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博弈(三)
尽管好几个月没碰过女人,但不说还没到能够碰陈澜的时候,就是真到了那坐稳了胎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大人还是孩子,杨进周也不敢碰纤弱的妻子。只是,搂着佳人在怀,他哪怕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那是注定要相伴终生的伴侣,他怎么都没法定下心来。不知不觉,他的手就已经探入了她的怀中,直到身边传来抑制不住的呻吟,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因为屋子里极热,再被身边的男人这么一撩拨,陈澜只觉得身子烫的难受,不禁把胳膊伸了出来,看着杨进周没好气地说:“都是你闹的!我渴了!”
见妻子红唇微撅,露出少有的赌气表情,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当即披着衣服起身,到一旁去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了陈澜嘴边。温热的茶入喉,陈澜这才觉得喉头的干涩缓解了些,扶着杨进周坐起了一些,这才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说道:“已经几更了?”
“大约三更了吧。”杨进周重新坐上了床,任由陈澜就这么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这才叹道,“天亮我就要走了,过年前两天大约能回来,可顶多也就是一两日的假,毕竟正旦还要大阅。过了这节骨眼,元宵就能消消停停过个节了。”
“怪不得人说悔教夫婿觅封侯。威国公虽说是好色的名声在外,可要不是他功高爵显,先前夫人不得不留在京中,也不至于这么离谱;镇东侯和夫人伉俪情深那么多年,如今一旦大动干戈,他还是把夫人送回了京;至于你和纪曦,年纪轻轻一文一武,却都是忙成了什么似的,等闲见一面都是难事……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你若是如同威国公和三叔那样出镇在外,我在家怎么办?娘就是待我再好,我也会寂寞的。”
虽是少年夫妻,但两人之间却少有年轻人那般甜腻动听的情话,可陈澜这番话娓娓道来,杨进周却听出了一种绵绵的深情。他不禁搂紧了陈澜,挨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吻,随即才叹道:“我并不在乎什么权势富贵,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权势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家人,没有富贵便不能让家人丰衣足食。而且,咱们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不能退,只能进。待到哪一天真正太平了,咱们就隐居……”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陈澜扑哧一笑,低头一看,却见怀里的妻子绽放开了明丽的笑容,恰是娇艳不可方物。下一刻,陈澜的手指就伸了过来,竟是俏皮地点了点他的脑门。
“谁让你隐居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中原大地,除了那些朝廷鞭长莫及的蛮荒,哪里有什么真正能够让人隐居的地方?再者,你还说什么真正太平了,让人听见铁定给你扣一顶大帽子,谁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呢!”
“好好好,我错了,那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等你们的大事做成了,我的宝宝也降生了,我们和之前一样,找几个月假期到处游览看看。”陈澜轻轻摩挲着杨进周那蓄起了胡须的下颌,微微笑道,“哪怕你出镇在外,我也有最好的记忆陪着我。”
“澜澜。”
杨进周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翻了个身,把陈澜压在了身下。他小心翼翼不去碰触妻子的小腹,只是俯下身去吻住了那娇软的红唇,吸吮着只属于自己的甜美。那种沉醉的感觉让他久久不愿意分开,直到外间传来了极其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唇舌才突然分开,他一个翻身矫健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恼怒地哼了一声。
“老爷,外头有急报。”
这急报两个字立刻冲淡了杨进周心头的恼火。侧头瞥了一眼陈澜,见她冲自己微微点头微笑,他就再次披衣下床,继而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去。到了外间,见是云姑姑垂手站在那里,他就沉声问道:“这么晚了,哪里的急报?”
“回禀老爷,是城外军营。”
“军营?”杨进周的那点绮思如潮水一般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是来的人还是送的文书?”
“是一位军爷,戴总管已经请了来人进来。”
“我这就去。传话让老戴把人领到瀚海斋等候。”
杨进周说着就匆匆又回到了西屋,一番穿戴停当之后,他就走到床头撩起帐子看了看里头的陈澜,见她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但那修长的眼睫毛却分明还在微微颤动着,他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装睡,多半想避过这分别的时刻。于是,他就这么再次俯下身来,在那红唇上再次落下一吻,这才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等到那门帘落下,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耳中,陈澜方才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却看不见什么东西,厚厚的红幔帐挡去了她的视线,她能看到的就只有空荡荡的枕边。尽管温热犹存,但刚刚坐在那儿和她说话调情的人,却已经不在了,说不定又至少是三五天才能再见。
晚上的镜园并不像从前的阳宁侯府那般四处点着明瓦灯。尽管杨进周俸禄不高,但江氏持家时小有积蓄,此前在江南为官时,陈澜又用自己的嫁妆淘换了几处很不错的产业,晚上那些灯还是点得起的。但出于过日子俭省的习惯,一家上下仍是入夜就熄灭九成的路灯,只留下一两处必经的要道。于是,这大晚上杨进周匆匆出二门时,四下里赫然一片黑暗。
到了瀚海斋见着人,杨进周就立时愣住了。他今天回来本要带着秦虎,也好让那对小夫妻团聚团聚,但秦虎却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留着在军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却不是秦虎,而是武陵伯次子朱方锐!
“杨提督!”朱方锐性子急躁,行过礼后就急急忙忙地说,“秦大哥脱不开身,所以我就自告奋勇走了这一趟。毕竟入城的时候,武陵伯府的名头比区区一个百户好使。入夜之后,营地一边的林子里就突然起了火。这北边的冬天干燥,再加上又是大晚上,所以几位大人连忙组织了人手救火,又让秦大哥领衔。”
“秦虎领衔?”杨进周敏锐地听出了关键来,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他区区一个百户,上上下下千户指挥使多得是,怎么会让他领衔?”
“我也不知道。”朱方锐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军营不太熟悉,此时茫然地摇摇头道,“大约是起火的地方距离大人的居处比较近,所以几位大人想着秦大哥出面最为适宜?”
“不对。”杨进周只觉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一道灵光,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事不宜迟,你跟我一块回去!”他一边说一边出门,见外头两个书童侍立着,他就沉声吩咐道,“去把跟着我回来的亲随都叫起来,再去马厩知会一声,立刻备马,我要出城!”
那两个书童自是机灵,慌忙拔腿就跑。而杨进周带着朱方锐走出院门时,他一眼就看到云姑姑正站在那儿,手中还拿着什么。他才走上去两步,云姑姑就赶紧迎了上来,笑着递上了手中的东西。
“老爷刚刚走得急,只拿了一件旧斗篷,夫人让我把这件大氅送过来。这是昨天安国长公主才让人送来的,据说是什么法兰西的料子,总之是厚实不透风,这大冷天穿正好。”说到这里,云姑姑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杨进周后头壮实高大的朱方锐,又笑着递上了一顶帽子,“夫人还说,这位小哥大冷天的半夜来送信,也辛苦了,这顶帽子收着平时戴,也好御御寒。这不是那些华丽招人眼的貂鼠皮,是正宗辽东的黑熊皮,保暖得很。”
朱方锐没想到自己也没被拉下,倒是吃了一惊。他虽在家里不算受宠,常常也有被克扣衣料等等,可也见过好玩意。此时此刻,他接过那顶黑熊皮帽子,一入手就知道用料扎实,竟是讷讷难言,好半晌还憋不出一个谢字。却是杨进周急着赶回去,代他谢了一声,随即又对云姑姑嘱咐了两句,末了才说:“看着点夫人,别让她太劳心劳力。”
南院马厩里,五六匹健马早已预备了停当,几个膀大腰圆的亲随已经是穿戴停当腰佩钢刀等候在了那里。朱方锐还在四处找自己那匹马,就感到自己被人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回头就发现是面沉如水的杨进周。
“你的马经不起回程再狂奔一回了,就先留在这儿,明天洗刷洗刷喂好草料,自有人送回去。”
“是,我都听杨提督的!”
朱方锐二话不说答应了一声,随着一行人上马之后就从南院大门出了镜园。这小年夜的大街极其静谧,因此他们这一行免不了碰到了西城兵马司的人,不过在杨进周一亮金牌之后就顺利放了行。顺顺当当出了城一路狂奔抵达军营,杨进周就看到了满面黑灰迎上前来的秦虎。甫一照面,秦虎行过礼后就粗声粗气地说道:“大人,抓到放火的贼人了!”
PS:昨天下午三点终于到家了……顺带抱怨一下北京的地铁,换乘的时候经常木有电梯,害的我扛大箱子上上下下,今早手臂疼得要死……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博弈(四)
所谓的抓到,并不一定都是生擒活捉。因而,当看到地上那几具尸体时,杨进周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是一旁的朱方锐反反复复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总算是忍住了胸口那种翻江倒海一般的感觉。然而,他仍旧不自然地从那些死相凄惨的人身上移开了目光,看着秦虎问道:“秦大哥,他们是你带人杀的?”
“我带兵上山的时候,他们正要跑,被我逮了个正着。结果厮杀的时候他们有意往刀子上撞。那会儿天黑,等我发现要留活口的时候,他们不是受伤过重死了,就是自己割脖子死了。”说到这里,秦虎的脸色更加黑得如同锅底似的,就这么对着杨进周单膝跪了下来,“大人,都是卑职无能。”
杨进周却提也不提什么责任之类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要跪来跪去的。我问你,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可有什么损伤?”
“回禀大人,大火是突然之间烧起来的,是被人泼了火油。您也看到了,这大晚上,根本没办法灭火,再加上天干物燥,只怕得等到早上了。要说损伤,眼下的损失算不得最大,但是……”秦虎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儿再过去就是西山皇陵,若是大火一直这么烧下去,怕就怕……”
这话不用再说下去,就连朱方锐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面色大变。而杨进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淡淡地问道:“刚刚方锐在镜园对我说,不是你自己带人去火场查看的情形,而是别人指派的差事?”
“是。”秦虎点了点头,随即有些迷惑地说道,“是明指挥使。听说他和其他两位指挥使会同其他人弹压营中将士,以防事发突然激起变故。怎么,大人回来之后,不曾见过他们?”
“没见到他们人啊!”朱方锐抢着答了一句,随即就东张西望了起来,“这也太不像话了,他们身为下属,怎么就敢这么怠慢?这火场的事情不是小事,他们统统避开算怎么回事,大人回来了也不过问不迎接,是不是这事情有什么蹊跷?”
杨进周虽然没有接话茬,但秦虎从他那冷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这位主儿怕是已经动了怒。果然,没过多久,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当那几位身着和寻常军士不同服色的武官赶到这儿参礼拜见的时候,杨进周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明指挥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是你当班的吧?”
“回禀大人,是属下。”
“你也是军中老人了。山火一起,你作为主官,那么多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你放着不用,为何让秦虎上山查看火情?他只是前营一个寻常的带兵百户,担得起这样的大事?”厉声问了明指挥使,他也不等对方回答,就看着另两个武官喝道,“还有骆指挥使,值夜分派素来是归你管。我虽连夜回营,走得又是小路,但那边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这不是开门揖盗?”
“大人恕罪!”
三人本来就还没来得及起身,此时更是诚惶诚恐单膝跪在那儿,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一旁侍立在杨进周身后的朱方锐看着那三个指挥使,想起他们平时在自己面前都会拿大摆架子,嘴角不禁微微往上翘了翘,虽不曾嗤笑出声,但心里却是鄙薄不已。然而,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在责问了两句之后,杨进周却走上前去,亲手把三人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扶了起来。
“此事和泰指挥使无关,你主持营中军法,向来公正廉明,有功无过。”
此话一出,被称作泰指挥使的老将顿时如释重负。毕竟,杨进周不但一句话把他轻轻巧巧摘了出去,而且那短短两句评价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则更是利益无穷。于是,他看了一眼那两个面色极其不好的同僚,随即轻咳一声道:“提督,今夜之事来得突然。追查是一定要追查的,但值此非常之际,还是先镇压局面才是。”
三大指挥使中,两个受了申斥,另一个受了褒扬的却丝毫没有为其他两人说情的意思,这一幕看得朱方锐若有所思。等到杨进周又沉声吩咐了几句,把人都打发了下去,他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提督,莫非您觉得今夜的事是那两位指挥使的主使么?”
这话问得秦虎面色极其古怪。见杨进周不以为忤,他虽知道自家大人并不讨厌这等直肚肠的人,但还是少不得从背后捶了朱方锐一记。见这愣小子只一呆就讪讪低下了头,他正想从旁岔开,就只听杨进周淡淡地说:“我责问他们并不是因为怀疑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没尽到职责。至于褒扬泰指挥使,也不是因为他是老将,是因为他执掌军法并未有疏失,今次的事也确实看上去与其无关。”
杨进周这话虽不曾明说让朱方锐不要自作聪明,但敲打之意却已经足够了。只不过,当那接手的指挥佥事赶到,行礼过后领了秦虎先头的职司,三人和一众亲随回营房的路上,杨进周却突然勒马停了一停,左右一看就冲着秦虎说道:“你一个人抄小路先到那地方看一看,不管发生了什么,立刻回来报我。”
在一瞬间的失神过后,秦虎不禁心头大震:“大人的意思是……”
见杨进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秦虎二话不说立时打马飞驰而去,而杨进周却仍是带着朱方锐等人缓缓走在漆黑的路上。杨进周是习惯了夜路,朱方锐之前赶路进城的时候没觉得,此时左顾右盼,却觉得那树林草丛中四处都是黑影憧憧,情不自禁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一只手也按在了剑柄上。直到小腿仿佛被人踢了一下,他才猛地一惊。
“不用草木皆兵,楚朝还从来没有太平盛世,朝廷大将被刺客得手的例子。”大冬天的山路上连鸟儿和鸣虫的声响也听不到,因此杨进周那深沉的声线显得格外刺耳,“若是真有人这么干,不论是否得手,天子一怒浮尸万里,朝中内外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想来不论是什么死士,都不至于如此……”
话刚说到这儿,就在杨进周旁边的朱方锐赫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杨进周背后的弓已经掣在了手中,他竟是连弓弦声音还不曾听见,就只见一支箭陡然之间没入了林中。下一刻,又是两记破空声,林中某处猛的响起了一声闷哼,接着又是箭镞凌空的声响,那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呼。他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只见那几个亲随已经从马背上跃下,从四面八方进入了林子里,不一会儿,就只听内中深处传来了鸟叫似的声音。
“应该逮住了活口。”
“啊……”
见朱方锐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杨进周这才微微笑道:“你虽然没上过战场,不过对于危险倒是很有几分直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真刀实枪冲杀在前了,从前那夜箭至少能连出三箭,如今却只有一箭之力,幸好那刺客心神受震,否则也未必能得手。”
“大人也是凭直觉么?”
“直觉?不,只是听到了动静,至于另一方面……”杨进周没有再往下说。此前他对朱方锐的话就仅仅只是说了一半。固然申斥不是因为怀疑,褒扬也不是为了怜老,但这却能进一步分化这三个资历远胜过他的人——无论他们是否与今夜之事有涉。至于预料到此时此刻的情形,则是在那几具尸体上得到的讯息。这样的死士,他在江南任两江总兵时,曾经遇到过不止一次。而且,经历过不少夜战的他,耳朵远远比寻常人灵敏。
不一会儿,几个亲随就押着一个满身都是血的黑衣人出来。甫一照面,那黑衣人便恶狠狠地瞪着杨进周,随即恨恨地出口骂道:“别以为你做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侯爷不会放过……”
话还没说完,他就就只觉得下颌一阵剧痛,那颌关节竟是一下子脱了臼。饶是他历经无数严酷训练的死士,这会儿也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当肘关节膝关节也一一脱臼的时候,剧痛之余,那神情竟也是呆滞多于惊恐。
“我如今不是锦衣卫,没工夫审问你!捆上,回营!”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之后,一应亲卫动作利索地把人捆得结结实实弄上马背,随即就紧跟着杨进周往营地赶。等到他们这一行人回了营地,就只见这里已经是一片肃然,根本看不出发生过任何骚乱的痕迹。当那两位指挥使再次前来请罪时,杨进周没有只字片语,只淡淡点了点头,就打发了人下去。直到秦虎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那表情才微微一动。
“大人,人……人不见了!”
