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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章 拦路

    倘若不是这宅子虽说已经收拾妥当,可终究是大多数人手都不曾随着过来,朱氏几乎就想留在这里不再回去。因而,最终上车离去的时候,看着这令自个十万分满意,日后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朱氏不禁流露出了几分不舍。还是陈衍在旁边哄着说不日就能搬过来,她方才露出了笑容,又少不得挥手和其余一众诰命等等告别。及至安国长公主和陈澜一块过来的时候,她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气话,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陈澜。

    “日后我和小四小六搬到这来,若是叔全人在兵营不能回来,你索性邀上你婆婆过来,就是住几天也不要紧,纯当来做客,也算是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那要是我当不速之客,太夫人可欢迎?”安国长公主插了一句话,见朱氏一愣之后满面欢喜连声说求之不得,她就扑哧一声笑了,“那有太夫人这一句话,日后我兴许随时跑来叨扰了。要知道,我家那口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歇在大理寺。要说可怜,我才是比阿澜更可怜,这上头的长辈几乎都没了,太夫人也连带我一块疼吧!”

    “长公主要乐意,想什么时候来都成!”朱氏说着就笑拍了拍韩国公夫人的手,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长公主是妯娌,平日里也该多走动走动,别因噎废食,连正经亲戚都丢在一边,须知你可是小郡主的正经外婆。”

    韩国公夫人被朱氏这话说得脸上一红,当即上前讪讪地低声给安国长公主赔了不是。大约之前在屋子里母女独处的时候朱氏提点良多,此刻她的说话大见婉转,安国长公主听了不禁一笑,妯娌两个昔日的那点小芥蒂虽不能说全盘揭过,可也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了。而陈衍也接着朱氏的话茬,说是请众人时时来做客热闹热闹,场面气氛自是极其融洽。

    这时候,瞅着空子的陈澜方才笑着对朱氏说了日后一定设法常来探望,又向韩国公夫人告了辞,旋即和安国长公主一起登上了那宽敞的凤轿。

    等到轿帘落下,凤轿徐徐前行,安国长公主才看着陈澜问道:“你家婆婆一向身体强健,怎么会今天说病就突然病了?可有告诉叔全?”

    “婆婆不让说,又说我之前答应了娘说要去侯府,再说老太太也盼着,所以才一力让我出来,否则我还真是不放心。”陈澜这时候也收起了笑意,忧心忡忡地说,“昨晚上还好好的,今早就突然咳嗽不止,再加上气喘,所以我把云姑姑和柳姑姑都留下了,就怕有事……”

    “之前已经拿了我的帖子去请太医院的林御医来诊脉,既然一直没来报信,总不至于是什么凶险的毛病……只不过,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时候犯病,实在是太巧合了,若是有人在算计你婆婆……”

    陈澜顿时勃然色变。今天这一连串事情,有些在她预料之内,有些在她预料之外,但婆婆江氏的突然犯病却是她虽关切,却来不及深思的事。此时此刻,面对安国长公主这样揣摩人心的猜测,她不觉狠狠握紧了拳头。

    “若真是有人在这种事上下黑手……那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话说得好!”安国长公主轻轻揽住了陈澜的肩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想来不用我提醒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亦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想提醒你的只有一件事,须知你现在是双身子,你担心你婆婆的时候,更得留心你自己。我那时候之所以常常在宫中安胎,就是为了防人暗算,须知从怀孕到分娩,这段时候对于女人来说,就是最大的鬼门关!”

    “我明白了!”

    陈澜这才镇定了心神,却没有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靠在安国长公主臂弯当中,这一整日的疲惫困倦渐渐袭来,她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得外间传来了极大的喧哗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这才自己虽然仍在凤轿上,可发现身边竟是已经没了人,而那些声音赫然来自轿外。

    “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敏捷地窜入了凤轿,赫然是随侍安国长公主的一个心腹婢女。见陈澜面露惊色,她连忙低声禀报道:“县主,半道上得了急讯,长公主就先离开了,说是不要惊动您,只用凤轿送您回来。如今已经到了镜园门外,只因有人拦阻求见,所以外头有些喧哗。县主请在凤轿中安坐片刻,等人打发了那不晓事的,立时就载您进去。”

    “有人拦路,是谁?”

