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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下)

    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乃是贯通京城南北最重要的两条大街,发生骚乱的地方又是邻近与阜成门大街相交的西四牌楼,因而尽管那惊魂一幕几乎只是一瞬间,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此时此刻,被军士们挡在路边的行人们有的犹带惊恐,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交头接耳,而那一辆车门断裂车帘破碎的轿车,就成了最吸引目光的去处。

    因而,竟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刚刚解围的那个青年,此时正站在后头一辆轿车前,一手撑着车辕,一手还提着染血的宝剑,满面焦急和关切。而车中惊魂未定的陈澜看着面前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

    “多谢罗世子关切,我这儿没什么损伤。”

    “那就好……”

    罗旭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了按着车辕的手,心里仍有些后怕。今天母亲入宫朝贺之后,就去看自己的姑姑罗贵妃了。而他三月初一就要进贡院,再加上那天曲永上门来交代的那一番话,于是就索性去了外城的各省会馆会文,一番唇枪舌剑后用了午饭才回内城,只没想到会在宣武门大街上遇到这一幕。

    他带着两个家将,最初看见那头牛在鞭炮的作用下横冲直撞,吃了一惊的同时也没想着要管闲事,可看到带头的杨进周霹雳一箭,又看到那黑塔大汉怒斩惊牛,于是在那刺客突然跳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出手阻拦。等到赶过来的卫士将受伤的刺客拿下,他从杨进周口中得知这一趟护送的人是谁,这下真真正正吓了一跳,因而赶紧赶了过来。

    看到罗旭那如释重负的模样,陈澜虽是仍然是一颗心跳个不停,手脚还有些微微颤抖,但心里却不无触动。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发现杨进周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到了跟前,他诧异地看了罗旭一眼,随即拱了拱手,面上满是歉然。

    “陈三小姐,都是下官失职,让你受惊了。”

    还不等陈澜答话,罗旭便抢在前头说:“昨日才听说皇上新建天策卫,虽是只有千人,却是从京营之中精挑的勇士,而杨兄更是被钦点为这天策卫的指挥使,我还想着什么时候道贺一声,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遇上。疯牛冲撞,刺客暴袭,这种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而且杨兄此次护送的这些都是名门千金,若是有个闪失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刚刚那刺客似乎是冲着东昌侯去的,杨兄不去看看东昌侯府那两位千金?”

    罗旭一开口就是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话,陈澜在一旁听着听着,心底的那一丝惊悸终于渐渐淡了,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很快,耳畔就传来了杨进周的声音。

    “多谢世子好意提醒,事情已经出了,与其去想事后会有何等处分,下官只有尽力善后。我已经去看过,东昌侯府两位小姐受惊过甚,已经都晕过去了,同车的两个丫头抖得筛糠似的,完全不中用,汝宁伯府的四小姐和阳宁侯府五小姐我也去问过,但说话都不利索。男女有别,我实在无法,只得过来请三小姐去东昌侯府那辆轿车上瞧一瞧。”

    尽管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但一直没吭声的红螺看到陈澜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我家小姐也一样受了惊吓……而且刚刚马车骤停的时候,小姐为了救我,结果重重跌在车厢里,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

    “别说了!”陈澜一口打断了红螺的话,随即便冲着杨进周和罗旭颔首道,“我这就和红螺一块去东昌侯府那辆车上看看。”

    杨进周刚刚听了红螺的低声嘟囔,心里不免有些歉疚,此时陈澜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联想起此前在通州时她帮的大忙,他更是心生感激,连忙深深一揖道:“之前那一回我就该登门致谢,可一直脱不开身,也不敢贸然造访侯府,一直很是过意不去,结果今天又劳你义施援手,我……唔,下官在此拜谢!”

    “杨大人何必这么客气,不说举手之劳,就说我家和东昌侯府乃是世交,也不能不管。红螺,别愣着了,扶我下车。”

    见杨进周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迸出那么几个字,陈澜不禁莞尔,随即就冲红螺点头示意。一旁的罗旭原本满肚子嘀咕,可见她这一笑,忍不住有些失神,可眼瞧着杨进周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他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股微妙默契,于是索性干咳了一声。

    “杨大人,刺客未必只有一人,刚刚你那些兵封锁了这一段的大街,但单单这样恐怕人员不够,我已经让人去西城兵马司和宛平县衙报信了,想来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趁此功夫,先把刺客看押好,然后先粗粗甄别一次来往行人才是……”

    罗旭嘴里和杨进周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但看到陈澜在红螺搀扶下,打算踩着车蹬子下车的时候,仍然是分外留心。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刚刚淡淡听着并不时点头的杨进周竟是突然解下了身上的连帽斗篷,随即就伸手递给了红螺。

    “人多眼杂,拿这个给三小姐遮挡遮挡,免得让那些无聊的市井小民瞧了去议论纷纷。”

    尽管是国公世子,但罗家被人称作是暴发户,罗旭又是最不在意这些礼数的人,因而此时杨进周出口这么一提,他才恍然大悟。伸手要去解自己身上那件大氅的时候,他却看到杨进周又招手叫来了几名军士将附近行人赶得更远些,而红螺已经是感激得点了点头,又拿斗篷遮蔽了陈澜往那边轿车走去,他只得放下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杨进周。

    “想不到杨兄竟是这般仔细的人。”

    杨进周瞥了一眼罗旭,随即苦笑道:“这礼法原本就待女子最为严苛,本是我求三小姐帮忙,若是因此惹出什么事情来,便是我的过失了。对了,世子不去看看令表妹?”

    罗旭平日里便是爽利不羁的性子,听杨进周竟是说出礼法待女子最为严苛的话来,不禁面露惊奇。可他正要说话的时候,杨进周撂下一句不去看看令表妹,转身去吩咐部属做事了,一时间,他瞧着那个背影,忍不住又是惊叹,又是苦恼。

    而陈澜无暇留意那边两个男人是什么光景,上了东昌侯府的车,她就发现,和自己的轿车相比,这辆车从内到外,处处显着富贵豪奢。熊皮衬缎里的车围子,套围子的暗钉和帘钩全都用的是金镶玉,车厢中遍铺狐皮,坐褥靠垫上尽是精美的刺绣,顶上还挂着一盏玻璃灯,想来大约是东昌侯平日进出的座车。

    只是,如今这豪华舒适的车内却是一片狼藉,车门几乎是完全被斩开了来,车帘被刀砍得乱七八糟,寒风无遮无拦地灌了进来。手炉和茶杯翻在地上,两个丫头紧挨着一块,人也是呆呆的,留着两个小姐坐在车厢地板上靠着座位人事不知。

    看到这景象,陈澜忙吩咐红螺去把杨进周那一袭斗篷展开挂在车厢前头,随即便上前去把金家姊妹两个一一扶起来,随即便用指甲重重掐在了老大金芷的人中上。一番施为之后,她又呼唤了两声,总算是把人弄醒了,这才如法炮制让老二金茗也醒了过来。见姊妹两个一扫平日的骄纵高傲,全是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便劝慰了两句,见没多大效用,就弯腰到了两个丫头跟前,见她们仍是除了发抖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一发狠,扬手就是一人一巴掌。

    响亮的两个耳光声总算是打破了车厢中的死寂。金茗虽说是醒了,但还愣着,金芷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冲着陈澜怒喝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陈澜一下子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她说,“你们两个都给吓晕了,她们两个除了抖得和筛糠似的,其他的什么都忘了,不打醒了,难道就任由她们继续这么下去?刺客已经拿下了,待会外头的兵就会送你们回去,你总不想东昌侯府的人得了讯息赶来却看见她们这样子吧?”

    “你……”金芷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想到刚刚那一刀劈开车门和挂帘的情形,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随即就强打精神气冲冲地过来,对着两个捂着脸的丫头劈头盖脸又是几巴掌,随即才怒喝道,“没用的东西,遇着事就丢下主子了,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等回了家,我立时就禀明了母亲撵你们出去,不中用的东西!”

    看到金茗回过神来,亦是冲上前打骂,陈澜不禁眉头大皱。她那两个巴掌只为了打醒这两个丫头,也好让她们醒悟过来服侍主子,却没料到金家姊妹竟是立时三刻骂骂咧咧要把人撵出去。尽管对此不以为然,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此刻已经把人弄醒,也实在管不了这么多,当即就在红螺的搀扶下了马车。见红螺伸手去取斗篷,她又转头看了看那里头哭着求饶的丫头,不依不饶打骂不休的主人,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话。

    “芷姐姐,茗妹妹,别忘了这是宣武门大街,刚刚那一幕瞧见的人多了,要教训也不要在这儿,别让外人见着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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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次妃

    进宫朝贺对于已经年过六旬的朱氏来说,确实是一件力气活。因而,出了宫在郑妈妈搀扶下上了轿车,除去了那沉甸甸的凤冠,她方才觉得整个人总算恢复了些气力。喝了小半盏参茶,又用了两块松饼,她方才示意郑妈妈掀开一丁点车帘看了看外头。

    “已经快晌午了。”郑妈妈觑着朱氏脸色,又问道,“见过德妃娘娘之后,皇后娘娘那儿不曾召见老太太说话?”

    “没亲没故的,再说皇后那身子,今天的朝贺能撑下来便已经不容易了,哪里会见外人。”朱氏摇了摇头,这才说道,“老二媳妇也不知道上哪儿钻营的门路,得了淑妃的一张帖子,和汝宁伯夫人一块去了永宁宫。那个女人就不消说了,仗着是贵妃的堂妹,自然往那边去了。只有老三媳妇人老实,先回家去了。”

    “德妃娘娘如今可好?”

    听到郑妈妈的这个问题,朱氏面色一变,随即叹了一口气说:“虽说她是四妃之一,可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太后又过世了,她自然是不如从前,就连只有一个傻儿子的武贤妃,也比她腰杆挺直些。若不是她是先头太后的侄女,入宫之后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怕连德妃的位子都未必能保住。但今天我把话对她剖白明白了,想来她也应该明白。”

    这明白什么,朱氏没有细说,郑妈妈自然不会开口询问。主仆两人在车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宫中的物是人非,无不是唏嘘不已。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前后两辆车方才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从阳宁街拐进了阳宁侯府西角门,等到轿车在垂花门前停下时,赖妈妈上前打起了车帘,一边伸手扶着朱氏下车,一边开口说道:“老太太,巳正时分,坤宁宫派了几位公公过来,宣了三小姐和五小姐入宫。三夫人回来之后,立马让刘管家派人去东华门给您送信,可没寻到人。”

    踩着车蹬子下车的朱氏乍一听此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亏得一旁除了郑妈妈赖妈妈,还簇拥着好几个婆子,手忙脚乱把人扶住了。郑妈妈见朱氏面色不好,连忙解释道:“老太太,您进宫的时候,我借了您的马车去了几户人家,这才大约和家里的信使错过了。都是我的不是,否则早该得了消息。”

    “算了,皇后召见,对她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总是体面的好事。”

    朱氏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淡然答了一句,就在众人簇拥下往里头走。可她的心里却远远不是面上那么镇定。郑妈妈一贯都是坐她的车出去办事,如是上下人等高看一眼,有什么问题便能轻易解决了,因为这个没碰上家里头去报信的,也只是巧合。然而,她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午正初刻,如果陈澜陈汐是巳正时分被宣召入宫的,按理到坤宁宫的时候,她还在德妃的咸阳宫,可竟是一丁点消息都没得到。

    由此可见,德妃虽是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却消息异常闭塞,就算真的打起精神,也未必能够说动淑妃。这一次,晋王府若是真的要多一位次妃,她的玥儿该怎么办?

    回到蓼香院正房,朱氏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脱了凤冠霞帔,换上家常旧衣,又在正中炕上坐定。让绿萼带着几个丫头到外头守着,她便对下首的徐夫人问了几句家中事务,听到一应井井有条,她便点点头道:“你从前不管事,可我知道,你只是一直藏拙,如今一旦上手,果然比你二嫂更加有条理。别的话我不多说,当初的事情是阴差阳错,你如今有了嫡子,凡事便多为他想想。不说承继什么爵位,至少要好好看着人长大。”

    徐夫人今次是头一回以阳宁侯夫人的身份入宫朝贺,深知丈夫秉性的她对于那份诰命尊荣看得并不重,但朱氏提到她的儿子,她的心猛地一揪。和老侯爷陈永一样,丈夫陈瑛从前也是多年在外,她于他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更不用提那横在两人中间的罗姨娘。就算她肯退让,可她的儿子怎么办?除了老太太,她还能指望谁?

    因而,沉默良久,她终于低声开口说道:“老太太,您是昨天刚回来,所以有件事情我还来不及禀告。五丫头和罗家的婚事大约是不了了之了,听老爷的意思,似乎想把人嫁到晋王府去。为着这事,他还和罗姨娘争执了一番,五丫头更是回来之后就被禁足了。”

    “你说什么?”

    刚刚还淡然坐着的朱氏勃然色变,拿着茶盏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一旁的郑妈妈慌忙接过茶盏搁在炕桌上,又在旁边劝解道:“老太太别动气,事情还没个准数。别忘了太医的话,否则您之前在安园那一番养息,可就白费了。”

    徐夫人见状也有些发慌,连忙站起身裣衽施礼道:“老太太,都是媳妇不好……”

    “我知道,气坏了身体反而让别人看笑话……你也不用惶恐了,没你的错处,你能禀告我一声,让我有个预备,总比事到临头我才知道的好!”

    嘴里这么说,但朱氏脸上颇为恼怒,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总算是平复了心情,但胸口却多了几许烦闷。想当初听到陈瑛和罗姨娘打算把陈汐嫁给威国公世子的时候,她就暗自打算使什么法子搅黄了这桩婚事,只没想到那位威国公夫人原就不情愿,因而倒是称心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陈瑛竟是那么快就想到了这条路子!

    陈汐的模样并不逊于晋王妃,而且阳宁侯府比韩国公府原本就稍低一截,陈汐这个庶女却和寻常勋贵家的庶女不同,按理是配得上次妃封诰的,而且如是一来,陈瑛便真正攀上了最有希望登上储君之位的晋王。若陈汐一举得男,晋王妃将来能否坐稳正室之位还未必可知!

    心里翻腾着万千思绪,她的脸上已是神情变幻不定,好一阵子,朱氏方才摆脱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情绪,看着徐夫人说:“想来他拿着这事情和你商量的时候,你必然是不情愿的。”

    “老太太明鉴,媳妇确实不想答应。罗姨娘所出二子都已经是年长,可怜我那汀哥儿过了年也才四岁,若是再出一位次妃,以后这府中怕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徐夫人说着眼睛便红了,攥着帕子又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接上前头的话说,“可老爷对我说,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皇上却正在用人之际,在这种节骨眼上,他绝不会做出不遵嫡庶的事情来。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好好操办了五丫头的事,将来世子之位必定就是汀哥儿的……”

    看着泪流满面哭诉着的徐夫人,朱氏想起自己当年去广宁伯家做客时见到她时,觉得温婉可人令人喜爱,心中不禁恻然,少不得又安慰了她两句。情知徐夫人是担心如今广宁伯家日渐式微,远远比不上如日中天的威国公罗家,她就低声将罗姨娘和威国公夫人不和的情形说了出来,紧跟着又补上了又一句话。

    “老三交待你的事情,你只管任凭他去,也不必太忌惮那个女人。要知道,她不过是仗着威国公给她撑腰,可罗家已经有了一位贵妃,她却要把女儿嫁给晋王,那边知道了这消息之后,必定不会与她甘休,婚事成与不成,这隔阂就深了。至于五丫头那儿,怪不得我昨天就瞧着人失魂落魄,原来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你不妨拿出嫡母的气派多多规劝,那样老三自然会记着你的好。暗地里再让人去那个女人那里撩拨两句,她自己就是与人做妾,莫非还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去低人一等?让他们夫妻自己闹将起来,你只作壁上观就是。”

    不过是三两句话,朱氏就安了徐夫人的心,又面授了好一会儿机宜,眼看着郑妈妈把人送将出去,她靠着炕椅靠背,支着引枕又沉吟了起来。

    德妃不中用,陈瑛咄咄逼人,她手头能用的人极少,除了陈澜……可陈澜那么聪明……

    等郑妈妈回来,她强打精神吩咐了好一通,外间就请示是否传饭。尽管此时应该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但她偏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索性吩咐下去不用忙活,喝了半盏参茶就歪在那儿歇息。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绿萼的声音:“老太太,三小姐和五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朱氏一下子从恍惚中回过神,在绿萼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这才问道,“人到哪儿了?”