“留着的人呢?”
“一个人影都没有!”秦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连珠炮似的说道,“那里也起了火,那座屋子已经烧成了一堆焦炭,上头还是滚烫的,估摸着应该是之前营后山火烧起来没多久。该死,这肯定是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我的错!”
“你不用说了。”杨进周眯了眯眼睛,不等秦虎再次请罪,他就摇了摇手说,“不要紧,我之前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只不过,今天的事,倒像是有人有意往那边引。”
第四百九十二章 博弈(五)
小年夜新营后山的一把火,不但从山头上蔓延了开来,而且从军营烧到了朝堂。一时之间,雪片似的上书从通政司送到了内阁,又从内阁送到了乾清宫,最后却从乾清宫送到了东宫——原因很简单,皇帝近来身体不适,虽不曾像唐时那般让皇太子监国,但皇太子代主朝政却是本朝有过旧例的,因而一贯闲散的太子看着那两个太监搬来的整整一张竹案的各式奏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额头。
“内阁三位阁老怎么说?”
“三位阁老说,山火已经烧了两天,虽然火势有所控制,但只怕……”
见那太监畏畏缩缩不肯再往下说,太子顿时沉下了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是!回禀太子殿下,看这几天刮的风势,只怕将要波及到太祖皇陵。”
“只怕听到这消息,有不少人正在那欢欣鼓舞吧!”讥讽地冷笑一声,太子便摆摆手把两个太监屏退了下去。走到竹案旁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却发现是通篇慷慨激昂的花团锦簇文章,他就随手撂下一本就拿起了另一本翻了两页,可仍然是换汤不换药。如是重复了五六次,他没了兴致,也就伸了个懒腰回到了之前的主位坐下,悠悠闲闲练了一会字,这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房顶那高高的梁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有些动静,往后靠了靠凝神一看,发现是太子妃梁沅亲自捧着一个小火锅走了进来,他连忙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说:“怎么亲自来了?”
“殿下还问我?还不是你在里头一个人生闷气发呆,外头人叫了几次你却没回音,我这才亲自来的?”梁沅在太子平时用饭的小方桌上放下了那摆着火锅的小木盘,这才直起腰看着太子说道,“虽说这些奏折上多半不是说的什么好话,可殿下也不能气得连饭都不吃吧?”
闻听此言,太子轻轻摸了摸鼻子,干笑着问道:“你也觉得我这是被人气的?”
“我怎么看不重要,要紧的是别人怎么看。”梁沅微微一笑,见太子面色一僵,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她这才说道,“冬至大朝之后,父皇露面越来越少了,据说前几天还召见过御药局的御医。殿下日日问安却难能见到人,要不要我问安的时候,向贤妃娘娘打听打听?”
“不用了,你去打听,别人说不定要给我安一个窥伺御座的罪名。”太子摊手一笑,随即点头示意梁沅在自己对面坐下,“虽说我还不至于气得吃不下东西,可还真是没什么胃口,所以,你就勉为其难陪我一块吃点东西吧。有个人争着下筷子,吃东西也香甜些。”
“殿下这话,似乎不单单是指吃饭吧?”梁沅虽是依言坐了下来,口中仍不免打趣了一句,见自己的丈夫丢来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她便从那木盘上端起盛好的一碗米饭给太子递了过去,又把另一碗摆在了自己跟前,因笑道,“早知道殿下会有这一招,所以我就预备好了。不过,说着殿下不爱听,可我还是得提一句。听说杨大人除了最初的折子,就没有上书自辩过,殿下是不是要让人提个醒?哪怕是他有对策,或是还有其他的证据扣在手上,这时候一句话不说总是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就没说?”
“殿下的意思是……”
“咱们这位杨提督,可不是那些人眼中的木头。你忘了他家夫人是什么人?密折早就送进了乾清宫,昨天我去那儿请安虽没有见到父皇,可他那折子,父皇却让老夏转给我了。那些大臣叫嚣着什么危及皇陵,可人家早就领军开挖隔火带,不出今天傍晚,这火就差不多了。不但如此,纵火者的尸首和一个刺客都让九姑姑手底下那帮人接了手。锦衣卫没了……但悬在大伙儿头上的利剑,却从来就没有消失。”
前头这些话都很正常,可后头这话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却是非同小可,因而梁沅心中一跳,忍不住白了太子一眼。然而,太子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伸着筷子在那火锅里头捞羊肉片大吃大嚼,仿佛根本没看见她那表情。直到她没好气地伸出脚去照着他就是重重一脚,对面才传来了哎哟一声,紧跟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又是这一招!都这好几年了,你还是当年的性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梁沅脸一红,忍不住瞪着他斥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当年!我明明只是踩了丫头一脚,蹭也没蹭到你半点,你偏叫成杀猪似的!要不是我爹还明白……”
见太子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才醒悟到这男人竟是在有意打趣,不禁越发咬牙切齿,伸出脚去再要跺时,却只见人已经敏捷地站起身躲过。于是,她索性泄愤似的把火锅里的羊肉片统统拨拉到了自己碗里,埋头苦吃再也不理会他。果然,不出片刻,她便察觉到有人绕到了她的身后。
“这不是为了逗你一笑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原本想要反唇相讥的梁沅一下子就怔住了。感觉到那个人从背后轻轻箍住了她,她顿时身上一软,好半晌才有些软弱地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么胡闹让人看见听见,对你的名声不好……”
“名声?名声都是文人写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压服人,历史还不是任人书写?再说了,我记得当年宫里流传着太祖爷醉酒后的一句话——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发现一双柔荑突然捉住了自己的手,太子这才嘿嘿笑道,“别担心,我才不会轻易提一个死字。倒是你,别一味做贤惠样子。如今母后故去,皇贵妃也不在了,上头虽还有三位娘娘,可毕竟都不算你正经长辈,而且送人过来的就只有淑妃一个。你大可以如母后那般,既不苛待她们,也不理会她们,纯粹当她们是空气,何必勉强自己?”
“都这功夫了,殿下还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梁沅心头虽是一暖,肩背也忍不住往他坚实的身上靠了靠,可嘴里却说道,“我就不信殿下不知道这几天东宫那些风声!你的亲生母妃到如今尚未追封,而武陵伯府……”
“那一家子有贼心没贼胆,自然是给人撺掇的炮灰而已。”太子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难道他们要蹦跶,我还得派个人恐吓恐吓让他们打消这个妄想?蹦跶得越多,露出的破绽越多,挑唆的人也不可避免地露出端倪。再说了,父皇不追封,甚至把我的陈情压着不理会,就没想过这一点?说到底,父皇尚在壮年,而且我之前的功绩也说不上多少。”
太子的言下之意梁沅自然明白——一来壮年皇帝成年皇子,从古到今好些有名的父子君臣便是由此起了嫌隙;二来太子不够名正言顺,看他如何应付其他兄弟以及朝臣,也不外乎是一条考察之道。然而,在这个位子上烤的人,却无疑是最难捱的。
“殿下辛苦了。”
这短短五个字说得太子嘴角一挑,随即就突然看着妻子说道:“你知道除了萧郎,那些曾经和我传出过那由头的人,如今都在哪儿么?”
梁沅哪里不知道太子曾经的名声。虽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可乍然听到这个,她仍是有些不自然,当下只是用征询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果然,下一刻,太子就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些人最初倒没怎么样,可如今却一个都不在京城里头。运气好的还在当着自个的州县小官,运气不好的,病死横死怎么死的都有。父皇终究是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会让这些败坏了他儿子名声的人还快快活活地逍遥?而那事成之后过河拆桥的人,恐怕早忘了这些而已。”
尽管是太子妃,但梁沅和皇帝并没有见过多少次,此时从太子这字里行间,方才觉察到了这对父子君臣之间的关系。于是,她再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站起身把太子推到座位上坐下,眼看着他将火锅里剩下的各色东西风卷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她才端起东西悄然退走。
填饱了肚子的太子却并没有悠闲多久,尽管撂着那小山似的奏折丝毫未看,但没过多久,一个太监就气急败坏捧着一份题奏冲了进来,就势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了东西。而最初并不在意的太子在接过东西一看之后,竟是笑了起来。
奏折的大意很简单:武陵伯府总管到都察院出首,言道是海宁县主陈澜和武陵伯相勾结,迫已故孝显荣敏皇贵妃所赐宫女红檐自尽,事后又拘了翠楼,意欲将此事归咎于现任阳宁侯爵位,以使其弟承袭阳宁侯爵位。而武陵伯府更是暗中筹谋,让太子认已故孝显荣敏皇贵妃为母,恩复世袭武陵伯为世袭武陵侯。
“等这么久,这可是终于来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博弈(六)
乾清宫西暖阁。
自从入冬之后,这里便是日日烧着地龙,哪怕室外的冷意再严酷,这里也是温暖如春的景象,而皇家温室中培育的鲜花也是一日日地轮换,让屋子里充满着一种冬天的气息。这几天,角落中的一盆水仙花的花骨朵已经一个个都绽放了开来,瞧着煞是喜人。
然而,在这充斥着春日气息的屋子中,靠墙的那一张龙床却始终是帷幔低垂。大楚皇朝至高无上的天子,已经一连好几日没有下过地了,就连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也没有按照惯例除尘布新,更不要说赐宴皇子皇女了。而在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更是明白,林御医最近几乎不在御药局,天天就守在这外头屋子里,尽管如此,这消息他们就是想说也无处去说。
午间时分,林御医照例诊脉之后,正要退出去开方子,可才一起身,手就被人一把抓住。见床上的天子眼神炯炯的盯着他,他连忙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还有吩咐?”
“你之前说的这些话当真?不是用这些好话糊弄朕?”
“臣不敢。”林御医不觉低下了头,声音又低了三分,“皇上这只是风寒发作,再加上一点老毛病,只要用药徐徐调养,不久就必然能够康复。不过……这正旦之日的大朝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冷笑一声,话语虽不若平时的中气十足,但仍透着帝王威势,“今年的正旦,来朝贺的除了南洋西洋的诸多使臣,就连倭国和朝鲜也都已经服软了,若这个时候朕不露面,外头传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又如何?”
“可正旦之日只有区区五天了,况且大朝礼仪繁复,耗时又长,若有什么万一……”
“没什么万一!朕这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难道还少了,哪里有因为一点小病,新年第一次大朝会就不参加的道理。更何况捱过这一日就是元宵,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可以调养。”皇帝说着就强自要支撑着下床,可才到床边人就是一晃,吓得林御医慌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心翼翼服侍着人躺下,这才无可奈何地说,“皇上若一定要正旦大朝,臣自然遵旨。但这几天皇上一定不能操劳,否则臣就是抗旨,也不能陷君父于险境。”
“也罢,朕听你的。政务那边,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君臣一番对答之后,林御医放下了那厚厚的帷帐,只是当转过身时,他就瞧见那厚厚的门帘仿佛动了动。若有所思的他拿起医箱快步打起门帘出去,却发现只有过道那边的门前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想想多半是自己多心,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和往常一样到了外头开方子。一应事情做完,因为这一次的药方牵涉到一味少见的药材,他不免打算亲自回一趟御药局,可是才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拦了下来。得知皇帝命他不得擅离乾清宫,他心里一突,正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就发现乾清门那边仿佛有人起了争执。
尽管距离老远,但林御医那眼力在太医院中数一数二,只看那人形貌特征就一下子认出是御用监太监夏公公。眼见那边争执了一会儿,夏公公便悻悻然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去,他忍不住回头又往西暖阁的方向瞧了一眼,脸色越发晦暗不明。这时候,旁边那个小太监觑着林御医的脸色,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大人,您要什么药材,小的立刻去御药局取去?”
林御医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后回了自己在乾清宫的临时下处,在一张纸上写了三四味药材,当即交给了那小太监。只是,等人出去之后,他却忍不住到了支摘窗那儿,稍稍推开一些借着缝隙一瞧,眼见着刚刚那小太监一溜烟到了乾清门,和几个虎背熊腰的禁卫磨了好一阵子,最终还交出一张纸让人左瞧右瞧,这才总算是出去了,他一下子紧紧拧起了眉头。
这般严防死守的做派,岂不是让外间流言更烈?
长乐宫东暖阁。
宫中先后没了皇后和皇贵妃,尽管皇帝并未有晋封的意思,但嫔妃之中自然另有一番暗流涌动,只这些和长乐宫却没什么联系。武贤妃于宫务上并不上心,于外朝事业不太打听,成日里就是含饴弄孙,仿佛连皇帝这些日子来坐得少了也不以为意。此时此刻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她抱着小孙子坐在光线透亮的窗前给他看图画书,突然门帘一阵响动,竟是只穿着家常便服的周王妃季氏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娘娘!”季氏见武贤妃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就又垂下目光只顾着给孩子翻书,她连忙快走几步在身旁立定,满脸焦急地说,“娘娘,不好了!刚刚殿下一时起意要去乾清宫看父皇,可才到长乐门就被人拦住了!那几个太监面生得很,说是什么新近才轮值上来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说什么皇上有命,这些天外间有什么外邦刺客,不能放殿下出去!臣妾好容易哄了殿下回房,可这会儿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可因为其他人也不得出入,您看……”
“慌什么。”武贤妃头也不抬,挪动着手指教孙儿看图,却是淡淡地说道,“每逢外皇城那些红铺轮值上番的人换一批,宫城里的戒备也就比平常森严,这是常有的事了。”
“可是殿下从前出入哪儿都没人敢拦,就是乾清宫……”
季氏这话还没说完,武贤妃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面上有些不悦:“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泰堪这孩子是得他父皇偏爱些,但也不是一点规矩都不用守。这样,你下去传我的令,上上下下都给我闭嘴,若是让我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季氏原本还想再劝,可是发现武贤妃神色越发严厉,她又是最怵这位婆婆的,于是在愣了一阵之后,她便再不敢多说。行了礼后正要后退,见武贤妃怀里的敬儿朝她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她顿时觉得心里那些忧虑烟消云散。
横竖婆婆性子恬淡,丈夫又是个大小孩,儿子还小,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了,理当和他们这些人无干才是!
然而,等到季氏出了屋子,武贤妃刚刚那镇定自若的表情一瞬间为之瓦解。她一下子箍紧了怀中的孙子,直到敬儿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她,她才强自笑了笑,又抱着孩子挪了个方向,继而紧紧搂住了他,口中喃喃说道:“放心,你是皇上、天上的皇后娘娘、还有我心心切切盼望的孩子,绝不会像泰堪那么苦命……只是,皇上究竟准备做什么……”
“奶奶,你怎的哭了?”
听到孩子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武贤妃忍不住亲了一口孩子那粉嫩的面颊,继而紧紧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过年之前,这一场风波能不能过去……”
同样没感觉到什么过年气氛的还有镜园。这天一大清早,就有一队人造访了这儿,为首的一个面无表情的武官前往拜会了江氏,虽是态度还算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丝毫谈不上客气——他不但拿走了陈澜平日练字的一本字帖,带走了门上的两个门房,还委实不客气地问了陈澜好些问题。尽管上上下下的仆役都知道自家夫人深得圣眷,可当门前再次被大批兵卒看住,还说什么是为防外邦刺客,那窃窃私语的冲动顿时再也止不住了。
就连江氏生怕惊动身怀六甲的儿媳妇,却也忍不住对庄妈妈抱怨道:“这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那桩人命案不是已经过去了,而且查证就是自杀么,怎么突然又牵涉到我那媳妇?我记得她那之前几乎就没去过阳宁侯府几次,这样明显的事儿还用得着查?”
