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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心狠手辣

    如郑妈妈这等在朱氏身边呆久的,平日里见惯了好东西,面对一匣子的银票自然能够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然而,此时此刻张妈妈低头垂手站在炕前,眼睛偷瞟着那一沓五十两一张见票即兑的银票,却是忍不住一阵阵心热。这实是不能怪她眼皮子浅,她虽在府中伺候多年,但从小丫头熬到二等就嫁了人,之后虽说仍是分在蓼香院,别人也敬称一声妈妈,但在朱氏面前却说不上什么话,男人又不是外头差事,每月夫妻俩的月例加一块也就三两。所以,打从进屋子之后,她就想着老太太若是心情好,会不会顺手打赏一二。

    然而,朱氏扫了一眼那一沓银票,心里一瞬间便转过了千万思量,随即就轻轻把匣子盖上了,却没发现张妈妈那失望的表情。见绿萼上前要将匣子放好,她却冲其摆了摆手,又淡淡地说:“且不要动这个,等你三小姐进来再说。”

    说完这个,她这才抬头看向了张妈妈:“刚刚我听到外头响动不小,又是大呼小叫的,是出了什么事?”

    张妈妈看了一眼红螺,终究不敢依着陈澜的吩咐都瞒着老太太,忙满脸赔笑地屈了屈膝说:“回老太太的话,确实是有些事情。三小姐刚刚嘱咐小的不许对老太太说,可老太太既然听到了,小的再不禀告,未免担着欺主的嫌疑。事情是这样的,之前夏公公来,说是要见三小姐,三小姐就急急忙忙出去见了,结果……”

    毕竟那血淋淋的一幕没有亲见,再说又有个红螺杵在一边,因而张妈妈只是干巴巴地将自己跟着陈澜进屋之后,赖妈妈所说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见朱氏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连忙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果然,没等多久,朱氏便再次开了腔,却是让红螺详细禀明之前发生的那一遭。

    红螺早料到陈澜让她跟着张妈妈过来就少不了这一遭,当下也把话说得不偏不倚,等到话说完了,她便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磕头请罪。朱氏见她伏在地上,也不叫起也不吭声,良久才叹息了一声:“有省心的,也有不省心的……罢了,原本是她一片维护的好心,如今看来,这好心却是被人白白糟践了!去看看人在哪儿,让人过来!”

    虽说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朱氏这是叫的陈澜。因而,玉芍忙答应了一声。还不及出门,外间伺候的小丫头就高声通报了进来:“老太太,三小姐来了!”

    见进来的陈澜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朱氏略一思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遂止了她的行礼,又吩咐其在身边坐下,这才询问事情经过。

    陈澜眼前仿佛仍闪现着那血腥的一幕,站起身屈膝谢过,这才开口将陈滟被陈汐打了一巴掌的事情讲了,随即便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刚刚那一遭要是传扬出去,恐怕谁都得说咱们侯府没了长幼规矩。五妹妹固然可恶,但四妹妹那番话也太伤人了些!如今老太太还在休养,她们本是被二叔三叔送来服侍的,如今之计,孙女斗胆,请老太太送了信回去,让二叔三叔派人接她们回去!”

    “你说得极是!”

    朱氏原本有心把陈汐叫进来训斥一顿,但转念一想,把人逐回去,陈瑛一样是算计不成,而且更丢脸。想到这里,她就点点头赞同了陈澜的提议。尽管心里还转着一些更阴狠的念头,可想想陈汐毕竟是陈家的孙女,名声脸面太糟糕了,伤及其他人不说,就连女儿韩国公夫人亦是受害,也就罢了手,但仍是另找了地方撒气。

    “我知道你本是让我安心,但都已经要到了闹出人命的地步,我这个老婆子也没有再装聋作哑的道理。你之前既已经说过打发了那些丫头,那就照此办理,把四丫头五丫头身边的全都撵出去。至于你那几个,罚月银半年,狠狠申饬一顿就罢了。”

    陈澜心下一惊,正要劝说一二,谁知朱氏沉吟片刻,竟又是改了主意。

    “等等……那几个丫头若是等回府了再撵,难免有人上下钻营走门路,到时候也难收惩戒之效,索性就地配人。这庄子上的佃户以后既然也算是咱们府里的,就让张庄头去挑几个单身的来,把那几个丫头许配了他们。你免了租子,给了活计,如今再赏了人,上上下下自然越发对你感恩戴德,也省得这些丫头们回头再来碍眼!”

    “老太太,这不是一个两个人,是不是太……”

    陈澜之前虽是说了撵人,但不过是一句恐吓的气话,可刚刚进来回禀之后朱氏竟是说真的要打发,她一时就觉得难以回圜。然而,朱氏眼下竟是要将那些丫头就地配给庄子上的佃户,她着实觉得有些不忍,犹豫片刻正要求情,突然觉得朱氏拍了拍她的手。

    “你这孩子心善,这些我也知道,不过有时候该狠的时候就得狠下心肠。此事不是五丫头挑唆人做的,让你们姐妹两个没脸,就是四丫头的苦肉计,指量我老了看不出来?既是你说你的丫头从没上过她们屋子里去,那就必是她们底下的人,若不能狠狠罚过,等到事情传扬出去,人还道咱们府里没个章法!一个个都少说十四五六了,正好配人,省得生出了不可对人言的鬼心思来!”

    陈澜倒也不是真的一味心软,只是觉得其中必有无辜的一拨人,而且只罚丫头,背后的主子却是毫发无伤,她也觉得不是滋味。但朱氏这一番话却是在点子上,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得点了点头,心中却决定对张庄头言语一声,至少从佃户中挑些适龄又样貌周正的。

    尽管知道老太太并非平常表现出来的慈和宽厚,但刚刚这番干净利落的处置,张妈妈和红螺还是齐齐打了个寒噤。及至朱氏吩咐去外头让陈瑞往京师送信时,魂不守舍的张妈妈还是在红螺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答应了,结果一走路脚下就直打飘。

    之前陈澜也说过撵人之类的话,底下的丫头们求饶归求饶,终究不那么怕。毕竟,陈汐和陈滟带来的丫头加在一块也有八个,不是二等就是三等,再加上陈澜自己的四个,谁也不信说撵就撵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只没多久就来了一个好似当头一棒的消息。

    老太太竟是要将她们一块撵了配人!

    不论是侯府的家生子,还是外头卖进府的,但凡能熬到二三等的丫头,不说穿金戴银,这平日的四季衣裳,主子赏赐的首饰头面,再加上每年十二个月的月钱,加在一块顶甚至抵一户小康人家的用度。因而,从来到了年纪侯府丫头配人,头一等让人殷羡的不是外头慕大家丫头教养的聘了去做正室,也不是配给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而是给少爷老爷们收房。只有这样,方才能一辈子吃穿不尽享用不愁。更何况,这些伺候小姐的丫头们平日几乎是半个主子,压根没想过会配给佃户。

    惊慌之余,七个人少不得分成两边吵闹了起来,可推推搡搡没个结果,又有人想着找自家小姐求情,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那两个婆子给堵了回来,后头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庄户女人守着。眼看强闯不成,陈汐身边最得力的秀江忍不住对着那婆子嚷嚷了一嗓子,结果那腰身粗壮的婆子之前才拿了芙蓉和木樨,这会儿哪里还怕这么些次一等的丫头。

    “还当你们是金尊玉贵的姑娘么?不好好规劝服侍小姐,反而惹出这多大的事情来,要是还留着你们,府里成什么样子了?老太太都已经发了话,就是二老爷三老爷,谁会为了你们这些奴婢和老太太顶撞?都消停消停吧,就连四小姐五小姐都禁了足,正等着府里派人接回去呢,更不用说你们这些丫头!”

    说话的婆子见几个丫头面如死灰,其中有两三个痴呆之余,不免转头去看之前那血迹尚未擦干净的柱子。想着赖妈妈还转达过老太太的吩咐,那婆子赶紧又添了两句:“还有,我可告诫你们这些小大姐们,别学丹心那般和柱子过不去,拿死来要挟主子,回头遭殃的是你们老子娘,就是死了也别想有什么好装裹!识相的老老实实配人,到哪里不是过日子!”

    见大门在面前砰的一声关上,秀江只觉得双脚发软,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而其他丫头也是呆的呆哭的哭,一时间,屋子里尽是一片抽泣声。

    正从外头回来的陈衍一进垂花门就听到这一片哭声,不禁有些狐疑,但仍是兴冲冲地直奔西厢房。一进门,他就看到正中的屋子里,红螺芸儿四个丫头全都直挺挺跪在地上,而一旁自己的丫头露珠和檀香正垂手站在那里,满脸的惊惧。见正中椅子上姐姐陈澜的脸色很不好,他连忙绕上前去,皱着眉头问道:“姐,是她们惹你生气么?”

    话音刚落,下头就传来了芸儿低低的声音:“小姐,都是奴婢的错。要不是奴婢想着能探听些消息,先后放了丹心和秀江进门,也不会让她们有机会绞了那双鞋,奴婢该死。”

    “什么鞋……”陈衍疑惑地问了一句,旋即脸色大变,“是姐姐之前费了许多工夫的那双鞋被人绞了?谁那么大的胆子!”

第八十七章 心慈手软

    无论是从前的陈澜还是现在的陈澜,对于丫头们几乎都是和和气气,只偶尔才有一两句重话,让人这么跪在地上却无动于衷更是前所未有第一次。所以,不管是二等的红螺芸儿还是三等的苏木胡椒全是羞愧交加,就连理当事不关己的露珠和檀香,也都把头垂得低低的。

    这会儿陈衍开口喝问,随即怒火上来又是一拍桌子,屋子里更是鸦雀无声,仿佛就连呼吸的声音都给屏住了。陈衍原是要再喝骂,可一张口却硬是收了回去,随即闷头不做声地在陈澜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从刚刚开始一直没动弹的陈澜这才扭头瞧过去一眼,见弟弟正在那儿蹙眉沉思,心下稍有些宽慰,脸色却纹丝不动。

    良久,她才终于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一双鞋子,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哪怕是送给皇后娘娘的寿礼,大不了我日夜赶工不眠不休重新做一双,亦或是另寻东西代替,不是没有补救的法子。但要是和那把剪刀差不多的东西在我箱子里呢?”

    说到这里,陈澜陡然提高了声音,话语亦是又急又快:“平日里你们犯什么错,我都可以原谅宽宥,但今天的事情不一样!今天是一双鞋子,明日兴许就是我的箱笼中多了一个不明不白的荷包,亦或是少了一条汗巾出现在别人的床头,到时候会出什么事,你们好好想想!你们想必也该知道了,此次老太太打算把牵涉其中的丫头们全部打发了就在庄子上配了佃户。我是在老太太面前求恳过,可老太太铁了心,我就是劝也没用!”

    此时此刻,底下四个丫头跪的时间长了,已是感觉到膝头犹如针刺,但这么一番疾风骤雨似的训斥教导当头砸下来,原本就算还有些不服和懊恼,这会儿也全都化作了惶恐。尤其是咬着嘴唇的芸儿,她脸上丝毫血色也没有,突然膝行上前几步,使劲磕了几个头。

    “小姐,奴婢知错了,您要打要骂怎么罚都行,千万别赶奴婢走!”

    芸儿起了头,苏木胡椒自也是忍不住眼泪。终究是红螺更能忍耐,此时便眼圈红红地说:“小姐,今天的事情确实是奴婢几个的大意,没想到会有人打这种歹毒心思。大错都已经犯了,不敢奢求小姐宽宥,只求小姐能给一个机会……”

    “要不是你们确确实实一个都没去过东厢房,今天我一样难以保得住你们!但要不是老太太如今还离不开我,你们就是真的一点过错也没有,未必就能逃过这一关!”陈澜知道经历今天这一遭,这四个人总该有个蜕变,因而也丝毫不讳言,说完这话又瞥了一眼旁边的露珠和檀香,又冷声说,“还有你们两个,虽说你们是四弟的丫头,可这事也是警醒!”

    露珠和檀香已经是被陈澜一番话说得心惊胆战,这会儿猛然之间轮到她们头上,顿时呆住了。倒是陈衍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不禁没好气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三姐教导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只管杵在那儿,当耳旁风么?”

    陈衍自小就是爆炭的性子,如今虽说收敛了些,但芳菲馆的丫头们没一个不怕他的,此刻吃这一喝,露珠和檀香慌忙双双跪了下来,参差不齐地说:“奴婢明白了。”

    “从今往后,不论是我屋里还是四弟屋里,不能有一刻没人,这是第一条。”陈澜说着就伸出了第一根手指,随即紧跟着伸出第二根手指说,“第二条,但凡有外人来的时候,绝对不许那人有片刻功夫离开视线!”顿了一顿,她这才缓缓伸出了无名指,“第三条,每五日清理一次箱笼橱柜,看看可有多了少了的东西!”

    见到陈衍张了张口,仿佛有什么话要说,陈澜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别问,这才沉声问道:“你们可听清楚记清楚了?”

    “是。”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整齐得很。又打量了一会底下的六个人,陈澜方才示意她们起来。见自己那四个丫头脸上还是宛然泪痕,露珠和檀香则是难掩惊惧,她便又解说道:“老太太已经让陈管事送信回侯府,待会要把张庄头叫到垂花门说话,侯府那边是三夫人掌内务,出了这等事必定不会驳了老太太,只怕最迟明日就会她们的事情安排妥当。至于你们,红螺芸儿苏木胡椒罚月银半年,露珠和檀香是三个月,经此一事,以后多长几个心眼。”

    说完这话,她便站起身,又看着陈衍说:“四弟,屋里说话。”

    到了南屋,帘子落下的一刹那,她悄悄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几个丫头彼此搀扶着起身,一面擦眼泪一面彼此安慰,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些丫头们固然是生死一任主人之手,她和陈衍姐弟俩又何尝不是?就是陈滟,眼下也正跪在正屋门口求恳,希望能够博一丝希望,还不是因为她虽有父母,却好似没有?

    正屋东暖阁,朱氏心平气和地用完了一盏莲子羹,这才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四丫头还跪在外头么?”

    一旁因为保持着一个站姿,腿都已经有些酸麻的赖妈妈忙躬了躬身说:“回禀老太太,四小姐还跪在外头,说是无论如何都请您见见她。”

    朱氏面无表情地示意玉芍拿了美人棰上来给自己捶腿,又沉吟了良久,这才点点头说:“也罢,待会张庄头就要过来,她跪在那里也不成样子,毕竟大冷天的,若真的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又要有人说我这个祖母不慈。你出去扶了人进来,让她喝一碗姜茶祛祛寒,好歹能自己走路了再进来。”

    赖妈妈忙答应一声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就是压低的说话声,杯盏碰击声,轻轻的咳嗽声……坐在炕上的朱氏倚在炕椅靠背上闭目养神,仿佛没怎么留心外头的动静。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委委屈屈的“老太太”,她这才睁开了眼睛。

    平心而论,大约是由于先代阳宁侯陈永年轻时候便是个有名倜傥风流的美男子,陈家的男男女女都长得颇为俊美,而陈滟尽管不是姊妹当中最出挑的那个,但这会儿脂粉不施珠翠不戴只着贴身小袄的模样,配合那蜡黄蜡黄的面色和红肿的眼睛,更是别有一番妩媚。这会儿,她眼巴巴地跪在朱氏脚下半仰着脸,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朱氏这许多年来管着内宅,也不知道瞧过多少人的眼泪,此时便没多少动容,甚至没让扶着人进来的赖妈妈和给自己捶腿的玉芍退下,只是淡淡地说道:“要是你想为你那些丫头们求情,那就不用了。我已经让人送信回侯府,想来你三婶也不会轻饶她们。”

    “是我没管束好丫头,结果却劳动了老太太,哪里还敢为她们求情。”陈滟慌忙摇了摇头,这才颤声说,“我也不知道丹心怎会有那么大的气性,竟是一言不合……可请老太太明鉴,我真不是存心闹大了事情气您的。二姐有母亲帮着预备东西,五妹也有罗姨娘费尽苦心张罗,我自己千辛万苦绣了那一块帕子,却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实在是……”

    陈滟说着便伸出了双手,在屋子里亮堂的灯火下,赫然可见她的手指上有不少针扎的痕迹,有的是老的,有的是新的。正在捶腿的玉芍瞧着一愣,手下动作就慢了些,而朱氏则是扫了一眼便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以前你二姐送我的那些衣裳鞋袜,多半是托个名,其实都是你做的。”

    本只是为了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陈滟听到朱氏竟是说穿了这个,心里顿时陡生希望,却是低头流下泪来,许久才带着哭腔说:“老太太,我不敢说母亲和二姐姐的不是,我只是不想丢家里的脸,谁知道这也会招了人的忌恨。我虽不如三姐玲珑剔透,可我也知道好歹,分得清亲疏。老太太一向待我极好,我自然也想拼了命给您挣脸……”

