猎,没有一天能安安心心坐在屋子里读书念经。他现在哪像个大汉天子?哪有半点君主的样子?”
这是皇帝的家事,蔡邕等人不好说什么,只能劝慰一番了事。
襄阳方面对这次议和非常重视,大大小小派了十几个官吏,为首者就是襄阳朝廷的太常卿蔡瑁,其他还有诸如韩嵩、蒯良、庞逸、马铉、徐庶、石韬等大吏,实力很强劲。
长安朝廷中很多大臣和他们都是朋友。韩嵩是颖川韩家的人,和荀攸、钟繇、陈群等人都是多年的好友。徐庶是颖川阳翟人,早年以侠勇闻名。后弃武从文,师从水镜先生,和陈卫有同门之谊。蔡瑁曾在朝中做过校尉,蒯良、庞逸、马铉都是襄阳高门望族,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相识的故旧。
当天晚上的筵席举办得很成功,气氛很融洽。
三月初一,下午,双方在栎阳宫正式会谈,长公主亲临。
襄阳方面拿出了一个完整的议和方案。这个方案接受了朝廷的招抚前提,尊奉长安的天子和朝廷,但在这个前提下,襄阳方面要求立藩。
襄阳的天子被废黜后,襄阳的废帝、襄阳朝廷上的刘氏宗室要求封土地建诸侯,要拥有自己的封地,要拥有封地上的全部军政大权。
蔡瑁说,只要长安的天子和朝廷答应了这个议和方案,天下即刻一统,社稷将恢复稳定,大汉将沿着中兴之路迅速推进。
三月初一,晚上,凤凰池***通明。
襄阳的议和方案完全出乎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的预料,谁都没有想到天下一统的日子竟然来得如此快速。以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为首的一帮大臣更是欣喜万分,连连向长公主表示恭贺。
蔡邕等大臣认为,当年高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也曾建立藩国,这是稳定天下最快最好的办法。等到天下稳定了,国力增强了,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威震天下了,再设法削藩,逐步夺取藩国的权柄,打击藩国的实力,实现大汉的中兴。
太傅杨彪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打瞌睡。太尉荀攸、太常许劭、大司农李玮被长公主特许参加了今晚的议事,但三人情绪低沉,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也没有对这份议和方案做出任何评价。
大司马徐荣、代行太尉事的光禄勋张燕、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卫尉吕布、执金吾赵云等大臣神色凝重,谁都没有说话。五位将军在凤凰池议事上同时保持沉默,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凤凰池的气氛。
长公主忍不住问道:“徐大人,你的意见呢?”
“立藩的确是个迅速稳定天下的办法。”徐荣踌躇良久,缓缓说道,“但这个‘藩’如何立,藩国的封地有多大,藩国保留多少军队,藩国每年要向朝廷上缴多少赋税等等,这一系列问题的解决,需要很长时间的磋商,所以我们还是先谈吧。谈一段时间后,我们大概就能知道襄阳有多少受抚的诚意了。”
徐荣这句话相当于在兴高采烈的大臣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凤凰池的气氛顿时冷淡下来。
三月初三,正在武关巡视的大将军李弘接到了大司马徐荣的书信。
李弘勃然大怒,把手中的书信狠狠砸到地上,怒声吼道:“既然逼我杀人,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傅干大骇,急忙捡起书信细看。
立藩之事从最早招抚袁绍开始,就一次又一次传到朝廷,叛逆们的用意很简单,分裂长安。
大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李弘和北疆人居功至伟,如果朝廷要立藩,首先就要摆平李弘和一大帮功勋卓著的北疆人。设想一下,假如天子和朝廷赐封一群叛逆为藩王,却把功勋显赫的北疆人丢到一边,其后果不言而喻。过去李弘反对恢复五等爵位制,更反对立藩,并在中原大战后上奏天子,义正严词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把河北这股“分封风潮”彻底打下去了。
今天,襄阳的叛逆们在洛阳大败,形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再度祭起了“立藩”这个武器。不过这次他们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因为他们身陷险境,长安肯定会相信他们的“诚意”。其次,他们要求分封刘氏宗室为藩王,这和李弘绝不同意恢复五等爵位制的誓言没有任何冲突,长安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封藩王。
然而,藩王一封,形势的发展就不是李弘能控制的了。
藩王一封,天下平定,李弘手中的兵权就要交出来,但李弘不敢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些藩王们会真心诚意地归顺天子。
李弘拒绝交出兵权,藩王们就有理由出兵了,他们可以打着“除奸佞,清君侧”旗号讨伐李弘,就像当年袁绍等人讨伐董卓一样,于是天下大乱。这时朝中的大臣们不会支持李弘了。天下都平定了,你还把持兵权干什么?正是因为你把持兵权,祸乱朝纲,才引发了这场足以摧毁社稷的战乱。大臣们会联手对抗李弘,会想出各种办法诛杀李弘,会竭尽全力配合各地藩王的大军攻打长安。
无论李弘的武力多么强悍,他都无法和整个大汉相抗衡。从朝廷决定立藩之日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将一步步走向败亡。
李弘败亡,也就意味着叛逆们的胜利。至于大汉的天子是谁,其实无所谓,只要是高祖的后裔,谁做皇帝都行。
李弘愤怒了。
中原大战后的奏章和誓言,竟然酿出了今天这场大祸,这是李弘所始料不及的。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为了取信朝廷而断然立誓。
长公主和丞相蔡邕等大臣正是准确把握了这一点,打算利用“立藩”来逼迫李弘交出兵权。李弘交出了兵权,离开了朝堂,下一步就是削藩。对于朝廷来说,削藩的难度要远远小于夺取李弘手中兵权的难度。只要李弘手握兵权,社稷就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而长公主和朝中的大臣们也是寝食不安。
“大将军,你不要太激动。”傅干叹了口气,小声劝道,“如果长公主和朝廷答应立藩,襄阳会狮子大开口,谈判的过程肯定会非常艰难,谈判的时间肯定也很长,所以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扭转局势。”
李弘冷笑,“我们没有时间了。虽然因为三雍一事,丞相大人得罪了杨彪、荀攸和许劭这些老朋友,但如果有机会尽快平定天下,他们马上便会尽释前嫌,走到一起联手对付我。”
“大将军……”傅干还想再劝,李弘一拳砸到了案几上,“急告张辽、蒋济,给我抓人,给我严刑拷打,牵连的人越多越好。”
“再告王当,把张超抓起来,把他所有下属全部抓起来,给我一个一个地审,凡是有牵连的,都抓起来,一个不许放过。”
傅干望着咆哮的李弘,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二节
“快去下令,没有听到我的话吗?”李弘看到傅干还是站在对面一动不动,怒气更甚,连拍案几,“快去……”
“大将军……”傅干猛然跪倒在地,悲声叫道,“大将军,如果朝廷大乱,等于中敌奸计啊。谋逆大案发生后,你曾料到襄阳要派使前来和谈,他们一则为了拖延我们南下平叛的时间,二则打算以和谈为条件设法救回荀彧和张昭。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有第三个目的,那就是离间朝中各方势力,让我们自相残杀啊。”
傅干情急之下,声音都变得嘶哑了,“大将军,请你冷静一点,目前朝堂上的局势还在我们控制之中,没有必要仓促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予以还击。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完全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击碎叛逆们的诡计。大将军,想想董卓,想想他的前车之鉴。当年董卓如果不是中了袁隗之计修改官学,如果不是中了李玮之计颁布告缗令,如果不是中了王允之计废除五铢钱,他怎么会成为祸国之臣身败名裂?怎么会败得那样快让西凉大军灰飞烟灭?怎么会在死后还被人挫骨扬灰?”
听到“董卓”两个字,李弘心里一惊,浑身不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背心处霎时传出一阵寒意。
“大将军,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率军征战天下,基本不过问政事,你知道现在长公主的权势有多大吗?朝廷现在直接控制着五十多个郡国,你知道有多少个太守和国相忠诚于长公主吗?去年你书奏朝廷,认为很多京官不了解郡国的实际情况,在制定和推行新政上犯了很多错误,要求长公主和朝廷把很多在州郡任职多年的刺史、太守、国相调回京城,把京官外放。因为你这份奏章,北疆系的二十多位大吏被长公主和丞相大人乘机调回了京城,你知道吗?”
李弘脸色稍变,满腔怒火渐渐消散,一股沮丧的情绪慢慢从心底升起。
“看看今天的局面,再回头想想过去……”傅干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将军,朝堂上的这场争斗迟早都要发生。他们一直都在算计你,利用各种机会削弱你的实力。你常年在外征战,又疏于朝政,根本就是防不胜防啊。”
“我们实际上控制了多少个郡国?”李弘冲着傅干招招手,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十五个郡国,主要是长城以北的郡国,其它的郡国都在长公主和丞相手上控制着。”傅干低声说道,“尤其是财赋充足的郡国,其太守、国相几乎都是长公主的亲信。这次丁立、许混、朱魭、杨懿四位大人出事后,大将军提出让张辽等四位将军到州郡任职,为什么得到了长公主和丞相大人的同意?原因就在于此。大将军已经失去了对各地郡国的控制。”
李弘苦笑,一时间心灰意冷。
如今北疆人在朝堂上的势力分裂了,在州郡上的势力遭到了排挤。如果朝堂一旦大乱,各地州郡乘势而起,拒缴财赋,李弘和他的军队将面临困境。这和当年袁隗对付董卓的办法如出一辙。不过当年董卓是因为时间太仓促,没有来得及控制州郡,只能望天而叹毫无办法,而自己却是疏于防范,让长公主和丞相抓住了机会。
想想自己一心一意为了中兴大业而努力,带着几十万将士浴血沙场,结果却和董卓一样,正在不知不觉走向败亡的深渊。天道何其不公啊。
长公主长大了,但因为长公主对自己的爱恋,让自己觉得她一直那样柔弱,需要自己的呵护和帮助。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两人之间不会有结果,相比大汉的中兴大业,私人之间的这种爱恋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而已。长公主需要这种美梦作为情感的寄托,但她更需要天下,需要大汉的社稷江山,需要汉祚的延续和振兴。
“为什么一直没人提醒我?”
傅干看到大将军冷静下来,暗暗吁了一口气,“李玮大人的目标是控制内外两朝,他需要这种结果。而我们一直在战场上,需要源源不断的财赋支持,因此我们对朝堂上的变化非常迟钝。这时除非李玮大人主动告诉我们,否则我们很难从这些变化中推测出将来形势的发展……”
李弘沉默良久,然后拿起徐荣的书信又仔细看了看。
“你有什么对策?”
“现在朝堂上都被天下即将一统的希望蒙蔽了双眼,相信此事传开后,朝野上下要求议和的呼声非常大。不但各地州郡大吏会支持朝廷,就连军中的很多将领也会支持朝廷。”傅干感叹道,“大汉乱了十几年,打了十几年的仗,死了无数的人,所有人都在盼望着安宁,没有人愿意继续打仗,所以大将军此刻如果公然反对襄阳的议和条件,那就是和整个朝廷为敌,和整个大汉为敌,其结果可想而知。”
李弘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说得好,说得好……我们立即返回长安。”
傅干脸显喜色,“大将军决定了?”
“我为什么要背上阻碍大汉中兴的罪名?”李弘冷笑道,“既然大家都希望我离开朝堂,那我就离开,遂了他们的心愿。”
傅干目瞪口呆。
“急告张辽、蒋济,让他们搜集证据,然后把证据交给袁耀大人,我不再插手此事了。”
三月初八,大将军李弘返回长安,支持长公主和朝廷的决定,强烈要求与襄阳议和,以便让天下迅速稳定,重振大汉。
大将军的意见震动了朝堂上下,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大将军兴奋的欢呼声里闻到了一股血腥。
接下来大将军的奏禀却让所有人陷入了极度的困惑。
大将军以今年的河西战事事关西疆全局为由,奏请天子和长公主,要求即刻奔赴河西战场,率军收复河西四郡。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长公主和大臣们望着神态坚决的李弘,茫然无措,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大将军,和谈之事远比河西战事重要,你应该留下……”丞相蔡邕看到长公主低着头,一言不发,只好出言劝阻,但李弘拱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留在长安,不利于和谈,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郑重发誓……”李弘高举右手,大声说道,“我以先帝在天之灵发誓,我李弘遵从天子和朝堂的所有旨意,即使天子和朝廷要我的脑袋,我也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李弘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久久不散,深深震撼着殿堂内所有人的心。
大将军这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要交出所有的兵权。
长公主缓缓站了起来,刚想说话,李弘抢先再奏,“殿下,臣此次北上河西,仅带大将军府一帮从事掾属和一百亲卫骑,南北两军依旧戌守京畿,塞外铁骑也不必征调。凭河西战场上的两万铁骑,臣完全可以收复河西四郡。请殿下静候佳音。”
长公主娇躯微颤,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和谈成功,天下一统后,臣愿意为大汉戍守河西,也愿意为大汉戍守大漠。”李弘躬身高呼,“臣愿为社稷赴汤蹈火,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长公主心神震颤,泪水悄然涌出。大臣们无不瞠目结舌。
看样子,大将军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散朝后,大将军急速返回长安,没有和任何大臣说一句话。大司马徐荣、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光禄勋张燕、卫尉吕布、大司农李玮等人本打算追上问问,但大将军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月初九,李弘不待长公主下旨,率众离开长安,北上出萧关,于北地郡等待粮草辎重,随时准备西进武威。
朝堂上随即陷入恐慌。
长公主紧急召见丞相蔡邕等朝中重臣商议对策。大将军此刻突然要到河西战场上去,显然和朝廷接受襄阳的议和方案有关,但谁都猜不透李弘的心思。不过,不管大将军是否真心交出兵权,朝廷的当务之急是保证朝堂的稳定,军队的稳定,州郡的稳定。待朝廷完全控制军中将领和军队后,才能正式收回大将军手里的兵权。
太傅杨彪不冷不热地嘲讽道,这些年,大将军干涉了多少朝政?他在朝堂上待了多少天?现在洛阳打下来了,天下要稳定了,朝廷也不需要他了,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当然回大漠放羊去了。我老了,也要回家了,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第二天,他也回长安了。
长公主考虑再三,征询了众多大臣的意见后,暂时没有剥夺大将军的兵权,也没有同意大将军到河西战场,而是让他一边在北地郡等待粮草辎重,一边巡视河套一带郡县,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另外,长公主还下旨,严禁大臣们泄漏朝堂机密,以免震动州郡,动摇军心。
大司马徐荣奉旨约见在朝将领,严厉警告他们,在没有得到大将军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许介入朝堂争斗,否则予以严惩。
大鸿胪袁耀匆匆拜会太傅杨彪。
大将军离开长安后,谋逆案肯定要移交廷尉府审理,但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大将军说过要帮助我们的,为什么出尔反尔,突然撒手不管?”袁耀沮丧地问道,“难道大将军真的被长公主和朝廷逼到走投无路,要远走大漠?”
“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聪明一点?”杨彪亲昵地伸手打了袁耀脑袋一下,然后手捋长须,非常感慨地说道,“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大将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护羌校尉,什么都不懂。被孝灵皇帝关在漳月台,哪里都不敢去,但是现在……”杨彪仰天打了个哈哈,“现在他不仅是头豹子,而且还是头天下最狡猾的豹子,厉害,厉害啊……孝灵皇帝将来名扬史册,不是因为他的万金堂,而是因为他给大汉挑选了一位中兴名臣啊。”
袁耀莫名其妙。
“大将军手握兵权,人人忌惮,个个都想把他手里的兵权夺回去,以为大将军失去了兵权也就没有威胁了。但所有人都错了,大将军的权势不是因为他手里的兵权,而是因为他的显赫功勋,他战无不胜的神话,他纵横天下的勇武。”杨彪笑得眼晴都眯成了一条缝,“现在大将军把兵权交出来了,你看看,你看看长公主,看看丞相蔡邕他们,看看他们哪一个敢伸手拿这个兵权?谁敢拿?哈哈……大将军这一招高啊,太神奇了……”
杨彪捧腹大笑,“大将军到河西去了,一个兵没带,朝廷上下竟然傻了,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想他们绞尽脑汁对付大将军的时候,殚精竭虑谋夺大将军兵权的时候,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如果现在大将军伸着脖子给他们砍,他们敢砍吗?蠢,一帮愚蠢至极的白痴。当年董卓祸国的教训还没有吸取,还想再来一次。幸好大将军不是昔日的董卓,否则现在朝堂上已经血流成河了。”
袁耀霎时什么都明白了,对李弘的崇拜无以复加。怪不得当年父亲逼着自己投奔河北,投靠大将军。跟着这样的人打天下,天下还不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大将军走了,兵权交了,朝廷也傻了。”杨彪擦擦笑出来的泪水,乐呵呵地说道,“朝廷现在怎么办?没有了大将军,襄阳还会老老实实的议和?襄阳人等得就是这一天。只要他们得到消息,必定会提出更多要求,不但要立藩,还要恢复五等爵位制,以便挑起朝廷内部的矛盾,而军队马上就会大乱。军中将领功勋卓著者比比皆是,既然你能封王,我还不能封个公爵拿一个郡国吗?”
“北疆军中有多少黄巾系将领?他们愿意和曹操同殿为臣?愿意和刘备称兄道弟?愿意和袁谭握手言和?再看看北疆铁骑中有多少胡族大将?他们会听从朝廷的调遣?笑话。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只要大将军离开朝堂的消息传遍大漠,胡族各部必定叛乱。蛮子们等这一天头发都等白了,岂肯错过机会?”
“乱了,全乱了……”杨彪脸色随即又变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将军主动放弃兵权,比他手握兵权更可怕。可笑长公主和丞相大人,还有那帮自以为是的大臣们,以为凭自己的那点实力就能搞定一切,无知啊……我就不明白,他们也不想想,当年袁隗、王允的实力那么大,为什么还是败了?”
袁耀脸色大变,“姑父大人,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杨彪仰天长叹,“如果长公主和丞相大人能幡然醒悟,立刻拒绝议和,把大将军请回来,此事还有挽救的可能,否则……算了,我们还是缩着脑袋做人吧,我们自己都岌岌可危了,还管许多干什么?”
三月中,议和谈判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双方在很多原则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蔡瑁急书襄阳,等待襄阳的进一步指示,同时,他向长公主提出了释放荀彧和张昭的要求。张昭虽然没有被抓捕,但也被监禁了。蔡瑁说,如果长安和襄阳在所有的原则问题上达成了一致,那么朝廷下一步肯定是彻底解决徐州和江东的问题。因此,不管荀彧和张昭是否确有其罪,都应该予以特赦,以便和曹操、孙权改善关系。至于辛评、荀谌和审荣,蔡瑁认为应该即刻予以诛杀,因为袁谭、袁熙兄弟认为他们是背叛者,非常想得到他们的人头。杀了他们,有助于朝廷招抚袁氏兄弟。
长公主答应了蔡瑁的恳求,命令廷尉府以最快的速度审结此案。
张邈显然不想错过打击颖、汝士人的机会,他对辛评三人施用酷刑,逼迫他们说出更多的同谋。
颖、汝士人惶恐不安,朝堂上风雨欲来。
三月二十四,蒋济带着张超贪赃枉法的部分证据回到了长安。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袁耀,然后匆匆北上萧关会合大将军李弘。
三月二十六,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鸿胪袁耀、光禄大夫钟繇、太中大夫杨奇等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前陈留太守张超。由于此案证据确凿,违律严重,牵涉范围广,立时惊动了长公主。
长公主下旨,命令兖州刺史张辽把张超的三个兄弟和犯案的人证物证押送到京。命令骁骑将军王当抓捕张超和其手下,并将他们即刻押送长安。
同日,长公主下旨,命令骁骑将军王当持节钺,督领颖川军政。
三月二十八,廷尉张邈奉旨回避。长公主下旨拜老臣司马防出任廷尉,拜治书御史郗虑为廷尉丞,审理此案。
同日,太傅杨彪、大鸿胪袁耀、光禄大大钟繇再次上奏,要求朝廷修改。
三月三十,丞相蔡邕约见大司农李玮,商量修改一事,但两人分歧太大,不欢而散。
四月上,张超的三个兄弟和一批证据被押送到京。主审此案的郗虑二话不说,大刑伺候,张超三个兄弟全部招供。
不久,张超和一帮掾属也被押到长安。郗虑严刑拷打,张超拒不招供,自杀于牢狱。
张超的死顿时激怒了丞相蔡邕、太仆孔融、宗正臧洪等青兖士人。他们连番上奏,逼迫廷尉司马防立即审结丁立、许混和朱魭大人的案子。
长安城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四月中,襄阳回书,袁谭、袁熙兄弟要求保留襄阳天子分封的爵位和封地,否则拒不受抚。与此同时,徐州曹操、江东孙权和周瑜也上奏天子,提出了和袁氏兄弟一样的要求。
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左车骑将军鲜于辅等大臣断然反对,朝堂上陷入激烈争论。
四月下,以左卫将军麴义为首的北疆军所有在京大将联名上奏,坚决反对朝廷分封曹操等叛逆,并警告朝廷,此事处置失当,必会动摇军心,后果严重。
议和之事随即陷入僵局。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三节
五月初,长公主召见廷尉卿司马防,责令他尽快结束所有案件的审理,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如果因为你在案件审理上的优柔寡断,最后导致朝堂不稳,议和出现重大波折,我将严惩不贷。
司马防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和儿子司马朗、司马懿、司马孚商议。这几个案子互相牵连,审结哪一个都将得罪一大批人,稍有不慎,将给家族带来灭门之祸。司马朗埋怨老爹,你都致仕在家养老了,为什么还要答应丞相大人出任廷尉卿一职?你这不是自寻祸事吗?
司马懿考虑良久,突然问道:“爹,大哥,你们说,大将军突然交出兵权,离开长安,是不是留有后手?”
“你有没有脑子?”司马朗瞪着眼睛骂道,“你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如果他杀人不眨眼,你这个脑袋还能留到现在?”
司马防长叹一口气,“当年的董卓之祸,让朝堂上下刻骨铭心。长公主也罢,丞相大人也罢,大将军也罢,无不小心在意,时刻防止和避免同样灾难的发生。此次大将军突然交出兵权离开京都,正是为了避免大汉再遭败亡之祸啊。十几年来,大将军对大汉忠心耿耿,为中兴大业浴血奋战,相反,长公主和朝廷却处处提防着他,时时刻刻想夺去他的兵权。现在好了,大将军走了,天下人的心也寒了。走得好,走得好啊……”
“他如果不走,现在长安就是血雨腥风了。”司马朗苦叹,“但他走了,长安的危机就更大了。失去了大将军的震慑,朝堂上的势力就像出笼的猛虎,一个个肆无忌惮,杀得如火如荼。而襄阳人的胆气也立刻高涨,一个个气焰嚣张,提出的议和条件也越来越苛刻。这些苛刻的条件会对朝廷产生很大冲击,不仅会引起军中将领的不满,也会激怒朝中的很多大臣。未来几个月内,长安可能要爆发动乱。”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大将军仓促离开朝堂后,是不是有办法解决即将爆发的更大危机?”司马懿望着父亲忧郁的面孔,恭敬地问道。
司马防和司马朗互相看看,立即明白了司马懿的意思。这个时候,要想保住家族,首先要站好队,如果选择错了,站错了队,很可能要付出族灭的代价。
“大汉能走到今天,能看到中兴的希望,都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强悍的北疆,即使大将军不在了,北疆人也不会拱手让出权柄,更不会坐视朝堂大乱,让社稷再度陷入倾覆的深渊。毕竟北疆人为了今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谁都不愿意让十几年的心血化为灰烬。大将军可以放弃权柄,但北疆人不会放弃权柄。相反,他们在大将军离开后,在失去了大将军的镇制后,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司马防轻轻摸着长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也可以算是半个北疆人。”
“爹,现在彦才是我们家的人,以彦才在北疆的身份,我们家算是北疆人,而不是半个北疆人。”司马朗笑着提醒道。
“我知道,我知道。”司马防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身倒在了席上,“急告朝廷,说我中风了,不能理事,请廷尉丞郗虑大人代行廷尉事。”
长公主对廷尉卿司马防突然病倒一事极为恼怒,她心知肚明,这个老家伙为了明哲保身,脚底抹油“溜”了。
五月初三。
郗虑暂时主掌廷尉府,他乘着长公主和朝廷还没有任命新的廷尉卿之前,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连续羁押吴资、许汜、王楷三位兖州籍大吏,并日夜审讯。由于他事先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审讯取得了很大进展。等到蔡邕、孔融、陈宫等人得到消息的时候,郗虑已经把张邈纵容、包庇和参予张超兄弟违律的证据拿到了手。
五月初四。
司隶校尉陈宫拿着丞相的手令,亲自赶到廷尉府要人。吴资等人都是朝中秩俸千石以上的大吏,没有丞相的命令,不能随意缉拿,但郗虑夷然不惧,坚决不放。
五月初五。
郗虑要求抓捕张邈的奏章连夜送到了栎阳。中书监陈群公然违律,也不禀奏长公主,同意郗虑先抓人,拿到证据再说。郗虑亲自带人冲进了张邈府邸,连抓人带抄家,一次解决问题。张邈拒不招供,郗虑下令用重刑。张邈能忍得住痛苦,但他的夫人和儿子们忍不住痛苦,纷纷招供,有什么说什么。
这时候,丞相蔡邕等大臣的弹劾奏章才刚刚送到栎阳,请求长公主即刻任命新的廷尉卿。
下午,弹劾廷尉丞郗虑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进了中书监。陈群下令,全部扣押。
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怒气冲天地赶到了廷尉府,逼迫郗虑立即放人,但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随后赶到,据理力争,百般阻挠。
丞相蔡邕连夜急驰栎阳,向长公主求援。
五月初六。
长公主正在考虑廷尉卿的人选,看到丞相大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吓了一跳,急忙询问出了什么大事。
蔡邕三言两语把事情的始末大致说了一下,“殿下,中书监有什么权力同意郗虑抓捕张邈大人?郗虑大人没有殿下的圣旨,仅凭中书监的命令就抓人,算不算滥用职权?”
长公主大怒,急召中书监陈群。陈群理由很充足,说张邈已经不是上卿了,不过是个离职在家的待审官员,自己完全有权力同意廷尉府抓人,更无须禀奏长公主。“如果这种小事都要在半夜时分叫醒殿下,还要我们这些大臣干什么?”
长公主哑口无言。丞相很愤怒,质问陈群,“你为什么扣押大臣们的弹劾奏章,欺瞒殿下?”
“中书监每天收到的弹劾奏章成百上千,如果殿下每件奏章都看,事必躬亲,她还有时间休息吗?”陈群理直气壮,“这些弹劾郗虑大人的奏章本来就是无中生有,内中详情我一清二楚,我为什么还要帮着你们诬陷郗虑大人?”
长公主气得脸色铁青,挥手让陈群退下。
“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堂,尽快把所有的案子结了。”长公主无奈叹道,“老大人,该让步的时候让一步,不要再斗了。如今大将军撒手走了,军队那边人心浮动,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军队一乱,招抚襄阳的难度就更大了。为了尽快平定天下,稳定社稷,还是暂时忍一忍。如果我们不能齐心协力,天下何时才能平定?”
“殿下,现在的形势不是我们要斗,而是其他人逼着我们斗。”蔡邕长叹道,“大将军走了,无人可以威慑朝堂各方,大家为了权势,想方设法找机会打击对手,我们稍有疏忽,马上就会陷入死地啊。你看看,这才几天,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大将军……他,他太过分了……”长公主越想越气,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什么理由都不说,莫明其妙地就走了,哪有这样的人……他是大将军,他还控制着军队,而且就算朝廷要夺他的兵权,也不过是收回本来不属于他的那部分兵权,难道这也过分吗?他如果一直控制着所有的兵权,那将来怎么办?陛下长大了怎么办?”
“殿下,大将军离开朝堂,不是在意兵权,而是在意中兴策略。他非常顽固,他坚决不同意议和,不同意立藩,他还想打仗,这才是他离开朝堂的主要原因。”蔡邕摇头哀叹,“他打了十几年的仗,死了几十万兄弟,突然要和仇人同殿称臣,要和曹操这样的杀人屠夫称兄道弟,他接受不了,他也不愿意接受。他离开朝堂,撒手不管,其实就是想让朝堂大乱,让议和之事彻底失败,继而让朝廷的中兴策略按照他的设想制定和实施,让战争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把所有的叛逆都杀得尸骨无存。在他的心里,仇恨和功勋远比天下千千万万的生灵更加重要。”
长公主掩面而泣。蔡邕小声劝慰了一番,“既然大将军不在,那就让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出任廷尉卿。以他在朝堂上的威信,虽然不足以压制各方,但迅速协调各方利益,尽快结案还是可以的。”
长公主接受了蔡邕的建议,下旨让鲜于辅出任廷尉卿,陈好为廷尉丞。考虑到目前的形势,郗虑也不好问责了,把他重新调回御史台。陈群也不能留在中书监了,调到尚书台任仆射,让刘放领中书监。
长公主的圣旨还没有下达,长安再送急报,郗虑得到证据,证明司隶校尉陈宫有蓄意陷害荀彧、辛评等人,阴谋刺杀天子的嫌疑。郗虑当即向大司马徐荣求援,徐荣命令北军越骑中郎将祭锋带两百铁骑,包围司隶校尉府。郗虑急奏长公主,恳求即刻抓捕陈宫,迅速挖出同谋,剿杀所有叛逆。
长公主惊呆了。这个郗虑真是一位奇才啊,短短几天内,连出重拳,打翻了一大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扭转了朝堂形势。怪不得司马防老大人要中风了,碰到这位彪悍的副手,即使不中风也要吓个半死啊。
长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和丞相蔡邕急赴长安城。
前将军、卫尉吕布大为愤怒,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司隶校尉府,他要当面问问郗虑,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兖州人杀光了为止。
郗虑此刻正在司隶校尉府质询陈宫和他的下属,官署内外布满了北军铁骑。祭锋挡住了吕布,“吕将军,请你冷静一点,这次和晋阳谋反案不一样了,上次是谋刺大将军,这次可是谋刺天子啊。”
吕布惨然而笑。当年张邈、陈宫这些兖州大吏为了拯救大汉,和自己出生入死,浴血沙场,怎么会有弑君之念?朝堂上每每发生争斗,兖州人总是首当其冲,成为所有人攻击目标。这太不公平了。
吕布猛然调转马头,直奔大司农府。此次朝堂之争,李玮、崔琰、郗虑都是一伙的,要想救下张邈、陈宫等人,只能向李玮求援。
执金吾、龙骧大将军赵云接到祭锋的报讯,飞马追上。“奉先兄,大司马有言在先,严禁我等介入朝堂争斗。我们一旦介入,局面可要失控。你不但救不了他们,反而会让更多人卷进去,让更多人冤死刑场。”
吕布眼含泪花,仰天长叹,悲愤至极,“我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他们?”
赵云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搂着他的肩膀,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有生命危险的何止是张邈、陈宫等人,连丞相蔡邕都岌岌可危了。
“如果大将军在,形势怎会如此恶劣?”赵云苦叹,“忍,一定要忍,千万不能把北疆武人扯进去。”
当天晚上,长安城再出大事。
数十名刺客冲进了郗虑的府邸,肆意纵火杀戮。这时郗虑府上突然出现了十几名高手,全力保护郗虑和郗虑的家人。
郗虑本人武技尚可,拼死保护母亲。母子两人勉强保得性命,但其夫人和两个孩子却惨遭毒手,家中七个仆役全部被杀,府邸被毁。
刺客四散而逃,但不知为什么,在郗虑府邸四周百步范围内,却突然出现了巡檄卫士,很多刺客都被抓住了。
郗虑红了眼,连夜审讯。有刺客禁不住酷刑,交待了他们的首领藏匿之地。郗虑带人抓住了他们的首领,再审,又抓住了他们的幕后指使者。这位幕后指使者是西市上的一位商贾,他招供了自己的上家。抓到这位上家,郗虑极其震骇,这人是宗正卿臧洪的掾属。臧洪是张超的故吏,他为了给故主报仇,为了救出张邈,竟然想出了这种狠招。
郗虑奏报长公主,要抓捕宗正卿臧洪。
长公主和丞相蔡邕看到这份奏章,心里霎时涌起不祥的预感,局势失控了。
长公主召见郗虑,一方面好言安慰,一边下旨准奏,羁押宗正卿臧洪、司隶校尉陈宫。
长公主马上召见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司农李玮、尚书令崔琰,劝他们以社稷为重,放弃争斗,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丞相蔡邕以最快的速度见到了臧洪,“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是不是昏头了?”
臧洪惨笑,“我怎么会干这种事?这是陷害,对手太狠了,竟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从刺客冲进郗虑的府邸,到郗虑查到我的头上,只有短短六个时辰,如果这一切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可能吗?”
蔡邕骇然心惊,“谁会干这种事?李玮?荀攸?许劭?还是杨彪?”