“老太太别忧心,说不定这只是例行走过场。”口中这么说,庄妈妈却想到了消息传出之后也没送信回来,也没有其他举动的杨进周,随即又强笑道,“老爷那儿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而且,阳宁侯太夫人想来是不会看着夫人被人诬陷的,还有四少爷呢。至不济,安国长公主是最明白夫人的,一定会陈情辩白。”
然而,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安国长公主,这会儿却正拥被酣然高卧。正房明间的主位上,刚刚从衙门赶回来的大理寺卿张铨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个太医,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话当真?”
“下官怎敢瞒骗张大人!”那太医满脸的恭敬和欣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也实在没想到,以长公主这般年纪,竟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喜!只不过,毕竟不同于年轻人,长公主还得好好保养,否则如今也不会这般嗜睡。她一不能劳累,二是最好大冷天少外出,三是……”
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眼见张铨连连点头,他少不得又说了一大堆注意,直到张铨送他出门时问起林御医,他才歉然说道:“林御医这些天在乾清宫,一时半会出不来。不过,张大人尽管放心,若我说错了一个字,不妨挖了我这双眸子去!”
口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可是当出门坐上马车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长公主为人刚强不畏病痛固然不错,可只要是女人,谁会不爱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第四百九十四章 博弈(七)
“消息如何?”
尽管外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陈澜还是捕捉到了云姑姑那熟悉的声线,因而就扬声问了一句。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云姑姑柳姑姑双双进了屋子,两个人的脸色都极其不好看。走在前头的云姑姑上前之后就屈了屈膝,随即低着头说道:“夫人,镜园的前门后门和侧门都被看起来了。因如今锦衣卫已经被裁撤,他们的服色和寻常京营京卫的军士看上去没什么差别,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无论问什么都和闷葫芦似的。”
“横竖这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太着急。”
躺在摇椅上的陈澜微微一笑,随即就颔首说道:“你们也不用绞尽脑汁设什么法了。既然是早就料定的事,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应对,何妨静下心看看情形如何。”
“可是,夫人,眼下的情形不比上一次,老爷那儿的火情还尚未分明,这儿夫人您又深陷泥沼,再加上那奏折连太子一块牵进去了。就算皇上是明眼人,一个不好,万一龙颜大怒,那后果也是很难预料。不管怎样,总得递出消息去给能有办法的人,不拘长公主,四公子,甚或是夏公公也好……”
“云姑姑,你在宫中多年,论理经过的事情比我多,这些话也是为我着想,但情形未明之际,做的越多就错的越多。况且,老太太和小四那儿说不定也卷进去了。至于长公主和夏公公,一来还不到轻举妄动的时候,二来……说不定那两位也未必能够动弹。”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到了三年前。尽管这一次未必如同那一次是虚惊一场,可在皇帝已经免朝多日的情形下突然来这一出,令出何门就很值得斟酌了。更何况,杨进周曾经说过,他们那几个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让他们正好有了切入的机会,这都不得而知。而最最关键的一条是,她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那夫人的意思是……”
“等着。”陈澜迸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操之过急,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从今天开始,每日排出前后院家丁家将轮值的表来。另外,每个门上派一个可靠人盯着,不管外头来人是否被那些军士挡驾了,一律都先记下来,心里有个数目。该打探的时候还是向那些军士打探,能不能问出是一回事,问不问又是一回事。”
陈澜每说一句,云姑姑就应一声,末了虽仍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是依言去安排了。等到她退下,柳姑姑就忍不住上前在躺椅旁边站了,微微躬下身问道:“夫人,还有一件事原本这时候不当说。芸儿……芸儿前些日子开始,就常常往外头跑。因她服侍夫人多年,再说也常常去看红螺她们,所以我也就没回禀。可是,她今天一大早出门,这会儿还没回来。”
“你是说,她这会儿就算回来,十有八九也会被人挡在门外?”
刚刚陈澜还一脸的镇定,但此时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两只手紧紧捏着扶手,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身边最早伺候的那些大丫头一个个都嫁了人,只有芸儿东挑西捡丝毫没有作为“剩女”的自觉,然而,她从最初不太喜欢芸儿的心直口快,到后来的欣赏那份爽利真性情,再加上留在身边的日子最长,免不了就生出了更胜别人的亲近感。
“她向来聪明机灵,只希望这一次也能警醒些,进不来就去找娘,亦或是阳宁侯府,甚或是宜园等等地方都好。”
正如陈澜所说,当芸儿从风雪中回来时,发现镜园门前那条胡同满满当当都是兵卒,素来机灵的她立刻存了一份小心,根本没有尝试直接进去,而是寻了一条街外的小茶摊打探事情经过。那小老头虽不知道具体缘由,可当时的场面却是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芸儿原本还想打后门去试一试的,这下子索性连后门也不去了,径直雇了车赶往定府大街。
然而,让她又惊又恐的是,那座大宅子竟也多了不少兵卒看守,她不得不又赶去了长公主府,可到了门前听说太医才给长公主瞧过,说是诊出了喜脉,这会儿还在休养,通报进去也未必能见,她思来想去就打消了这念头。
她又不是云姑姑柳姑姑,只怕安国长公主是否记得她还难说,与其焦急万分寻上门去,还不如留个信来得好。于是,她就在门房讨来纸笔,不甚工整地留下一张字条托其转呈上去,随即就告了辞。可人才走到一边胡同口,她就看到大批兵卒开了过来。得知是朝鲜倭国内乱,有不少刺客从边境混了过来,于是皇帝派兵到各家重臣府上守卫,她立刻掩住头脸就走。
情知不妙的她坐车在东城好几处有名的府邸张望了一下,见杜阁老府上戒备森严,其余好几处重臣府上亦是如此,她就索性过了什刹海,又特意去宜园转了一圈,最后才磕磕绊绊找到了北居贤坊五岳观旁边的韩家。
这里却还安静得很,她不过是在门前停下,向门房通报一声就被人引了进去。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得知对方是韩明益的独子韩南,而韩明益夫妻应邀去了杜府,四少爷陈衍并不在此处,她顿时沮丧地无以复加。
“姐姐难道有什么要紧事?”还不到十岁的韩南看见芸儿那满脸踌躇的样子,便拍着胸脯说道,“衍哥哥之前答应过我下午要送书来,兴许再过一会就会来了,要不姐姐就在这等着?”
思忖自己无处可去,芸儿不过犹豫片刻也就答应了,当即便陪着韩南坐了。最初芸儿思忖韩南是少爷,也不敢多说话,可因小家伙天南地北什么都感兴趣,她又是爱说话的,不知不觉就攀谈了起来。说起江南胜景时,她更是把景致描述得犹如花团锦簇一般,说得韩南一愣一愣,到最后兴奋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等我长大了,我也一定要往江南去看看!”
然而,话音刚落,外间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心中奇怪的芸儿才刚站起来,就只见进门时见过的那个梁伯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少爷,少爷快走,前院,前院有贼人进来了!”
韩明益虽是致仕翰林,两个弟子又都是系出名门,但他在六礼束脩上丝毫不肯多收,日子过得极其简朴,上上下下的仆役统共就只有三四个,平日家中上下访客极少。
这会儿听得此言,不但是韩南一下子愣住了,就连芸儿也是满脸的惊讶。然而,她却没问什么是谁这么大胆之类的蠢话,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自己那斗篷,拉了才九岁的韩南就匆匆往后头跑。看到这一幕,梁伯愣了一愣就转身跑了回去,奋力关上了二门。然而,才刚刚下了门闩,立时就有一把钢刀插了进来,竟是犹如切豆腐一般砍断了木质门闩。当那一脚踹开大门的一刹那,梁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芸儿拉着韩南气喘吁吁地从后头出了韩府,听到旁边的小家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立时二话不说用斗篷把人裹得紧紧的,随即拉着人继续往外跑。到了路口发现有一辆过路马车,她立时二话不说拼命上前拦下了马车。和车夫争执两句之后,她一把摘下头上那根赤金簪子递了过去,见车夫眼睛大亮,她便立时说道:“快,到了地方重重有赏!”
然而,才把韩南推上马车,她就听到了背后传来了阵阵叱喝,眼见马车车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挥鞭打在马背上,她立时紧紧攀住了车辕,竟是被拖着飞速前行了起来。寒风夹着雪花往她脖子衣领衣袖里头灌,冻得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尽管如此,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手,哪怕是背后又是一阵阵的马蹄声,脑袋一片空白的她也丝毫没觉察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到前头迎面又传来了响亮的马蹄声,这才心下惊悸,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放开了手。
可是,人重重落地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惊咦声。尽管她拼命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落地时的那几个翻滚以及完全冻僵的身体,却让她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那几个下马朝她走过来的人,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脸色阴沉的陈衍见马车已经被几个亲随围住了,对身后楚平几个做了个手势,见他们驾马往马车后头疾驰而去,他立刻跳下马来,上前低头俯身查看了一下芸儿的情形。发现人已经昏了过去,他索性打横把人抱起,径直走到马车前,也不管那战战兢兢的车夫,径直把人抱到了车厢里。见韩南几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来查看芸儿的情形,他就冲着小家伙摇了摇头,随手拿出腰带上系的一个小葫芦,打开盖子给芸儿喂了一口烈酒,见她的嘴唇赫然乌青一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无旁骛揉按了几个地方给她活血,这才低下头退出了马车。
“这……这位公子。”
“少罗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陈衍眼见几个亲随一无所获地回来,顿时冲那马夫冷冷吩咐了一声,“去顺天府!”
PS:以下是广告时间……
作品:妾本贤良
书号:2152759
简介:慈祥明理的婆婆
贤德淑良又恭顺的小妾
心底良善的妯娌
性子温和、身体柔弱的书生丈夫
这么好的一家人
偏她是第三者插足,恶妇一枚;
呃,和离虽然路漫漫
为了幸福光明的未来她也要奋斗不是?
在和离之前
是做恶妇继续“欺负”人家良善
还是去小柴院做凄凉怨妇?
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第四百九十五章 重拳(上)
顺天府衙位于灵椿坊,百多年来没挪过地方,前头的大街也就因地得名,被人称作是顺天府街。由于是京城,和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一样,府衙主官属官的品级都比外头的州府来得高,只正三品的府尹看似高官,但在满京城一抓一大把的一二三品官中不免就显不出来。就好比前些日子好容易结了的一桩自尽案,眼下不但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府尹王安乐的脑袋都快彻底炸开来了。
于是,当一个衙役匆匆前来报说,道是陈四公子来见,王安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见人。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音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爽快,去叫胡通判迎一迎。过去传话的时候机灵些,对胡通判多说两句好的,总而言之我就不去了!”
那衙役乃是王安乐的心腹,往常要是碰到这种吩咐,立时转身就会办得妥妥帖帖,但这会儿他的脸色却有些古怪,犹豫片刻就又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请恕小的多嘴,陈四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年轻姑娘。这会儿胡通判已经急急忙忙过去给安排屋子等等了,看那陈四公子脸色铁青的模样,似乎不单是因为前头那件事。”
“你怎么不早说!”
王安乐可不是不领世情的愣头青。觉察事情有异,他立时站起身来,可开门一到外头,瞧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他赶紧关上门,又接过后头那衙役递来的大氅系好了,这才匆匆往外走。待到了胡通判那座粮捕厅,他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那儿面色阴沉的陈衍,少不得稍稍变幻了一下表情,随即咳嗽了一声。
“王大人来了。”尽管陈衍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过是勋卫的虚职,也不能真的傲视王安乐这个正三品府尹,因而站起身迎了一迎后,又开口说道,“本应该先去拜望王大人,不过人命关天,所以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王大人,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冲进我恩师韩先生的宅邸,伤了三人之后又追杀我的小师弟韩南。多亏家姊的婢女正巧在那儿,奋力保护,这才救下了我先生和师母这唯一一点骨血。韩先生虽然已经致仕,但诰命敕书还在,此等行径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用陈衍又是耸人听闻,又是闻所未闻,王安乐就已经听得脑袋发胀了。哪怕韩明益不是陈衍和罗旭的恩师,就凭一个致仕翰林的身份,在这天子脚下遭到这种事,那也足够他这个顺天府尹喝一壶的,更何况如今那位的背景赫然是硬的不能再硬?于是,头皮发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正色问道:“那韩公子人呢?”
“小南,快出来。”
陈衍一声喝,韩南这才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眼圈还是红红的。尽管如此,他仍是乖巧知礼地上前对着王安乐深深一揖,称了一声大人。王安乐虽是官场多年摸爬滚打的老官油子,可是子息上头也不甚如意,至今也就是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就和韩南一般大。因陈衍强调那是韩明益夫妻的独子,他瞧着越发生出了怜惜和义愤,当即重重冷哼了一声。
“天子脚下,岂容这等人放肆胡为!来人,去把苏推官叫来,都是他上任以来浑浑噩噩,这京城的治安方才会败坏成这个样子!”
尽管知道王安乐只是迁怒于苏仪,但陈衍自个也对苏仪没有半点好感,因而自是不会从旁说话。待到苏仪赶过来之后被王安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中稍稍解气,在旁边冷眼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冷冷说道:“总而言之,这案子我就拜托顺天府了,不论如何都得给一个公道才行。”见苏仪张口似乎打算反唇相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苏推官,不要以为令妹的事情有了转机。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那些盘算指量我不明白?”
苏仪被陈衍两句话戳中了心头隐痛,顿时大怒,可是,当看到陈衍那冷冰冰饱含杀意的眼神,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最终压下了那种冲动,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出了门。待到他一走,陈衍就看着王安乐拱了拱手说:“王大人,想来这几天的变故您也为难得很,所以,我就不多留了,但小南和芸儿我打算留在顺天府。韩先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恩师,须知不论朝中如何,出镇云南的威国公想来都是稳若泰山,所以王大人只要护着了他,自然有害无益。至于家姊的这个婢女,料想也不至于有人为难于她。”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安乐虽有些不确定近来之事究竟会是怎么个走向,可忖度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却是让胡胖子小心照料着人。等到王安乐也告辞离去,陈衍方才一手拉着小南,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里间,见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的芸儿依旧面色青白,他忍不住伸手在那额头上轻轻探了探。
“四少爷,您放心,大夫一会儿就到,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芸儿姑娘。”
“嗯。”陈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会儿我正好赶到韩家,看到前边一片狼藉有人受伤的样子,整个人都快急疯了。要不是伤了胳膊和腿的梁伯告诉我芸儿带着小南从后门跑了,我真不知道会……老胡,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总而言之,我要看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
胡胖子见惯了这套少爷和丫头之间的私情,看陈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本还在心里暗自叹息,可听到这话,他方才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瞥了一眼旁边抹眼泪的小南,随即赶紧干咳了一声岔转话题:“对了,四少爷,这韩家其他人……”
“我留了三个人在那儿,这会儿伤了的人应当都送到医馆去了,也给先生留了信……不过,看来一时半会,他们未必能离开杜府。”陈衍说着就眯了眯眼睛,见韩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他就上去轻轻摩挲着小家伙的头,让他到外头玩一会,眼看人走了,这才转向胡胖子说,“我姐姐的镜园、罗大哥的宜园,还有安国长公主府、韩国公府、杜阁老府……再加上其他人家,林林总总好些高官的府邸都多出了兵员看护,所以如今这情势如何说不好。”
“四少爷的意思是……”胡胖子虽是杂佐官出身,可脑袋却灵活得很,立时醒悟了过来,“若不是皇上有心保护这些重要的臣子,就是有人假传圣旨想要……”
“对,不过不论是哪一条,我之后行动都未必方便。所以……”
“四少爷要是有什么让我做的事情,请尽管吩咐就是。”胡胖子却是爽快,不等陈衍说完就接上了话茬,“杀人放火都有人干,我老胡虽说干不得什么大事,但跑跑腿传传话,甚至是散布散布什么消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陈衍也不和胡胖子矫情谦让,当即让其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正要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床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忙转头过去,却发现芸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的他赶紧上前往床沿上一坐,笑呵呵地问道:“醒了?”