    “好了好了,玉芍,带五小姐下去洗把脸,这再哭下去,眼睛就更肿了。”朱氏打断了陈滟的哭诉,见她不情不愿地在玉芍的搀扶下站起身,这才语带双关地说,“你一向是个有心的,我知道得很。不过,过犹不及四个字,你好好记在心里。回去之后好好再绣一块帕子就是,寿礼重的是心意,不在其他。至于是非曲直,我这老婆子心里还有数。”

    面对朱氏那仿佛能看透自己的眼睛,陈滟不禁有些慌张,讷讷叫道:“老太太,孙女只是想留下来侍奉,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用说了。”朱氏不用抬头就知道陈滟脸上必然是大失所望的表情,便似笑非笑地说,“你那母亲向来是顾前不顾后的,你二姐毕竟年长,少不得多操些心,顾不上你也是有的。若是到了时候,我自会说话。也罢,我交给你几件活计,回去安安心心做,就说是我分派的。”

    看着陈滟大喜过望,下跪磕头之后才出门,朱氏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喜欢用手段,偏计策又拙劣,指使丫头做事却又撇下她们的死活不管……偏就是这样的还口口声声想学陈澜,实在是太不知高低了些。陈澜这丫头,别的好处就已经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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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爵位世袭的玄机

    “我知道你心地瓷实,不是那些惯会使奸耍滑的,但有些东西我替你管着不打紧,有些事情却不能越俎代庖。你这次既是能把佃户闹事的事情平息下去,又是免钱粮又是招庄丁仆妇,用钱的地方还有的是,毕竟,这庄子不入公中账上,要从府里大帐房挪出钱来也难。”

    正房东屋中,炕上的朱氏一边说,一边将那个乌木罩漆小匣子交给了陈澜,不等她开口又说道:“三千两银子看着不少,但真正花销起来也快,不过你素来稳重谨慎,应当不用我多提醒。庄子上今年是没多少进项了,再加上明年,还有雇的人和各种修缮开销,二百两一年大约是够了,你若是手头宽松些,自然能落得更好,但下人们不可太放纵了……”

    陈澜拿着那个轻飘飘的匣子,心中知道自己这两三个月来的表现是彻底打动了朱氏,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深入的教导,更不会把到了手的钱吐出来,因而听得异常仔细,点头的同时也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间或再捧上朱氏一两句。小半个时辰下来,朱氏固然是面色霁和,她也收获良多。而旁边侍立的绿萼和玉芍却是极其纳罕——自从她们跟着老太太,不论是哪房的老爷夫人还是少爷小姐,何尝得到过朱氏这般另眼看待?

    祖孙俩一番交心之后,临到末了,朱氏就叹道:“你父亲是长子,原本最有袭爵之望,可他一味放纵了自个,我教训了两次都不见改,结果硬生生断送了希望。那会儿他被革除勋卫的时候,我是连叹气的心都没了。只没想到,如今你大了,竟是另一番光景,能够教导弟弟,待人处事都是第一等,头一次办外头的事情也能如此面面俱到,这一番赏赐不但是咱们侯府的体面,也是你和衍儿的体面。所以,事到如今,有件事我也能和你提了。”

    见朱氏一下子换上了极其郑重的表情,陈澜情知接下来的话必定非同小可,连忙正襟危坐。而朱氏却没有立刻就开口,而是看着绿萼和玉芍说:“你们两个到外头去守着,不许任何人擅闯亦或是靠近,哪怕天塌了,也让我对澜儿说完了话再说!要是底下的下人有谁敢偷听的,先拿住了,之后立刻打死!”

    朱氏平日虽也有疾言厉色,但如同这般严厉的命令却还是第一次,因此绿萼和玉芍对视一眼,全都面色肃然,双双屈膝应是之后就出了门去。这时候,朱氏方才让坐在下首椅子上的陈澜坐到炕上自己身边来,又思忖了一阵,这才字斟句酌地开始说话。

    “你三叔承爵的旨意之前你也听到过,只我朝承爵素有律例,你年纪轻轻,自然是未必清楚。我朝太祖因诸将随同南征北战,浴血得了江山,所以对一众勋贵分外优容。宗室王爵减等承袭,而勋贵世爵则不减等。除谋逆附逆大罪之外,夺爵而不削世爵;因巨贪或战败而犯事者,爵降一等,再以折罪银赎罪;而袭爵勋贵若因罪夺爵,若其子已经长成,则例由其子承袭;若其子尚未长成,则例由其兄弟承袭。按照律例,这便是借袭。”

    尽管陈澜一直在设法打听楚朝的官制律令风土人情,但毕竟那些本朝的书有限,就是有,也往往是书生之言不可全信,而指望芸儿这等大宅门的丫头去打听这些,更是极其不现实。因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详尽的解释。

    “借袭……”

    看到陈澜重复着这两个字,满脸的茫然,朱氏便笑道:“别想了,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自然不知道这一条。别说是你,就是你二叔也未必记得。也难怪,去开国毕竟已经百多年了,为了袭爵哪家没打过御前官司,不过是看哪个房头兴盛,哪个房头有权,借袭到最后能还回去的百中无一,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记得了。所以,论理你二叔和三叔都是借袭,等衍儿长大了就得还回去。”

    此时此刻,陈澜已是恍然大悟,面上却皱着眉头,好一阵子才摇摇头说:“多谢老太太教导这些,只不过,三叔毕竟是有军功的人,衍儿如今还小,将来就算成年了,寸功未立就和他这样的宿将争爵,一来没多大胜算,二来也被人笑话我陈家内讧。那些争爵的人家我也听说过,像汝宁伯府那般,争爵便是争败了,东昌侯府也大不如从前,反而给人看笑话。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四弟好好自个拼一拼。”

    若是陈澜一听到这话便两眼放光,立时追问下情,朱氏虽仍会把下头的话说出来,但心里难免有疙瘩,但陈澜不但摆明了有所保留,更说出了很得体的道理,她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来:“好,衍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教导,我就能放心了。只不过,说你三叔是宿将,却是抬举了他。他不比威国公,威国公罗家是世袭军籍,几代人在云南镇守,那功劳爵位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而你三叔……要不是靠着给如今那位威国公送女人,他能这么快就升到云南都司的都指挥使?总之,那些远的你不用着急,你只管如平常一样,远的我自有计较。”

    自从陈瑛回来之后的那些举动开始,陈澜便知道和这位三叔没法和平共处,此时朱氏将借袭两个字摆上台面,她就知道将来还有无数的算计在等着。若是她有父母倚仗还能另想办法,如今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挣扎。可是,朱氏既然说了这借袭两个字早已经为寻常勋贵人家忘记,为什么还有这样十足的把握?

    还有,皇帝对长房的赏赐也似乎重了些。再加上威国公罗明远和她的三叔陈瑛被先后调回朝,说是重用,可也并不见十分的端倪,反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了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怪道是人说君心难测,果然一点不假!

    从正屋退出来,陈澜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了红螺来,当着她的面数出了四百两银票,随即命其保管剩下的。面对这么大一笔钱,红螺捧着那乌木匣子的手竟是有些微微发颤,好一阵子才低声开口说:“小姐,是不是再指派一个人和奴婢一起管着?”

    “不用了,芸儿这一回吃了个教训,不会再和你相争,至于沁芳更是一等一的老实人。我信得过你,这就行了。”

    面对这信得过三个字,红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捧着匣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自己管钱虽然妥当,但毕竟她就是三头六臂,也没法事事亲力亲为,该放手的时候得放手,该放权的时候得放权。于是,从西厢房出来,陈澜又坐滑竿到前头见了张庄头,将四百两银票交给了他。饶是张庄头见惯了银钱出入,眼神也不由得有些变化。

    “张庄头别想错了,我可攒不下那么多体己。”陈澜微微一笑,又不紧不慢地说,“之前夏公公来,一是给了这安园的房契,二来则是发还了三千两银子,所以,这儿两年的开销,自然而然就有了。论理有了钱,再多拨一二百两也是容易事,我也不说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话,只明话明说,我想瞧瞧你的本事。两年之后,这儿就应该第一次缴租子交出产,到了那个时候,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惊喜。”

    张庄头这才明白过来,惊讶之余,却又多了几分思量。他是侯府的世仆了,几代人都是管田庄的庄头,却始终熬不上更高一等,五十开外的人却还得看比自己小的郑管事的脸色,自然不是什么舒心愉快的事。掂量着之前又是锦衣卫那位大人,又是御用监夏太监先后造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接过银票就跪下去磕了个头。

    “小的明白了,请小姐放心。”

    把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陈澜在回临波馆的路上,却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由于之前那个庄户人家的女人敷了极其有效的草药,大夫来了之后一番施为,已经是把丹心救醒了。尽管这不是自己的丫头,兴许她做的那双布鞋被毁也和丹心有关,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因而陈澜仍是松了一口大气,思忖片刻就赶了过去。然而,在那间简陋的小屋门口,迎候的赖妈妈却是满脸的惶恐。

    “三小姐,大夫说因为撞得太狠了些,丹心已经是痴呆了,颠来倒去就那么两句话……”

    大吃一惊的陈澜忙跨过门槛进了屋子,结果就看到那个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中,眼神迷离恍惚的丫头。只平日里丹心虽不太打扮,却是干净朴素,如今却显得蓬头垢面憔悴不堪。上前几步之后,她就听到那丫头的口中轻轻呢喃着。

    “小姐,我会跟着你一辈子,你去哪我就去哪……”

    陈澜使劲用指甲掐了一记手心,这才扭头看着赖妈妈,赖妈妈忙解释道:“除了这句,就是在那儿抱着头躲,似乎是在躲着挨打。她是家生子,只老子娘都是没用的,所以分派到紫宁居之后,素来很受欺负,后来尽管跟了五小姐,还是常常挨打。”

    看着这个蜷缩的身影,陈澜眯了眯眼睛,最后轻声说道:“配人的话那七个丫头就是了,她这样子放出去只怕连活路都没有,留着她在庄子上做些轻活吧。老太太那儿,我自会去说。”

    PS:今天第二更,没料想下午一直在粉红票前三,继续求粉红……不过预告一下,因为有感冒发烧的症状,明天又是大年夜,接下来就是过年,走亲戚等等拉拉杂杂的事情多,没法保持两更了,过年期间以单更为主。等出了年之后尽力恢复双更。过年期间的更新可能不太准,考虑到大家睡懒觉,大概会在中午十二点之后。啰啰嗦嗦这么多,祝大家新年快乐,还有个小愿望,明天大年三十晚上,希望能收到一堆爆竹过年(就是女频打赏新出的99点,谢谢大家)

第八十九章 一丘之貉,本性不同

    自从那一日传出要收庄丁和仆妇的消息,白河村上下的佃户们立时又陷入了一片欢喜之中,两日中安园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了,张庄头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楚四那四个身上还有旧伤的老家将自然就分润到了不少差事。从看人挑人到分派屋子差事,已经闲置了好些年的他们全都挺直了腰杆,就连走路也比从前精神了些。而这边事情还没忙完,内中又传来了老太太要将几个丫头配人的消息,一时间,上上下下大吃一惊的同时,也免不了打起了小九九。

    这天中午,楚四家的忙完了厨房里头的事,又亲自将食盒送到了临波馆的那道垂花门前,就回了自己一家的直房。因见自家男人也正好回来,她便低声说道:“我向红螺姑娘打探清楚了,这一回配人的一共是八个丫头,都是四小姐五小姐身边的,不是二等就是三等,往日虽得脸面,但这一回却犯了大事,你回头告诉他们三家,趁早别打主意,你也死了那条心。”

    楚四当年随着陈永在甘肃多年,腿上落下了残疾,心眼儿却是瓷实,闻听此言便惋惜地叹了一声:“我是想着跟小姐的丫头总有些见识,相貌也是好的……”

    “什么是好的,楚四哥你想得太简单了!幸好咱们打探清楚,否则碰一鼻子灰不说,还得犯大错!”说话间进来的是林海家的,她头上包着块青头巾,一进门就快人快语地说,“我想呢,往日那些姑娘都当自己是什么尊贵人,这回怎会配佃户,原来是犯了事的。我昨天还数落咱们当家的眼皮浅,还当咱们是从前犄角旮旯里头的人呢!说句大实话,咱们如今是三小姐的人,别说楚平他们四个还小,就是大了,也该求三小姐身边的丫头!”

    “对对对!”楚四家的连忙点头,又嗔着自家男人说,“好端端的动这种心思,传扬出去叫人瞧不起!再说了,那些整天妖妖娆娆小家子气的,娶回来也都是气受,哪像三小姐身边那几个,又端庄又大气,讨回来才是福分!”

    楚四年轻的时候都在外头拼杀,性子又憨厚,婆娘在家拉扯了一双儿女成人,之后又在他闲在家中无人理会的时候四处奔走说道,因而他一个大男人挨了这么一顿说,只是笑笑便罢了,倒是让林海家的好不羡慕。两个女人到里间收拾了几色针线,又说起此次新招的那些仆妇,神气自是不一样。毕竟,她们如今也已经算是管事娘子,从前那种一个小丫头就敢对她们指手画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林海家的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说:“我刚刚打张庄头那边过来,听说三小姐还特意嘱咐过,让他挑选三十以下相貌周正品行过得去的佃户,决不许那种无赖偷懒的滑胥汉子来求娶。都是些犯了事的丫头,竟还这么体恤,咱们可真是跟对了人。”

    “谁说不是呢?”楚四家的叹了一口气,把给儿子做的一套衣裳收拾好了,这才摇摇头说,“老太太的性子咱们谁不知道,说是打发出去配人,那就是气得狠了,恐怕恨不得配个无赖混混……就说咱们这四家,这些年熬油似的熬了下来,好几次都险些……”

    说起过去,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就在她们想起了过去那些年的悲苦岁月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庄户女人的高声叫唤:“楚四嫂子,林嫂子,外头侯府派车来了!”

    一听说侯府派车来,楚四家的和林海家的连忙站起身来。出了里屋的时候,楚四家的就赶紧把男人按着坐下,又说道:“你只管外头的事情,这侯府来人不与你相干,万一笨嘴笨舌说错了话反倒不好。我和弟妹先过去迎一迎,等万一用得着你,你再出去不迟!”

    陈瑛刚刚回来上任,陈玖则是新派了差事,再加上传回去的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因而这一日侯府的这两个男人自是抽不出“空闲”。徐夫人主持内务不敢稍离,马夫人没得推脱,只能气鼓鼓地再次造访安园。这一次和上一回来不同,轿车总算是能从大门进去,因而在垂花门前下车时,看见只陈澜带着赖妈妈张妈妈在那儿迎候,她免不了带着几分恼怒。

    “才只两三天功夫,三丫头你就把你那两个妹妹撵回去了,倒真是好能耐!”

    “二婶,这庄子上内内外外事情不少,我又要照料老太太,结果还遭了无妄之灾,我如果有好能耐,那也不用老太太发话处置人了。”陈澜见马夫人为之语塞,这才淡淡地说,“昨天出事的时候,正巧宫中夏公公还来了一趟,要真是事情传开了去,咱们陈家就脸面丢尽了!”

    信是陈瑞亲自回去送的,马夫人哪里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只不过面子上过不去,想在陈澜这儿找回些脸面,谁知道陈澜竟是一一招架了回来。而后头一句夏公公昨日才来过,她便不敢造次了,连忙按下心头愠怒问道:“是哪位夏公公?”

    “自然是御用监夏公公。”陈澜毫不犹豫地将人拿了出来当挡箭牌,见马夫人脸色倏然一变,那盛气忽然变得无影无踪,这才故作无奈地说道,“老太太处置的时候,我不是没劝过,只我毕竟是孙辈,人微言轻,若是二婶认为这处分过了,不若去劝两句?”

    劝?之前二房三房的人一块来的,老太太连见面都不肯,这会儿劝上去不是自讨没趣,再说本来就是那帮小蹄子惹祸!马夫人恨得牙痒痒的,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就进了垂花门。沿墙根经过穿堂进去,她就看到陈滟仿佛是刚刚得了消息一般,着的一身素淡匆匆忙忙迎了上来。想到这个庶女惹出的麻烦,她本能地想一个巴掌撂上去,可手才扬起就硬生生忍住了。

    “你干的好事!”

    陈滟没想到嫡母一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撂出这么一句话,顿时愣在了那儿,随即也不敢辩解什么,只是低声说:“母亲,老太太说这儿地方太小,住不开,再说那绣帕没了,这儿针线之类的不齐全,让我回家之后再另行预备。老太太还让我绣一条暖额,一块包巾,打一条络子,回头她有用处。”

    马夫人原想等回去再好好收拾人,可陈滟说起了朱氏让她做的活计,她顿时转怒为喜。想想陈瑞回来报信时毕竟说的含糊不明,她便拉着陈滟到了一边,见陈澜离得远决计听不清楚,这才沉下脸问昨日究竟怎么回事。听了陈滟添油加醋的回话,她立时柳眉倒竖,拉着陈滟走回来之后,就满脸不悦地看着陈澜。

    “五丫头居然这般不要脸,敢做出这等事情?好,好,等回去了我找三弟妹理论,居然这般心思歹毒,传扬出去咱们侯府的姑娘们都得给她带累了!三丫头你也是受害的,怎就不在老太太面前说两句公道话?凭什么五丫头造的孽,却要撵滟儿的丫头?”