“都有可能。”臧洪叹道,“现在要想挽救局势,只有把大将军请回来,否则一旦杀开头,局势就再也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五月中,长公主下旨,鲜于辅出任廷尉卿,陈好出任廷尉丞,郗虑重新回到御史台任治书御史。
左彦出任宗正卿。杨凤出任司隶校尉。
现在朝堂各方斗得非常惨烈,适合出任公卿职位的也只有北疆武人一系,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转移朝堂各方的矛盾,平息各方之间的厮杀。
鲜于辅、陈好到廷尉府就职,首先审理许混一案。
许混的案子其实很简单,之所以久拖不决,关键在于张邈等青兖士人,他们想利用荀彧、辛评的谋逆案重创颖、汝士人,谁知事态转眼失控。
五月下,鲜于辅上奏长公主和朝廷,详细奏报了许混一案。过了几天,长公主下旨,对许混的罪责轻描淡写,罢职了事。许劭受到牵连,主动请辞太常一职。长公主接受了许劭的辞呈,拜他为长安太学祭酒,让他主持恢复长安太学。
五月底,长公主拜郭策为太常卿。
长公主不顾北疆武将的反对,在分封爵位一事上做出了很大让步,襄阳和其它各地纷纷派出特使赶到长安参加和谈。
六月,襄阳方面派出了王朗和华歆两位大吏,益州的刘璋派出了吴素和张松,徐州的曹操派出了程昱,豫州的袁谭派出了刘献,江东的孙权、周瑜派出了鲁肃和顾雍,陇西的刘备派出了简雍。各地和谈特使赶到长安后,和谈随即进入了商讨细节的阶段。
六月上,迫于长公主与和谈各方的强烈要求,鲜于辅开始审理谋逆案。
谋逆案依旧存在,不过嫌疑对象转为张邈、陈宫、臧洪、张超等人而已,所以荀彧、张昭很快恢复自由,并迅速离开了长安。
荀彧和张昭清白了,不等于辛评、荀谌也清白了,在张邈、陈宫等人的罪责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们还要被羁押。
六月中,孔融、祢衡、刘翊等青兖大吏上书,弹劾李玮,认为刺杀郗虑一案的背后指使者是他,并有相关证据。李玮大怒,上书弹劾孔融等人,认为他们和陈宫等人合谋刺杀天子,也提供了详实的证据。
朝堂愈发混乱。
长公主断然下旨,谋逆案的审理无限期推迟,先审丁立、朱魭一案。目前朝廷首要之务是招抚襄阳,其他事一概推迟再议。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四节
六月中,大司马府。
大司马徐荣召集麴义、玉石、杨凤、颜良、文丑、张白骑、樊篱、何风、司马懿、魏延等在京将领军议。
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左车骑将军、廷尉卿鲜于辅,右卫将军、代行太尉事、光禄勋张燕,前将军、卫尉吕布,龙骧大将军、执金吾赵云等六位大臣也列席军议。
大司马长史陈卫首先禀报了西疆战况。
开春后,河西战场上的战事再度拉开。在镇北大将军阎柔的指挥下,厉锋将军姜舞、虎贲将军雷子会同鲜卑人步度更、泄圭泥、弧鼎、弃沉、木桃、木李等六位鲜卑首领,带着两万大军沿祈连山北麓向张掖、酒泉、敦煌等地挺进。
长水将军穆斯塔法率军征战于天穹沙漠南部,并不断向黄河北岸推进,和羌人在令居、允街一线连续交战,意图把羌人驱赶到黄河南岸,进一步加剧金城、陇西等地的混乱。
今年河西战事能否达到预期目的,关键在于牲畜和军械的持续供应。按照朝廷的要求,河西战场上所需要的牲畜主要从大漠胡族诸部和北疆边郡征调。由于这些年朝廷战事频繁,征调太多,大漠胡族诸部和边郡颇有怨言。三月,大将军北上朔方河套,亲自给河西战场筹措和运送粮草。大将军坐镇北疆,极大地震慑了大漠和边郡,对河西战场威胁最大的粮草军械问题随之得以顺利解决。
据镇北大将军阎柔最新的战报,西进大军已经全取张掖,攻占了酒泉郡治禄福城,正在向玉门挺进。不出意外的话,在冬天来临之前,大军可以攻占敦煌,收复河西四郡。
河湟战场和我们预计的一样,正在逐渐陷入僵局。
由于穆斯塔法将军的铁骑在黄河北岸持续攻击羌人,给西凉军创造了很多战机。四月,韩翼、杨秋率军再度杀进金城郡,攻占了榆中、金城两城,但因为粮草供应不上,他们想在夏天攻克郡治允吾,把战线推进到湟中腹地,估计很困难。
最近一段时间,韩翼数次书告皇甫郦和庞德,希望借着长安和襄阳议和的机会,受抚归顺朝廷,并得到粮草军械的支援。
据韩翼在书信中说,陇西的刘备为了解决粮草问题,已经指挥将士们在陇西屯田,同时刘备还制造了一些小巧的运粮工具,从巴蜀和汉中等地运粮入拢。另外,刘备为了守住陇西,改变了对付羌人的办法。今年他一边主动寻找战机,一边数次招抚羌人,打算和羌人在陇西和平共处,并利用羌人的武力拿下河湟,继而全取西疆。
大司马徐荣认为,河西战场有大将军亲自坐镇大漠运送粮草,有镇北大将军阎柔坐镇姑臧指挥,年内收复四郡没有太大问题,现在让朝廷担忧的就是陇西的刘备。如果刘备在陇西和武都站住脚,让他在武力上得到羌人的帮助,在财力上得到汉中和巴蜀的支持,将来的麻烦就大了。
徐荣因此建议朝廷利用目前这个难得的机会,即刻招抚韩翼,乘机让庞德和皇甫郦带着军队再次进驻西疆,为朝廷尽快收复西疆做好准备。
接着,徐荣又说了一件事。襄阳方面的特使认为和谈已经进入了细节磋商阶段,双方应该互相信任,因此恳请朝廷减少青州、兖州和豫州颖川等地的北疆军数量,缓解边界地区的紧张局势。长公主为此特意召见了徐荣,要求边界各部大军正常情况下保留一半兵力,剩下一半将士回家耕种,这样也能节省朝廷军资开支。
丞相蔡邕不待诸将做出回应,马上把朝廷有关尽快稳定社稷的策略从各个方面做了详细的解释,其中心意思就是尽可能满足襄阳方面的议和条件,迅速招抚襄阳等地的叛逆,让天下的战火平息下来,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大汉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国力,繁荣富强。
御史大夫刘和也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从当年的党锢之祸,奸阉祸国,董卓乱政一直说到现在的两个天子,两个朝廷,大汉事实上形成南北对峙局面等等,深入地阐述了招抚叛逆后,一个天子,一个朝廷对稳定社稷,造福百姓,巩固和推进中兴大业的重要而实际的意义。
丞相大人和御史大人慷慨激昂,在他们的嘴里,大汉统一就在眼前,中兴大业很快成功,社稷的前景非常美好,听者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军议上的气氛很热烈,将军们情绪高涨,所有的议案都顺利通过。
大司马徐荣留下了张燕,把他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长公主打算在栎阳宫宴请军中诸将。”
“什么时候?”张燕毫不在意地问道。
“也许就在这几天。”徐荣笑道,“你看,是不是让洛阳、关西和关中的将军们都赶到长安?”
张燕看了看徐荣,眼里露出一丝鄙视,“他们会来吗?来了也许就没命了。”
徐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他没有说话,但神情却慢慢严厉。
“怎么?殿下把你们都说服了?羽行兄也不想回幽州了?子龙和奉先是不是把刀磨好了,准备动手了?如今南北两军都成了殿下的军队,她也该动手了。”张燕面不改色,笑吟吟地说道,“你是大司马,我不过是一个代领太尉事的上卿而已。这种事,你用得着和我商量吗?当然了,如果殿下不放心,我可以立即离开光禄勋府,虎贲、羽林军交给谁都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徐荣突然问道。
“我做了什么?”张燕眉头微皱,泰然自若,“子烈兄,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听不懂?”
徐荣冷笑,“自从大将军离开长安后,你利用代行太尉事的机会,在三月和四月两个月的时间里,调换和任命了三百二十名军候、军司马和各级校尉。如今南北两军的中下级军吏几乎全部换光了,关中张白骑、梁百武,关西孙亲、洛阳吴雄、雷重的十万大军里,所有非黄巾系的将领全部被调离。颖川现在是王当督领军政,兖州的一半兵力都被彭烈、项澄和孙鸾控制着,而青州的军队更是控制在臧霸和管亥手上。你想干什么?”
“子烈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燕大笑,“军中将领的调换和任命,早在大将军离开长安之前就已经敲定了。我不过按令执行而已。关中的华雄和何风两位大人不喜欢我们黄巾系将领,我怎么办?我当然要息事宁人了。张郃、高览、徐晃三位大人是被朝廷调离军队的,王当督领颖川军政掌控七万大军,那是朝廷的旨意,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臧霸和管亥两位大人,他们一直在青州领军,如果朝廷不放心,可以把他们调回长安嘛。”
“子烈兄……”张燕郑重地说道,“虽然现在大将军离开了长安,离开了朝堂,但他和我们这些黄巾出身的人生死相连,生死与共,我们绝不会违背大将军的命令,我们绝对尊奉天子和朝廷,我们愿意为社稷的存亡奋战至死。”张燕这番话义正严词,但听在徐荣的耳中却如万箭厉啸,让他一阵窒息。
大将军和黄巾系的将领生死与共,什么意思?尊奉天子和朝廷,是因为不愿意违背大将军的命令,什么意思?现在朝廷正在为社稷统一而努力,他却说要为社稷存亡而战,什么意思?
“我说过,没有大将军的命令,军中任何人不许介入朝堂争斗,你为什么不听?”徐荣的口气有些难听了,“大将军离开朝堂的目的,是想让朝堂稳下来,不是想让朝堂上互相残杀。”
“为什么不听?”张燕笑了起来,“我如果听了你的话,只有两个出路。要么和大将军一起,到大漠上放羊去,要么重回太行山。”
“你胡说什么?”徐荣厉声责斥道,“飞燕,你是本朝上卿,怎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我说错了吗?”张燕笑道,“大将军就是例子,活生生的例子。天下一统了,秋后算帐的日子也就到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能在朝堂上待几天?就算我们缩着脑袋过日子,但我们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只要各地州郡有叛乱,我们首当其冲就要遭到血洗。”
徐荣心里一颤,望着张燕久久无语。
“飞燕,我们要团结,要上下齐心,要为天下生灵着想,不能只考虑自己……”
“我们正是为了天下生灵,才追随大将军四海征战,但现在大将军不在了,我们首先要为自己的生存着想,然后才能顾及到天下生灵。”
“大将军肯定要回来,长公主和丞相大人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只不过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
张燕苦笑,“你到底是自己骗自己,还是故意骗我?长公主和丞相大人如果要请大将军回来,早就下旨了。今天,丞相和御史大人为什么会来?过几天,长公主为什么要宴请我们?还不是为了安抚我们,为解除大将军的兵权做准备。”
徐荣长叹,“要相信大将军,他会有办法解决的?”
“大将军是人,不是神。”张燕苦叹,“当年,我一直以为大贤良师是神,无所不能,结果他死了,几十年的努力瞬间化为齑粉。从此,我再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自己的命运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只有自己才是神。”
徐荣沉默了。
张燕站了起来,“子烈兄,我还能像在雁门关大战时候一样相信你吗?”
徐荣点了点头:“我如果不相信你,今天就不会和你说这番话了。”
“那你能相信我吗?”
“我们之间是生死之情,生死与共。”
张燕伸手拍拍徐荣的肩膀,转身而去。
徐荣呆坐良久,举笔给大将军写信,但写了几个字后,他突然把笔丢到了地上,仰天长叹,“大将军是人,不是神。生死由命吧。”
光禄勋府。
张燕放下手上的书信,看看坐在对面的右将军杨凤,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个老狐狸,形势判断得很准啊。”
“他答应了?”杨凤问道。
“答应了。”张燕把书信递给了杨凤,“太傅大人说,从今日起,他将给陛下讲授高祖皇帝的丰功伟绩,说说吕后临朝称制之事,说说孝惠皇帝为何忧郁而死,说说孝文皇帝之前为什么会出现两位少帝。当然了,重点是讲述孝武皇帝如何摆脱窦太后的控制,如何开疆拓土建下显赫功勋。”
“陛下听完这些故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杨凤笑道,“小孩子一般容易受人唆使。如果太傅大人说得太生动了,把陛下听得毛骨悚然,当场就要拔刀刺杀长公主,那太傅大人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张燕摇头轻笑,“这个分寸,他自会把握。等到天子害怕了,跑到求我们拯救大汉社稷的时候,我们就能顺利控制长安局势了。”
“看来,当初大将军定下八位天子师,的确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杨凤说道,“就算大将军现在不在了,天子也安然无恙。”
“难啊。”张燕说道,“虽然我们暗中出动人手,连番设计,让郗虑抓住了陈宫、臧洪,又让他和青兖士人结下死仇,但由于长公主突然出现在长安,并把郗虑及时调离了廷尉府,迅速压制住了朝堂上一触即发的混战,致使我们功亏一篑。否则,现在青兖一系的大臣们已经被全部关进了大牢,而丞相大人也岌岌可危了。没有了丞相大人的鼎力支持,长公主在我们的逼迫下,不得不即刻召回大将军,和谈也会立即失败。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的,此计不成,再施一计。”杨凤把书信丢到案几上,手捋长须,慢慢眯起眼睛说道,“朝堂上内斗已经激烈,各方彻底撕破脸,长公主想压也压不住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一部分。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人和襄阳方面拉上关系,故意泄漏机密,让襄阳方面提高议和条件。另外,军队方面基本上安排好了,可以给各部将领下命令了,让他们上书反对议和。到时,朝堂上内斗不止,议和陷入僵局,军队又闹起来了,长公主陷入三难险境,只能向大将军求援,急召大将军回京。”
“不仅仅让大将军回京……”张燕冷笑道,“要做就做彻底一点。这次我们不仅要让大将军主政,要把丞相大人赶下朝堂,还要把长公主逼进内宫,严禁她干涉朝政。”
“兵谏?”杨凤兴奋地拍了一下案几,“好,好办法。只要我们能激怒小天子,诱骗小天子下令兵谏,我们就师出有名,可以冠冕堂皇地抓人,杀人。”
“这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兵谏。”张燕摇手道,“兵谏对我们的伤害太大,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挟持了小天子,并且利用小天子的无知祸乱朝纲,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将来小天子长大了,主政了,很可能报复我们。所以,我们要像大将军一样,时刻保持对大汉的忠诚,对天子的忠诚,要让任何人都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当年董卓、李傕、郭汜这些人所犯的错误,我们绝不能再犯,不能重蹈覆辙,自取灭亡。”
杨凤大笑,“飞燕,你这是在骂大将军吗?”
“他一句话不说,甩手就走人,明摆着就是逼我们。”张燕笑道,“他既然不愿意落下骂名,那我们也不好给他脸上抹黑,我们也动点脑子,想点办法,对付这帮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想做丞相吗?”杨凤突然问道。
“不,千万不要做出头鸟。”张燕说道,“我们这一代人出身不好,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是极致了,不能再贪得无厌。我们这一代低着头做人,到我们下一代就能昂着头做人了。今天我们之所以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否则掉脑袋的就是我们,没办法,不杀人也得杀啊。”
杨凤点头笑道:“此事过后,你想低头做人都不行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张燕说道,“可找到熟悉襄阳特使的人?有些事动作要快一点,不能拖延了。”
“人倒是找到了,就是不太合适。”杨凤皱皱眉,为难地说道,“崔均的弟弟崔安,还有大司马府的陈卫。他们和襄阳特使徐庶、石韬、孟建都是好朋友。这个徐庶过去在颖川很有名,十几岁的时候为了帮朋友报仇,拿着把剑,冲到仇人家里就把人家脑袋砍了,是条血性汉子。后来在牢里吃了不少苦,被救出来后痛定思痛,决心弃武从文,拜水镜先生为师。这个人是最好的利用对象,但事发后,势必要牵扯到尚书台崔琰大人,或者牵扯到大司马本人,所以……”
张燕想了一下,问道:“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尚书陈登,他是徐州人,和王朗是朋友。陈登和臧洪关系莫逆,因为臧洪的事,他现在和孔融、祢衡等人整天搅和在一起,想方设法营救臧洪。这个人倒是无足轻重,不过王朗是徐州名士,对和谈抱着极大的热忱,估计不会上当受骗,而我们也不会寻求陈登的帮助。”
“陈登、孔融、祢衡……”张燕低声念叼了几句,突然抬头对杨凤说道,“吕布掌握着南军,南军屯于栎阳,如果实施兵谏,南军是个麻烦。虽然南军各营将领都换成了我们的人,但谁能担保不出意外?所以到了必要时候,我们要拿兖州籍大臣的性命要挟吕布,这样一来,打击的对象就缩小到了青州人或者象陈登这种徐州籍的大臣身上,也就是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杨凤心领神会,“计中设计,必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六月下,崔琰的弟弟崔安宴请襄阳旧友,和徐庶、石韬、孟建三人通宵清谈。崔安喝多了,席间透漏了很多机密,包括大将军被逼交出兵权北上大漠,朝堂上各方自相残杀,崔琰怀疑李玮派人暗杀郗虑,以便栽赃臧洪打击丞相蔡邕等等事情。
徐庶三人回去后,立即把此事禀报了蔡瑁、蒯良、韩嵩等人。蔡瑁随即召集各地特使商议对策,准备修改议和条件,在长安混乱的局面上再添上一把火。为了确保消息正确,蔡瑁请王朗拜会陈登,让华歆拜会孔融、祢衡,让顾雍拜会自己的老师蔡邕,尽可能打探消息。
陈登对王朗守口如瓶,当他听说崔琰怀疑李玮暗杀郗虑时,暗中窃喜。送走王朗后,他即刻拜会孔融、祢衡。祢衡随即秘密拜访崔琰,崔琰被祢衡手里的证据说服,决心帮助祢衡救出臧洪。崔琰为了防备李玮的报复,和祢衡约定,以后有什么事让崔安和他们联系。
祢衡、陈登、崔安、王朗、华歆、徐庶等人自此经常见面喝酒。这些人都是清谈高人,喝酒也没有节制,常常通宵达旦,天南地北的海侃,其中当然免不了对各自朝堂的抨击。
七月上,和谈出现了重大问题,在藩国应该保留多少军队一事上,双方分歧严重。
蔡瑁、程昱、张松、吕范等人随即建议,军队可以减,但要增加各藩国封邑,赐予封邑上的全部军政权。
在这之前,朝廷曾答应保留襄阳朝廷上诸如曹操等大臣的爵位,爵位可以世袭,不过封邑不多,而且也没有封地上的军政权。长安朝廷的这种让步,正是曹操等人派使者到长安参加和谈的主要原因。现在他们改主意了,以保留全部军队为要挟,逼迫朝廷答应给封邑,并要求得到封邑上的全部军政权。
七月中,长公主和丞相等大臣仔细商议后,认为可以接受襄阳的要求,但各藩国只能保留很少的军队,朝廷将派驻一定数量的军队进驻各藩国。
襄阳方面认为藩国可以减少一定数量的军队,但坚决反对朝廷在藩国驻军。
这件事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了军中各部。各地驻军将领纷纷上书,反对朝廷的议和方案,并弹劾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大臣,认为他们祸乱社稷,要他们立即滚出朝堂。
杨修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天子。经过杨修一系列精辟的分析和合理的推断,最后和谈演变成了一场由襄阳叛逆和朝中奸佞们精心策划的,旨在诛杀长公主和大将军,废黜小天子,最终拥立襄阳天子和朝廷,夺取小天子江山社稷的大阴谋。
小天子瞪大了眼睛,极度惊恐。杨修看到小天子似乎吓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故作神秘地补充了一句,“陛下,从袁绍、曹操等叛逆拥立襄阳天子开始,他们就四下造谣,诬蔑陛下不是先帝所出,是大将军从大漠上捡来的一个小蛮子。陛下请想想,如果和谈成功了,刘表、曹操这些叛逆们到了长安,他们和朝中奸佞们里应外合,长公主和陛下的性命……”杨修一脸杀气,挥动手臂做了个砍脑袋的姿势。
“大将军呢?大将军在哪?朕要大将军……”小天子吓哭了。
杨修乐得嘴都龇歪了,他强忍着狂笑的冲动,压低嗓子说道:“陛下,长公主上了奸佞们的当,早就把大将军赶到大漠上去了,她现在甚至怀疑陛下是大将军从大漠上捡来的小蛮子。陛下,你想想,最近一段时间长公主对你怎么样?不是打就是骂,要不然就是逼着你抄书,哪把陛下当作大汉天子了?”
小天子吓得号啕大哭,“朕要去大漠找大将军,你快带朕走……”
“大将军早就安排好了,他怎么会丢下陛下不管?”杨修看到小天子吓哭了,很是不好意思,赶忙把他搂到怀里,三两下替他擦去眼泪,凑到他耳边说道,“陛下,大将军给你安排了八位老师,其中就有光禄勋张燕大人,有龙骧大将军赵云大人,他们手里都有军队,可以保护陛下啊。不过现在赵云大人也给奸佞们骗了,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所以陛下赶快去找张燕大人,他一定能救你。”
小天子一听,胆气稍大了一点,“爱卿快去找朕的老师来,请他来救朕。”
“好,好,我想个办法,让他尽快来救陛下。”杨修高兴地连声答应。
小天子非常担心长公主的安全,虽然最近长公主对他严厉了一点,但小孩子一转眼就忘记了,只记得姑姑对他的好。晚上长公主来看他功课,小天子偎在长公主的怀里,很严肃地对长公主说:“姑姑,你身边有坏人,他们要杀姑姑和朕。”
长公主心里一惊,和颜悦色地问道:“谁告诉你的?”
“杨大人。”小天子神秘兮兮地说道,“朕已经向老师求救了,过两天老师就来救我,到时姑姑和朕一起去大漠上找大将军,让大将军把所有的坏人统统杀了。”
长公主笑起来,“如果有坏人要杀姑姑,陛下怎么办?”
“朕会保护姑姑。”小天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朕在,天下就没人能伤害姑姑。”
长公主紧紧搂住小天子,眼泪霎时润湿了眼眶,“姑姑也一样,如果有人敢伤害陛下,姑姑就把他撕成碎片。”
“姑姑,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行了。”
“朕是大将军在大漠上捡来的一个小蛮子吗?”
“这是谁说的?”长公主勃然大怒。
小天子偎在长公主的怀里,不知道长公主此刻已经杏眼圆睁,怒不可遏了。
“杨大人说,是襄阳叛逆们说的。”
“不是的,你不是大将军捡来的孩子,你是大汉皇帝之子。你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抱你的就是姑姑,姑姑看着你长大,怎么会错呢?”
“哦……”小天子吁了一口气,“那应该不会错了。”
小天子睡熟之后,长公主退出宣德殿,急召虎贲中郎将解悟。
“日夜保护天子。没有我的命令,天子不准出宫,大臣们也不许觐见天子。”
解悟看到长公主脸色冷峻,很是惶恐不安,急忙躬身答应。
“叫杨修来见我。”
“杨大人已经出宫了。”
“这个混蛋……”长公主怒声骂道,“传旨,以后不许他接近天子,否则我把他那张嘴缝起来。”
解悟茫然不解。看样子杨修得罪了长公主,怪不得黄昏的时候,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看不到人了。
七月下,襄阳方面传来消息,答应长安朝廷的要求,同意削减军队,同意朝廷大军驻守藩国,但天子和朝廷必须先立藩,先分封,然后再废黜襄阳天子。
长安看到了统一的曙光,天下稳定的日子近在咫尺,社稷振兴已经不是梦想,马上将成为现实了。
长公主和丞相蔡邕等一帮大臣极为兴奋,迅速加快了具体议和方案的商讨,并开始筹划立藩一事。
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等大臣却忧心忡忡,他们警告长公主和丞相蔡邕,为了防止襄阳出尔反尔,对朝廷造成冲击,最好是先废黜襄阳天子。但丞相蔡邕却认为此刻襄阳的天子和朝廷已经不重要了,立藩和废黜的先后顺序对大局没有任何影响。
军中反对议和,反对立藩的奏章越来越多,长公主不为所动。
自从大将军离开长安后,长公主数次巡视南、北两军,频繁召见军中将领,尤其是北军统帅赵云和南军统帅吕布,更是成了栎阳宫的常客。
过去,大将军曾郑重告诫军中诸将,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坚决支持长公主,忠诚长公主。此次大司马徐荣也告诫诸将,不要参予朝堂争斗,要绝对忠诚于天子和长公主。大将军和大司马的忠告,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到目前为止,大军各部将领对朝廷的议和策略虽然普遍不满,但依旧绝对遵从于天子和长公主,没有发生任何抗命的事。
军队的稳定给了朝廷一种错觉,一种极为盲目的自信。
七月底,长公主决定削减大将军的兵权,解除部分将领的军职。
她首先征询丞相蔡邕的意见。蔡邕认为,为了防止议和成功后,各藩国以大将军拒不交出兵权为由,发动叛乱,重演当年各镇大军讨伐董卓倾覆社稷之祸,还是趁此机会削减大将军兵权,同时解除部分将领的军职以削弱大将军对军队的控制为好。
御史大夫刘和和太仆孔融亦持赞同意见。他认为大将军手持兵权,对社稷,对朝政,对招抚襄阳都是一个巨大威胁,从长远来看,还是及早削弱为好,免得将来后患无穷,害人害己。大将军在三月的时候,主动交出了兵权,而朝廷在五个月内都没有收回他的兵权,这对军队,对军中将领,对北疆人,对朝堂和各地州郡都算有个交待。现在朝廷只是削减他的兵权,在道义上完全说得过去,而且朝廷有了五个月时间的准备,应该能比较稳妥地收回兵权并控制军队。
太傅杨彪只说了一句话,“殿下确实准备好了吗?如果没有准备好,那就不要冒险。”
大司马徐荣也说了一句话:“如果殿下一定要这么做,那就把大将军请回来,让大将军站在殿下的背后。”
吕布激烈反对,他当场跪下,连连磕头,“殿下,兵权之所以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不是因为大将军的功勋和战绩,而是因为威武的大汉,因为几十万大汉将士的热血……”
鲜于辅、麴义、张燕、赵云、颜良、杨凤……在京的将军们神态平静,他们都给了长公主一句话,“坚决遵从天子和殿下的旨意,即使要我们的脑袋,也绝无二话。”
太尉荀攸、太常郭策、少府张范、大鸿胪袁耀、大司农李玮等公卿大臣表示沉默,最多不过以一句“遵从殿下的旨意”敷衍了事。
八月初一,长公主以天子名义下旨,免去了廷尉卿鲜于辅左车骑将军职,免去了大司马徐荣右车骑将军职,免去了光禄勋张燕右卫将军职。
拜麴义为车骑将军,拜吕布为左卫将军,赵云为右卫将军,拜玉石为前将军,拜文丑为后将军。
由于朝廷上的反对声太激烈,长公主没有下令修改官制,没有削减大将军的兵权,她打算再等一等,看看军队的反应再说。
八月初三,太傅杨彪病倒。
小天子哀求长公主,恳请长公主让自己到长安探视老师。长公主答应了。
八月初五,天子由光禄勋张燕、护军将军贾诩、五官中郎将田畴陪同,在一千虎贲羽林军的护送下,赶赴长安。
黄昏,车驾到达渭桥。右将军杨凤、胡骑中郎将祭锋带着五百铁骑在桥头恭候。
张燕拉开了车门,冲着小天子微微一笑,“陛下,准备好了吗?”
“刺客在哪?朕为什么没有看到刺客?”小天子探出半个脑袋四下看看,“爱卿,刺客是潜匿在水里,还是埋伏在桥下?”
“刺客无足轻重,不过是我们到丰镐大营征调北军的理由。”张燕笑道,“陛下的重任是,指挥北军将士,诛杀奸佞,救出长公主殿下,拯救社稷。”
“哦……”天子摸摸脑袋,一脸沮丧地说道,“爱卿,事情太多,朕做不了,还是你去吧。朕去捕杀刺客,那好玩……”
张燕伸手把他从马车上抱了下来,“陛下,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就全完了。”
天子车驾起动,迅速向渭桥驶去。虎贲羽林相随左右,烟尘滚滚。
张燕把天子抱在怀里,杨凤、祭锋扩在左右,五百骑卒四周相护,沿着渭水河北岸向长安城西的北军大营纵马狂奔。
突然,远处的渭桥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杀声四起,战鼓如雷,号角狂鸣,吼叫声惊天动地,“护驾……护驾……”
八月初五,夜,丰镐大营。
中垒将军于毒飞步冲进了大帐,“大人,天子遇刺,正向大营急速赶来,请大人速起大军,前去护驾。”
赵云骇然心惊,“消息从何而来?”
“祭锋将军今日巡值,正好在渭桥附近遇到天子车驾……”
“天子如何?”
“天子受惊,正由张燕、贾诩、田畴、解悟诸位大人保护,急速赶来。”
“快,命令胡骑营集结,快,快……”
赵云看到了喜笑颜开的天子,也看到了杀气腾腾的张燕、杨凤和贾诩等人,霎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子龙,你是天子的老师,你该怎么做,不要我说吧?”张燕神情冷肃,语含杀气。
赵云苦笑,摇摇头,“大将军知道吗?”
“他不知道。”贾诩说道,“等长安的事解决了,我们再派人请他回来。”
赵云心里一寒,急声说道:“丞相大人……”
“你派个人回去,报个信,请他老人家速速赶到栎阳去。”张燕说道,“老人家是大将军当年救出来的,我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冒犯他老人家。长公主现在身边没人,需要老人家给她出出主意。”
赵云转身疾行几步,冲着亲卫队队率赵能招了招手。
“速去告诉李玮大人,请他即刻控制局势,否则长安、栎阳会杀得血流成河。”
赵能吓得半天没反应过来,“鲜于辅和徐荣大人……”
“现在能控制局势的只有李玮大人,快啊……”赵云厉声吼道。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五节
天子在张燕等人的簇拥下进驻丰镐大营。
北军除了长水营外,其余各营将领齐聚中军大帐,拜见天子。
“有人在渭桥谋刺天子……”五官中郎将田畴站在大帐中央,把黄昏时分在渭桥发生的刺杀简要说了一遍,“如今长公主危在旦夕,长安大臣们更是岌岌可危,请诸位大人立即集结大军,准备杀进长安和栎阳,拱卫京畿,解救长公主和朝中大臣。”
于毒、苦酋神色平静。陈践、苌弓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誓死保护天子。
秦谊、张震极度震惊,瞠目结舌。谋杀天子?谁敢在长安谋杀天子?联想到大将军离开京都,朝堂上的血腥厮杀,各地将领对朝廷招抚策略的声讨,北军各级将领的频繁调动,两人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此时此刻,天子就在眼前,正焦急地挥舞着小手不停地催促着张燕等人集结兵马杀奔长安和栎阳,现在心里即使有疑问,也不敢霹出半分,以免遭到杀身之祸。
秦谊和陈卫两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年的长安兵变。十一年后,长安城中又要再起兵戈,尸横遍野了。
猛烈的战鼓声震撼了黑夜,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北军大营,数万将士开始集结列阵。
偏帐中,赵云坐在案几后面,神情异常冷峻。案几上铺着圣旨,天子命令他统率北军攻杀长安和栎阳的圣旨。望着这份圣旨,赵云看到的不是上面的字,而是扑面而来的杀气和浓烈的血腥。
谁敢在长安刺杀天子?张燕说,是襄阳的叛逆和朝中的奸佞,他们里应外合,意图弑杀天子,摧毁朝廷,摧毁社稷。也就是说,张燕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襄阳的和谈特使,一个是朝中的对手。朝中的对手是谁?丞相大人和青兖士人,甚至还有颖汝士人。他们杀红了眼,完全有可能乘着大将军不在的时候,把颖汝士人也一块砍了。张燕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逼迫长公主还政于小天子,是把以丞相为首的,和北疆中兴策略背道而驰的士人全部赶尽杀绝,是要把所有的叛逆彻底刺杀。这样一来,长公主、丞相蔡邕和朝中众多大臣,襄阳方面所有特使都有可能在这场兵变中化作灰烬。
张燕疯了,黄巾系的人在失去大将军的镇制后,完全发疯了,郁积在他们心里的,长达十几年的仇恨在这瞬间爆发了。黄巾军的仇恨一旦喷发,其后果不是张燕所能预料的,不是张燕所能控制的,更不是大将军愿意看到的,这个兵我不能出。
张燕显然看到了兵变的危险,看到了兵变之后所蕴含的巨大危机,所以他一直藏在幕后,处心积虑地骗得了天子的信任,小心翼翼地“偷”出了天子,然后精心策划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刺杀。刺杀失败了,兵变的借口也有了,但他还是躲在幕后,他把小天子推在前面,事事都要小天子下旨,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把所有的矛盾转移到了小天子和长公主身上,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襄阳叛逆和朝中奸佞身上。
长公主解除张燕的军职,帮了张燕一个大忙。现在张燕只是一个光禄勋卿,一个代行太尉事的上卿,他没有军职,和军队没有直接隶属关系。他带着天子到北军大营后,是天下下旨命令赵云出兵,这样兵变无论成败,和张燕都没有关系,将来追究罪责的时候,天子肯定没事,他小孩一个,啥都不懂,而自己就要掉脑袋了。
但张燕不愿意夺取赵云的军权,亲自指挥北军发动兵变,肯定不止这一个目的。
张燕见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派人急告丞相,让丞相速速赶到栎阳去?为什么?怕军队冲进长安后,误杀了丞相?绝对不是,看样子他是要杀了吕布,杀了我。
吕布和南军都在栎阳,一旦天子被刺,北军全部出动血腥平叛的消息传到栎阳后,吕布肯定要死守栎阳。兖州士人这次是保不住了,他们是帮助叛逆们刺杀天子的奸佞,而吕布和兖州士人关系密切,他必定要受到牵连。如果吕布主动献出长公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吕布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献出长公主,那么吕布就是奸佞,就是谋刺天子的主犯。南军的很多将军、校尉都是黄巾系的人,只要朝廷宣布吕布是奸佞,南军必乱。栎阳有长公主,有丞相,而我是丞相大人的女婿,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我和吕布是生死之交,我也要倾尽全力发动攻击了。
吕布死了,长公主和丞相能否存活不得而知,但如果长公主死了,我和丞相大人也休想活了。这个险不能冒,这个兵不能出。
不出兵,我就是奸佞,丞相大人就是奸佞,我会死得更快,一丝一毫的反击机会都没了。
赵云满头大汗,战袍几乎湿透,他想拿起圣旨,但双手颤抖得非常厉害,半天都没拿起来。
赵云猛然握紧双拳,狠狠砸到了案几上,“拼了……”
如果现在把张燕等人抓起来,和吕布联手拱卫京畿,形势能不能得到扭转?