    绿萼脸上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这会儿三小姐和五小姐大概才进垂花门,老太太不用着急。只是……她们回来的时候在宣武门大街上遇着了事情……说是有人把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当街驱着疯牛肇事,随即又有刺客行刺,东昌侯府那辆轿车几乎不成样子。”

    “你说什么?”

    朱氏又惊又怒,支撑了一下是一站起身就跌坐在了炕上:“究竟怎么回事?”

    “只是二门那边报来的讯息,具体什么情形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三小姐和五小姐都没事。”绿萼慌忙支使小丫头倒了一杯热茶来,服侍朱氏喝了半盏,这才又娓娓劝道,“老太太莫焦心,等三小姐五小姐她们进来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三章 急转直下

    侯府下人做事情兴许会拖沓延迟,但有什么消息却是传得最快。因而,陈澜和陈汐一同从穿堂进了蓼香院的时候,丫头们已经都知道了这两位小姐先头在宣武门大街上受了惊。尽管此时两人的面上看不出多少端倪,但就那么一小会功夫,疯牛冲撞,刺客突袭的情形已经有了多个版本,甚至有人恨不得到外院去看看那两辆轿车究竟什么情形。

    面对那各种各样的目光,陈澜突然觉得自己的舌头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心中不禁苦笑自己的镇定还是仅仅浮于表面,真正遇上危机仍难免惊慌失措。从正房明间进了东次间,她就看到炕上的朱氏已经是扶着绿萼站起身来,忙上前行礼。可这膝盖还没弯下去,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抬头看见朱氏满面关切的模样,她连忙扶着人到炕上坐下。

    “老太太,只是一场虚惊,并没有什么大事。”

    朱氏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澜好一会儿,见她只是衣衫有些褶皱,鬓发算不得十分整齐,可并不像是受了损伤的模样,不知不觉松了一口大气,这才转头看向了陈汐。见陈汐扶着丫头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便示意玉芍上前把人扶着坐下,又把陈澜拉到身侧坐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仔细说说,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路上遇着这一遭?”

    尽管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但一想到那时候的情形,陈澜仍是不免心惊肉跳。设身处地地替金家姊妹两个想想,就算那时候换做是她,恐怕当车门斩开车帘碎裂的那一刹那,她多半也会一头昏厥过去,更不用说东昌侯府的轿车原就在最前头,车门的夹板帘子上还镶着一块玻璃,只怕连那疯牛从长街尽头奔过来的情形也看见了。定了定神,她就将自己看到的情形一一道来,说到威国公世子罗旭的时候,她有意瞥了陈汐一眼,见人虽低着头,一双手却把帕子绞得更紧了,心中不禁有了些数目。

    看来,三房和威国公联姻的事情,怕是真的不成了。

    “你是说,那刺客是奔着东昌侯去的?”听完之后,朱氏立时问了一句,见陈澜点头,她顿时眉头紧皱,“看来东昌侯府是派了东昌侯平日出入的那辆车去接的人,于是别人只以为她俩的老子在车里,于是直接杀了过去。可若是那样,便是不顾朝廷律令当街行刺勋贵,按照这个罪名,重则甚至可以判凌迟!再加上奔牛踏死踏伤多人,这刺客真是心狠手辣!”

    尽管如今对于京城顶尖的那些勋贵已经颇有了解,但陈澜只知道东昌侯是京师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坐营官,也算武臣之中的一号人物,听朱氏这么说,她顿时更加不解。然而,屋子里毕竟还坐着一个陈汐,她亦不好问得太深入,附和了一句之后,便说了在坤宁宫的情形。朱氏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只是随意询问两句,得知皇后都赏赐了东西,也没多理会。不多时,她就打发陈汐先回了翠柳居,把陈澜留了下来,又吩咐绿萼去厨房知会一声预备点心。

    陈澜坐在朱氏身边,却不急着先说坤宁宫觐见的情形,也不再提在路上的那惊魂一幕,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另一桩要紧信息:“老太太,今天我们在坤宁宫的时候,恰逢晋王和王妃前来给皇后娘娘贺寿,期间晋王府突然打发人报信,说是王府平夫人有喜了。看王妃的样子,理当是原本并不知情。”

    朱氏原还想先问问路上的事,可陈澜一提晋王府,她立时把那什么东昌侯府的事情扔到了脑后。先是皇后宣召陈澜等人入宫的消息她不知情,再是晋王府妃妾有孕她却没得到任何风声,一向以耳目灵通为最先要务的她不免生出了深深的危机感来——正如同她听说陈澜陈汐在路上遇到了刺客,她竟生出了从来没有的忧惧一样——她身边可以参赞的人太少了。

    “皇后娘娘得知此事反应如何?”

    “皇后很高兴。说晋王虽说之前就有一个庶长子,可毕竟生母地位低微,那位平夫人终究是官宦人家出身,若能一举得男,自然是开枝散叶的大好事。因为这个,皇后命王尚宫赏赐平夫人不少衣料和首饰,之后却说还有好些内府进贡的药材,让晋王妃带回去补补身子。”

    “皇后赐了晋王妃药材?”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朱氏心头总算是微微一松。皇后自己没有儿女,却深得皇帝敬重,对后宫妃嫔都极为公允,论理不会为了晋王妃只得一个女儿而有什么不满,这赏赐药材便足可见一斑。想来皇帝和皇后相知相得,若是淑妃一意要再选一个次妃,只怕第一个惹恼的就是皇帝才对。若是从这一层去想,事情倒不是无可设法。

    因为有晋王妃的事情搁着,所以长街上的情形朱氏只是大略又问了几条,便再也没有多问,反倒很是追问了一通皇后的赏赐。陈澜拿出了那个锦袋,将那对绞丝金镯子和金锞子倒了出来,又说起在车上险些失落,这才拿出了放在贴身香囊中的玉虎。正如她料到的那样,朱氏接过去之后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番,这才笑着递了回来。

    “上头既有个眼子,回头去挑一根红绳系在脖子上,也不用捂在香囊里头,毕竟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娘娘竟然能记得你的属相,这也是你的福分。”

    陪着朱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用了点心,等回到锦绣阁中,尽管今天一连串的事让陈澜疲累欲死,但她还是强打精神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形,随即才示意丫头去打水来洗澡。果然,一件件衣衫褪去之后,她就看到了那几处隐隐作痛的地方果然是淤青,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这几个月补是补了,但真正说起来,身体却还是虚,若那会儿刺客是冲她这辆车而来,她兴许还真没法有什么好的应对?而即便是金家姊妹,靠的也是罗旭突然拔刀相助,只想不到那位看似纨绔的威国公世子竟然武艺不差……而且从今天的事情来说,罗旭倒是好人。

    好人这两个字一浮上脑海,陈澜突然自嘲地一笑,随即突然闭住呼吸整个人沉进了水中。虽说只是一会儿就露出了头来,但她仍然感觉到热水把疲劳一点一点地从毛孔中挤了出来。靠在木桶的壁上枕着,她再次喃喃念出了好人这两个字。

    罗旭是好人,把斗篷给她的杨进周难道就不是好人?而就说她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想做个善良的好人。只这世上芸芸众生,在那不得已三个字的逼迫下,大多数人总免不了变身极恶的可能。朱氏如此,陈瑛如此,只希望她将来不要如此……降临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她不得不放弃一些理念和坚持,但决不能连本心也一起丢了!

    “小姐,小姐!”

    听到外间传来的一阵轻唤,陈澜这才回过神来。刚刚借口想趁着沐浴稍稍休息一下,因而她把丫头都遣了出去,其实却是希望留些自由空间好好想一想。此时此刻,她定了定神,随即唤了声进来,就看到芸儿手里拿着软巾和胰子等东西进了屋子,笑吟吟地搬了小凳子过来,又高高卷起了袖子。她正想打趣两句,可看见芸儿表情中带着几分解气,不禁有些奇怪。

    “怎么了,什么事这般高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芸儿笑嘻嘻地在软巾上打了胰子给陈澜擦背,这才低声说,“刚刚外头传来消息,说是锦衣卫突然到了东昌侯府,说是奉旨从东昌侯书房里找东西。虽说和当初到咱们府里的那回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可还是把那边吓了个半死,东昌侯李夫人派了一位妈妈过来向咱们家老太太说道呢,人才刚走。哼,活该,想当初要不是他们府里人作祟,四少爷怎么会掉进水池里头,小姐怎么会为了救四少爷险些搭上了性命!”

    锦衣卫突然去了东昌侯府?

    陈澜蹙眉沉思片刻,陡然之间想起了那时候杨进周带着人登门的情形。那会儿的他礼节周到态度客气,可终究是沾着锦衣卫三个字的凶名,她在门帘后头瞧着都觉得心悸。后来打过几次交道,倒是觉得他不像表面那么冷峻,甚至还是一个异常仔细的人。只不过,如今杨进周显然已经不在锦衣卫了,此次带队去东昌侯府的又会是谁,而结果又会如何?

    尽管芸儿在背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大多数只是纠结在东昌侯府那两位小姐如何骄纵蛮横,世子如何温文有礼,曾经是二房马夫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总而言之,家长里短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不少,陈澜虽说心中大致有了个轮廓,但顶多也只是一知半解。

    然而,到了次日一大早的时候,关于东昌侯府的第二个消息便再次传了过来——东昌侯金亮下了锦衣卫诏狱!

    PS:推荐一本新书《点翠》。嗯,我对于赌石题材的书没啥抵抗力,从早期的《黄金眼》到后来的《贾似道的古玩人生》再到《金瓶莲》,俺都是很喜欢看的。

第一百零四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无论是以前的陈玖还是现在的陈瑛,袭了阳宁侯爵位的他们都有一份职司,因而往往寅时出头就要起床,大清早的就得摸黑赶往长安左门等候上朝。如今陈瑛在左军都督府留值,陈玖正好奉命协户部前往通州查看粮仓,因而这天早上,阳宁侯府上下的主子们难得睡了个好觉,就连下人们也都得以在温暖的炕上多赖上一会儿。只不过,西角门才开一会儿,东昌侯府的信使就到了,门房轻轻巧巧就从随从的马夫那儿得到了消息,一时间上下传了个遍。

    因为这消息,早起晚辈们前来蓼香院问安的时候,朱氏便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会儿,就连吃早饭也没多大胃口。等用过早饭之后,更是恹恹地歪在炕上没什么精神。

    韩国公、东昌侯、阳宁侯、广宁伯,这是武宗末年鼎力支持穆宗即位的四家勋贵,彼此之间姻亲连着姻亲,几十年来站得稳稳地。相比之下,她的本家武陵侯朱家却是因为先头太后的缘故,方才从伯爵进位侯爵,而自从太后去世,就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东昌侯府当年因爵位承袭闹家务,因为她和金亮的母亲是嫡亲姊妹,又有当时的太后在背后授意,所以她用了不少手段,终于以长房无嫡子的理由,使得爵位最终落在了金亮的头上。因为这一层,东昌侯金亮投桃报李,之后也帮了她不少忙,尤其是册立晋王妃的时候。

    可昨天分明是有刺客图谋行刺东昌侯,怎会到头来反连累得东昌侯下锦衣卫诏狱?

    因为郑妈妈又出去替老太太打听消息,绿萼自然是寸步不离在旁边伺候。只瞧着朱氏胃口不佳,心情又不好,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想起刘太医之前的嘱咐,于是就悄悄派了玉芍去给陈澜送信。这会儿人还没来,小厨房就先送了银耳羹来,她亲自用丹漆小托盘捧了,上前去弯下腰道:“老太太,刚刚熬好的莲心银耳羹,奴婢服侍您用了吧?”

    朱氏此时正想得焦躁烦恼,偏生耳畔有人聒噪,顿时恼将上来,随手一拨道:“滚!”

    这一拨拉不要紧,绿萼本就是全副精神都放在朱氏身上,手上一个不稳,那一盏银耳羹顿时翻在地上。滚烫的银耳羹碎裂的瓷片溅得下头的羊毛地毯四处都是。一时间,服侍多年的她竟是吓得傻了,也顾不上底下又是汤羹又是碎片的,直接伏地跪了下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看到这满地狼藉的一幕,朱氏眼皮一跳,正要怒喝,东次间的帘子突然被人打起,竟是陈澜进了屋子。刚刚在外头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对的陈澜随眼一扫就大略明白了刚刚的情形,心念一转就上前去扶起了绿萼,又笑道:“姐姐服侍老太太多年,竟也有这般毛手毛脚的时候?快些收拾干净了换一身衣裙再来伺候,一味跪下磕头算怎么回事?”

    绿萼抬头偷觑了一眼,见朱氏脸上看不出喜怒,顿时愈发胆寒,脚底下哪里挪动得了步子。就在满心战战兢兢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一句言语。

    “蠢东西,还不快依着你三小姐的话去收拾?”

    见绿萼如蒙大赦地收拾了满地碎瓷片,随即踉踉跄跄出了门去,陈澜便拿出了身上的帕子来,将炕沿边上溅着的星星点点擦干净了,随即才在朱氏身边坐了下来,却是软言说道:“老太太,刚刚瞧着您心情不好,所以绿萼姐姐就让玉芍姐姐请了我过来,她只是满心想着您,所以心绪不宁之下未免有些毛手毛脚。之前两个一等的缺就还没补呢,要真是她也得罪了,下头只怕是钻营的人更多。”

    朱氏只是恼绿萼不会看眼色,此时陈澜娓娓劝解了几句,又听说是绿萼去让人请了陈澜来,她的气渐渐消了大半,只脸色仍是有些阴沉。然而,芙蓉和木樨空出的那两个缺确实至今还没补上,要说一等的都是从二等循序擢升,可她屋子里那些二等当初给了晋王妃两个,给了陈澜四姊妹四个,还撵出去一个兰心,如今几乎清一色都是新提上来的,根本没人能顶的上一等的缺。昨日回来徐夫人和郑妈妈也提过这一茬,可她思量这节骨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就没答应。如今真要是因为一点差错发作了绿萼,她确实要无人可用了。

    “你说的很是,我也是一时心里不耐,回头让她来磕个头也就罢了。”朱氏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意兴阑珊地说,“她伺候多年,没来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大做文章。”

    尽管朱氏这么说,但陈澜心里明白,眼下的关键还在那个消息上头,因而便歉然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是因为今早得了消息而心中不安。其实也是我的不是,我昨晚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觉得昨日大街上那场刺杀实在来得蹊跷。就算人是认错了东昌侯的座车,可昨日分明有杨大人带着天策卫随行保护,又是那么好几辆马车,怎会就认定内中坐着的是东昌侯?而且,疯牛冲撞之后再暴起行刺,这等事几乎只有春秋战国那些史书所载的刺客方才会用,此次缘何用在东昌侯身上,而且偏还错探了消息?”

    昨天那会儿,朱氏一心只想着晋王府的那位平夫人有孕以及可以从皇后入手消除立次妃的可能,因而对长街上那场闹剧并没有多少留意,今天乍得惊讯,她尽管把两件事连在一块思量,可终究并不是陈澜这样亲身经历的人,因而也没有想得这般透彻。此时此刻,她越听心里越凉,到最后忍不住紧紧抓住了陈澜的手腕。

    “那你觉得,这事情究竟怎么回事?”

    陈澜从早上得到讯息就开始思量,一直到玉芍来到锦绣阁求援,她才隐隐约约有个大概的轮廓。只是,想不到朱氏刚刚竟然已经焦躁到要迁怒于人,她尽管知道自己想得未必就一定是事实,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先撂出来。

    不说抛砖引玉,有商量总比一个人生闷气好,再说老太太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

    “老太太,我觉得,那两个与其说是刺客,不若说是死士,极有可能并不是冲着东昌侯这个人去的。如果要行刺,何必选个光天化日的大白天,宣武门大街这样人流最多的地方,再加上精心挑选的天策卫军士随从护卫?兴许原本就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到这么一桩事情,更要紧的是吸引皇上和朝臣关注,倒像是存心闹大的感觉……”

    “存心闹大?”

    陈澜还没说完,朱氏就接口喃喃重复着那四个字,面上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活了几十年,经历过的事情自然比陈澜多,抛开利益攸关的关节不谈,她自然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东昌侯在五军营任坐营官之前,曾经任过大同总兵,和山西那些商人颇有些勾当。自家和东昌侯府关系太深,账面银钱往来也是不少的。

    而因为朱太夫人去得早,东昌侯李夫人又不是什么能干的,多有仰仗她的地方,而且,就说之前二房失爵的背后,那个消息之前也是李夫人打听到的,两家人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

    “好孩子,你给我提了个醒!”回过神的朱氏连忙拍了拍陈澜的手,满脸欣慰地说,“亏得你肯多想想,否则我就略过了这一层!要是其他人都能像你这么用心,我这老婆子也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不用劳心劳力!”