    陈澜看着陈滟在马夫人身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大是腻味,当即不冷不热地说:“二婶息怒,这事情便是因为断定不了是谁,所以才一体处置的。之前我去见五妹妹的时候,她还叫屈呢,说是四妹妹的寿礼谁也没见过,随便拿一条绢帕扔在火盆里头,就说是东西被毁了,谁知道真假,还说服侍四妹妹的丹心上我屋里最多。如今丹心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人却是痴痴呆呆没个清醒。她虽糊涂了些,但终究烈性,配人恐怕不成,回府更是不成,所以我已经劝了老太太,将她安置在这庄子上,不过是多一口饭吃罢了。”

    前头的话陈滟听得脸色数变,见马夫人冷哼一声并不相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等到听说丹心已是痴呆,她更是心头笃定,可陈澜一说要留着人在庄子上,她顿时僵住了,良久才拿起绢帕擦着眼睛说:“她也服侍我多年了,幸好老天保佑她捡回了一条命……”

    “别老天保佑了,那么个糊涂人,留着有什么用,撵了正好!”马夫人嫌恶地撇了撇嘴,终究没再拿着陈滟说事,只冲着陈澜说,“你三婶没工夫来,罗姨娘不好出来,待会五丫头我一块带走……我也不管究竟她的人如何,我只回去找那两位理论。老太太那儿……”

    吃不准朱氏是否肯见她,马夫人就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候,陈澜笑吟吟地说:“二婶有什么话径直对老太太说就行了。老太太虽说是要闭门七日,可今天早上精神好了些,所以这会儿请您进去说话呢!”

    上回朱氏一个人没见,这回却肯见她,马夫人顿时大喜,再想到宫中那位夏公公,看着陈澜的眼神总算和善了许多。

    而陈澜将马夫人送到了正房门口就停住了步子,一回头见陈滟仿佛有些失魂落魄,她就开口说道:“五妹妹和丹心主仆一场,自然情深义重,只民间有个说法,好端端的人要是痴呆了,那魂魄不下地府九泉,而是会在世上转悠,说起来丹心也真是可怜。”

    说完这话,见陈滟一下子打了个哆嗦,陈澜便不再理会她,径直转身回了西厢房。

    之前她去见陈汐时,陈汐除了坚决不肯认是自己做的,就是恳求她在朱氏面前为自己那些丫头求情,等到最后听说无望,一时泪流满面。而据玉芍说,陈滟之前跪了那么久求见朱氏,却是满口都为了自个。为了这么个主子,丹心下半辈子便都要痴痴呆呆度日!

第九十章 归来,选妃

    楚制,每年的正节为正旦、元宵、冬至,每到这三大节,京官们除了一日假期之外,往往皇帝还会另外赐假三日到十日不等。除此之外,如中秋端午中元等节令,则是按照规矩赐下各种物事,却还不到普天同庆的地步。而一度曾经年年举办的万寿节、千秋节和天圣节庆典,则因为当今天子永熙皇帝素来俭省,皇帝万寿节和皇后千秋节往往是免朝贺免大宴,再加上皇太后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天圣节自是没了,因而这三大圣节多年不曾大操大办了。

    正因为如此,这一年的千秋节不再像常年那样免朝贺,皇后更是传旨诸勋贵府邸,寿礼不许过奢,更要考较诸府千金的手艺,上上下下自然是全都着紧了起来。说是不许奢侈,却没说不许动心眼比心机,谁不在这用心两个字上下功夫。在千秋节前一日,每一家都已经准备停当,甚至连明日穿的诰命行头,要说的话,都打点了齐全。

    二月二十三的午后,阳宁街上早有阳宁侯府派出家奴洒扫了一遍,随即又看住了两头街口,因而,等到那一行五六辆小车和二三十个随从拐了进来时,自然没有什么外人路人惊扰。一辆辆车从西角门进去,绕过影壁,沿甬道走了一箭之地,又拐了一个弯,方才在垂花门前落下。早就等候在这里的马夫人徐夫人带着儿女一块上前恭迎,却见头前绿萼玉芍踩着车蹬子下来,紧随其后下来的却是陈澜。落地之后,陈澜转过身来,这才把朱氏搀扶了下车。

    “老太太去庄子上休养了这么些日子,瞧着气色真是好多了。”徐夫人觑着朱氏面色,见是满面红光,眸子有神,而且心情仿佛极好,不禁暗自纳罕,逢迎了一句之后又看着陈澜笑道,“澜儿果然能干,不但老太太照应得好,听说那庄子也打理得好。”

    马夫人想起陈滟和陈汐一起被打发回来,陈澜和陈衍姐弟却安安稳稳呆在庄子上,自然就是满肚子不痛快,此时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弟妹说的是,这回三丫头着实是有功了。”

    两个媳妇一个尖刻,一个文弱,朱氏自然尽知,此时便淡淡地一笑,见陈衍也上来搀自己的手,她就笑道:“在庄子上这么些时日,不但是我,就是衍儿也把筋骨练得结实了,人也健壮了不少。只忙坏了三丫头,一头是那些被奸人欺压几乎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佃户,一头还得照应我这个老婆子和衍儿,差点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能者多劳,总不是白辛苦。”

    听朱氏满口都是称赞陈澜,后头的其他孙儿孙女也都是面色各异。陈冰气鼓鼓地就想说话,却被祝妈妈一把拽住了胳膊,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陈滟则是低垂着头,脸上因为多敷了脂粉,瞧着很是不自然;陈汐则是憔悴了不少,一幅心不在焉的表情。至于陈清和陈汉,两人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外人说什么都和他们没关系。

    朱氏从垂花门进去,就有仆妇抬了早就预备好的凉轿过来,她便摆了摆手说:“用不着这些,我这腿脚走路还便当,没到走几步路都撑不下的地步,又不是下雨雪的天。”

    “老太太身体康健是上上下下的福气。”陈澜笑着答了一句,心中却想念着安园的时光。

    自从把陈滟陈汐这一对姊妹打包送了回去,再加上庄子上最大的麻烦已经过去,陈澜终于过了几天安生的舒心日子。鞋是重新做了一双,这一回却是红螺和芸儿一块帮忙纳鞋底,她在鞋面上另下了些功夫,瞧着比从前更华贵了些。

    而除了这些针线活计,她又吩咐在临波馆内设了小厨房,调了一个厨艺不错的庄户女人进来给原来的厨娘崔嫂打下手,除了朱氏的养身药膳,就是专为陈衍准备的各式汤羹,她自己则是做了几样果酒,几日间虽忙碌,可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毕竟,乡村的空气原本就好,再加上郁结一去,祖孙三人哪还有不红光满面的道理?

    进了蓼香院前头那一重穿堂,早有留守的一干丫头上前磕头,却没有郑妈妈。马夫人拿眼睛四下里一瞧便没话找话说:“老太太要回来的消息早就知会了郑妈妈,刚刚在门口等的时候没见郑妈妈我就觉得奇怪,怎么眼下还是没人?论理她怎么也不该出去就是。”

    一旁的徐夫人见朱氏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就笑道:“郑妈妈替老太太打理的事情多了,指不定这时候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去办,一时没赶回来……”

    “三弟妹这话就着实是说笑了,有什么事比老太太回来还要紧?”

    在安园的时候没人在耳边聒噪,如今一听得这缠枪夹棒的话语,朱氏就觉得心里不耐,便捏了捏陈澜的手。陈澜也就不理会那两位婶娘的言语,加快几步搀扶朱氏进了正房。扶着朱氏在东暖阁炕上坐下之后,她又亲自取了一旁丫头奉上的茶端了过去。

    刚刚在外头讥刺了几句,见徐夫人打得一手好太极,马夫人心里不忿,此时一进暖阁,她就解下身上那件莲青色的灰鼠披风丢给了祝妈妈,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了。她正要开腔时,却不料徐夫人抢在前头笑道:“说实话,我是一直盼着老太太回来,偏您却捱到最后一日。明天就是皇后千秋节了,我们年轻,竟是没朝谒过几回,这要是那会儿露了怯,就实在是丢脸了,要紧处您还得解说解说。”

    马夫人素来瞧不起从前一年能病大半年的徐夫人,如今见她突然打起精神料理内务,心里就存着十分的恼恨。陈瑛一回来就大获全胜,险些把朱氏气出了个好歹来,当时看看痛快,事后想想却是惊心。所以,等到第一回接老太太没把人接回来,之后第二次又一肚子火地把陈滟接了回来,狠狠骂了庶女一顿,她又和陈玖夫妻俩商量许久,最后觉得这是老太太的以退为进之计,自然也就只顾着不断派人往庄子上送东西,又仔仔细细留心三房的动静。

    于是,这会儿看徐夫人卖好,她就似笑非笑地说:“三弟妹说的是,老太太不回来,咱们家上下都没有主心骨呢。就是三弟和三弟妹他们,原本还能趁着天气好搬到庆禧居,如今也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庆禧居三个字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陈澜当然知道,早先过年的时候,朱氏曾经开了口,让二房一家人搬到庆禧居中住,只没想到后来连番事变,二房失爵三房承爵,这事情也就无限期拖延了下来。如今马夫人重提此事,除却心怀怨尤,煽风点火的意味更大些。

    果然,话音刚落,徐夫人就连忙解释道:“老太太别听二嫂开玩笑,老爷之前还说,这庆禧居一直空着,里头的物件都快发霉了,还不如挪出来晒一晒,再请人休整休整,照旧请老太太搬进去。毕竟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了,比蓼香院这儿阳光好朝向好。”

    见马夫人和徐夫人你一言我一语,朱氏只含笑不做声,陈澜却觉得有些厌烦,觑了个空子就满脸不好意思地说:“老太太,今日车做得久了,我这头有些犯晕……”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挤在我这辆车上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揉捏敲打,服侍得我这个老婆子舒舒坦坦,自己却累着了。先回房歇着去吧,等晚上过来的时候,再说明天的事情。对了,衍儿送你姐姐回去。”

    陈衍巴不得这一条,朱氏一开口允准,他就立刻蹦了下来,殷勤地搀扶着陈澜往外走。姐弟二人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里头传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冷嘲热讽,却不知道最后谁人能占得上风。因之前进穿堂的时候,陈澜就打发芸儿带着苏木胡椒先回去了,这会儿等着的就只有红螺和檀香露珠。几个人出了穿堂之后,正巧遇着急匆匆回来的郑妈妈。

    “三小姐,四少爷!”郑妈妈虽有些匆忙,但仍是立刻上前行礼,又笑道,“老太太几次送信回来,都说在那儿住得舒心,总算是让咱们放心了些。”

    “刚刚二婶还说起郑妈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您这是打哪儿回来?”陈澜有意问这么一句,见郑妈妈面露犹疑,就岔开话题道,“我是坐车坐久了有些头晕,所以老太太特意嘱咐四弟送我回去。”

    “那是得好好休养,从通州回京虽然近,可也得大半天了。”郑妈妈口中这么说着,见这边厢只得这么几个人,微一沉吟就又加了一句,“明天就是皇后千秋节,老太太和二夫人三夫人一大早就要出宫朝谒的。虽说是素来并不召见各家小姐,但也难免有个万一,三小姐回去之后千万预备预备。”

    情知郑妈妈绝不会多说这么一句无用的话,因而回到锦绣阁,陈澜便招来沁芳和瑞雪茴香,打听自己离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果然,听了沁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小姐,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皇后此次考较各家千金的手艺,是为了给诸王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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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幼弟说皇子,长姊生疑窦

    皇子选妃!

    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芸儿呆立片刻,随即一把推了推旁边一样呆若木鸡的苏木和胡椒,又低声喝道:“去,外头守着,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苏木胡椒看了看陈澜,见自家小姐轻轻点了点头,便先后撞开了那新换上去的银红撒花门帘,一溜烟到了外间去守着。而这时候,警觉过来的陈衍立时看着沁芳,皱着眉头问道:“这话你从哪听说来的?别因为一丁点捕风捉影就胡乱说出来,没来由让大伙儿紧张慌乱!”

    沁芳从前就对脾气暴躁的陈衍有些发怵,这会儿立时有些踌躇。反倒是芸儿机敏些,她赶紧代替沁芳低声开口说:“四少爷要知道,除了晋王周王之外,其余诸位皇子封王的,也有三四位已经十七八了,到了选妃的年纪。之前各家就都在打听消息,如今再和皇后千秋节连在一块,有那种想法也不奇怪。”

    这当口,瑞雪偷觑了一眼沁芳,也讷讷说道:“二夫人这几天成日都带着二小姐在外头,很少有在家里呆着的时候,罗姨娘也是一样,三天两头出去,听说竟不是去威国公府。五小姐一回来就被关在屋子里禁了足,听说翠柳居还大闹了一场,后来不知道怎得就消停了。至于四小姐,则是一直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安分得很。”

    陈滟的安分陈澜自然明白缘由。身为庶女,嫡母不赐,长姊不仁,陈滟自来便是在夹缝中度日,早先还曾经在罗姨娘刚回来的时候上门巴结过,如今转向朱氏也不奇怪。侯府不比安园,陈滟身边的丫头又全都换了一个遍,隐忍等待便是最好的结果。而陈冰跟着马夫人出去四方拜客,无非也是为了未来的婚事。可是,陈汐分明是三房最金贵的小姐,以三叔陈瑛和罗姨娘的心计,必定知道她是被陈滟陷害,犯得着为此吵闹么?

    思来想去,陈澜隐约感觉到,这中间必然有自己没想出来的什么要紧处。只想想这事情应当与自己关系不大,她也就暂时揭过了这个,又问沁芳家里头可还有别的事情。沁芳自然是事无巨细说了,但都是些鸡毛蒜皮,人事上头倒是动过几个人,但都不是十分显眼的,陈澜想了想,便觉得大约是陈瑛知道朱氏这一走对自己风评不利,因而有意隐忍的缘故。

    这一番问话便是小半个时辰,陈衍在旁边一面听一面琢磨,等到告一段落,他就急不可耐地拉着陈澜的手说:“姐,我有话和你说!”

    这几天在安园里,陈澜虽是忙,可毕竟姐弟俩同在西厢房,相处的时候多了,渐渐更摸透了这个弟弟的习性。人是急躁了些,性子也说不得很好,但好在心地却良善,做事肯上心,只文事上头虽从小上学堂,却困于天赋和基础,要走科举这一条道实是艰难。而在武事上头也因为起步晚了,难以真的成就大器。可尽管如此,她也并没有气馁。

    并不是只有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事业的人,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因而,见陈衍这般情急,她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当下红螺和沁芳都出了屋子去,只芸儿临走前,还不忘沏了两杯茶放在炕桌上,这才悄悄退走。等人都走了,陈衍连忙坐到了陈澜身侧,低声说:“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想做王妃?”

    陈澜没料想陈衍竟一张口就是问这个,顿时愣住了。若她真是土生土长的侯门千金,这会儿不是该闹个红脸,就是该没好气地啐了回去,可她毕竟两世为人,一瞬间就回过了神。见小家伙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表情看着自己,她不禁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不管姐你想不想当王妃,这消息都传开了,咱们就得说说那几位皇子亲王的事。我毕竟在学堂里念过书,有时候也能出门的,这些事情比你知道得多些。”

    尽管年纪不大,但说这话的时候,陈衍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了几分小大人的感觉:“周王和晋王暂且撇开不提,周王殿下人是好的,只可惜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又有贤妃娘娘的话在前,断然不会娶妃,至于晋王殿下……虽说人人都觉得他最有希望,可他是有王妃的,外头传言的什么次妃毕竟低人一等。再说,大表姐不是好相与的!”