“少……少爷?”
芸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来。可她终究是身体虚弱,手才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等到陈衍没好气地拉起厚被子给她重新盖好,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看错,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结结巴巴了老半天,芸儿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不觉就哭出了声。眼见一旁探出了一张胖乎乎的脸,笨拙地给自家少爷递上了一块帕子,而陈衍又手忙脚乱地给了自己,她才无力地擦了擦脸,最后破涕为笑,总算是恢复了平时说话的伶俐,“我还以为自己福大命大,没想到这福大不假,可还是托了少爷的福。”
“你呀!”陈衍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就想去弹芸儿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就觉得不对,赶紧又缩了回来,只是看着人说道,“虽说十万火急,可总得上了马车再说,这一路上难为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总算那车夫本事不赖,马车也结实!对了,你怎么会找到韩先生那的?”
“啊,就是这事!”芸儿一下子想起了最要紧的事,慌忙一下子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只挪动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只能躺在那儿急急忙忙地说道,“镜园门口被官兵封了,宜园也是,还有安国长公主那边,说是又有喜了,还有……”
“别还有了,这些我都知道了。”陈衍无奈地打断了芸儿,这才安慰似的冲她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都有我,你不用操心。你好好在这养着,先赶紧恢复过来再说!”
第四百九十六章 重拳(中)
眼看着陈衍转身要走,芸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竟是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陈衍的衣裳下摆。见陈衍诧异地扭过头来看见自己,她艰难地用胳膊支撑着坐起一丁点,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您再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陈衍盯着芸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好,有什么话就直说,我都听着。若是什么办不了的事,也尽管说出来,姐姐不在有我给你做主!”
一旁的胡胖子见芸儿频频用眼睛看他,不由觉察到几分不对劲来。忖度这是人家一家子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适合杵在这里,于是,他干笑一声后就对陈衍轻声说道:“四少爷,这粮捕厅里难免有各式杂务,我还是出去盯着,否则万一下头人不知轻重闯到这儿来找我就不好了。另外,这大夫迟迟不来,我也得找人再去催催!”
见陈衍没有异议,他自是立刻溜之大吉。等到两扇大门被他带得紧紧关上,芸儿才看着陈衍说道:“少爷,我求您的只是一件小事。您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夫人一直都说让我挑个好人家嫁了,可我挑来选去,就是一直定不下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比我小的都已经有主了。今天我之所以不在镜园,就是因为这些天我一直往外头跑……”
“这么说,你是找到人家了?”陈衍虽说还惦记着外间的事情,可眼见芸儿那般虚弱却还勉强提神和自己说这些,他自然不会扫了人家的兴致,当即笑嘻嘻地说,“可是要我对姐姐说,给你做主?这还不简单,就算我不出面,只要是你看中的人,姐姐还会驳回吗?”
“少爷真的这么想么?”芸儿看着陈衍,颇有些失神,见陈衍诧异地点了点头,她才突然笑了起来,“少爷还记得吗?从前咱们在阳宁侯府的时候,每逢您来找夫人,几乎都是我在前头迎着您,无论是端茶递水还是其他,就没让别人沾过手。那时候尽管您和夫人都不得意,可无论是您身边的露珠春雨檀香,还是我,都觉得少爷您才是那府里最好最出色的。”
陈衍完全没想到芸儿会提到这个话题,而檀香这个名字不但勾起了他那些不好的回忆,也勾起了他对那些最难捱日子的久远记忆。他本以为自己会板脸,可最终,那脸上留下的却只是惘然。良久,他才摇摇头,有些老气横秋地说:“都已经过去了,提这些作甚。”
“我知道少爷如今不想听这些,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因为那段过往提起来让人难过。”芸儿终于无力地又躺了回去,眼睛却仍旧留在了陈衍身上,“我也好,露珠春雨檀香也罢,不是没动过别的丫头那些小心思。尤其是我……少爷您别打断我,错过了今天,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说这事了。也许是单纯的想攀高枝;也许是因为偌大的后院就只有几位少爷是男子;也许是因为我老往外跑,很是看过一些才子佳人的戏;也许是因为在这深宅大院中享惯了富贵,不想和寻常人去过苦日子……一直到跟着夫人陪嫁之后,那念头才淡了些,却没消去。”
见陈衍嘴唇紧抿并不说话,早就豁出去的芸儿却扑哧一笑:“夫人常说,我就是直来直去的心思,可这点心思我却谁都没说过。夫人早年间似乎还提防过我和少爷您太近了,可后来大约是见我行事还光明,没有那诡谲心思,这才渐渐不理会,待我反而比待别人更亲厚些。其实,那念头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想让夫人看轻了,所以一直藏在心底。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藏着它,然后去嫁人,生儿育女,带着它入了坟茔,可我今天终究是忍不住。我知道,我不说出来,夫人还会当我是她喜爱的丫头,少爷也会当我是仗义救人的忠婢,可现在……”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姐姐对我是什么期望。”
陈衍这终于迸出来的一句话虽是冷冰冰的,可芸儿见陈衍别过了头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一如从前一般笑吟吟地看着陈衍,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少爷并没有那心思,所以方才会忍到现在,若您真的动过心,也许……不说这些了。刚刚少爷问我是不是看中了人,没错,前些天前,我正巧进了浣衣局胡同尽头一家卖杂货和针线绣品的小铺子,一来二去就和里头的华大娘熟识了。她也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头,和我差不多的脾气,开玩笑地说让我当她的儿媳妇。原本只是玩笑话,但只见了两面,我心里就已经答应了。”
此时此刻,陈衍顿时如释重负——只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听芸儿笑着提起那个有些呆愣的汉子初次见面时的出丑样子,听芸儿嘴角含笑地说未来婆婆也和她说起过昔年暗恋少爷的情事,听芸儿精明地掰着手指头算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各式体己,最后笑着抬起头来说到时候他娶了少奶奶进门,一定也得给她添箱一二,他听着听着脑袋竟是有些疼,最后好容易告别了这个话题站起身出门时,他临到门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少爷,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些。我之前去韩家的时候,发现镇东侯府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您可以上那儿看看。”
直到陈衍轻轻嗯了一声出门,芸儿才一下子软倒了下来,刚刚还好端端的笑脸一下子化作了乌有。她抓着被子死死不放声,无声无息哭了许久,这才渐渐睡了过去。只是,放下平生最大心事的她,在睡梦中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边厢芸儿安然入梦,那边厢陈衍就没那么逍遥自在了。一来大冷天骑马疾驰实在不是什么舒心事,漫天雪花兜头兜脸地往脖子衣袖里头钻;二来他这一路上就一直心不在焉,倒不是想着那个说着喜欢自己却又要嫁给别人的丫头,而是从芸儿想到檀香,又从檀香想到露珠春雨,最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他一直认为自己驭下不如姐姐,待身边人不假辞色常常发脾气,就这样还能让别人倾心?幸好檀香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幸好露珠春雨会赶在他成婚之前嫁人,幸好芸儿说了那么多,可终究是她已经想明白了,也看上了别人,这就要嫁了……他不想像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那样在外头自暴自弃地纵情声色,让他的母亲常常独守空房郁郁而终;也不想像二叔陈玖三叔陈瑛那样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犹如衣服一般要穿就穿,要丢就丢……
想到脑子几乎一团糟的时候,陈衍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叫声。勒马一看,见是楚平赶了过来,他不禁呆了一呆,待听到人说已经到了,他这才抬头看了看。果然,那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头顶的门楼上,赫然挂着镇东侯府的牌匾,而门前四个门房更是犹如钉子一般地扎在那儿,只大门却是紧紧闭着。
他也不以为意,跳下马走上前去正要说话,其中一个门房就快步迎上前来,打了一躬后就头也不抬地说道:“可是陈四公子?”
这一声陈四公子让陈衍有些吃惊,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下一刻,那门房就直起腰笑道:“是我家世子爷吩咐下来的。他让我带个口信给四公子,勾阑胡同飞仙阁。”
此话一出,陈衍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可那门房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躬身一揖就后退到了门前台阶站定,却是如同一尊木头似的。他想了想也懒得再追问,当即反身上马,调转马头就往东城而去,一面走一面还在肚子里腹谤不止。
就萧朗那么个比他姐夫还冷面还不懂情趣的男人,上勾阑胡同那种地方谈大事?他也不怕那些院子里的红阿姑把他生吞活剥了!
陈衍虽说是风月场里的初哥,可在别的事情上头就经验十足了。他当然不会愣头青似的直奔勾阑胡同——哪怕他不是有功名的士子,可这当口被人抓住出没风月场总是不合适的。于是,他在灯市胡同自家的三间铺面里头转了转,从后门出来又往另一个地方一钻,最后出来时,早就是一副富户少东家的装扮,身边的随从也只剩下了两个。饶是如此,当他到了地头时,仍是几乎没招架住那两个香风阵阵的招客妓女,到了三楼时恰是异常狼狈。
“究竟是哪个该死的定的这地方!”话音刚落,他就发现里头等着他的不止一个萧朗,竟还有一个大冷天摇扇子做逍遥惬意状地罗旭,于是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悻悻然地一屁股坐下就没好气地说,“京城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罗师兄你还有雅兴约咱们到这青楼来?”
“不是我。”罗旭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随即干咳了一声说,“正主儿另有其人。不过那位太扎眼,而且自个还泡在泥潭里,没法过来,于是顺手给了我半天假,我算是给人抓了差。
好吧,长话短说,叔全那边正忙着,所以没工夫过来,但已经让人捎了信给我,我们的事情还是照做不误。我知道延庆你惦记着你姐姐,放心,这当口以攻代守才是上策。韩家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别人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们要是不动一动,大约人就要得意忘形了!幸好叔全人虽分不出身,却给我捎来了两份大礼。但这大礼要如何送,就得看我,萧兄和陈小弟的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重拳(下)
有道是腊月不定正月不娶,因而除却对禁忌不那么敏感的寻常百姓,大多数都不会选择腊月和正月嫁娶,晋王乃是堂堂皇子朝廷亲王,就更要避开这些禁忌了。只不过,相较于准备婚事,这些天来,他一头要安抚费家,一头要周旋礼部,还得分出精神关注朝局,没几日下来人就消瘦了一圈,一张脸上写满了憔悴。而当近几日连番事发之后,他更是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往外头送信,因而当这一天首辅宋一鸣奉旨到他府上讲书的时候,他也顾不得那些表面文章,把下人全都屏退了,当即满脸恼火地看着宋一鸣。
“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是指什么?”
“都这时候了,你还和我兜圈子!”晋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捶在扶手上,继而霍然站起,“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别人都不知情,要不是你,还有谁!武陵伯府的那招暗棋我还不准备现在动用,还有,杨进周那边的一把火,难道不是……放的?那个韩明益,别人明明知道他是罗旭和陈衍的恩师,怎么会……”
“殿下慎言。”短短四个字打断了晋王的质问,宋一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武陵伯府告发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便是镜园那位利令智昏,自取其罪;若是假的,就是武陵伯府用心叵测,罪在不赦。第二,杨进周那边的事情,要么是他身为主官却疏于防范,让贼人有可趁之机,犯了玩忽职守之罪;要么深查下去,顶多就是阳宁侯陈瑛因准女婿安仁被他扣下,于是担心阴谋泄露丧心病狂。第三,奸徒趁着韩明益夫妇前往杜府时上门寻仇,要不就是韩明益昔日得罪了人,要不就是有人妄图挟稚子而要挟,最可疑的人轮不到别人。”
“你……你……”
此时此刻,刚刚还气急败坏的晋王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宋一鸣的脸上写满了惊惧。然而,对面的宋一鸣却是依旧镇定自若,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林林总总一件件一桩桩都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了。横竖牵连进去的都是陈家的人,殿下如今就要娶费氏女了,陈家如何与你何干?”
“这么说……这么说……果然都是你的手笔!”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勉强镇定了下来,可接下来的说话仍是几乎像吼出来似的,“可你想过没有,父皇那是什么性子!只要让他察觉到一丁点端倪,这三年我花的力气就全都白费了!”
“殿下为何不想想,如今皇上因病免朝,主持大局的是太子,若是有纰漏,太子才是第一个顶缸的?”宋一鸣捧着那盏已经不再滚烫的茶,说话依旧是细声慢气,“殿下为何不想一想,论长幼,除却周王之外,是你居长;论尊卑,你是淑妃娘娘所出,满宫皇子没人比你更尊贵;为何皇上非要立非嫡非长的荆王?还不是因为他暗中明里下了两趟江南,立了一些功劳?你就是修一辈子的书,也及不上皇上眼中这一丁点功劳!”
眼见晋王神情松动,宋一鸣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两步,这才突然转身看着晋王说:“和之前的历代先帝比起来,皇上择选储君是最早的。虽说吴王淮王都没了,可皇上还在壮年,小皇子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可皇上偏偏这儿早就立了储君,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这是因为他有很长的时间去看那位太子究竟如何,是否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是否能压服其余兄弟,是否能洞悉朝局,是否能得大臣服膺……这是太子的机会,何尝不是殿下你的机会?否则,你何必做那么多准备?”
“可我那些准备并不是打算现在立时发动!”晋王终于还是没忍住,当即拍案而起,“而且,你知道本王是费了多少力气,这才让陈……”
一个陈字之后,晋王突然闭上了嘴。而看到他这幅光景,宋一鸣便笑了起来:“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染指军中。毕竟,一旦有变,只有军权才是最靠得住的。可是,殿下真的就相信阳宁侯那样一个人?能在自己家里闹得众叛亲离,又惹了皇上不喜,这样一个人,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然殿下如今也厌弃了他,何妨丢出去闹腾一番。横竖真的出了大事,陈家其他人也未必能作壁上观,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搅和了进去。”
晋王原本这满肚子恼火都是因为自己被蒙在鼓里,可是听宋一鸣这抽丝剥茧地一解释,他那怨气渐渐就消了,可面上仍旧拉不下来,少不得冷哼了一声道:“单单陈家人翻船,又有什么用?”
“当然没用。所以,如今不是因为什么朝鲜和倭国的刺客,那与此案有涉的好几家人全都被官兵看守住了么?据说是皇上的旨意。”眼见晋王听到据说两个字时,眼睛里猛然爆出了又惊又喜的神采,宋一鸣又微微笑道,“可是宫里的消息是,皇上病的连床都下不来,究竟是谁的意思就很难说了。万一,这些人做出一点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到头是谁顶缸?”
“父皇真的……”
晋王没有往下问,宋一鸣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答,而是轻描淡写地说:“至少在正旦大朝之前,皇上是一定会在乾清宫安心养病的。”
两人对视一眼,晋王微笑,宋一鸣亦是回以微笑,到最后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宋一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如何,殿下可以听我好好讲四书了?”
“那是当然,元辅大人请!”