    “你们不过是区区下人,难道要学那些豪奴败坏长公主名声?”

    陈澜虽说此时仍然困倦未消,但仍是提起精神问了一句。那婢女尚未回答,那个陡然提高的声音就从轿外传了进来。听出是苏仪的声音,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指斥,她不禁眉头紧皱,当即一握扶手就对那婢女说道:“出去传话!就说如果是公事,要求见长公主,劳驾去长公主府;要求见我家相公,那就去城外营地。若是私事,男女有别,兼且我家老太太和我都身上不适,不见外客!”

    那婢女立时答应,下一刻就敏捷地下去了。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她冷冽的声音,以及好一会儿的安静。只是,那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给打破了。

    “海宁县主,我今天来,真的是有极其要紧的事!要是你眼下不见我,将来可别后悔!”

    陈澜闻言自是眉头大皱。然而,想起苏仪闯侯府时的趾高气昂,不但是罔顾岳家的名声,而且更是分毫不给陈滟这做妻子的脸面,她就觉得那个人面目可憎到了极点,当即也懒得再叫那婢女传话,而是扬声说道:“事无不可告人之处,苏大人不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直言。”

    “你……”

    凤轿外的苏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看着那华贵的红销金罗轿衣,隔了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县主既然想听,那我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了!县主可还记得,自己不久之前遗落的那件首饰?我言尽于此,告辞!”

    苏仪高傲地举手一揖,随即径直转身大步离去。他本以为自己走上三两步,后头就会有声音出声将他叫住,未料到一步步往前走,足足过了百八十步,后头也是没有丝毫动静。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的他不觉扭头往后望,却只见那些轿夫把凤轿径直抬入了镜园大门,他不禁呆若木鸡。

    “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她故作镇定,肯定是!”语无伦次地迸出了一连串字眼,苏仪终于从最初的意外回过神来,当即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能忍着一直不来求我!”

    在仪门前下轿,又命人厚赏了这些轿夫亲随,吩咐那婢女替自个向安国长公主道谢,陈澜从等在仪门的柳姑姑那儿得知林御医已经回去,江氏的病情并无大碍,她这才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青布暖轿。因是安国长公主荐来的两个轿夫,这一路也是极其稳当,她坐在其中甚至还有余暇回忆刚刚苏仪的那几句话,嘴角不觉露出了哂然冷笑。

    也不知道这个书呆子是真的知道什么,还是道听途说得知了什么,竟然愚蠢到跑到这公然撂出话来,他难道以为靠着要挟逼迫,亦或是施恩援手,她就会相信他不成?

    还未进惜福居正房,陈澜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那股药香。等从正门进去,这股药香就更浓烈了,进进出出的丫头见着她都偏身行礼,但大多都默不作声,直到她进了西屋,见到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的江氏,又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这才仍然让云姑姑留下看守,只把柳姑姑叫到了外头。

    “林御医可有交待过别的什么话?”

    柳姑姑偷觑了一眼陈澜的脸色,这才低头说道:“林御医说,如今时气不好,京城里感染风寒的人多,老太太底子虽好,但也要注意。据说,有好几家勋贵大臣府邸,就是因为上上下下不少人都感染了时气,近来都闭门不出。”

    “比如说?”

    “比如说武陵伯府。”

    陈澜想起今天作为朱氏的本家,武陵伯府竟是一个人不见,而此前陈衍给自己带来了那样的消息,她不禁嘴角向上一挑。然而,她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岔开话题问道:“早上打发了芸儿去看五妹妹,她可回来了?”

    “回来了。”柳姑姑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就小心翼翼地说道,“芸儿回来就对我嘀咕说,光华庵并不是大庵,但庵主明慧为人正派,就是规矩太大,不过看上去五小姐的日子过得还好。只是那地方终究是太偏僻了些,又不如侯府或是咱们家戒备森严,怕就怕有什么不长眼睛的登徒子亦或是其他麻烦。”

    芸儿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陈澜自然知道这番话绝不会是柳姑姑杜撰,当即点了点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有空思量这些,外间就通报进来,道是镇东侯府派了一位妈妈前来探望,她自是连忙让柳姑姑前去迎接。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得已