    此时此刻,陈澜看着面前低头掰着手指头的弟弟,心中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欣慰和高兴,见他停顿了一下,又歪着头冥思苦想,却也不去打断他。

    “剩下的还有三位皇子。皇三子吴王殿下生母是纪昭仪,出阁读书选的是东昌侯家的世子伴读,可他生性暴躁,听说皇上对他平平,而且听说身边开了脸的女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虽说皇子纳妃前都有先收宫女暖席的规矩,可好色再加上那脾气,谁嫁了他谁倒霉……”

    “皇四子荆王生母早逝,无论是读书还是练武都是平平,性情倒是随和,但也没什么大优点。可外头却有他喜好男风的传言,单单这一点,这王妃就不好当……”

    “皇五子淮王生母是李淑媛,他是个大胖子,小小年纪据说就不爱动,读书时甚至连最坚实的椅子都给他坐散架过,为人出了名的阴刻,又是死要钱,听说李淑媛的娘家人就是打着他的名义做生意,孝敬了他四成的干股。这样的人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

    说着说着,陈衍仿佛意犹未尽,又把年纪还小的几个皇子也拎出来说道了一通。虽都是些大众化的消息,但也说得头头是道,轮到七岁的鲁王时,他歪着头想了想,随即耸了耸肩说:“鲁王才七岁,可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至少原本没人注意他。可如今威国公成了中军都督府都督,他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了。上回外头传言说,贵妃娘娘是从婕妤直接晋升贵妃的,为了这个,内宫闹腾过好一阵子……”

    好容易把这些都说完了,陈衍舔了舔嘴唇,一扭头看见陈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顿时心里有些发毛,忙陪笑道:“姐,这些都是小厮们打听回来的,我听了就记在心上,就是添油加醋随便说说,你只当听着好玩就罢了。”

    “打听?你要是没心思,会打听这些?”见陈衍尴尬地低下了头,陈澜便笑吟吟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是不是早就有这心思,想劝我要嫁谁也别嫁这些殿下?”

    陈衍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斩钉截铁地说:“除了晋王至少看着还算是好的,其他人都不成!姐,我不用你结一门显贵的亲事,以后好照应我,我只想你嫁得好,以后和姐夫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那些什么王什么皇子的,听着名头好听,可那说到底其实还不如咱们这些世袭勋贵,至少咱们是不减等的,他们却是代代降爵,一旦不能……那就是空有个名头!”

    尽管陈衍略过了某个名词,但陈澜怎么会听不明白。于是,沉着地点了点头之后,她就索性敞开说道:“四弟,你既然说了,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晋王已经有了大表姐为王妃,想必老太太对于其他皇子也没太大的惦记,毕竟那算是脚踏两只船。所以,无论这次皇后千秋节是为了选妃还是其他,只要咱们不要轻举妄动,总不至于太显眼的。”

    “那就好!”

    松了一口大气的陈衍使劲点了点头,拽着陈澜又说道了一阵闲话,顺便表达了一下对未来姐夫的无限期望和憧憬,这才高高兴兴回头走了。而等到小家伙这么一走,陈澜方才皱了皱眉。虽说弟弟能长进懂事很好,可是,陈衍毕竟过了年才刚十二岁,又不像她已是两世为人,说出那么头头是道的话实在有些蹊跷。思量片刻,她便唤了红螺进来。

    “你抽空去见见楚平,问问他在安园那些天,他们四个都带四弟去过哪些地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你当初对他的娘毕竟有恩,一定要让他说实话。”

    陈衍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极力表现竟然让自个在姐姐面前露了馅,带着露珠和檀香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芳菲馆。进了屋子之后,他就径直进了套间暖阁,一踢鞋子就径直倒在了暖炕上,又抱着引枕舒舒服服滚了两下,这才躺在那儿伸了个懒腰。

    “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新奇事么?”

    春雨这次没能跟去,留在家里一直是战战兢兢,眼看陈澜和陈衍一块平安回来,自然是如释重负。此时她蹲下身把鞋子摆放整齐,这才坐在炕沿边上笑道:“婆婆妈妈的事倒是不少,料想少爷也未必有兴趣,倒是有一桩奇闻。皇上赐了威国公世子举人出身,让他下场参加三月初一的会试,为了这个,内阁和六部险些闹翻了天,前两日才消停了下来。”

    “威国公世子?”

    陈衍这才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一闪念就想到了那回在田垄上闲逛撞见罗旭主仆几个的情景。因为罗旭赠画的缘故,他对其也有些好奇,再加上罗旭丝毫没有架子,又是带着他熟门熟路地在潮白河两岸兜了一大圈,处着处着便熟络了起来。那几个皇子的情形便是罗旭告诉他的,只没想到,这位威国公世子还能御赐举人出身去考会试!

第九十二章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差不多就在朱氏和陈澜姐弟一行回到阳宁侯府的时候,三五骑人也停在了鼓楼下大街的宜园大门口。由于威国公罗明远如今已经走马上任有一阵子了,出了名的不受请托,原本常常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的胡同也就冷清了下来。这会儿又是午后,两个门房原本在有一搭没一搭闲磕牙,看见有一行人拐进胡同还没在意。可等人到了面前停下,他们立时撒腿迎了出去。

    “大少爷回来了!”

    两个门房上前,一个牵马一个执镫,可没料想罗旭根本看也不看马镫,一松手就利落地跳了下来,又随手将马鞭丢给了后头跟上来的亲随。拍了拍双手的他抬头看了看大门口的宜园两个字,不禁满意地一笑。那牵着缰绳的门房见他要往里头走,忙追上前几步问道:“大少爷,您的书箱和其他行李呢?”

    “那些笨重家伙都在后头的车上,我不耐烦等那老牛破车,就先带着几个人回来了。对了,老爷和夫人可在?”

    知道大少爷和老爷不大对盘,那门房答话时便存了几分小心,当即陪笑道:“老爷奉命和内阁张阁老一块去巡视京营了,说是晚上未必能回来。夫人正好拜客回来,眼下正在房里。”偷觑了一眼罗旭的脸色,料想这位大少爷也不关心,他终究没敢提那些其他的少爷小姐。

    罗旭也确实不在乎其他人究竟怎样,毕竟,自从父亲封伯,他就跟着母亲千里迢迢从云南到了京师,一住就是好些年,和父亲后来得的那些庶子庶女们有着天生的隔阂。他虽也不会有意留难,可让他要兄友弟恭事事关心,他也没那么大度。稳稳重重进了二门,那些跟着的亲随小厮都退下了,他便褪去了在外头的那般稳重面孔,一溜烟地朝正房香茗馆冲去。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跑慢点!”

    香茗馆前的穿堂门口,瞧见罗旭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方妈妈不禁大吃一惊,叫了一声后见人冲自己一笑就过去了,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就露出了骄傲的表情。大少爷七岁就封了世子,后来学堂读过,武学厮混过,甚至还借着游学的名义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月,她从前还建言夫人不该这般放纵,可谁能想到,少爷竟是不声不响寻了个名头在外头参加科举,县试府试院试小三元,只在考举人的时候方才屈居第二。要不是这回皇上突然下了那道赐举人出身的圣旨,朝中上下为之大哗,她们这些家里人恐怕还得被蒙在鼓里。

    “娘,我回来了!”

    林夫人闻声抬头,见罗旭挑开门帘笑吟吟地进来,立时放下了手中的那绣架,站起身嗔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回来就回来了,还嚷嚷地仿佛要每个人都知道了似的!”话虽如此,她仍是拉着罗旭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又埋怨道,“既然三月初一就要下场,就该好好在家里温习,偏要到什么田庄上去蹲着,如今才二十三就紧巴巴地赶了回来,一来一回多耽误工夫?还有,要回来也不先让人送个信,你这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

    罗旭早习惯了母亲的唠叨,当下只是赔笑并不说话,总算等到了个空子,他这才将母亲扶着坐了下来,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盒子神秘兮兮地递了过去。林夫人早见惯了他的神神鬼鬼,白了一眼方才打开,见里头是一串木雕的手串,虽不是什么贵重的香木,一颗颗却雕琢得滚圆,每一颗珠子上都绘着惟妙惟肖的佛像。

    “外头都说皇后娘娘信道不信佛,哪里知道坤宁宫就有一个小佛堂。”林夫人翻来覆去瞧了一会,就笑了起来,“既然是黄杨木做的,也确实不值钱,而要说费工夫,对你的那几个狐朋狗友来说,想必也不难,只亏你们用心了。你爹刚出任中军都督府都督,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瞧着,既不能太奢侈,也不能太俭省,这东西敬上去正好。”

    母亲满意了,罗旭自然放下了一桩心事,当下又陪着说了会话,从乡间风情到温书的书斋,再到自己两次去浙江会馆和江苏会馆会文,愣是没人认出来。说到精彩处,林夫人不禁笑骂道:“横竖你这不是第一次胡闹了,传扬出去也不打紧。不过……”

    顿了一顿之后,林夫人就正色说道:“可你毕竟是威国公世子,就算这次金榜题名能得一个状元,也得数十年打熬,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究竟如何?”

    说到正事,罗旭也就收起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见几个丫头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他沉吟片刻,这才叹了口气说:“娘,这事不是我怎么想的,而是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父亲当初因军功封伯的时候,咱们千里迢迢来到京师,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人人排挤,勋贵子弟瞧不起我,文官子弟更是不屑理会我,要不是在外头遇上几个合脾胃的友人,我也没有今天。而且,娘你也太高看我了,就算我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也未必一定金榜题名。”

    “怎么不能?夏公公来传旨的时候,还说你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的四篇策论都做得精彩,还说皇上全都看过……”

    林夫人没说完,罗旭就摇了摇头:“母亲,我是在山西设法入的籍考试,虽说太祖爷立下的是南五五北四五的取士规矩,但要真正说起来,北人在文华上头还是逊一筹,你看看内阁和大小九卿衙门的堂官有多少南多少北就知道了。除此之外,我这一回是破例参加会试,从主考官到读卷官难免都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抗颜将我黜落了。再者,读卷总共才三天,每一次会试都会刷下不少腹有经纶的才子,更何况我这个半吊子?”

    如林夫人这般的慈母眼中,自己的儿子总是最棒的,因而,听到这么一番话未免有些刺耳。可是,他们母女俩住在京城这许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内务自己料理,外事交给儿子,因而虽眉头紧蹙,仍是没有开口反驳,最后就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坐观其变吧。父亲回来之后,做事情毕竟周正,而且总算没有大车小车张扬着回来,除了此次跟回来的几位姨娘,多半人都是就地发银子遣散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罗旭的讥诮地耸了耸肩,随即才笑道,“娘,你就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闯过祸?”

    “是,想来你又打算说,有你这个儿子是我的福分?”林夫人没好气地在抓了炕桌上的两个核桃扔了上去,见罗旭一手一个抄了,这才笑道,“好了,从通州赶回来一路疾驰,想来也累了,回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过来陪我用晚饭!”

    闻听此言,罗旭起身打了个躬,随即便径直出了门。尽管如今的宜园极大,但他和母亲的住处还是依着从前住那四进院子时的习惯,中间用夹道和游廊打通,因而从西边的门出去,他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畅心居。见几个丫头上来行礼,他就说了一声要沐浴,当即上上下下就忙碌备办了起来。等到整个人浸没在了木桶中的热水里,他又把两个要上来服侍的丫头赶了出去。眼看再没了外人,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陈衍那个小家伙倒是挺好对付的,只要是对他姐姐有利,听得甭提多仔细了,此时那些提醒怕是应该转到了她的耳朵里。只不过,从前的她心善归心善,却应该不会用出如今这样的手段,此次天安庄的事情沸沸扬扬,要不是他从陈衍口中套出了话,还不知道陈澜免租等等的内情。至于陈衍不知道的锦衣卫等事,他则是略知一二,因此事情始末也有个拼图。

    皇帝不会真的把她选作皇子妃吧?然而,努力揣测了一下皇帝的心思,罗旭最后的结果却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即就往下又蹭了蹭,只留下脑袋在木桶外头。

    不得不说,和前几代天子相比,当今皇帝实在是人君的楷模,不贪图美色,不好方术炼丹,不爱征伐,用人唯贤……倘若不算上日益庞大的文官,拿着高额俸禄和庄田日益骄奢的勋贵,这治世可谓是完美无缺。可哪一朝的盛世不是这样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如今还不是朱门绮户里头的一块臭肉,就别想那么多了。皇上都一把年纪了,总不会想什么出格的勾当!话说回来,要真是能够上了金殿策士,兴许能求个恩典回来,不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算了算了,哪那么轻易,那样就算成了,我被人指着脊梁骨不提,她就更为难了!”

    嘟囔了几句之后,罗旭却仍是有些憧憬,可想起之前院试乡试时贡院那潮湿阴暗的号房,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于这次的贡院之行未免有些悲观。就在他唉声叹气搓着身上的老泥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丫头轻轻的呼唤声。

    “少爷,少爷,宫中曲公公来了。说是明日皇后千秋,因而准了诸位娘娘所请,各家贵戚夫人在坤宁宫朝贺之后,可至各宫院拜见诸位娘娘。所以,夫人会顺道去看贵妃。另外,曲公公说是要见见少爷。”

    罗旭眉头一皱,随即一下子从木桶中站了起来。

第九十三章 两府邀约

    朱氏回府的这一天傍晚,陈瑛却并没有回家。据奉命送口信回来的家人说,五城兵马司从前几日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罢职之后,就开始满城搜捕,已经查封了多处店铺和赌场私窝,因而五军都督府今日会揖定下章程,五府每夜各留一都督值宿。而左军都督府的掌印大都督张铭因偶感风寒,因而从即日起,陈瑛得宿在衙门多日。听到这个消息,阳宁侯府松了一口大气的人不在少数。

    不随附老太太,便奉承三老爷,这是如今府中上下人的宗旨。可即便是站了边的人,也并不希望两边立时三刻掐了起来,毕竟这火头一旦烧起来,必定是底下人先倒霉。而对此大失所望的人也不是没有,至少,马夫人听到这话立马就在屋子里大发了一阵脾气。要不是庶女陈滟手头正有老太太嘱咐的活计,她少不得把人叫到跟前骂上一顿出气。

    而陈澜得知这个消息时,恰是在蓼香院正房。结束小憩之后的她就去了蓼香院,结果被朱氏留下来,说是待会一块陪着用晚饭,结果才说了几桩《世说新语》上看来的名人轶事,外间就传来这通禀报,她自是心头不无警醒。

    朱氏占据的是孝悌大义,在庄子上静心养气数日,如今这一趟回来自然是打着以退为进不再针锋相对的主意。而陈瑛一反前两次咄咄逼人的架势,索性借着公务避到了衙门不想见,无疑也是明白了自己的短处在哪里。只给了这么一个台阶的左军都督府都督张铭,究竟又是怎么个想头?

    “罢了,公务为重家事为轻,要尽孝也不看这么些时候。”朱氏也在心里揣测着女婿张铭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在安园那几日,韩国公府派了人过来探望,也说张铭确实小病一场,她也就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声事有凑巧,随即意兴阑珊地喝了一口茶。见那报事的媳妇没挪动步子,她不禁皱着眉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禀老太太,刚刚韩国公府和威国公府还各派了人来送帖子。韩国公府来的是先前来过一回的赵妈妈,她奉宜兴郡主之命,说三月初三是上巳节,恰好是二小姐的生辰,又是及笄之礼,请咱们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到时候务必赏光。威国公府来的是蓝妈妈,说是三月十八正好是宜园新造的正堂落成,威国公和咱们三老爷是袍泽,又沾着亲戚,所以置下酒席,请咱们家的人过去游园赏玩。”

    不说张惠心是宜兴郡主的独女,就凭韩国公府的千金及笄大礼,朱氏也必然会带着家里人前去凑个热闹,但威国公府的这道帖子便来得微妙了。什么袍泽,什么沾亲,要知道之前威国公夫人和世子在京城,逢年过节连礼尚往来都只是平平,怎会如今想起游园赏玩?话虽如此,朱氏只是蹙了蹙眉,随即就问道:“那两位妈妈可走了?”