    陈澜有意只让人觉得自己缜密,因而刚刚那番话并不涉及什么朝事,因而对于朱氏这样的评价,她心里大松一口气,面上却少不得谦逊。就在祖孙俩又接下去商量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玉芍的声音。

    “老太太,东昌侯夫人来了!”

    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了!

    朱氏面色一变,正要吩咐陈澜去迎一迎,突然想起之前陈澜姐弟先后落水就是在东昌侯府,话到嘴边就变了:“快去水镜厅报一声,让三夫人去接一接。”

    外头闻声沉默了一会,随即又是玉芍低低的声音:“老太太,三夫人今天带着六少爷去护国寺上香了。”

    朱氏这才想起早起请安的时候徐夫人就提过这一茬,顿时眉头紧皱,旋即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既如此,去请二夫人接一接吧,总不能没个人陪着进来。”

    不论是从前在东昌侯府落水,还是之后过年时东昌侯夫人和金芷金茗姊妹两个登门,亦或是昨日那姊妹两个的光景,都没给陈澜留下什么好印象,因而她自然乐得不去和那位李夫人打交道。只是,她起身要告退的时候,朱氏却硬是留下了她。

    “郑家的不在,我身边也没个人商量,你留下在我身边。我年纪大,有时候毕竟不中用了,万一有事也好提点提点。”

    陈澜知道朱氏此时当是真心实意留着她在旁边帮忙提点参详,因而便顺势坐下了。只是,等到外间有人通报,马夫人又陪着李夫人一同进门,她就只见李夫人眼圈红肿,而马夫人则是一脸的得意和解气,顿时微微一愣。

    “姨妈,您千万设法救救我家老爷!听说锦衣卫是昨晚上就去五军营拿的人,今儿个早朝,都察院御史一窝蜂弹劾了他,早朝之后皇上还召见了好些个文武大臣,里头消息很不好!”

第一百零五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

    服侍朱氏好几年,绿萼平日里几乎没遭过什么打骂,就连重话也鲜有两句,今天却是因为一盏银耳羹险些被撵出去,回房后的她自然满心惶恐。尽管手上还有因为收拾碎瓷片而划破的小口子,但她仍是急急忙忙脱下了那条被污了一半的裙子,可翻箱笼的时候却发现里头不是葱黄就是柳绿,好容易才翻着一条和之前穿的一样颜色素淡的。

    换好之后,她又唤了个小丫头打水来,谁知那平日一点就应的小丫头竟是支支吾吾找借口,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用铜盆端了水来,却完全是冰冷的凉水。尽管心下知道必定是里头的动静给她们知道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从那刺骨的冷水拧了毛巾使劲擦了一回脸,又重新匀了一回脂粉,抿了眉发和鬓角,见镜子中的自己瞧着还妥帖,这才起身出去了。

    一到正房门口,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颇有些大,她便站住了,冲着门前伺候的丫头问道:“是谁来了?”

    “是东昌侯夫人。”

    一个小丫头才答了一句,另一个小丫头就扯了她一把,两个人便立时变成了闷嘴葫芦不做声。面对这一幕,即使绿萼平日脾性最好,心中也是暗自恼火,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就自个打起帘子进去了。一进屋,她就看到正屋明间里头并没有别人,只一个玉芍正守在东次间的帘子旁边,一见着她就先撂下那边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玉芍也是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的事情,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她便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吓死我了。芙蓉和木樨已经……我真怕就连你也坏了事,没来由便宜了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

    “没事,多亏了你领着三小姐来得及时。”绿萼的声音微不可闻,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门帘,她忍不住又轻声问道,“里头的东昌侯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知道?”玉芍见绿萼脸色一僵,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不禁恼怒地骂了一声,随即才解释道,“是刚刚二夫人出去接进来的。你也知道,当初二老爷丢了爵位的时候,二夫人曾经去找东昌侯夫人,想让人家帮忙说两句话,结果那边避而不见,所以二夫人曾经恼了好一阵子。刚刚二夫人出去接人的时候,说话不免缠枪夹棒,进门的时候两边还都冷冷的。东昌侯夫人一见着老太太就哭诉了出来,看样子,东昌侯这一回很不好。”

    “很不好?不是有东昌侯世子吗?若不是谋逆之类的大罪,历来是不夺爵的,顶多是沉寂一阵子罢了。”

    对于绿萼的疑问,玉芍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解释,只是对她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遂一左一右上前守在了东次间门口,隔着一层帘子,内中的说话声一阵阵地传来,听在耳中冷在心里。两人甚至不期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各自的眼中都满是惊悸,忙垂下了头。

    偌大的西次间里头,此时就只有朱氏陈澜和李夫人三个。李夫人最初说的话尽管在朱氏听来极不像话,但人家毕竟是东昌侯夫人,因而她立刻三言两语把不情愿的马夫人打发了出去。而马夫人一走,朱氏又劝了两句,李夫人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光景,只说话难免还有些没条理。只即便如此,她仍是说一会就看看陈澜,直到朱氏轻咳了一声,她才止住了动作。

    “别瞧了,是我让澜儿留下的。她人虽小,如今却越来越有见识,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宜兴郡主也觉得她好,平日里有什么事也是一直她帮我记着,你别支支吾吾的,有话说清楚!”

    刚刚还含含糊糊的李夫人有些尴尬,随即定了定神,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姨妈,昨天锦衣卫上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头,可那会儿人家说是皇上得知有人在老爷的书房里栽赃放了东西,再加上后来锦衣卫还调拨了些人手给家里守门,说是防着有人再行刺,我想着家里芷儿和茗儿惊吓过度的样子,也就只得按下了。等到今天早上家里开门的时候,一直跟着老爷的长随阿四匆匆忙忙回转了来,说是老爷给锦衣卫拿了,还说起书房中的东西,那时候我才是五雷轰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姨妈,我家老爷的事情,我之前一丁点都不知道……”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朱氏最恨的就是男人借着外事不用女人插手的名义,把一切事情都严严实实瞒着家里,此时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东昌侯究竟犯的什么事,你到现在还没给我说清楚,让我怎么救他!还有,这爵位是怎么回事,你家悠哥儿不是好好的?”

    “我家老爷……”李夫人迟迟疑疑好一会儿,最后才带着哭腔说,“御史的弹章上说是老爷在山西大同镇守时,就曾经几度勾结商人悄悄往塞外偷运盐巴和茶叶,其中一回正好撞见一位千户带兵例行出塞,那跟着商户出去的几个护卫真是天杀的,竟是连同鞑子把那几百个人统统给杀了……太夫人,我家老爷哪有那么大胆子,这分明是有人构陷。若真是这样的大罪,别说是爵位,连性命是否能保住还是问题,只可怜我家悠哥儿一直那么本分……”

    此时此刻,别说陈澜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朱氏这一惊亦是非同小可。往塞外走私的勾当是不少边将都做过的,但还伙同鞑子杀了本国将士,这就是捅破天了。若真是如此,别说一个阳宁侯太夫人,就是太后在时求情也是枉然。因而,陈澜看了朱氏一眼,便从炕桌上拿起茶壶又给李夫人续了一杯水,心里却陡然之间想起了当初陈玖被夺爵时,阳宁侯府抄的也是书房。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姨妈,后来我找来管书房的下人狠狠质问了一通,又拉下去用了板子,那人吃打不住,才对我说,书房里头有几本账册,只具体记得什么,他也不知道,东西都上了锁,还说是高丽锁匠的手艺,锦衣卫就是取了也打不开。我那时候气得恨不得大耳刮子打他,皇上要拿人,一道旨意,小小的高丽属国敢不派人前来开锁……”

    陈澜已经没心思听李夫人颠来倒去了,人是坐在那里,心里却在细细寻思昨天在长街上的那一场刺杀。她在发生事情的时候给吓懵了,因而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但昨夜细思,此时翻来覆去再想想,突然觉得威国公世子罗旭神兵天降的解围有些不合情理。

    倒不是说罗旭心怀叵测,那位世子虽给她惹过麻烦,但应是性情中人。而杨进周那等缜密仔细的人,先是在周王遇险的时候正好不在,后来虽及时出现,却已经是千钧一发;这一次又放着东昌侯府姊妹两个的轿车没有人守卫,这实在不合情理。当然,也不排除杨进周久在军中,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拼杀,不习惯与人斗心机,但她越想越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晌午,西苑内校场。

    看着麾下一众将士在校场上纵马练习骑射,抱着双手的杨进周一直紧紧皱着眉头。直到一旁传来了大嗓门的嚷嚷,他才扭过头去,却看到秦虎双手递过了弓来。

    “大人,昨天你的神射大伙儿瞧见了都羡慕得紧,这会儿正好有机会,不妨在中央直道上驰射一回给大伙儿看看吧?”

    杨进周端详着自己惯用的那把铁胎弓,又看了看手上的铁扳指,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随即对秦虎吩咐道:“你去把赵百户叫来,我有话问他!”

    秦虎刚刚才在相扑上头赢了两个勇士,被人撺掇了两句就跑来请杨进周下场,此时听他压根就没提这一茬,而是径直说了另一件事,不禁有些怏怏的,但还是依着言语到了校场中,不消一会儿就把赵百户请了过来。虽说有心留在旁边听听,可杨进周眼睛一横过来,他立时就发怵了,一溜小跑躲了个干净。

    赵百户身材稍矮,却是满脸精明相,往杨进周面前一站一行礼,便露出了恭聆训示的表情。然而,杨进周当头落下的那一句话,却让他陡然心中一惊。

    “昨天我和大虫带人去对付那头疯牛的时候,分派的是你去守着东昌侯府的那辆车,原是有十几个人,怎会那么容易让两个刺客从人群中靠近的?”

    由于东昌侯今日下狱,再加上天策卫毕竟是初建,昨日的事情只是申饬了几句也就罢了,因而赵百户实没想到一贯是好上司的杨进周会突然这般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他本能地避过了杨进周的目光,低头嗫嚅道:“都是属下失职,属下愿受责罚。”

    看着面前这个下属,杨进周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淡淡地说:“知道失职就好,你下去吧。”

    然而,等到赵百户如蒙大赦地离开,杨进周背着手站了一会儿,心中却剧烈翻腾了起来。赵百户之前是他在锦衣卫的时候,就分拨到他下头的,办事情一向尽心尽职,所以如今也顺理成章跟着调到了天策卫。这大半年里,此人统共只失职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跟着周王殿下去晋王府,他奉命有事去寻晋王,留下此人带部属护持周王,结果进了刺客。赵百户后来说是周王殿下要和他们玩捉迷藏,以至于人都走散了,皇上和武贤妃既然只是申饬没理论,他自然不会那么苛刻。第二次就是今天,他见疯牛来势汹汹,立时吩咐让赵百户带人看守马车,此人恰是亲自守着东昌侯府的马车,结果愣是让刺客近了前。

    两次都是他,难道这真能用巧合来解释?还有,东昌侯一头遇刺,接下来就有人首告东昌侯的重重劣迹,今天一早就是御史一窝蜂的弹劾,怎么都像是事先预备好的。这还不算,还有两道弹章是冲着他自己而来,说他蒙恩越级拔擢,如今却失职负恩云云……他自己也知道升迁太快不是好事,此次失职降职申饬也是应当的,可这一切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

    想到脑袋发胀,杨进周只能轻轻用拳头敲了敲额头,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动刀子是他的本行,动脑子的事却真不是他擅长的……可是,曾经视为无所不知的父亲已经不在了,难道他能把这些糟心事拿去和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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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迫近的危机

    尽管阳宁侯府和东昌侯府乃是世交,朱氏是东昌侯金亮的姨母,和李夫人也有着不算远的亲戚关系,朱氏原看着李夫人上门哭诉,总想着出出主意帮上一把,可真正听到那一连串事由,她别说打退堂鼓,就连掐死金亮的心都有了。因而,见李夫人跪下求她帮忙设法,又提出了让她进宫去求德妃,她立时心中大怒,本想当面发作,转念一思量,她便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了起来。

    一旁的陈澜虽始终没怎么开腔,可一瞧见朱氏这光景,她自然而然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慌忙上前拿了个靠垫让人歪着,低声问了两句,又出去让人沏滚滚的茶来。等到服侍朱氏就着茶服下了丸药,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满脸慌乱的李夫人。

    “夫人,老太太之前离府休养的时候,太医就说过不能过分操劳,今天一听侯爷的事,只怕是又有些撑不住了。咱们两家本是世交,侯爷和您又叫老太太一声姨妈,只要是能帮的,老太太总不会袖手不理。只如今老太太只怕是不能多说话了,不如我先送您出去?”

    若是从前,李夫人对陈澜说这话只会心存嗤笑,但此时此刻,见朱氏看着陈澜,欣慰地点了点头,她不禁心中一突。原以为外人流传说阳宁侯太夫人如今最喜欢的是长房的孙女陈澜,她还觉得不过以讹传讹,但今天连马夫人都被屏退了去,偏生留下的是陈澜,这便证明传言属实了。尽管没能得到朱氏的承诺,她心里颇为七上八下,可面对朱氏病恹恹的样子,她就是有再多话要倾诉,也只得把那一腔心思暂且按下。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姨妈。”

    明日?在头绪没理清楚之前,明日就是再来也先让人挡驾了再说!

    眼瞅着陈澜送李夫人出去,朱氏原想再令人去知会马夫人去送,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当然知道老二媳妇的性子,刚刚去接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说刺话,如今指不定怎么幸灾乐祸。老二眼高手低烂泥巴扶不上墙,老二媳妇竟也是一样的德性。据绿萼所说,昨天皇后召见时,陈冰竟怒气冲冲险些要出去理论,这骄纵的性子全都是爹娘惯出来的!

    也怪她,从前只以为一切都操在自己手上,总希望底下这几个晚辈蠢笨些,结果老三横空出世,她能用的人竟是难寻得很,现如今连东昌侯也保不住了……不但是保不住,只求他不会牵累到自家府上就好,须知两家的银钱往来可是有些年头了!

    出了蓼香院前头的穿堂,陈澜一路将李夫人送出去,少不得也说了两句劝慰的话。这原本是权为应景,她也没想着李夫人会有什么回答,谁知道过了一处小门的时候,李夫人竟突然执了她的手,让其他人推开几步,随即就是满脸的恳切。

    “三小姐,我知道之前那回的事情,是咱们府里亏欠你。可那一回的事情我大板子责罚了不少人,可谁都没看到那会儿的情形,所以也只能撵了几个下人抵数,并不是我不给你一个公道。平心而论,阳宁侯府这好几位小姐,论性情论模样,没有人能越过你去,我老早就和姨妈提过儿女婚事。我家悠哥儿早年就封了世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年纪,只要过了这一次的关坎,那婚事立马便可以操办了。不管怎么样,我家侯爷的事,还请你多劝劝姨妈。”

    听到李夫人言谈之中竟是流露出早和朱氏有约,要把自己许配给东昌侯世子金从悠,陈澜面上露出了讶色,心里却是冷笑连连。东昌侯府要和阳宁侯府亲上加亲,这事情她是听说过的,但早年看双方长辈的意思,多半是陈冰配给金从悠,什么时候轮到她了?若真是有那个意思,之前过年时李夫人带着儿女登门,金家姊妹两个何至于在背后说那么露骨的话?而且,二房失爵的时候马夫人曾经派人去找过李夫人,李夫人竟说世子定下了安吉公主的嫡女,这会儿还拿婚事说事,想糊弄谁?

    李夫人是病急乱投医,陈澜却不想被别人用这种没来由的话指使,因而此时一面思量回答,一面留心四周动静,见马夫人正好带着祝妈妈从不远处的另一道门出来,她就笑道:“夫人言重了,两家世交,该设法的时候老太太一定会设法,至于那什么婚事,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见马夫人已经走得近了,她便稍稍提高了声音说:“再说,贵府世子的婚事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早先二婶就提过,说是世子定下了安吉长公主的幼女……啊,是二婶,二婶安好。”

    马夫人刚刚被朱氏打发了走,不免是满肚子不痛快,此时见李夫人眼睛红肿,显然是又哭过一场,顿时觉得颇为解气。一听陈澜这话,她立时带着祝妈妈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李姐姐这是要回去了?说起来,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兴许东昌侯没几日就放出来了,皇上总会念在贵府的功劳不是?再说了,你不是早就给悠哥儿定下了一门好亲?咱家老太太就是帮不上忙,您去求求安吉长公主,那是皇上的妹妹,总比咱们有办法。至少,既是姻亲,总不会避而不见吧?”