    回京之后,陈澜原本也打算过去拜望镇东侯夫人,但婆婆江氏道是之前去过一次,镇东侯夫人病情反复,所以被侯府婉拒,后来萧朗还亲自来道了歉,她也就只请云姑姑去探望过一回。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这个来自镇东侯府的年轻仆妇,她不禁有几分错愕。

    这豪门世家之中的女佣,能够被称一声妈妈,管出门拜望和各处送礼的,向来至少得四十往上,深得主家信任的。然而,眼前这位叶妈妈却顶多二十五六,人生得高挑秀丽,不但穿着体面,而且那种不卑不亢的谈吐举止,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像下人,更像是哪家的年轻媳妇。因而,寒暄过后,陈澜就笑道:“要不是刚刚外头通报一声,叶妈妈这样进来,我可是决计不敢认的。”

    “不怕杨夫人见笑,奴婢是我家夫人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人又让我跟了她姓。经一手调教,奴婢又得夫人怜惜许配的家中管事,其实只是福分深厚而已。”坐在小杌子上的叶妈妈含笑欠了欠身,“倒是奴婢一直听夫人说起杨夫人大名,今次才终于有缘拜见。”

    听叶妈妈并不避讳弃婴的身世,陈澜心中一动,自是对其更加另眼相看。瞥了一眼旁边炕桌上撂着的那张礼单子,她就说道:“原本今次叶妈妈来,老太太该当见见你的,可不巧的是今日白天老太太身上有些不爽快,所以只能怠慢了。还请回禀镇东侯夫人,他日病情大好了,就请到镜园来多多走动,我也不说什么做客的话,只当是一家人吧。”

    “多谢杨夫人,奴婢回去一定回禀我家夫人。”叶妈妈连忙起身屈了屈膝行礼,待重新落座之后,这才轻咳了一声说,“我家夫人一直都说,世子爷年方弱冠便到了京师,结果又去了江南,人生地不熟不说,人情世故又差了些,所幸有贵府太夫人和夫人照拂,她心中一直感念。太夫人还古道热肠为他的事情张罗许久,要不是我家侯爷一直在外分不开身,夫人又是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至于拖到今日。”

    叶妈妈突然提到这一茬,陈澜未免有些纳闷,当下虽只是含含糊糊谦逊了一声,却冲云姑姑点了点头。果不其然,等到云姑姑招了招手把丫头们都带了出去,叶妈妈便没有再遮遮掩掩,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家夫人刚刚得了消息,前方大胜,朝鲜内乱,大王和世子全都丧了性命,国中大臣拥立了一位宗室,如今上书请降,辽东战事大约也差不多到头了。”

    “此事当真?”

    见陈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刚刚还有些懒散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叶妈妈心头一凛,头便略略又往下低了低,这才低声说道:“老爷这大胜之后,恐怕是要回朝,升官加爵这些俗套,我家夫人妇道人家,自然是一切唯听上命。我家夫人心里担忧的,就只有世子爷的婚事。近些日子有些消息传出来,道是……道是我家世子爷兴许会尚主。”

    尚主!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本朝驸马仪宾并不是不能做官,但其中的名臣终究只是寥寥无几,而勋贵世家之中虽热衷将自家女儿匹配皇子,却鲜有将公主迎回来当宗妇长媳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宗族宗祠之中的序位实在是麻烦,而且娶个公主远不如嫁个女儿是王妃来得划算。更何况,她隐约记得,如今正当婚龄的公主似乎只有那么两三个。

    “是哪位公主?”

    “是记在淑妃名下的永平公主,今年才过十三岁。”

    问的人一语中的,答的人亦是言简意赅,紧跟着就是好一阵子的沉默。陈澜思量了许久,这才再一次开口问道:“敢问叶妈妈,尚主的消息有几分准?”