    “三夫人亲自见的,两位妈妈都说,是得知老太太回来之后方才急急忙忙来送帖子的。只是不知道老太太身体如何,不敢贸然请见。”

    朱氏想想自己放出去的风声是到通州休养,略一思忖,也就决定不见了,当即就看着陈澜说:“这样吧,之前是你和衍儿陪着我去通州休养的,眼下你去水镜厅见一见那两位妈妈,也代我向她们家里的主人带个好儿。三月初三是韩国公府二小姐的生辰,又是及笄,家里人必定会去的。至于三月十八……三月十八……”朱氏本想说不去,可突然想到三月十八便是殿试发榜,顿时改变了主意,因笑道,“就说回头若有空,我必让几个孙子孙女去凑个热闹。”

    陈澜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到了外间,自有丫头去唤了红螺。主仆俩随着那媳妇出了蓼香院前头的穿堂,陈澜便有意问起两边国公府来人的情形。那媳妇从前是徐夫人的丫头,嫁人之后熬了多年也不过二等的管事媳妇,如今虽说自家老爷袭了阳宁侯,可眼看罗姨娘竟是封了诰命,她自然知道自家夫人只有老太太才是靠得住的,因而竟是唯恐言之不尽。

    “韩国公府的那位赵妈妈先头来过一回,究竟是皇家出来的,哪怕打扮得朴素,可一举一动都是极其有章法,让人不敢小觑了去。威国公府的蓝妈妈穿得倒是奢华,可说话和善归和善,总有些小家子气,毕竟是底蕴不足……”

    哪怕没有这媳妇的一番话,由于对宜兴郡主和张惠心母女的观感极好,再加上前一次赵妈妈奉命提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加上韩国公府毕竟和侯府是姻亲,陈澜也必定会先去见赵妈妈,如今就更不必说了。到了水镜厅,得知徐夫人正在见蓝妈妈,她让人知会了一声,便由那媳妇引着先去了一边耳房。

    赵妈妈仍是一如上回那般,厮见过后,先是关切地向陈澜询问朱氏的身体如何,随即才把话题转到了此来的正事上。说着说着,赵妈妈就笑道:“按照郡主的意思,原本只是请些往来密切的亲朋,自家热闹热闹就完了,我家老爷也觉得这样好,偏是韩国公觉得十五岁生辰比那些整寿更要紧,及笄对于姑娘家来说也是大事,执意不肯,定要大操大办,郡主拗不过,只得应了。我家小姐还唉声叹气地说,要不是三小姐比她年少,郡主必定会请您来做司者或是赞者。”

    这还真像是张惠心姐姐说的话!陈澜闻言莞尔,随即就笑道,“还请赵妈妈回去之后禀告郡主,老太太已经允了,不但是我,家里其他人也会道贺。”

    “好,好。”赵妈妈虽知道这一趟必定不会白走,但得到这等肯定的答复,仍然是高兴得很,突然又一拍大腿说,“看小的这记性,竟然把要紧事忘了。明年就是三小姐您的及笄礼了,到时候总得操办一回。郡主说,到时候请贵府不要四处找人了,这正宾就包在她身上了,我家小姐也在那说,虽然三小姐姊妹多,可到时候不管是司者还是赞者,千万给她留一个。等到我家小姐的及笄礼上,郡主便会向贵府老太太把此事定下来。”

    饶是陈澜一直对宜兴郡主和张惠心心存亲近,但实在是没料到母女俩竟会说这样的话。她说是侯府嫡女,但父母双亡,祖母又并非嫡亲,幼弟还小,放眼四顾没什么真正可以倚靠的人,宜兴郡主主动提出要在她及笄时为正宾,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支持。

    “郡主如此厚待,惠心姐姐如此盛情,我实在是感激涕零,赵妈妈回去之后请替我多多拜谢!”

    “我家小姐性子大大咧咧,论理该和人都相处得好,偏她实际上却是个仔细人,别人若是心中藏奸,她很快就会疏远了人家,所以往往和那些世家千金处不来。能够和年纪相仿的三小姐亲厚,郡主一直高兴得很,更何况,如今郡主还知道,三小姐不单单是性子好,而且更有男子都难及的聪慧机敏。所以,若是能在三小姐及笄时为正宾,这也是她的幸事。”赵妈妈见陈澜脸色一变,连忙解说道,“这不是小的胡乱传话,真是郡主原原本本这么说的。”

    陈澜心中苦笑,暗想她在安园配合杨进周做的那件事,这位郡主已经都知道了——当然,以宜兴郡主的圣眷,知道这个也不奇怪,只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就值得琢磨了。陪着赵妈妈又说了一会话,她便起身将人送到了屋子门口,吩咐早就守候在那的媳妇送人出门,随即就带着红螺来到了水镜厅的后间。

    如果可以,徐夫人恨不得不要见到任何与罗家有关的人。所以,得知老太太派了陈澜过来,又是必定要先见赵妈妈的,她仍是找事情磨蹭了许久,这才见了蓝妈妈。好在蓝妈妈虽说不如赵妈妈那般滴水不漏,待她却是恭恭敬敬,话里话外甚至有些暗示。她毕竟是广宁伯府的千金,联想到原本传言中威国公世子和陈汐有婚约,后来却是突然风向大变,丈夫甚至冒出了另一种说法,她隐隐约约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位威国公夫人和罗姨娘真的是不对盘?

    “夫人,三小姐来了。”

    有些怔忡的徐夫人抬头一看,瞧见真是陈澜进了门,就笑道:“澜儿来了。”

    徐夫人抬头的同时,座上的蓝妈妈也已经扭头看了过去。看到当先的那个少女一身素净淡雅的藕荷色衫裙,微丰的瓜子脸,又听着那称呼,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来的人是谁。厮见之后,坐下说了一会话,等到把事情办好起身离开时,她心里不禁暗自赞叹了一声。

    怪不得人道是如今阳宁侯太夫人极其宠爱这位三小姐,却原来是这样的品格。只瞧这形貌举止为人处事,比罗姨娘那个说是清高冷傲的女儿强多了!想当初大少爷在老爷刚回来那会儿闻听婚约时,情急之下曾经说,阳宁侯府陈家好几位小姐,他宁可另外娶一个,也不愿意娶罗姨娘的女儿。只如今这桩婚事是搁了,也不知道夫人和大少爷究竟什么主意。

第九十四章 千秋节的召见

    二月二十四这一日天气极好,前一日才傍晚下了一场小雨,但须臾就停了,反而是添了几分湿润。五更刚过,天色还暗时,京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家中就忙碌了起来。往日就得早起备洒扫的下人们比平常至少早起了半个时辰,从洒扫准备车马的杂役,到伺候主子的丫头,再到跟车出去的小厮亲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职司上赔足了十万分小心。

    到了五更三点夜禁解除的时候,上朝的男人们乘车的乘车,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全都是出了家门去,而按品级大妆的女人们则是在最后检查自己的服饰行头,随即才在早饭送上来的时候匆匆扒拉上几口。不管怎么说,这一日厨房的厨娘厨子们是最好当差的,心中有事的主子们尝不出什么珍馐美味,自然也吃不出饭菜里头有什么不足。

    陈澜亦是卯时不到就起了床,在蓼香院帮着朱氏打理了好一会儿,又陪着用了早饭,等到徐夫人马夫人罗姨娘亦是妆扮好了过来请安会合,她和其余几个姊妹们送到二门,眼看着三乘大轿起轿出发,这才困倦上来。还没等她打呵欠,旁边就响起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呵欠声。

    “好了,老太太她们都走了,咱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回去该补觉的补觉!”陈冰懒洋洋地斜睨了陈澜一眼,便冷冷地看着陈滟说,“还不走?打算在这儿一直等到人回来不成?”

    陈滟面色一变,见陈澜正在看她,而陈汐则是一脸的心不在焉,连忙答应了一声,转头一瞧却发现陈冰已经自顾自带着几个丫头走了老远,慌忙匆匆赶上。陈澜自不会在乎陈冰的态度,想到昨晚上朱氏和徐夫人交托她代管内务,却不提陈汐,不禁若有所思看了过去。这细细一打量,她就发现陈汐不仅仅是心不在焉,而是有些失魂落魄。

    “五妹妹?”

    陈澜连叫了两声,陈汐这才回过神,正要开口说话,旁边一个面貌端庄的年轻丫头却抢在了前头:“小姐,您这几日身体不好,还是回去多歇歇吧,夫人和罗姨娘走之前都吩咐过,说是务必要好好照看您。老爷又不在,您千万多体恤体恤奴婢几个。”

    闻听此言,陈汐面色苍白,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见此情景,陈澜心中一动,又发现那几个面目陌生的丫头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而陈清则是一把拉住了满脸不忿的陈汉,兄弟俩闷声不响往外去了学堂,心头更生疑窦。思量片刻,她便招招手把陈衍叫了过来。

    “四弟,回头到了学堂,设法向二哥和你五弟打听打听,看看五妹妹回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问得巧妙些,只让人觉得你是打抱不平就行了。”

    陈衍人小鬼大,早瞧出了不对劲来,因而满口答应了。等到他也出门上学,陈澜方才在几个管事妈妈和媳妇的簇拥下往水镜厅那边走去。尽管一路上她们阿谀奉承不断,可她只管听着,心里却明白得很。有些事情可以指望从她们口中套出来,但诸如陈汐变成如今这模样的缘由,却是别指望这些老油子透露半点。

    尽管府中的内务从马夫人换成陈澜姊妹三个,又换成了徐夫人,如今又是陈澜代管,但大约是因为瞧不出这风向最后究竟会变成怎个光景的缘故,往日最会拣软柿子捏的媳妇妈妈们都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跳出来蹦跶。不过个把时辰,陈澜就在绿萼的帮衬下,把该处置的事情料理完了。就在她坐着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早上没跟着她出来的红螺却匆匆进了屋子。

    “小姐。”

    陈澜见红螺的脸色有些微妙,情知她是趁着今早陈衍去上学,楚平那四个伴当并非书童,不能带去学堂的机会,从他们那儿问出了什么,便冲屋子里的瑞雪使了个眼色。瑞雪自然心领神会,连忙一闪身到了门外守着。这时候,红螺方才上前低声说道:“小姐,之前在安园的时候,四少爷出去过几天,其中头一次正好遇着了威国公世子。”

    威国公世子罗旭?

    如果是别的缘故就算了,可听到那个名字,陈澜实在是没法不留心。算起来总共和威国公世子罗旭见过两次,头一次他在护国寺送了陈衍一把圣手刘的扇子,又折回来见了他们姐弟,说是这扇子是自己的仿作;第二次在晋王府,他主动上来搭讪,结果被陈汐缠住的时候,还向她下了邀约。不得不说,她虽觉得此人举止唐突性子不羁,却更觉得看不透。

    红螺起了个头,接着就详详细细地说:“遇着四少爷之后,那位威国公世子就领着四少爷在潮白河附近的各家田庄上转了一圈。他大约是常来常往的,各处的人情地理都熟,四少爷觉得他合脾胃,所以第二次第三次出去的时候就有意寻他一块。据楚平说,威国公世子常常对四少爷说些朝堂中的人事,四少爷听得很仔细。只他毕竟不懂这些,所以不大明白。”

    思量了许久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陈澜便决定等陈衍从学堂回来,再好好盘问一下小弟——不管威国公世子罗旭是好意还是恶意,她总不能放任别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对陈衍灌输些有的没的。可转念一想陈衍昨日的说辞,足可见罗旭甚至对罗贵妃和鲁王也有评头论足,甚至没说多大好话,她不由得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除了已经有了王妃的晋王和天生痴呆的周王,其他皇子全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可容忍处,罗旭难道是不想让她嫁入皇家?可这关他一个外人什么事?她可不记得自己和这位威国公世子有什么交集……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皇后千秋节是给皇子选妃,只怕是铁板钉钉了。

    “也罢,你出去对楚平他们四个说。我也不用他们时时刻刻把四少爷的行踪报给我,只是他们随侍左右的时候,一定要多长个心眼,该记下的记下,以备日后问的时候,他们不会成了哑巴。还有,该规劝的时候就规劝,不要一味什么事情都由着他。”

    侯府中很少有男女主人全都外出,只留着小姐们在家的情形;也很少有下人们在能够偷懒摸鱼的时候兢兢业业,不敢擅离岗位的时候。然而,如今看着那一乘青幔小轿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巡视了一个遍,哪怕是最刁滑的下人,也只敢在肚子里暗自骂上一句,却是不敢有别的什么举动。而明知道这般做作也只能是稍加震慑,反而会让不少人认为自己严苛,陈澜也丝毫没有作罢的打算。

    与其让朱氏觉得自己笼络人心,不若让其觉得自己只是一味仔细谨慎的人。横竖她那些叔叔婶婶们都是心眼多多,她犯不着在这种勾当上做得太留痕迹。

    又一个时辰的时间须臾就过去了。就当她回到水镜厅用了两块点心,预备再坐上一会儿就回房去的时候,赖妈妈突然风风火火冲了进来,还不及站稳就张口嚷嚷道:“三小姐,刘管家差小的来禀报,外头宫里来人了!是坤宁宫的一位公公,还有十几个锦衣卫,说是奉皇后懿旨宣您和五小姐入宫。”

    此时此刻,饶是陈澜一贯能够保持镇定,也忍不住倏地站起身来。见赖妈妈满脸的惶恐惊惧,其余妈妈媳妇也俱是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使劲捏紧拳头又迅速松开,如是重复了好几回,这才恢复了过来,当即开口说道:“既如此,还请赖妈妈立刻派人去知会五妹。还有,那位公公可曾吩咐其他的话?或者说,皇后娘娘除了咱们家两位,还召见了其他人?”

    赖妈妈本想着郑妈妈陪着老太太进宫,总能显出自己的能干来,谁知道这还没显摆就又碰见了和先头在安园那回一个性质的事,一想起在老太太面前满口应承帮衬三小姐,她差点没把肠子给悔青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外头管家刘青让她转达的消息,她就摇了摇头,又讷讷说道:“要不,小的再去打听?”

    “不用了。”

    自从上回在安园之内见识了赖妈妈的应变能力,陈澜对她已经没有多大指望,因而此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赖妈妈出去知会刘管家,就说我等换了大衣裳立时就出来,请他陪着那位公公在前厅奉茶。”

    突然到来的坤宁宫来使让阳宁侯府上下一片忙乱,自然,有高兴的就有恼怒的,陈澜出了锦绣阁,和陈汐会合之后一同往外走,结果却在角门处被满脸怒火的陈冰拦住了。在她后头,陈滟正在拼命劝说阻拦,可那柔弱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无能为力。

    “是不是皇后也召见了我,你却让她们有意不提!”

    看着依旧盛气凌人的陈冰,陈澜实在不明白,马夫人有没有对其解释过二房如今的境况。因而,见陈冰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冲上来理论的样子,她便冷淡地说道:“二姐以为懿旨也是寻常人想阻拦就阻拦,想篡改就篡改的?你如果不信,大可跟着咱们出去见那位公公,只到时候别怪别人得知了此事,当成笑话到处传扬!那时候,被笑话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你……”

    陈冰气得额头青筋毕露,可旁边的陈滟被陈澜刀子一般的目光一看,终究是心中一悸,想起了事情闹大的后果,慌忙上前苦苦相劝。趁着那些心下惊惧的丫头们上前阻拦的光景,陈澜拉着陈汐便快速过去了,等走过这一段时,她方才对身边的沁芳吩咐道:“我和五妹走了之后,家里没人主持不行,你速去学堂把三位少爷都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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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帝,后,妃,主

    宝殿光辉晴天映。

    悬玉钩、珍珠帘栊。

    瑶觞举时箫韶动。

    庆大筵、来仪凤。

    昭阳玉帛齐朝贡。

    赞孝慈贤助仁风。

    歌谣正在升平中、谨献上齐天颂。

    一曲《天香凤韶》由教坊司的一百零五位乐工用箫笙笛鼓等徐徐奏来,自是尽显肃穆高华。而此时此刻,下首俯伏朝拜的一众命妇穿着全副的诰命行头,放眼望去一片珠翠锦绣,好不辉煌。座上的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深青绘翟的祎衣和同色蔽膝,玉色纱中单,红领褾襈裾,再加上佩绶玉珠等等,几乎难以看清那华贵礼服后头藏着的人。

    由于皇后一直身体不好,多年来无论是正旦冬至还是千秋令节,命妇前往坤宁宫的朝贺次数素来极少。早先还有人觉得皇后不受朝贺,兼且膝下没有儿女,必定是宠衰爱弛,因而也上书提到过别选名门淑媛为后。结果,奏疏一上便激起龙颜大怒,那位御史也被打发到了琼州府数星星看大海。于是,尽管皇后鲜少在人前露面,再也没人敢小觑了她。

    说是朝谒,其实不过是皇后在丹墀香案后升座,众命妇在女官导引下下拜磕头而已,最是繁复不过的礼仪。而除了班首的超品命妇之外,其余人甚至连皇后的玉颜都未必能看得清。这一日也是如此,表笺上过,一番繁复的礼制,又唱了宣笺之后,班首的韩国公夫人陈氏便带头称贺。

    “兹遇千秋令节,韩国夫人妾陈氏等敬诣皇后殿下称贺。”

    等到一应礼仪行完,尚仪跪奏礼毕,众人方才被导引着一一出宫,明面上的礼仪就算是完了。而相比那些领到一顿赐宴就得回家去的低品诰命来说,昨日得了信的贵妇们却早已有太监和女官接着去各宫院叙话。而皇后从正殿出来,回到东暖阁后立时在宫女伺候下脱了那一身厚厚的礼服,又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直到两个宫女替自己揉捏着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她自个喝了一盏沏得滚滚的热茶,这才缓过气来。

    “亏得好几年都免了朝贺,要是年年这么折腾,还真是消受不起!”

    由于身体向来不好,皇后很少离开坤宁宫,脸色自然而然便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此刻在烧着地龙暖炕的屋子里,她的脸上也不过露出微微的红润。在屋子里两盏双凤翊龙垂翠玉流苏宫灯的明亮灯光下,她发间的那些银丝清晰可辨,眼角额上也有难以掩饰的皱纹。此时此刻她这么一开口,旁边便有女官端着蜜饯捧盒上前。

    “皇后娘娘那是体恤诸位夫人,您这千秋节恰逢大冷天,今日若不是您请礼部减了一半的礼仪,只怕这寒风中便有年纪大的吃不消了。”

    皇后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外间便传来了一声大嗓门的通传:“皇后娘娘,武贤妃偕周王殿下求见!宜兴郡主和惠心姑娘求见!”