    李夫人本以为陈澜不过一个孤女,朱氏如今虽喜欢,可也不过是宠着小狗小猫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撂开手,自己只要是许诺世子的婚事,陈澜必定会竭力帮忙,谁想对方竟是完全不上钩。这还不算,马夫人竟是突然窜了出来,冷嘲热讽完全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可想到昨天派人去安吉长公主府,那边却是说举家出城到别庄上去了,她也只得暗自咬牙。

    “姐姐说的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说得准?”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了突然杀出来的马夫人,陈澜自然就不用说什么多余的话,把李夫人送到垂花门,这一趟任务就算完成了。只不过,顺着甬道往回走的时候,她却在半道上遇见了等在那儿的祝妈妈。如今的祝妈妈却不比从前的气势,先是满脸堆笑的寒暄,又是拐弯抹角的夸赞,末了才说出了要紧的话。

    “三小姐,如今虽说咱们夫人不管事了,可对老太太的孝心却是一丁点都不减。这已经开春了,夫人听说老太太身边人手不齐全,别说二三等的丫头,就连一等也是缺了两个,总不能一直放着不补。听说今天绿萼还毛手毛脚做错了事情,她也大了,论理也该配人了,免得人说咱们家里不体恤下人。夫人说,不若各房都举荐几个好的,让老太太挑挑?”

    看着祝妈妈那谀笑的样子,想起从前此人打骂丫头的做派,陈澜只觉得说不出的腻味。什么各房举荐几个好的,虽说徐夫人和老太太颇为亲近,但涉及三房,谁知道陈瑛和罗姨娘会不会用什么手段,老太太怎敢用?而长房就是她和陈衍姐弟俩,父亲当年得罪,亲近家人死的死撵的撵,就算还剩着有人名头也坏了,而母亲家里人丁单薄,陪房都放出去了,她自己都愁人不够用,到哪里去荐给老太太?这名目分明就是马夫人想要塞人,说得倒是好听!

    正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她突然想起自己早先那点疑惑,假作沉吟了一会,便淡淡地说:“二婶说得也有理,回头我对老太太提一提,倒是祝妈妈,先头老太太问过一件事,我原想着去问二叔二婶,可如今既遇着了你,你又是二婶最心腹的人,想着问你也是一样的。”

    如今二房失势,一度在府里极有体面的祝妈妈自然也跟着落到了谷底,平日里别说要些东西,就算是要办事也会被人百般推诿,就连紫宁居的丫头们有时候也敢忤逆了她。此时陈澜竟捧了她两句,她心里顿时比吃了蜜还甜,忙笑道:“三小姐这是抬高我了,有什么话您尽管问,若是知道的,我决计是言无不尽。”

    “当初二叔书房中被抄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后来可曾还回来?”

    见祝妈妈那笑脸陡然之间僵在了那儿,陈澜少不得举重若轻地又加了一句:“这是极其要紧的事,老太太特意吩咐我一定要向二叔二婶问清楚。老太太的能耐祝妈妈您是知道的,若是真的设法,有些事情过了些时日,就能撸平了。要知道,二叔如今才得了个指挥佥事虚衔,总不能就这么不挪窝?”

    陈澜拿着老太太的名头,再加上又涉及自家老爷的前程,祝妈妈神色数变,最终想着如今时过境迁,这并不是什么不可与人说道的,于是便叹了一口气,又忿忿不平地说:“三小姐,不瞒你说,这事情老爷夫人一说起来就是满肚子火气。书房里头被抄走的多是书信,其中也没什么有干碍的,毕竟咱们老爷真没做过什么太过头的事。老爷的罪名里头,马匹缺失是一条,和蒙古私市茶叶又是一条,可那是东昌侯事先说好的路子,事到临头却抛下咱们老爷不管,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这东昌侯忒不是玩意!”

    说着,她突然想起自家老爷夫人背后说过的几句话,有意放出去让陈澜说给朱氏听,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说:“再说,老太太也得体恤体恤我家老爷和夫人。须知早年间,老太太病着不方便,那多少事情都是我家老爷和东昌侯一块操办的。”

    闻听此言,陈澜遽然而惊。二叔陈玖之前的罪名,竟也和东昌侯有关?不但如此,家里和东昌侯府的关系,竟是那么深么?

第一百零七章 云开雾散还是一触即发

    送走了李夫人,朱氏便斜倚在炕上,眼睛半开半阖地眯瞪着,下头炕下一个二等丫头跪着用美人锤捶腿,另两个丫头则是合力挪开了一旁角落中的熏笼,见里头的香膏已经见底,其中一个便蹑手蹑脚出了门去,直奔明间里头正在说话的玉芍和绿萼。

    “姐姐,熏笼中的香膏快没了?前几天看着箱子里存的就不多,大约只够一两个月,是不是报给三夫人,让外头尽快采办好的来?”

    “香膏快没了,这事情怎么不早说?”玉芍一下子沉下了脸,盯着这个前些日子才从三等升了二等的丫头,恼怒地说,“老太太用的香膏素来是我们手制,从来不上外头采买,须臾之间哪里备办得出来?如今外头的梅花十不存一,到哪里去寻新鲜的梅花花蕊?”

    绿萼见这丫头虽低着头,面上却有些不服,哪里不知道这些个小的都是看着上头的位子,于做事上头却是推诿挑拣。她正要开口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谁要寻梅花花蕊?”

    “三小姐!”

    倘若说早先对陈澜示好,只是为了结个善缘日后方便,那么之前一遭之后,绿萼便是货真价实地感激。此时她迎上前去,三两句将刚刚那丫头说的事转述了一遍,随即便自责地说:“都是奴婢的不是,老太太最爱的就是梅花香膏,素来都是取雪后的梅花花蕊,以及花蕊中的露珠,然后合香蒸了之后再窖藏,至少得百日。如今这香膏若真的用尽……”

    “梅花花蕊我记得瑞雪很早就摘了好些藏着,本来是预备泡茶的,就连露珠和雪水也藏了好几瓮埋在院中的花根底下,若是需要尽管使人去锦绣阁取。”说到这里,陈澜深幸自己挑了好些缜密人在身边,见绿萼和玉芍皆是如释重负,便又说道,“这些天你们俩也是忙得团团转,这才疏忽了,以后留心就是。”

    说完这话,她一点头进了东次间。身后帘子放下的一刹那,她敏锐地瞥见了绿萼和玉芍脸上的感激表情,不禁微微一笑。见朱氏仿佛睡着了一般歪在那儿,那个侍弄熏笼的丫头忙不迭行礼,而捶腿的丫头则是低头做专心致志状,她也不点穿,只是踮脚上前,在朱氏身边一站,探头往那脸上扫了一眼。果然,下一刻,朱氏便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老太太。”

    陈澜行了礼之后,见朱氏含笑示意,便在炕沿边上坐下。直到朱氏摆手示意两个丫头退下,她方才低声将送李夫人出去时的情形一一道来,自然也不会略过马夫人冷嘲热讽的那一遭以及祝妈妈开口提到的丫头的事。果然,正如她所料,朱氏对这些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李夫人以世子婚事相诱这一条,她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就算是情急之下,竟然对你一个晚辈说出这种话……”朱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五分的忧心顿时变成了七分,眉头紧皱地说,“可若真是东昌侯做下了那样的勾当,必定做足了掩饰蒙混的工夫,怎么会因为两个刺客就轻而易举败露了出来,御史那儿又是怎么知道的?澜儿,你再好好想想,那会儿的两个刺客,可像是军中人?”

    “这个……我实在难以确定。”

    陈澜尽管心中一动,但这种话不能胡乱断定,因而她只得为难地摇了摇头。见朱氏满脸怅然,她思量着先头祝妈妈说的另一层意思,正要婉转陈词的时候,外间却传来了一阵话语声,紧跟着,那门帘一掀,却是郑妈妈风尘仆仆地进了屋子。她看见陈澜也在,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笑容可掬地上前见礼,却是没有直接禀报。陈澜忖度着情形,便寻了制香的借口起身告退,朱氏虽颜色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出口挽留,只是吩咐了一声。

    “那香膏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有空你就理会理会,没空就罢了。至于祝家的说的事,你和三夫人说一声,你们俩忖度着办就是了。家里如今有职司的丫头里选一遍,到了年纪的家生子里头再选一遍。两个一等的缺若是没有好人选,宁可空着!”

    等陈澜答应着走了,郑妈妈让跟进来的小丫头到门外守着,这才在炕沿边上斜签着身子坐了,压低了声音说:“老太太,消息打探出来了。宫里公公递出来的消息,东昌侯早年在大同镇守时和塞外鞑子做生意,还闹出了杀人灭口的事,后来在五军营任坐营官的时候,利欲熏心,竟是还不肯放掉这条线,如今那边的苦主拼着命不要闹将了出来,所以这次只怕是真保不住了,就是爵位也难说,毕竟这名头太坏。”

    “那刺客呢?”尽管朱氏已经从李夫人那里听到过类似的理由,但仍是心悬在半空,“刺客如今是在锦衣卫还是在别的地方,可曾招了什么?”

    “刺客一审就什么都招了,这话就是刺客自个说的,递出消息的是曲公公身边的人,决计不会有假。而且,里头的意思大约很明白了,顶多罪及东昌侯一家,也算是杀鸡给猴看。这些年,边军越来越不成体统,皇上动一动也并不奇怪。”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家里和东昌侯不是寻常关系,撇开亲戚关系不提,难道你不知道那些账面上的银钱往来?早年东昌侯说是手头紧,让他那夫人来接过三次,每次都是五万两银子,后来结算的时候都是按照干股算的,十五万两银子的本钱,他一共还了三十万两。单单这个,要是被人揪着就是了不得的事。而且,怕就怕老三还有什么手脚。”

    “老太太,三老爷毕竟才刚回来,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有能耐插手?再说了,他如今是阳宁侯,把咱们家扯进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喜讯我刚刚没说。”

    郑妈妈说着便凑到了朱氏耳朵边上,低声叨咕了好一阵子,见朱氏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了十分喜色,这才笑道:“我最初还不敢相信,后来再三确认了事情是真的,这才松了一口大气。皇上在大事上头从来不含糊,只看敬重皇后就看得出他的心思。晋王殿下在皇子中间终究是最出色的,又占着年长,如今再加上……皇上总不至于因为一丁点事情兴大狱牵连众多,毕竟这盛世天下,少刑狱也是顶顶要紧的一条。”

    “也是,看来终究是虚惊一场……若是真的如此,东昌侯也是咎由自取,咱们不理会就是好。这样,你放出消息就说我病了,把刘太医请来诊脉,这几天不要再放外人进门。东昌侯夫人再来,让老三媳妇应付。”

    陈澜不知道郑妈妈究竟带来了怎样的消息,但这天晚间再去问安的时候,朱氏心情好了许多她却能看出来。知道郑妈妈方才是朱氏真正的心腹,她自也不在意她们对自己有所隐瞒,毕竟,她自己隐瞒的事也不在少数。而且,瞧着老太太心情好,她索性把从祝妈妈那里听到的消息略过不提,只回了屋子之后少不得对芸儿沁芳红螺吩咐了一通。

    芸儿终究是最有效率的包打听,次日下午,她便带着消息回了来。坐在小杌子上,志得意满的她便笑吟吟地说:“小姐,罗姨娘这些天气性不好,就连喜鹊这样受宠的也挨过一次巴掌,所以这回我没用多大功夫就把话套了出来。说是五小姐回来之前,三老爷就和罗姨娘吵了一架。据喜鹊说,三老爷想借着晋王册次妃的机会把五小姐送过去,但罗姨娘最初不肯,后来也就没动静了,五小姐一回来就被禁了足,据说是极不情愿。三老爷呆在左军都督府不回来,一多半是躲着老太太,还有就是不想回来看到罗姨娘哭哭啼啼的样子。”

    陈汐和威国公世子罗旭的婚事不成,陈瑛竟然打起了晋王府次妃的主意,他难道真的打算和威国公罗明远分道扬镳?须知罗家可毕竟有一位贵妃一位皇子,未必不打着大位之想!

    左军都督府西值房。

    如今军务不多,都督留守不过是做个样子,到了晚上,其余几个衙门的留守主官往往溜出去寻欢作乐,但陈瑛却是从来都是留在值房,就连酒都很少喝。眼看就要到了三月初一停炕撤火盆的日子,天气仍是异常寒冷,他便往上头递文书又支领了几百斤柴炭以备三月用,一时间衙门里头的官员倒没什么,底下的小吏皂隶却对他极其感激。

    这会儿,一个小吏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好半晌把自己的话说完,他便垂手低头,直到上首传来淡淡的一句吩咐,他方才欣喜若狂,一下子抬起头来。

    “若是你说的有关韩国公的事情查证属实,我自然亏待不了你。”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然而,还不等这个感激涕零的小吏跪下磕头,陈瑛的声音陡然之间低沉了下来:“若是你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哄骗,那么,别说是你,就是你一家也休想活命,明白么?”

    面对那冷森的目光,那小吏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声音颤抖地答应了一声,双腿却有些发软。可是,想到这一趟事情若是成了自己能得的好处,他就把这些顾虑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百零八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上)

    东昌侯下狱数日,京师中却是陡然之间太平了下来。朝堂之中不外乎是报喜报忧,有的是边关小有捷报,有的是州府遭遇旱涝,有的是祥瑞出名山,有的是节妇守乡间……总而言之,宣武门大街上那一场疯牛踩死三人,刺客突起暴袭的惨案,仿佛已经被人们淡忘了过去。与此相比,吸引人们更多注意力的则是三月初一的会试。

    每三年就有一次的会试对于满天下的举子们来说,便意味着只要过了这一关,锦绣前程就在眼前。金明池前抢女婿尽管是宋人的说笑之词,但如今只要金榜题名,但凡是未有婚事在身而又品貌端正的,往往会有名门挑了去。因而,这一条独木桥一般的路,却吸引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尝试。时至今日,已经几乎没人记得太祖初年诏废科举的往事了。

    科举对于勋贵之家来说,往往只是不继承爵位的庶子亦或是旁支的进身之途,因而并不十分受重视,再加上东昌侯毕竟至今仍在狱中,所以三月初一的开贡院之日,也没多少人会前往东城的随磨房胡同贡院走上一圈。即便是威国公府,由于威国公罗明远对于儿子罗旭的下场很是不以为然,再加上林夫人得了儿子的嘱咐有意低调,也没派人往那边打探。

    三月初二这一天傍晚,一辆没挂任何装饰的黑油马车停在随磨房胡同的口子上,车门打开车帘打起,内中人探出半边身子往里头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放下车帘关上车门吩咐打道回府。及至到了阳宁街的阳宁侯府西角门,四个壮年小厮出来把车推进去,到了二门方才停下。他们才退下,跟车的小厮还没放好车蹬子,一个人就急不可耐地跳将下来,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里头冲去。

    “四少爷!”

    “都已经到家了,你们别啰嗦了,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

    自打朱氏回府之后,阳宁侯陈瑛一日都没回过家,日日都是在左军都督府留宿。久而久之,家中上下自然议论纷纷,但多数人的意见都是觉得三老爷之前刚刚承袭了爵位就把老太太气得离府养病,朝中风评多有不利,于是如今索性让一步不打照面。所以,在他们看来,这外头的朝廷自然是男人的天下,可这阳宁侯府的内宅之中,却仍是老太太一手遮天。

    这话说的人多,要是从前陈衍听过也就算了,但自打在通州安园里头,日日和姐姐在一个屋檐下进出,朝夕相处得多了,从陈澜那儿学到的东西也就多了,因而他这几天总觉得这种平静之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此时此刻,从学堂放学之后先去贡院转了一圈的他急急忙忙加快了步子,却是径直赶往了锦绣阁。

    “姐,今天我在你这吃晚饭!”

    一进门他就嚷嚷了一声,下一刻,就只见东次间的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陈澜就似笑非笑地出了来。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去,却是撒着娇说:“姐,就多添一双筷子的事,我那儿可不像你这儿得了老太太吩咐,能单个开伙,那些半温不火的东西我都吃腻了!”