    “杨夫人,这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据我家夫人打探,淑妃娘娘提过此事之后,皇上仿佛也有意动,只尚未下明旨。”见陈澜眯起眼睛,仿佛决断不下,叶妈妈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惶急,“我家夫人虽可以趁着正式的消息还没下来,给世子爷立时三刻定下婚事,可倘若那样,违逆之意太过明显,还会有人说侯爷是挟功自傲,所以我家夫人踌躇之下,只能厚颜来寻杨夫人。我家夫人如今病情已有缓转,若不是这样登门惊动太大,本是该亲自来的。”

    陈澜知道叶妈妈这不是客气话——倘若是镇东侯真的逼得朝鲜国内大乱,国中大臣另立新君更上表请降,这一趟功劳必定是举世瞩目,到时候有人揪出镇东侯夫人特意到镜园来的消息,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而且,萧朗曾经于她有救命之恩,江南一行又是彼此多有扶助,这么大的事情撂开手不管怎么也说不过去。可说到底,却是圣意如何最重要。

    “还请叶妈妈回复镇东侯夫人,这事情我心里有数了。”

    尽管陈澜没有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但这样的表示就已经让叶妈妈大喜过望了。她慌忙站起身来俯身磕了三个响头,继而才站起身来:“杨夫人如今正是调养安胎的时候,原本不该拿这些事情来搅扰,实在是我家夫人在京城并无多少人脉,此前也不好和人交往,所以……”

    “叶妈妈不用多说,我明白。”陈澜打断了叶妈妈的话,见其没了起初的镇定自若,站在那里有些讪讪的,便笑道,“萧世子曾经说过,镇东侯夫人从前在奴儿干都司,真真正正是镇东侯的臂膀,如今人在京城养病,镇东侯和将士亲朋都不在身边,有些难处自也难免。”

    “多谢杨夫人体恤,多谢杨夫人体恤!”

    留着叶妈妈又说了一阵子话,陈澜随即又叫了云姑姑进来,将礼单子递了过去,示意预备一份回礼。等人一走,陈澜坐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想来如镇东侯夫人那般精明强干,甚至为此忽视了儿子的人物,如今不得不到京城养病,而且连儿子的婚事都没法自主,那种惶然等闲决计是不足为外人道。可镇东侯夫人却为了此事来求她这个晚辈,足可见事情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关键时刻,她也知道太子那边指望不上……”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顿住了,停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苦笑了一声,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虽说东宫已定,可还真是少有这样的太子。说是亲近人不少,势力也不小,但真正却是个空壳子。而且坐上了那样的高位,就更不能结党争权,否则便是下头的活靶子——也许,晋王及其党羽在立储时隐忍退缩,想的不外乎是把人捧高了再摔下来。

    戌时许,之前睡了过去的江氏终于是醒了,精神也比早晨大有起色。陈澜在旁边亲眼看着庄妈妈喂食,又去亲自看过药方,还想尝药的时候却被江氏一力阻止,甚至没能再呆上一会就被轰回了房。于是,她只得在怡情馆中派人时时打听,待得知江氏再次睡下,她就吩咐人去请了庄妈妈过来。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这位江氏多年的心腹撂出了义母安国长公主的怀疑。果然,庄妈妈立时脸色变了。她几乎是霍地站起身,眉头紧锁了一会儿就愧疚地跪了下去:“夫人,是我疏忽。前两天有从前服侍过老太太,后来嫁出去的一个丫头来磕头,老太太一时高兴就留着人多说了一会话,还留了饭。她那会儿咳嗽过好几次,我也没太留心。那次之后,老太太似乎就有些恹恹的。”

    “去查,但切记不要惊动,就连那个丫头也是一样!”陈澜吩咐了一声,见庄妈妈连连点头,又额外补充道,“只需探明她平日多半和什么人来往,是如何起意来见老太太,那时候是否得了病,什么病,如今怎么样了,一样一样都得打探明白!”

    夜色笼罩下,镜园各处甬道上的明瓦灯都渐渐点亮了,但前院却因为主人不在,大多数地方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因而,当二门上的人突然看到不远处几盏灯笼直奔这儿来,全都既是诧异又是好奇,待到认出了那几盏灯笼中间的人,一帮人全都高兴了起来。

    “是老爷!”

    “老爷回来了!”