等到宋一鸣出了晋王府,已经是午后了。他如今是首辅,按理是早就不用讲书了,翰林院有的是年轻官员顶上,但皇帝就是看中他深厚的经史底子,虽不曾兼着皇子傅,可给皇子讲书的传统却是沿袭很多年了。就连此时此刻的这驾马车,也是天子钦赐。办成了事情的他上了马车,微微迷瞪了一会眼睛,也没过多久,车帘一掀,一个人敏捷地钻上了马车,就在他的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主子。”
“怎样?”
“一切如常。”
“那就好。”
言简意赅的对答之后,宋一鸣闭目养神,那上车的人也就势靠在车板上,两人再没有多余的对话。当不绝于耳的车轱辘转动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那人方才跳下了车去,在车旁犹如寻常长随一般侍立着搀扶宋一鸣下车,目送人进了宫门,这才悄然离去。
然而,面色悠然的宋一鸣回到文渊阁自己的直房,当当班的文书送上了一大摞奏折时,他才翻了第一本,那脸色顿时霍然大变。眼见那文书要走,他立时开口叫道:“这奏折什么时候送来的?”
“啊?”那文书赶紧转身,见宋一鸣脸色不好,慌忙快走几步上前,躬下身子诚惶诚恐地说,“回禀元辅,是昨儿个晚上。”
“昨天晚上送来的东西,你现在才送到我面前!”宋一鸣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际,竟是抄起那奏折就迎面砸了过去,“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
那文书从来只见宋一鸣慈眉善目,哪里见过他发这样的火,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奏折砸在自己的胸口。不一会儿,这番动静又惊动了别人,就只见次辅杜微方背着手到了门口,见这般光景,愣了一愣就走了进来,因笑道:“元辅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
见是杜微方,宋一鸣知道自己刚刚着实失态了,当即自己站起身来捡起了那奏折,却是看也不看那文书,径直对杜微方说道:“老杜,这份奏折你看过了?”
“哪份?”杜微方诧异地接过宋一鸣手中的奏折,翻开一看立时面色一凝,随即眉头紧皱地说道,“竟然还有这种事?西山皇陵禁矿禁伐,居然有人在那儿伐大木开煤矿,还号称自个是皇子家奴?真是太不像话了,得立时追查!”
宋一鸣冷哼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回转身到位子上坐下,收拾好了那堆奏折,这才抬头看着杜微方说:“刚刚从外头回来,冷风一吹脑袋发热,未免急躁了些,让老杜你见笑了。岁末事情多,虽是文渊阁不封印,可也得赶紧处置,否则拖过年去就不好了。我这会儿火气大,传话下去难免不像,你代我去吩咐一声,奏折再多也不许隔夜,否则出了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好好,我这就去。”杜微方轻轻颔首,见那文书知机地告退,他这才出了屋子。
这边厢人都走了,宋一鸣不禁重看了一遍奏折。尽管落款只是一个他不甚熟悉的名字,但那种遣词造句以及罗列证据的风格,他却觉得依稀相识,仔细想了想仿佛是罗旭的文风,一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然而,撂下这本奏折又拿起另一本,发现是陈奏两江田亩事,他才翻了翻,头上一下子又是青筋毕露。
上书的是前任南京守备许阳,而夹片里头陈词证供的赫然是两江众多官员。而上头说的,竟然涉及他宋家在两江的种种阴私事!
第四百九十八章 离间(一)
夜深了,外头呼啸的寒风吹着地上散落的树叶杂物等等打旋儿,屋子里的油灯却是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只缩在那儿犹如睡着了一般。床前的云姑姑坐在那儿给陈澜念着书,可往日几页一念就犯困的陈澜,这会儿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姑姑瞧着瞧着,索性就放下书不念了,又为陈澜掖了掖被子。
“夫人还在想芸儿?”
“当然。”陈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毕竟一天了。也不止是她,门一关消息闭绝,说不担心怎么可能。而且,比起上一回来,此次的来人什么话都不说,幸亏镜园上下已经整肃一清,否则像从前的样子,就是弹压也未必能弹压住。对了,外头那边什么都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而且听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京卫。”这才是云姑姑最担心的一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夫人,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这些兵卒看上去彪悍的很,怎么都不像是京城的老爷兵,倒像是上过战场的。可近来朝廷打仗的地方除却云南就是辽东,再就是老爷和威国公一块打的漠北……不说这些了,明日天亮再想办法,夫人您先睡吧。”
然而,云姑姑这话一出,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西次间前头的门帘被人拉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人在张望什么。云姑姑正要托词出去看看,陈澜已经眼尖瞧见了,当即开口唤道:“是谁在外面?有什么话进来说。”
她既是开了口,外头的柳姑姑再也不好藏着掖着,闪身进门之后屈膝行了礼,她就站在床边略欠着身子说道:“夫人,我是看着晚了,怕吵了您睡觉。”
“姑姑又不是第一天在我身边,还说那么多题外话干什么。是家里的事还是外头的事?”见柳姑姑面露踌躇,陈澜不禁有些不耐烦了,“姑姑您就别犹犹豫豫了,你说了我还能睡得着,你不说我就是挨着枕头也睡不着。”
“夫人,是后门那边突然有动静,有人投进了这样一封信进来。”柳姑姑把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赫然是攥着一封信,“是拴了石头丢进来的,幸好后院巡守的人认真仔细,否则说不定就错过了。不过,这东西来历不明,所以我本来想还是不要惊醒夫人。”
“既然没睡着,也谈不上什么惊醒。”陈澜要过信来,见一旁的云姑姑已经是掣了油灯过来,她就将信封对着灯火照了照,见封口赫然用的是印泥,信封则是用的油纸,她不禁微微一愣。让柳姑姑去把裁纸刀找来小心翼翼开了口,她伸手进去一掏,却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展开来只一瞧,她看到那上头清一色向左倾斜的字迹,不觉皱起了眉头。
是用左手写的!
确定了这一点,陈澜自是更多了几分警惕。然而,相比字迹,却是上头的内容更触目惊心——那上头不但指明了杨进周扣下安仁之事阳宁侯陈瑛已经知晓,而且还开门见山地说新营后山纵火之事乃是阳宁侯陈瑛所为,旨在调虎离山把人捞出来。除此之外,内中还说韩明益家险些遭劫,其独子得贵人之助方才逃过一劫。如此种种一一看完,陈澜只觉得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撂在床边好一会儿,她才吩咐道:“你们两个也看看。”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依言捡起信笺凑在一块看了。尽管从刚刚陈澜那脸色上头看出了几分端倪,但真正看完了这信,两人却不免又惊又怒,云姑姑更是立刻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夫人,这事情非同小可,这阳宁侯简直是狗急跳墙疯了,至少咱们得给老爷送个信出去,否则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夜……”
“出得去吗?”陈澜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一眼,见两人同时露出了一丝难色,她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想方设法的话,要出去还是能够的。可这会儿外头戒备如此森严,不论这样的戒备是好意还是其他意思,咱们只要耍了小花招出去,异日尘埃落定,免不了会被人抓着把柄。况且,出去之后,你们预备去找谁?是寻叔全,还是去定府大街?叔全在城外,路上若出点意外如何?定府大街那边亦是当事者之一,安知不会像我们这儿被看守起来?”
“那,依夫人的意思……”
“把这封信仔仔细细收好了。”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以不变应万变,等事情过后,把东西抛出来……不,等一等,索性这样,明天一早,把门外带队的给我叫进来,到时候我倒是要让他看一看这份东西!”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清早,镜园上下就热闹了起来。尽管门外还有官兵戒备,但年前这几天却是一定得好好过的,因此哪怕是心怀惊惧的人,这会儿也在同伴的插科打诨下忙忙碌碌干起了自己的差事。而厨房中的那几个厨娘可说是一边忙一边庆幸,因为家里备的肉食菜蔬至少够吃到元宵,这还不算温室里的那几个菜棚果棚。几个人一边忙着打井水洗菜,一边在那儿闲磕牙。
“所以说,之前那一回,那些眼看着官兵上门惊慌失措上下钻营甚至于悄悄弄门路想出去的,事情一过后就全部扫地出了门。别看夫人和善,真正下手也是毫不手软的。”
“怪不得这一回上上下下这么太平呢,原来是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儿。我是从江南跟过来的,哪里见过这么吓人的景象?可是,这不是传闻有人都来问过夫人话么?”
“什么问话,夫人还有身子呢,谁来了不得客客气气?再说了,谁信夫人会干出这种事来?看看那位常来常往的四舅爷,见谁不是客客气气打招呼,打赏什么时候小气过?要我说,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哪里是那些眼睛张在头顶上张扬跋扈的纨绔能比的,怎么会小家子气地用那种不上台面的法子争斗!”
两人的话正说到这儿,刚刚出去的另一个厨娘就急急忙忙走了回来,冲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噤声,随即到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屁股坐了,这才低声说道:“外头有一位军爷进来了,说是夫人请人到正堂说话,这会儿夫人那边暖轿已经从怡情馆出来了。”
“这大冷天的夫人亲自见人?还要开正堂?就算是带队的,顶多也不过是千户,用得着夫人亲自去见?”其中一个最快的连珠炮似的问了好几个问题,这才突然警醒了过来,“对了,你们说后天就是大年夜,老爷究竟能不能回来?”
一干人面面相觑的同时,那边正堂已经打开,暖轿在门口停下之后,柳姑姑和几个丫头就簇拥了陈澜进去。尽管早上就事先吩咐烧了地龙,但毕竟时间还短,屋子里还带着几分冬日的宿寒。等到陈澜坐下,屏风摆好,门外就传来了通报声,道是徐千户来了。不一会儿,陈澜就听到了马靴踏在青砖上的沉闷声响,随即就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卑职见过杨夫人。”
这是个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因而陈澜沉吟片刻,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徐千户到这儿是公事,原本也不想惊动你过来一趟,实在是昨天晚上,家里发生了一件奇事。如果我没记错,后门的那条后街应该也是你手下的人看着的,可就是在亥正之后不久,有人用石块掷了一样东西进来。我想问问,徐千户可知情?”
“竟有此事!”
带着徐千户进来的云姑姑清清楚楚地瞧见,这位四十开外的军官脸上赫然是又惊又怒的表情,怎么也不似伪装。于是,情知柳姑姑必然看得见,她就冲着屏风那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这样的反应,站在屏风缝隙那儿的柳姑姑就悄然走回来,在陈澜身边躬下身说道:“夫人,看那徐千户的反应,似乎真不知情。”
陈澜微微颔首,当即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徐千户不信。柳姑姑,把那封信拿去让徐千户看看,再把昨晚上巡夜的人一块叫来。”
正如陈澜所料,当这位徐千户看过了信的内容之后,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可更多的却是迷惑和糊涂,而问过了巡夜的更夫之后,他更是二话不说径直单膝跪了下来:“夫人恕罪,是卑职驭下失职,这就去严严实实盘问一遍,保准不会再犯这样的过失!夫人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卑职就先告退了。”
等到徐千户离开,陈澜才从屏风后出来。相对于几个丫头的茫然,云姑姑柳姑姑的若有所思,她心里已经是明镜似的透亮。是告退而不是告辞,这其中的区别就大了。而这位徐千户听那说话谈吐,多半是直肠子,这一出去,不闹个鸡飞狗跳是决计不可能的。那投书进来的人若只是陈述事件而不是连主使都点出来,那还可以说是好意,可既是点出了陈瑛的名字,多半是居心叵测。既如此,那一番鸡飞狗跳,想来是够他喝一壶的!当然,即便人是造谣生事,三叔陈瑛也决计脱不了干系,扔出这炸药包去任他们狗咬狗最好!
只是,她这边终究是小打小闹,是非成败,还得看杨进周他们那一边!
第四百九十九章 离间(二)
“衍哥儿还没回来?”
对于这几日临时过来帮手的绿萼来说,她已经说不清这是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第几次问起这个相同的问题了。当她无奈摇头的时候,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朱氏眼神中掠过的那一丝失望。于是,她只得又去换了一盏热茶送上来,随即在朱氏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这才说道:“老太太但请放宽心。门前那些军爷虽说问不出什么,可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守卫来得贴切。再说,四少爷那机敏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就是遇事也一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
这安慰话朱氏听得耳朵也几乎起老茧子了,但绿萼终究是在她身边时间最长,那温柔和气的话语让她心气稍平了一些,这会儿叹了一口气之后,她就往后头的引枕上靠了靠,继而说道:“府里上下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传出来?”
“回禀老太太,只是最初上上下下有些惊惶而已,没有人敢嚼舌头。”说到这里,绿萼少不得搬出之前从未提过的另一茬来,“之前刘总管见我的时候,还说起过这事。都道是老太太眼尖,四少爷眼利,跟着咱们搬到定府大街来的全都不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不过是三两句话下去就安抚好了,他办事比平时松快不少,还想找老太太磕头谢恩呢。”
“磕什么头!他家里是府中多少代的老人了,他爷爷就做总管,到他还是总管。之前老三也拉拢过他,可他放着侯府总管不做,偏生跟着我这老婆子过来,光是这份心,我就取他。”朱氏想到之前分家分府的时候,竟是不少人都愿意跟来,到最后还得仔仔细细挑挑拣拣,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笑容,“说起来我也没想到有那许多人跟过来,早知道就该再挑一些给三丫头送去,她那边地方大人手少,外头买的人终究不可靠。”
“老太太又偏心三姑奶奶了。小心话传到四少爷那儿,他心里嘀咕。”绿萼见朱氏心情稍好,自然也跟着插科打诨,“再说了,镜园那儿世仆虽少,却是三姑爷养着不少亲兵的家中妇孺。这些人每月的用度又不比咱们府里的月钱多,而干起活来也没那么挑肥拣瘦。唯一不好的就是都是活契,纵使用得好,以后丈夫升迁或是其他,也是要跟出去的。”
“叔全那孩子,和澜儿是最相配的一对,两人想事用人都是一模一样。”朱氏脸色越发霁和,抱着那厚实软和的小靠枕就笑道,“用人之道,他们两个是远胜过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只希望澜儿这一胎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免得人家有什么话说。”
既然话头从外间的大事上转到了这些零星小事,绿萼自然是知机地陪着老太太唠嗑,直到朱氏睡意上来,她就顺势让人在炕上安歇了,掖好被角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来。才到外间,她就看见郑妈妈已经等在了那里,忙疾走两步迎上前。
“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郑妈妈按着胸口,很是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就赞许地看着绿萼说,“还是你能耐,那几个小的不管说什么,老太太没一会就不耐烦了,哪里像你这般能干。索性回头我拉上四少爷回禀老太太一声,你管那些采买虽很好,但这屋子里也该有个管事媳妇了。”
“郑妈妈过誉了,我毕竟年轻……”
“不年轻了,老太太多留了你两年,你如今都二十出头了。”郑妈妈笑着打断了绿萼的遣词,随即诚恳地说,“我和你直说了吧,我娘当初就是老太太的臂膀,后来换成了我,可惜我虽有个闺女,却是个闷嘴葫芦,更提不上什么能干,可老太太身边总得有个人提点。老太太前时提过让我再过两年就回去享福,我要是走了,没其他人接上,那怎么行?”
绿萼从前是郑妈妈一手带上来的,深惧其心机手段,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还是第一次。明知道其中不乏提拔笼络的心思,可丈夫在外院还没站稳脚跟,她又确实觉得如今的朱氏远比从前好伺候,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推拒的道理,于是就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妈妈见状自是高兴,正要再说两句什么,她就看到外头的门帘被人撩起了一条缝,却是一个管事媳妇挤眉弄眼。她想了想,就索性拉着绿萼一起出去,一跨出门槛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老太太歇午觉的时候,什么大事等不了这一刻?”