    自从朱氏指派了一个厨娘到锦绣阁来,陈衍就几乎天天到这儿蹭饭,而借口也是天天换花样,只今天才是大实话,陈澜听了不禁莞尔。只她也想多多抽空和弟弟相处,因而也不戳穿他,却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等到了里间,陈衍说了几句学堂事,就兴奋地提到了今日前去贡院,陈澜不禁有些奇怪。

    “姐,你之前说,勋贵子弟就算参加科举,也多半到不了高品,可话是这样没错,多学些东西毕竟长见识。武师和伴当如今都有了,学堂中的塾师学问虽然不错,可说到底也就是书呆子,我想真正拜师寻一位先生。”

    陈衍即使不说,陈澜在心里也惦记着这么一件事。她过了年就十四了,按照如今这年头女子的出嫁之龄,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必定要出阁,到了那时候,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照拂到陈衍,那么,趁着自己还未嫁,为陈衍寻一个好先生,甚至于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以作为将来的臂助,也在考虑范围之内。明日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又是张惠心的及笄之礼,她便打算去设法求求宜兴郡主。毕竟,这事对于宜兴郡主来说应当不难。

    然而,此时陈衍主动提出,她就没有把自己的安排说出来,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寻一位名师,那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嗯……北城北居贤坊有一位四十出头便告老致仕的韩翰林,据说极有真才实学,平日里教授些四邻的寒门学子为生,为人随和而又热肠,最好相处,我想拜他为师。”

    倘若陈衍只是想想,并没有人选也就罢了,但他张口就说出了一个人来,陈澜原就因为前次的皇子事心存疑窦而使人打探过,甚至还命楚平四个多多留心,这会儿终于沉下了脸。淡淡地看着陈衍,直到他扭来扭去,又不自然地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她才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位韩翰林也是威国公世子告诉你的?”

    “姐你怎么知道……啊!”陈衍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上当了,顿时傻了眼,可想要补救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说,“不是我有意隐瞒,是因为之前罗大哥说,咱们不论家世,就是交个朋友,还对我说了很多京城中的事。他说自己从前刚刚进京时,人生地不熟,文武之家都瞧不起,于是就混迹于市井,倒认识了不少能人义士,是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名师……”

    陈衍说着说着,一口气把当初和罗旭相交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陈澜虽板着脸听,心里却渐渐为之动容。威国公镇守云南,林夫人和罗旭母子俩在京师这种龙蛇混杂之地呆着,面对的是文武排斥,罗旭还能有如今的成就确实不简单。听陈衍说的那些,此人似乎是一片好意,可是,这好意后头又是为了什么?

    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盘问了陈衍一通,得知罗旭和陈衍见面的次数居然有四五次之多,陈澜不禁暗地咂舌,虽没提点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却也告诫他言行举止要得体妥当。待到吃过晚饭把人赶回去的时候,她又添了一句。

    “那位韩翰林如何我会让人去打听,你别贸贸然差遣人去问,到时候事情没成家里人就都知道了。”

    心里搁着这么一件事,次日三月初三在韩国公府那正堂中面对满屋子的诰命和千金,陈澜自然而然就有些心不在焉。要不是因为宜兴郡主专门过来打了招呼,有心坐在角落中的她根本不会引起多少人的目光。只因为宜兴郡主出现,又终究有好些诰命认得她,一时间,当初她曾被皇后召见的事就传了开来。然而那时的五个人中,东昌侯府的两位因为东昌侯下狱都不敢露面,汝宁伯家的四小姐说是感染风寒,而陈汐又说家中有事,竟只有陈澜一个人来。

    面对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审视,陈澜并没有太在意。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丫头悄悄过来,对她说张惠心请她到闺阁坐坐,她方才站起身。她这么一走,背后立时有人悄悄议论了起来。

    “别看她父亲当初那个样子,母族又是不得力的,可那位老太太喜欢,立马就拔尖了。”

    “什么拔尖,那也得自己性子好模样好。看看她今天的穿戴,那海棠红愣是穿出了十分颜色来。往那儿一坐,虽没人理会,却显出了娴静端方。不是我说,这样的姑娘将来做了媳妇,于公婆面前也必定是最守规矩的。”

    “五个里头,东昌侯家两位这回怕是没指望了,你想和皇家抢媳妇?”

    “哪里就必定是皇家,难道阳宁侯府还会出两位王妃不成?她虽是嫡女,可毕竟没了父母,这后援终究是不得力,可惜了……”

    张铨和宜兴郡主夫妻的院子在韩国公府西路,离着正堂颇有一段路程。陈澜跟着那丫头一路走去,只觉得富贵气息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雅致。等到总算是到了张惠心的闺阁外头,她停了一停才进门去,结果还没习惯室内室外的光线差别就听到了张惠心的嚷嚷。

    两人往日见面往往是在人前,总不能恣意,这会儿张惠心把人都赶了出去,少不得拉着陈澜笑闹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叹气道:“在这大宅子里头怎么都不自由,我想去看你都不行,娘恨不得成天耳提面命!好在等爹出了贡院,我们就会到别院住上一阵子,到时候我就可以随便去找你了……”

    姑姑韩国公夫人陈氏是什么光景,陈澜因没相处过几回,因而印象不深,但只看朱氏便大略能猜出个大概,此时不禁莞尔。两人又说了一阵子悄悄话,陈澜顺口就把陈衍提到的那个韩翰林说了出来,张惠心自是满口答应帮忙去打听。眼看时辰快到的时候,陈澜正要起身告辞,却不料门帘一掀,竟是宜兴郡主进了屋子。

    “娘,您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宜兴郡主冲着陈澜颔首微笑,这才看着张惠心笑道:“刚刚晋王府才传来好消息,你大姐姐有喜了,你大伯母高兴得不得了,这会儿外头人全都是一片恭贺声!”

第一百零九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

    张惠心的及笄之礼本就是遍洒请柬,京城一众王公贵戚的诰命夫人和千金们几乎全都来了,如今再加上晋王府送来的这么一个喜讯,自然是平添喜气。当张惠心一身大红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更是激起了一片赞叹恭维声。

    母亲是宜兴郡主,伯父是韩国公,堂姐是晋王妃,父亲虽说官职不高,可刚点了今科监试,转眼间必定是要大用的……这除却皇家宗室之外,天底下还有哪家千金能相提并论?然而,张惠心的婚事也在此前传了开来,男方既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子,而是张铨的故交,已故光禄寺卿戴世常的嫡子戴文治。尽管戴家家资殷实,可终究在满朝文武中排不在前列,因而众人感慨及笄之礼盛大排场的同时,对这桩婚事也有些不以为然。

    及笄礼的笙竹声刚刚开始,外间就有小厮隔着帘子禀报,说是宫中有中官奉命来贺,一时间,正堂中的主人宾客顿时好一阵忙乱。

    “皇后娘娘赐及笄礼镶宝石凤蝶金簪一支!”

    “贵妃娘娘赐及笄礼白玉手镯一对!”

    “淑妃娘娘赐及笄礼嵌宝点翠项圈一个!”

    “德妃娘娘赐及笄礼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一对!”

    “贤妃娘娘赐及笄礼象牙宫扇两柄!”

    一后四妃齐齐颁赐,来的全是五品太监,一时间满堂侧目。陈澜看见其中那位坤宁宫的太监有些面熟,不禁想起皇后千秋节那一日,叶尚仪被人叫出去之后好一阵子才回转来,却是轻描淡写地只传了晋王府的喜讯就完了。只这念头在心里一转便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如今阳宁侯府中的事情她都顾不过来,去管宫中那些可疑勾当干什么?

    这宫中的赏赐将一场及笄礼推向了最高潮,自然,皇后赏赐的这金簪便做了及笄的插戴之物。当三加完毕,张惠心换了另一身大红衣裙出来见客行礼,自然又引来了好一阵逢迎奉承。尽管她平时是最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一一应付,终于团团见完了一堆人,眼见前头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开始演戏,千金们则是有的看戏,有的在芙蓉池边嬉戏,她这个主人耐不住性子,便拉着陈澜到了花园角落中说悄悄话。

    “恭喜恭喜!”

    “恭喜什么?你没看到,我今天几乎成了磕头虫!”张惠心苦着脸皱着鼻子,唉声叹气地说,“及笄礼上磕的头不算,可刚刚谢恩磕的头我数都数不过来。平常就是在宫里也没这么繁复的规矩,娘娘们都好说话,不过屈膝道个万福就罢了,可今天却得一个个头磕过来,我眼睛都花了!”

    “谁恭喜你这个,娘娘们都喜欢你,这赏赐自然是有的,我是恭喜你再过几个月就得出嫁了。”陈澜笑吟吟地看着张惠心的双颊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呸呸呸,你也取笑我!”张惠心伸手就去捏陈澜的脸,笑闹了一阵子,她才撇撇嘴说,“别看那些人嘴上都说好话,其实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娘千挑万选,却寻了这么一户寒门。可当初我娘一应待遇和公主平齐,那么多人里头却偏偏挑中了我爹,看中的就是我爹性子懒散,人却实在。其实我这事情是老早就定下来了,我很小就见过他了,其他不说,真是个性格淳厚的好人,而且是爹先瞧中的。都说咱家是河东狮吼,可外人都不知道,大事上头都是爹做主,娘从不越俎代庖……”

    多年和父母一块在江南,又没有兄弟姊妹,张惠心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知道该交什么样的朋友,因而那些话也不知道憋了多少年。此时此刻,她挽着陈澜的胳膊,脑袋不知不觉就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说着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陈澜间或追问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听着。单单从张惠心那嘴角上翘的弧度,她就能看出,眼下小丫头高兴得很。

    未来的丈夫性格淳朴,家里人员简单,对于张惠心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桩最美满的婚事?

    张惠心说了自己的事,少不得缠着陈澜相问可有中意的人,见她不说,少不得就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到最后陈澜实在吃不消了,只得没好气地说:“我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没有父母,便是长辈做主,哪里是我能左右的?”

    “这是真话?”张惠心几乎把脸凑到了陈澜跟前,眼睛闪闪地说,“你可别藏着掖着不说,真要是瞧中了,咱们两个还能参详参详设法设法,到时候我求着宫中哪位娘娘替你做主。”

    “哪有这么简单!”陈澜知道张惠心自小都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那身世背景更是让她不用接触到最严苛残酷的一面,因而也不想让这种事烦了她的心,当即轻轻巧巧把话题岔开了去,“对了,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最近还好么?”

    “贤妃娘娘好得很,宝宝哥哥却可恶得很,一见着我就说我是坏妹妹,还问我好妹妹在哪儿!”张惠心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随即便露出了些许怅惘,“只是娘对我说过,若是嫁了人,就不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了,到时候他好妹妹坏妹妹全都见不着了!而且,贤妃娘娘总不能护着宝宝哥哥一辈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看到张惠心一贯爽朗的笑脸上露出了几许难言的怅惘,陈澜不禁也跟着陷入了怔忡。两人肩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她们才双双回过神。

    “小姐,小姐!”从小路那边匆匆过来的正是张惠心的丫头鹿鸣,她一溜小跑到了近前,遮着口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才说道,“宫中又有公公来了,是来颁上巳节赏赐的。”

    “又来了!”这一回张惠心终于忍不住哀嚎了一声,随即苦着脸问道,“这上巳节宫中是年年都颁赏的吗?”

    鹿鸣也是和张惠心一样多年都在江南,此时自然答不上来。而陈澜仔仔细细搜索了一下记忆,最后便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仿佛往年并没有这一桩。”

    正如陈澜所说的一样,三月初三上巳节盛于汉唐,宋时亦是大节,但到了元朝和楚朝,就渐渐式微了。所以,当韩国公府上下领了赏赐,其余宾客从那宣旨颁赏的中官处得知这一回是遍赐文武大臣,自然都不敢耽搁,纷纷辞去回家。因这是正经理由,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自然都没有硬是挽留。等到人都走了,妯娌两个少不得检视那些赐物。

    韩国公张铭和张铨兄弟都赐了避虿毒瘟疫的细柳圈,张铭更多一袭锦袍一条玉带,而韩国公夫人张氏和宜兴郡主则是表里各四端,韩国公夫人额外多一架紫檀屏风、一串佛珠,宜兴郡主则是多一匣扇子和绣帕,至于一众少爷小姐则是全都没有,想来是赏赐勋臣和夫人的。张氏看到自己的赐物竟是比宜兴郡主丰厚,心中不禁异常欢喜,细细一思量就觉得是因为女儿有了喜脉之故,因而回到房中就立时去佛龛前上了三炷香。

    而陈澜回到阳宁侯府,便得知宫使才刚走。和韩国公府那边一样,来者亦是上巳节赐物,除了赏赐陈玖和陈瑛兄弟的细柳圈之外,家中有诰命的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皆有赏赐表里,多少则依诰命品级不等。

    因着陈玖如今只有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虚衔,马夫人自然是按照四品恭人的品级,还比罗姨娘三品淑人的例差了一等,据说一气之下说了不少刺心话,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则是极其丰厚,除了楠木拐杖之外,还有玉枕、香木手串、五福捧寿玉簪三样,此外还有四盆珍品兰草。陈澜进了蓼香院东次间的时候,就只见家里人都在,一应人等看着屋子里那四盆样式各异的兰草,全是连番奉承,好些日子心绪不宁的朱氏也露出了笑容。

    见了陈澜行礼,她便笑道:“上次郑家的去你那儿,回来之后就说你那边实在是太朴素了,正好宫中赏赐了四盆兰草,让人给你搬一盆回去,这院子里才好歹有些锦绣的意味。不过这花娇贵,寻常人侍弄不来,回头寻一个能干的婆子过去照料。”

    陈澜听着连忙谢过,心里却明白,朱氏如今确实觉得她有用,这等小东西自然不会吝惜,同样也要向其余人表明自己和长房如今是一道的。果然,给了她一盆之后,朱氏又将剩下三盆中给了徐夫人一盆,却压根没理会马夫人的热切眼神。

    等到众人退下,她留下陈澜问了一番张惠心及笄礼上的情形,得知了晋王妃那边的喜讯,她就笑道:“你才走,晋王府那边就报喜来了,我知道了也是高兴得了不得!想来今天这赐物格外优厚,也多半是因为这缘故。她自从生下了长女之后就一直没动静,这次总算苦尽甘来了。我特意让郑家的去护国寺上香还愿,只希望这次能得偿心愿。”

    见朱氏一扫愁容满面欢喜,陈澜自也赔笑凑趣。东昌侯府的事之前朱氏就摆明了撂开手不管,如今得了这喜讯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自家和韩国公府得了诸多丰厚赏赐,赫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想来那危机也该解除了。可不知道怎得,她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第一百一十章 图穷匕见(上)

    垂花门前,八个精壮小童四人推四人拉,将朱氏那辆楠木清油轿车稳稳当当地停好,随即便垂手停下。紧跟着,早等候在门前的马夫人徐夫人方才带着女儿们上前,见着陈澜搀扶朱氏从车上下来,徐夫人倒还好,马夫人眼神中却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嫉妒和不满。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这几天的精神好多了。”徐夫人一面恭维,一面轻轻搀扶了朱氏的另一边胳膊,旋即又不无关切地问道,“不过,您毕竟是多日不曾出去,今儿个去晋王府一路上可还妥当,王妃那儿一切可好?”

    “前呼后拥那么多人跟着,去的又是晋王府,哪有什么不好。”正如徐夫人所说,朱氏的精神极好,那笑容似乎把脸上的皱纹也都展开了,此时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说道,“王妃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又有太医呆在王府中随时请脉照应,皇上皇后都赏赐了好些名贵药材,金银表里更不计其数。她母亲也去瞧过好几回了,还为着这事去点了护国寺点了长明灯祈福……总之,有那许多人守着护着,决计是无碍的。”

    马夫人听着嫉妒,可瞥了一眼陈冰,见女儿攥着帕子要出声,她连忙冲其使了个眼色,这才在旁边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晋王妃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必定能一举得男。她这边有了喜讯,那边平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嫡庶有别,自然如此。”

    听到朱氏这句话,陈澜便稍稍低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微妙表情。时人对嫡庶的严苛自不必说,就连那位太祖都没能将其扭转,她自然不会对这既定的规矩说道什么,只今日去探望晋王妃时,朱氏有意将她留了下来。而那时候,她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没错,朱氏早几天就得知了晋王妃有喜的事。不但如此,晋王妃还说出了另一件事。

    那位平夫人有喜的事,竟是编造出来争宠的!只人毕竟和淑妃沾亲,她不好贸然处置,总得瞅准了机会再徐徐图之。

    那会儿眼看着朱氏当着自己的面对晋王妃面授机宜,紧跟着晋王妃又是拉着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嘱咐她好好照应老太太,紧跟着又是送了她好些东西,她哪里不知道,这祖孙两人能够信赖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表现。然而,她毕竟没有别的选择,因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下船还为时尚早。

    一行人簇拥着朱氏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朱氏觉得人多气闷,其余丫头们自然而然都退了下去,只夫人小姐们依照往日的座位一一坐下。陈冰斜睨着陈澜在老太太身侧坐下,手绢倏忽间就被她揉成了一团。她正恼恨之际,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番要紧话。

    “今天去晋王府,王妃也问起了你们这些姊妹的情形,言谈间不无牵挂。她在韩国公府只有惠心姑娘一个妹妹,而惠心姑娘如今也许了人,按着年纪,立马就是你们四个。你们四个只是差着月份,明年一个接一个都要及笄了,想想当年你们粉妆玉琢一丁点大的模样,这时光真是过得快……”说了一番追忆的话,朱氏就轻轻巧巧岔转了话题,“眼看这一科再过一阵子就要有结果了,咱们和苏家的婚事到时候也就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若是平常,提到终身大事,小姐们少不得要脸露红云起身避开,但此时此刻,一众人都被朱氏这一番话震得做声不得。勋贵世家并不是素来不和文官联姻,尤其是那些看着前途不错的进士,往往也会作为乘龙快婿的人选。然而,苏家那一家子的光景陈家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前已经按下的事陡然再提,谁会不明白那背后的勾当?