年前,太尉荀攸大人受谋逆案的牵连后,大将军为什么极力举荐张燕代行太尉事?年前,大将军解除了张郃、高览和徐晃的兵权,让他们到郡国任职,这样关、洛一带和洛阳周边地区的军队都控制在黄巾系将领手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将军走后,张燕利用手中的太尉权力大批调换和任命中下级军吏,牢牢控制了军队,甚至控制了南北两军。现在他又蓄意发动了一场兵变,这背后有没有大将军的影子?
如果这场兵变是大将军所需要的,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形成的,自己这个决定就显得很愚蠢了。不但不能扭转形势,反而让形势更加恶化。
另外,自己有把握抓住张燕吗?
北军八营中,长水营到河西打仗去了,剩下的七营里,于毒和苦酋都是原黑山黄巾首领。陈践、苌弓肯定忠诚于天子,他们不会听自己的。祭锋是张燕的帮手之一,唯独秦谊和张震可以调遣。秦谊是吕布的朋友,张震是张辽的弟弟,和吕布的关系也很不错。如果把局势说清楚了,两个人可能会听命于自己。但现在自己手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张燕是叛逆,天子又在大营里叫嚷着攻杀长安解救长公主和朝中大臣,此刻秦谊和张震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更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退一步说,就算秦谊和张震愿意和自己一起承担风险,就算他们还能控制自己的军队,就算他们帮助自己抓住了张燕,就算北军乱了,但张燕手中还有更多的军队。关中有张白骑和梁百武,关西有孙亲,洛阳有吴雄和雷重。在王当和彭烈的军队确保洛阳外围安全的情况下,这十万大军十天之内就可以先后赶到长安城下。但那时这场兵变就不再是兵变,而有可能演变成“新一代黄巾军”倾覆大汉社稷了。
张燕把所有的可能都预测到了,把自己所有反击的机会都扼杀了。自己除了俯首听命,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现在唯独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设法拖延出兵的时间,等待长安城中的李玮做出对策,等待大司马徐荣、廷尉卿鲜于辅出面调停,等待大将军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秦谊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赵云缓缓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还记得当年的长安兵变吗?”
秦谊两眼望着自己的战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知道这次要死多少人吗?”
秦谊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和上次长安兵变一样,这次奉先兄还是处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有全军覆没之祸。”赵云的声音冷冰冰的,在这炎热的夏日里,让人不寒而栗,“上次长安兵变,奉先兄失去了夫人和孩子,这次,他不但要再次失去家人,连自己的头颅也保不住了。”
秦谊苦叹,“大将军在哪?”
赵云摇摇头,“他在河西战场,距离长安有三千多里,即使长翅膀飞也来不及了。我记得上次长安兵变,奉先兄是从武关脱险的,但这次关中所有要隘上都屯有重兵,奉先兄插翅难飞。”
“大人,我无能为力啊。”秦谊深施一礼,无奈说道,“陛下就在中军大帐,我虽有救吕大人之心,但无救吕大人之力啊。”
赵云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他立即说道:“只要能拖到半夜出兵,此事就有转机。”
秦谊踌躇良久,在赵云期待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
“好。”赵云用力拍了拍秦谊的手臂,连连谢道,“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北军大营的草料场突然着火了。霎时间,烈焰腾空而起,火光冲天。
赵云大惊,急忙下令各部撤阵,全力救火。草料场如果化为灰烬,北军数千匹战马、辎重马没有食物,麻烦就大了。
小天子和张燕等大臣闻讯后,匆匆赶到现场。小天子气得连连跺脚。
张燕连忙安慰,“陛下放心,火势不大,很快就能扑灭,耽误不了营救长公主的时间。”
赵云和秦谊跪地请罪。刚才慌乱之中,越骑营的士卒不小心引燃了草料,当时谁都没注意,等火势大了再去扑救时已经晚了。
小天子心急火燎,本想责骂秦谊,忽然发现他就是率军冲进洛阳城的悍将,心里顿时想起他的神勇,火气马上就没了,“算了,算了,秦大人快去整军,帮联把长公主殿下救出来。”
赵云和秦谊暗叫侥幸,两人拜谢了天子,急忙冲到火场里指挥救火去了。
杨凤有些奇怪,低声说道:“陛下,秦大人延误战机,你不责罚他?”
“当然了。秦大人攻打洛阳的时候立了大功,而且过去他还和吕爱卿一起杀了董卓,功勋显赫,怎能责罚?”小天子理直气壮地说道。接着他指着秦谊高大的背影,非常羡慕地咂咂嘴,“将来朕长大了,如果能像秦大人一样高大魁梧,技艺超群,杀人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那该多好……”
张燕、贾诩、田畴三个人站在一起,神态悠闲地望着远处的大火和奋力灭火的将士,有说有笑。
“子龙就是子龙,这种主意他也想得出来。”田畴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屑,笑着对张燕说道,“你总是担心把他逼急了,他会反戈一击抢夺天子,你看,他这个主意不是更好吗?”
“现在不用担心子龙了……”贾诩笑道,“如果等一下仲渊能来,事情就基本上可以按照我们的设想推进了。”
“我们能说服仲渊吗?”张燕略显忧色,“当初大将军在挑选天子师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他,显然是另有目的,所以我觉得仲渊未必听我们的话去说服长公主交出权柄。如果这个时候他非常坚决地支持长公主,帮助长公主牢牢抓住权柄,等到大将军回来,我们就难办了。”
“这次必须逼迫长公主交出权柄,否则在小天子主政之前,我们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遭到长公主的报复。”田畴说道,“现在丞相大人应该接到消息了,八百里快骑正在飞驰塞外,大将军很快就会回来。等他回到长安,我们就错过了夺职长公主权柄的最好机会。”
“能不能顺利夺取长公主手里的权柄,关键是吕布,只要吕布打开城门,这事就结束了。”贾诩抬头看看星空,脸上露出一丝杀气,“如果兖州人的性命不足以换取栎阳城,那就不要怪我们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是他自己非要做叛逆,非要给自己戴上弑杀天子的罪名,我们只好成全他。”
“大将军对奉先不错,我们自相残杀,或许会激怒大将军。”张燕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尽力说服奉先,即使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我们自己人杀自己人总是不对。”
“但我们把兖州人杀了,和奉先就结下了仇恨……”贾诩还想再劝。
“奉先是北疆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武人。”这时杨凤走到三人身边,冷声说道,“当年张邈、陈宫、刘翊这些人之所以奉他为兖州之主,是想利用他的武力赶走曹操,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因此我们诛杀张邈、陈宫等人,他应该不会做出太过激烈的反应。”
“如果他拒绝打开城门,决意和我们为敌呢?”贾诩问道。
“大人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即刻调动张白骑、梁百武的军队包围栎阳?同时,还应该考虑让关西的孙亲大人率军进京护驾,以确保关中安全。”田畴走到张燕身边,小声建议道。
“不行,军队绝不能调动,包括北军。”张燕非常坚决地摇摇手,“军队动了,等于发动兵变,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实施。大将军不在长安,谁也无法控制军队,我也不行,一旦军队失控,就是倾覆社稷之祸。
贾雄、田畴和杨凤三人相视苦笑。张燕过去是黄巾军大帅,在黄巾系将领中具有崇高的地位,要想在没有天子圣旨,没有大将军命令的情况下调遣军队,只有张燕才能办得到。此刻张燕决意要用最稳妥最安全的办法解决所有问题,他们毫无办法。
“虽然我们劝说天子下旨,调遣北军攻杀长安和栎阳,但这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发动兵谏的姿态,并不是兵谏。”张燕严肃地说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牢牢控制局势,才能把危险降到最低,才能在事后避免律法的追究,才能取信于朝中大臣,让他们和我们一起联手施压,逼迫长公主交出权柄。”
“之前我们说过,只要长安城做出反应,我们则即刻取消攻击长安和栎阳的命令,然后利用朝堂上的复杂形势,该杀的杀,该拉拢的拉拢,一步步达到我们的目的。”张燕转身望着三人,从容笑道,“相信我,这次我们肯定能成功,中兴大业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受到奸佞们的侵害。”
长安城一片慌乱。
天子应该在入夜时分到达长安城,但丞相和大臣们久候不至,个个焦虑不安。
大司马徐荣极为担心,命令威武将军何风亲自带着一队亲卫骑北上相迎。何风带着人马一路狂奔,途中遇到羽林中郎将张萧。听说天子在渭桥遇刺,何风当即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问道,“天子呢?”
“张燕、贾诩等大人护着天子急赴北军大营了。”张萧疲惫不堪地说道,“段炫、田豫、赵松三位大人正在渭桥守护现场,追杀逃匿刺客,我来向长安报信,请丞相、大司马和诸位大臣即刻议定对策。”
丞相蔡邕、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刘和听完张萧的简单述说,无不震骇至极。
他们惊骇于天子在渭桥遭遇刺杀,但更惊骇于光禄勋张燕带着天子急赴北军大营。天子进了北军大营,北军的控制权就不在赵云手上,而在小天子手上,此刻张燕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张燕要杀人了。
大司马徐荣最先做出反应。“告诉大臣们,说陛下突然不舒服,返回栎阳了,让他们回家休息。”
御史大夫刘和霍然惊醒,转身就跑。
“张大人,即刻返回渭桥看护刺杀现场。”
张萧正要转身,徐荣又一把拉住了他,“陛下遇刺的事,段大人可否急告长公主?”
“下官不清楚。”张萧说道,“击退刺客后,我奉命急赴长安报信。”
徐荣脸色微变,“你回到渭桥后,告诉段大人,请他亲自返回栎阳禀报长公主,要快。”
“何大人,立即回城,关闭城门,集结军队,快,快……”
赵能打马狂奔,飞速赶到李玮府邸。
“李大人可在?”赵能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地问道。
看门的仆役认识赵能,看到他这副样子,知道有大事发生,急忙说道:“大人还没有回府,夫人在家。”
“快带我去见夫人,快……”赵能不待仆役说话,已经飞一般向府内狂奔而去。
筱岚正在内院纳凉,远远看到一个人飞奔而来,一路狂呼大叫,脸色当时就变了。
自从朱魭出事后,她主动回避,这大半年来很少到栎阳去,长公主府的日常事务全部交给了黄岳,过了一段轻松悠闲的日子。不过,随着朝堂各方的争斗越来越激烈,她也越来越不安,预感要出事了。
然而,朝堂上不出事便罢,一出便是天大的事。赵能带来的消息让她心神震颤,浑身冰凉,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让她晕倒在地。
张燕出手了,而且还是雷霆一击。天子遇刺十有**都是骗局,张燕的目的是杀人,杀光了朝中的大臣,砍下了襄阳特使的脑袋,然后就要轮到长公主了。当务之急是赶到栎阳,保护长公主。
“备马……”筱岚也不换衣了,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襦裙,向院外疾行。
“夫人,还是换乘马车吧。”侍女看到筱岚没有换上正式的礼服,急忙提醒道。
筱岚就象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出门就碰上了李玮。晚上在城外没有接到天子,李玮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此刻看到夫人仅穿一件襦裙飞马而出,赵能汗流浃背地跟在后面,立刻魂飞天外,坐在马车上半天没站起来。
筱岚三两句话就把事情说清了,“我到栎阳去。”说完她打马就走。快到东市的时候,筱岚突然停了下来,带着十几个亲卫调头冲向了丞相府。
丞相府内,蔡邕、徐荣、刘和正在商议对策。
天子在渭桥遭到刺杀,这是事实,但此刻谁会刺杀天子?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天子到了北军大营,天子说谁是刺客,那谁就是刺客。北军今天晚上就会杀进长安。
天子听谁的?当然是听张燕的,而现在他也只听张燕的话,因为张燕保护了他,把他从刺客手中救了出来。张燕说杀谁,天子就会杀谁。
但是,北军一旦冲进长安,一旦展开血腥杀戮,一旦重演当年长安兵变的惨剧,其后果就是社稷倾覆。
张燕不是李弘,他控制不了大汉几十万军队。长公主也不是李弘,她更控制不了大汉的军队,但她手上有调遣军队的权力,她可以把各地军队急速调进关中,然后就是自相残杀,就是社稷倾覆。
“书告大将军,请他急速返回长安。”蔡邕仰天悲叹,“张角死了十九年后,黄巾军竟然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摧毁大汉的社稷,夺取大汉的江山,天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来不及了,大将军肯定来不及了……”刘和沮丧地连连摇头,“完了,大汉完了……”
“在事情没有了解清楚之前,请两位大人不要急着下断论。”徐荣虽然心情非常沉重,但蔡邕的话还是让他颇为不快,“十几年来,如果没有张燕大人和他的几十万黄巾军,我们能击败鲜卑人守住北疆?我们能征服大漠?我们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你这话说出来,纯粹是逼着军队造反。”
蔡邕自知失言,连连举手告罪,“好了,我们不要争了,快想办法吧。”
赵能冲进丞相府,禀报军情。
蔡邕和刘和惊恐万分,茫然无策。徐荣急召太尉荀攸、廷尉卿鲜于辅、大司农李玮到丞相府议事。
筱岚匆匆而来,“丞相大人,快跟我走,到栎阳去。”
蔡邕断然拒绝,这个时候,我怎能离开长安?
“丞相大人,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回来后如何稳定局面?你想让大将军杀了子龙,杀了文姬和她的孩子来稳定军心吗?”
“谁敢杀我?我是大汉的丞相。”蔡邕愤怒地吼道。
“如果你是刺杀天子的主谋呢?如果襄阳人说你是内应,是你帮助他们刺杀了天子,你怎么办?”筱岚厉声质问道,“这是兵变,是兵变,这里没有忠义仁孝,更没有礼义廉耻,这里只有血腥,只有杀戮,你知道吗?”
“丞相大人,你快走吧。”刘和也劝道,“当年你是如何下狱的,你还记得吗?你颠沛流离了十年,那种凄惨的日子,难道你还想过吗?”
徐荣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喊来几个卫士,让他们把丞相大人送到栎阳去。
深夜,李玮驱车赶到了威武将军府。
何风把他迎进府内,李玮二话不说,从怀内掏出了一块白色丝绢,郑重其事地放到了案几上。
何风仔细看了看,慢慢抬起了头,“说吧,你想让我杀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六节
李玮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大将军这道手令没有期限吗?”
“有。”何风说道,“中原大战结束后,这道手令就没有作用了。”
李玮若有所思地望着何风,脸上露出几丝惊色。筱岚走后,他在马车上苦思对策,但无论用什么办法,最后都要调用兵力,否则无法控制局势的发展,他想到了大将军的手令。前年底,大将军回长安的时候,自己曾要求交还这道手令,但大将军没有收回,说让自己留着,算是对自己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代表着大将军对自己的信任,也就是说,这道手令或许还有效力。李玮随即决定试一试,如果这道手令还有作用,长安的危机或许还能化解,笼罩在长安城上的血雨腥风或许还能云收雨散。
但何风的回答让李玮心惊肉跳。大将军这道手令的有效期限已经过了,而何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遵从自己的命令,这里面肯定有原因。这个原因必须弄清楚,否则何风随时可能倒戈一击,砍掉自己的脑袋。何风是前大将军何进的侄子,和少帝刘辨是亲戚。今日天子是少帝弟弟孝献皇帝之子,他和何风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礼法上来说,何风还可以算做当今天子的亲威。天子如今被张燕控制着,何风为了保护天子,很可能遵从张燕的命令,大开杀戒。
“大将军离开长安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他预料到长安有今日之变?”
何风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大将军离开长安前,我没有见到他。”
“那你……”李玮更加不安了,他迟疑了半晌,小声问道,“你私自调兵,事后无论成败,都要掉脑袋的,你清楚吗?”
何风笑笑,手指案几上的白绢,“我有大将军的手令。”
“但它过了期限。”
“除了大将军和我,没人知道它有期限。”何风笑吟吟地望着李玮,“难道你知道它的期限?如果你知道这道手令的期限,现在却拿来给我,那你就是蓄意谋逆,我可以当场将你诛杀。”
李玮心中恐惧,额头上立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即使在这大热天里,李玮也感到了阵阵扑面而来的寒意。大将军不愿意收回这道手令,难道是要防备我?这就是他对我的承诺?我在朝中的处境非常艰难,处在长公主和大将军之间,如果我要调兵,肯定是帮助长公主。大将军杀了我,等于和长公主彻底决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清楚。
何风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什么改变主意?为什么要违背大将军的军令?
“何大人,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李玮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稳定心神,艰难地问道。
何风递给李玮一耙蒲扇,一语双关地笑道:“天太热,我看李大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还是扇扇吧。”
李玮略显尴尬地接过了蒲扇。
“朝堂上出现今天这种局面,李大人负有相当的责任。”何风脸色渐渐冷峻,“自从丞相大人利用上计的机会,羁押了丁立和朱魭后,你和你夫人同时回避,中书监和长公主府随即对长公主的决策失去了影响,继而让朝廷的招抚决策完全失控。”
“现在,你对大将军当时的愤怒能够理解了吧?”何风嘴角掀起一丝鄙夷,“你和你夫人的权势来自于北疆整体,但你脑子发昏了,竟然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可以脱离北疆,可以利用长公主的恩宠来获得更大的权势。结果你把大将军逼得手忙脚乱,不得不冒着很大的风险,让近百位将军、中郎将和校尉同时向朝廷发难,力图巩固北疆势力,弥补因为你的背叛而对北疆势力造成的沉重打击。”
“你成功了,大将军也成功了,但武人对朝廷、对社稷的威胁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暴露了。长公主害怕了,她非常恐惧,于是她急于招抚叛逆,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想借助天下一统的机会,夺取大将军手上的兵权,解除武人对社稷的威胁?”
何风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到了案几上,“今天长安的危机,都是来源于你的野心,你的背叛,是你把大汉再一次推进了败亡的深渊。如果你现在象过去一样,和我们死死抱在一起,让北疆势力牢牢控制朝堂,长公主怎么会寻求丞相大人的帮助?怎么会在招抚决策上完全失控?怎么会在天下还没有平定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谋夺大将军的兵权?怎么会毫无理智地妄图把北疆武人全部赶出朝堂?”
何风怒气冲天,连声咆哮。李玮大骇,失手把蒲扇掉到了地上。
何风剧烈地喘息着,怒视面无人色的李玮,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扇子掉了……”
李玮赶忙捡了起来。他现在一句话不敢说,担心激怒何风,被他一刀砍了。
“这事始作俑者是你,你既然挑起了祸端,就要把这场危机解决了。”何风拿起了案几上的白绢,“大将军把这道手令交给你,说明他对你的绝对信任,说明他愿意把大汉的社稷托付拾你。大将军信任你,我当然也信任你。”
何风把白绢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接着说道:“当年晋阳没有发生的事,今天却在长安发生了。好,我们就让时光倒退五年,从头开始。”
李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次总算赌对了,没想到何风竟然敢拎着脑袋和自己干。看来,大将军当初的选择没有错,这个何风果然不简单。想当年,何风在京城中声名狼藉,是个出了名的混混,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后来他和袁术联手,意图在冀州刺杀大将军,结果被刘冥和自己等人抓住,吊在辕门上打得象个猪头。谁知十几年过去了,他竟成了大将军手里最犀利的一把刀,而且还是非常有头脑的一把刀。
这把刀既然有头脑,那就要慎重对待,要把它牢牢抓在手上,否则这把刀有可能反噬,把自己剁成肉泥。
李玮详细分析了局势。
按照目前的形势推测,北军已经被小天子控制,张燕会唆使小天子指挥北军杀进长安,把襄阳特使和涉嫌谋逆的青兖籍大吏全部杀了。甚至有可能杀红了眼,把颖、汝士人也一块杀了。解决了朝堂上的对手,张燕的目标会指向栎阳的长公主。他的最终目的肯定是迫使长公主交出权柄,这一点长公主清楚,所以她会让吕布带着南军死守栎阳。吕布这个人绝对忠诚于天子和朝廷,他十有**会在张燕的劝说下,交出长公主。
到时,天子提前主政,长公主被幽禁,朝中大权被张燕等人控制,朝堂上重演当年董卓利用武力攫取权柄一幕。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今朝廷实际控制的五十多个郡国中,有将近四十多个是长公主的人。这四十多人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青兖和颖汝两地的士人,其中就有蔡邕、荀攸、许劭、张邈、臧洪等大臣的门生弟子和故吏。这些人自知生路断绝,可能铤而走险,像当年的袁绍、袁术等人一样举旗起事,打着“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号发动讨伐大战。
与此同时,军中也会分裂,一部分将领会加入讨伐大军的行列。
与此同时,襄阳的叛逆们会乘机反攻。
至此天下大乱,就算大将军回到了长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相反,他的出现,会让朝堂更乱,会让天下更乱,社稷倾覆之日旦夕而至。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确保长公主的安全,确保长公主手中的权柄,让张燕等人知难而退,把这场危机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让大将军回到长安后可以迅速稳定局面。
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将军统率兵马急速赶到栎阳,保护长公主,严密监控吕布和南军各部将领,防止他们临阵倒戈。
我则赶到北军大营,抢在北军出动之前,阻止张燕等人攻杀长安和栎阳。当他们得知大将军留有后手,你已急速赶赴栎阳保护长公主之后,他们就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计策,以修正自己的目标,确保自己始终能控制局势的发展。
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北军将不会杀进长安,而我们也赢得了控制和解决危机的时间。
只要北军没有走出丰镐大营,这场危机就是谋刺天子案,而不是兵变。只要不是兵变,这场危机就不会失去控制,我们就能在朝堂上利用各种办法解决各种问题,继而让各方都能得到满足,让各方在既得利益没有受到损失的情况下得到更大利益。这样大将军回来后,才能利用他个人威力,迅速稳定局面。
何风思索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李玮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盯着他,担心他突然翻脸。如果何风参予了张燕的兵变,那自己刚才那番话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族灭之祸就在眼前。李玮汗如雨下,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剧烈地翻腾。
“你竟敢骗我?”何风两眼圆睁,右手缓援握住了刀把,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何疯子是白痴?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和大将军抢夺权柄,你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你是不是想借助我的力量帮助长公主,重新得到长公主的信任,继而掌控权柄,是不是?”
李玮头一昏,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差点晕了过去。
“我可以帮你杀人,杀张燕,杀吕布,杀谁都行,但我就是不能帮你保护长公主。”何风怒声说道,“今天的局面是谁造成的?是谁?大将军被逼得走投无路已经远走大漠了,你们还觉得不够吗?你们是不是要剁下他的脑袋才肯罢手?”
“何疯子,这场危机的最终目标是长公主,是长公主手中的权柄。要想在大将军返回长安之前控制这场危机,只有这个办法。”李玮艰难地说道,“北军走出丰镐大营,那么就是兵变,不管兵变成功与否,也不管兵变会引起多么严重的后果,长公主和朝中很多大臣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兵变发动者也将遭到严厉的惩处,到了那个时候,你让大将军怎么办?如果不惩罚兵变发动者,大将军就要承担兵变的责任。他无法在朝堂上立足,就算勉强立足了,将来的下场也会非常悲惨,和董卓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如果惩罚兵变发动者,大将军就要失去人心,军队内部就会分裂,大将军死得更快。”
“所以,要想保住大将军,要想让大将军返回长安后,还能象过去一样控制军队,稳定局势,这场危机就不能演变成兵变,我们必须把这场危机死死控制在谋刺天子的范围内。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让兵变发动者失去目标,没有了兵变的目标,他们还怎么发动兵变?”
“你手持大将军的密令,带着军队守住了栎阳,保护着长公主,兵变成功的可能大大减少。”
“张燕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会让北军走出丰镐大营,更不会把大将军和他自己,还有许许多多追随者送上败亡之路。”李玮苦苦哀求道,“何疯子,你清醒一点,兵变一旦成功,长公主固然失去了权柄,但大将军也很难控制军队,很难稳定朝堂了。大将军是兵变的受益者,不是兵变的发动者,将来兵变的发动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会牢牢控制权柄。也就是说,将来控制大汉权柄的,不是长公主,不是小天子,也不是大将军,而是这批兵变的发动者。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何风又想了一会儿,脸上的杀气渐退,但眼里的怀疑之色却越来越浓。
“我怎么总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何风狠狠地盯着李玮,忿忿不平地说道,“张燕大人他们殚精竭虑,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发起了这场危机,但所有的好处却让你一个人捞去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你小子不要骗我,否则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玮看到何风被自己说动,心里一松,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经过这场危机,长公主的权柄肯定要被削弱,她对国政的决策将受到严重限制。北疆武人因为护驾有功,将大量涌入朝堂,北疆士人和武人将完全控制朝政。朝堂上的各方权势因为受到谋逆案的强烈冲击,很多人,很多势力将从此消失。”
“大将军因为这场危机的发生,将成为事实上的权柄控制者。他离开了朝堂,结果引爆了一场足以倾覆社稷的危机,他回到朝堂,则危机消失,云开雨散,一切恢复了正常,这就是他的威力。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在小天子主政后的初始阶段,大将军的存在都是必须的,这是唯一能确保朝堂稳定,确保中兴大业稳步推进的最强悍力量,不可或缺。”
这句话显然对何风下定决心起了很大作用,他猛地站起来,拱手说道:“我即刻率军奔赴栎阳,你呢?你和我一起走吗?”
何风的语气马上变了,显得很亲热。李玮勉强还了个礼,肚子里把何风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堆满笑容,“拙言兄请先行一步,我即刻出城,到丰镐大营拜见天子。”
太尉荀攸惊惶不安地走进了丞相府。
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刘和、廷尉卿鲜于辅正围在一起激烈地商议着什么,看到荀攸走进来,徐荣急切问道:“荀大人,路上可曾碰到李玮大人?”
“没有。”荀攸看到三人神色紧张,顿时预感到京城发生了大事,“丞相大人呢?”
“他去了栎阳,刚刚走。”刘和拿起案几上的一份文卷递给他,“你看看……出了大事了。”
荀攸接过文卷迅速扫了一眼,脸色骤变,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兵变,长安第三次兵变开始了。自己逃过了两次劫难,这次还能逃过第三次劫难吗?
这是天子的圣旨。天子在奏章中简要说了一下渭桥遇刺的经过,认定这是襄阳的叛逆和朝中的奸佞联手所为。天子要求丞相、大司马立即议定对策,做好抓捕的准备,他将统率北军,于凌晨时分进入长安城,展开抓捕。天子怀疑栎阳也有人也参予了谋杀。为了确保长公主的安全,天子要求他们严守秘密,待明日抓捕了叛逆,审讯确认后,再设法解救长公主。
“这是兵变,是兵变,天子被挟持了。”荀攸瞪大眼睛,连声惊呼,“快设法阻止,快啊,北军一旦出动,社稷就完了。”
“怎么阻止?”刘和无奈地摊摊手,“拿脑袋去阻止吗?”
“大人,大人……”陈卫飞奔而来,神色惊慌,“大人,何风大人正在集结军队,准备杀奔栎阳。”
徐荣、鲜于辅大吃一惊,两人飞奔而出,“快,备马,备马……”
刘和、荀攸如遭重击,两人大汗淋漓,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地上,急促地喘着粗气,感觉天都要塌了。
今天,崔安和徐庶、石韬、孟建在昆明池一带玩了一天,因为风景太好,四个人流连忘返,直到入暮时分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飞马而来的府内亲信,“天子在渭桥遇刺,传言是襄阳人和朝中奸佞联手所为。”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四个人当时就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传的信?”崔安最先反应过来,急声问道。
“是陈卫大人传的信。据说天子黄昏时分遇刺,后被张燕大人护送到了北军大营,现张燕大人正在召集人马,准备进驻长安城捉拿叛逆。丞相和大司马正在调兵阻击。”
“快走,你们快走……”崔安不假思索地指着徐庶三人说道,“元直、广元、公威,你们急速南下,取道子午谷,先逃到汉中再说。快啊,迟恐不及。”
徐庶摇摇头,“不能走。现在走了,等于不打自招,会连累其他人。蔡瑁、蒯良他们都会被杀。”
“你不走,难道他们就不会死吗?”崔安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厉声叫道,“长安朝堂上的事,难道你不清楚?这可能是一场兵变的开始,长安可能重演当年兵变之祸,所有人都会死于非命。你们留下是死路一条,逃了反而会有一线生机。”
徐庶、石韬、孟建三个人互相看看,犹豫不决。长安终于出事了,长安兵变是他们期盼已久的事情,这个消息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襄阳,让刘表、曹操和袁谭果断出兵,迅速牵制各地的北疆军,加剧长安局的混乱,给长安朝廷以致命一击。现在进城绝对是送死,没有任何意义。
“州平,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徐庶毅然做出了逃跑的决定,“我们之间的关系,长安人都知道,今天我们又在城外盘桓了一天,刺杀天子的罪名算是背定了,你会身死族灭的。”
崔安脸露惊恐之色,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而下,“我……崔家人太多,我走了,一百多口人就完了,我不能走,不能走……”
徐庶还想再劝,石韬阻止了,他冲着崔安拱拱手,“州平,你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崔安凄然苦笑,躬身为礼,“你我兄弟如果有缘,九泉之下再见。”
四人洒泪而别。
八月初六,凌晨,丰镐大营。
大司农李玮飞马赶到北军大营。
此刻大营内***通明,战鼓如雷,旌旗如云,一列列的大军整装待发,杀气凛冽。
小天子非常兴奋,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举着短剑不停地叫着喊着,对李玮的跪奏视而不见,一心盼望着即刻纵马杀出大营。
赵云扶起李玮,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千钧一发,千钧一发啊……”
李玮浑身湿透,疲惫不堪,抓着赵云的手臂有气无力地拍了几下,以示安慰,同时目光如炬,从张燕等人脸上一一扫过。张燕神色如常,贾诩面如止水,田畴神情冷峻,杨凤傲然而视,四个人对李玮非常冷淡。
李玮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抓几个叛逆,用不着动用数万大军吧?陛下年幼,不知道事情的轻重,几位大人也不知道?”
张燕微微一笑,“以李大人之才,足可抵十万大军。看样子,我应该劝劝陛下,再下旨征调征西将军庞德和征虏将军华雄,否则我们难以抗衡啦。”
李玮眼露恼色,张嘴就想回应,赵云眼明手快,轻轻推了一下李玮,“这里人多,还是到帐内说话吧。”李玮冷哼一声,拂袖先行。
小天子听说长公主已经下旨征调武威将军何风急赴栎阳护驾,顿时没了精神,他一把拽下头上的战盔,随手丢到案几上,没好气地冲着李玮说道,“早说嘛,让朕白忙活了一晚上,睡觉了……”说完他走了。
张燕对于毒使了个眼色。于毒心领神会,走近赵云身边躬身问道:“大人,各营是不是暂时解散?”
“解散,让将士们早点休息。”赵云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于毒带着一帮北军大将躬身告退。
张燕坐到案几后面,低头沉思。贾诩、李玮、赵云、杨凤、田畴五人坐在四周,各自想着心事,一言不发。大帐内的气氛很压抑。
何风率军到了栎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燕措手不及。本来他以为丞相和大司马为了长安城的安全,为了防止北军冲进长安城肆意屠杀,无论如何都要让何风据城坚守。何风的首先之务是戍守京都,他也不敢擅自率军离开。谁知丞相和大司马为了保护长公主,竟然决定放弃长安城,而何风这个胆大包天的疯子,竟然也遵从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命令,带着大军飞奔栎阳。
何风手上有一万人马,在未央宫没有建好之前,这支军队代替南军戍守都城,除了天子、长公主和大将军外,没人能够调动这支军队。现在何风到了栎阳,张燕即使说服了吕布控制了南军,也没办法逼迫长公主交出权柄。何风在军中的地位很特殊,他是前大将军何进的侄子,和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这些年,长公主念及何家几乎被灭族,对他极为照顾,以何风对长公主的忠诚,张燕没有任何可能说服他献出长公主。
张燕感觉事态的发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他不得不重新修正计策。
“丞相大人还在长安吗?”张燕问道。
“他已经去栎阳了。”李玮说道,“现在长安城的事由大司马负责,他已经十万火急督请大将军返回京都。”
张燕不再说话,大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李玮喝了一口水,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目前的形势,全部控制在北疆人手上,如果我们利用谋刺天子案,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张燕和贾诩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一丝鄙夷。李玮趁火打劫来了,这个时候从他嘴里听到“北疆人”三个字,无疑就是想联手,从中捞取最大好处。
“李大人何不说说你的想法,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杨凤脸含嘲讽之色,笑着调侃道,“你想到达什么目的?”