“是,我也知道不该这当口过来。”那年轻媳妇连忙行了个礼,随即低眉顺眼地陪笑道,“实在是刘总管说是有要紧事,所以我只能来跑个腿。”她一面说一面往左右看了一眼,把一样东西迅速往郑妈妈手里一塞,不等郑妈妈皱眉就低声说道,“这是今天有人后院的时候发现落在地上的。这不是因为门前守着人,所以老太太让更夫谨慎些吗,所以刘总管说,晚上后院巡视不免懈怠了些,料想东西应该是昨晚上进来的。他得了这东西已是晚了,虽不知道是好意还是歹意,但思来想去还是呈了进来,至于是不是报老太太,还请郑妈妈决断。”
这话说得郑妈妈很是受用,当即把东西拢在袖子里,冲着那年轻媳妇点了点头。等人退了下去,她才冲退到了一边的绿萼招了招手,拉着人一块进了屋。到了明间的碧纱橱后头,她才转身看着绿萼道:“你说,这东西要不要交给老太太?”
这样的大事,绿萼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最终摇了摇头,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郑妈妈,老太太如今虽然身体不比从前健朗,可最恨的就是别人欺瞒,我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呈上去为好。如今只剩下老太太一个,想来若是决断不下,总会再找您参详参详,若是不妥,那时候您再缓缓劝说才是。”
郑妈妈听得连连点头,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的选择没错。只是,和绿萼一块进了东屋,见朱氏依旧在炕上睡着,她和绿萼对视一眼,终究是谁也不敢打扰,索性一人一个小杌子坐着等,不知不觉就一块打起了盹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一点一点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绿萼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咳,立刻使劲睁开了眼睛。见朱氏已经醒了,她赶忙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踢了郑妈妈一下,见郑妈妈也抬起头来,她这才站起身取了一旁大炕桌上的茶盏。
“老太太,我先去换了热茶来。”
绿萼这一走,郑妈妈自是赶紧上前亲自服侍朱氏坐起,随即就把袖子里的信函递了上去,又说了一番缘由。她正惴惴然,见朱氏赞许地对她点了点头,旋即立时拆开了封口,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下一刻朱氏取出信没看几行就霍然脸色大变,竟是一拳头砸在了身侧。
“这个畜生!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见朱氏气得脸都青了,郑妈妈赶紧上前劝抚,心里却不免有些后悔。眼看绿萼端了茶进来,她忍不住横过去一眼。可没想到绿萼尚未有什么反应,朱氏就在那恼怒地冷哼道:“我已经把侯府让给了他,家当分给了他,他自己不安分,而且安仁也是他自个挑中的,赖到别人身上作甚!还狂妄到去韩家撒野,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这是生什么气呢!”
朱氏正气咻咻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就钻了进来。见是陈汀,郑妈妈和绿萼慌忙行礼,而朱氏看着这个养在身边的小孙儿,想起他苦命的母亲,狠毒的父亲,一时脸色异常复杂,强自笑了笑,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陈汀却不知道这些,上前乖巧地给朱氏磕了头,就势抱住了朱氏的腿说:“老太太好几天没出过屋子了。虽说外头天冷,可四哥一直说,常常出门有利于地气补益。今天不下雪,不如我带老太太在院子里走走吧?”
被陈汀这么一打岔,朱氏再想起自己这会儿就是知道这些也没用,一时冲动只会坏了大事,也就勉强按捺了下来。禁不住陈汀软磨硬泡,她终究是答应了下来,由郑妈妈和绿萼服侍穿上了大衣裳出门。可祖孙俩还没在积雪扫尽的院子里走上两步,就只听院子门口一声惊喜的嚷嚷,紧跟着两个婆子让开道,一个精精神神的人影飞也似地冲了进来。
“老太太,六弟!”
看到是陈衍,不说朱氏和陈汀,就连郑妈妈绿萼以及满院子的下人们也全都兴高采烈。朱氏不等陈衍近前行礼就把人一把搂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嗔怪道:“人不回来也不捎个信,知道我多担心你么!”
“就是,四哥你不回来,都急死我了!”
陈衍笑嘻嘻地摸了摸陈汀的头,又乖巧地向朱氏赔了罪,陪着他们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就急不可耐地将朱氏扶进了屋子。等到三言两语哄走了陈汀,他见朱氏仿佛是强颜欢笑,郑妈妈脸上也写满了担忧,忍不住眉头一挑问道:“我都好端端回来了,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见朱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陈衍顿时奇怪地接过来,只一瞧就咧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老太太是担心什么。不打紧,我一会还要出去,这事就顺便交给我去办吧。”
第五百章 离间(三)
“你要出去?去哪?”
朱氏看着笑嘻嘻的陈衍,冷不防从心底冒出一丝恐慌来,一下子就拉了陈衍在身边坐下,随即连声说道:“外头都已经是那番光景了,你昨天都没回来,如今回来了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别在外头上蹿下跳地胡混,免得被人抓到了把柄!你还没成亲呢,这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杜家那边也不好看。听话,你还小呢!”
“老太太,我明年就要娶妻了,哪里还小了?”陈衍伸手按了按朱氏那略显干瘦的手,缓缓站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担当,再说了,如今咱们分了家出来,您老了,六弟还小,我要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家人都成了聋子瞎子怎么行?您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会贸贸然冲动行事。”
眼看陈衍一挺胸在那儿说男子汉大丈夫么有担当,朱氏顿时怔住了。盯着孙儿看了老半晌,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既然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听我的话也罢。只不过,你不能有事就瞒着我这个老婆子。你要出去干什么我不问,但别人都出不去,你凭什么能出去?还有,这封信你准备拿着怎么办?”
陈衍想了想,也就附在朱氏耳边悄悄嘀咕了一番,直起腰之后见祖母看着自己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他这才嘿嘿笑道:“管人家想咱们干什么呢,总而言之让他们鸡飞狗跳自己查去。至于我怎么出去,老太太莫非忘了,我这勋卫的衔头还在,虎纹金牌皇上也没收走?皇上只是说不用我日日杵在御前站桩子,可我每个月还得进宫报到呢!之前一阵子忙昏头忘了,这会儿我正好进宫去见一见我的顶头上司,顺便请个罪不是?”
这一番说辞自然是说动了朱氏,而正如陈衍预料,当他把信交给守着大门的军士,那些人立刻大乱了起来,而那些人听说他要入宫,又验看了金牌,立时派人送他一路疾驰到西安门外。才一下马,陈衍对西安门外的禁卫亮出虎纹金牌要进宫——他本是听了罗旭的话,预备用这东西试一试,剩下的就是磨嘴皮子的功夫,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禁卫查过他的金牌录了姓名,竟然就这么大手一挥放了行。面对这样的情形,他虽一愣,可立马就吩咐了楚平一声,径直进了宫门。
尽管西苑他是常来常往,可如今安国长公主有了儿子,不再常常盘桓在宫中居住,他到这儿也就渐渐少了。一路上那个领路的小太监又是闷嘴葫芦,他颇觉没趣,索性也只是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可走着走着就觉着这路途周边的景致有些不同了。有些曾经见过的百年老宫殿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有些从未见过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他这个应该熟门熟路的竟是快不认路了。当走过玉河桥的时候,他远远发现迎面一行人走来,心念一转立时往旁边让了让,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这不是四公子么?”
闻声抬头的陈衍认出是夏太监,面上立刻满是笑容,随即大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夏公公。两人厮见之后,夏太监瞥了一眼那带路的小太监,微微一皱眉头就冲着陈衍笑道:“自从上次皇上在乾清宫见过你之后,你似乎就没进过宫吧?今天怎么起意往宫里来?”
“夏公公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想着光拿俸禄不干事不好,所以进宫来向上头点个卯吗?”
“点卯,你这小子还想着点卯,你以为是京卫里头养的闲人,随便点个卯就能胡混过去了?”夏太监看着陈衍哈哈大笑,亲近地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趁着人靠近的功夫,就对陈衍低声说道:“别在宫里逗留太久,皇上似乎不太好,乾清宫咱家都进不去了。”
陈衍这一趟进宫,除了看看宫中景象,一多半目的就是冲着夏太监来的——毕竟,酒醋局外厂掌总的金太监虽还在,可总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入宫的。而罗旭毕竟不能入宫见罗贵妃,张冰云又身怀六甲,更何况有些事情上头,妃嫔也比不上亲近的太监。于是,他立刻会意,却是面露赧颜道:“夏公公就别取笑我了。我这不是之前忙得昏头了,所以连正经事情都忘了。毕竟,当初我在宫里当值的时候,还欠了不少酒肉呢。”
陈衍口中说得大声,信手就往夏公公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过去,随即就拱拱手行礼,又向那带路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头过去了。等到他们走了,夏太监徐徐迈步,几个亲随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他忍不住捏着袖子里那东西。发觉是一张字条,他更是心下掂量了起来,一路也不知道摩挲了多久,等到一回自己的御用监直房,立刻就屏退属下拿出了那东西来,只看了一眼,他顿时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几天不见愣是长进了……不对,这小家伙想来还不至于对文渊阁那点事情如此了解,当是罗旭的手笔才是!”
轻笑了这么一声,夏太监立刻出声叫人吩咐了两句。等坐下来喝了一盏姜茶驱寒,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有人闪进了门来,一站定就笑着行礼道:“干爹找我有事?”
“不为别的,文渊阁那边的奏折都是过你的手,想来最要紧的那几份,你应该都看过?”夏太监见那田太监愣了一愣之后,就有些谨慎地微微点了点头,他就摆摆手说,“放心,咱家不会问你那几位阁老是怎么拟的票,咱家只问你,其中是不是有一份奏折,直指皇子家奴在西山皇陵边上采煤矿?”
“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干爹您怎么知道……”
“当然是你手下的小猴儿有人报过信来。”夏太监想起陈衍送的这张便条,嘴角微微一翘,就看着那田太监道,“这样,你给淑妃娘娘送个信过去。”
“啊?”
“啊什么啊,这时候还装什么傻,难道这种事情,你还会不知道这皇子家奴指的是谁?”夏太监见田太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仿佛恨铁不成钢地说,“报信的时候把话说婉转些,卖个好就够了,别啰嗦太多,否则倒霉的是你自个。”
直到田太监感激涕零地走了,夏太监方才低头呷了一口茶,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在乾清宫遇阻的事情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再加上人人都在数着他什么时候会退位让贤,如今他已经没剩下多少脸面了,哪里还有什么人给他报信?这个在文渊阁行走的干儿子早就生出了自立的心思,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这家伙回去后还不知道要怎样上下追查。能在文渊阁呆的时间长,总希望手下一个个如臂使指,哪能容忍有人告密?至于往淑妃那儿送信,想来暂时会往后头稍稍拖一拖。
况且,如果他没记错,永宁宫淑妃虽说遍地施恩,可他这干儿子却和宋一鸣走得近,否则文渊阁的差事看似清苦,一个个消息却极其值钱,此人怎能一做三五年?而宋一鸣……那老东西的算盘只怕是天底下第一精的。
想到这里,夏太监微微一笑,立时又招来了一个小太监,命其找个由头出宫去知会晋王。果然,这一番布置之后,午后晋王就入宫见了淑妃,母子俩还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田太监便在外头求见。当田太监好一番卖关子才说出那消息时,晋王顿时勃然大怒,几乎把手中的杯子直接摔在了田太监脸上。
“这种事若还要等你这时候来报,本王这个亲王就白当了!”
晋王这一发火,淑妃再要阻拦未免不及。不过,这会儿她看着田太监,难免生出了不悦和恼怒来,当即斥道:“平日你吃了本宫多少好处,却拖到这早晚才来,却是晋王在宫外,消息还比你这个常常行走文渊阁的快些,你究竟是做什么吃的!”
田太监吃晋王这一发火,再被淑妃一呵斥,顿时吓得慌了神,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娘娘恕罪,殿下息怒,这都是我干爹……”
“你干爹?难道你干爹还能拦着你给母妃这儿通风报信不成?”晋王眉头一挑,脸色越发难看,“狗东西,实话告诉你,中午之前,就是你干爹派人给本王报的信,你还要把责任推在你干爹头上?来人,把这家伙捆上!”
眼见左右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围了上来,田太监顿时越发慌了手脚。想起干爹让自己知会淑妃,转眼又去告诉了晋王,可自己偏生在首辅大人那儿耽误了,他几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自是连忙赔笑道:“殿下恕罪,小的知道能有今天,娘娘和殿下使力许多,怎敢拖延时间……实在是这奏折昨晚上就到了,元辅大人说是压下了。小的今天上午得了干爹示意,思前想后,忍不住先探了探元辅大人的口风,这才敢来永宁宫……”
“混账,宋一鸣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
晋王一想到宋一鸣之前也是商量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做了那许多事情,自然恨得牙痒痒的,伸手往扶手上重重一拍,他就忍不住站起身来,冲着田太监就是重重一脚。把人一脚踹在了地上,他这才看着摆摆手让周边那几个太监退下,随即居高临下地看着田太监。
“你在文渊阁那许多年,想来宋一鸣那些阴私事你知道不少。当然,要是你不肯说……”晋王一手指着淑妃头上的七宝琉璃簪,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母妃头上的琉璃簪,坐实就是你偷了。本王拼着将来受责,眼下先把你一顿乱棍打死再说!”
第五百零一章 离间(四)
这种威胁的手段别人用未必有效,但田太监深知晋王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头是怎样暴戾的性子,因而根本不敢当这位主儿是开玩笑。
眼见着屋子里只有淑妃晋王和自个三个人,他只觉得惊惧交加,眼见晋王握着那根赫然是皇帝赏赐的七宝琉璃簪,他不免想起了自己被人打死后,这东西出现在自己住处的后果。那时候他一个死人,宋一鸣堂堂首辅,怎会开罪晋王,为自己说话开脱?而且,太子虽说立了,但晋王并非一丝一毫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宋一鸣眼下是首辅,可未必一生一世都是首辅,如何取舍这还用说?
想到这里,他立时一个激灵打了个寒噤,继而就赶紧挪动了双腿跪下。然而,他正要先苦苦告饶两句,眼见晋王眼神闪烁,分明是不耐烦了,他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压低了三分:“殿下,小的是对不起您和娘娘,那会儿干爹提醒之后,小的不该猪油蒙了心去和元辅大人说。可是,小的一直都在文渊阁行走,元辅大人手里还攥着小的无数把柄,小的实在是不敢……”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晋王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满是恼火,慌忙膝行往后退了一些,这才期期艾艾地说:“元辅大人说,这奏折不知道是那个御史发了疯胡说八道,不用放在心上。如今就是岁末,殿下还要协助太子殿下行各种祭祀等等,他压一压就行了……”
“压什么压!”
晋王一想到夏太监派来的那个心腹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心中惊怒更甚,三年前的事情猛然间一一跃上脑海。那时候他误以为情势对自己万分不利,于是对元妃张氏渐渐嫌弃,甚至因为东昌侯一家的落马,阳宁侯府一系势力的衰落,而生出了和旧勋贵划清界限的意思。而这其中固然有他的糊涂,典簿邓忠的挑唆却也有很大的关系。而这个他几乎已经忘记的人,正是宋一鸣的学生!还有那个查什么韩国公府人命案子,查自己保母钱妈妈命案的巡城御史于承恩,也是宋一鸣的学生!往事一一浮现心头的同时,他的拳头也不觉狠狠攥紧了起来。
他怎么就会认为,宋一鸣是站在他这一边,想要把他扶上马?
“墉儿?”