    睡下好一会的陈澜朦胧间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刚刚躺下时那种七上八下的感觉顿时无影无踪。回应了他的轻吻,她就轻声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傍晚正好陛下召见,之后就让我回家一趟,正好遂了我的心愿。”杨进周轻轻揉了揉陈澜那光洁的额头,这才说道,“今天阳宁侯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娘那里我刚刚去瞧过。你也是的,操心这些那些就算了,这事情还瞒着我。”

    “知道了知道了,一回来就啰嗦这些,旁人看见哪会相信你是冷面杨!”陈澜嗔怒地横了他一眼,又随手把身边的一个大靠枕递了给他,“是呆一会还是呆一晚上?如果今晚还要走,陪我一块歪一会,咱们说说话。”

第四百六十二章 前夕

    说是说说话,可只是彼此间闲聊了几句,杨进周就发现陈澜已经睡熟了。那轻轻的均匀呼吸声中,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满头长发就这么散落在枕头上,散落在他的臂弯里,甚至还有几缕缠绕在了他的肩头,用手去抓又调皮地黏上了他的掌心。看着她宁静安详的睡姿,他揉按了两下她光洁的额头,见她仿佛不舒服似的挪了挪脑袋,他不禁笑了。

    “说实话,我真不想带你回京城来。江南那地方虽说直到我们走的时候,也没完全理清楚头绪,但毕竟天高皇帝远,上头又没有顶头上司,日子比这惬意多了。”

    见陈澜依旧睡得香甜,他哑然失笑,又弯下腰来,耳朵贴在她小腹上那一层锦被上听了听。好半晌没听到任何动静,他先是自失地摇了摇头,随即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给她掖好了被子拉上了帐子,这才趿拉了鞋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到外间穿好了鞋子,见云姑姑柳姑姑上了前来,杨进周这才吩咐道:“夫人如今身体要紧,老太太又病了,我不能时时回来,家务事你们两个多担待。”

    云姑姑柳姑姑自然连声应是。见杨进周若有所思,仿佛还想嘱咐些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云姑姑就轻声说道:“老爷这些天都不在家,有件事一直都没法禀报。事情是这样的……”云姑姑言简意赅地把金簪的由来等等如实道来,见杨进周先是皱眉,随即脸上的冷意渐浓,她便谨慎地没再往下说,只是垂手站在那里。

    “这事情我知道了。”惜字如金地吐出这七个字后,杨进周便再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叮嘱了一些别的琐事,字里行间满是各种各样的关切。一直等云姑姑和柳姑姑一路送了他出二门,他在下台阶的时候方才突然停了停,“这事情我会设法盯着,不要告诉夫人我知道此事,免得她又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担心来。如果可以,少让她出门。”

    嘴里这么说,可出了大门上马,杨进周一挥马鞭,心里却犹如明镜似的透亮。要是他的妻子真的关在深宅大院只管相夫教子,那还是她么?

    “只希望长公主也体恤体恤,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千万别拿去告诉她!”

    陈澜一觉醒来时,就已经是大天亮了。枕边空无一人,昨夜的温言软语仿佛只是梦幻。她歪着头竭力想了想,依旧记不清楚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到最后自然而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在床上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她方才随手划拉开了帐子。不用呼喊,下一刻就只见芸儿匆匆近了前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那儿如何了?”

    “老太太晚上睡得安稳,一大早就起来了,精神比昨天大有起色。戴总管已经让人送了帖子去太医院,大约再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诊脉。”

    陈澜在芸儿的搀扶下费力地起身,更衣梳洗梳妆之后,她隔着高丽纸糊的窗户往外一看,就只见是外间一片大亮,当即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下雪了?”

    “是啊,巡夜的婆子说,下了一晚上的雪呢!幸好昨晚上老爷走的时候天色还好,否则大雪天里出城赶路,那可就苦了。”芸儿熟练地给陈澜披上了一件半袖披风,又到前头半蹲着扣好了一个个的扣子,随即才站起身说,“昨晚上是云姑姑柳姑姑一块送了老爷出去的,她们还特意预备了大毛衣裳和兰州姑绒的大氅,就算化雪之后又冷了,想来也不要紧的。”

    “都是我们预备的,那你干什么去了?”说话间,柳姑姑就进了屋子来,行礼之后就笑道,“从前只觉得芸儿做事太过风风火火,可昨晚上却多亏了她。云姐姐送走了老爷,就去老太太屋子里守着了,我一个人巡夜照管不过来,就叫上她一块。亏得她惊醒,否则马厩里之前两个马夫烧着给老爷亲随的那个炭盆扔在那,也许真得出大事情。夫人看她连眼圈都熬红了,这一晚上可比平时少睡一个多时辰。”

    陈澜对芸儿素来信任,听到柳姑姑这番夸奖,又见芸儿那红脸的模样,不禁更是笑开了:“听到了没有,做事出色就不要谦逊,否则就假了!这几天你就多多担待,巡海夜叉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等老太太病好,就让老太太做主,给你好好挑个如意郎君!”