李玮对杨凤的嘲笑不以为意,“小天子在没有加冠礼之前,应该由太后主政,现在没有太后,就由长公主主政,这是孝献皇帝驾崩后,大臣们共同做出的决定,目前不宜更改。虽然大汉律有规定,在天子太小的情况下,应当由顾命大臣代理国事,辅佐天子,严禁后宫干政,但如今情况特殊,如果强行夺去长公主的权柄,实施顾命之制,恐怕会引发更大的祸患。董卓之祸就是前车之鉴,为了确保中兴大业的成功,我们还是不要冒险,以免重蹈覆辙为好。”
李玮说完之后,两眼紧紧盯着张燕,等待他的回应。贾诩等人也望着张燕,静待他的决定。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事无需挑开了说,只要命中主旨即可。
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燕终于点了点头,“仲渊,具体对策呢?”
张燕亲热的称呼,立即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这也算是接受了李玮的建议,同意和他携手合作了。
“以最快的速度了结谋刺天子案,把该杀的都杀了,把该赶走的都赶走。”李玮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滔滔不绝地就说了起来,显然他已想好了对策,“之所以会发生谋刺天子案,是因为朝廷招抚决策的错误,我们利用这一点威逼长公主还政于天子,迫使长公主立即修改官制,大幅削减和限制她的权柄。在长公主依旧主政的前提下,朝廷恢复顾命之制,让顾命大臣辅佐小天子,决策国事,同时迅速重建皇权和相权的制衡,尽快建立有助于大汉中兴的新官制。”
接着李玮把自己的计策做了一番详细的说明和解释,“飞燕兄,如果你同意,我们即刻开始实施。”
“此次青兖士人几乎被赶杀一净,吕布将来肯定对我们心怀怨恨,所以……”杨凤敲了敲案几,望着李玮皱皱眉,“我看……”
“不能动他。”李玮坚决摇手,“制定和修改官制需要时间,迫使长公主放权需要时间,实施新官制也需要时间,而大将军很快就会回来。为了抢在大将军回来之前完成这一切,我们需要持续威胁长公主,这个强大的威胁就来自于南军。南军将士对她的威胁越大,发生兵变的可能就越大,而她答应修改官制的时间也就越短。但南军将士威胁长公主形同谋逆,需要有人顶罪,这个人就是吕布。不过,大将军不会杀吕布的,最多不过罚他去戍守边郡,这样他对我们的威胁也就彻底解除了。”
“那些襄阳人呢?”赵云问道。
“暂时留着,等大将军回来处理。这些人还有作用,至少可以帮我们赚一批赎金。”
众人大笑。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李玮看看众人,喜笑颜开,“那么,再过一个月,朝堂上就是我们北疆人的天下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七节
八月初六,凌晨,栎阳。
长公主惶恐不安,在回廊上走来走去,焦急等待着长安城的消息。
正常情况下,天子车驾进入长安城后,信使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天子安全到达的消息送到栎阳,但今天却非常反常,迟迟没有接到来自长安的消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长公主心里骤然一紧,转身向院门方向望去。中书监刘放和长公主府司马黄岳先后走进了花园。
“长安送来了消息吗?”
刘放摇摇头,“殿下,事情有些不对劲。天子车驾如果途中有所耽搁,张燕大人应该及时把消息送回来,但如今……”
一个不祥的念头忽然涌进长公主的脑海。难道天子被人挟持了?联想到最近朝堂上讨伐招抚之策的声音越来越大,尤其是军中将领的愤怒,这个念头顿时象利箭一般穿透了长公主,让她不寒而栗,娇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黄岳察觉到长公主的恐惧,急忙安慰道:“殿下,不要着急,陛下不会有事。我们只是觉得不安,想奏禀殿下做一些预防,以防不测。”
长公主强作镇定,颤声问道:“如何预防?”
“急召右中郎将田豫大人,请他调动所有虎贲、羽林卫士,守护皇宫。”刘放躬身说道,“再召吕布将军,请他连夜调动南军各部,加强栎阳城的防守。”
长公主花容变色,心跳遽然加速。显然刘放和黄岳也有同样的担心,所以才连夜进宫要求调动军队加强戒备。
“即刻传旨。”长公主颤声说道,“快派人到长安去,快点……”
八月初六,丑时,长安城。
*夜色*苍茫。
大司农李玮、虎贲中郎将解悟、侍中司马孚携天子旨,带着两百虎贲卫士,如离弦长箭一般冲进了直城门。
大司马徐荣、太尉荀攸、御史大夫刘和、廷尉卿鲜于辅正在丞相府团团乱转,听到府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无不骇然变色,匆忙冲出。
“天子怎么样?是否安全?”徐荣飞步迎上李玮,急声问道。
“幸不辱命。”李玮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道,“幸不辱命……天子无恙,已经在北军大营睡着了。”
“北军可曾出动?”鲜于辅非常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北军如果出动,这场危机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李玮用力拍拍鲜于辅的手臂,心有余悸地说道,“就差一点点,如果再迟一步,北军就走出大营了。”
鲜于辅长吁一口气,高大的身躯轻轻晃了几下。站在旁边的荀攸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羽行……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鲜于辅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整个人就象虚脱了一样摇摇欲坠,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着。
“快把他弄进去。”李玮大惊,急忙背起鲜于辅就跑,荀攸和刘和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徐荣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解悟和司马孚说道:“两位大人暂时留在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宣旨。”
徐荣神情冷肃,口气极为严厉。解悟和司马孚暗自惊骇,连连点头,慌忙退到了府门外面。
鲜于辅斜靠在席上,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荀攸跪坐在旁边,一手拿一把蒲扇,拼命地上下摇动。
李玮歪歪倒倒地坐到案几上,疲惫不堪,任由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徐荣走到他身边,平静地问道:“飞燕答应了?”
李玮点点头,抬头望向站在对面的刘和。刘和脸色微变,神情悲愤。
徐荣冷“哼”了一声,“你应该主动回避了。”
刘和自嘲地笑笑,冲着徐荣拱拱手,然后迅速消失。
“要不要把太傅大人请来?”李玮轻声问道。
“他已经病重了,还请他干什么?想让他早点升天吗?”徐荣不满地冷笑了几声,“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们要抓紧时间。”
李玮转头看看鲜于辅,脸显难色,“鲜于大人撑得住吗?”
“让他休息,廷尉府暂时由陈好大人代领。”徐荣想都没想,断然说道,“御史台由郗虑大人负责。”
“抓人的事呢?”
“我叫何风留了一千人,现在司马懿和何林正带着他们守在大司马府,随时可以出动。”徐荣说道,“解悟的两百虎贲卫士可以调用。另外,司隶校尉府、京兆尹府也还可以临时抽调人手。”
“那就开始吧。”李玮兴奋地说道,“我们要抢时间,要快,要快……”
城内大道上,一队队的铁骑纵马狂奔,一队队的士卒健步如飞,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和愤怒的吼叫声霎时惊醒了酣睡中的长安城。
司马懿、何林、陈卫带着一千士卒包围了馆驿,把睡梦中的襄阳特使全部抓了起来。
徐庶、石韬和孟建失踪了。
陈卫逼问蔡瑁。蔡瑁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陈卫冷笑,昨天黄昏,天子在渭桥遇刺,刺客当中就有你们襄阳人。现在徐庶三人不见了,你作何解释?蔡瑁当即傻眼了。
王朗和华歆遭到了严刑拷打,两人拒不承认,先后昏死过去。司马懿从怀内掏出两份供词,按上了两人的手印。
陈卫带着供词急返丞相府。司马懿命令何林率军看守馆驿,自己押着蔡瑁、王朗和华歆急奔廷尉府。
此刻治书御史郗虑、廷尉丞陈好、司隶校尉王泽、京兆尹余鹏都已聚集到丞相府。大司马徐荣把天子遇刺的事简要说了一下,命令他们连夜突击审讯,务必把叛逆一网打尽。
陈好的速度非常快。天还未亮,他已经派人把祢衡、陈登抓了起来,并书告徐荣,怀疑太仆孔融与此案有很大牵连,是否羁押。
徐荣命令司马懿带人把孔融“请”到廷尉府问询。孔融是上卿,除了长公主,谁都无权下令抓他。
天亮后,陈好再次书告徐荣,根据现有证据,可以证明前宗正卿臧洪和此案有牵连,建议两案合并审理。徐荣接受了陈好的建议,并要求陈好立即拟写审讯奏章,郗虑拟写弹劾奏章,即刻送往栎阳禀奏长公主。
朝阳升起之时,李玮带着一大堆奏章,急速赶向栎阳。鲜于辅则拖着疲惫的身躯,飞马赶往丰镐大营。
栎阳。
黎明前夕,丞相蔡邕和筱岚到达栎阳,向长公主急奏天子渭桥遇刺一事。
“从现有情况推测,小天子可能被张燕挟持,而张燕则借助小天子的力量,乘机夺取赵云将军的兵权,指挥北军发动兵变。”筱岚望着惊骇至极的长公主,尽量用比较平和的声音详细分析了局势,“大司马徐荣大人和廷尉卿鲜于辅大人完全不知情,他们正在竭力挽救危局,以他们在军中的威信,应该可以暂时阻止张燕,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殿下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恐怕局势将迅速失控。”
“不能答应他们的条件。”蔡邕怒气冲天,大声叫道,“张燕处心积虑发动兵变,其目的不仅是为了逼迫殿下修改招抚策略,更重要的是为了夺取殿下手中的权柄。殿下若丧失了权柄,不但无法保全自己,连小天子都危在旦夕啊。”
“但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小天子就更危险了。”筱岚苦笑道,“此次兵变,有三种后果。一是殿下答应他们的条件,兵变危机迅速化解。二是殿下答应他们的部分条件,尽可能减少兵变对社稷造成的危害,等待大将军回援。但大将军远在三千里之外,即使他日夜兼程,也要到本月底左右才能回到长安。远水救不了近渴,而尤为可怕的是,在兵变已经既成事实的情况下,就算大将军回来了,也难以挽救局势了。第三,殿下拒绝他们的所有条件,和他们针锋相对,兵变之祸随即演变成祸国之祸,轻则社稷遭受重创,中兴大业遥遥无期,重则社稷倾覆,大汉就此败亡。”
长公主颓然长叹,悲苦而泣。
丞相蔡邕激怒攻心,连拍案几,“调兵,即刻调兵进京,我就不信,我大汉几十万将士都会成为叛逆。”
筱岚大惊,连连摇手,“万万不可。当年董卓之祸,老大人难道忘记了吗?各路大军蜂拥进京,社稷旦夕之间便会成为灰烬。”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蔡邕怒声狂呼,悲愤不已。
“相信大将军,这个时候一定要相信大将军,他一定有办法解决危机。”筱岚突然哭了起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相信他。”
这句话就象利剑一般狠狠刺在了长公主和丞相蔡邕的心上,让他们痛苦不堪,懊悔万分。说来说去,这场灾祸都是因为不相信大将军而引起的。如果不把大将军逼走,如果大将军一直在京都,大汉怎会有此大祸?
上午,威武将军何风率军赶到城下。
长公主和丞相大人等人大惊失色。难道长安城所有人都参加了兵变?何风这么快就率军杀到了栎阳?
何风独自进城拜见长公主,“臣奉大将军之命前来保护殿下。”
长公主当即喜极而泣,激动地问道:“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还在三千里之外。”何风奇怪地看着长公主,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现在大将军如果在长安,那他岂不是兵变的指挥者?
长公主痛苦地低下了头,难掩一脸的失望之色。
“你怎么会有大将军的命令?谁叫你来的?”筱岚突然出现在何风的背后,神情极度震骇,嘴里发出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愤怒,“谁叫你来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在这个危急时刻,何风前来护驾有什么不妥吗?
何风蓦然窒息,眼里杀气暴现。上当了,老子还是上当了,李仲渊你这个混蛋,老子这次如果有命回到长安,非要扒了你的皮。
“说啊?谁叫你来的?”筱岚冲到何风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连连摇晃,状若疯狂。
何风苦笑,“的确是大将军的命令。”
“手令呢?你把大将军的手令拿出来,否则你就是谋逆之罪。”
何风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白绢。筱岚一把抢过去,极快地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这道手令只有四个人知道,这是秘密,永远不能泄漏的秘密。筱岚把白绢狠狠砸到何风的脑袋上,怒声骂道:“何疯子,你是白痴啊?”
何风尴尬傻笑,一肚子火气只能忍着。他不知道自己上了什么当,只能做白痴了。
筱岚掩面而泣,转身离开了殿堂。
长公主请来了左卫将军吕布和右中郎将田豫,请他们把虎贲、羽林卫士和部分守卫宫门的南军将士全部撤出皇宫,皇宫的戍守之责交给何风。
吕布毫不犹豫,坚决反对。田豫手握剑柄,怒视何风,“何疯子,带着你的军队,立即给我滚蛋。”
长公主生气了,“难道我的话没有作用吗?”
“殿下,此事不仅关系到臣和田大人的性命,关系到虎贲羽林和南军数万将士的性命,更关系到殿下的安危,关系到社稷的安危,臣至死不会答应。”吕布猛地把腰间的战刀连鞘拽下,跪地呈递,“殿下,要么你杀了臣,要么让何大人屯兵城外。臣绝不会交出皇宫,更不会打开栎阳的城门。”
长公主气得脸色发青,不知如何是好。刚才何风的话十有**都是真的,吕布和田豫极有可能参加了兵变,要和叛军里应外合,胁迫自己答应他们的条件。
田豫摘下长剑,高举过顶,跪地恳求。
丞相蔡邕若有所悟。何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这颗脑袋稍有不慎就要丢在栎阳城了,李仲渊这个混蛋把自己送到绝路上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八节
长公主缓缓打开白色丝绢,一行刚劲有力的字跃进了她的眼帘,“守卫皇女”。
这熟悉的字体就象力量的源泉,每看一遍,便让她感受到了大将军强悍的武力,感受到了大将军深埋心底的爱恋和无尽的悲伤。大将军想守在自己身边,想用自己强壮的身躯给自己遮风挡雨,但自己却把他赶走了,深深伤害了大将军。
长公主小心翼翼地叠好丝绢,紧紧握在了手上,“你们相信大将军吗?”
吕布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臣现在谁都不信任。即便是天子亲临,也休想让臣退出皇宫。”
满堂皆惊。
“臣经历了洛阳兵变,长安兵变,臣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如何保护殿下,如何拱卫社稷……”吕布举手发誓,“除非殿下杀了臣,否则臣绝不会离开殿下半步。”
何风愤怒了。
大将军的这道手令只有自己明白,在现今这个危机时刻,擅自调兵形同谋逆,但只要长公主接受了这道手令,默许了自己的行动,自己就是护守皇女,拱卫社稷的功臣。然而,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的军队必须进入皇宫,必须牢牢守在长公主身边,否则长公主的默许随时都会发生变化,自己随时都会变成叛逆。更可怕的是,如果现在李玮成功阻止了北军出营,那第一个调动军队,把军队带到栎阳的自己就变成了兵变的发动者。自己和部下将遭到围歼,而大将军要受到牵连。
在张燕和李玮的联手威逼下,长公主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但这样一来,大将军就被彻底赶出了朝堂,而张燕和李玮等人却完全控制了权柄。天衣无缝的布局,可笑自己这个白痴竟然被李玮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把军队拉出了长安城。想想出城时,徐荣和鲜于辅拦在自己马前苦苦哀求,自己竟然头脑发昏,一点也没听进去。悔之晚矣。
“吕大人,你的手下都是谁的人,你不知道吗?南军四营,除了张隼,其他郭勋、杨意和刘遇都出身于黄巾,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张燕的?”何风厉声叫道,“虎贲、羽林军这几年一直控制在张燕手上,田大人才到皇宫几天?他能控制这些虎贲、羽林?”
“立即接旨,遵从长公主之命,退出皇宫。”何风怒气冲天,纵声狂吼。
“何疯子,你找死啊……”吕布猛地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快,跪在他后面的田豫措手不及,被撞得仰身而倒,手中长剑“哐啷……”一声出了鞘。
何风大惊,握住刀柄的右手下意识地拔出了半截战刀,“你想造反?”
殿堂之上顿时大乱,殿堂外的虎贲卫士看到田豫倒地,以为他遭到袭击,顿时一拥而入。“抓拿反贼”的叫喊声冲天而起。
候在殿堂外面的南军大将郭勋、杨意、刘遇、张隼以为长公主遇刺,吓得魂飞天外,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带着亲卫一路狂奔,飞一般冲进了殿堂。
何风想都没想,战刀呼啸而出,身形如电,霎时间护在了长公主面前。
“退下……”吕布转身面对卫士,高举双手,“全部退下……”
“何疯子,你敢弑杀殿下……”郭勋睚眦欲裂,连声咆哮,“老子将你挫骨扬……”
“你想造反?”何风怒睁双目,仰首狂呼,“大将军的十万铁骑即刻进京,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长公主惊骇万分,脑中一片空白。丞相蔡邕站在大堂中间,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极力阻挡,但没人听他的。何风拿着把刀站在长公主前面,等于拿刀架在吕布等人的脖子上,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谁不舍生忘死?
“都给我退下……”
筱岚出现在大殿一侧,声音不高,但口气极为严厉。
大殿上的叫喊声渐渐小了下来。虎贲卫士最先退出。郭勋等人冲着自己的亲卫挥挥手,示意他们即刻退下。
大殿上安静下来。
“何大人,把刀收起来。”筱岚怒视何风,恨不得把他吃了。
何风转头看向长公主,长公主点了点头。何风收刀,退到了长公主身后。这时他可不敢走到吕布身边,如果被他一刀砍了,不但白死,还要背上叛逆的罪名。
“郭大人,这里没事了,你们也退下。”
郭勋、杨意等人抬头看看吕布。吕布咬咬牙,冷声说道:“传令各城门守军,把弩炮全部架上去,凡接近城门两百步者,格杀勿论。”郭勋四人躬身告退。
“何疯子,离开殿下十步,否则我杀了你。”吕布手指何风,一字一句,杀气凛冽。
长公主、丞相蔡邕等人被吕布杀气所慑,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何风有些怕,他倒不是怕吕布的武技,而是现在自己势单力薄,一旦遭到吕布等人的围攻,自己死定了。
长公主不敢说话,何风不敢离开,吕布却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握拳,“嘎嘎”作响,气势骇人。
“吕大人……”筱岚站在远处,轻轻喊了一声,“你既然经历了洛阳、长安两次兵变,应该知道兵变对社稷的摧残有多么严重。难道你想在栎阳引爆兵变吗?”
吕布停下了脚步。
“不要再逼了,退下去。”筱岚说道,“何风不是叛逆,他是个白痴。”
吕布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拳头。
到目前为止,栎阳尚没有得到张燕挟持天子,指挥北军发动兵变的确切消息。有关兵变的事都是基于张燕带着天子进入北军大营而产生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何风带着大军匆匆忙忙赶到栎阳的理由,也是缘于这个无端的猜测。如果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兵变,张燕不过是为了保护天子的安全而进驻北军大营,那么何风和自己的激烈交锋,反而形成了事实上的兵变。
到时,这场兵变的发动者要么是何风,要么是自己,但不管是谁,张燕都会以拯救长公主为借口,指挥北军发动攻击。长公主危险了,何风和自己也危险了。当栎阳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局势也就完全改变了。
长公主死了,丞相死了,“叛逆”死了,大将军远在三千里之外,张燕和朝中的大臣们有充足的时间布置一切。等他们完全控制了权柄,大将军即使回来了,也无力改变局势了。
吕布望向筱岚,看到了她眼里的痛苦和绝望,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从李玮把何风骗到栎阳开始,京都的局面就被他完全控制了。何风出兵奔赴栎阳,事实上已经形成了兵变,此刻就算张燕出动北军攻杀长安,他也不会背上发动兵变的罪名了,而是成了护驾平叛的功臣。在这种情况下,张燕即使没有发动兵变的打算,他也无法抵挡控制朝政的诱惑,必然会积极配合李玮发动一场猛烈的夺权大战。
何风已经上当了,自己不能再上当。如果自己也中计,栎阳必定大乱。栎阳一乱,北军就会杀到。北军到了,长公主无奈之下,只能从京都之外急调援军。各路援军杀进关中,局势即刻失控,那时就算大将军长翅膀飞回来了,他也无力挽救危局了。
筱岚看到何风的时候,显然已经意识到兵变形成的事实,局势再不可挽救,所以才会痛苦,才会绝望。现在谁都无力拯救局势,只能寄希望于栎阳的稳定,寄希望于大将军即刻返回长安。
但现在何风的军队绝对不能进城,只要何风的军队进城,自己就成了兵变的指挥者。栎阳城里自己的军职最高,军队最多,却把长公主和皇宫拱手让给何风,这不是兵变是什么?自己将承担发动兵变的罪责,铁板钉钉,死定了。另外,如果张燕的确发动了兵变,如果何风或者何风的手下是张燕的人,他们进城后挟持了长公主,那就彻底完了。
然而,在无法确定张燕是否发动兵变的情况下,长公主已经不再信任虎贲、羽林,也不再信任以黄巾系将士为主的南军,她只能信任何风。何风是她的亲戚,又手持大将军的手令,她当然会选择何风戍守皇宫,保护自己的安全。
筱岚无法劝谏,她无法向长公主详细分析局势,这牵涉到她的家族和亲人。丞相大人非常清楚现在朝堂争斗的原因,他极为肯定地认定张燕挟持了天子,正在发动兵变,他相信何风,他认为只有何风才能保护长公主的安全,其他人都和张燕有关系,都不值得信任。丞相大人的判断是对的,但他错误地理解了李玮,他相信李玮,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目前的局势正在被李玮操纵和控制。
吕布没有选择,他要想活下去,要想保住长公主,要想给大将军返回长安赢取时间,只能违背长公主的命令,只能把何风死死挡在城外。何风是死是活,他管不了了,他只能先保住长公主,先保住自己。即使长公主要杀他,他也要等到大将军回来后,才把头颅递给长公主。这是最后的底线,用生命也要捍卫的底线。
吕布跪倒,神态异常坚决,“殿下,臣绝不接旨。殿下可以杀了臣,但臣的头颅还要留几天,等到大将军回来了,殿下安全了,臣就把头颅呈上,如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筱岚泪如雨下,冲着吕布深深行了一礼,“将军忠义,天地可鉴。”
吕布以死相胁,拒不接旨,让长公主毫无办法,“爱卿退下去吧,此事容后再议。”
上午,丰镐大营。
鲜于辅拜见了小天子,说威武将军何风已经率军支援栎阳,长公主的安全已经没有问题,请陛下在北军大营耐心等几天,待大臣们抓捕了叛逆,稳定了长安,再请陛下返驾。
小天子很高兴。他在北军大营可以骑马射箭,舞刀论剑,甚至可以指挥几队人马演练攻防大战,比在栎阳皇宫里读书念经要快活无数倍。就算长公主亲自催他回城,他都不愿意,更不要说几位大臣的劝谏了。
“你们忙,你们忙,朕‘打仗’去了。”说完小天子拿着战盔一溜烟跑了。
大帐内就剩下了几位大臣。气氛马上变得冷肃起来。
鲜于辅一掌拍到案几上,破口大骂。在北疆军中,除了大将军李弘,大概也只有鲜于辅敢对着张燕、杨凤这种级别的将军怒声责斥了。
“仲渊到栎阳去了吗?”田畴乘着鲜于辅骂累了,正在气喘吁吁的时候,急忙递上了一樽水。
“羽行兄,消消气吧。”杨凤笑道,“局势尚在控制之中,北军也还在丰镐大营,我们什么也没做,这既不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声誉,也不会危及到社稷的安全,你放心吧。过几天,形势明朗了,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鲜于辅虽然嘴里骂得很难听,但心里还是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大将军李弘,怎么怪也怪不到张燕等人。目前这种形势是大将军蓄意制造出来的,早在年初的时候李弘就对他说过,只不过李弘大概没有想到张燕他们会采取这种冒险的方式,北军差一点就冲进长安城了。
“子烈兄怎么样?”张燕拿起蒲扇给鲜于辅轻轻摇着,“他同意故过吕布?”
“现在不是吕布的事,而是仲渊的事。”鲜于辅望着赵云说道,“今天子龙在当面,我们把事情挑开了说。蔡大人肯定不能再做丞相了,那么,丞相是谁?”
“当然是大将军了。”杨凤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为这事筹划了几个月,冒了很大的风险,目的就是想让大将军主掌权柄,让北疆人控制朝政。”
“哼……”鲜于辅冷笑,“我想问问诸位,自从仲渊把何风骗到栎阳后,长安局势到底是你们控制,还是由仲渊控制?”
“是仲渊在控制局势的发展。”张燕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最初的设想是利用天子和北军胁迫长公主,然后再利用刺杀天子案,打击朝中势力,破坏招抚,迫使长公主和朝廷修正中兴策略,并乘机扶持天子,削减和制约长公主的权柄,谁知中途却冒出了个何疯子……”
“何疯子一旦和吕布打起来了,我们非常被动。”贾诩也叹了一口气,“长公主在自身安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势必要从各地调兵,局势随即失控。目前能控制局面的只有李玮了,只要他不让何疯子发疯,局势就不会恶化。何疯子已经上当,他要想活命,只能将错就错,继续上当,乖乖听李玮的安排。而李玮拿着何疯子这把刀,既胁迫长公主,又威胁我们,把双方都牢牢牵制了。”
“所以……”鲜于辅看看众人,郑重说道,“我和子烈都认为,这个丞相只有让李玮做了,否则……”
“不行……”杨凤怒声说道,“李仲渊胆子再大,也不敢祸乱社稷。”
“仲渊只要维持这样的危局,拖到大将军回来,丞相还是他的。”鲜于辅苦笑道,“但这样一来,时间就耽误了。我们都知道大将军的为人,如果他回到长安,我们想制约和削减长公主的权柄就很困难了。”
“李仲渊趁火打劫,机会把握得好啊。”杨凤连身冷笑,转头望着贾诩说道,“看样子,都给你猜对了,李仲渊修改官制的重点不是制衡皇权和相权,而是所谓的什么顾命之制。他想把我们踢到一边,独揽大权啊。”
“从目前的形势看,只有这样了。”鲜于辅拍了拍案几,“如果你们都同意,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仲渊出任丞相一职。”
“羽行兄,你要想清楚,如果仲渊出任丞相,加上他控制了中书监,再加上这次官制修改后大将军不再独掌兵权,仲渊实际上等于拿到了大汉最大权柄,将来大将军都无法影响到朝廷的决策,你知道吗?”张燕对鲜于辅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非常不满,“大将军出任丞相后,如果他再独揽兵权容易激起朝堂上的矛盾,所以我们才同意仲渊的官制修改方案,同意把兵权恢复原状。假如你和子烈建议由仲渊出任丞相,那么官制的修改方案就要重订,大将军绝不能放弃一丝一毫的兵权。
“诸位大人,要考虑后果,要考虑后果……”鲜于辅眉头深皱,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事要尽快结束,越早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引发大祸。不管怎么说,仲渊都是北疆人,他做丞相总比别人做丞相好嘛。”
张燕等人犹豫不决。
“诸位大人,如果大将军不愿意做丞相,把丞相位置让给了杨彪、荀攸或者刘和等大人,那事情就不可收拾了。”鲜于辅连声催促,“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考虑了,先把危机度过去再说。”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十九节
八月初六,下午,栎阳。
大司农卿李玮风尘仆仆,急驰一百多里赶到栎阳拜见长公主。
吕布将其迎进城中,“陛下在哪?是否安全?”
“陛下在北军大营,暂时无恙。”李玮神情凝重,眉宇间忧色重重,说话的声音略带嘶哑,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
吕布脸色大变。“暂时无恙”意味着危险重重,尤其这句话是从李玮的嘴里说出来,更见局势之险恶。
“北军在哪?是否已经进驻长安城?”
“暂时没有。”
吕布感到窒息,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低着头不再说话。李玮也没有说话,他非常疲劳,两天一夜没有休息,纵马飞驰于长安、丰镐大营和栎阳之间,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馊味。
快到皇宫的时候,吕布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张邈和陈宫等大人此次能否……”
“不可能了。”李玮转头望着吕布,脸显悲色,“你还是想法子保住自己吧,不要忘了你还有一帮兄弟,一帮随你征战四海的兄弟。你只有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他们,其它的……”李玮无力地挥了挥手,“你经历了洛阳兵变和长安兵变,应该非常清楚朝堂之争的残酷。现在我的处境比你更艰难,你知道吗?我无法帮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吕布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极度悲愤。他感觉自己就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眼睁睁地看着厉啸而来的武器插入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李玮的权势很大,丞相大人利用上计之便打击他,他立即还以颜色,把兖州人拖进了争斗的旋涡。双方自相残杀,却给了北疆武人一个机会,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兖州人保不住了,丞相也就保不住了;丁立和朱魭保不住了,李玮也就保不住了。丞相大人和李玮都倒了,长公主也就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左膀右臂,长公主也就保不住了。
朝堂局势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清晰。北疆武人发动兵变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他们利用军中将领对朝廷招抚策略的不满,利用朝堂各方权势因为争斗不休而矛盾激烈的时候,雷霆一击。这样他们既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又能得到朝堂上某些已经明显处于下风的士人势力的支持。现在他们通过蓄势待发的军队威胁对手,通过谋刺天子案诛杀对手,当丞相和李玮的两大势力倒下去之后,长公主也就面临被禁深宫的命运了。
从目前形势看,丞相大人是保不住了。激起兵变的原因就是因为朝廷招抚策略的错误,丞相大人将为此承担直接责任。丞相大人倒了,青兖士人也就倒了。自己和青兖士人有密切关系,如果此刻再不想方设法和青兖士人摆脱关系,自己就要受到牵连。自己一条命算不了什么,但追随自己多年的张辽、魏续、宋宪、李封等人都将受到牵连。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自己要想保全,就要拼死护卫长公主,不让长公主受到任何伤害,以便等待大将军回来挽救局面。
“时间还来得及吗?”
“我正在努力自救。”李玮苦笑道,“希望将军也能保全自己,保全那些追随你征战多年的兄弟。”
何风在殿堂之外拦住了李玮,一脸杀气。田豫一看气氛不对,急忙找了个借口溜了。
“呵呵……”何风咬牙切齿,“你还敢到栎阳来?”
李玮剑眉倒竖,怒气冲天,一把抓住了何风的衣领,“你的军队呢?你的军队在哪?”
李玮的个子比何风高,长得又魁梧,平时虽然温文尔雅很随和,但这下一发威,自有一股威猛之气,顿时把何风唬住了。何风虽然恨不得把李玮撕成碎片,但他心虚,他要想摆脱困境,还需要仰仗李玮。此刻他被李玮一吼,马上想到激怒李玮的后果,胆气立时没了。
虽然自己出兵栎阳是受李玮的诱骗,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不仅颜面扫地,脑袋马上就要掉。李玮是大司农,自己是威武将军,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如果自己说此次出兵是被李玮拿着大将军的手令逼的,谁信?就算有人信了,首先被砍头的就是自己,这种违律的事都敢干,不是叛逆就是白痴,留着纯粹是祸害。至于李玮,他不会承认手里拿着大将军的这道手令,更不会承认自己违律调遣军队。这对他来说,就是死罪,即便把他凌迟处死了他也不会说。这事就是秘密,私人之间的秘密,谁说出去都是族灭之祸。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大将军在离开长安前,因为担心长安出事,所以才暗中给自己留了一道手令,让自己在危急时刻出兵护驾。这道手令是大将军和自己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约定,是大将军权力范围内的事。也就是说,就算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也不会身死族灭,最多不过承担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但是,此次自己不仅错误地判断了形势,还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形势的恶化,把自己陷入了困境。
李玮在长安对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错,这是自己断然决定出兵的原因,但李玮只分析了兵变表面的东西,却故意隐瞒了兵变背后的实质。张燕发动兵变的最终目的是夺取长公主手中的权柄,但张燕一旦控制了权柄,一旦和杨彪、荀攸、李玮这些人沆瀣一气,他们还需要大将军吗?他们极有可能借助大将军这道手令和自己出兵栎阳的事实,把兵变的责任,把胁迫长公主交出权柄的责任,全部推到大将军和自己身上。大将军最终被逼出走大漠,长公主被囚于深宫,而自己则身死族灭。张燕、李玮等人则以扶持小天子为借口把持权柄,为所欲为。
现在张燕还在北军大营一步未出,而自己却带着人马赶到栎阳和吕布针锋相对,事实上兵变已经形成。如果此刻杨彪、张燕、李玮等人突然说自己发动了兵变,那形势的发展就会对长公主和大将军极为不利。
自己只能赌一把了。大将军既然把密令交给了李玮,让他根据朝堂形势发展决定是否出兵护卫长公主,那么李玮应该值得信任。后面该怎么干,只能听他的了。至于是对是错,自己是生是死,都管不着了。如果错了,那也错在大将军,是大将军瞎了眼看错了人。
何风反手抓住了李玮的领子,“你是不是来陷害我?说?”