直到耳边传来了淑妃的唤声,晋王这才回过神来,冲母亲轻轻摇了摇头,他这才转头看着田太监,脸上满是厉色:“本王不要听你这些废话!若是你再不说正题……”
见晋王满脸怒色,田太监顿时再不敢拖延,慌忙上前一把抱住了晋王的双腿,涕泪交加地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小的说,小的全都说!这元辅大人向来不和人多交往,那座宅子还是皇上赐下的,总共也就是四进,连仆人都没用几个……”
“废话,这些本王都知道!你要是还说是什么宋一鸣清廉自省,身边连一个妾室都没有的话,休怪本王不客气!”
“是是是……可殿下决计不知道,就在昨天,江南有人上书,道是宋家的种种劣行。两江清查田亩的奏折是昨儿个刚刚送上来,宋氏的那些亲族,在松江府就占着几千顷良田,还有人陈奏宁波府几家走私通倭的店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宋氏族人在背后撑着……”
为了自己的小命,田太监是连珠炮似的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倒了出来,眼看晋王先是诧异,继而面露沉吟,之后更是撇下自己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他顿时明白这一回暂且过了关,于是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也不知道在那捱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令他如蒙大赦的话。
“你可以滚了!”
“殿下是说……”
“本王说话不喜欢重复!回去之后记着你的身份,要是让本王知道你只顾着讨好宋一鸣,那时候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眼见田太监连声答应后屁滚尿流地出了门,晋王方才反身往回走,紧挨着淑妃一屁股坐了下来,竟是摘下帽子在那儿使劲摩挲了几下额头。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干涩地说:“母妃,我上宋一鸣那老货的当了!”
“墉儿,你怎么突然这般说?”淑妃向来自负手段,可一个满心以为是自己人的家伙,刚刚却耍了那样的花腔,她自是满心愠怒。这会儿晋王再来上这么心灰意冷的一句话,她更是有些着慌了,忍不住把双手都按在了晋王的肩膀上,“你不是说,宋一鸣觉得太子出身微贱,兼且名声不好听,所以有意扶助你吗?那个田云獐头鼠目,难保是搬弄是非,你可不能都听他的。宋一鸣在朝中根基非比寻常,你若是和他再闹翻了……”
“母妃!”
晋王一下子恼了,甩开淑妃的手就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太子之位旁落,却不敢吭一声?还不是因为父皇那会儿对我大失所望,所以我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可我为什么会失了父皇欢心,为什么汤老会弃我而去?全都是因为宋一鸣的两个学生!一个邓忠,一个于承恩,他们两个一搭一档给我下了多少套子,可怜我一直还以为深得文人士子之心,后来宋一鸣一伸手,我就以为他慧眼识人!这个老家伙……这个老家伙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我看他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根本就不是真心助我!”
“可是……”淑妃被晋王说得心里有些发毛,“可宋一鸣显然是不认可老四,而老三和老五已经死了,剩下的几个都是不成器的小孩子,难道谁还能比得上你?论长幼论尊卑,要是老四下去了,怎么也是你,他玩弄这许多心机作甚?”
晋王再次徐徐落座,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寒光:“母妃想过没有,父皇如今的病情谁也不知道,老四虽说代理朝政,可能看到什么,也要看内阁给他转去什么。这会儿宋一鸣按着那弹劾什么皇子家奴的奏折,等到父皇病愈的时候扔出来。要是那会儿老四倒了,我又出了这事情,你说父皇会如何?”
淑妃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晋王则是凑近了淑妃耳边,又轻声说道:“母妃,宋一鸣虽说年纪不小,可据说他日日打太极拳,深悉养身之道,几个太医也都说他筋骨健朗。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哪怕父皇大行,他说不定还能活几十年。要是他助了我,还得担心我是否会鸟尽弓藏不用他。可要是上位的是后头那些皇弟们……”
淑妃在深宫浸淫多年,权谋术数不说炉火纯青,可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不明白儿子的言下之意。此时此刻,她手里的那条帕子几乎是揉得一团糟,眉头拧成了大疙瘩,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晋王道:“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退已经是退不得了!”
“是不能退,但既然知道,就不能眼睁睁被那老狐狸利用了!”晋王攒眉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看着淑妃道,“这样,我去设法见一见九姑姑。”
淑妃和安国长公主素来不对盘,这整个宫里,除了皇帝之外,能被这位长公主放在眼里的,也就是已故皇后和武贤妃周王了。因而,她立时露出了不悦之色:“安国长公主?可不是说她又怀孕了,连张铨都丢下了大理寺的事情,一门心思在家里陪着她。再说了,那些军士不是守住了长公主府吗?你怎么进去?”
“九姑姑的情形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不亲眼看一看不放心。再说了,我的长女尚在长公主府,我这个当爹的过去看一眼,总不至于还要被人拦着吧?”晋王自信满满地一笑,浑然忘了自己的庶长子之前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掉了寥寥数滴眼泪,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另一边,在翰林院里给新进的庶吉士们上了一堂课,罗旭才一溜出来,就看到伺候自己的书吏在那一边跺脚一边来回走动,显是不耐烦了。他上前招呼了一声,随手把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那书吏赶紧谢了一声接过,揣着走了一会儿,眼见四下无人就上前一步紧挨着罗旭说:“大人,晋王午后入宫,在永宁宫盘桓了一个时辰就走了,期间田公公去过那儿。”
“嗯,留心的好。”短短一句赞誉之后,罗旭就娴熟地从袖子里递过了一张银票去,见那书吏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他就露出了更加满意的笑容,“不过你也小心些,人家是在文渊阁多年的老人了,万一发现却是了不得,别为了盯着他,到头来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样的提醒往往是出自下位者对上位者,如此颠倒过来的有多难得,那书吏自然心中有数,当即更是心中熨帖,连声答应之后更是对罗旭唠唠叨叨说了好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尽管其中有用的寥寥无几,罗旭却是听得耐心之极,不时还点点头接两句话茬,自然搔到了那书吏的痒处。等到回了直房那书吏退下之后,他就大大伸了个懒腰。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四,接下来就继续看你的了!”
第五百零二章 离间(五)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出了宫的陈衍立刻没了在宫中那端在脸上的笑容和谨慎。明天就是大年夜,这会儿路上还有不少赶在最后时候采办年货的人,所以他自然不敢在路上打马飞奔,可办成了一件大事,他走在路上自是神清气爽。可是,就这么拐弯的时候忽然这几个大喷嚏打下来,他差点没摔下马背,形容也是异常狼狈。
好容易寻了手绢收拾干净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心里不禁充满了嘀咕:“这是谁在念叨我呢?韩先生和师母在杜阁老那儿,我进不去;小南我刚刚去瞧过,在顺天府也是好好的,胡胖子照料得不错。姐在家里谁也不敢去招惹她……啊,对了对了,我怎么就忘了师傅?罗师兄说过,要让我去师傅那儿瞅瞅,能进去最好进去瞧瞧,这是咱们最大的靠山……”
念叨着这些,陈衍自是立刻加快了速度。等赶到了安国长公主府,他看也不看门前那些禁卫,就这么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去。果然,他还没到西角门,两三个彪形大汉就上前拦住了他。他虽通名报姓,可那几个军士哪里这么好说话,一时两边就僵持在了那里。一来二去,陈衍不耐烦,少不得又摸出了虎纹金牌,可这进宫时还好用的家伙在这里却失了效,这一磨又是好一会儿,直到内间赵妈妈匆匆出来,呵斥了几句,几个军士方才垂手退到一边,刚刚一直没露面的一个千户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这位妈妈,不是下官有意拦阻陈四公子,实在是皇上旨意,需得提防刺客……”
“旨意?是明发上谕,还是口谕?”赵妈妈看着那千户,嘴上却是丝毫不留情,“要不要我家长公主入宫去见一见皇上?”
“下官不敢。”那千户无奈,只能悄悄没好气地白了陈衍一眼,旋即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看着赵妈妈说道,“都是兵部职方司传来消息,说是朝鲜和倭国对朝廷多有不满,故而有刺客混入了京城,所以让我等严密看护各家宅邸,并不是下官矫情……”
“刺客?笑话,难道陈四公子是刺客乔装打扮的?”
陈衍平素只看赵妈妈精明能干,这会儿见这位竟是和那个千户拧上了,不觉叹为观止,忖度时间还早,也就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到最后,那千户终于是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放了他进去,只临进门时却紧挨着他后背悄悄添了一句。
“四公子说话还请多多思量,别给长公主添乱!”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衍心中越发犯嘀咕。可是话虽如此,他仍是惦记着安国长公主的情形,再加上哪怕不算罗旭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他心里还有不少疑惑没处找人商量,于是脚下步子反而更快了。他是安国长公主的开山大弟子也是关门小弟子,再加上赵妈妈的带领,自然是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
只一进明间,揭开左边的银红撒花绫面门帘进了碧纱橱后头,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就只见安国长公主高卧榻上,另一边的张铨正在口授什么,而一旁的高几后头,几个丫头正运笔如飞,记的却丝毫不是他满心以为的安胎等等事宜。
“费雨彷,费氏旁支,于淮安府关说人命案三起,收银八千两。”
“宋祖德,宋一鸣再从弟,占民房十一间,油坊一处……”
“卢怀山,宋一鸣门生,六安知府。税赋私加两分,借修桥之便搜刮民财……”
见陈衍那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安国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她招招手把小家伙招了上前,见人呆头呆脑地仍然在看那边的张铨,她冷不丁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搭上了陈衍的肩膀,不过手一缩一翻,就把毫无防备的陈衍直接撂在了地上的脚踏上。
“啊……师傅你这是干什么!”陈衍一落地就一个纵身跳了起来,脸上满是紧张,“不是说您又有喜了吗,您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要是伤着碰着……”
话还没说完,陈衍就被一指头点在了脑门上。安国长公主见这个得意弟子仿佛呆头鹅似的盯着自己,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呆子,你也不想想,你姐姐千辛万苦方才有了身子,我也是几十年才生了惠心和灼儿两个,这会儿一大把年纪再怀一次,这怎么可能?”
“啊,这么说……这么说……”
安国长公主望着丝毫没听见这边动静,头也不回只顾自说自话的张铨,这才微微一笑:“以为随便来个太医院的太医就能让我言听计从,那些小人也太小看我了。虽说门前守那么一堆如狼似虎的家伙,我不好把张大夫请过来,可究竟是不是有身子,家里有经验的妈妈总还有。不过是几味药调和在一块的作用而已,以为就能绊得住我和阿铨?”
看看自己的师傅,再看看那边心无旁骛的张铨,陈衍不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觉得自家几个人的盘算似乎有些不那么牢靠。而此前的那些问题,在眼前这光景下似乎都不成为问题了。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有个问题没忍住。
“师傅,这什么朝鲜和倭国刺客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也是假的,只看到时候出不出事情而已。出了事情,是一种说法;不出事情,又是另一种说法。”安国长公主兴致极好,拉起了陈衍之后,索性就耐心地解释道,“倭国孤悬海外,乃是一座孤岛,要打并不是不能打,但海上风浪等等必须算在内,况且还有蒙元久攻不下的传说在,所以要打的话,此前的余孽之说不够,还需要别的借口。至于朝鲜,虽说原来的王室基本上死得一干二净,可他们大臣推举的那个人皇上不满意,可刚刚才打过,如今镇东侯凯旋归来,先兵后礼,有些借口也得先做足了。至于其他嘛……”
安国长公主看着陈衍,却是再也没说下去。即便如此,刚刚所说的那些却已经足够陈衍消化。于是,他早就把赶紧回去安抚祖母的念头给抛到了脑后,索性就这么坐在脚踏上,一面分心听张铨一条一条说那些东西,一面和安国长公主套话。正因为消息太多脑袋发胀的时候,他就看到赵妈妈再次从外间进了里屋来。
“长公主,晋王殿下来了,说是要见小郡主。”
所谓小郡主,整个长公主府里自然只有林嬛一个。陈衍想到罗旭交给自己的字条,由此想到了夏公公,又由此想到了晋王,脸色一时间渐渐古怪了起来。安国长公主却没注意到这些,莞尔一笑就吩咐道:“他既然这么说,就把嬛儿带过去让他看个够。”
看到赵妈妈问也不问就这么答应去了,陈衍忍不住在心里为可怜的晋王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他可以肯定,安国长公主是说到做到,晋王这一趟是白跑了。于是,当他耐着性子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只见赵妈妈笑容满面地再次进了屋子。
“长公主,殿下说,得知您又有了身子,想来问个安再回去。”
“我很安好,不劳他费心了。”安国长公主懒洋洋地斜睨了陈衍一眼,突然话锋一转道,“这样,小四在这儿也呆的够久了,就索性帮我去送他一程好了。”见陈衍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小四,别忘了我从前教给你的道理。赶尽杀绝并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让人知难而退才是上上之策。冤有头债有主,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对头要一个个地扳倒。这人在这世上,若是一个对头都没了,岂不是腻味?”
出门的路上,陈衍几乎是把这话掰碎了仔仔细细地琢磨,因此见到晋王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即便如此,当他恍然回神发现晋王那微妙的表情时,仍是立刻换上了笑容可掬的表情。
“陈衍,九姑姑还真是对你另眼相看,这时候竟然还有空见你。”晋王被晾在外头和完全无视自己的女儿相处了大半个时辰,心里自然憋气,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些硬梆梆的。见陈衍丝毫不以为意,他轻哼了一声,正打算再添上一两句警告警告陈衍,却不防对面这少年郎陡然靠近了两步,脸上神秘兮兮的,嘴里竟是迸出了一番让他心跳不已的话来。
“殿下可知道一件奇事?今早上定府大街我家里也有人发现后院里有人投石送信,字字句句全都是毁谤我三叔的。哎,虽说我和三叔不亲近,可这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所以我把东西直接交给了那个领兵前来护持的千户。哎,我出来的时候,他把手下那些兵犹如筛沙子一般筛了一遍,也不知道谁会倒霉。眼下查不出来也就算了,可日子还长着,万一上头谁要立靶子严严实实筛查一遍,指不定有谁供出什么来。”
“供出什么?笑话,难道还能供出本王来?”
陈衍本是随口说说诈一诈晋王,可当发现晋王竟是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子揽在自己身上,他少不得似笑非笑地看着晋王。见这一位立刻觉察到了口误,他就打了个哈哈,浑然没事人似的一路送着晋王出去,口中还说着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事。直到眼看人上了大轿要走,他正要转身,突然背后又传来了晋王的叫声。
“陈衍,既是顺路,你不如和本王一起走!”
“多谢殿下,不过我要到镜园去瞧姐姐。”
眼见陈衍竟然一口拒绝了自己,晋王顿时面色一沉,随即就强笑道:“这四面的要紧府邸父皇都派了人看守,镜园怕不是那么好进的。横竖本王没事,陪你走一遭如何?”
第五百零三章 离间(六)
镜园西角门,陈衍抱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看好戏似的看着那一队军士拦着晋王。虽说他之前说到这儿来不过是一句托词,本身就不认为人家会放自己进去,可是看着这位自视极高的皇子亲王吃瘪,他自然觉得心底说不出的畅快。直到戏瞧够了,一阵阵冷风吹得身上凉飕飕的,他这才慢吞吞地上了前去。
“殿下,算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不就是为了什么刺客,难道本王是刺客?”晋王看着那个虽低着头,却丝毫没有放人意思的徐千户,再想到今日诸多不顺,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父皇一没有明发上谕,二不是当面传的口谕,必然是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
“殿下慎言!”徐千户今天早上为了陈澜的那封信一直忙活到现在,心里的憋火绝不比晋王少,这会儿再听到这样的言语,他顿时恼将上来,竟是抬起头梗着脖子强硬地说道,“殿下若是怀疑卑职奉的是否圣命,大可去向皇上求证!”