    “夫人!”

    见芸儿面露娇羞,陈澜微微一笑,索性撇下她和柳姑姑一块出了西屋。到明间里坐下,很快就有人提着食盒上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早饭,从粥菜到面点一应齐全。等到用完撤下,陈澜发现芸儿还没从里间出来,不禁哑然失笑,索性就向柳姑姑问起了昨夜杨进周回来可还留了什么别的话。再一次听到那些琐碎到无与伦比的叮嘱关切,她心中一暖,脸上却轻哼一声摇了摇头。

    “他也是的,家里又不是没人,还生怕我吃不好睡不好似的……柳姑姑,让外头预备暖轿,咱们去看看娘。”

    确认江氏的病情确实比之前好转了许多,太医院的人请脉之后也说并无大碍,陈澜才算是真正定了心,当即也懒得坐轿子回去,索性就在惜福居东屋里起居。只不过,仿佛是老天爷为了补偿昨日那一整天的奔忙,这一日她闲得几乎有些发慌,直到傍晚陈衍突然跑了过来,她才算是有了些精神。

    “怎么又来了?”

    “姐,难道我来陪你和伯母,你还不高兴?”陈衍刚刚进去给江氏问了安,还捎带上了自己从寺里请回来的平安符,逗得江氏合不拢嘴,这会儿在姐姐面前,也是一样笑嘻嘻得没个正形,“再说,我高兴着哪!你不知道,昨天的事情满城里都传遍了,人人都说老太太雍容大度,三叔那个哑巴亏吃得有苦说不出,嘿,今早上他见着我破天荒连教训也忘了……哼,他也不看看,这满家里的下人不少都和别家有亲,他从前那嘴脸早就都传出去了!我还听说,他昨晚上在庆禧居里为了一丁点小事发作罗姨娘……啧,拿女人撒气,他也越活越回去了!”

    陈衍大约是真的高兴极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见陈澜含笑看着自己,他才突然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来,轻咳一声就恢复了在师傅和韩先生面前的正襟危坐。瞧见他这幅样子,陈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知道矜持了?”

    “这不是在人前装太久了,所以在这儿就不想再装了么?”

    眼见陈衍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陈澜到了嘴边的责备提点也就说不出来了。思忖片刻,她就问起顺天府的那桩案子,得知苏仪这个推官还是硬顶着,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才说道:“昨天我坐车回来的时候,他曾经拦车要见,结果被挡住了。”

    “什么?他竟然这么不知天高地厚!”陈衍顿时火冒三丈,霍地站起身来,下一刻才在陈澜的目光下又气呼呼地坐了下去,“我知道了,回头我一定想个法子好好教训他一下,绝不让他有机会出这幺蛾子!”

    陈衍既然揽下了苏仪的事,陈澜心中也就放下了这一桩。然而萧朗的事,她思量片刻就决定不对小家伙提起——两个人是不打不相识,可陈衍自己才是刚到成婚的年纪,让他去打听这种事总不相宜。因而,听他满脸兴奋地说起定府大街的新房子,她临到最后就笑着说道:“记得乔迁的时候请上你罗师兄去镇一镇,也借借他的福气!”

    “知道知道,罗师兄一早就答应过了,姐你就放心好了!”陈衍连连点头,随即又贼兮兮地笑道,“不过,他自打听说你和罗家嫂子一块有了身孕,就一直在思量指腹为婚,听说连天上一对地上一双的风声都放出去了。就不知道到时候生的都是儿子或者都是女儿,他怎么收场!对了,姐,听说近些日子晋王府的人总是在外城转悠,镜园要是在外城有产业,千万小心些,我总觉得来者不善!”