    因而,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姊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汐,面上全都露出了讥嘲之色。朱氏和陈瑛之间那是深仇大恨,这苏家的婚事若不塞给三房,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况且,老太太如今挟着晋王妃有喜的事,正是最有话语权的时候,陈瑛偏还不在,徐夫人是事不关己,谁还能为三房那几个做主?

    然而,相比之前那一次想要一锤定音,朱氏却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就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闲聊一般说起了三月十八威国公府的邀约,说着说着,她就看着徐夫人道:“说起来老三毕竟在威国公麾下效力多年,如今双双进了京城,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完全撇开了,到时候不妨你领头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家去凑凑热闹。”

    陈澜坐在朱氏旁边始终没做声,见其他人被朱氏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得有些懵了,陈汐那漠然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欣喜,不禁暗自苦笑。老太太从前是不想让陈瑛和威国公府走得太近,因而把陈家拉上了罗家那条船,现在却是觉得陈瑛太难制,希望让别人看到陈瑛见风使舵的一面,最好让晋王和罗家都厌弃了他。至于陈汐的想法,则是根本不在考虑之内。这一层私心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只是隐约猜着一星半点而已。

    陈滟坐在底下,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却低下了头。然而,在她旁边的陈冰见陈汐高兴,陈澜又是越来越得宠,脸上终于掩不住那深深的恼怒,突然张口说道:“老太太,您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此话一出,马夫人顿时警醒过来,见其他人有的发愣,有的皱眉,慌忙陪笑道:“老太太,冰儿这么大了,还是就记得撒娇,今儿个是她生日呢。不过是十四岁的小生辰,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下碗长寿面,大伙乐呵乐呵就成了。”

    “今天是冰儿的生日?”朱氏先是一愣,蹙眉想了想方才笑了起来,“这些天一桩桩一件件紧跟着都是事情,我竟是全都忘了。十四岁也不是什么小生辰,明年就及笄了,今年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客人是来不及请了,吩咐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再去添些各色蜜饯果子,然后拿我的帖子去请戏班来,今天下午唱一下午的戏热闹热闹!”

    陈冰原本是满肚子的郁气,却没想到朱氏竟会突然这么操办,顿时喜出望外,慌忙上前去拜谢,又顺势在朱氏旁边坐着,挽了胳膊很是撒了一阵子娇。陈澜看见她如此光景,自也不会相争,心里明白朱氏不过是趁着晋王妃的喜讯高兴高兴。

    朱氏一句话,阳宁侯府上下自然是立时三刻忙碌了起来。备办酒菜的,布置打扫后头花园的,出去请戏班子的……总之,一时间有职司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更多闲散的则是以为老太太重新又对二房另眼看待,纷纷往紫宁居巴结讨好。而这些都不关陈澜的事,陈冰和陈滟忙着在蓼香院正房奉承老太太,她索性不在面前凑热闹,吃完饭后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借着午休戏班子还没到这点子时间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看书,时不时瞟一眼玉芍和瑞雪两人在合香盘上捣鼓那梅花香膏。

    “小姐,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二小姐给您送东西!”

    一听到苏木说这话,陈澜连忙抬起头。随着门外一阵说话声传来,胡椒很快打起了帘笼,就只见跟徐夫人的吴妈妈领着赵妈妈进来。两人行过礼后,陈澜忙还了半礼,又吩咐苏木去搬来锦墩请她们坐了。吴妈妈分说了两句,因有事便早早起身告辞,而赵妈妈寒暄了一番之后,就笑吟吟地说:“前时三小姐托咱们小姐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陈澜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张惠心必然不会瞒过了宜兴郡主,因而今天赵妈妈登门分说此事,她自是感激地说:“这些京城官宦人家的事,我这儿打听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也未必能有个准信,实在是偏劳郡主和惠心姐姐了。”

    “三小姐客气了,我家郡主说,这小孩子拜师读书的大事,确实是不可轻忽,三小姐能星星念念惦记着,足可见爱护幼弟之心。”

    赵妈妈按着宜兴郡主的原话赞了一句,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那位韩翰林如今虽然致仕,名声也不大,但遥想当年,竟也是一位奇人。二十出头便一甲探花及第,之后则直接授了编修,期满之后便是在六科廊,后来只因故恶了前任首辅吕阁老,于是被放了外任,一路从知州知府一直做到了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因他是北人,不惯南方阴湿,落下了不少毛病,多年之后调回京原本正待派职,结果正值京察,原本要启用他的座师竟遭了贬谪,之后就又蹉跎了下来,在光禄寺和国子监厮混了一阵子,一年前突然自己递了折子因病致仕。”

    做过京官,又当过外官,有过风光正盛的时候,也有过蹉跎不得志的经历,罗旭向陈衍举荐的竟是这样的人选!陈澜情知宜兴郡主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必定可靠,在心中思量了好一阵子,暗暗打定了主意,忙对赵妈妈又是好一阵感谢,又留着人喝茶吃果子。又小坐了一会,她正要送人出去的时候,那边红螺一打帘子进了屋来。

    “小姐,戏班子已经来了,老太太那边已经起轿去花园预备看戏了,听说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不妨一道请过去叙叙话。就连三老爷也送了信,说是一会儿就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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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图穷匕见(中)

    阳宁侯府的后园当初请来江南园林名家设计,从什刹海引活水曰小玉溪,亭台楼阁无不是精工细造,自然而然就让这一园景致生动活泼了起来。

    从门进去就是数棵垂柳高槐,因年岁久远,亭亭冠盖满园,如今这开春之际都抽出了青翠的嫩芽嫩叶,放眼望去,那一片绿意几乎遮盖了大半天空。沿小道往前十余步,就是一个数亩方圆的荷花塘。如今尚未到荷花绽放的时节,但塘中荷叶却已经一片片舒展了开来,使人一望就能想起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从荷花塘上的弯曲木桥过去,岸边乱卧着数块奇石,奇石之后又是一小片竹林,旋即方可见一座临湖的高堂。

    高堂名曰清萱,前设戏台,历来就是阳宁侯府女眷们齐集看戏的地方。这还是阳宁侯府今年第一次出条子叫戏班子,因而尽管时间紧迫,管事媳妇妈妈们还是极力准备,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经全都预备停当。

    作为今天真正的寿星,陈冰却丝毫没有这几天动辄发火的气性,言笑盈盈地围着朱氏又是玩笑又是奉承,打叠起了十分的精神。等到那戏单子送来的时候,她双手送到了朱氏面前,嘴里却笑道:“三妹妹怎么那么迟?大家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她一个!”

    朱氏接过正式递来的眼镜匣子,取出很少使用的眼睛戴好,仿佛没听见陈冰话似的看着那份戏单子,半晌才开口说道:“今日既是冰儿过生日,不如点一出新鲜的。”

    一旁的陈冰见朱氏不搭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但随即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太太,刚刚那戏班子的班主使人来说,如今又有一场新戏《邯郸记》,他们那戏班子才刚刚排练好,不如就是这个?”

    “《邯郸记》?”朱氏闻言讶然,随即就笑道,“既如此,就是这一出吧,总得瞧瞧这新戏究竟新在何处,若真的好,今天不能演完,明日再来演。省得看个半吊子心里牵挂,还得寻思什么时候再找个由头来家里演!”

    正好带着赵妈妈过来的陈澜听见那随风飘来的《邯郸记》三个字,忍不住陷入了怔忡。尽管这出戏不如《牡丹亭》那么有名,可临川四梦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只没想到如今历史分明是走上了另一个岔道口,竟然还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然而,她毕竟只是听说过《邯郸记》这个名头,对于这戏究竟如何,其实并不十分了然,于是带着赵妈妈上前见过朱氏,笑语了两句之后,大戏开场,她就顺势带着赵妈妈往旁边稍远处坐下了。赵妈妈毕竟不是那么得闲的人,只看了两出就提出了告辞,朱氏略略挽留了一次,很快便放人走了。之后既没有外人,上上下下自然都把精神放在了大戏上头,而陈澜则是随着剧情的一步步深入,心中越发不确定了起来。

    她原是想让芸儿去打听打听这戏究竟是谁写的,可扭头一看,发现这个往日咋咋呼呼的丫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一副全身投入的忘我模样,立时打消了这打算。再往四周看看,无论是朱氏还是陈冰姊妹几个,亦或是马夫人徐夫人,人人都是听得聚精会神,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她骨子里还是那个现代人,对于这咬文嚼字疑似昆腔的大戏,听个大概剧情就已经极其困难,实在是没有太多认同感。

    许是因为东张西望,陈澜突然瞧见,楼下的小径上,一身便装的陈瑛正跟着一个丫头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快到楼下时,他甚至还停下来背着手看了看那戏台上的旦角,随即才消失在了一楼的入口处。尽管早就知道三叔陈瑛今天要回来,但此时看见人,她心中那股不确定的感觉就更浓烈了,因而不知不觉往楼梯口的方向打量了过去。果然,不消一会儿,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陈瑛的身影已经是出现在了楼梯口。

    由于陈澜有意收回目光,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因而陈瑛四处扫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就对刚刚引路的那个丫头摆了摆手,随即竟是负手站在了最后头静静地听戏,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眼见一出戏差不多结束,他才轻手轻脚上前,没走几步,一声突兀的好字就传了过来,他往那声音的方向一看,却是笑意盈盈的陈冰。

    由于楼上的主人和下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戏,竟是没什么人察觉到陈瑛的到来,因而朱氏听到陈冰这一声好字,竟也不以为忤,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赏!”

    下头的媳妇早就预备好了赏钱,只原本是想着今日戏演完之后再赏,不料如今楼上就传来了一声赏字,一时间忙不迭地封了大串赏钱出去。此时已经是一连演了四出戏,朱氏亦有些疲累了,就在一旁陈冰的搀扶下站起身,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了陈瑛。见其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朱氏眼神一闪,随即就点了点头。

    “在衙门一住就是十几天,今天既是回来了,就趁着冰儿的生辰,好好松乏松乏。”

    “是,多谢老太太体恤。”陈瑛又躬了躬身子,这才看了一眼陈冰,“只是我也着实是忙得糊涂了,竟忘记今天还是冰儿的生辰。好在刚刚我还带回来几篓茯苓霜,原是孝敬老太太的,顺带匀一篓给冰儿就是了。”

    “你有心就好。”

    陈瑛一回来便东风压倒西风,这是侯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但陈冰却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压根不曾见识过那会儿针尖对麦芒的光景,此刻见这位三叔在老太太面前恭顺有礼,心想这家里做主的还是老太太,便笑着谢过了,又殷勤地扶着朱氏去净房。

    等到出来,略有些倦了的朱氏便吩咐下头的戏等上一会再演,让陈冰扶着到东屋暖榻上坐着歇息,刚端起绿萼送上来的玫瑰露用了半盏,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三老爷,紧跟着,那厚厚的帘子就掀了开来,竟是陈瑛又进了屋子来。

    她最初听人说在衙门过了半个月的陈瑛今天要回来,不过是有些诧异,刚刚见着人也只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可此时却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怎么,你今天回来,还另外有事要对我说?”

    陈瑛微微一笑,瞥了陈冰一眼,这才点点头道:“是,本来今晚我还当在左军都督府当值的,但因为得了几个消息,所以不得不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一来是东昌侯府的事,东昌侯的事情据说是有定论了,以罪大恶极,削爵禁锢,毁东昌侯世侯诰券。”

    尽管这是早就料到的事,但朱氏原本心情极好,又看了几出热热闹闹的戏,欢声笑语正在乐呵的时候,陡然之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脸上一下子僵了。而她身边刚刚还满面笑容的陈冰则更是大为震惊,失声惊呼道:“这怎么可能!要是这样,悠哥哥岂不是承不了爵了?”

    “何止是承不了爵。”陈瑛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东昌侯削爵禁锢,东昌侯一家自然也是要籍没为民的。东昌侯世子虽是温润公子,可终究是没遇着过事情,也不知道能否把家里的大梁撑起来。再说,早年东昌侯承爵之后,得罪的人可不少,若是有人趁机发难,那一家人兴许连京城都未必呆得住……毕竟两家是世交,想来老太太总不会袖手不管,郑妈妈大概出去奔走了吧?”

    看着陈瑛那张惋惜中带着沉痛的脸,朱氏恨不得拿起旁边那半盏玫瑰露就劈手砸将出去,可还是硬生生忍住了。然而,一旁的陈冰偏是慌乱之下要站起身,结果脚下一个不稳,又径直重重坐回了暖榻上。吃那力道一震,朱氏终于是恼将上来,冲着陈冰厉声喝道:“好了,别在这儿碍眼,出去看你的戏!”

    尽管陈冰深恨东昌侯府当初袖手旁观,可她对于世子金从悠却是从小心存好感,这会儿自是魂不守舍,听到朱氏这句话之后更是如遭雷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就咬牙踉踉跄跄往外走。可还没到外头,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氏的声音。

    “出去之后别这么脸色煞白的,这是你的生辰,别让人看笑话!绿萼,你扶着你二小姐出去,看到澜儿吩咐一声,让她去取我的苏合香酒来!”

    等到绿萼上前扶着陈冰出去了,朱氏才看着陈瑛,脸上淡淡地说:“东昌侯府和咱们府里确是世交,要说也沾亲,但金亮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国法天理都是不容,再说我一个女人,又怎么干涉得了朝堂大事?顶多是等到圣裁下来,帮他的妻儿一把也就尽了人情。”

    “老太太果然是深明大义。”陈瑛早就知道朱氏大约会这么回答,因而不过心底哂然一笑,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可东昌侯金亮毕竟脓包势,为了求脱罪,他在锦衣卫诏狱中很是说了一番鬼话,甚至还把老太太您牵扯了进去。他说,早年往塞外私市那批茶叶的本钱就是您出的,后来获利丰厚,您也分到了一份……”

    “他这是胡说八道!”朱氏惊怒交加,旋即狠狠瞪着陈瑛,“你不用拿这些唬我,皇上绝非轻信之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罪臣的胡言乱语就疑心臣子!”

    “皇上是不会。”陈瑛竟是附和着点了点头,声音又轻柔了下来,“只是,若一而再再而三有亲近人蒙骗了他,皇上就是再好的性子,又哪里能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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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见(下)

    陈冰服侍着朱氏去东屋里头小坐休息,外头正对着戏台的明间自然仍是热热闹闹。正中朱氏之前坐过的那张弥勒榻旁边是陈冰这个寿星的席位,东边是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的独席,西边则依次是陈澜、陈滟、陈汐姊妹几个。因早上没提过陈冰的生日,男孩儿们还都在学堂念书,并不曾回来。一众主人再加上各自带着一两个心腹丫头或是管事妈妈,赫然是莺莺燕燕满屋子人。这会儿大多人都在议论着下头演的邯郸记,但留心东屋里动静的人也不少。

    尽管面上高几上摆的两个捧盒一个是四色精致点心,一个是四色新鲜果子,四色白瓷碟中还另摆着腌渍好的蜜饯,但陈澜却一丝胃口也没有,只是拿着小茶杯心不在焉地喝着热茶,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那边屋子的动静。正寻思陈瑛进去多时还不出来,她就突然感到有人凑了过来,忙暂时撇开了那些思量。

    “三姐。”

    陈滟端着一盏果汁满脸堆笑地过来,轻轻将果汁放在陈澜面前的海棠高几上,又朝东屋那边努了努嘴道:“也不知道三叔有什么事,竟是这么久也不曾出来。里头单单二姐一个,会不会照应不过来,要不咱们也过去瞧瞧?”

    对于陈滟的心思,陈澜哪里会瞧不出来,此时便笑着摇摇头道:“二姐都说今天她这个寿星翁服侍老太太了,咱们还硬是凑上去干什么?若有事,里头绿萼姐姐自然会出来唤人,咱们只在这儿等就好。若是三叔和老太太有要紧话说,咱们进去岂不是不便宜?”