    原本只是流露出微微笑容的皇后一下子笑开了,连忙出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把人都请进来。又不是别人,哪用得着求见来求见去的那一套!”

    屋子里顿时有人答应着去了。须臾,一群太监宫女便簇拥着几个人进了屋子来。武贤妃和宜兴郡主都已经换下了之前内外命妇朝见时所穿的礼服。一个是蜜合色的大袖圆领衫,配着玉色褙子和同色绫裙,一个是元青色右衽小袄,蜜合色褙子,松花色百褶裙,全都是朴素颜色。只有张惠心一身大红,一进屋子就放下了周王的手,笑吟吟地先跑上前来向皇后行礼。

    “皇后娘娘!”

    “贤妃和宝宝是早就说了要来,可没想到连阿蘅和你也一块来了!”

    皇后笑着把张惠心一把拉了起来,又把人按在右边坐了,见武贤妃拉着周王要上前行礼,她就摆了摆手说:“罢了吧,这又不是起头朝贺的时候,连免礼都不成,二拜六叩拜了又拜,你们行礼辛苦,我这受礼的也辛苦?来,宝宝上前给我瞧瞧,是瘦了还是胖了?”

    周王这才放开武贤妃的手,上前之后却先跪下磕了个头,笑嘻嘻地说:“母后千秋!”

    “好,好!”皇后喜出望外,把周王也拉到左边坐了,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上头上干干净净,看上去比前几天见到时更添了几分喜气,便冲着上前行礼的那个身穿浅红大袖衫的少妇点点头道,“季氏,你伺候得周王很好,贤妃果然是没挑错人。”

    “不敢当皇后娘娘夸奖,是殿下如今渐渐聪慧了,奴婢不过尽本分。”

    此时早有内侍请武贤妃和宜兴郡主坐了,武贤妃就笑道:“泰堪这孩子就是贪玩,有人陪着,反而渐渐收了些性子。再说宜兴郡主和惠心又都回来了,臣妾那儿也热闹了些,他便不像从前那样胡闹了,臣妾也松了一口大气。”

    “可惜我这身体时好时坏的,否则你也能多带泰堪过来走动走动,不用每月只能守着日子过来三回……不过这也没法子,你要是常来,别人那儿闲话也就多了。”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看着周王,又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鬓角和头发,黯然说道,“要不是当年……他也未必……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转眼咱们也已经是一把年纪,倒是惠心她们长大了,也该到了披着红盖头嫁人的年纪。”

    张惠心没料到这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顿时脸色一红。可还没等到她张口要辩解什么,外间就有宫女匆匆打起帘子进来,屈膝一礼说:“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尽管这一日是皇后千秋节,但皇帝素来勤政,因而内外命妇朝贺归朝贺,朝会诸事仍然是一如往常。因而此刻听见皇帝竟是来了,东暖阁中的一众人不禁都有些吃惊,还是皇后摆手止住了要告退的武贤妃等人,因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避来避去的,皇上来了看到我这一屋子热热闹闹,必定只会高兴不会怪罪!”

    众人才刚迎出去,皇帝就到了。正如皇后所说,见着这儿人多,皇帝果然是满面笑容。等回屋里坐下说了一会话,他就问道:“各府敬献的寿礼可让人查看过了?”

    皇帝不提寿礼二字还好,一提这两字,皇后顿时摇了摇头,又嗔道:“皇上还说呢,要不是你放出消息去,说是妾要看看那些勋贵千金的手艺,他们也未必会费那么多心思。幸好有言在先免去了四品以下官的寿礼,否则即便是吩咐不许过奢,却仍是难阻他们这‘心意’。王尚宫和叶尚仪正在清点呢,那许多东西,哪里能看出什么端倪。”

    “六宫局那几个头头脑脑的女官都是当初你一手选拔上来的精明人,她们要是看不出端倪,就没有其他人能担当这些了。”皇帝微微一笑,却是岔开了这个话题,又对宜兴郡主问道,“听说张铨这监试最近没事就往外城那些会馆钻?”

    “谁让皇上点了他这个出了名死要钱却不善正事的去做本科监试?他那回接了旨意就对我自嘲说,让他赚钱,他想得出一千个一万个办法,但让他去贡院做什么监试,他就一窍不通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去各省会馆好好摸摸底。”宜兴郡主说着就把张惠心拉了过来,脸色不善地说道,“皇上,惠心他爹这次回来可是休养,您别使唤的他团团转!要知道,再过大半年,惠心就要成亲了!”

    “好好好,朕答应你,等这次事情完了之后,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皇帝打了个哈哈,见周王站在武贤妃旁边,眼睛眨巴着瞧他,面色就更加柔软了下来。招手叫了人上来,轻声问了几句,他便抬起头看着皇后说:“她们既然向你求了懿旨,把家里的至亲都请到了各宫院去,想必也都在计较着婚事。你的身体不能太耗费精神,让贤妃帮你一把,尽快把几个皇子的亲事定下来。”

    皇后自己没有儿子,除了周王之外,看待其他皇子也都差不多,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她还是皱着眉头问道:“按理这皇子选妃的事情,不应该是礼部管么?”

    “礼部?那些个好好先生哪里招架得住别人的游说,只怕列出来的名单要多长有多长,总还得你来斟酌。历来皇子选妃,有从民间选的,也有从勋贵人家选的,没有定数。你不用忙着点头,这些天来请见你的应该不少,你一律推给贤妃。”说到这里,皇帝便转头看着武贤妃,又说道,“皇后毕竟不能太劳神,就要偏劳你一个个见了。”

    武贤妃出自民间,家中父兄早年逃荒途中相继去世,她孤零零一个人投入了王府,皇帝登基,因她是皇长子之母,又深得信赖,便封了妃,只是却没有家族奥援。只不过她个性恬淡,带着周王倒也怡然自乐,如今听得皇帝分派了这么一桩任务,她不禁苦笑道:“皇上这消息放出去,妾那儿恐怕立马就得被人踏破门槛了。”

    “她们总得先去求了人家的亲娘,然后才会找到你这儿来。”皇帝微微一笑,那面对皇后的笑容中却带出了几许关切,“再说,别看一样都是皇子,在有些人眼中就会分出轻重来……对了,你且吩咐叶尚仪她们一声,留心一下阳宁侯府、东昌侯府、汝宁伯府三家此次献的是什么寿礼。朕刚刚借了你的名义宣了几家的千金进宫,待会你们几个不妨仔细瞧瞧。”

    宜兴郡主看到女儿张惠心瞪大了眼睛瞧自己,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心底却暗自沉吟。

第九十六章 初入坤宁宫

    平日的朝会和朔望日的大朝,文武百官走的是长安左右门和午门。而王公贵戚奉旨入见和诰命夫人们每逢大节的朝贺,则是走东安门和东华门。但不管是哪个门,对于陈澜来说,都是平生头一回——尽管她后世曾经参观过故宫,但失去主人的宫殿便好似无根之木,纵然巍峨壮伟,毕竟缺了几分气势,可如今却不一样。

    这是真真正正口含天宪的时代。

    由于阳宁侯府在西城,而东安门则是在外皇城的西边,因而她与陈汐随着那位坤宁宫来的太监出门上轿之后,便是沿着皇墙北大街转火道半边街,透过轿帘缝隙,恰好能看到那高高的围墙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守卫。等到进了东安门,换上早就停在这里的青幔小轿,过了绕皇城的玉河,再过东安里门、东上中门和东华门,这方才是内宫城。

    陈澜从前倒是听说过紫禁城骑马乘舆都是了不得的恩典,刚刚进了东安门之后因那青幔小轿乃是特制,便不能如此前路途上悄悄张望,但刚刚在东华门前下轿,她便发现外皇城之中骑马的官员并不少见,只如今一进东华门,光景便大不相同了。

    除了原本那个坤宁宫前来传旨的那个太监,以及他带来的四个小内侍之外,还添了坤宁宫的一位女官,八个宫女,太监内侍十余人,其中一个的服色甚至比此前那传旨太监更加华贵。见那传旨太监瞧见这一行人脸色陡然一变,陈澜隐隐感到这必然另有玄机。可没等她多瞧上两眼多揣测片刻,那位女官就带着八位宫女上了前来行礼。

    “奴婢坤宁宫叶尚仪,见过诸位小姐。”

    六宫局立于太祖之初,虽说曾经一度取代宦官掌管宫中大小职司,但毕竟因为是女身多有不便,这些年来,权力自然是渐渐萎缩。比起其余四局,尚宫局和尚仪局因为一直直隶于坤宁宫,因而分量自然大为不同。这位叶尚仪大约四十出头,头戴帽额缀团珠的乌纱帽,垂珠耳饰,身穿遍绣折枝小葵花的金边紫色团领窄袖衫,珠络缝金带红裙,眉眼端庄薄施脂粉,看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几许审视。

    虽是对方自称奴婢,陈澜和陈汐姊妹两个也丝毫不敢小觑,忙还礼不迭。厮见过后略说了几句话,听叶尚仪客客气气地请她们到左边院子里稍待片刻,陈澜答应的同时,又悄悄瞥了一眼那边还在说话的两个大太监,这才和陈汐在两位宫女的引导下往那边走去。

    许是因为从前这里就是诰命入宫时稍事歇息的地方,屋子里的陈设乍一看倒算不得十分华丽,只是坐下之后,陈澜方才发现这些半旧不新的东西却都是绣工异常精美,只颜色有些黯淡。矮几上的花瓶,大案上的青铜小鼎,多宝格上的各色摆设,以她的眼力还看不出究竟有多大价值,可料想宫中总不能摆设赝品。用眼角余光打量了好一会儿,陈澜方才瞥了一眼陈汐,却发现其仍是此前的失魂落魄,不禁越发狐疑。

    陈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抬起头来的陈澜见门帘一动,当先走进来的却表示叶尚仪,而是一个一身大红打扮得异常华丽的少女,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宫人。两相一打照面,她隐约觉得人有些眼熟,待见对方同样是面露讶色,她一下子就惊觉了过来。

    是传闻中颇得宫中某位太妃喜爱的汝宁伯家四小姐杨芊!

    随着进来的那位宫人指了指右手的第一把椅子,躬身说道:“请四小姐在这儿稍等片刻。”

    杨芊随意扫了陈家姊妹一眼,见那宫女转身要走,忙叫道:“这位姐姐请留步!”

    陈澜看到杨芊追上前几步,随即低声对那宫女言语了什么,又有意背对着她们俩,仿佛是有什么悄悄的小动作,心底略一思忖,脸上便露出了微笑。果然,不一会儿,杨芊就转回来气定神闲地坐下,那宫女则是和之前带她们俩进来的两个宫女一样出了屋子。

    尽管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在此前晋王府的赏梅会上见过,但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打算,因而这偌大的地方竟是比此前更是安静。不多时,又有两人被引着进来。此次照面,陈澜比先头那一回更快地认出那是东昌侯府的两位千金。毕竟,阳宁侯府东昌侯府本是世交,她从前的仗义救弟便是在东昌侯府上演,又曾经听到陈冰和这两位在背后奚落自个,怎会忘了她们。

    这一回随着她们俩进来的,还有此前那位叶尚仪和那位身穿大红的大太监,只其他宫女和内侍却不见进来。见着她进来,陈澜和陈汐杨芊都站起身来。叶尚仪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就微微颔首道:“人既来齐了,请诸位随奴婢和贾公公去坤宁宫吧。”

    由东华门至坤宁宫,先得由御药房之后过盛庆门,往前一直走到高墙阻路处,方才往西拐进隆宗门。尽管沿途得经过三大殿旁边的高墙,但左右不是内侍便是宫女,陈澜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就干脆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只眼角余光却看见陈汐面色极其不安,而杨芊大约由于进宫次数多,常有左顾右盼。至于东昌侯家的那两位,则是因为太过专心看脚底下,明明是嫡亲的姊妹两个,却连一个眼色交换都没有。

    坤宁宫在乾清宫的北面,坐北朝南,大门三座,左右分别是永祥门和增瑞门,中门则是坤宁门。也不知道中门那蓝底金字的匾额是哪一朝的皇帝所题,陈澜在进去之前极快的扫了一眼,只见那三个字端秀挺拔,但仿佛是过于中规中矩了一些,于是少了几分风骨。入了坤宁门,迎面就是坐落在白玉基石上的一座大殿,只引路的叶尚仪却并没有带着她们往正殿,而是径直引她们来到了正殿的东披檐。

    “这是清暇居,请诸位在这儿等候传见。”

    清暇居既是东披檐,自然是紧接坤宁宫正殿,到了这儿,就连起头神采飞扬的杨芊也安分了下来。落座之后虽有宫女奉茶,但只见众人捧茶做慢饮状,却是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发出,料想也是没人有心思去品这坤宁宫的好茶,就连陈澜也是一样。

    这单单从东华门一趟进来就是耗费了小半个时辰,再接见一趟加上出去,耗在这儿的时间就海了去了,一喝水的下场可想而知。她即便不想出彩,但也绝不想出丑。

    时间就在仿佛是对众人耐心的考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杨芊沉不住气,突然放下茶盏的时候,那一道厚厚的门帘终于动了,进来的除了叶尚仪之外,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女。一认出那个和杨芊一样一身大红,却拥有其所没有爽利的人儿,陈澜顿时愣住了。

    “叶姑姑……”

    叶尚仪被张惠心这么一拽一拉,顿时露出了苦笑,随即就张口温言说道:“皇后宣见东昌侯府大小姐三小姐,汝宁伯府四小姐,阳宁侯府五小姐。”

    看到叶尚仪那个表情,陈澜就知道,这唯独漏掉自己一个,并不是什么皇后另有安排,而是多半张惠心在背后使了什么花招。果然,被叫到的其他人根本没人顾得上她,就连陈汐也是神情一凛,随即就跟着叶尚仪出了门去,而张惠心则是留在原地没动。等到她们都走了,屋子里伺候的宫女也都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张惠心就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上来。

    “哎呀,我可真是急死了,幸好皇上走了,我又死活磨了我娘和贤妃娘娘,在皇后娘娘面前撒了个娇,这才总算是溜出来见你!”

    张惠心一把拉住了陈澜的手,不等她说话就把食指放在了嘴上:“你先别说,听我把话说完。原本前些天就要下帖子请你到家里来玩的,偏生你家里多事,我爹又点了今科监试,所以我自己都被拘在家里动弹不得,只听我娘说你这次立了不小的功劳……好妹妹,皇后娘娘性子很好,待会如果问你话,你只实话实说就是,别藏着掖着。还有,你家太夫人去见德妃娘娘了。我娘让我对你说,你家太夫人虽说也有自己的算盘,但那也算不得什么。”

    张惠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澜一面听一面琢磨,待她说完,大概意思也就差不多领悟了。特意跑到清暇居这种地方来面授机宜,她怎会不知道这不是张惠心自己的主意,而是宜兴郡主的默许,因而诚恳谢了一声,又说自己已经接到了她及笄大礼的邀请,下月一定会去。

    “正宾大约是隆佑长公主,至于赞者则是晋王妃,司者是我家三妹妹,要不是……唉,不说这个了,及笄便是嫁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幸好一切都有我娘。”说到嫁人的时候,纵使是张惠心的大大咧咧,脸上也是微微一红,随即就轻轻握了握陈澜的手说,“我娘和贤妃娘娘都陪着皇后娘娘,有她们在,不会有什么事,待会还会有人来宣见你,你只管放心和我一块进去。”

    哪怕是最初还有些忐忑,但是,有这么个爽朗的朋友特地跑出来叮嘱,陈澜只觉得心里多了底气和把握,便笑着点了点头,又抽出手来握住了张惠心的手。

    PS:晚上还有一章。不过明天就不行了,家里又有客人过来,所以明天只能更一章……

第九十七章 只道淑媛好,堪与帝王家

    坤宁宫除了东披檐的清暇居和北回廊的游艺斋之外,还有一东一西两座配殿,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两者一直不曾取名。而正殿的东西尽头各两间屋子则是按惯例辟作了暖阁。东暖阁起居,西暖阁则是寝室。

    平日里皇后养病,为此这几年甚至免除了一众嫔妃的坤宁宫问安,因而身体稍好的时候,多数时候就在东暖阁中看看书写写字,皇帝在朝政余暇则是常常来此探望说话,也只有在这儿伺候的亲近女官和宫女太监才知道,帝后之间并不是旁人以为的相敬如宾,而是更多几分相知相得的融洽。除却皇帝之外,来这儿次数较多的就是武贤妃和周王了,宜兴郡主回京之后也来过几回,但顾虑皇后身体,都是少坐片刻就走,不敢多留。

    然而,此时此刻,往日最是冷清的东暖阁梢间里头竟是坐了一屋子的人,欢声笑语不断。陈澜跟着张惠心随两个引路宫女进来的时候,就只见正中是一张三面靠背的高足弥勒榻,一位贵妇正斜倚着一只靠垫坐在那儿,嘴角含笑听旁边的杨芊诵念经文,想来便是皇后。只那么两眼的功夫,她就发现,五十开外的皇后两鬓微霜,发间由于头冠,暂时瞧不出什么端倪,脸色确实是苍白了些,人亦显得有些消瘦。只那么一怔,她就被张惠心扯了上前。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陈澜在宫女拿来的拜垫上磕头行礼,张惠心则是因为之前已经行过礼了,此时便只是屈膝作数,随即就笑着在脚踏上半跪下来,扶着皇后的手说:“皇后娘娘,这便是陈家妹妹。”

    “你呀……”

    嗔怒地看了张惠心一眼,见她吐了吐舌头便不做声,皇后这才坐直了身子,伸手虚扶了扶,旁边自有宫人上前搀着陈澜起身。待到人站起来,她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见陈澜落落大方地站着,目光微微向下,自有一股娴静从容的风仪,心中不免想起了此前皇帝说的那几桩事情,心中越发觉得好奇。只是,看了一眼被念诵《大悲咒》被打断的杨芊,她便打消了细细询问的主意,因对其笑道:“你一片心意难得,继续念完吧。”

    “是。”

    杨芊这才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地继续念诵着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许是从前在陪伴那位太妃时就下过很大功夫,她的经文诵得悠长平稳,竟是一丝一毫的打顿都没有,不免使得陪坐在右边的其余三位千金频频以目关注,东昌侯府的姊妹俩甚至还不免露出了些许异色来。而陈澜在拜见过皇后之后,则是被张惠心拉去见了左边的武贤妃和宜兴郡主。

    看到一旁的宫女又要设拜垫,武贤妃连忙摆摆手道:“这是在坤宁宫,万没有和皇后娘娘一样受礼的道理。道个万福就罢了,刚刚她们几个还不是一样?”