“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时候了。”李玮用力推开何风,气呼呼地骂了两句。他说的是老家话,何风一句听不懂。不过他知道李玮在骂他,气得又要扑上来。“你敢耍我,老子今天把你皮剥了……”
“好了,好了……”李玮浑身无力,连连摇手,“何疯子,一定要把军队拉进来,知道吗?你一个儿在这里有啥用?还不够人家砍的。”
“我已经上当了,不会再上当了。”何风四下看看,压低嗓门说道,“你敢对殿下和大将军不利,老子现在就劈了你。”
“你上什么当了?胡扯什么?”李玮说道,“你的军队不出动,我能阻止张燕出兵?你的军队不到栎阳,南军能受到威胁?你不把大将军的密令递给长公主,长公主能消除对大将军的怀疑?”
“张燕不出兵了?”
“暂时不会出兵。出兵就会激化矛盾,无助于解决朝堂问题。而张燕的目的是解决朝堂问题,不是祸害社稷,涂炭生灵,所以他目前会克制自己。”李玮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吕布控制不了南军。张燕利用自己代行太尉事的机会,把南军将领换了一大批。南军的几个统军大将郭勋、杨意、刘都是张燕的亲信,所以你不要把眼睛总盯着吕布,要牢牢盯住杨意、郭勋等人,他们才是栎阳城里最大的祸患。这两天,你要想方设法把军队拉进城,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殿下在怀疑大将军?”何风看到李玮越走越快,一把拉住了他,“走慢一点,老子要问清楚了才干,不能再上当了。”
“你上什么当了?”李玮气愤地说道,“那道手令只有大将军和我们三个人知道,大将军如果不相信我,会把手令给我?我如果不相信你,会冒着被你一刀砍了的危险去找你?你应该相信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此事结束后,你会得到长公主和大将军的绝对信任,前途会非常辉煌。”
何风狠狠盯着李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话,我怎么听着冷飕飕的,浑身不舒服。”
李玮懒得理睬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大将军举荐张燕大人为天子师,得到了天子的信任,这才有了此次兵变的危机,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对大将军没有怀疑?但你此刻的出现,大将军那道手令,足以让长公主消除怀疑,继续信任大将军,这对我们解决危机极其重要。”
何风不太明白,但他也不想细问,他只想让自己摆脱困境。“我的军队现在进不来,你得给我想个办法。”
“哀求长公主,不停地哀求,要让长公主感到危险近在咫尺,要让她怀疑吕布的居心,怀疑南军将士的忠诚,要让她每时每刻担心小天子的安危,要让整个栎阳陷入血雨腥风的恐慌之中。”李玮凑近何风,急速说道,“我们要抢时间,要以最快速度解决问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何风霍然而悟,连连点头,“仲渊,张燕大人不会对大将军不利吧。”
“你不要总是担心大将军。黄巾系的人如果没有了大将军,马上就会死绝。”李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为什么不担心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吗?我很快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你死了好。”何风冷笑道,“老子早盼你死了。”
长公主、丞相蔡邕、中书监刘放等大臣听完李玮的奏禀后,稍稍缓了一口气,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了。张燕如果达不到目的,这场危机马上就会由谋刺天子案转变为兵变,严峻的形势将接踵而来。
谋刺天子案的呈奏摆上了案几。
涉案人员有襄阳方面的特使蔡瑁、王朗、华歆、徐庶、石韬、孟建等人,有朝中大吏孔融、祢衡、陈登等人。目前已有证据表明臧洪、张邈、陈宫等部分大臣和此案也有牵连,大司马徐荣已下令廷尉府将两案合并审理。
御史大夫刘和上奏,考虑到自己是青州人,并且和孔融、祢衡等大臣关系亲密,主动要求回避,举荐老大臣司马防暂领御史台。
廷尉卿鲜于辅、廷尉丞陈好上奏,详细禀报审讯情况。
治书御史郗虑上奏,弹劾孔融、祢衡等大臣,恳求长公主立即下旨羁押所有涉案大臣。
大司马徐荣、太尉荀攸、光禄勋张燕、廷尉鲜于辅等大臣联名上奏,目前朝堂上危机重重,为了稳定州郡,请求调换十四名和涉案大臣关系密切的郡国太守、国相,并要求这些卸任大吏即刻返京。
丞相蔡邕和众多涉案大臣关系密切,恳请长公主下旨,请丞相大人暂时回避,丞相府事务暂时由老大臣周忠代理。
左卫将军、卫尉吕布和众多涉案大臣关系密切,不再适合督领南军,建议长公主下旨,即刻命其回避,交出兵权,并举荐右将军杨凤暂时督领南军戍守皇宫。
大司马徐荣独自上奏。从稳定当前局势出发,臣建议殿下在北军没有出动的情况下,千万不要下旨调遣兵马进京,以免重蹈当年董卓乱国之祸。
“赵云将军还在督领北军吗?”长公主沉默良久,小声问道。
“赵大人的处境,殿下应该清楚。”李玮苦笑道,“如果陛下强行下令,让赵大人出兵,赵大人将承担发动兵变之责。”李玮看看坐在一边神情愤怒的蔡邕,摇了摇头,“丞相大人必须做出选择,要么主动承认朝廷在招抚策略上有重大错误,承担所有罪责,要么赵大人将……”李玮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赵大人如果出事,大将军回来后,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而张燕等人可能乘机攫取权柄,导致事态向更加恶劣的方向发展。”
“现在大汉是我主政,不是天子主政……”长公主有些恼羞成怒。
“丞相如果拒绝承担罪责,他可能会涉及谋刺天子一案,他随即有挟持殿下之嫌疑。如此一来,殿下手中的权柄就没了,小天子将在顾命大臣的辅佐下主政。那时,赵云大人被羁押,张燕指挥北军出动就不是兵变,而是平叛,是拯救殿下,是大义之举了。”
“岂有此理……”蔡邕惨然长叹,“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有。”李玮说道,“只要丞相大人上奏天子,说自己在招抚策略上因为受到了奸佞的欺骗,差点陷社稷于倾覆之祸,罪责重大,主动领罪请辞,则兵变不会发生,朝堂也会迅速恢复稳定,长安不过是发生了一场未遂的谋刺天子大案而已。”
“仲渊,你实话告诉我,陛下在渭桥遇刺是真是假?孔融、祢衡等人是否参予了行刺?”蔡邕激动地说道,“你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真话,我即刻请辞丞相一职。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陛下在渭桥的确遇刺。”李玮毫不犹豫地说道,“襄阳特使徐庶、石韬、孟建失踪,说明叛逆们的确策划了刺杀天子一案。陛下何时到长安,只有朝中大臣知道,因此朝中肯定有大臣参予了刺杀。刺杀天子的目的是什么,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先帝唯一的子嗣突然被弑杀,长安会发生什么?长安会崩溃。我们一时无法重建皇统,天下将传遍大将军弑君的谣言,州郡会背叛,军队会背叛,平叛将遥遥无期,中兴大业将遭受重创,南北对峙的局面将不可避免地成为现实,大汉将分裂,甚至可能就此倾覆。”
“叛逆们来议和,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很多大臣一再上书告诫,但殿下和丞相大人根本听不进去。”李玮痛心疾首,“殿下和丞相大人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为什么?原因我们都知道,而这也是导致今日朝堂爆发危机的重要原因。”
“朝堂遭此重创,需要一段恢复时间,平叛征伐将不得不推迟。”李玮恨声说道,“叛逆们的奸计成功了,他们赢得了喘息时间,朝廷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中兴大业将受到严重挫折,这个罪责难道还不够大吗?”
蔡邕凄然苦笑。“好,仲渊说得好,我的确罪责重大,我上奏请辞,不过,要等到大将军回来。”
“此次危机暴露了一个我们担心了很多年的问题,那就是黄巾军余孽对朝政的侵蚀和控制。过去,张燕等人一直躲在大将军的后面,隐藏得很深,但这次大将军不在了,他们马上便跳了出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大将军回来之前,以陛下的生命为条件,设法胁迫殿下交权,以达到控制朝政的最终目的。”
“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而且最好是借助此次危机一次解决掉,否则后患无穷。”蔡邕叹道,“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权柄被张燕等出身黄巾的大臣所控制,长公主和大将军都将被架空,朝堂上的争斗将更加血腥和惨烈。”
李玮愣了一会儿,然后手指殿堂之外,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丞相大人,请看看现在的南军,看看虎贲、羽林,有多少将士出身黄巾?再看看朝堂上,看看军队里,有多少黄巾出身的大臣和将军?解决?怎么解决?你这不是和整个朝廷,和整个军队为敌吗?丞相大人,大汉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些出身黄巾的人居功至伟,他们对大汉没有威胁,他们是大汉中兴的柱石。朝廷现在要解决的不是出身问题,不是势力派系问题,而是中兴策略问题。”
长公主和蔡邕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李玮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他自己的立场,也可以说是代表了长安朝廷大部分大臣的想法。虽然现在兵变没有发生,但爆发兵变的原因还在,兵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为了迅速缓解危机,把爆发兵变的可能彻底解除,当务之急是根除这个原因,也就是中兴策略的修改。再说白一点,就是削减和制约长公主手中的权柄。
虽然蔡邕有意把矛盾的焦点向黄巾系势力转移,试图让朝中大臣们为了天子的安危而和张燕等黄巾系势力发生冲突,从而拖延时间,等待大将军回来处理危局。但朝中的大臣们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抢在大将军回来之前,尽可能从长公主手上夺取更多的权力。
长公主应大臣们的要求,下了一系列的圣旨,但长公主不愿意让杨凤到栎阳,那等于天子和自己两人的性命都交给黄巾系大臣了,等于拱手让出了所有的权柄。
长公主也没有下旨让吕布回避。吕布已经发誓了,已经说了宁愿交出脑袋也不愿交出皇宫,她还能怎样?想起吕布昔日对自己弟弟孝献皇帝的忠诚,长公主又恢复了对他的信任,但她对吕布的手下却极为忌惮。她再次约见吕布,把长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下,请他再考虑考虑,是否让何风带一部分军队进城戍守皇宫,但吕布依旧拒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长公主气得泪如雨下。她想起了大将军,如果大将军还在长安,吕布敢说半个“不”字?张燕等人还敢肆无忌惮地逼迫自己?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李玮坐上了马车。他太累了,回到长安后又是通宵达旦的议事,他要在返程的路上睡一下。
马车还没有出宫就停了下来。筱岚拉开车门,跳上了马车,一把抱住李玮,失声痛哭。李玮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筱岚的后背,小声说道:“我身上太脏,已经发臭了。”
筱岚抱得更紧了,“你能撑得下去吗?”
“我还能支撑。”李玮笑道,“当年,你抛弃荣华富贵,和我一起走了几千里路赶到西疆,吃尽了苦头,我这点苦算什么?”
“你可以不出头的,你为什么这么傻,非要出这个头啊?”筱岚低声饮泣,哽咽说道。
“我不出头,丁立和朱魭就死定了。”李玮痛声说道,“丞相大人倒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了。大将军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置我于死地。丞相大人和我都倒了,还有谁来保护长公主?长公主倒了,大将军把持朝政,大汉重演当年董卓主政一幕。北疆武人和士人们完全对立,中间再也没有缓冲势力。当双方的矛盾爆发的时候,也就是社稷败亡之日,而大将军的生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我首先要自救。这几年,我锋芒太露,敌人太多了。”
“洛阳大战前,朝堂上就已经感到了北疆武人即将入朝的危机。如果北疆武人入朝,中兴策略上的调整是必然的,而且肯定不利于门阀士族的利益。为了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首要就要打击北疆人,分裂北疆势力。丞相大人和一些外朝大臣说服了长公主,利用增兵和迁都之议,做了迫使长公主不得不修改官制的假象,这在一定程度上为长公主和我欺骗大将军同意修改官制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官制修改了,决策权也集中于中书监了,北疆武人和士人也分裂了。”
“北疆势力的分裂,长公主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大将军并不知道。我虽然明知这是个陷阱,但不得不跳,因为我无力阻止长公主,也无力阻止北疆人的分裂,更无力阻止在中兴大业推进过程中各种矛盾累积起来的一次次爆发。退一步说,即使我把修改官制的后果告诉了大将军,大将军又能用什么办法解决增兵和迁都问题?难道用刀吗?我因此得罪了大将军,得罪了北疆武人。同时,因为我部分控制了中书监,和长公主也产生了冲突,只不过长公主掩饰得非常好,让朝堂上下都感觉到是我控制了朝政。我不敢到中书监任职,正是担心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上,和大将军彻底决裂。”
“侥幸的是,大将军终究是大将军,他还是相信我。但此刻洛阳已经打下来了,武人入朝的步伐越来越快,中兴策略上的冲突也一次比一次激烈。”
“长公主和丞相大人随即决定动手,他们的计策很简单,让朝堂陷入混乱,让中兴大业陷入危机,迫使大将军交出兵权,推迟武人入朝的步伐。但大将军以退为进,以出让部分兵权来换取武人的入朝,这激怒了长公主和丞相大人,他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结果掉进了襄阳人的陷阱。”
“朝堂上乱了,朝廷又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中兴大业迅速陷入危机,黄巾系终于忍不住发动了兵谏。但你注意到没有,仅靠一个黄巾系无法发动兵谏,这里面有大将军的默许和纵容,有太傅杨彪和太尉荀攸的帮助。”
“大将军距离长安太远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张燕会在杨彪和荀攸这些人的帮助下,迅速控制朝政,长公主和大将军都会被架空。我、赵云和吕布都会被杀,北疆人会遭受重创,北疆武人会自相残杀,最后大将军能保住河北三州就算非常不错了。”
“太傅杨彪是孝灵皇帝朝的老臣,他经历了党锢之祸、黄巾起事、洛阳兵变和两次长安兵变,以他丰富的从政经验和卓绝的才智,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掌控全局还不是轻而易举?他还有很多和他一样具有丰富从政经验的帮手,太尉荀攸、光禄大夫钟繇、老大臣杨奇、许劭、司马防、周忠、张喜等等。这些关洛和颖汝士人的实力太强了,以丞相蔡邕为首的青兖士人和以太常郭策为首的北疆老一代士人,无论是从政经验还是应对朝堂危机的能力,都根本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
“当我听说张燕带着天子进入北军大营后,我非常恐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死了。”
李玮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筱岚抱着他,深切感受到了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恐惧。
“我要自救,但我需要兵力才能自救。我看到赵能,想到了岌岌可危的子龙,想到了何风,想到了那道手令。当年,大将军在晋阳城外给我这道手令的时候,我知道了大将军一个秘密。每当他不在晋阳的时候,必定有个人手持大将军的调兵手令。在我之前应该是鲜于辅大人,那么在我之后应该是谁?”
“子泰?”筱岚不假思索地说道。
“对,肯定是田畴,他手上肯定有大将军的密令。过去,大将军需要保护长公主,但现在,他要保护小天子,那么这个保护天子的人肯定是子泰。也就是说,张燕和杨凤其实根本没有控制北军。只要子泰拿出大将军的密令,张燕和杨凤就死定了。”
“你是说,发动这场兵变的人是大将军?”筱岚猛地坐直身躯,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对,对……”李玮满头大汗,眼神变得异常混乱,“大将军出手了。大将军临走之前,巡视了关中各地,也就是说,张白骑、梁百武、庞德、卫峻、华雄、李云、子率等人都看到了这道密令,只要张燕下令调兵,只要长公主下令调兵,他们就死定了。”
“长公主?”筱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双唇不停地哆嗦着。
“此刻调兵,就是谋反,就是弑君,就是乱国,谁调兵,就杀谁,这没有什么不对,大将军一贯如此。”李玮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大将军到底还是相信我,告诉了我这个秘密,让我绝处逢生。”
“你调兵了,你调兵了……”筱岚的泪水突然滚了出来,“你让何疯子到了栎阳……”
“我问过了,大将军临走前,没有召见何疯子,何疯子根本不知道这道密令,哈哈……”李玮颇为激动地一把搂住了筱岚,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拯救了大汉,我拯救了社稷,我救活了整个长安城的白痴,我救活了长公主,我要做丞相了……”
筱岚吓坏了,用力拽着李玮的胡子,在他脸上连打数下,“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不要说胡话啊……”
“年初,大将军对我说,你应该做丞相了。我吓坏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以为哪里得罪了大将军,在家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天,但我就是想不起来,我没有得罪了大将军啊?现在我知道了,他要对朝堂来一番整治,该杀的杀,该赶的赶,要给我铺路,要让我做丞相。”李玮兴奋地又在筱岚脸上亲了一下,“我真的要做丞相了,不是做梦。”
筱岚吃惊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嫌命长啊?你刚才还在说杨彪大人和荀攸大人他们实力强劲,这丞相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做。即使你做了丞相,你活在这世上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我不做行吗?”李玮苦叹,“大将军说的话,谁敢违抗?”
“我说服了何风,把他调到了栎阳,形成了事实上的兵变态势,迫使朝堂各方不得不迅速调整计策。张燕不敢动了,想顺势捡个便宜。杨彪和荀攸等人也不敢动了,他们没想到大将军竟然给我调兵的权力。也就是说,大将军可能还有更厉害的后招,他们担心自己做了出头鸟,给大将军一块砍了,马上把头缩了回去。局势至此被我控制。我现在只要协调朝堂各方的利益,尽可能满足大将军的要求,这场危机也就悄然度过了,我也就可以做丞相了。相反,我如果没有处理好这场危机,我这颗脑袋也就没了。”
筱岚震骇无语,良久才问道:“长公主怎么办?”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节
李玮打开车门四下看看,吩咐车队继续前进。
“长公主的问题,要放到六年后去看。”李玮示意筱岚坐到自己的对面,脸上的兴奋之情已经荡然无存,转而代之以满脸的忧郁和不安。
“在天子没有主政之前,由长公主主政,这是孝献皇帝驾崩后,朝廷的一致决定,不会更改,其原因就是为了防止大将军独揽权柄重演董卓乱国之祸,而大将军也极力赞同。大将军和我们的看法一样,任何人都会随着形势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和权势的增长发生变化,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始终如一,所以保持朝堂上的权力平衡一直是我们共同的追求目标。当年的晋阳危机,今天的长安危机,无不是因为朝堂上的权力失去了平衡而导致。每当危机解决了,朝堂上的权力平衡了,朝廷就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如此周而复始,虽然纷争不止,流血不止,但至今为止,朝廷还没有出现后宫、外戚和权臣乱国之祸,这也是中兴大业能稳步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
“所以,长公主也罢,大将军也罢,外朝大臣们也罢,都把制造朝堂危机当作了维持权力平衡的唯一工具。”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维持朝堂上的权力平衡,非要冒着倾覆社稷的危险制造一场又一场的危机吗?不是,用制造危机的方法维持权力平衡只是一种非常手段,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正确的办法应该是用来维持。大汉的天子,大汉的臣子,大汉的后宫,大汉的外戚,甚至大汉后宫里的宦官,只要遵从于,则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然而,纵观历朝历代,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视律法为最高权威。从皇帝到奴隶,只要抓到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就肆意践踏律法。结果王国有兴衰,朝代有更替,除了不变的江山,其它的时时刻刻都在变。”
“今天的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威严,其原因非常多,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皇权的衰落。要想中兴大汉,首要之务是重振皇权,皇权威仪四海,则就能恢复它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从目前的天下形势来看,重振皇权的难度非常大。”
“如何才能重振皇权?朝堂上的争论非常大。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皇统的选择。如果皇统出了问题,大汉即使中兴了,国力强悍了,威震宇内了,也不过昙花一现。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重振律法至高无上的权威。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社稷的稳定,是国力的重建,而其基础就是强悍的无坚不摧的武力。”
“今天的朝廷没有一个强势的皇统,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因此导致朝中各方在中兴大业策略上的分歧越来越严重。随着中兴大业的不断推进,这种分歧将越来越大,矛盾也将越来越激烈。”
“这就是长安危机的根源。朝堂上频繁的危机虽然维持了权力的平衡,但也严重影响和阻碍了中兴大业的推进,这种局面如果不能迅速得到改善,社稷终究有一天会在愈演愈烈的危机中崩溃。”
“侥幸的是,我们距离解决这个危机根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按周制,男子二十行冠礼,但天子为了早日执掌国政,一般都提前行冠礼。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本朝自孝和皇帝以来,除了未及冠年就夭折者之外,都在十三岁或十六岁举行冠礼。孝灵皇帝是十六岁加元服,孝献皇帝是十三岁加冠礼,当今天子如果也是十三岁行冠礼,那么还剩下六年时间。”
“这六年时间对于朝堂各方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确保小天子主政,把危及小天子主政的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彻底铲除。”
“在丞相大人和朝中部分大臣看来,将来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碍是长公主、大将军和北疆武人,所以他们要设法削减和限制长公主的权柄,要尽快夺取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要竭尽全力阻止武人入朝干政。”
“在长公主看来,将来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碍是外朝对皇权的制约,是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对社稷安全的威胁,所以她要设法巩固皇权,最大程度地夺取相权,不惜一切代价削减大将军的兵权。”
“在大将军看来,长公主持久把持权柄,外朝大臣在中兴策略上和北疆人的目标背道而驰,等等,这些都是小天子主政的阻碍,所以他要尽快制约长公主手中的权柄,把所有危害到中兴策略的外朝势力统统赶出朝堂,以便给小天子主政铺平道路。”
“我算是北疆人……”李玮指指自己,又指指筱岚,“你也是,我们追随大将军十几年,最早的中兴策略就是由我们制定和实施的,所以我们和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在中兴策略上是一致的。大将军一直希望我们北疆人控制朝政,控制内外两朝,但由于年年征战,大将军并没有完成这个设想。”
“现在,距离小天子主政只有六年时间了,如果再不让北疆人完全控制朝政,危机会越来越大。正好,长公主、丞相大人和朝中一帮大臣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大将军被激怒了,忍无可忍了,于是策划和发动了此次长安危机。”
“从目前形势的发展来看,我们的目标正在一步步实现,但问题是,六年时间,我们能完成所有的目标吗?”
“在未来六年里,中兴策略要不断调整,要始终保证它的正确性。同时,要重建威严,国力要迅速恢复,新政要更加深入地推进。另外,大将军还要锻造一个强势皇帝,他将带着小天子四处征战,在小天子的心里牢牢铸下以武立国,以武治国的坚固理念。”
“但是,这一切难题都不算什么,对于整个朝廷来说,对于中兴大业来说,对于整个社稷来说,最大的难题还是无法解除可能危及小天子主政的两个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也就是长公主和大将军。”
“此次危机解除后,朝政虽然由北疆人控制,但北疆人已经分裂,朝堂上会形成新的争斗,而且争斗的势力更多,争斗的手段更加惨烈。”李玮叹了一口气,“大将军应该有所预料,但他没有办法,为了确保中兴策略符合北疆人的利益,他只能求同存异,保大弃小,走一步算一步了。”
“北疆士人中,我算是一系,以崔琰为首的冀州门阀世族算是一系,以晋阳王家为首的北疆门阀世族算是一系,田畴、傅干算是一系,如果加上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未来朝堂上的权势斗争远比现在要激烈。”
“北疆武人也已经分裂,以张燕、杨凤为首的黄巾系,以徐荣、麴义、贾诩为首的西疆系,以鲜于辅、玉石为首的北疆系,以颜良、赵云为首的冀州系,如果大将军为了制衡军中势力,把吕布将军保下来,那么还要算上吕布一系。这么多势力同时涌进朝堂,并占据重要位置参与国政,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目前不得而知。”
“北疆武人早在孝献皇帝到了晋阳重建朝廷后,已经逐步进入朝堂,但此后他们进入朝堂的阻力非常大。此次大将军利用长安兵变的机会,让北疆武人们之间的矛盾全部爆发,武人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北疆武人的分裂,让朝廷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他们的抵制和恐惧。大将军为武人们成功打开了武人进入朝堂的大门。”
“武人的分裂对军队的影响很大,但大将军把他们全部推进了朝堂,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因为武人分裂而给军队带来的巨大影响。将军们入朝了,军中各势力之间的争斗随即减少,军中更多的校尉、中郎将们得到了立功和升迁的机会,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将迅速得到提高,而大将军也乘机牢牢控制了军队。只要军队在手,他还怕朝廷夺走他的兵权吗?”
“这些年,随着军队的增多,将军们的增多,军中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也越来越激烈,大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这也是大将军自冀州大战后,三年不愿回朝的最重要原因。他必须牢牢控制军队,军队一乱,什么都完了。他不是不愿回朝,他是不敢回朝啊。”
“现在你再回头想想,是不是能理解大将军为什么要策划和发动长安危机了?”李玮冲着筱岚笑道,“我说这场危机是大将军背后指使的,你刚才或许还有几分怀疑,现在你还怀疑吗?”
“此次长安危机,大将军打开了武人入朝的大门,给他们的将来铺平了道路。武人入朝了,将军们对社稷的威胁也就减少了,同时军队内部的斗争也减少了,而大将军也能更加牢固地控制军队了。军队内部团结了,稳定了,战斗力也就提高了,胜仗也就越打越多,而新一代的武人也将大量涌现,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进入朝堂。这样一来,大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力会越来越牢固,对朝政的控制力也会越来越牢固,其权势会越来越大,对社稷的威慑力也会越来越强悍,越来越具有倾覆性。”
“在这种情况下,长公主和朝廷还敢夺取大将军的兵权吗?就算长公主和朝廷拿回了大将军的兵权,那又有什么意义?只要大将军不死,他就是兵权。如果大将军象董卓一样被刺杀了,社稷也就完了。那时朝堂上的武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会奋起还击,而军中那些由大将军亲手培养出来的新一代武人,他们会把社稷撕成碎片。”
“这些年,大将军对长公主和朝廷的进逼,一退再退,但你看到他的权势和实力有什么损失吗?没有,相反,所有试图对付他的人都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大将军就象一尊战神,无人可以击败。”
“大将军把朝堂当作战场,每打一仗,都要达到数个目的,他绝不会为了一个目的而去发动一场战争。这次也是一样。你看,丞相大人倒了,青兖士人倒了,长公主的权柄削弱了,北疆武人分裂后入朝了,招抚襄阳失败了。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兴策略也将按着北疆人的意愿推进。等到这场危机平静下来,估计再也有没人愿意和他正面对抗了。”
“大将军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变得更加强悍。但问题是,六年后,当天子主政的时候,他逼迫长公主还政于小天子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大将军显然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带着小天子征战天下,不遗余力地给小天子培养实力。但六年后,大将军从军时间达到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戎马岁月,二十五年的沙场征战,二十五年的功勋,将军在人们的心中象神一样存在。其威信之大,岂是小天子所能代替?试想军中有多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将士?试想大漠上有多少愿意为他粉身碎骨的勇士?”
“如果大将军继续留在朝堂,那他就是权臣,对社稷,对小天子,对他自己都没有好处。这不仅仅是功高震主的事,而是因为整个社稷都感受到了他的威胁,没有人愿意让他继续留在朝堂上。但更严重的问题是,他走得掉吗?谁敢让他离开朝堂?谁放心他离开朝堂?”
“他不走,长公主就不会还政于天子。虽然天子十三岁了,主政了,但按本朝传统,在天子没有完成学业,也就是没到二十岁之前,长公主都可以继续主政辅佐天子。如此一来,冲突就爆发了。”
“六年后的这场危机非常可怕,没有人可以置身于外,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之祸。”
筱岚无力地靠在了车座上,心灰意冷,一时间恨不得就此撒手西去。
她和李玮虽然都是本朝重臣,但夫妇两人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依律法,京中大臣如无正当理由不许私自聚会。筱岚身份特殊,和李玮两人不受此律限制,但为了身家性命,两人还是对各自的公务守口如瓶。筱岚对朝政有自己的理解,但今天听到李玮一番话,她才蓦然发现自己和长公主一样,因为对李弘的崇拜而蒙蔽了心智,竟然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李弘。
“大将军信任你,这么急着把你推上丞相的位置,是不是希望你帮他寻找一条生路?”
“这不是帮他寻找一条生路,而是帮助社稷,帮助小天子,帮助我们自己寻找一条生路。这是自救。如果我不能挽救六年后的危机,我们都将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你有办法?”筱岚惊喜地问道。
“没有。”李玮沮丧地摇摇头,“我现在脑子一团糊,但我感觉肯定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你说说,也许我能帮你想想?”筱岚急切地说道。
“目前能预料到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小天子十三岁行冠礼后,他可以为自己娶一位皇后,这位皇后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大将军的女儿,雯儿和秀儿都可以,甚至两个都可以进宫。这样一来,大将军就成了外戚。按照大汉律法,外戚不能出任朝中显职。但问题是大将军愿意吗?大将军放弃兵权,需要几个条件,首先长公主必须彻底交出权柄;其次,他要有合适的理由放弃权柄,让长公主、天子和朝中大臣都放心;第三,他必须可以切实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将军做了外戚,女儿做了皇后,并不代表他和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部下们就安全了,没人相信这种婚姻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过,大将军成为外戚,是他交出兵权,退出朝堂的基础,是解决六年后那场危机的先决条件。因此不管他是否愿意,我们都要逼着他把女儿嫁给天子。”
筱岚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那能预料到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长公主的归宿。”李玮压低声音说道。筱岚吓了一跳。这件事是长公主的禁忌,当年晋阳危机就是因为孝献皇帝想把长公主嫁出去,结果满朝文武几乎被一网打尽,远比这次长安危机更可怕。
“如果长公主得偿心愿,那么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而我们也能从中找到化解危机的办法,或许……”
筱岚心有余悸地连连摇手,“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知道办成这事难度有多大吗?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就行了?天子怎么想?大臣们怎么想?六年后的天下局势又如何?朝堂局势又如何?等等,等等,太复杂,太复杂,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不要再提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此事不但无助于解决六年后的危机,反而有可能让那场危机变得更加血腥,甚至直接摧毁社稷。”
李玮还想再说,筱岚脸色一沉,怒声说道:“不要再说了,就算我们身死族灭,也不能挑起这场可怕的灾难。”
“那你让我现在怎么解决问题?”李玮两眼一瞪,厉声说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有听懂吗?这场危机和六年后的那场危机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长公主不能象过去一样全身心地信任大将军,如果他们两人还不能携手合作,以强悍的实力威慑外朝,我凭什么保证武人们可以顺利进入朝堂,保证他们在朝堂上牢牢站住脚?武人站住了脚,朝堂上的斗争就会骤然激烈,那我又凭什么保证朝堂可以连续稳定六年?如果朝堂不能连续稳定六年,国力不能持续恢复,六年后,我拿什么去支撑因为那场危机而导致的一系列灾祸?”
“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家族的事,这关系到社稷,关系到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李玮一把抓住筱岚的手臂,把他拽进自己怀里,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告诉长公主,只要她完全信任大将军,就象当年她到北疆的时候一样信任大将军,她肯定就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拿自己的生命发誓,如果我不能帮助她完成心愿,我将万箭穿心而死。”
筱岚哭了,她抱住李玮,伤心地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承担这个责任?过两年,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脱身,你为什么一定要往死路上跑啊?”