    陈滟原以为陈澜必定会因为陈冰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心存不满,自己只要一提出来,那就更是顺水推舟了,全然没料到竟是被轻描淡写挡了回来。轻轻一咬嘴唇,她就强笑道:“三姐说的是,是我想茬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瞥见那边门口门帘一动,随即就只见绿萼搀扶着陈冰出了屋子。和之前进去时的春风得意不同,这会儿的陈冰怎么看都有些失魂落魄。面对这种光景,她心中对今日陈冰生辰这盛大场面的嫉妒怨恨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解气。于是,看到陈澜也瞧着那方向,她便笑道:“想来是二姐太能说会道,老太太听得累了。”

    陈澜才懒得去理会陈滟那些小九九,见绿萼扶着陈冰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下,旋即直奔了自己这儿来,她本能地生出一丝不妥当来,因而便冲一旁的红螺使了个眼色,随即径直朝绿萼迎了上去。果然,绿萼一近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三小姐,我瞧着里头三老爷那光景不对,一张口就是说东昌侯府夺爵毁券,似乎还有什么更了不得的事,所以老太太嘱咐我扶着二小姐出来,又说让您去取她的苏合香酒,如今该怎么办?”

    苏合香酒乃是太医院传出来的方子,最适合有心疾的人服用,因而陈澜听出那言下之意,心中一惊,当即对绿萼问道:“那苏合香酒眼下可有?”

    “因为上两回着实太吓人了,如今但使出门,我和玉芍总有一人会随身带着。”绿萼见那边红螺缠住了陈滟,便收回了目光,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寸来高的玻璃小瓶子,“其实我刚刚就带着,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想着让三小姐您进去陪着,毕竟郑妈妈不在。”

    对于蓼香院的几个丫头,除却如今已经留在庄子上的芙蓉和木樨,陈澜对绿萼和玉芍两个的印象都很是不错。作为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两人都没什么踩低逢高的毛病,遇人总是留一线,玉芍粗疏一些,有些毛手毛脚的毛病,绿萼却缜密细致。因而,此时绿萼悄悄递过来那个玻璃瓶子,她便伸手收了,随即冲其点了点头。

    “这样,你让玉芍去对三夫人说,就说老太太的话,戏不要停着,剩下的戏先演起来。还有,请赖妈妈去把刘太医暗暗请来预备着,以防万一。再去前院郑管事那儿知会一声,打听打听郑妈妈究竟去了哪儿,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把准备先做齐全。至于你,还是随我一块进去吧,我一个人毕竟没你妥当。”

    绿萼上两回见过陈澜临机应变的能耐,早就心悦诚服,此刻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人先叫来玉芍,严严实实嘱咐了一通,随即便往东屋里去。帘子在背后落下的一刹那,就只听外头管弦丝竹声刹那大作,一声优美的唱腔陡然传来,随即那声音就因为帘子的缘故轻了许多。眯着眼睛一打量,她就看到暖榻上的朱氏表情狰狞,那看着陈瑛的目光仿佛想把人吞下去。

    看见朱氏一手本能地按着胸口,她慌忙上前,取出苏合香酒就给人先灌了一口,又在其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不管什么事,先别动气!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过就是应对二字,身子是一切的本钱,只要您身体强健,难道还有过不去的关坎?”

    刚刚陈澜和绿萼一块进来的时候,陈瑛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那股确信却更强了。之前他乍一回来就逼得朱氏进退失据,是陈澜劝说的朱氏避到田庄上,结果他在外头就背上了一个苛待嫡母的名声;他利用那些佃户闹事,原想把老太太接回来,可陈澜先是挡驾,随后配合杨进周把那一场风波消弭无形;如今这当口,朱氏瞧出他必有所恃,第一反应仍是把陈澜叫进来,看来,老太太真是把这年纪轻轻的孙女当做是有力臂膀了。

    只是,已经吃过了两次亏,此番他在衙门里头呆了整整半个月,做足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小看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因而见朱氏喝了一口苏合香酒,随即闭着眼睛眯了片刻,随即就扶着陈澜坐直了身子,他便欠了欠身:“老太太没事吧?”

    “没事,都是老毛病了。”

    朱氏的语气硬梆梆的。她本想直接用一句死不了打发,但刚刚陈澜的话提醒了她。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淡淡地问道:“你刚刚说事关你大姐夫,我倒是纳闷得很。韩国公是我的女婿,他的性子我最知道,平日里好好先生一个,不与人相争,于名利上头也看得淡,要说他会做出和东昌侯同流合污的事,别说我不信,就是皇上,又怎么会相信?”

    后进屋子的陈澜和绿萼闻言全都是剧震。绿萼赶紧低下了头,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已经是汗津津的。而陈澜扶着朱氏,心里亦是异常沉重。要知道,朱氏没有嫡亲儿子,因而女婿韩国公张铭不单单是半子,只怕是看得最重的人。若是韩国公张铭真的出了什么事,对于老太太的打击远远比陈瑛最初回来时那一招来得猛烈。

    “是,最初得到这消息的时候,我也着实不敢相信。在命人严查了那小吏之后,我又使人再去查过,这才得知,大姐夫知不知情暂且不说,但此前二弟去宣府巡视的那一遭,正好是跟着大姐夫这个左军都督府一块去的。而且正好在这个期间,大姐曾经以大姐夫的名义给左军都督府送过一回信,然后以左军都督府签押的公函向户部借出了白银十万两,恰是借给了东昌侯。尽管之后很快还清了,但毕竟左军都督府的账面上还有记录,更不用说户部了。”

    又是东昌侯!

    刚刚陈瑛说东昌侯金亮已经是供出了她来,现在又说韩国公夫人陈氏也曾经以左军都督府的名义向户部借钱,最后亦是借给了金亮,朱氏不知不觉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更不用说胸口那沉闷的感觉了。她很想大骂金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想骂女儿鼠目寸光挪借库银的愚蠢,甚至想骂自己眼珠子瞎了看错了人。

    然而,陈澜看着陈瑛,一个念头却不可抑制地陡然之间冒了出来。那次刺杀……她在长街上亲眼目睹的那次刺杀是不是就和眼前的陈瑛有关?即便陈瑛未必是主使亦或是操纵,可或许轻飘飘地泄露些消息,或许是给点什么误导,于是就成了眼下的局面?

    和前一次的咄咄逼人不同,在朱氏的追问下,陈瑛把事情原委更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眼见朱氏脸色越来越差,他方才止住了口,忙站起身来,亲自从蒲包里头去倒了茶送上——尽管那盏茶被朱氏旁边的绿萼眼疾手快接了过去,他仍是保持着脸上的恭谨之色。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见朱氏丝毫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又坐了片刻就起身告退了出去。

    绿萼见朱氏半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吸着气,不觉忧心如焚。见陈澜以目示意,她忙放下了那盏茶,又匆匆忙忙去沏了另一杯,转回来服侍朱氏喝下了,这才低声说:“老太太,三小姐起头就让玉芍去悄悄请了刘太医来,这会儿只怕是快到了。您若是不舒服,咱们不妨立刻回蓼香院去如何?”

    “不!”朱氏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憋出了几个字来,“要是让人传扬出去,每次老三回来,我都被气得半死不活,他固然落不下好,我也成了笑话!”

    陈澜知道眼下犯了执拗的朱氏只怕也想到了自己之前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因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如何相劝。毕竟,韩国公张铭究竟是怎样的人,朱氏自然比她这个外人更清楚。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外头倏忽间锣鼓大作,想是大戏正到了高潮,恰在这时候,门帘高高打起,竟是郑妈妈急急忙忙进了屋子,那脸上竟是露出了几许惶急。

    “老太太!”一贯沉稳的郑妈妈甚至顾不上陈澜正坐在朱氏身边,连礼都没行就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刚从广宁伯府出来的时候,恰逢锦衣卫登门,说是奉旨质询广宁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雪上加霜(上)

    戏台上人生百态春秋易度,戏台下喜悲自现全在人心。

    在东屋里头骤然得到那许多消息,朱氏总算是在陈澜和郑妈妈绿萼担心的目光下恢复了平静,只脸上再不像之前的满面红光。到最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吩咐陈澜和绿萼一左一右搀扶了自己出屋子。才到外头,她就听到那边戏台上传来了四句唱词。

    “三载暮登天子堂,一朝衣锦昼还乡。催官后命开河路,食禄前生有地方。”

    眼见戏台上一出戏堪堪演完,朱氏琢磨着那四句唱词的意思,见玉芍迎上前来,少不得问了几句自己漏掉的那些戏。然而,玉芍自己也是脚不沾地在府里跑了个来回,哪说得清楚这些,觑着朱氏面色比自己想象中好些,就笑着说道:“老太太若真的要问,不如把班主请来问问,这出戏既是他们排的,必定是了若指掌。”

    “算了。”朱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但凡戏文,若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未免没意思。只如今我是没兴头看这些了,让其他人继续看,等来日我有精神了再慢慢补。”

    话还没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声笑语:“老太太过的桥比咱们走的路还多,这些戏文还不是看一个开头就知道结尾么?就算老太太一时没记分明,三姐姐博览群书,也该知道这《邯郸记的出处才是,不就是唐传奇中一出赫赫有名的《枕中记》?”

    陈澜刚刚大略看了个开头,虽唱词于她来说颇有几分艰涩难辨,可已经差不多断定这应该就是那赫赫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所谓邯郸一梦四字成语的由来。此时见陈滟从旁边突然冒出来,笑意盈盈地对朱氏卖弄自己的博闻强记,她不禁暗自哂然,却也懒得去争辩什么。可是,看见朱氏皱着眉头暗自沉吟,脸色竟比之前更白了些许,她顿时恍然。

    朱氏最信神佛,这邯郸记除了讽喻世情,还有几分泼天富贵终到头,黄粱美梦转瞬空的意味,只怕朱氏会由这场戏联想到如今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机!

    “老太太,戏文而已,古今中外这些戏,原本不是歌忠臣义士,就是讽奸臣佞幸,不是英雄美人花前月下,就是成人之美破镜重圆,至于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劝善戏,则是更不胜枚举了。如以前的枕中记和如今的邯郸记这种,素来是带着几分出世的意味,就如同四妹妹所说,看着开头就能想到结尾,但却是一乐之后让人好好深省,立意就要高得多了。”

    陈滟斜睨了陈澜一眼,见其费尽心思地解释,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防朱氏一言不发地越过了她去。她急急忙忙追了两步,却被落在后头的玉芍一把拦住。非但如此,玉芍还不软不硬地笑道:“四小姐不用费心了,今儿个是二小姐的生日,您是二小姐的嫡亲妹妹,总得在旁边陪着。老太太那儿自有我们伺候,您就不用费心了。”

    原本是好端端的看戏,可老太太进东屋休息之后,先是陈冰魂不守舍地出来,隔了许久,老太太方才面沉如水地现身,竟是径直要走,这看在众人眼中,少不得是心生联想,尤其是刚刚怎么也没能从陈冰那儿掏出话来的马夫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打算追过去,可才站起身就发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一低头才看见是陈冰。

    “母亲,别去!”

    马夫人这才顺势坐下身来,见四下人都在注意老太太那一行,不禁压低了声音说:“好容易大张旗鼓给你贺生辰,老太太要是半道走了,还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难听话编排你!你这丫头又偏生不说刚刚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急死我了!”

    “总之别去,老太太这会儿正憋着气!”陈冰一想到东昌侯府可能的结局,一想到金从悠要从天上打落底下,忍不住又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又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马夫人说,“娘,咱们也别看戏了,就说老太太累了,咱们也一块散了,等回房之后我再对您说!”

    看着陈冰那少有的惊惶表情,马夫人心里不知不觉也有些发慌,便点了点头,遂站起身去寻徐夫人。正巧徐夫人也从丫头那儿得知了朱氏适才吩咐的两句话,再加上这一切都是丈夫进屋之后发生的事,心里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怕,因而马夫人过来说这戏暂时演到这儿为止,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立时吩咐身边的吴妈妈去派赏钱,可等马夫人一转身,她就又吩咐一个丫头回翠柳居看看陈瑛在做什么,却没注意到罗姨娘和陈汐已经是双双走了。

    陈澜将朱氏送回蓼香院,一进东屋炕上坐下,就有小丫头上来禀报说刘太医早就到了,正在东边耳房里头等候。朱氏此时虽已经比乍闻惊讯时好了许多,心里却依旧闷得慌,便示意郑妈妈留下,陈澜带着绿萼几个丫头到梢间暂避。不多时,刘太医进了屋子,依次请过左右手的脉息之后,便不无谨慎地沉吟了起来,这不禁使里外两间的人都提起了心思。

    “刘太医,你祖孙三代在太医院,你爷爷当初就给我瞧过病,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朱氏见刘太医那表情要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顿时恼了上来,“我虽是一把年纪的老婆子了,可还没那么不中用,总不成你断定我明日就两脚一伸去了!”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刘太医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墩上,此时那屁股不稳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丝笑容,“卑职只是才疏学浅,于太夫人这心疾费尽心力也只能医治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加上太夫人今日想来是又经历了大喜大悲,若是如此往复,单单药石已经是没多大作用了。而且,下官前日刚刚接了调文,不日就要升任御医,往御药局当差,只怕侯府很难经常前来了。”

    刘太医升任御医,要前往宫城内的御药局做事?

    朱氏面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们祖孙三代都在太医院,可却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升任御医,这杏林世家的名头今后就更响了。也罢,你也无需多担心什么,只尽力开方子就是。病灾都是命里注定的,我自然不会强求。”

    “多谢太夫人体恤,多谢太夫人体恤。”

    透过门帘缝隙,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太医那如蒙大赦的表情。见其随着郑妈妈出去开方子,她略一思忖便打起帘子出了屋去,见朱氏怔怔地坐在炕上,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就上前紧挨着炕沿坐下。可还不及开口,她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突然被紧紧攥住,那股大力仿佛是准备把她的手腕捏断一般。

    “澜儿,若是我不在了,只剩下你们孤女弱弟,你打算怎么办?”

    陈澜看着朱氏,见她的眼神中既有阴沉,又有惶惑,便竭力定了定神,又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了朱氏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上:“老太太,我一向信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遇事不过是见招拆招,竭力自救,若真等什么都做了却依旧没法,那就是天数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朱氏本以为陈澜要么是表心迹,要么是竭力逢迎她会长命百岁,要么是颓然落泪,可听着这么一番话,她原本满是怨恨愤怒的心渐渐有些松动,手上的劲也渐渐小了些,最后不知不觉松开了陈澜的手。见其抬起一圈微红的手腕,当着自己的面坦然轻轻揉了两下,她不禁用食指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待会我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过来如何?”

    之前在那边看着陈瑛深有把握的样子,陈澜心里就已经是担足了心思,刚刚这一路回来,又在东梢间里头看着刘太医请脉思量,再加上听了那么一番要调到御药局去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念头在脑海中转动。这会儿朱氏开口一问,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太太请韩国公夫人过来,可是想问东昌侯府之事?”

    见朱氏闻听此话就是一愣,她又低声问道:“老太太觉得,三叔今天突然提到此事,会是信口开河?东昌侯已经在狱中,他若是真的连老太太都一块卖了,会放过韩国公夫人?”

    “你说得对!”朱氏悚然而惊,旋即重重点了点头,“与其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还不如去请你大姑父过来。他素来为人沉稳,和他商量终究妥当些。”

    陈澜对于张铭也没什么深刻印象,但从张惠心提到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口气来看,对大伯父颇有敬爱之心,再加上此前张铭刻意和陈瑛避开的情形来看,她就觉得张铭应是知进退可商量的人,这会儿就没再插嘴,以免朱氏觉得自己另有所图。

    须臾,郑妈妈就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方子进了屋子,面色颇有些不好看:“老太太,我使尽浑身解数盘问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吐了实情。御药局之前那个御医给淮王请脉的时候出了岔子,淮王一怒之下告到了太医院院使那儿,结果把人给革了,又荐了刘太医。毕竟是亲王的荐举,所以院使和院判就一块保举了他。”

    竟是淮王!