    见宜兴郡主也是一般说辞,陈澜便只是向两人道了个万福,又向周王行了礼。原以为按照张惠心之前说过的那样,周王必定早就忘了自己,谁知道正拿着个大苹果的周王歪着头打量了她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啊,宝宝见过你两次,你是妹妹……”

    周王这突兀的声音让东暖阁中的一众人全都吓了一跳。武贤妃一把拽住了周王,轻轻对他哄着些什么,总算让他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皇后只笑不语,而正在念经的杨芊则是看过来一眼,随即照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诵念不止。倒是陈汐和东昌侯府的姊妹两个有些异色,金家姊妹俩甚至还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嘴角一挑讥诮地一笑。

    张惠心也没想到周王竟然会一嗓子嚷嚷出这个,见武贤妃放开了周王,又对她使了个眼色,她赶紧把周王拉到了一边,宝宝哥哥长宝宝哥哥短的分说了好一阵子,武贤妃则是趁势招手叫了陈澜上前。端详一番之后,武贤妃就拉住了陈澜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好孩子,那一回在晋王府多亏你了。我身在深宫,再加上这事情传扬出去不好,竟连送一份谢礼给你都难。”

    “贤妃娘娘言重了,其实那会儿就算没有我,杨大人也断然不会让周王殿下受害。我只是跟着惠心逃席出来,哪曾想到会遇到那种事情,那时候其实已经吓得傻了。”

    陈澜直觉地感到,武贤妃虽然比宜兴郡主更显老些,但脸上含笑说话和气,不见丝毫的怨天尤人,完全是一个乐天达观的妇人,怪不得能把天生有些痴呆的周王养成这样憨厚喜人的性子。然而,她虽是谦逊了,武贤妃却笑着道:“杨指挥原本就是领命随着出去,皇上是觉得功过相抵,所以那会儿我哪怕极其感激他,可他是官,皇上都那么说了,我也不好赏什么。只不说赏赐,今天既然见了你,总得有些见面的东西。”

    她说着就从手上解下一个手镯,不待陈澜出口谢绝就硬塞在了手中,这才说道:“这只玉镯子是之前皇后娘娘赐给我的,如今转赠了给你。放心,不是什么太过名贵的东西,只是沾着上用内造的名头,皇后娘娘刚刚也是知道的。”

    尽管武贤妃的声音被杨芊诵念大悲咒的声音盖去了大半,但她给陈澜东西的动作却是满屋子的人都看在眼里,当下众人自是脸色各异。陈澜本想再拒绝,谁料一旁的宜兴郡主也劝说她收下,而且刚刚被张惠心带到一边的周王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了来。

    “娘娘给妹妹什么好东西?”周王扒在武贤妃的椅子后头张望了一眼,随即就喜笑颜开道,“原来是手上的手环。手环不好,戴着硌手,不如这个。”

    看到周王说话间已经是从锦衣里头翻出来一个贴身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项圈,张惠心不禁扑哧一笑,上前在母亲旁边蹭着坐下,又冲着周王嗔道:“宝宝哥哥当初不是还嫌项圈沉吗,怎么现在又觉得它比镯子好了?”

    “娘娘说,这个好,要是遇到事情,可以换到好多好多钱!”

    这时候,看到人高马大却一脸孩子气的周王比划了一个好多好多钱的手势,陈澜终于忍不住笑了。不止是她,这屋子里的宫女太监好些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金家姊妹两个更是一时乐出声来,就连陈汐亦是清冷不再,掩口笑了起来。侍立在弥勒榻旁边的叶尚仪见起初没注意的皇后朝左面望了过去,忙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逗得皇后亦是莞尔。唯有杨芊最尴尬,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诵念好,还是该停下好,脸上一时涨红了。

    “好好的大悲咒被你这么一搅和,竟是念不下去了!”皇后虽说信佛,但这会儿也再没了听人念佛经的兴头,摇摇头后双掌合十念了两句,便对杨芊点点头说,“好孩子,听说你一直去乐太妃那儿,下回进宫的时候来诵念吧,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打断。”说完这话,见杨芊慌忙起身答应,她便略一颔首,随即对周王招手道,“宝宝,快过来!”

    周王看到皇后招手,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到了弥勒榻前便乖乖地跪在了脚踏上。等到皇后轻轻用手摩挲着他的脑袋,他就露出了舒坦的表情,甚至主动把头凑上去拱了两下,若不是他已经不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而是拥有成年人的块头,那模样瞧着还有些温馨,可此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感,可皇后的脸上却露出了更温柔的表情。

    “亏得贤妃,这些年把你照料得那么好……”皇后轻轻叹了一声,随即便抬起头看着站起身过来的武贤妃道,“虽说季氏也很稳妥,可泰堪毕竟是皇家骨血,总不能一直不册正妃吧?今天这些姑娘都很好,你要是喜欢,不妨挑一个回去做媳妇。别的我不敢说,像她们这般肯在那些小玩意上头用心的,足可见心中良善。”

    陈澜听得这番话,只是微微一惊,见周王浑然不觉,仍是靠在皇后身边,便定下心来四下里扫了一眼。果然,皇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分量太重,陈汐原本就白的脸上已经是丝毫没了血色,金家两姊妹似乎是有些坐不住了,而之前最是出挑的杨芊则是神经质地攥着手中的一块手绢。面对这众生众相,她的目光不禁落在了自己刚刚上手的那个镯子上。

    平心而论,比起陈衍曾经提到过的那三位成年皇子,周王其实并不是什么坏选择。毕竟,武贤妃应当是容易相处的人。只是,平心而论是一回事,心甘情愿却是另一回事。而且,她怎么听都觉得,皇后这番话竟有一种有意说给她们听的感觉。

    “皇后娘娘,妾从前就说过,泰堪这心智未开,要的是能够真心情愿伺候他一辈子陪着他玩闹的人,再耽误了……”

    武贤妃的话还没说完,外间门帘一动,一个宫女匆匆走了进来,到弥勒榻前屈膝行礼道:“皇后娘娘,吴王荆王淮王三位殿下来给您贺寿了,正巧在坤宁门见着了晋王晋王妃,就一块来了。”

    一时间,东暖阁中众人神色各异。皇后却是在人搀扶下坐直了下地,和颜悦色地说:“你们难得来一回,先别那么快回去,在这儿再坐一会儿。贤妃,七妹妹,你们陪着我出去,咱们在外头见见他们兄弟几个。”

第九十八章 淮王思淑女,王府传喜讯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随着她和武贤妃宜兴郡主起身去了外间,屋子里的宫女和太监全都跟了出去,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陈澜这五位被召来的勋贵小姐,还有张惠心和周王。周王却是不如刚刚的活泼,坐在弥勒榻前的脚踏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睛里除了好奇还是好奇。而兴许是皇后刚刚对武贤妃的那句话实在是太过惊人,杨芊几个不约而同地避过了周王太过明亮的眼睛,目光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外头。

    由于只隔了一层厚厚的门帘,因而外间的声音自然是清清楚楚地透了进来。恭恭敬敬的问安和贺寿,客套祝福寒暄谈笑,那些声音无时不刻诱惑搔动着屋子里这些个千金小姐的心。尽管她们的脸色愈发矜持自省,耳朵却一个个都竖得老高,生怕漏掉外头什么要紧的言语,于是,这坐姿就越发不自然,小动作也越发多了,甚至没注意到周王摇摇晃晃站起身。

    “啊……周……周王殿下!”

    刚刚送皇后等人出门时,就第一时间占据了最靠门边位置的杨芊一直在偷听外头的谈话,当突然发现面前多了一张脸的时候,那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后仰着脑袋险些惊呼出声。而周王则是死死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这才挪了开来,又往旁边挪了两步,这一次细细端详的却是金家姊妹俩。果然,东昌侯这姊妹两个也被他刚刚的动作惊住了,全都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看着周王在她们脸上一一打量,随即一边嘟囔着一边径直走了。

    “像木头,不好玩……”

    见杨芊三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陈澜早见识过周王那种小孩子似的直率,差点没忍住笑。而坐在她旁边的张惠心则是没那么好心了,直接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招招手道:“宝宝哥哥,过来这儿,别打扰了人家,我这儿有好东西给你。”

    话音刚落,周王就笑嘻嘻一溜烟地跑了过来。陈澜留心了一眼,就只见那边三位仿佛是送瘟神一般,长长出了一口大气,而杨芊甚至恼怒地朝她瞪过来一眼。情知这位汝宁伯家深受宠爱的四小姐是被皇后那句话给吓着了,她也懒得理会,别过头就当没看见。这时候,张惠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又从其中摸出好些包裹着漂亮彩纸的糖果来,见其眼睛一亮,便索性一股脑儿全都给了他,又站起身来凑到了陈澜旁边,按着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话。

    “你信不信,要是这会儿不是咱们这么多人互相看着,她们准能到门边上去偷看偷听。”

    “嘘,小声些……咱们不存着那份心,可并不是别人都不在乎。”

    张惠心向陈澜做了个鬼脸,可瞧见陈汐垂头看着膝盖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又低声向陈澜问道:“倒是你家五妹妹这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上次在晋王府赏梅的时候,听说她顾盼自得极是出彩,可这回到了坤宁宫竟是成了闷嘴葫芦,倒真像是木头一般。”

    刚刚周王才嘟囔说那边三个是木头人,此时此刻张惠心又说陈汐像木头,陈澜顿时莞尔,可扭头看过去,她不得不承认,张惠心还真没有夸张。那边三个显然是在留心外头的动静,自然无暇注意她们这边,而陈汐的架势却好像是想用目光在地上剜一个洞出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显然是心中绝不平静。想想之前在家中时陈汐就已经是这个样子,陈澜越发心生疑窦,偏此时还只能岔开张惠心的话。

    “惠心姐姐,贤妃娘娘她们都出去了,怎么不留一两个人伺候周王殿下?”

    “都是刚刚召见你们,季夫人就带着几个宫女避到东偏殿去了……哎呀!”张惠心无意间一瞥,就看到周王已经是剥开了好些彩纸,正把满手各式各样的糖往嘴里塞,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上前哄骗道,“宝宝哥哥,千万别多吃,否则贤妃娘娘回头非骂死我不可!顶多只能吃三颗,三颗!”

    “吃过的不算,我还要吃三颗!”周王塞着满嘴的糖果,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不算,还伸出一个巴掌反反复复比划着,见张惠心正在把剩下的糖果一股脑儿都往锦囊里收,他顿时着了慌,指着张惠心,又看着陈澜嚷嚷道,“坏妹妹抢宝宝的糖,好妹妹来帮宝宝!”

    虽说觉得张惠心和周王在一块争抢的样子很像两个赌气的孩子,可听着这坏妹妹好妹妹的称呼,忍俊不禁的陈澜连忙走上前去,因见周王已经是一把抓住了那锦囊不放手,便笑吟吟地劝道:“殿下,今天要是都吃光了呢,明天就没了。如果放在这里头,以后这些糖就能生出好多好多的糖宝宝来,吃也吃不完,你说是现在吃的好,还是以后天天有的吃的好?”

    趁着周王歪头沉思的功夫,张惠心赶紧把满地洒落的糖果一一捡起塞进了锦囊,一回头就看见周王冲着陈澜重重点头道:“宝宝知道了,以后天天有的吃才好!”

    话音刚落,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原来大哥也在母后这儿么?”

    随着这声音,那秋香色绣牡丹的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便进来了一个身量微胖的矮个少年。只见他身穿一件月白色交领右衽大袄,头戴紫金冠,腰束五彩绣狮子金带,一双眼睛仿佛因为一直眯缝着,因而显得有些小。他一进屋子,那目光就在所有人身上打了一个圈,随即落在了周王和旁边的陈澜张惠心身上。而他前脚进门,后脚几个太监宫人就拥了进来。

    “淮王殿下!”

    淮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我正想呢,大哥在这儿,母后也不让咱们几个见见,原来母后这儿还有客人。不过,既然大哥能见她们,想来也不是什么外人,男女之别本来就是那些文官胡诌出来的,想当初太祖皇帝那会儿哪讲究过那些!只要心里坦坦荡荡,不过是彼此打个照面,有什么好忌讳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一把拨开那个小太监,笑嘻嘻地冲着周王走了过去,临到面前便深深弯腰行了一揖,随即笑着说道:“大哥,今儿个是母后的千秋节,我刚刚送了礼,可这次入宫原还打算去看你的,所以还给你准备了好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澜被突然闯进来的淮王吓了一大跳,可见人径直过来,却是目不斜视只看着周王,随即便从袖子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心中顿时飞速思量了起来。她离着近,自然看清了盒子中是一个小巧玲珑的九连环。九连环乃是很常见的玩具,但这九连环却是非金非玉,看那颜色竟是木头做的,而且个头也比寻常九连环大得多。果然,东西只是拿出来,周王便立时眼睛一亮,一把从匣子中将九连环抢了过去。

    众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没注意到那边门帘高高打起,皇后和武贤妃宜兴郡主都已经进来了,走在最前头的皇后脸带愠怒,等瞧见淮王站在周王面前,笑嘻嘻地手把手给他演示九连环,这才面色稍霁。而宜兴郡主则是和武贤妃交换了一个眼色,可谁也没说话。在她们身后,晋王妃瞧着这满屋子莺莺燕燕,秀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虽说淮王只是笑眯眯地和周王玩闹,但陈澜却敏感地察觉到,他似乎在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和张惠心,因而她几乎没怎么细想就拉着张惠心退到了一边,随即就发现皇后一行人已经进门,连忙拉着张惠心一同行礼。这时候,其他几个少女也都反应了过来,慌忙起身拜见,皇后却是扶着武贤妃的手径直走上前来。

    “母后,贤妃娘娘,九姑姑……”淮王一扭头看见人都进来了,赶紧跪了下来,讷讷说道,“儿臣只是很久没见着大哥,怪想他的,正好之前在铺子里看到这么一件黄杨木做的九连环玩器,想着贤妃娘娘向来爱惜东西,这送给大哥最相宜,所以刚刚听到里头有大哥的声音,也没想这么多,就直接闯了进来……”

    皇后脸色数变,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又抬手示意其他人都免礼,这才来到正中弥勒榻上坐下,又淡淡地说,“你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偏就是冒失莽撞,还喜欢找歪理。太祖爷那会儿固然是说男女相交只要光明磊落,可也不容你招呼不打一声便胡乱闯,再说,你还说你大哥,到时候传言出去人人拿你和大哥相提并论,到时候你也乐意?既是你惦记他,待会去了李淑媛那儿之后,再去贤妃的长乐宫中坐坐就是了。回去之后,抄三遍礼记!”