“没有大将军,我早就死在翼城了。没有大将军,也没有今天的大汉。于私,我应该为大将军而死;于公,我应该为社稷而死。”李玮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师的在天之灵正在看着我们,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鼓励我一往无前,誓死奋战。”
八月初七日,凌晨,长安。
大司马徐荣召集公卿大臣议事。
太傅杨彪抱病而来。光禄勋张燕和执金吾赵云奉命赶到。
大司农李玮宣读了一系列圣旨。
老大臣周忠代领丞相事。老大臣司马防代领御史台。同意羁押太仆孔融等涉案大臣。同意调换十四名各地郡国太守、国相。
大司马徐荣命令廷尉府以最快速度审结谋刺天子案,然后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不要拖延时间,力争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光禄勋张燕提议大臣们联名上奏,弹劾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大臣,认为他们在中兴策略上犯下了一系列错误,并有私通叛逆的嫌疑,对天子在渭桥遇刺负有不可担卸的责任,建议长公主罢免蔡邕、刘和等大臣的职务。
大司农李玮建议修改官制,削减中书监的权力,并提出实施顾命之制,以上公大臣辅弼天子处理国事,从而限制长公主的权柄。
大臣们一致同意,并拟写了奏章。
八月初七日上午,老大臣周忠和大司农李玮急赴栎阳。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一节
八月初八日,凌晨,栎阳。
长公主没有召见周忠和李玮。刘放传旨,两位大人到驿馆休息,静候圣旨。
正如事前所料,长安的大臣们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张燕的胁迫,和张燕联手夺取长公主的权柄。
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十四年前的洛阳兵变。当年董卓进京后,太傅袁隗和朝中大臣们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帮助董卓夺职了何太后的权柄,废黜了少帝,重建了皇统,当时的尚书令士孙瑞甚至还借助经义为废黜少帝作了一番辩解。
十四年后,这一幕再次重演,朝堂上的武人和士人再次联手,这是不是意味着长公主命在旦夕,大汉社稷将再次遭受浩劫?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将军了。当年何进被奸阉杀了,太傅袁隗以毫厘之差丧失了北军控制权,结果董卓进京,局势再不可挽救。今天呢?今天张燕同样控制了北军,但侥幸的是,大将军征伐在外,大将军手上还有最强悍的胡族铁骑,大将军还有挽救局势的可能。
丞相蔡邕病倒了,他强自支撑着身体,继续守护在长公主身边。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但他不愿放弃,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心愿没有完成。他看完周忠和李玮送来的奏章后,沉默了很久。
朝廷现在要做的事,也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对于社稷的中兴大业来说,当务之急是限制长公主的权柄,最大程度地削减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为小天子顺利主政打下基础。不出意外的话,六年后小天子就要主政,而这六年时间,将是决定大汉命运最关键的六年。此次长安爆发兵变危机的根源,其实就是因为外朝急于削减大将军的兵权,想把大将军对社稷的威胁,对小天子主政的威胁降到最低,然而,事与愿违,大将军走了,北疆武人马上举起了屠刀。
北疆武人是军功阶层,是朝堂上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现在成了阻碍大汉中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这道障碍如果不能妥善处置,不能让他们迅速融进朝堂,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一直试图把军功阶层拒于朝堂之外,但事实证明,这条路走不通,失败了。虽然军功阶层中的很多人都出身于黄巾,但他们现在是大汉的臣子,朝廷要正视他们的功勋,要把他们手里的力量转化为稳定社稷的力量。在如今对抗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的情况下,在军功阶层要求进入朝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的情况下,在他们已经用战刀打开了朝堂大门的情况下,朝廷不管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是投降也好,是因势利导也好,都要敞开胸怀接纳他们了。
大将军和军功阶层是一体的,两者之间的利益密不可分,这一点朝廷有清醒的认识。不过朝廷一厢情愿地认为把大将军的问题解决了,军功阶层的问题也就解决了,现在看来这个理解大错特错。大将军是大将军,军功阶层是军功阶层,两者之间的利益虽然密不可分,但的的确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大将军不能代表整个军功阶层,大将军的个人利益更不能代替军功阶层的整体利益。
长公主和朝廷在这一点上完全理解错了,接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制定了错误的策略,以致于引爆了一场危机。
错误需要人承认,引爆危机的责任需要人承担,自己是丞相,当然应该承担这个责任。不过,让自己感到欣慰的是,自己和朝中部分大臣为这个错误付出巨大代价还是值得的。因为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和大司农李玮等大臣马上意识到了危机爆发的根由,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修正了朝廷的策略,并拿出了一系列正确的对策。
让武人入朝,和武人共理朝政,利用武人的力量,重新制衡皇权和相权,并迅速限制长公主的权柄,削减大将军的权力,确保将来小天子能顺利主政,确保中兴大业能继续稳定推进。
自己要离开朝堂了,活在世上的日子也不远了,在最后的这段岁月里,无论如何也要为社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长公主非常愤怒,她拒绝修改官制,拒绝削减中书监的权力,拒绝实行顾命制。
“传旨周忠、李玮两位大人,请他们回长安去,我不会召见他们。”
蔡邕、筱岚、刘放、孙资、黄岳五位大臣都没动。
长公主气得面孔通红,泪水情不自禁地滚了下来,“怎么?你们也想把我囚禁深宫吗?”
“殿下,请你冷静一点。”蔡邕劝道。
“我还不够冷静吗?”长公主尖声叫道,“如果任由他们为所欲为,这大汉的社稷就要毁在他们手上。我不会答应他们,绝不会。你们都退下去,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议。”
蔡邕没有走,长公主也没有赶他走。等到筱岚他们都离开后,长公主走到蔡邕身边,象孩子一样贴在蔡邕的背上,搂着蔡邕的脖子,无声哭泣。
“父皇好狠心,他把我赶出了洛阳,他把一个奄奄一息的社稷交给了我,我该怎么办?”
“殿下,你还记得先帝的遗诏吗?”蔡邕低声说道,“承担挽救社稷之责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比父皇还狠心,我好恨他……”长公主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叫他暂缓打洛阳,他就把陛下带到了洛阳,威胁我。我削他兵权,他就一走了之,故意逼着他的部下发动兵变。现在他还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
蔡邕长叹。“殿下,你想错了。你看看现在的形势,大将军的处境比你还艰难啊。”
天子在渭桥遇刺是事实,张燕带着天子避难于北军大营也是事实。但北军出动了吗?张燕发动兵变了吗?没有。张燕到目前为止还是保护天子的功臣,他没有任何违律的事实。
张燕的手段非常高明,他做出了发动兵变的态势,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了兵变爆发的危机,不得不立即做出应对,于是长安事实上形成了兵变之局。但这时长安其实根本没有兵变,只不过形势上处于一触即发的险境而已。此刻张燕有罪吗?有证明张燕谋逆的证据吗?没有。
相反,何风拿着大将军的手令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栎阳,保护殿下,确保殿下的安全,这是应对兵变的上上之策,但这时长安有兵变吗?没有。于是,何风这支军队的出动就构成了长安兵变,何风成了长安兵变的罪魁祸首。虽然何风军队的出动,暂时化解了长安一触即发的险境,给朝廷迅速做出应对赢取了时间,但他在北军没有出动的情况下,在长安事实上没有爆发兵变的情况下,擅自出兵奔赴栎阳,这本身就是兵变。
长公主可以承认这道手令的效力,即使长安没有兵变,你也可以说是一次正常调动。但问题是,此刻形势变了,此刻北军有充足的理由出动了,不管你是否承认何风出兵合法,张燕都可以不承认。他都可以出兵,他的兵变变成了平叛,他的功勋更大了。此刻张燕有罪吗?有证明张燕谋逆的证据吗?没有。有罪的是何风,以及给何风手令的大将军。
何风的军队到了栎阳,朝廷蓦然发现形势不但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危机。朝廷非常被动,为了阻止张燕以平叛的名义出兵,为了防止社稷遭受败亡之祸,他们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和张燕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和当年董卓进京,太傅袁隗不得不和董卓坐下来商谈国事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太傅换成了杨彪,而威胁社稷的是张燕而已。
张燕为什么要发动兵变?原因很简单,大将军放弃了他们,拍拍屁股走路了,不管他们死活了。他们怎么办?军功阶层如何生存?他们要入朝为卿,要参与国政,但这还不能保证他们的生存。
长安第二次兵变,司徒王允对武人采取了排斥和杀戮的方式,这告诉他们一个道理,要想保证生存就要掌握更大的权柄。但问题又来了。长安第三次兵变,李傕、郭汜之乱,又告诉了他们一个道理,如果武人主掌权柄,完全排斥士人,会败亡得更快。前人失败的教训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么今日军功阶层用什么办法,才能既保全社稷,又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办法也很简单,以损失天子和长公主的利益为代价,最大程度地满足武人和士人的利益。
现在的形势正好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武人和士人坐到了一起,商量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要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有个前提,那就是社稷必须越来越稳定,以便确保长治久安,国力必须迅速恢复,以便确保财赋进来越充足。而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朝堂要稳定。当他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讨价还价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恐惧,那就是双方没有信任。
当年洛阳兵变和长安第一次兵变,同样告诉武人和士人们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合作,要互相信任,最起码在社稷没有彻底稳定之前要尽可能齐心协力。这个道理来之不易,是用大汉十四年的灾难,是用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双方如何取得信任?不可能,双方不可能取得信任。
洛阳兵变,长安三次兵变,血淋淋的事实,谁敢信任对方?这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互相制衡,以互相间的权力平衡来代替信任,于是天子、长公主和大将军就进入了制衡之局。
制衡之局的关键是官制,但今日朝廷的官制是个畸形官制,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被独立出来了。因此要想实现制衡,首要之务是修改官制,而要修改官制,首要之务是削减大将军的兵权。
大将军手中的兵权太难动了。今天长安爆发的危机,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次爆发。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如何削减大将军兵权这个问题上,陷入了困境。
我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代表武人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兵权本来就是和武人联系在一起,只要军功阶层出面,削减大将军的兵权随即不再是难题。
张燕制造了一场兵变的态势,逼得何风带着军队赶到了栎阳。这件事引出了一连串问题。
大将军明里放弃兵权,掉头走人,暗中却留下调兵密令,说明大将军已经预料到军功阶层要发动兵变。他掉头走人是逼迫军功阶层为他守住兵权。留下密令是控制局势,等自己回来挽救局势。也就是说,上至天子、长公主,下至朝堂各方势力,都可能会成为大将军保住兵权的牺牲品,军功阶层也不例外。
张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牺牲品,但从黄巾系目前在军中的实力来看,黄巾系将领极有可能成为大将军血洗的对象。于是他断然决定,和大将军决裂,帮助朝廷削减大将军的兵权,从而确保黄巾系将领的利益。
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司农李玮等人当然求之不得。双方一拍即合,于是这份官制修改方案就出来了。兵权由天子、大司马、太尉和大将军各领一部,大将军率军征伐,仅拥有战场指挥权。
武人的分裂,军功阶层的分裂,终于让朝廷削减大将军兵权的心愿变成了事实。
大将军回来后,会不会答应?不答应,武人和士人就会联手对付他,朝廷就会一致认定他是长安兵变的策划者。大将军难道要和整个朝廷为敌吗?不会,他不会和朝廷为敌,更不会把何风和一万将士置于死地。还有更厉害的,现在天子在北军大营,长公主在栎阳,这两地都有大量的黄巾系将领,只要张燕一声令下,大家鱼死网破,全完了。大将军只能答应,虽然他在军中具有绝对的权威,但张燕过去毕竟是黄巾军大帅,他手下的忠诚之士非常多,大将军没有把握控制全局。
如果让大将军在这种形势下交出大部分兵权,可能会激怒大将军,大将军愤怒了,后果大家都清楚。为了确保社稷的安全,为了确保大将军的利益不受损失,为了能够让他非常愉快地交出大部分兵权,朝廷只有损害天子和长公主的利益。
但天子和长公主如果完全失去了权柄,其后果更严重。洛阳兵变,长安三次兵变,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皇权沦丧。这些年,长公主、大将军和朝廷都在想方设法重建皇权的威仪,如果此次皇权遭到了严重削弱,不但长公主不会答应,恐怕大将军回来后马上就要挥起屠刀。
于是,顾命之制出现了。在天子年幼时,由顾命大臣辅弼天子,自周就开始了。但顾命制实行一千多年来,其弊端很可怕,那就是顾命大臣篡逆,干脆推翻小皇帝取而代之。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后宫辅政开始取代顾命制,由此引出了外戚之祸和宦官之祸。本朝自高祖皇帝后,也是后宫辅政。孝武皇帝年轻时,饱受窦太后的掣肘,对此深恶痛绝,于是死前诛杀后宫,托孤于四大臣,但此后不再。光武皇帝中兴后,吸取了外戚王莽祸国的教训,严禁后宫外戚干政,但因为皇统屡出问题,这道律令随即被丢到了一边。
现在,朝廷再次提出顾命制,是有长远考虑的。
六年后,小天子就要主政了,为了防止长公主持续把持权柄,需要未雨绸缪逐步削减长公主的权柄,而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后宫制和顾命制并用,由长公主和顾命大臣一起辅弼天子,顺利完成权力的移交。
这个办法,显然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除了长公主,而长公主的顾虑是什么,就是皇权和相权的严重失衡,就是顾命大臣的人选。
当今朝堂上,大将军权势最大,即使把他的兵权削减了,也无损于他的强悍实力。军功阶层过去都是大将军的属下,现在的分裂,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大将军故意造成的,为的是让他们离开自己的羽翼独立生存。军功阶层强大了,对大将军有益无害,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强悍的人物成为顾命大臣,而且是在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的情况下,谁都会寝食不安,睡觉都不敢闭眼睛。
朝廷为了打消长公主的顾虑,一口气设了六位顾命大臣,这满足了朝堂各方利益的要求,同时也极大地削弱和制约了大将军的权力。
那么,大将军会不会很愉快地接受这个方案?答案是肯定的。
从此次危机的结果来看,长公主损失惨重,不过对六年后小天子主政有一定的帮助。大将军损失了部分兵权,过去他就兼领尚书事处理国事,顾命大臣这个身份对他在国策上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助益。
外朝拿回了所有的相权,外朝有六位顾命大臣辅弼天子,参予国政的决策。拿到了一部分皇权,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但是,如果军功阶层大量涌进朝堂后,你再仔细研究一下外朝大臣的构成,不难发现北疆人控制了外朝,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在这场危机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换一句话说,大将军的权势不是削弱了,而是剧烈膨胀了。
所以,大将军将会非常输快地接受这个方案。
“大将军既然愉快地接受这个方案,权势极度膨胀,他的处境还艰难吗?”长公主坐在蔡邕身边,苦笑道,“大将军吸取了当年董卓败亡的教训,把武人推上了朝堂,现在北疆人完全控制了朝政,避免了重蹈董卓败亡的覆辙,他还有什么艰难的?”
“殿下,大将军虽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方案,但他内心的惶恐,恐怕比当年的董卓更加不堪。”蔡邕叹道,“你想想,六年后,他的权势该有多大?他如何把军队交给天子?如何把手里的权力交给天子?虽然大将军正在竭尽全力扶持天子,但六年后,天子不过十三岁,他能有多大的威信?能有多大的功勋?天子敢收下大将军的权力和军队吗?大将军又敢把权力和军队交给天子吗?”
“你再想想,朝堂上最寻常的事是什么?权势之争。北疆人把持了朝政,北疆人高居公卿之位,他们还能齐心协力吗?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已经分裂,此次北疆武人的分裂也已成了事实,这么多势力同时冲进朝堂,怎能不天翻地覆?谁能镇制他们?只有大将军。但平叛大战迫在眉睫,征伐之事将接踵而至,大将军哪有时间待在朝堂上稳定朝局?朝堂上乱了,而大将军再也无力举起战刀了,因为朝堂上几乎所有的势力都是北疆人,都是追随他征战天下的兄弟,他还能象过去一样肆意杀戮吗?他做不到,但他又不能让这些人自相残杀,他该怎么办?任由中兴大业就此败亡?”
长公主霍然惊醒,恐惧霎时掠过了她的全身。
“如果他没有离开长安,此次长安兵变没有发生,六年后的危机或许还有解决之道。但我们逼得太厉害了,他一气之下甩手走了,以致于造成了今天的死局,将来的灾难,臣有责任啊,难辞其咎。”
蔡邕忧心忡忡,仰天长叹,“当年,太傅袁隗大人策略错误,结果导致天下大乱;三年后,司徒王允大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结果彻底葬送了社稷,把社稷推进了倾覆的深渊;十一年后,我竟然再次犯了和他们同样的错误,结果让中兴大业陷入了深重的危机。”
“我走之后,朝堂上声望最大的就是太傅杨彪了,他应该是最佳的丞相人选。虽然杨彪是头老狐狸,最善明哲保身,但他和我们一样,对武人怀有很深的戒心,对军功阶层把持朝政更是不满,如果让他出任丞相一职,恐怕六年后,洛阳、长安之祸将再次重演。而那时大将军威力巨大,非董卓、李傕之流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局势不可挽救,则社稷将毁于旦夕之间。所以,这个丞相不能让别人做,只能让李玮大人来做。”
“李玮大人才智超绝,又是北疆人,而且他是最早追随大将军征战天下的士人,其功勋极为显赫,深得大将军的信任,是最合适的丞相人选。如果六年后,他不能化解这场危机,那么……”蔡邕没有说下去,神情沮丧,连连摇头。
“老大人,那现在可有对策?”长公主垂着头,小声问道,“大将军还能信任我吗?”
“大将军走了,他预料到了这场危机,为此他特意让何风保护你,难道这还不够吗?他一直信任你,但你……”
“他既然知道会发生这场危机,为什么还要走?”长公主抬头望着蔡邕,脸显怒色,“他是故意的,故意把你逼出朝堂,故意让大臣们自相残杀,故意造成这种危局……现在好了,他满意了。我倒要看看,他回来如何收拾残局?”
“殿下……”蔡邕有心想劝,但这种事,他实在不宜多说,越说长公主和大将军之间的误会越深。“殿下,李玮大人出任丞相,虽然可以暂保朝堂上的稳定,但由于这份官制中的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皇权威仪受到重挫,将来李玮大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解决问题。所以要想解决六年后的危机,要想保证小天子顺利主政,首先这份官制就要重新修订。”
“我不会答应的,等大将军回来,我看他怎么收场?他有本事,就把我杀掉算了。”话还没有说完,长公主眼里的泪水已经滚了下来。
蔡邕愣了半天,“殿下,目前形势危急,稳定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都要先答应修改官制,等大将军回来后,再从长计议,设法重修官制。顾命大臣虽然有辅弼天子之责,但并不能完全代替内朝决策,殿下只要得到大将军相助,重新控制中书监,一样能牢牢制衡相权。这事关系到社稷兴亡,殿下千万不能逞强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长公主垂泪不语。
蔡邕又劝了一会儿。在他看来,长公主如果信任大将军,两人齐心协力,不但可以联手捍卫皇权,稳定朝堂,还能有助于解决六年后的危机。六年后,小天子主政,长公主要交出所有的权柄,大将军也要交出很大一部分权力,这时两人之间的互相信任极其重要,直接关系到汉祚的兴衰。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个时候,还可能有信任吗?
“将来怎么办?将来怎么办?”长公主伤心欲绝。
蔡邕长吁短叹,彷徨无计。
八月初八日上午,长公主召见周忠和李玮,听取了他们对官制修改的解释和说明。长公主说,官制修改事关重大,我要仔细考虑后再做出决定。至于弹劾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奏章,先放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一次弹劾两位上公大臣,在朝中也算是天大的事了,不能不慎重。
周忠和李玮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八月初九日凌晨,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再度召集公卿大臣议事。
长公主的拒绝在众人意料之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尉荀攸建议,即刻审结谋刺天子案,把吕布抓起来,以便让何风迅速率军进入黎阳城,和南军之间产生冲突,继而形成威胁。
八月初九,大司马徐荣和代领御史台的老大臣司马防亲自坐镇廷尉府,廷尉卿鲜于辅、廷尉丞陈好、治书御史郗虑、司隶校尉王泽、京兆尹余鹏等大臣联合审案。
当天下午,前太尉张温的夫人赶到廷尉府,要求拜见大司马徐荣。张温的夫人是蔡瑁的姑姑,她是来求情的,希望徐荣能看在张温的面子上,网开一面,留蔡瑁一条性命。徐荣满口答应,命人把蔡瑁押回馆驿,把另外一位特使韩嵩抓来了。蔡瑁嘴硬,至今不肯招供,换一个颖川韩家的人,正好可以劝降,也好拿到口供,尽快结案。
八月十一,上午,大司马徐荣、光禄勋张燕、廷尉卿鲜于辅、大司农李玮带着奏章赶到栎阳。
谋刺天子案已经水落石出。
襄阳特使徐庶、王朗、华歆等人奉命策划谋刺天子。孔融、张邈、陈宫、张超、臧洪、祢衡、陈登等人因为不满大将军擅权祸国,试图刺杀大将军李弘。去年陷害辛评、荀谌等人正是为了转移目标,打算趁乱行刺,不料张超贪赃枉法一事泄漏,致使行刺时间一再推迟。他们担心郗虑获知秘密,派人刺杀,但因为部署失当,臧洪被抓。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打算叛逃襄阳,于是和襄阳人取得了联系。双方一拍即合,随即筹划谋刺天子。
目前主要涉案叛逆都已被抓。孔融等十七位大臣供认不讳,罪证确凿。经过朝廷诸府联合商议,奏请天子和长公主下旨,即刻予以诛杀。
御史台上奏弹劾蔡邕、刘和、吕布等七位大臣,认为他们对天子遇刺有不可担卸的责任,有失察、包庇、纵容、泄漏国政机密等诸多罪责,应该立即罢职,羁押于廷尉府审讯。
长公主急于稳定局势,当即下旨,接受朝廷奏议,七日后,诛杀孔融等十七位叛逆,九族皆灭。
罢免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六位大臣,即刻羁押于廷尉府。
辛评、荀谌、审荣等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并给予一定的赏赐以示安慰。
所有襄阳特使全部关进廷尉府,严加审讯,务必彻查藏匿在朝中的叛逆,以免天子和朝中大臣再遇不测。
长公主认为卫尉吕布忠诚可靠,驳回弹劾。
对官制修改一事,拒绝做出回应。
左卫将军、执金吾赵云回避。由右将军杨凤暂时代领执金吾,督领北军。
八月十二,长安。
朝中大臣们有些着急了,代丞相周忠、太尉荀攸、光禄勋张燕等大臣要求廷尉府立即罗列罪名,诛杀吕布。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廷尉卿鲜于辅和大司农李玮坚决反对。
要动吕布,首先就要调整军中将领,张辽现在不领兵了,但魏续、宋宪、李封等人都是统军大将,先不把这些人解决了,吕布就不能动,否则极有可能引发叛乱,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另外,吕布的夫人小月是老大臣张喜的侄女,张喜家是关洛大族,和关西杨家、关中马家、河东卫家都是姻亲,杀吕布影响太大。
大臣们争执不下,这时司马防出了个主意。南军四营主将除了张隼是卢植的弟子外,其它郭勋、杨意、刘遇都是张燕的人。让张燕利用私人关系密告郭勋、杨意等人,让他们在城内先闹起来。吕布无力弹压,治军不严,威胁到皇宫安全,长公主想保他也保不住了。
八月十三,太尉荀攸、代御史大夫司马防、光禄勋张燕、大司农李玮急赴栎阳,再度和长公主商量官制修改一事,并上奏弹劾吕布,要求即刻调换南军统帅。
长公主断然拒绝。
吕布和天子谋刺案有牵连,遭到大臣连番弹劾的事迅速传遍了南军各营,将士们当即闹了起来。
吕布如果参予了谋刺天子,他的手下肯定要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就是南军各营大将,到时脑袋搬家了都无处诉冤。郭勋、杨意、刘遇、张隼联名上奏,要求吕布主动请辞,免得害死了无辜兄弟。长公主好言安慰,但此刻军心已乱,城内形势极度紧张。
吕布迫不得已,上奏请辞卫尉一职,但要求以左卫将军的身份,继续留在长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现在处境非常危险,朝中大臣正在步步进逼,虎贲、羽林又不值得信任,南军将士已经乱了,而何风的军队滞留在城外根本进不来,她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吕布了。
长公主急召光禄勋张燕、右中郎将田豫,命令他们从皇宫内撤出虎贲羽林,皇宫的戍卫之责交给吕布、何风,否则她下旨急调庞德、卫峻的铁骑进京护驾。
张燕、田豫拒绝接旨。这圣旨一接,自己地脑袋也就岌岌可危了。
虎贲羽林竞然置长公主的安危于不顾,弃守皇宫,将来就是死罪啊。自己宁愿背上抗旨的罪名,也不能让虎贲羽林离开皇宫半步。
司马防急忙出面调停。何风的军队还是不要进城,这有违律法,尤其是在现今这个敏感时期,更不能进城。虎贲羽林也不能离开皇宫,这也违背律法,张燕和田豫两位大人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罪责。至于吕布大人,殿下可以留在身边。在这个特殊时期,吕布大人和他的亲卫悍卒可以留在宫内,但只能戍守殿下的金华殿,其它地方不许去。
长公主气得恨不得拔剑杀人。何风的军队不给进,吕布的军队只能守在金华殿,那自己岂不同于自囚于金华殿?
长公主忍气吞声,答应了。
八月十五,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太常郭策等朝中十几位大臣联袂赶到栎阳,劝谏长公主修改官制。
长公主要求天子返驾,然后再谈修改官制的事。
八月十六,小天子接到了长公主的书信。此刻他正在右将军杨凤、中垒将军于毒等人的指导下,演练攻防战术,“战场”上一万多将士正在他的指挥下奋勇“作战”。小天子“战”兴正浓,根本不想回去,他眉头一皱,写了封回书,姑姑,朕这几天上吐下泻,发热不止,行走不便,过几天再说。为了让自己的谎话逼真一点,他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他觉得还不够逼真,又在绢布上滴了很多水珠,充做眼泪,表示自己很痛苦。
赵松看他鬼鬼祟祟的,很不放心,陛下,你刚才写了什么?给臣看看?小天子哈哈一笑,没什么,没什么,秀儿说她要来,她一来,朕岂不惨了?所以,朕写了回书,说朕生病了,叫她过几天再来。
八月十六晚上,这份书信送到了长公主手上。
长公主大吃一惊,勃然大怒,把太傅、大司马等公卿大臣们一顿臭骂,“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陛下威胁我?立即把他接回栎阳,否则我杀了你们。”
大臣们吓坏了,急忙书告杨凤,立即把天子送回来。
八月十九日上午,杨凤督请天子返驾。小天子生气了,这大汉的天子是朕,不是朕的姑姑,你到底听谁的?朕难道在北军大营学习兵法,演练战阵也不行?你要是敢把朕送回去,等到朕主政了,朕就把你的脑袋砍了。
杨凤头晕了。他想了想,给天子出了个主意。陛下,你要是不回去,估计殿下会亲自来,所以你最好现在把秀儿接来,这样殿下生气的时候,你和臣都好有个挡箭牌啊。
高,好计。小天子大喜,连声答应。杨凤以最快的速度把秀儿接来了。秀儿对小天子嗤之以鼻,打仗,就要冲锋陷阵,你站在这里挥个小旗,一辈子也就是个令旗兵,有啥出息。小天子气坏了,好,咱们比骑战。秀儿挥挥马鞭,调侃道,打骑战就要出营比试,你敢吗?
小天子肺都气炸了,一顿狂吼,带着一队羽林骑率先冲出了大营。
杨凤要哭了。这下麻烦大了,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什么主意不好出,为什么偏偏出这么个馊主意,把这个小祖宗请来啊?我完了……
八月二十,长公主再次接到小天子的书信。朕给秀儿打败了,活捉了,脸丢大了,我一定要赢她一次,求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求你了。
长公主投降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修改官制,大概永远见不到小天子了。
八月二十一,长公主下旨,同意修改官制。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二节
长公主同意修改官制,并不等于长公主同意大臣们呈递的官制修改方案。
八月二十二,君臣之间展开了艰难的谈判,双方斗智斗勇,讨价还价。长公主以一人之力,和公卿大臣们正面对抗,在关键问题上寸步不让。
中书监是国政的决策机构,职权庞大,是此次官制修改的重点。大臣们要求削减中书监的职权,把其中一部分职能转移到外朝诸府。长公主不同意,削减中书监的职权等同于限制皇权,她当然不会答应。不过她没有表示直接反对,而是同意削减中书监的职权,但被削减的职权不能转移到外朝诸府,而是转移到中朝的尚书台,让闲置已久的尚书台发挥作用,把尚书台重新迁回宫内。
中书监、尚书台都是中朝机构,都在皇宫内,权柄等于还是控制在长公主手上,大臣们削减皇权的心思等于白费了,大臣们当然不会答应。但并不是所有的大臣都一致反对,目前的中书监官员很多都是李玮一系,如果长公主重新起用尚书台,各方权势就有机会把自己的人送进尚书台,继而对国政决策产生影响,有利于外朝的权力分配和制衡。
此次长安危机后,朝堂上几乎都是北疆人,其它势力已经难以抗衡,如果让北疆人完全把持了权柄,不久的将来,朝堂上恐怕只剩下北疆人了,所以长公主的这个建议对关洛、颖汝士人很有吸引力。太傅杨彪、代丞相周忠、太尉荀攸、大鸿胪袁耀等人的态度随即发生了转变。而长公主也马上抓住了机会,不失时机地抛出了“丞相”这个最引人注目的位置,试图转移大臣们的注意力,让朝中各方先“打”起来,先自乱阵脚,然后再分化诱导,竭尽全力保住手中的权柄。
长公主这一招立即产生了效果。
如果官制修改成功,丞相的权力将急剧增长,这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谁都不愿放过。目前最具竞争力的大臣有三个,一个是大将军李弘,一个是太傅杨彪,一个是太尉荀攸。
大将军李弘出任丞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现在有必要做丞相吗?他做了丞相,手握权柄,等于坐实了篡逆的态势。他敢坐吗?长公主敢让他坐吗?
北疆人中,除了大将军李弘,没人有资格出任丞相。
太傅杨彪应该是丞相的不二人选。虽然同宗杨懿贪赃枉法之事影响了他的声誉,但前太常卿杨奇已经承担了连带责任,被罢职回家了,他无需再为此承担责任。现在只要长公主亲自点名,杨彪这个丞相就算坐稳了。这或许也是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倾尽全力帮助北疆人推倒丞相蔡邕和青兖士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最后的受益者肯定是他们。
如果太傅杨彪不能出任丞相,那就是太尉荀攸了。去年底爆发的谋刺案牵涉到荀家,荀攸为此差点掉了脑袋。但此次危机帮了他的大忙。就在前几天,当孔融等人被斩首的时候,辛评、荀谌、审荣三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荀攸在最适当的时间恢复了太尉的身份,并且有望问鼎丞相一职。这不知道是他的运气好,还是颖汝士人的运气好。
长公主没有点名,她请大臣们举荐。长公主说,官制修改事关汉祚命运,朝廷不能在没有丞相参予的情况下重修官制。
长公主的话非常有道理。虽然大臣们都知道这是长公主设下的陷阱,但这个陷阱不跳不行,这关系到各方的权势和利益,必须跳,毫不犹豫地跳。
正如大臣们所料,北疆人没有举荐大将军出任丞相,但让他们极度意外的是,北疆人竟然举荐了大司农李玮。
朝堂上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大臣们承认李玮的功绩,也承认李玮在此次危机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但他的确没有资格出任丞相。或者说,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做丞相。做丞相不仅仅要有才智,还要有很高的声望,“德才兼备”是最起码的条件,但现在的李玮的确不具备“名震天下”的声望。尤其重要的是,李玮在此次危机中所采取的一系列手段让大臣们瞠目结舌,心惊胆战,对他的狠辣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和几个深知危机内幕的大臣都知道,谋刺天子一案是个冤案,为了让这件冤案永无翻身之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所有可能造成翻案的人都杀了。但李玮杀得太多了,十七个大臣都被砍了脑袋,九族皆灭,数千口人命转眼灰飞烟灭。但李玮还不满足,他还要杀,蔡邕和刘和等人的性命岌岌可危,襄阳一帮特使的性命也是命若悬丝,而正从各地陆续赶回京都的十四名地方大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如果李玮做了丞相,朝堂上势必再掀波澜,太傅杨彪等几个知道内幕的大臣迟早都会身死族灭,李玮绝不会放过他们。
长公主对北疆人的举荐也很吃惊。当年,张温老大人在辞世之前,曾向长公主郑重举荐了蔡邕和李玮。长公主遵从了张温老大人的嘱托,拜蔡邕为丞相。在她看来,等到蔡邕老了,致仕了,李玮也快五十了,他的资历和声望也差不多了,正好可以接班。即使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杨彪、刘和、荀攸这些大臣临时支撑一下,她从来没想过让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大臣出任丞相一职。
北疆人异口同声举荐李玮,其背后肯定有大将军的支持,如果不答应,那就要考虑不答应的后果。但答应了,李玮的权势就太大了。他不但控制了外朝,还控制着内朝,权倾天下。
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长安危机不是张燕发动的,也不是李玮发动的,而是大将军发动的。大将军的目的至此已经彻底暴露,他要把李玮推到丞相的位置上,让北疆的武人和士人把持朝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一反常态,在背后操纵朝局?难道洛阳大战结束后,他的想法变了,他要一步步篡夺大汉社稷了?
长公主恐惧了。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和一帮大臣们也胆怯了。
长公主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她提出了条件。
如果蔡邕、刘和等大臣和谋刺天子案没有牵连,那就立即放人。
李玮也提出了条件。朝廷立即对做出解释,释放丁立和朱魭。李玮这是公开的威胁了,他倚仗自己的背后是大将军,是整个北疆势力,肆无忌惮地要挟长公主。
八月二十五,长公主下旨,对相关条款做出解释。
八月二十七,长公主诏告天下,颁布朝廷对相关条款的具体解释,并责令各州郡遵照执行。
八月二十八。长公主下旨,朝廷认定丁立和杀魭无罪,立即释放。
同日,廷尉府上奏长公主,认定蔡邕、刘和等大臣和刺杀天子案没有牵连,无罪释放。
八月二十九,大将军李弘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五官中郎将田畴迎于渭桥。
田畴把长安爆发的危机详细相告。李玮在危机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内说服了威武将军何风,让何风带着军队急速支援栎阳,这加速了危机的爆发,致使我们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一度让长安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
李玮迫使我们答应了他的条件后,牢牢控制了全局,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审结了谋刺天子案。八月十八日,孔融、祢衡等十七位大臣被杀,九族皆灭,这使得北疆人成为众矢之的,并给将来的朝堂埋下了可怕的祸患,而这与张燕大人最初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
李玮铲除对手的血腥手段惊骇了朝廷各方势力,其趁火打劫,嫁祸于人的卑鄙手段也让北疆武人愤怒不已,双方的矛盾已经深深种下,将来朝堂上的局面恐怕混乱不堪。
让人奇怪的是,徐荣和鲜于辅两位大人极力要求我们联名举荐李玮出任丞相。此时,让李玮出任丞相,等于把发动危机的罪责推到大将军头上,这种做法对大将军非常不利,会引起朝堂上各种各样的猜测,对大将军的声誉更是一种打击。
“如果不用这种办法,仲渊能坐到丞相的位置上?”李弘疲惫地靠在马车后座上,紧紧皱着眉头,“为了中兴大业能持续推动,为了北疆人的整体利益,我们把仲渊推到了丞相位置上。但接下来,长公主为了制约我,为了让北疆人分裂得更快更彻底,势必要重用李玮,给他足够大的权力,全力扶持他,让他迅速成为可以抗衡我的人。”李弘脸上浮出一丝落寞而苦涩的笑意,“要不了多久,长公主和朝中的大臣们就会发现,危害到社稷兴亡,危及到他们生命安全,危及到他们利益的不是我,而是这位他们极力扶持的丞相大人。”
田畴霍然醒悟,心神震颤。难道大将军要杀李玮?