“你……”
见晋王被气得脸色通红,差点说不出话来,徐千户又硬梆梆地说:“再者,这般严密的看护,昨夜尚且有人投石送信,道些胡言乱语的事,焉知殿下随从之中就没有心怀叵测的人?殿下不要说什么单身入内的话,堂堂亲王自有相应威仪,况且如今杨提督不在,不说疑案尚未分明,海宁县主和杨太夫人都是女流,焉有见殿下的道理?”
陈衍原本只是因为晋王吃瘪的缘故,看徐千户稍稍顺眼,此时见他随随便便一番话就把晋王驳得灰头土脸,他不禁觉得这军官是个人才,立刻干咳了一声道:“这位徐大人……”
“卑职只是正五品千户,当不得四公子称一声大人。”徐千户同样冷冷地打断了陈衍的话,继而一伸手道,“卑职只是照圣命办事,殿下和四公子请回吧。若是有要事不妨对我说,我可以请门内镜园的人代为转达。”
连话都不让和镜园中人直接说,陈衍不觉眉头大皱,而自觉大失颜面的晋王就更不用说了,那愤怒的眼神仿佛是打算把徐千户立时贬到什么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里头去。奈何两人都还有那么一丁点理智,晋王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往大轿走去,陈衍也懒得传什么兴许会被人添油加醋的口信了,也就这么跟了过去。只当轿子摇摇晃晃起行的时候,他就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人,连殿下的面子也不买!”
尽管刚刚大光其火,但此刻晋王冷静下来,不免要掩饰掩饰刚刚的失态,也就竭力和颜悦色地说:“算了,他们也是尽忠职守,计较这些没意思。”
“殿下好气度!”陈衍笑着恭维了一句,继而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只不过,我是真觉得这一回调到各处府邸守卫的兵员,一个个都陌生得很,不像是京营不像是京卫,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话说回来,我记得之前哪位阁老提过,说是边军穷苦,要让京卫和边军常常对调,以免贫富不均还是诸如此类的……咳,我不是这材料,记不清了。”
哪位阁老?如果他没记错,分明是宋一鸣!
晋王由陈衍的话一下子想到了极远,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心口仍是憋闷难当。宋一鸣瞒着他把他的布置都提前发动了起来,自己暗地里的布置却丝毫不让他知晓,这要是出了事情,在前头顶缸的必然是他……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瞧见晋王那脸上的森然厉色,陈衍心里自是满意。他也不再画蛇添足,索性往那熊皮靠垫上舒舒服服一靠,就差没直接惬意地伸个懒腰了。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的腿,打听了不知道多少消息,这会儿该他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倒是罗师兄舒坦,统共只花费了三言两语,还说什么自个劳心劳力……嗯,回头一定找他好好算账!
且不说陈衍旗开得胜得意而回,刚刚两人碰了钉子的镜园西角门,一个浑身被风帽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却闪了进去。他才刚转过大影壁,立时就有两个家丁迎了上来,当先一个满脸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来人一阵子,当即谨慎地问道:“这位爷,我家老太太和夫人不见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来人稍稍放下了风帽,顿时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分神,对方就重新戴好了帽子,却是一句话都没说。面对这幅光景,他就把有些恼将上来的同伴往后头拉了拉,拱了拱手道:“公子请随小的来。”
直到二门,对一个皱着眉头迎上前来的婆子耳语了几句,把人交托了过去,那家丁方才匆匆拉着同伴往回走。闷声不响走了好一阵子,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那年轻同伴不满的声音:“丁大哥,你得把话说明白啊!内院都是女眷,你也不通报一声,就敢把人往里头领?”
“那二门早就有婆子冲里头去了,谁说没通报?至于前院,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那麻烦就大了,毕竟咱们夫人如今还背着官司。”那老成的家丁没好气地瞪了同伴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眼下不好对你说,等风声过去你就明白了。咱家老太太老爷夫人对下头都是最宽和大方的,你忘了你是怎么来这的?”
前头老的教训小的,后头当江氏闻讯出了房门,看到那从院门进来的人时,忍不住凝神分辨了许久,这却还是在人脱下了风帽之后才把人认出来。见来人到了台阶下头要行礼,她立时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别人和我寻开心呢,没想到真是你!这外头看守这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你都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轻重,何必冒那些风险,万一被人看到了,对镇东侯府可怎么好?还有,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你就不怕冻坏了身子……”
甫一见面就遭了这么一番唠叨,萧朗心中却觉得暖意融融,一时竟是忘了答话。直到一旁的庄妈妈咳嗽了一声,他才立刻回过神来,因低下头说道:“伯母放心,这一趟我过来并不麻烦,也没冒什么风险。至于衣裳,奴儿干城比这儿更冷,我都习惯了。”
江氏这才转嗔为喜,点点头后就请了萧朗进明间。三两句话之后,见萧朗坐得端端正正,可眼神总有些飘忽,所答的言语明显听着就是敷衍,她渐渐又有些恼了,当即斥道:“既是来了,说话就不要藏着掖着。就算消息不好也不打紧,我扛得住。”
“不是,没什么不好的消息。山火已经灭了,叔全兄那边接下来不过是扫尾而已,并无大碍。”萧朗见江氏不悦,慌忙解释了两句。尽管江氏仍是将信将疑,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今天我来,是为了嫂子那桩事。那件事毕竟事涉太子,太子把事情丢给了文渊阁,文渊阁又丢给了大理寺,可那边正卿张大人不在,所以上上下下还在乱着,但料想很快就能还嫂子一个清白。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嫂子说,不知伯母……”
“原来是要见阿澜,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江氏哑然失笑,当即看着庄妈妈道,“你陪着他去怡情馆一趟。这么冷的天,阿澜又有身子,特意跑一趟过来不好。人送到了你就回来,到时候,阿澜那边自然有人送他。”说完,她又对萧朗点头道,“你不是外人,别的我就不吩咐你了。既然阿澜的事不要紧,就少和她说这些。她再聪慧机敏,如今是就要当妈妈的人了,总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是,伯母放心。”
婆媳之间的温情让萧朗心中感慨万千,因而,当庄妈妈送他到了怡情馆正房明间,见了陈澜之后就告退离开之后,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起头说话。直到上头传来了陈澜的轻笑,他才不觉侧了侧头,随即又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嫂子,叔全兄如今很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没个结果,我就不说了。我今天来,是为了苏婉儿的事。她的诰命刚刚已经下了,明日就会抬入王府。”萧朗听到了陈澜身边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咦,少不得又解释道,“据说是宫中皇上下的旨意,因不是正室,礼部也就遵旨照办了,晋王殿下刚刚还和陈小弟一块在镜园门口徘徊过,想来还没得到消息。”
饶是自个就是始作俑者,陈澜也没想到这事情竟然会来得这么快。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萧兄是哪儿得到的消息,是苏婉儿找你?”
“不是,得到消息是因为我家在礼部有些门路。”萧朗知道陈澜无意打听镇东侯府那些门路,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至于苏婉儿,我是派了人去对她言语了一声,可没想到她打蛇随棍上,说是她牺牲自个为镇东侯府办了这么大的事,让我之后庇护于她,她愿意为萧家办事。不但如此,她还说,有人给她送了几丸子秘药,说是于她能有大用,我的人就带了一丸回来。”
说着,萧朗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盒子,打开盖子,里头赫然是一颗红丸。
PS:本书繁体版第一册十四号于台湾上市……足足等待了快一年啊……附言,封面很漂亮
第五百零四章 末日(一)
看着盒子里那颗在灯火下泛着诡异光芒的红丸,陈澜只觉得从心里冒出了一丝惊悸。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看了好一会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眯了眯眼睛说道:“苏婉儿可说,这东西是谁给她的?”
“没说。”萧朗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但顿了一顿之后,却解释了一大堆,“她虽是把东西给了我,但话却说得很活络。只有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她才会把送她东西的那个人供出来。我不耐烦和她打交道,所以派去的人就只拿了这样东西。”
“等等,萧兄如何能轻轻松松进了镜园来?”
“叔全兄应该对嫂子说过,我和他再加上纪曦兄如今是一条绳子上做事……哦,还得捎带一个陈小弟。原本我做的是居中联络,可我四处跑了跑,就发现那些守着重臣府邸,别人眼里一个个都面生得很的官兵,我却认识。”
萧朗已经点穿到了这地步,陈澜自然心领神会。见萧朗点了点头,她便知道,这苏婉儿可说是横生出来的枝节,原本并不在那几个男人的预料之内。她颔首示意云姑姑去接过萧朗手中那盒子,等送到自己手上,她少不得左看右看,好一阵子后才语带双关地问道:“萧兄既然拿着东西过来了,想必应该找人验看过?”
此话一出,萧朗想到自己寻人验看这红丸时的那些情形,脸色顿时很不自然。犹豫片刻,他才有些尴尬地说:“这东西是青楼楚馆里常用来给男人助兴的,功效极其霸道。一经使用能让人……那个欲仙欲死,所以极其贵重,据说就是这么一粒,那些好色之徒宁可用千金来换取。因为它不是只管用一天,而是一粒就能至少管用……总而言之,这不是什么好玩意,我想不通的是,苏婉儿能进王府应该是在别人预料之外,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她?”
陈澜斜倚在那张花梨木雕荷花的暖榻上,一面沉吟,一面无知无觉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下头光滑的板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萧兄,晋王要册立的继妃身份贵重,可是就在这当口却得抬进两个夫人去,用的借口很简单。晋王虽年长,膝下却无男。既然如此,没有苏婉儿,也会有张婉儿李婉儿,所以这东西倒未必是为苏婉儿准备的。”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萧朗顿时恍然大悟,旋即就看了看陈澜身边犹如哼哈二将一般的云姑姑柳姑姑,斟酌了一下语句才开口说道,“那一次的事情,我的交换条件对晋王来说微不足道,但因为他自以为明白我的性子,所以当不会怀疑。只不过,我实在是没想到,长公主说了那样的话,费氏反而对婚事更热衷了……不但如此,武陵伯府竟然会出了那么一个货色去官府出首,都是我考虑不周……”
“我们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尽每一件事?”陈澜见萧朗说着说着,脸色越发的冷冽严峻,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随即不缓不急地说道,“能有这结局,可谓是已经很完美了。萧兄今天来的事我已经知晓,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处置吧。你和叔全纪曦还有小四他们是怎么筹划的,尽管还是按照你们筹划的去做,不用管这一头。”
“这怎么行!”萧朗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抢陈澜手里的那红丸,见她一把缩回了手,信手就把盒子往靠枕旁边的缝隙里一塞,他一时不敢造次,只得站在那里说道,“今天过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苏婉儿是怎样的人,并不是让你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事劳心劳力!她虽是咎由自取,可嫂子你素来心善,难保不会觉得是自己推她入火坑,所以……”
萧朗这番话越说越语无伦次,一旁的云姑姑柳姑姑最初听着莞尔,可渐渐地就彼此交换起了眼色。而陈澜看着萧朗那和平素不同的激动表情,心里想起自己在那次事后对杨进周的倾吐,不知不觉就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多谢你费心了。”
随着陈澜那简短的六个字,萧朗一时戛然而止,呆呆愣愣站在那儿,仿佛有些转不过弯来。好一会儿,他才立刻别转过头去,有些生硬地说:“总而言之,这件事要追查也不急在一时,谅苏婉儿进府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而晋王一时半会没工夫没心情去理会她。嫂子你要留着东西就留着,其他的暂时不用理会,你自己保重身体就好。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行了一个礼,随即低头就径直往外走。陈澜还来不及开口就看到人已经出了那边上的穿帘,赶紧向柳姑姑打了个眼色。直到人追了出去,外间传来了说话声,不多时脚步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听不见了,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夫人……”云姑姑看着陈澜那怔忡的表情,虽觉得自己不应该开口,可终究是忍不住,俯下身子凑近陈澜的耳边说道,“虽是萧世子常来常往,老太太都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老爷也视他犹若兄弟,但事急从权之外,今后最好还是别让他到怡情馆来,免得瓜田李下被人说了闲话。”
“姑姑这话是另有所指吧?”陈澜抬起头看了一眼云姑姑,见这位面色很有些不自然,她就轻轻点了点头,“姑姑放心,我知道。虽说彼此光风霁月,可总禁绝不了别人说什么……他这人和叔全一样,面冷心热,将来必然有一位好姑娘能暖了他的心。”
尽管萧朗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陈澜想想他来时的那些言语举动,再看看枕边的那个盒子,晚上临睡前不免思绪万千,连云姑姑要熄灯她都拦了。躺在空落落的大床上,看着低垂的帷幔帐子,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就要大年夜了吧?”
“是,夫人。”
陈澜轻轻翻转了一下身子,摩挲着枕边的盒子,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想到了夏太监上次来时说的那些话。曲永死了,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知道那段久远历史的人,和那段历史有涉的人,现如今又少了一个。如今剩下的还有谁?也许是皇帝,也许是安国长公主,也许是那个内阁首辅宋一鸣……那样不断重复的腥风血雨,是不是真的能在这一朝完全散去?
腊月三十是正儿八经的大年夜,到了这一天,仿佛连路上行人都少了,只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了各式各样不同的饭菜香味。大户人家自然是更加讲究,无论是挂出的灯笼,预备明早换上的春联,还是祭祖守岁合欢宴等等,全都是有各式各样的程序。反而是天底下最显赫的皇宫里头,这节庆的日子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一大早,贵妃淑妃贤妃在临时主持宫务的长阳宫里受了一众妃嫔的叩拜,罗贵妃就和武贤妃先后托词走了。淑妃平日虽是享受这一人做主的风光,可这天却没多大兴致,随随便便处置了几件事,她借口大过节的赏罚延后,中午还没到就径直带人回了永宁宫。
她才坐定,一个小太监就上前凑趣地笑道:“娘娘,这看看时辰,再过没多久,新夫人就要抬进晋王府了,您保准没多久就能抱上孙子。”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淑妃倏然转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恼怒,立时知道不对,慌忙双膝跪地不吭声了。大过节的,淑妃也不乐意动板子闹得满宫血腥,朝另一边的一个心腹大太监努了努嘴,见其提拉着领子把人从面前拎走了,她这才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左右就没好气地喝道:“都给本宫记住,从今往后,本宫不想听到这新夫人三个字!”
“是……”
参差不齐的答应声中,淑妃就不耐烦地甩手进了西屋。不多时,一个年长宫女就打帘子进来,站在淑妃背后轻声说道:“娘娘,外头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大理寺叫了阳宁侯去问话。不过,据说是阳宁侯不在府里……”
“大理寺传阳宁侯就传阳宁侯,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淑妃勃然色变,当即扭头斥道,“这是他们陈家闹家务事,也值得你到本宫面前说道?”
“是……但有人往大理寺送去了一封信函,所以大理寺还派人去了定府大街陈府还有镜园传人。陈府过去的是阳宁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郑妈妈,镜园的是海宁县主身边的柳姑姑。同行的军士都说也有人往那两家投石送信,但那两位都说这是有人挑唆离间,还在大堂上把武陵伯府的那个总管骂得狗血淋头。”
那宫女虽是对淑妃的厉色有些惊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娘娘也知道,那边是派了兵卒去守卫,其实应当是形同监视,有人往里头丢那种信函,事情原本可大可小,但传到大理寺就非同小可了。而且,信上说那山火是阳宁侯放的,韩翰林家是阳宁侯的人闯的……”
“本宫已经说过了,不想听他们陈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
“可是……那个武陵伯府的总管也不知道是不是昏了头……他……他也不知道是怎的,竟把殿下供出来了!”
那一瞬间,淑妃只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扶手险些一下子栽倒。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子怒瞪着那个宫女,可见人在自己的逼视下虽垂头跪了下来,可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她不觉一下子跌坐在书案后头的太师椅上,竟是脑际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