    PS:哎,今天肚子痛,但昨天才请过假,今天就不请假了,继续双更。刚想起本月才二十八天,距离月末就十天了,拜求粉红月票,谢谢大家……

第一百十四章 雪上加霜(下)

    欢欢喜喜的一场生辰,倏忽之间竟是冷冷清清收场。

    请来的戏班子赏钱一个不少,再加上三十出的《邯郸记》统共只演了十出,他们自然是没有一丁点不乐意。班主对管家刘青千恩万谢,随即笑呵呵地带着人走东角门出去了。

    他们这些外人们不用考虑那些达官贵人的事情,可府中的上下人等就不能这么想了。原是老太太吩咐这一天下午请戏班子唱戏,晚上在后堂庆禧居置酒庆生,一家上下好好热闹热闹,可如今内中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负责大厨房的管事媳妇心急火燎,几次往里头打探消息,可最终得到的讯息却是晚上把做好的酒菜往各院里送一份,其余的就不用忙活了。一时间,那些曾经急急忙忙往紫宁居中送寿礼的人不免捶胸顿足,可这会儿已经是悔之晚矣。

    虽说郑妈妈担心朱氏的身体,但刘太医临走前说至少暂时是无碍的,事情又是十万火急,她也就匆忙赶去了韩国公府。她这一走,蓼香院中自然更显冷清。徐夫人虽来探望过,但朱氏三言两语就将其打发了回去,只留下陈澜在旁边给她念《柳河东集》中的永州八记。

    陈澜才念了一小半,就发现朱氏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她耐着性子将这八篇散文一一念完,见朱氏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赫然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站起身来。冲着留在屋子里的玉芍打了个手势,让其好好伺候,她就蹑手蹑脚出了东次间,恰好迎着绿萼从外头进来。

    “三小姐。”绿萼上前行过礼后,使了个眼色把明间里头的两个小丫头屏退了,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刚刚翠柳居吴妈妈来报说,左军都督府来了人,三老爷说今天还是不能留宿在家,所以急急忙忙走了,让人向老太太赔个不是。”

    撂下那样的消息,随即转眼间就走了?

    尽管这会儿本应该松一口气,但陈澜却怎么都生不出如释重负的感觉来。比起一味咄咄逼人的陈瑛,如今这位三叔的退避反而让她更觉得不安。她此前忙着各种事情,晚饭不过是拨拉了一两口,甚至连陈衍跟着陈清陈汉一道过来问安时,她也来不及交待他什么,这会儿忙碌过后,那股饥肠辘辘的感觉就上来了。

    好在旁边的绿萼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陈澜微微蹙眉,再加上自己根本没吃过晚饭,也是饿得有些腿软,便试探着问道:“三小姐,起初太忙,晚饭大约您也用的少,小厨房中备了蒸饺,还有小米粥,我让人去送些上来?”

    本来就饿了,陈澜自然不会矫情到把这好意往外推,当即笑着应了。等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六角捧盒,一个从食盒中拿出小碗的粥在高几上摆好,她就索性留绿萼一块陪着用。等小厨房也送了绿萼的分例菜上来,两人对坐了,一面吃一面低声交谈了两句,说的却都是刘太医的事。陈澜原本对刘太医的来历背景并不太了然,只是之前听朱氏提过两句,这会儿绿萼详详细细解说,她才知道刘太医祖上受过朱家的恩惠,就是进太医院也是因为朱家老侯爷的举荐,最是可靠不过,因而再想到当日出宫时拦轿的淮王,她自然明白个中玄虚。

    这是淮王的警告……抑或是威逼?

    和绿萼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不知不觉的,陈澜觉得眼皮都有些耷拉下来了,半梦半醒间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本能地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大概快戌正了。”绿萼刚刚还蹑手蹑脚进去瞧过朱氏的情形,也出门去问过外头如何,这会儿免不了有些忧心忡忡,“三小姐,这都快要一更三点夜禁了,郑妈妈走了至少有一个半时辰,咱们家距离韩国公府才几条街,怎么会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事?”

    “这时候担心也没用。”陈澜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脸上也露出了几许倦色,“让门上留心着动静,若是等到了一更三点还没消息,就派个人去韩国公府打听打听。”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少不得往坏处想。论理,不管韩国公有没有空,总该有个消息回来,郑妈妈也是稳妥人,不会就那么干等着,难道真是路上出了事?还有,锦衣卫奉命去广宁伯府质询,这会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须知现任广宁伯可是徐夫人的父亲,据说身体很不好,如今一切都是世子当家,要是有个不妥当,广宁伯极可能直接一撒手就去了……这么一想,那边和自己这边府里的情形怎么就如此相像?

    “绿萼姐姐,绿萼姐姐!”

    陈澜正思量间,一个丫头匆匆忙忙撞开了帘子进来。她瞥了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绿萼却是一下子从小杌子上蹦了起来,疾步上前把人拉过来,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太太正在里头歇着呢,别惊动了!你不是跟着郑妈妈出门了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郑妈妈人呢?”

    那丫头年纪并不算太大,只办事却牢靠稳重,这才被郑妈妈挑中随着出门,此时被绿萼一问,她的脸色就变了变,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封贴身藏着的信,看了看绿萼和陈澜,这才低声说:“郑妈妈随着韩国公、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上晋王府去了。这信是韩国公写的,郑妈妈临走时吩咐我说,这信能不给尽量不要给老太太看,先让三小姐瞧瞧。”

    郑妈妈作为老太太的头号心腹,竟说这信不要给老太太看!

    绿萼迟疑片刻,却是不敢伸手去接,遂扭头看了看陈澜,而陈澜也是一样面色阴沉。沉吟片刻,她才把信接了下来,却不忙着拆封套,而是又问道:“郑妈妈去见韩国公的时候,你一直在外头等着,没有进去?”

    “是,郑妈妈只吩咐我在车上等。这信是后来郑妈妈随里头车驾出来,下车交给我的,还嘱咐我一定得安安全全送回来,因为这个,韩国公府还另派了十二个护卫随行。”

    陈澜和绿萼交换了一个眼色,绿萼便和颜悦色地把她叫到一边又问了几句,随即亲自带着人出了屋子。陈澜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往东次间走去,轻轻把门帘掀开一条缝,见炕上的朱氏盖着一条锦被,睡得正香,这才轻轻放下了门帘,到隔仗后头的柜子抽屉里找出裁纸刀来。裁开信封,她把手伸进去一探,就觉察到里头只有一张信纸。

    她缓缓把那一张纸抽出来,展开一看,便只见那是一张小笺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百十个字,虽说不上力透纸背,却是圆润秀挺。只这会儿她着实没工夫去欣赏韩国公的书法功底,定了定神就从头往下看,可只看到了一半就跌坐了下来。待到通篇看完,她已经是背上冷汗淋漓,使劲摇了摇头方才渐渐恢复了镇定。

    晋王妃召了平夫人去质问其假孕,又暗示其若是从实交代,则可以设法圆过此事,谁知那平夫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反唇相讥,一时闹开了来,等到晋王回府都尚未止歇。那位皇子亲王亲王也不知道是在外头遭了什么烦心事,哪耐烦听妻妾分辩,直接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了院使和院判来,结果请脉之后的结果让他为之大怒——晋王妃和平夫人两人全都没有怀孕!

    寥寥数笔,尽管写信者也并非亲见,但她这个看信的人却依稀能看到那会儿针锋相对之后却又相对而惊的一幕。末了韩国公只是笔调淡然地说让岳母大人不必担忧,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棘手。晋王府这一嫡一庶先后怀孕惊动了宫中,一时间赏赐无数,如今陡然戳穿,太医院院使和院判有多大的胆子敢把这事情瞒着帝后?还有,晋王妃虽说骨子里就是只想着自己的人,但毕竟当了多年王妃,并不愚蠢,怎会连怀孕这种事也敢造假,莫非是被人算计?

    怪不得郑妈妈让那丫头先把这封信拿给她瞧瞧,今日白天的欢喜早就被陈瑛搅得一团糟,如今陡然之间又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让老太太知道了,只怕一头气死都有可能!可即便是如此,她又能瞒得了多久?不论是晋王妃自己愚蠢还是被人算计,这事情一准都是要闹大的,到了那时候,方才是真正要命的关头!

    尽管如今的天气尚未到完全转暖的时候,但再次站起身的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捏着信笺的那只手湿漉漉的,心里转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可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一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几次三番拿起那信笺来反反复复地看。

    偕了那丫头出去的绿萼久久没有回来,里间的朱氏也一直睡得沉沉的,而陈澜的额头上却渐渐隐现细密的汗珠。良久,她骤然停住了步子,目光看向了大门口那厚厚的帘子。

    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晋王妃和平夫人只怕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地位,可原本是储君最大热门的晋王也会立刻名声扫地。如果说先头长街刺杀那场闹剧不是陈瑛在后头推波助澜,便是另有谋算,那么如今这勾当……太过阴损,况且事涉天家,一个不好便要触怒天子,只怕不是她那位三叔敢染指的,这事情背后还另有文章。

    就在这时候,内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随即就是朱氏低低的问话:“玉芍,眼下什么时辰?郑家的可回来了?”

第一百十五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上)

    尽管从前觉得银心殿太大,总透着一股冰冷的味道,但自从太医请脉诊出了喜讯之后,晋王妃仍是搬进了银心殿西暖阁安胎。宫中流水一般的赏赐,诰命们成群结队的贺喜,再加上身边丫头妈妈们的奉承恭贺,让嫁入王府数年以来一直小心维持的她喜不自胜。可现如今,她再没有了这些天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惊惧和绝望。

    “我真没有买通那个越御医,真没有!这么大的事情,我有几个胆子,敢蒙骗了父皇和母后?一定是谁串通了那个狗东西陷害我,他当初分明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脉象如走珠,决计是喜脉,就是那个请来瞧象的稳婆都说我这一胎是麟儿。一定是刚刚武院使瞧错了,娘,您求求殿下,再去拿帖子请个好御医来瞧瞧,我这几天常常恶心呕吐,怎会有假……”

    见女儿说着说着,渐渐语无伦次,韩国公夫人陈氏只觉得心痛如绞,忍不住一把将晋王妃揽在怀里。可是,心痛归心痛,她想起之前出来时丈夫那铁青的脸色,情知这次的事情绝非易与,只得狠狠心又松开了手,轻轻将晋王妃推开一些,这才双手使劲按着她的肩膀。

    “惠蘅!殿下这回请来的不是寻常御医,是太医院院使和院判,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别说是他们,就是之前的那个越御医,王府护卫也已经去抓了。如今你先冷静冷静,要是让殿下看到你这副样子,他说不定越发不信你的话!不管怎么说,这回也不单单是你一个,还有那个平夫人……”

    宜兴郡主冷眼旁观这对母女,听到陈氏的话越说越不对头,忍了又忍的她终于看不下去了,索性重重咳嗽了一声。见陈氏的话头一下子顿住了,而晋王妃则是抬起头来,那眼神中尽是晦暗之色,她这才走上前去,在床前的另一个锦墩上缓缓坐了下来。

    “王妃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平夫人假孕的?这事情我之前来探望的时候,怎么不曾听说过?”

    此话一出,陈氏顿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而晋王妃则是羞愧地低下了头,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是平夫人那边的一个丫头告的密。她说平夫人月信前几天才刚刚来过,只是秘而不宣,一应事宜都是几个心腹经手,她是因为原本负责清洗贴身小衣,这几天突然被罢了差事,特意去问还被上头的大丫头骂了,一时间不服气,好容易才打探到了这个。我那会儿生怕有假,还特意从别的地方打探,这才确定了此事。我原想着殿下盼着有孩子,宫中母后和淑妃娘娘都有赏赐,万一闹大了不好,所以……”

    “所以,等到那个越御医诊出了你的喜脉,你就心定了,想着把平夫人这一头的事情解决?”宜兴郡主突然打断了晋王妃的话,见她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禁面色一凝说道,“你知道平夫人假孕的消息,却好些天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揭出来,这其中的私心虽不可取,却也没什么。如今的关键是那个越御医,要是拿着了他还好,要是拿不着,事情就糟了。”

    “怎会拿不着?王府护卫已经去了,要是拿不着还有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和五城兵马司!”陈氏眉头一挑,恨恨地骂道,“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跑不了!”

    “人跑了倒是兴许能抓着,人要是死了,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宜兴郡主冷淡的一句话让室内温度陡然之间下降到了冰点,床上面色悲戚的晋王妃陡然之间怔住了,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摇摇晃晃几乎坠倒。而陈氏则根本顾不上去扶她,几乎是倏忽间就一把抓住了宜兴郡主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要真是那样……那该怎么办?”

    “消息是捂不住了,此事一出,不但是王妃和平夫人担责受过的问题,就连晋王殿下,只怕也不会好过。府中事务虽说是内务,但内务都料理不干净,更何况国家大事?”

    见陈氏和晋王妃母女俩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如遭雷击一般僵在那儿,宜兴郡主暗自叹气的同时,亦是在心中将那些有嫌疑的人一个个罗列了起来,但待到最后仍是不能十分确定。可她却能够确定一条,哪怕今次的事情能够平安过去,晋王妃今后的日子只怕都难过得很。

    王府前院致远斋。

    晋王是出了名的爱好诗词歌赋,因而王府中便设了内外书房。内书房设在银心殿旁边的一个小跨院中,而外书房致远斋则是单独占了前院的一整个院子。左右厢房全都是存放各种珍贵典籍和字画的地方,正房三间则是明间和东屋用作起居会客,而西屋则是读书写字。

    然而,往日最是清净的致远斋这一天却是满院子王府护卫,正房檐下则是更站着一溜六个身形更魁梧的彪形大汉,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满脸的肃杀。

    至于东屋里,晋王和韩国公张铭相对而坐,翁婿两人的脸色都是阴霾重重。韩国公张铭虽然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可素来不自恃身份,在勋贵武官中人缘很好,再加上毕竟还有宜兴郡主这么一位弟妹,晋王对这一门岳家自然很满意。可现如今,他心里却憋着满腹火气,平日的温文和煦样儿也早就不见了。

    良久,见张铭不做声,晋王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韩国公,你说此事能否瞒住父皇?”

    “绝无可能。”张铭见晋王目光转寒,却是不闪不避地直视了过去,“殿下此次下帖子叫来的是院使院判,须知他们既能得皇上信任,掌着整个太医院,自然是御前得用的人,又怎会瞒着皇上?就算殿下用手段使得他们不敢说出去,别人既然敢设计,那么自然有的是办法把消息通过其他法子散布出去,到时殿下反落得欺君二字。”

    此时此刻,晋王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拳擂在圈椅的扶手上:“韩国公,本王不妨和你说实话,刚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本王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你让本王以后怎么出现在人前!不管是谁设计的,眼下这消息瞒不住,你让本王怎么办?须知若是宫中怪罪,平夫人死不足惜,那不贤二字罪名压下来,王妃又该如何?”

    偌大的地方如今只有张铭和晋王两人,除了檐下那六名亲卫,张铭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可能听到这番交谈。可是,看着满脸戾气的晋王,看着他神经质地咬牙切齿,他衣袍下的双腿微微颤动,看着他藏在袖子中的双手不自觉地动着,他心里一面飞速思量着,一面暗自叹息当初就应该抢在妻子之前将那桩婚事定下来,也不会有如今的殚精竭虑却依旧难以两全。

    “如今之计,不论怎么掩饰都是徒劳,殿下还请实话实说,将今日一应情形具折详细禀明皇上,臣也会一并上请罪的折子,自请教女不严之罪。只不过,若是那越御医能够带回来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嗓音:“殿下,卫指挥回来了。”

    精神一振的晋王忙提高声音吩咐道:“让他进来!”

    可是,等到那个敦实的中年军官进了屋子,晋王和张铭就同时感到心里咯噔一下。王府护卫指挥卫华向来是沉稳人,可眼下这么一个人竟然脸露惊慌,足可见事情的糟糕程度。果然,晋王尚未开口,卫华就突然单膝跪倒在地,头也深深低了下去。

    “殿下,卑职无能……那个狗东西投缳了!”

    “你说什么!”晋王一下子离座而起,才要伸脚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见是韩国公张铭,他这才陡然惊觉了过来。恶狠狠地看着卫华,他好一阵子才厉声问道,“别磨磨蹭蹭的,把在那里的情形全都说出来,不许漏过一星半点!”

    “是。”卫华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惭愧地说,“卑职到了那里,直接让人守住前头后头的出口,又让人留心四面动静,这才径直闯了进去。可一进院子,里头就突然传来了哭喊声和嚷嚷声,卑职知道不好,连忙直扑正房,结果就发现越家的仆人正把人从梁上放下来,几个女人哭天抢地。卑职看到那狗东西还留了张遗书在桌子上,就连忙抢了过来,又对越家人狠狠撂了几句话,留下十几个人在那儿看着,这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见卫华双手递上了遗书,晋王一把抓了过来,才看了几个字就勃然大怒,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正要伸脚去踩的时候,张铭已是眼疾手快将那张纸捡拾了起来。见张铭将其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旋即面色剧变,晋王不禁冷笑了起来。

    “好,好,果然不单单是要把王妃拖下水,还连带要动了本王的位子!我那些弟弟们都长大了,成器了!本王还正在壮年,用得着为了生一个嫡子邀宠素来恩爱的父皇母后,竟然和王妃一同造出移花接木这种玄虚来?”

    张铭却是脸色纹丝不动,只盯着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许久才抬起头问道:“殿下暂且息怒,既是说移花接木,这所谓的移花二字,当值得斟酌。恕臣直言,殿下该当去见一见王妃和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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