“仲渊是不是还要杀更多的人?”李弘问道。
“长公主对的相关条款做了解释,丁立和朱魭两位大人已经被释放了。”田畴说道,“但李玮大人依旧步步紧逼,非要长公主交出手中的权力,所以,短时间内,李玮大人手里的刀估计停不下来。”
“好,好啊……”李弘低声说道,“这个丞相的位置是仲渊自己挣来的,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自己了。但我相信他,除非他自己不愿干,否则没人可以把他推下去。”
田畴惊讶地望着李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知道你看不惯仲渊的行事作风,但在中兴大业推进之际,的确需要他这样的人在朝堂上冲锋陷阵,做我们不敢做的事,否则,大汉何时才能中兴?”李弘叹了一口气,“仲渊如愿以偿了,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田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之色,“如果不是大将军暗中相助,给他调兵手令,他敢如此嚣张?”
李弘笑笑,“六月的时候,飞燕曾书告于我,叫我回来扭转局势,否则他将出手。我当时回书告诉他,出手可以,但不能出兵。因为他只要做出兵变态势,仲渊就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绝境,他只有誓死一搏才有一线生机,他会迅速扭转局势。这么多年了,仲渊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当年我们到北疆的时候,他才多大年纪?还不是把董卓玩得团团乱转?其实,仲渊即使没有那道手令,他也一样能说服何风出兵栎阳。我把何风留在京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作战勇猛吗?”李弘笑着连连摇头,“子泰,你知道吗?那道手令三年前就没有效力了,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拿回来,不过是想告诉仲渊,我相信他而已。但现在看来,他还是不相信我,他竟然杀了那么多人……他杀人,和我杀人,有什么区别吗?”
田畴目瞪口呆,“李玮竟敢谋逆?”
“所以我说,我们需要仲渊在朝堂上冲锋陷阵,做我们不敢做的事。”李弘淡淡地说道,“如果换作飞燕和你,敢这么做吗?”
“何风也敢出兵?”
“何风有什么不敢?他和袁术是一样的人。过去他敢杀我,现在难道还不敢擅自出兵?”李弘说道,“当年何风在京城里混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呢?他在何进手下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这点阵仗对他来说算什么?”
田畴呆了片刻,自嘲一笑,“我看错了何风。”
“你不了解他的过去,但仲渊了解,我也了解。”李弘笑道,“想当年我们从京城抢筱岚的时候,多亏了袁术和何风的帮忙,当时他们把曹操打得狼狈不堪。”
田畴失声而笑,“大将军是否连夜去栎阳拜见天子和长公主?”
“不,等两天,等长公主和仲渊和好如初,等新官制下旨颁行了,我就去栎阳。”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三节
车骑将军麴义、右卫将军赵云、后将军玉石、左将军颜良、武卫将军文丑、镇军将军张白骑、宁朔将军樊篱、护军将军贾诩、虎威将军司马懿等人于城外十里处相迎。
众人稍加寒暄后,麴义低声问道:“你不去栎阳拜见天子和长公主?”
“过两天再说吧。”李弘说道,“现在长安局势稳定,天子和长公主都很安全,我没必要到栎阳插上一脚。我有我的事。”
众人疑惑地望着李弘。大将军语含怒气,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极为不满。众人不敢说话,默默地站在四周。
“书告右将军杨凤和北军诸将,还有武威将军梁百武,请他们明日到大将军府议事。”
众人脸色微变,气氛即刻紧张起来。
“我这次回长安,主要是为了明年征伐西疆的事。”李弘看看众人,用力挥了一下手,“朝廷的事,我不想管,也没那个本事管,随他们去吧。”
诸将面面相觑,惶恐不安。
“子龙,丞相大人怎么样?”李弘望着赵云问道。
赵云神色黯然,躬身回道:“他病了……”
李弘叹了一口气,“一夜之间,几千颗人头落地,老朋友纷纷死去,命丧黄泉,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能撑到现在,不容易啊。走,带我去看看他。”
蔡邕看到李弘突然出现,极为吃惊,挣扎着想坐起来。李弘急行几步,把他扶住了,“老大人还是躺着吧。听说你病了,我马不停蹄就来了。你还好吗?要不要派人通知大知堂,尽快寻找襄楷大师?”
“他既然走了,就不会再来了。”蔡邑摇头苦叹,“还是他逍遥自在啊。”
李弘坐在榻边,抓着蔡邕的手,小声安慰道:“等到老大人把身体养好了,也能象襄楷大师一样……”
“不可能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蔡邕打断了李弘的话,脸上的笑容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凉,“你到栎阳见到殿下了?”
“我刚刚回来。”李弘说道,“我打算过几天到栎阳。河西战事很快就要结束,阎柔的大军在冬天来临之前,可以全取河西。这样我们西征凉州的条件基本具备,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我就可以率军西进了。”
蔡邕若有所思地望着李弘,半天都没有说话。突然,他明白李弘为什么提及襄楷大师了,虽然自己也曾研习黄老之学,但直到这一刻才领悟到“道法自然”的精髓所在。自然无为,自然无为啊。蔡邕豁然开朗。
李弘滔滔不绝地说着,谈到塞外的屯田戍边,谈到胡族部落的南迁,谈到大漠上的美丽风光。蔡邕静静地听着,兴趣盎然,有时候也插上几句话。两人就象一对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相见甚欢,其乐融融,早把朝堂上我虞尔诈丢到了脑后。
天黑了,李弘起身告辞。
“我一直有个心愿……”蔡邕斜靠在榻上,笑着说道,“过去,我以为自己死前一定能看到……”
李弘躬身为礼,“我受先帝重托,拱卫大汉,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把大汉完整地交给天子。”
“完成先帝的重托,重振大汉,是你应该做的,我也相信你能做到,这不是我的心愿。”蔡邕摇了摇头,“长公主为大汉的中兴付出了很多很多,她应该得到上天的恩赐,有个幸福的归宿。当年,先帝让她带着遗诏到北疆找你,一是为了拯救大汉,二是想把她托付给你,请你代为照看,但你做到了吗?”
李弘心中一颤,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痛苦。
“子民,我活不了多少天了……”蔡邕缓缓说道,“人老了,都很贪婪,都想没有遗憾地死去,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让我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吗?”
李弘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遵照先帝的嘱托,一直守护着她,直到她得到自己的幸福。”
栎阳。
八月二十九,栎阳宫中的长公主和大臣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大将军的到来,但田畴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大将军直接返回了长安城,而且紧急下令在京将军们即刻赶到大将军府军议。
大将军想干什么?
长公主和大臣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八月三十日上午,长安城再传消息,大将军回到长安城后,首先去看望了蔡邕老大人,然后又去拜访了刘和大人。深夜,他又亲自赶到廷尉府大牢,探视了被羁押在牢中的前将作大匠董昭和刘翊、许汜、王楷、万潜等奉旨回京的各地郡国大吏。凌晨,大将军回到府邸后,张温老大人的夫人闻讯前往拜见,恳请大将军救助蔡瑁。大将军当即出府,亲临馆驿安抚襄阳特使。
董昭是兖州人,是前河内太守张扬的长史。张扬归顺朝廷后出任云中太守至今,而董昭却被大将军征辟为两府从事,屡受朝廷重用。他和张邈、陈宫等大臣是至交好友,又曾建议朝廷恢复五等爵位制,所以他虽然和北疆系靠得很近,但同样受到了牵连。大司马徐荣极力为其开脱,认为他在中原大战和重建长安城的过程中都建有功勋,深为大将军敬重和信任,对他的处置要慎重。再加上他弟弟北海国相董访尚未回京,所以他的案子就被拖了下来。此刻大将军回京后,亲自赶到廷尉府大牢探视董昭,无形中就是对朝廷的一个暗示。
大司农李玮、尚书令崔琰、治书御史郗虑、廷尉丞陈好、京兆尹余鹏紧急会晤。
大将军滞留长安城,探视蔡邕、董昭等人的意思很明显。他对朝廷借助谋刺天子一案大肆诛戮大臣极为不满。大将军的态度在众人意料之中。此案牵连越广,杀得越多,大将军承担的罪名就越多,对大将军声誊的影响也就越大。他当然非常生气了。
“目前的情况在我们预料之中。”李玮说道,“长公主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以便等待大将军回来挽救局势。太傅、大司马和太尉等人也是想方设法控制诛连范围,以便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地平衡朝堂权力,阻止我们控制朝政。我们则按照原定计策,把刺杀天子案和谋刺大将军案联系在一起,牵连更多的大臣,以此来逼迫大将军站在我们这一边,帮助我们削减和制约皇权。此次官制修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与此同时,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鸿胪袁耀和光禄大夫钟繇等人也在秘密商议。大将军不到栎阳,却在长安城召集军中将领议事,显然是进一步威胁长公主和朝廷,有意帮助李玮坐上丞相的位置。他到廷尉府大牢转了一圈,未必就是想结束谋刺天子大案,也许他是在警告我们,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不要和他对着干。
太傅杨彪提议放弃争夺丞相的位置,转而联名上奏,支持李玮出任丞相,但前提是重新起用尚书台,以此来制约李玮权势的膨胀。杨彪认为,这个建议既能让长公主满意,又能让大将军满意,同时又能进一步巩固关洛和颖川士人在朝堂上的权势,一举三得。
长公主府长史筱岚和大司马徐荣被长公主召到金华殿。
长公主极为愤怒。大将军回到京都,竟然不来拜见天子,骄恣枉法到了极致。她质问徐荣,大将军滞留于长安城,召集在京将领军议是什么意思?现在到底是征伐西疆重要,还是解决长安危机重要?他这算不算公开威胁我?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认定长安危机就是他蓄意制造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天下皆知。
徐荣惶恐不安,无从辩解。
“你立即到长安去,叫他即刻来栎阳,否则后果自负。”
徐荣告退,急驰长安。
筱岚低声劝解,“殿下,你要相信大将军。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
“人都会变的。”长公主冷森森地说道,“当年董卓进京的时候,他的理想是诛杀奸阉,重振朝纲,他可曾想到自己会摧毁社稷?”
筱岚望着痛苦不堪的长公主,哑口无言。此次大将军回到长安后,一反常态,不但不来觐见,反而以征伐西疆为借口召集将军们议事,让京都局势愈发紧张,对长公主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传话太傅大人,我要见他。”长公主断然下旨。
太傅杨彪匆匆见驾,他不待长公主说话,首先递上了奏章,力荐李玮出任丞相。
长公主气得把奏章往案几上一丢,怒目而视,想骂却骂不出口。杨彪已经老了,须发斑白,腿疾也一直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如今他苦苦支撑在朝堂上,不是因为他贪念权贵,而是朝廷的确需要他,不让他回家养老。为了大汉的中兴,他也算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了,实在不能怨怪他什么。
“将来怎么办?”
杨彪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就由他们去操心吧。”
长公主气苦,甩袖而去。
大汉国元平元年,九月。
九月初一,天子下诏,拜李玮为丞相,张燕为太尉,荀攸为御史大夫。
同日,大司马徐荣独自返回栎阳,带回了大将军的奏章。
大将军上奏天子和长公主,今长安局势稳定,而西疆局势愈发混乱,臣身负拱卫社稷之责,当尽力筹划平定西疆戍守京畿之策。待臣和军中诸将议定征伐西疆之策后,即赴栎阳呈奏。
九月初二,太傅杨彪、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荀攸五位大臣相聚议事,商讨官制修改方案。
九月初三,五位大臣联名上奏。
大汉自孝和皇帝以来,皇统屡遭断绝之祸,不得不从宗室之中挑选贤良予以承继。为了让天子早日主政,朝廷依周制,将天子冠礼定在十三或十六岁。如按此惯例,则当今天子六年后将行冠礼正式主政。六年时间,转瞬即至。为了确保中兴大业的持续推进,确保朝堂的持续稳定,臣等建议将天子和尚书台迁至未央宫,由辅弼大臣辅佐小天子逐渐熟悉朝政,参予国事处理。而殿下则和中书监居于栎阳宫,掌控全局。
长公主当即气倒。
大臣们为了平衡朝堂各方权力,当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削减和制约长公主的权柄。
李玮做了丞相,北疆人最大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总要让点步,让长公主和朝堂上的其它势力也能心满意足。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同意长公主的意见,让尚书台和中书监平分权力。但李玮担心长公主和关洛、颖汝士人串通一气,架空中书监,权重尚书台,最后自己白忙活一场,到时连外朝的相权都要给长公主抢回一部分。如果中兴策略再度发生畸变,朝堂再度爆发争斗,不要说解决六年后的危机了,就连这六年内的危机都难以控制。所以他断然决定,把天子和尚书台迁到长安城未央宫,尚书台由辅弼大臣们共领,国事共商,最大程度地控制权柄。
如果这个建议得以实施,长公主的权柄将被严重削弱,除了一些国政大事,长公主基本上很难干涉朝政了。天子在长安完全依靠辅弼大臣处理国事,尚书台基本上失去了作用。外朝的权柄将急剧膨胀,这非常有助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大臣们牢牢掌控中兴策略,推动中兴大业的持续发展。按照这个方案,朝中有六位辅弼大臣,大将军仅仅是六位辅弼大臣中的一个,他的权势将得到有效制约,这对小天子六年后顺利主政的好处不言而喻。另外,朝中各方势力都和小天子捆在了一起,为了能在小天子主政后的朝堂上立足,大家必须尽可能稳定朝堂,尽可能互相妥协,设法制衡朝堂上的权力,以便给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这个建议最大的弊端就是由六位辅弼大臣主掌国事,一般来说,这会让朝堂上的斗争更加激烈。但从目前六位辅弼大臣的构成来看,北疆人占据了四席,其中权力最大的丞相掌握在北疆人手里,也就是说,北疆人实际上完全控制了朝政。四位北疆系的辅弼大臣中,北疆武人又占据了三席,这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朝堂的稳定,中兴策略的稳定。
这时候,唯一能影响朝堂稳定的就是长公主了。长公主如果调整了六位辅弼大臣的构成,让北疆人失去对朝堂的控制权,那么朝堂上就很难稳定了。
长公主控制了辅弼大臣,等于控制了天子和朝堂,她可以继续把持权柄,可以在天子十三岁主政后,依然牢牢控制权柄。等到天子二十岁了,她会不会遵守约定,把手里的权柄全部交出来?从历朝历代后宫主政的历史来看,似乎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一般都是不死不交权啊。
谁能制约长公主这最后的也是威力最大的权柄?那只有大将军手里的兵权了,但大将军的兵权在这个方案里被一分为三,他现在不过是六位辅弼大臣中的一个,他过去的故吏李玮比他的权力要大上很多。如果他利用自己的威信、声望以及自己对军队的实际控制来强行制约长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等于凌驾于大汉律之上。这是大臣们不愿看到的,对天子和朝廷同样是个可怕的威胁。
所以,大臣们毫不犹豫,把小天子迁到了未央宫,事实上形成挟持之势,变相威胁长公主。
皇统的安全正是长公主的致命要害。
前年大将军把天子请到洛阳战场,已经充分验证了这一点。这一次,大臣们不过仿而效之而已。
长公主可以不答应。但现在大将军拒绝到栎阳,坚决站在大臣们的背后,和大臣们齐心协力胁迫长公主,尤其在这份官制修改方案呈奏之后。大将军事实上也被逼到了毫无退路的地步,他只有逼迫长公主就范,把天子和尚书台迁到未央宫,否则他只有帮助长公主,举起屠刀,把朝堂上这些试图挟持小天子,公开抢夺皇权的大臣们一一砍倒。
大将军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长公主束手无策,激怒攻心,终于躺倒了。
长公主不能理事,小天子出来了。
太傅杨彪前期的教育发挥了惊人的效果。小天子对大臣们的奏禀没有什么太多的认识,什么吕后干政孝宣皇帝忧郁而死,诸皇子纷纷毙命,什么窦太后把持权柄孝武皇帝忍气吞声一事无成,等等,他都没有清晰的概念。在他看来,迁到未央宫最大的好处是,自己可以脱离长公主的看护,自由自在地玩耍了。在自己恢复了自由的同时,还能避免大臣们嘴里说到的将来可能爆发的人伦惨祸,何乐而不为?他愉快地答应了。
小天子在大臣们的嘱咐下,跑到长公主病榻前哀求。他不知轻重,把吕后干政、窦太后把持权柄等事稀里糊涂地说了出来。长公主气得差点吐血,她抱着小天子,痛哭流涕,“你知道孝文皇帝是如何继承皇统的吗?你知道孝宣皇帝是如何坐上皇帝宝座吗?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能承继大统吗?皇帝的家事一旦变成国事,你还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小天子不懂,他彻底糊涂了,只好抱着自己的姑姑,陪着她流眼泪。
“姑姑,朕到长安去一趟,把大将军请来,你看好吗?”小天子可怜兮兮地问道。
长公主摇了摇头,伤心欲绝,“我死了,他就会来了。”
小天子大骇,退出金华殿后,立即手诏大将军,姑姑要死了,请大将军速来。
九月初三晚,大将军接到了鲜于辅的书信。
朝廷的官制修改方案完全超出了大将军的预料,这让他措手不及,一个人坐在书房内苦思对策。
鲜于辅在信中忧心忡忡,他认为李玮此策极为不妥。表面上看,朝廷削减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权力是为了将来小天子能顺利主政,但实则是李玮拿小天子做挡箭牌,大权独揽。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没有表示反对意见,这很正常,因为这方案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大司马徐荣和太尉张燕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问题就严重了。如果将来他们两人心生掣肘之意,大将军在国政决策上的影响力将大大减小。
鲜于辅告诫大将军,皇权和相权的制衡是必要的,但现在朝廷拿出的这个新官制严重损失了皇权,对社稷稳定极为不利。虽然六年后小天子主政,危机重重,但如果为了让小天子主政而不惜损害皇权,损害朝堂上的权力制衡,实在是一种短视之举,其后患无穷。目前小天子太小,国政决策权还是掌控在长公主手中较为妥当,免得将来权臣当道,祸乱社稷。
九月初四凌晨,朝廷草拟的官制修改方案送到了大将军府。大将军召集傅干、王凌、司马懿、蒋济等人商议。
傅干考虑良久,叹了一口气,“朝廷如果实施这个官制,的确有利于六年后小天子顺利主政。但问题是,目前兵权事实上是控制在大将军手里,而且这几年大将军还要频繁征伐,兵权不能交。这样六年后,就算小天子主政了,长公主也不会交出手中的权柄,因为她是唯一可以制约大将军的人了。退一步说,就算六年后大将军把兵权全部交给了天子,但在外朝大臣牢牢控制朝政的情况下,十三岁的小天子又如何确保兵权不失?所以长公主六年后不会交出权柄,除非小天子长得更大一些,并且确保了手中的兵权,而相权又得到了有效的制约,否则这危机将一直存在。”
司马懿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目前形势下,这份官制修改方案显然不合时宜。一旦大将军率军出征,盛怒之下的长公主必然反击。这不但不会减少朝堂上的争斗,反而加剧了朝堂上的危机。”
王凌则不以为然,“丞相大人之所以敢拿出这个方案,一是目前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他有恃无恐,这个机会不可错过。二是他考虑到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在徐荣和张燕两位大人都成为辅弼大臣的情况下,长公主即使想动,首先也要考虑到军队的稳定。此次危机,长公主既不敢信任虎贲羽林,又不敢信任南军,那她还有什么倚仗?事实上,她离开了大将军的支持,就没有任何实力。”
蒋济则非常谨慎,“此次危机后,北疆人大量涌入朝堂,尤其是北疆武人的入朝,将给朝堂带来很大的冲击。而北疆武人要想在朝堂上立足并拓展实力,尚需时间,而且这段时间还比较长。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段时间内,京城也罢,各地州郡也罢,武人和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将极为激烈,这对北疆武人扎根朝堂非常不利。此刻,如果北疆武人能得到长公主的信任和支持,形势将大为改观。”
“有一点我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否清楚,北疆武人入朝对天子将来顺利主政,顺利接手和巩固兵权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我认为,目前大将军应该支持长公主,以便保持朝堂上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这对保证武人入朝并在朝堂上站住脚极为重要。”
蒋济的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但现在的问题是,此次长安危机是因为长公主在招抚叛逆上采取了错误的策略而引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威信已经受到了严重打击,而大将军也已经做足了支持朝廷修改官制的姿态。如果此刻大将军突然一跃而起,维护长公主,指责朝廷的种种不是,推翻朝廷拟定的官制修订方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自损威严?另外大将军还要设法救出董昭等十几员大吏,还要利用赦免襄阳特使的罪责来安抚南方叛逆以便集中兵力西进平叛,这些都需要和朝中大臣们商量协调,需要他们结束谋刺天子案的追查。如果双方闹僵,尽快稳定朝堂就是一句空话。
用什么办法才能做到既保住长公主手中的权柄,又能满足朝廷的要求?
九月初四上午,大将军接到了小天子的手诏。他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九月初四下午,大臣们联名来书,督请大将军即刻赶到栎阳主持大局。长公主虽然病倒了,但国事不能耽搁,需要尽快议定。
大将军头痛欲裂,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苦思冥想。
长公主不吃不喝,以死抗拒。
小天子急得团团乱转,在金华殿里上蹿下跳,一筹莫展。突然,他想到了筱岚。自己从小是喝筱岚的奶长大的,筱岚算是他的乳母,也是最早的老师,向来是有求必应。而且和姑姑的关系特别亲,请她来劝劝或许有效。小天子纵马出宫,跑到馆驿去找筱岚。
筱岚苦笑,把小天子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不是臣不去,而是臣去了也没用啊。殿下是心死了,所以……”
“姑姑的心死了?”天子很奇怪,“没有啊。她抱朕的时候,朕还听到她的心在跳啊。”
筱岚想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你知道殿下最喜欢谁吗?”
“当然是朕了。”小天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非常认真地说道,“姑姑最喜欢朕了。”
筱岚忍俊不禁,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她怕天子看见,急忙假装抹眼泪,掩饰了过去,“还有呢?殿下就喜欢陛下一个人吗?”
“还有……”天子犹豫了一下,四下看看,然后把嘴凑到筱岚的耳边,压低声音,很是神秘地说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姑姑的秘密,只有朕一个人知道。”
筱岚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姑姑还喜欢大将军。”小天子生怕别人听到了似的,声音特别小,“这次大将军从塞外回来,也不来看她,也不给她礼物,把姑姑气坏了。这几天姑姑常常一个人流眼泪,特别伤心了。”
筱岚“哦……”了一声,一脸的惊讶,接着轻轻拍了一下小天子的后背,“那你还跑到这里来?你应该留在殿下身边安慰安慰她。”
“怎么安慰?朕请大将军来栎阳,大将军又不来,朕有什么办法?”
“嗯……让臣想想……”筱岚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突然一拍手,“有了……”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香包,“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天子疑惑地抓了抓脑袋。“这不是香包吗?”
“错了。”筱岚故作种秘地说道,“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倾情爱慕,就互相交换这贴身的香包,所以它又叫定情之物。”
小天子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接着又想起什么,遗憾地说道:“可惜大将军身上没这个东西,否则朕就把姑姑身上的香包偷出来送给大将军,然后再把大将军身上的香包要回来给姑姑……”
“陛下真聪明……”筱岚笑靥如花,兴奋地在小天子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陛下太聪明了。”
筱岚这么一夸,小天子立刻乐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说道,“大将军没有香包也没关系,他送了姑姑许多礼物,姑姑也应该送给他一个。朕这就回宫,把姑姑的香包偷给大将军,大将军看到了姑姑的香包后,肯定会飞马而来……”
小天子站起来,转身就跑,跑了两步,他突然又转身跑回来,在筱岚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抱住筱岚,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谢谢娘……”
九月初五黄昏,大将军到达栎阳。
威武将军何风忐忑不安,率众相迎。大将军给了他五个大字,“不错,干得好。”何风顿时如沐春风,浑身轻松,掉头跑回军帐睡觉去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寝食不安,没有一天晚上安心睡过觉。
太傅杨彪、丞相李玮等大臣在城门处相迎。大将军和众人一一寒暄,然后和李玮同乘一车,直奔栎阳宫。
“大将军……”李玮坐直了身躯,拱手想解释一下,李弘笑着摇手阻止了,“仲渊,你是丞相了,不要这么客气吧?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相信我,无论何时。”
李玮感激涕零,也不理李弘的阻止,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
“你催我到栎阳来,想让我帮你什么?”
“你现在来,摆明了就是要我让步嘛。”李玮笑道,“如果你能早来两天,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有些事,不能急,要慢慢来……”李弘说道,“现在整个朝廷都在威逼长公主,让她感觉所有人都在背叛她,这会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啊。”
“不这么做,殿下怎会相信你?怎会依赖你?”李玮一语双关地说道,“长公主现在就象一头愤怒的老虎,要想让她安静下来,恢复理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牢牢抓住你。如果她能就此恢复理智,何尝不是社稷之福?”
“她有她的想法。”李弘不动声色,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大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北疆人和北疆的军队,她不应该忘本,她不应该忘记在大汉即将倾覆的时候,是谁力挽狂澜,把大汉又重新扶了起来。”李玮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李弘脸色微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生是大汉的人,死是大汉的魂,重振大汉,是我们大汉人的本份,她何曾忘本?”
李玮表情一滞,眼里闪过一丝惧色,惊愣无语。
“你给我一个底线。”李弘盯着李玮,冷声说道。
李玮犹豫了片刻,然后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新官制就是底线。”
“你这是在逼我。”李弘的声音更加冷了。
“我没有退路了,朝廷也没有退路了。”李玮盯着李弘,针锋相对。“大将军,皇家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大汉四百年来,皇统屡遭劫难,症结就在这里。皇权和相权失衡,选择皇统成了皇家的家事,外朝根本无权参予,这如何保证皇统的贤良?皇统出了问题,律法又有什么用?制度又有什么用?我们回过头去看看四百年的大汉,只要皇统出现问题,大汉就要遭受一次磨难,百姓就要遭受一次痛苦。难道大汉中兴后,我们还要再走同样的老路?”
“皇权是要制约,朝堂上的权力是要制衡,大汉律法也的的确确需要竖立起绝对权威,选择皇统更应该是国家大事,但根据新官制,皇权和相权完全失衡,你又如何保证将来的皇统绝对不会出问题?你凭什么保证?”李弘连声质问。
“我最起码要保证我这一代人不会因为皇统选择的失误而成为葬送社稷的罪臣……”李玮激动地说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带着显赫的功勋和无上的荣耀安安静静地死去,我希望自己死了之后不会被开棺焚尸,不会成为遗臭万年的罪人。我希望所有为中兴大汉而流血流汗的将士们,希望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过上一段平安而快乐的日子。我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皇权是要受到制衡,但不是现在,是天子主政之后,是长公主离开朝堂之后。想想当年的吕后,她正是因为自身的功勋镇制了满堂文武,正是因为手握权柄而为所欲为。她拒不交权,直到死了之后才把一个烂摊子丢给了一帮老臣。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前车之鉴,后人之师,看看今日的长公主,如果再不制约她,如果再不限制她的权柄,我们还有多少天可活?我可以在此断言,只要你活着,她就绝不会放弃手里的权柄。无论小天子多么英明,她都绝不会放权。要我说原因吗?需要我给你解释吗?”
“现在,你要我放弃新官制,要我把权柄还给长公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只要你带着大军挺进西疆,这长安城立即就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们死了,你活在世上的日子还有几天?你不造反,有人会造反,有人会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造反。”李玮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条路既然走了,就没有回头路,无论你怎么逼我,我都绝不后退。”
李弘怒视着李玮,一言不发,良久,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小子,做了丞相了,果然不一样,厉害……”
吕布看到李弘,不知为什么,眼眶一红,泪水竟然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
李弘心中酸楚,一把抱住了吕布,在他肩膀上用力捶了几下,“兄弟,谢谢你了,谢谢……”
“如果我能留条性命,我想到大漠去。”
“大军马上就要征伐西疆了,你随我去战场吧。”李弘的声音有些嘶哑,“将来,如果你我都还活着,我们一起去大漠,为大汉戍守边疆。”
小天子张开双臂,一路高叫着,从高高的台阶上飞一般冲了下来。
李弘稍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陛下长结实了。”
“爱卿说话不算话。”
“从何说起?”
“爱卿说过,只要出去打仗,就把朕带着,可爱卿这次没带朕,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跑了。”小天子撅着小嘴,很不高兴地说道。
“这次不是去打仗,是给河西的大军筹办粮草,整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李弘抱着小天子,一边走上台阶,一边笑道,“过完年,我们就去打仗。”
“真的?”小天子高兴地眉开眼笑,“爱卿没有骗朕?”
“当然。”李弘十分肯定地说道,“这次,让颜霸、李信、赵统这些孩子也去,看看大汉的边疆。”
“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小天子挥舞着细嫩的手臂,兴奋地高声狂叫。
小天子牵着大将军的手走进了长公主的卧房。
“姑姑,姑姑……大将军来了,给你带礼物来了。”
长公主憔悴了很多,面色苍白,没有半丝血色。她无力地看了李弘一眼,神情一阵激动,然后紧紧闭上眼睛,泪水倾泻而出。
小天子愁眉苦脸地抓了抓脑袋,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门边的黄门侍郎刘琬非常焦急,冲着小天子连连招手。小天子推了推大将军,“姑姑两天没进食了,爱卿替朕想想办法。”李弘叹了口气,点点头。小天子转身走了。
李弘屈膝行礼,“臣……”
“我不死,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来?”长公主突然睁开眼晴,愤怒地叫道,“你太欺负人了,你……”长公主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接着背转身去,蒙头痛哭。
李弘缓缓站起来,低头想了很久,突然说道:“臣终其一生,都将护在殿下左右,至死方止。”
长公主哭声顿止,猛地转身望着李弘,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刚才说……说……”
李弘微微一笑,“臣一生一世都将陪伴在殿下左右,不管殿下是否愿意,臣都不会离开。”
长公主面孔微红,泪水盈盈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浓浓情意,娇躯无力地倒在了榻上,“你骗我……”
“臣发誓……”李弘抬头望着窗外的暮色,脸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容,“将来,如果殿下还想回龙泉,臣愿意放弃一切,追随殿下于左右。”
看到李弘转眼就从金华殿出来了,杨彪、李玮等大臣不禁失望地连连摇头。
长公主已经绝食两天,如果闹出什么事来,大家麻烦大了。
“大将军,殿下怎么说?”李玮急不可耐地问道。
“明日朝议,殿下亲自参加。”
“殿下不绝食了?”杨彪吃惊地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天子下旨,急召长安文武大臣急赴栎阳宫议事。
九月初六,上午,栎阳宫,宣德殿。
长公主和天子高踞上座,文武大臣分列两旁。
大将军上奏,臣受先帝遗诏之重托,十四年来,领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重振社稷。今中兴大业虽初见成效,但天威孱弱,难震四海,故上交兵权,以全天子之威。
举朝皆惊。
长公主骇然站起。大臣们目瞪口呆。唯有天子茫然不知,大将军从容而笑。
大将军高举先帝遗诏,“臣不负先帝所托,以十四年征战,完成夙愿。今将此旨转托于陛下,臣将誓死追随陛下,戍守疆土,拱卫社稷,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朝堂上死一般寂静。
大将军缓缓打开遗诏,大大的“汉”字如同擎天柱石,震撼心灵。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四节
杨彪哭了,老泪纵横,干瘦的身躯激动地颤抖着。
突然,他高高昂起头颅,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跪……”
苍老、嘶哑、颤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着大汉君臣们的心。这一刻,十四年的痛苦,十四年的奋战,十四年的血汗,十四年的泪水,终于化作了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嘶喊,大汉的天威终于在这声苍凉而喜悦的嘶喊中悍然雄起。
长公主痛哭失声,拉着小天子跪了下来。
杨彪跪伏在地,泪如雨下,悲恸的呜咽声让人肝肠寸断,黯然魂伤。
“轰……”一声响,朝堂上近百位大臣撩衣跪倒,匍匐在地。
大将军手举遗诏,站在朝堂中央,望着跪倒在地的君臣,一时间心神震颤,泪水情不自禁喷涌而出。
先帝遗诏,大汉最大的权柄,孝灵皇帝赋予大将军的最大权力,十四年后,终于重归大汉天子。
匡扶社稷,这个让大将军承载了十四年的重任,终于卸下了。从此后,匡扶社稷的重任就由年幼的天子承载;从此后,中兴大业将由当今天子去完成。
十四年来,大将军奉先帝遗诏拱卫社稷,重振社稷,先帝授予了他无上的权力。
当年,他曾率十万大军南下威胁洛阳;当年,他曾率北疆悍卒攻杀河北,收复冀州;当年,他曾挥军北上重创公孙瓒,稳定边疆;当年,他曾两次攻杀长安,失志勤王。他的凭仗是什么?他的大义是什么?谁给予他这个为所欲为的生杀大权?就是孝灵皇帝,就是孝灵皇帝的遗诏。
凭借孝灵皇帝的遗诏,凭借孝灵皇帝赋予他的权力,他可以主政天下,他可以任意废黜天子,重建皇统,他可以任意征伐州郡涂炭生灵,可以任意诛杀他所认定的叛逆。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为了“匡扶社稷”,是为了“中兴大汉”,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就行了,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当然,要想把先帝遗诏转化为权柄,首先需要强悍的实力,需要无坚不摧的力量。但大将军有,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武力把先帝遗诏所赋予的权力发挥到极致。
孝灵皇帝驾崩之前,这道遗诏曾在嘉德殿出现,当时没有宣读,只是说急送于塞外征北大将军李弘。不过所有大臣都明白,那不是一道遗诏,而是一把血淋淋的战刀。
这把战刀曾发出了凌厉一击,其威力之大,让洛阳为之战栗。从此天下人都知道,李弘不再是一把战刀,他凭借着孝灵皇帝授予的特权,迅速变成了一位威胁到社稷安全的权臣。
袁绍声讨董卓的时候,拿出来的是“三公檄文”,后来组建讨董联盟的时候,拿出来的是被废少帝的“承制”圣旨。凭着这份所谓的“承制”圣旨,袁绍得到了大义,指挥讨董大军攻打洛阳。
当时,李弘手里的这份遗诏如果在皇甫嵩手上,或者在朱俊手上,情况会完全不一样。但可惜的是,这份遗诏在李弘手上,李弘虽然功勋显赫,但资历和声望不足,无法承载遗诏所赋予的权力。最后,天下形势彻底失控。董卓挟持皇帝,坚守于关洛。袁绍拿着承制诏书,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董大战。李弘则把遗诏放在怀里,困守于北疆,踌躇不前,一筹莫展。
长公主千里迢迢赶到北疆,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李弘的困境。张温等七位老大臣赶到晋阳,帮助长公主竖起了“重振社稷”的大旗后,这份遗诏才算发挥作用,这份遗诏所蕴含的权柄才和李弘所拥有的武力开始逐步结合。
十四年过去了,李弘功勋更加显赫,而李弘的资历和声望也达到了顶点。他不但可以承载这份遗诏所赋予的权力,而且还能把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如今,李弘拥有遗诏所赋予的全部权柄,而且这个权柄和他手中的兵权完全结合,权势倾天。
李弘拥有这份权柄的前提是承载中兴社稷的重任,在这个大前提下,就算他竭尽全力扶持长公主和当今天子,不惜一切代价重建皇权威仪,也不过是他中兴社稷的重任之一。因此,只要李弘说社稷没有中兴,他就可以继续执掌国政,而长公主和天子也就无法在真正意义上拥有权柄。
现在回头去看看,这些年,李弘在朝堂上屡屡退让,但他的权势不但没有减损,反而越来越强大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随着他在朝堂上的退让,他的声望也在增加,他的声望越大,威信越大,号召力越大,随之而来的是这份遗诏所给予他的权力也越大。
试想一下,凭李弘现在的声望,凭皇权沦落的今天,凭天下动荡不安的形势,他即使没有官职,没有军队,对他的实力又有多大损失?他只要拿出这份遗诏,只要打出中兴社稷的旗号,只要登高一呼,还不是响者云集?