    淮王垂头丧气地答应一声,随即便站起身来,临走之际却还对周王做了个鬼脸。然而,陈澜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再次在自己和张惠心身上打了个转,心里不由愈发警觉。然而,等到淮王出去之后,皇后正大摇其头的时候,晋王妃却是微微笑道:“母后,淮王重孝悌,其心可嘉,您就别生气了。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就是生出淑女之思也不奇怪。”

    一句淑女之思,屋子中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是面色微变。就在这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门边上的叶尚仪慌忙掀帘出去,却是久久不曾进来,其他人忙着应对皇后和武贤妃的各种问题,也就都没太在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满面喜色的叶尚仪撞开了门帘匆匆进来,竟是连礼数也忘了,径直上前对皇后耳语了两句。

    “真的?”皇后眼睛一亮,抬头就对左手的武贤妃和一旁的晋王妃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刚刚晋王府使人给淑妃送来消息,说是平夫人诊出了喜脉!”

第九十九章 拦轿者何人,护送者何意

    周王既是天生有些痴呆,晋王这个在群臣中间颇有好评的皇次子自然向来便被视为储贰的最大热门,因而此时听说晋王府又有妃妾传来喜讯,皇后这一高兴,其他人自然也纷纷道喜。只陈澜细细看去,却发现晋王妃的满面欢容之下掩不住那一丝苦涩和恼怒。

    这喜讯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却在晋王和晋王妃今天一块进宫给皇后贺寿的时候传过来,那位平夫人倒真的是会挑选时机,也不知道纯粹是担心有人暗害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只为了邀宠,亦或是另有目的。

    心里寻思着这一点,她无意间又瞥了叶尚仪一眼,见其神思不属,亦是觉得奇怪。刚刚叶尚仪出去了很长时间,而若仅仅是这么个喜讯,应当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莫非是别有玄机?然而,她此来毕竟是受皇后召见,因之后皇后又向众人一一问了些家中情形,她少不得丢下那些闲心思,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由于已经到了午间,紧跟着皇后竟是留了众人用饭。到了最后,便有五名宫女捧了一个垫着锦褥的黄杨木盘子过来,在她们面前一一躬下身去。

    皇后打量着面前这五个姿容秀丽的名门千金,因笑道:“你们几个的寿礼我之前一一瞧了,难为你们花了这一番大心思。这里头是御用监新贡上来的新样绞丝金镯子,还有几个各式花样的金锞子,带回去赏玩赏玩。”

    此话一出,陈澜连忙和其他人一同下拜称谢,这才双手从宫女手中接过了东西。说是金镯子和金锞子,但东西都是装在一个落花流水锦的袋子里,口子上用的是红绳扎紧,只觉得内中沉甸甸,却看不见内中究竟是什么。她和其他人一样小心收好,待起身之后,就只听皇后吩咐王尚宫带着宫女宫女引她们出去。

    下了台阶,便有年少的内侍抬着几乘青幔小轿上前来。见众人都有些吃惊,王尚宫就解释道:“今日乃是皇后娘娘千秋,除了几位殿下之外,难免还有其他皇室宗亲,你们遇见了毕竟不好,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用轿子把你们送出宫城。”

    不同于外皇城,宫城之中骑马坐轿乘舆素来是没有几个人能得的无上恩典,因而,众女自是称谢不迭,一一上轿之后,前后自有小太监上前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陈澜坐进去之后,就发现这轿子和晋王府中的一样,除了前头的轿帘之外,两边窗子尽皆封死,但抬轿的内侍想来是训练得更多,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几乎感觉不到太大的震动。

    厚厚的轿帘严丝合缝,别说透风,就连光线亦是透不进几分,因而陈澜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尽管心存十分好奇,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将其打开——打开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也难以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拐弯抹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轿子落地,随即就有人高高打起轿帘。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她本能地抬手遮挡了片刻,紧跟着却发现四周环境极其陌生,并非她之前进来时的东华门,而且也不见其余四乘小轿。

    此时此刻,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禁为之变了脸色。须知皇宫禁地,若是此时有人心存歹意,那么只要随便找个由头说她擅闯禁地,哪怕并非她的过错,也足以让她有口难辩落下一身不是。而若是那歹意来自别的方面……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往四下里迅速一瞟,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脱身的法子,但目光随即就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个人身上,头前那个人她赫然刚刚见过——那竟然是淮王!

    “你就是陈家的三小姐?”

    淮王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上上下下一打量,眼睛就眯缝了起来:“想来你也知道本王是谁了。你放心,这儿是西苑,由于你们中间有人使了银子,你们走的本就不是一路,你这边晚一些个也没人会留心。本王只是告诉你,你上头没有父母,所以只得倚靠你家那位太夫人,可须知她本就不是你的嫡亲祖母,别指望她真正为你打算。你是聪明人,总不想任由别人随随便便给你择个人家吧?只要随了本王,将来本王保你弟弟能承继阳宁侯爵位!你好好想想,不过,向来你也该知道,若是把今天你遇到本王的事情说出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淮王说完这番话,见陈澜呆在了那儿,他就冲那边抬轿和跟轿的内侍微微一颔首,那边立时有人上得前来轻轻放下了轿帘。眼看着那一乘轿子在几个人簇拥下渐行渐远,他才轻轻一合手上的扇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殿下,您这般做派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毕竟是在宫里,兴许咱们过来的时候,还有这乘轿子走这儿,都会有人瞧见……”

    “冒险?只要是能用钱做到的事情,就不算冒险。”淮王放下扇子,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心腹太监,只淡淡地说,“她能把见到本王的事拿去和谁说?她家里只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位太夫人对她只是利用,至于其他叔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她和宜兴郡主之女张惠心交好,难道她能对人家说本王拦着她的轿子说了刚刚那一番话?她如果聪明就该知道,这话和谁说都没用。本王惦记着她,她就最好想点法子促成了这桩婚事。有什么比家里出一个王妃更能抬举她弟弟的,就是她家里的祖母和叔婶,也不敢再小觑了她们!”

    那中年太监听了这一番话,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而淮王则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轿子远去的方向,又摩挲着下巴思量了起来。若说联姻,京城有的是更多的勋贵可以选择,就是文官世家,也有不少好人选,但好容易从乾清宫打探到那个消息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管如何,父皇留心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相反,靠联姻获得的助力就微不足道了。

    而人在轿中的陈澜已经是心乱如麻。尽管这还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皇五子,但陈澜却从淮王这番话中听出了不少信息。自家的情形对于京城的权贵来说不是秘密,因而朱氏以及陈衍的事淮王知道并不奇怪。可是,淮王凭什么知道她是聪明人,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让她随了他,莫非他有把握能够掌控选妃的事?

    而且,此人恣意胡为不假,却是抓住了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她不可能把刚刚的事情拿去和人商量。朱氏虽是祖母,却不是亲的,她不能将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弟弟还小,知道了指不定会气炸成什么样,更完全帮不上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母女固然是好心人,但有些事情可以对她们说,有些事情却实在是不方便,而且这叫她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掐了掐手心,竭力让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突然,她记起刚刚淮王曾经提过,说是五乘轿子分五路,走的是西苑,心中不禁更生疑惑。可对于宫中人事,她知晓的极少,单凭已知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停轿。就在一段漫长得几乎让她窒息的行进之后,轿子终于再度落下了。这一次,不但有一只手轻轻上前掀起了帘子。

    “夏公公……”

    一手扶着轿帘的正是夏太监,他笑吟吟地向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东华门今天进进出出的人多,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让你们从西华门走西苑,从西安门出宫,你们家里的车轿也都在那儿等了。你们这几家都在西城,回程也能少走些路。皇后娘娘还派了新任的天策卫指挥使护送你们,绝不会撞上什么魑魅魍魉之类。”

    陈澜弯腰出了轿子,这才看到那边不远处的白玉须弥座上,赫然是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高大城楼,料想就是夏太监口中的西安门城楼了。而在那城楼的券洞旁边,站着数十个黑衣黑甲的卫士,为首的那人披着一袭大红的大氅,当他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她立时认出了人来,那竟是杨进周!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对夏太监裣衽施礼道:“多谢夏公公。”

    夏太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轻咳了一声说:“三小姐客气了,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对咱家直说就是。”

    早在夏太监说什么魑魅魍魉的时候,陈澜就隐隐约约觉得话里有话,而此时听到夏太监这接下来的一句话,原本尚有些怀疑的她登时心中一紧。就在她几乎想要说出前事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念头猛然间也取代了刚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今日能进宫拜见,已是陈澜三生有幸。之前所呈寿礼虽说费了一番功夫,但其实只是寻常俗物,并不敢当娘娘赏赐,又怕不领不恭,这才惶恐收下,心中实是有愧。劳夏公公代我禀告皇后娘娘,陈澜归家后将尽力教导幼弟,以期将来能够成才报效朝廷,不负皇上和皇后娘娘厚恩。”

    PS:晚上还有一更,即日起恢复两更,碰到特殊情况我会说明的。另外,第二卷名为惊雷骤雨,我希望能把握得更好一些,所以,希望大家多多用粉红票和推荐票支持我一下,距离第四名还差五十多票,好遥远啊……

第一百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上)

    由于隔着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门和西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西苑营造于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宫天圣宫、隆福宫和太子宫的基础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开挖了南海,百多年间陆陆续续又建造了包括内校场在内的诸多建筑,不但有广盈、广惠等仓库,还有御苑十八厩,司礼监经厂和酒厂等等。当今皇帝虽说对于佛道都只是寻常,于西苑也只是不时游幸,但也难免和前头那些皇帝一样,偶尔到西苑别宫居住。

    位于太液池西岸玉河桥西面的乾熙宫,原本只是度夏时的别宫,在这里执役原本是最轻闲不过的差事,可谁也没料到千秋节这一日午后,皇帝竟然会突然来到了这里,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乱。由于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厂花长之类的内官衙门,不少内侍管事牌子便纷纷前来请见,可内中只出来一个人随便打量了一眼,一众人便唬了一跳,纷纷溜得飞快。

    打发走了这些前来趋奉的,曲永便回转了来,由乾熙宫殿后小花园进了一座临太液池的水榭,见皇帝正坐在镶着玻璃窗的木椅子前发愣,他便蹑手蹑脚走上前去。

    “皇上。”

    “人都已经打发走了?”

    皇帝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曲永答了一声是,他便淡淡地说:“以往你这个司礼监太监只担个名头,不管内府事,结果还是因为办过那几件事而凶名卓著,眼下兼着锦衣卫的职司,他们自然就更怕你了。这几天言官已经闹翻了天,有的弹劾卢逸云,有的劝谏朕不该用内官提督锦衣卫,也有的是冲你来的,你对此怎么看?”

    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道:“皇上,以勋臣提督锦衣卫乃是国初圣训,卢逸云虽没有世爵,可也是勋臣旁支,毕竟名正言顺。他这些年自负功劳,和那些勋贵勾结做的事情不计其数,可终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们弹劾他的并不多,大多数反而是冲着小的。依小的拙见,皇上还得尽快择人接掌锦衣卫才是。”

    “是循序拔擢,还是另外挑人?”

    “皇上心中早有定计,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这才扭头瞥了一眼这个心腹内侍,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轻轻摩挲着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朕从小就读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笔记,记得那时候,朝臣家中无不用玻璃和墨笔,织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机营火器冠绝天下……如今,那些东西里头,火器因是战阵利器,倒是留下了,其余就只剩这些玻璃,可费尽心力仍是技艺大不如从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先。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东西已经荒废了,偏是有些圣训却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觉得滑稽!”

    尽管深得信赖,但这种话题曲永却不敢接话茬,只得低下了头不言语。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时不期然发现皇帝仍是盯着他,这才硬着头皮说:“皇上,勋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来彼此牵制,可归根结底,这百多年来,结姻亲的不少,更何况和卢逸云有银钱往来的文官也不少。再说,缇帅换人,终究是让朝堂震动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设天策卫……”

    曲永这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冷冷打断了:“朕不想养出一群废物蠹虫的儿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军中!天策卫总共才从三大营中精选了一千人,比历来一卫五千人的编制少多了,杨进周名头上是指挥使,其实论实权不过一个千户,他们这还容不下?”

    出了西安门,便是安富坊所在的西安门大街。这一带因紧挨着皇城,红铺的巡行卫士最多,因而达官显贵很少置第于此,倒是普恩寺和专用于习礼仪的灵济宫坐落在这个里坊之内。此前由东安门进宫时做的是四抬轿子,如今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等待在那儿的却是她平常出行时坐的清油轿车,拉车的那一匹走骡油光铮亮,很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

    由地方有限的轿子转到了宽敞的车内,陈澜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松,再加上车上还有一个家里派过来的红螺伺候着,陈汐又是上了自个的车,因而此时此刻,她便不用像在宫中时那么拘谨。掂量着手中的那个锦袋,她略一思忖就开始解红绳。

    红螺看着陈澜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往车门边上稍稍挪了挪,以期外头人打起车帘的时候,她能用身子挡住别人的大半视线,只目光却免不了瞥向了陈澜。

    解开最后一个百花结之后,陈澜先定了定神,然后才拉开了锦袋的口子。乍一看去,里头除了一对绞丝金镯子和几个金锞子之外,别无他物,但当她将镯子和金锞子拿出来之后,这才发现底下依稀还有一只玉做的小玩意。掏出那东西一看,她这才发现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虎形玉佩,正思量间,她就听见红螺轻轻嘟囔了一声。

    “小姐,正是您的属相呢!”

    是自己的属相?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实都是属虎的!尽管也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眼前的情形,但陈澜宁可相信皇后是看人赏赐,只不知道其他人的赏赐中是否也多了这么一份。只看那玉虎虽小,却是雕工精妙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虎额上的一个王字亦是神采飞扬,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喜爱,索性掏出贴身佩戴的香囊,将这玉虎放进去试了试,发现正好,索性就将其搁在了里头。

    才系好扣子,把锦袋重新照原样系好,她还没来得及对红螺嘱咐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她就感觉到马车陡然一停,整个人难以抑制地往前头扑去。而坐在靠车门的红螺则是重重撞在了车门上,也不知道是外头的插销老旧,还是之前根本不曾拴严实,总之那车门一下子被她撞开,她竟径直往外头跌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澜一把拉住了固定在车厢中的木质桌腿,随即猛地伸手往红螺捞了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尽管外间鞭炮声嘶鸣声惊呼声喝骂声不绝于耳,但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奋力抓着不松手。倏忽间,也不知道是外间有谁托了一把亦或是推了一把,原本大半个身子已经出去的红螺突然又倒飞了回来,主仆俩一时撞在一块,全都重重地跌在车厢中。而那个锦袋也在车厢地板上滚了一阵子,最后掉在了角落里。

    尽管这轿车并不是朱氏平常乘坐的那辆,但陈澜如今在阳宁侯府不似从前那般没有存在感,因而就连这轿车也重新经过了整修装饰,车厢中遍铺厚厚的织毯。即便如此,又尽最大努力避过了桌子和座位的棱角,这乍然一跤仍然是跌得陈澜有些发懵。直到发现轿车已经停下,外间又是叫嚷喊叫不断,她四下里一看却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用作防卫,顿时心中大急。

    大约是车门洞开的缘故,厚厚的夹板车帘子微微颤动着,再也挡不住那从各个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厉喝。

    陈澜听出是杨进周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拨开前头的车帘。就在那一瞬间,她就看到杨进周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喧闹之中,那离弦之声微不可闻,只能看到那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遥遥一箭没入远方。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紧跟着又是一声暴喝和一连串的哀鸣。顺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她终于看到了那边的情形。

    那个此前在安园时曾经见过的黑塔大汉,正和其余几个军士一块站在一头倒毙的牛旁边,手中的钢刀依稀还能看见血光,而那头牛的眼睛里,还深深扎着一支利箭。就在她打算缩回轿车的时候,她猛然之间瞧见了牛尾巴上犹自留着的鞭炮残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有人故意将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又将之点燃驱赶了过来!这可是已经转到了宣武门大街,京城最重要的几条大街之一,怎会有人如此大胆,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东昌侯,你死吧!”

    刚刚的疯牛出现赫然是让平常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清出了一条空空荡荡的通路来,车马行人无不是避到了路边,因而,当这一声怒喝突然响起的时候,还沉浸在刚刚那惊魂一幕中的人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还来不及缩回身子的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两条人影仿佛是疯子一般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她前头的那一乘轿车扑了过去。

    即便在大多数时候能够保持镇定从容,但刚刚那一幕就已经太过惊人,此时再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陈澜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扑向那轿车,甚至当车门斩开车帘碎裂的一刹那,紧跟着有人窜出挡住了那两人的时候,她仍是没有完全清醒。直到一股大力将她死命拽回车中,她才一下子惊觉,第一反应竟是使劲一咬舌尖。

    “小姐……”

    红螺虽说刚刚只是惊鸿一瞥,但也是吓得魂不附体,此时的声音中不免带着几分哭腔。受到舌尖刺痛刺激的陈澜一面听着外头的厮打声,一面紧紧抓着红螺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红螺还是安慰自己,只是一味喃喃说道:“没事,别怕……没事,别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车的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掀开,探进来的却是一张焦急的脸。

    “没事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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