    前头半截是打趣,后头半截就突然变成了正事,饶是陈澜素来习惯了陈衍的说话方式,这会儿也有些接不上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家伙,她心里却是不免记下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陈澜倒是派人去过安国长公主府,可得知人在宫中西苑小住,没办法的她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可等来等去,安国长公主不见出宫,辽东再次大胜以及朝鲜上书请降等消息却已经传了过来,此时正是年关将近,京城上下自然又喜庆一片。在上上下下齐欢腾的氛围之中,朝会上阳宁侯陈瑛回肃州的归期却定了下来——明年二月。

    虽说一西一东同是大胜,但在朝野中分量自是不同。因而,这一天阳宁侯陈瑛回到侯府的时候,那脸色赫然是毫不掩饰的阴沉,连带侯府中的下人都不由得心中打鼓。虽说一面是立功不断又名正言顺袭封的阳宁侯三老爷,一边是过了气的老太太和乳臭未干的四少爷,可谁知道这胜负究竟如何?

    于是,这天夜晚陈瑛没有宿在罗姨娘或其他侍妾的房中,而是在书房中消磨了一整夜,自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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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三章 卑劣

    光华庵位于正阳门外正西坊的光华胡同。当年建都京城的时候,太祖皇帝对于在城内大建寺庙道观很不热衷,因而整个太祖年间,内城除了那些元大都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留下来的寺观之外,没有新添一座,至于尼庵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百多年来虽陆陆续续整修重建了不少寺观,但内城仍是少有尼庵。

    即便如此,陈汐作为阳宁侯府的千金,在内城修行是轻轻巧巧就能做到的事,可她偏是硬选中了外城的光华庵。她这一坚持,陈瑛又点头,罗姨娘和陈汉也没有其他办法。

    前几天侯府分家的勾当闹得沸沸扬扬,可青灯古佛前的陈汐却几乎感受不到那种气氛。陈汉倒是来寻过一次,被前头的尼僧拒之于门外之后,只得打发了一个妈妈来,对她说了那些事情,她在明面上却不为所动。这天早上,当做完早课回到自己的静室时,她却忍不住又从箱子底下找出了陈衍转交给自己的那张纸,眉头一会皱紧一会舒展,竟是久久决断不下。

    襄阳伯毕竟生死不知,倘若她真的如先头设想的那么做,到了那边面对的也是对爵位虎视眈眈的极品亲戚。父亲陈瑛得了那大注家财,又招惹了那样的官司,一时半会总会消停些,没时间搭理她。这尼庵供给不缺,日子又清静,她何苦一定要把自己陷入那种境地,再去过那种和人勾心斗角的日子?富贵日子她已经过得厌倦了,还不如就这么一路平淡下去……

    “三姐,我没你的心志胆识,也没你的机敏果断……”

    陈汐轻叹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撕掉那张纸,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咳嗽。在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她立时把东西重新放回了原处,又锁好了藤箱。才从里间走出去,她就看到一个中年尼姑进了门来,正是庵主明慧。这位三十许人的尼姑虽说是剃了发,可却是眉眼如画,一身僧袍别有一番明媚风情,可偏是不苟言笑面色肃然。也正因为如此,此前陈汉都被挡在了外头,曾听说过不少尼庵都有腌臜勾当的她终于是放了心。

    简短的寒暄过后,明慧便说道:“你虽是侯府千金,尚未剃度,侯府又送了两个仆妇过来服侍,可若单单是念佛抄经,于身心无益。这寺后除了几亩菜地之外,还有一块小花圃,如若你愿意,就交给你照料可好?”

    听到是这么一件事,陈汐顿时愕然。仔仔细细想了想,她看了看水葱似的双手,随即就抬起头来:“多谢庵主一片苦心,那花圃就交给我吧。”

    “花圃里有腊梅,有红梅,都是过段时节就会开的,虽说天冷,可你也不妨多多用心照料,如此等到花开的时候,和你在侯府中拥裘赏雪赏梅又大有不同。”说完这话,明慧合十颔首,也不等陈汐开口就径直转身出了门去。屋檐下的一个中年尼姑慌忙迎上前来,还来不及开口,明慧就淡淡地说道:“我已经对她说了。虽说她是侯府千金,可既然想出家,就该把有些杂念都抛在脑后,否则到这佛门清净之地来作甚?”