如何制约李弘的这个权柄?没有办法制约。社稷存亡,都在李弘的一念之间。
如何解除李弘的这个权柄?李弘死了,这个权柄就没了。或者李弘主动交还遗诏,把这个权柄还给天子。或者皇权强大,天子依靠强大的皇权强行剥夺李弘这个权柄。
李弘对大汉忠心耿耿,对权柄也不贪婪,他在朝堂上步步退让,把他强大的权柄巧妙地掩藏在兵权之下,这让很多文武大臣遗忘了这道遗诏,甚至直接忽略了这道遗诏所赋予他的权力。人们直觉地以为大将军的权柄都来自于他强悍的武力,来自于他的兵权,来自于他对军队的控制。
但有人却把目光一直牢牢盯在这道遗诏上,一直试图夺回李弘的权柄。
在这些人看来,袁绍矫诏承制,成为大汉最大的叛逆,曹操、刘备、田楷重建皇统,负隅顽抗,这些都是血淋淋的教训。相比董卓挟持天子,这种假借皇权祸乱天下的叛逆才真正的可怕。
于是,朝堂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大将军总是退让,总是设法维护朝廷的威信,皇权的威信,而皇权则步步紧逼。朝廷更是上下齐心一致与其对抗,即使在大将军表示愿意交出兵权后,皇权和相权还是誓不罢休,继续进逼。其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大将军即使交出了兵权,他还是继续拥有当今朝堂上最大的特权,也可以说是最大的权力。虽然这个权力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对社稷,对朝廷,对天子的的确确存在着巨大的威胁。
李弘愿意交出这道遗诏,愿意交出先帝赋予他的权力吗?他不愿意,非常不愿意。
当十四年前,他凭借着这道遗诏,带着十万大军南下威胁洛阳的时候,他已深切感受到了这道遗诏的威力。这是他最犀利的武器,是他安身立命的武器,是他保证天下稳定的武器,他需要这个武器。他和这个武器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谁都不能离开对方。
十四年来,他征伐天下,高举着“奉先帝遗诏匡扶社稷”的大旗,战无不胜。他可以任意选择皇统,任意调动军队,任意诛杀叛逆,任意处置官吏。即使违背了律法,他也可以凭借这道遗诏,凭借自己承载的使命,把律法踩在自己的脚下。
如果失去了这道遗诏,失去了无上的权柄,不再承载先帝赋予的重任,他就是朝堂上一名普通的公卿大员。
征伐天下的时候,他是“奉天子旨”,是天子授予他统帅大军的权力。他不能任意调动军队,否则形同谋逆,要诛杀九族。他无权任意处置叛逆,更无权任意处置官吏,他的所作所为要受到大汉律法的束缚,不能有丝毫的逾越。
拥有这道遗诏,和失去这道遗诏,大将军所拥有的权柄有天壤之别。
兵权再大,相权再膨胀,最后都要受制于皇权,而这道遗诏所赋予的权力和李弘所拥有的武力相结合后,等于拥有了超越皇权的权力,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放弃?
只要拥有这道遗诏,只要拥有这个权柄,只要大汉的皇权没有强大到足够镇制李弘,只要天下还没有彻底稳定,李弘随时都可以高举“奉先帝遗诏匡扶社稷”的大旗为所欲为。他可以重建皇统和朝廷,可以重建大汉律法,可以重新开创中兴大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
所以,在中兴大业没有成功之前,李弘宁愿交出兵权,也绝不愿意交出这道效力尚存的先帝遗诏,交出手里最大的权力。
但现在他被逼得没有退路了。
新官制已经拿出了方案,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皇权被打击的体无完肤。如果置之不理,任由发展,中兴大业将岌岌可危,十四年的努力很可能毁于旦夕之间。
这份新官制本身没有错误,权力之所以失衡,皇权之所以不堪一击,关键在于现在的皇权里缺少了最强悍的兵权。天子不掌兵,腰杆哪里直得起来?腰杆直不起来,说话没有份量,当然处于绝对弱势。
大将军其实已经交出了兵权,但长公主敢接吗?长公主还在考虑如何稳妥地收回大将军的兵权,继而增强皇权的时候,长安已经爆发兵变了。朝廷在招抚策略上的错误不过是兵变发动者的借口而已,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还在于维护大将军的绝对权威,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权威。
张燕为什么敢发动兵变?何风为什么敢出兵栎阳?李玮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胁迫长公主?归根究底,是因为大将军是他们的后盾,大将军手握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权柄。只要大将军还在,他们无论做错了还是做对了,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中兴大汉,重中之重是重振皇权的威仪。皇权沦丧了,一蹶不振,臣强君弱,这社稷还能维持几天?就算天下平定了,没有一个强悍的无坚不摧的皇权,叛逆还是层出不穷,社稷永远都不会平定下来,百姓永远都不会过上安宁的日子。
兵权交不出去,皇权摇摇欲坠,李弘唯独能力挽狂澜的办法就是交出手中的先帝遗诏和这道遗诏所赋予的无上权柄,从而让皇权骤然强大,成为朝堂上唯一的主宰和核心。
李弘犹豫了很久。他很恐惧,现在天下还没有完全收复,南方的叛逆还在陈兵以待,西北两疆忧患重重,一旦自己在外征伐的时候,朝堂上再起波澜,他就没办法挽救了。但让他产生放弃最大权柄的念头,却是因为北疆武人的大量入朝和北疆人基本上控制了朝政。如果此刻长公主能和自己齐心协力,朝堂上的稳定完全可以得到保证,这样朝廷上下只要再努力几年,等到小天子主政的时候,中兴大业的基石也就差不多夯实了,剩下的事就让小天子去干了。
但长公主能信任自己吗?凭什么保证将来长公主不会乘机报复北疆人,杀戮北疆人?长公主拿到了全部皇权后,她如果贪恋权柄,拒绝还政于小天子怎么办?
就在李弘彷徨无计的时候,长公主的书信到了。皂囊里没有竹简,只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有一个精致的红色香包,香包上绣着一只黑色的豹子,香气浓郁。李弘握着这只香包,在书房里徘徊了一夜,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大汉的中兴是天下人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无法包揽一切。如果我突然战死沙场,丢下的这个烂摊子谁能收拾?
我一直把北疆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但一旦我死了,他们还能对抗狂风暴雨,还能坚韧不拔,还能继续推动中兴大业飞速前进吗?
北疆人已控制了朝政,北疆武人也正在大量涌入朝堂,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剩下的事应该由他们做了。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他们,就象我不可能永远保护大汉一样,他们应该和天子一起,迅速成长为主宰大汉的力量。
大汉失去了我的庇护,或许中兴的速度更快;天子和北疆人失去了我的庇护,或许能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中兴大业。
现在,我和我手中的权柄,已经成为中兴大业的阻碍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还是放弃吧。
该放弃的终究要放弃,不该放弃的,要紧紧抓住,不能再失去了。
李弘手捧遗诏,缓缓走到了小天子面前。
长公主泪眼婆娑,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弘,樱红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李弘神情肃穆,高高举起了遗诏。
杨彪高举双臂,纵声狂呼:“陛下,接过遗诏,接过振兴社稷的重任,大汉将在陛下的奋战下再振雄威……”杨彪喊到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大汉天威……大汉……天威……”
小天子左右看看,有些惊慌失措,没敢伸手去接。
李弘冲着他微微一笑,把遗诏递到了他手上,“陛下,从这一刻起,中兴大业就交给你了。”
小天子忐忑不安,非常紧张。
“站到案几上去,把遗诏举起来,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来。”李弘轻声鼓励道。
“说什么?”
“大汉天威。”
小天子转身爬上案几,高举遗诏,紧紧闭着眼晴,涨红着小脸,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大汉……天威……”
“大汉……天威……”
大臣们齐声呼应,巨大的吼声震撼了宣德殿,直冲云霄。
大将军这一招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所有人都陷入了强烈的恐慌。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重新考虑朝堂局势,急速寻找对策。
长公主宣布休朝,她拉着天子匆匆退下。
大臣们站在原地都没动,目光密切注视着大将军,人人神情震骇。
大将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感到浑身上下无比轻松。十四年了,十四年的殚精竭虑,十四年的寝食不安,今天,总算结束了。这一瞬间,李弘想起了孝灵皇帝,想起了赵岐,想起了刘虞,想起了张温、马日磾……想起了无数逝去的战友,想起了他们对大汉深深的眷恋,对大汉刻骨铭心的爱。一股锥心的痛楚蓦然侵蚀了他的全身,泪水霎时间模糊了他的双眼。
“先帝,臣终不负所托,终不负所托啊……”
杨彪走到了大将军身边,轻轻抚摸着他厚实的肩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他才嘶哑着声音说了两个字,“谢谢……”
杨彪退后一步,深深行了一礼,突然间,他情绪完全失控,“扑通”跪倒在李弘面前,失声痛哭,“十四年……十四年啊……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啊……”
李弘木然而立,潸然泪下。
荀攸连连摇头。他很难相信这是事实,他呆呆地望着痛哭流涕的杨彪猛然吼了一嗓子,“跪……”
吼声在朝堂上回荡,惊醒了游离在现实和梦幻之中的大臣们。
荀攸撩衣跪下。
李玮苦笑,跪下。徐荣叹了口气,跪下。张燕瞠目结舌,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咬了咬牙,跪下。鲜于辅钦佩地冲着李弘拱拱手,跪下。
“轰……”朝堂上近百位大臣全部跪下。
李弘骇然心惊。
荀攸瞪大了眼睛,扯着嗓子叫起来,“大将军救了大汉,他救了大汉,磕……”
“磕……”吕布张开双臂,仰首向天,纵声狂吼,好象要把郁积在心中十几年的痛苦在这一吼间全部倾泻。
李弘跪倒,还拜。
十九年前,自己踏足这片故土,从卢龙塞开始征战,一直打到现在,整整十九年。十九年里,无数的将士倒在了战场上化作了累累白骨。所有人都是为了今天,为了重建一个强盛的大汉,为了大汉千秋万代的安宁。为了今天,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大将军走进了偏殿。
长公主盈盈拜下,“我代父皇谢谢你,也代陛下谢谢你。大将军对社稷之恩……”
李弘笑笑,摇摇头,打断了长公主的话,“殿下,这是臣给你的礼物。臣曾答应过你,每次出征归来,必给殿下带一件礼物。”
长公主眼圈一红,泫然泪下,“都是我不好,每次都错怪你。我……”
李弘淡然一笑,刚想说话,长公主忽然靠近他身边,低声说道:“如果我去龙泉,你真的会去吗?”
李弘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是臣对殿下的承诺。”
“你……”长公主脸显羞色,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为了我,你愿意舍弃一切?”
李弘沉吟了片刻,“十四年前,先帝给了臣两道遗诏。一道送到塞外,一道留在你身上,直到一年后你到北疆,臣才接到。第一道遗诏,臣不负先帝所托,完成了。第二道遗诏……”李弘停了一下,在长公主若有所悟的目光中,轻轻说道,“虽然那道遗诏送到我手上的时候,遗诏的效力已经过了,但先帝让殿下亲自送遗诏到北疆,显然是想把殿下托付给臣,让臣护卫殿下。臣不愿负先帝之托,所以……”
长公主脸色顿时就变了,“你到龙泉,仅仅就是为了完成先帝之托……”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了那抉白绢,“你出征在外的时候,让别人来保护我,这也叫不负先帝之托?”
李弘摇摇头,一把抓住了那块白绢,同时也把长公主的手抓住了。长公主又羞又恼,奋力挣脱,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你听话一点好不好……”李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陛下就在外面,大臣们还在殿堂上,我们两个在这里闹个没完成何体统?”
“我不管,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不让你走。”长公主还是头一次看见大将军如此低声下气,心里一阵窃喜。
“为了我,你愿意舍弃一切?”李弘放开了长公主手,郑重地说道。
“我愿意。”长公主毫不犹豫地说道。
李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她的手,在她手掌心上写了两个字。长公主又惊又喜,含情脉脉地盯着李弘,娇羞不已,“豹子大哥,你不会骗我吧?”
李弘摇摇头,躬身告退。
小天子手棒诏书,左看右看,一脸的疑惑,“姑姑,这份遗诏什么意思?朕怎么看不懂?”
长公主正在低头沉思,没有说话。
小天子伸手推了推长公主,“姑姑,你在想什么?”
“哦……”长公主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你说,大将军为什么……突然送给我礼物?”
小天子笑起来,“大将军不是经常送给你礼物嘛,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知道这礼物意味着什么吗?”长公主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汉?”小天子在诏书上比划了几下,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大将军这次太小气了。朕把姑姑最贵重的一件东西送给他,他也应该还给姑姑一件最贵重的礼物。”
长公主吃惊地望着小天子。小天子没有发现,他还在摇头晃脑地一个人说着话。“大将军送给姑姑很多礼物,但这件礼物最差。”
“你把我的香包送给大将军了?”长公主双颊绯红,又羞又急。
“啊?”小天子猛地抬头,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睛,“没有啊。”
“你刚才说什么了?”
“刚才?”小天子的眼珠子快速转动了两下,“刚才朕啥也没说。”
长公主气得干瞪眼,她指指遗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遗诏。”
“这上面的字呢?”
“汉。”
“大将军把大汉送给你了,你知道吗?”
小天子茫然不解。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长公主把小天子搂进了怀里,“过几年,你长大了,姑姑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姑姑一个人吗?”小天子以为长公主要出一趟远门,不以为意。
“不,不是姑姑一个人。”长公主贴着小天子的脸,亲昵地捏了几下小天子的脸蛋,“这次谢谢你了。”
下午,长公主召集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大将军李弘、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御史大夫荀攸六位大臣议事。
长公主同意官制修改方案。
天子和尚书台迁到长安的未央宫。自己和中书监居于栎阳城的栎阳宫。
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大将军李弘、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御史大夫荀攸等六位大臣参隶尚书事,同理国事,辅弼天子。
不过,她建议由大将军李弘督领尚书台,主持尚书台的日常事务,为六位辅弼大臣之首。
李弘婉言请辞。臣常年率军征伐在外,尚书台日常事务还是由大司马督领为好。徐荣极力推辞,认为尚书台还是由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督领为好。
这个时候,谁还愿意和李弘争首辅的位置?
杨彪立即劝道,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好,督领尚书台不合适。丞相大人太忙了,没时间兼顾。大司马和太尉大人各领兵事大权,日常事务繁忙,也无暇顾及。御史大人不但要主持御史台的日常工作,还要频繁来往于外朝诸府、未央宫和栎阳宫传递奏章,太辛苦了。目前看来,只有大将军最闲啊,还是大将军为首辅吧。大将军如果征伐在外,这首辅的位置就暂时由大司马代替,如何?
李弘还想推辞,但看到长公主脸色不善,随即作罢。
大将军李弘交还了孝灵皇带的遗诏,又交还了兵权,皇权骤然膨胀,按道理皇权和相权应该可以实现制衡了。但长公主强行让大将军督领尚书台,并且把中书监的权力全部移到了尚书台,无形当中把中书监闲置了,尚书台再次权重。
大将军督领尚书台,尚书台权重无可非议,但相权却因此受到了削弱。长公主这么做,显然是为了让小天子在主政后能牢牢掌控权柄,并且有报复外朝的意思。
外朝大臣们有苦难言。谁能料到,大将军在这个关键时刻使出惊天一招,把外朝大臣们精心策划的夺权大计打了个粉碎。
有得必有失,朝廷能够让皇权重建无上威仪,却是惊天之喜。
九月初九,长公主和六位辅弼大臣连续商议三天,终于下旨宣布最新的官吏任免情况,涉及各级官员一百一十多人。
拜郭策为太常卿、崔琰为太仆卿、张范为宗正卿。
拜鲜于辅为光禄勋卿、杨凤为卫尉卿、陈群为廷尉卿。
拜钟繇为大司农卿、贾诩为少府卿、袁耀为大鸿胪卿。
其余将作大匠为赵戬。执金吾为玉石。司隶校尉为张辽。京兆尹为余鹏。河南尹为令狐邵。
拜田畴为尚书令。
拜司马朗、王凌为尚书左右仆射。
拜牵招、宋文、郑演、孙礼、王昶、赵行为六曹尚书。
免除樊篱将军职,出任幽州刺史。免去张白骑将军职,出任并州刺史。免去高览将军职,出任兖州刺史。免去张郃将军职,出任青州刺史。
免除纪灵将军职,出任陈留太守。免除徐晃将军职,出任弘农太守。免除孙亲将军职,出任河东太守。免除吴叶将军职,出任魏郡太守。免去昌豨将军职,出任北海国相。
九月十二,大将军李弘上奏。
为了稳定州郡,建议马上审结谋刺天子案。前将作大匠董昭等大臣牵连此案的可能很小,应予以释放,重新任用。
建议赦免襄阳特使,并善加安抚,尽可能招抚南方叛逆。
谋刺天子案量刑过重,杀戮太多,不利于社稷稳定,建议赦免已经入宫为奴婢的叛逆妻女,遣送原籍。
建议做好西征准备,力争明年开春后,西进平羌。
长公主准奏,下旨诸府遵照执行。
九月二十三,天子和文武大臣返回长安城,入居未央宫。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十五节
大汉国元平元年,十月。
丞相李玮在短短时间内,以惊人的速度连续拿出了十几个涉及到官制、官学、田律、赋税、兵制、选拔、刑律、监察、对胡政策、招抚策略等等各项制度的修改草案,让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目不暇接,穷于应付。
此刻,各地州郡的上计吏正在陆续赶到长安,丞相和一帮公卿大臣们白天审核各州郡“计薄”,晚上商议各项制度的修改案,几乎天天通宵达旦。诸府官吏们忙得团团乱转,叫苦不迭。
大将军建议丞相大人把处理国事的节奏放慢一点,给大臣们喘口气。这样连轴转,日夜工作,到年底至少有一半官吏要躺下。
“我要时间。”李玮断然拒绝,“从去年上计开始到现在,整整一年时间,朝廷没做别的事,就是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一事无成。我要把这一年时间抢回来。年底之前,朝廷必须完成对中兴策略的初步调整,必须完成各项制度的修订。一年内的事,我们三个月内完成。”
大将军无奈,特意召集几位辅弼大臣商量,看看用什么办法才能确保年底前完成丞相大人所定的目标。
太傅杨彪说,我们累就累一点,关系不大,但诸府奏章在长安城和栎阳城之间往来传递,来来回回至少要耽误一天时间,这严重影响了办事速度。御史大夫荀攸说,要想在年底前完成丞相大人所定的目标,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请大将军亲自到栎阳去一趟,请长公主再放点权,有些事让朝廷直接做主,事后再奏;要么请长公主到长安城暂住一段时间。
大臣们倾向于让长公主放权。因为长公主到长安后,如果以此为借口,住在未央宫不走了,事情就比较麻烦。而长公主如果放权,给尚书台和外朝诸府更大的权力,朝廷的难题即能圆满解决。
大将军考虑良久,给长公主写了一封信,朝廷事务繁忙,需要殿下亲临长安,便于及时处理一些棘手问题。但此时正值朝廷敏感时期,不知殿下到长安后,能否住在北阙长公主府?长公主很快回复,你来接我。
栎阳。
长公主坐在席上,锦衣华服,国色天香,仪态万方,望着李弘的眼晴里情意绵绵,让李弘为之心醉,但心情也遽然沉重起来。
长公主察觉到李弘眼神的变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我老了吗?”
李弘摇摇头,轻轻握住了长公主柔嫩的双手,“我怎样才能把你带走?”
“你不能骗我。”长公主心里一紧,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让她浑身战栗。她情不自禁地反手抓住了李弘,象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你发过誓。”
“你给我时间,我会想出办法。”李弘小声安慰道。
“多长时间,还要多长时间?”
李弘叹了一口气,他也无法确定,但总能想出办法。
“如果我老了,你还会娶我吗?”长公主轻抚李弘的长发,无力地问道。
李弘郑重地点点头,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上天会报答你,一定会报答你。”
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刘晔各自抱着一大捆奏章走进了金华殿。这是李弘带来的急奏,需要长公主审核,盖印玺和颁旨。
长公主皱皱眉,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对李弘笑道:“大将军,你没看到我穿着礼服吗?”
李弘愣了一下,“殿下,还是明天走吧。现在动身,凌晨以后就到了长安,你总不至于让陛下和大臣们半夜出来迎驾吧?”
长公主抿嘴一笑,冲着刘放和刘晔挥挥手,“黄昏时分,车驾出城。把这些奏章送到马车上,我和大将军边走边议。”
刘放和刘晔心领神会,相视而笑,转身又出去了。
李弘苦笑,“殿下,臣不便和殿下同乘一车,还是……”
“豹子大哥……”长公主抓住李弘的手臂轻轻摇了几下,娇声哀求道,“天黑了,没人会看到,求求你了。”
“不行。”李弘很坚决。
“真的?”长公主笑盈盈地凑到李弘的耳边,低声说道,“那好,我到长安后,就住到未央宫去。你不愿陪我,那我就去陪陛下。”
李弘哭笑不得。
“豹子大哥,叫何风带着军队慢慢走,天亮的时候到长安不就行了。”长公主娇笑道,“现在我是殿下,你得听我的,否则……”
“好,好……”李弘担心她生气,和自己对着干,急忙答应了,“我听你的,你不要威胁我了。”
何风升官了,做了护军将军,带着五千人马戍守栎阳城,负责长公主的安全,但他很不高兴。看到大将军后,话还没有说上几句就发脾气了,“我要去打仗,我宁愿在北军做个校尉,也不愿待在栎阳城混日子。”
“西疆的仗要打多长时间,我目前无法确定。”李弘劝道,“西疆收复后,大军马上南下打益州。不出意外的话,我至少有两三年时间不在长安,所以长公主的安全极其重要。尤其现在她手里掌控着兵权,直接关系到社稷的安危。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恐怕就算我及时赶回来,也未必能迅速稳定局势。天子在渭桥遇刺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何风诧异地望着李弘,低声说道:“大将军,天子在渭桥遇刺,具体情况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才更加担心。”李弘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过去,兵权在我手上,即使有人伤害了长公主,对社稷也不会造成太大危害,我还可以力挽狂澜。但现在兵权在长公主手上,一旦长公主被人挟持或者刺杀,其危害之大,你清楚吗?”
何风明白了,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感觉一块千斤巨石突然砸到了自己的背上,把自己压得几乎窒息了。
“拜你为护军将军,给你五千悍卒,让你掌控实权,不是因为你在这次长安危机中立了功,而是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承担了戍守社稷之责,朝廷必须给你这个军职,给你这么多人马,给你指挥这支军队的权力。”李弘举起马鞭拍了拍他的肩膀,“必要的时候,长公主可以授权,让你统领大汉诸将,让你做大汉军队的统帅,让你控制大汉所有的军队。你知道自己承担的责任有多大吗?”
何风连连点头,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你如果不知轻重,疏于防备,在栎阳混日子,当心我杀了你。”李弘的口气越来越严厉。
何风缩了缩脑袋,连身应诺。
“此一时,彼一时,朝堂上的形势已经完全变了。”李弘看到何风惊惶不安,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你要看清形势,不要以为只要我活着,长安就翻不了天。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长公主必须活着长安才翻不了天,社稷才不会乱。我已经没有力挽狂澜的实力了,这一点,请拙言务必切记,切记……”
“大将军放心,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任何人伤害长公主。”何风举手发誓。
“那你就一直活着,好好活着,等到小天子长大了,长公主还政了,你就可以上战场了。”
马车在*夜色*里缓缓而行。
车厢里烛火昏黄,淡淡的幽香弥漫在四周,长公主闭着眼睛,静静地依偎在大将军的怀里,嘴角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温馨而甜蜜。
大将军浓眉紧皱,眉宇间忧色重重。何风是军中老将了,出任护军将军已经一个月,至今他竟然还没有意识到保护长公主的重要性,还没有意识到大将军的羽翼已经收了起来无法继续庇护他,由此可以推知各地统军大将们的心理了。这种情况必须迅速改变,否则他们有可能深处险境还稀里糊涂的一无所知。
“殿下,很快就要到年底了,你看是不是让各地的将领们回京一趟?”
“你马上就要出征?”长公主睁开眼晴,抬头问道。
“我知道京中的局势还不很稳,但形势不等人,越早出征越好。”李弘说道,“西疆的韩翼虽然有意受抚,但他的目的主要是粮草,谁能给他粮草,谁能帮助他收复西疆,他就为谁卖命。他手上还有两三万人,这两三万人对我们收复西疆很重要,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尽快西征凉州,不能把他推到襄阳的怀里。襄阳经过这两年的休整之后,实力有所恢复,如果刘表竭尽全力支援刘备,而我们又迟迟不愿西征,那么西疆极有可能成为襄阳牵制我们南下平叛的一个重要战场。这种局面不能出现,我们还是尽早拿下西疆,杀进益州为好。”
“我不愿意让你走。”长公主伸手抱住李弘的脖子,把脸贴在李弘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陛下要亲政,只有这样他才能建立功勋,才能在军中竖立起自己的威信,将来才能统帅大汉的军队,才能顺利主政。”李弘抱紧长公主娇嫩的身躯,低头贴着她的脸颊轻声说道,“我和陛下出征后,你千万不要离开栎阳。如果有人叛乱,要夺你的权柄,你切记,无论如何不要从前方调兵回援,也不要从各地大营调兵进京。”
长公主娇躯微颤,双手抱得更紧了。权柄大了,危险也就大了。如果过去有人想对长公主不利,首先就要想到大将军。但现在大将军交还了兵权,控制了长公主也就等于控制了大将军,长公主的危险随即骤然增加。这一点长公主比谁都清楚。大将军手上的兵权不是想收就能收的,稍有不慎,就是社稷败亡之祸。这年头,有野心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所以大将军彻底交权的时候,整个朝堂都在颤抖,这其中的厉害君臣上下无所不知。
“大军出征之前,殿下让匈奴右贤王刘冥出任度辽将军,屯兵度辽大营。把铁钺将军和乌拉铁骑调到漠北都护,戍守大漠,把燕无畏将军和风云铁骑调回来,屯兵晋阳。只要京中稍有风吹草动,你立即在何风的护卫下,急赴晋阳。”李弘轻轻抚摸着长公主的黑发,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只要燕无畏和风云铁骑到了晋阳,长安就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但天子太小了,你又是个未出嫁的公主,如果有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人权两得,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长公主娇羞不已,突然抬头在李弘的脸上亲了一下。“你现在就娶了我吧。”
李弘笑了,“你想让小雨和小雪守寡啊?现在娶你,你知道有多少人要杀我吗?”
长公主轻声娇笑,“你走了,我就让两位姐姐搬到栎阳来。我如果有危险,她们就更危险了。”
李弘犹豫了片刻。长公主轻轻扭了扭身躯,低声哀求道:“豹子大哥……求求你了,我一个人在栎阳太孤单了。
“好吧。”李弘点点头,小声嘱咐道,“你只要听到风声不对,立即离开栎阳,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耽搁。”
“我知道。”长公主温顺地说道,“我听你的。”
十月中,董昭、刘翊、董访、许汜等大臣无罪释放,各有任命。
十月下,襄阳特使蔡瑁、程昱、鲁肃、简雍、张松等人在丞相李玮的陪同下,进宫拜见了天子,然后在些肉麻的恭维话也心甘情愿了。
丞相李玮先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徐庶等人联手朝内奸佞刺杀天子,罪不容诛,让襄阳立即把人头送来,否则后果自负。接着推翻了前期和谈的所有协定,提出了三个议和条件,废黜襄阳天子,解散军队,刘表、曹操等人即刻进京请罪。
大将军李弘只说了一句话,不愿受抚就打。
十月底,蔡瑁等五位特使返回南方,韩嵩、王朗、华歆等人羁留于长安。
十一月,到京的上计吏越来越多,六位辅弼大臣和朝廷诸府更加忙碌。
本月,天子连续下旨,重建明堂,修改、,监察、选拔、赋税等制度也进入修订阶段。
十一月下,各地统军大将奉旨回京,陆续到达长安。
大将军李弘、丞相李玮、大司马徐荣、太尉张燕、光禄勋鲜于辅、卫尉杨凤、执金吾玉石等公卿大臣会见了每一位到京将领,向他们详细解释了朝堂现状,嘱咐诸将务必尊奉天子和长公主,遵从朝廷旨令,严格遵守律法。
十二月上,征北将军鲜于银、鹰扬将军铁钺、威虏将军臧霸到达长安。至此,除了远在河西的镇北大将军阎柔,远在大漠的虎烈将军燕无畏和远在辽东的讨虏将军李溯等十一名将领外,其余将军、中郎将全部到达长安。
十二月中,天子、长公主在未央宫前殿召见诸将,并予以厚赐。
同期,匈奴大单于刘豹、右贤王刘冥、北部鲜卑王拓跋韬、南部鲜卑王射墨赐之子射虎、中部鲜卑王柯比熊、先零羌王狂风沙、湟中羌王聂啸、白鹿王乌丸人鹿破风、黑翎王乌丸人楼麓、扶余王之子位居、高句骊相加文泓等二十七位大小胡族首领到京觐见大汉天子。
大汉元平二年,正月。
正月初一,朝拜大典,文武百官和胡族诸王参拜天子,君臣同贺新年。
天子下旨,大赦天下。
正月初二,天子下旨,颁布了一系列新政制度。
正月初五,天子下旨,拜匈奴右贤王刘冥为度辽将军,统帅度辽铁骑,戍守边疆。
这是本朝四百年来,第一次拜一位胡族部落王为度辽将军。
朝堂上下无不深感震撼。
同日,朝廷诸府从晋阳大学堂征辟了四十七名各族部落子弟为掾属,其中大部分受辟于丞相府、太常府和大鸿胪府。
正月初六,天子下旨,风云铁骑戍守大漠十五年,劳苦功高,功勋显赫,特予以嘉赏,并把他们调回晋阳驻防。戍守大漠之责改由乌拉铁骑担任。将来,天下稳定后,风云、度辽、乌拉三支铁骑将轮流戍守大漠,拱卫大汉。
正月十六,各地统军大将,各地上计吏,塞外胡族诸王纷纷告辞天子,离开长安。
正月二十,从襄阳传来惊人消息,襄阳天子违背祖制和律法,分封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