    “庵主说的是。”那身材微胖的中年尼姑连声应是,但随即又陪笑道,“庵主您向来不屑交接权贵,又不让人上那些豪门化缘,单靠那几亩地和少得可怜的进项,实在是在外城难以过下去。阳宁侯府每月送来那二十两,如此上下都能过得,而且看那位五小姐并不是骄狂任性的人,那片花圃交给她不会有错的。”

    “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豪门居高临下的嘴脸……好在陈五小姐人确实还好,但愿她能解开心结。”明慧捻动佛珠念了一声佛,往前徐徐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却是沉声吩咐道,“只那花圃靠近后门,出去就是那条斜街,你记得吩咐人小心门户,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是是是。”

    陈汐向来不是温吞水的性子,明慧既然说了花圃的事,她便带着陪过来的一个仆妇到后头去查看。因是听过那几个小丫头的哭诉,她此番特意只选了两个没了丈夫的中年仆妇过来,耳根反而得了清净。这会儿见着那一株枝干弯弯曲曲的老梅,她不禁油然而生喜爱,自是拉着那懂得些园丁之术的仆妇东问西问,折腾了一下午方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多了一桩挂心的事情,她顿时连每日早课晚课都精神奕奕,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庵主明慧看在眼里,心里自也高兴,又因为那掌管伙房的尼姑三番两次说话,她便渐渐吩咐但凡陈汐去了后头花圃,别人就回避一些。于是,乐得清静的陈汐几乎是一整天都泡在那儿,也不理会手经常冻得发僵,十指更因为花锄而磨出了不少水泡。

    这一日上午,她打发了两个显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仆妇,自己和平常一样在花圃中忙碌,可不多时就气喘吁吁靠在了那株老梅上休息。那顶在背上的虬结如今她都已经习惯了,靠着靠着,她突然一时起意,竟是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吟起了儿时学过的那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突如其来接上的下两句诗顿时让陈汐心神巨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看去,见是这些天一直都紧闭不曾开过的后门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下了门闩,此时正虚掩着,而距离自己没几步远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身披轻裘的年轻人,尽管那模样她并不是十分熟悉,但她却记得自己一定是见过的!在惊恐中反反复复搜寻了一番记忆之后,她的脸色顿时更白了。

    “你……你……”

    “这凌霜红梅四个字用在陈五小姐身上,确实是最贴切不过。”

    尽管对方笑得温文,话里话外却满是赞誉,陈汐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来,心底惊惧更甚。直到指甲因为紧握拳头而深深陷入了手心中,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一阵阵袭来,她方才勉强镇定了心神,但嗓子却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沙哑。

    “晋王殿下到光华庵这种尼僧清修之地来,不止有何贵干?”

    “本王只是一时起意经过这儿,得知五小姐在这儿清修,所以来探望探望你。”晋王仿佛根本不在意陈汐那种反应,不动声色地又上前了一步,“怪不得当初阳宁侯对我提起此事的时候,满脸的惋惜和愤恨,任凭是谁,如此出色的千金却落得要遁入空门的下场,做父亲的都免不了会恼羞成怒。听说襄阳伯家那些亲戚闹得很不像样,所以阳宁侯打算上书,请皇上以断了直系为由收回襄阳伯爵位,也给已故襄阳伯一个追封。”

    陈汐已经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倘若晋王有什么不轨举动,她就是拼着性命名声都不要也要大声嚷嚷开去,然而,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几乎觉得一颗心都完全冰冻了起来。怪不得父亲会一回来就把她送出府,怪不得父亲甚至宁可去忙活六娘的婚事,而把她撂在一边,原来,他早就有更好的打算,更深的谋划!

    “殿下究竟想怎么样?”

    “只是怜香惜玉之心罢了,五小姐无需过虑。”晋王风度极佳地微微颔首,竟是没有继续上前,“不过,五小姐当初选定光华庵,大约是因为这尼庵在外城风评极好吧?说来那位明慧大师确实是一等一的古板,所以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他处入手,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今日正好不在,哪怕是在,我也希望五小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二公子和五公子着想,为罗淑人着想。”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陈汐一下子咬紧了嘴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那株老梅,好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区区一个陈五,值得殿下如此用心良苦?”

    这一次,晋王却没有答话,而是微微一笑,心里却是颇为得意。当年威国公罗明远回朝入主中军都督府时,一起回来的还有好些正值壮年的军官,如今两三年过去,这些人都已经今非昔比了。若不是得人提醒,他恐怕还想不到,同样是在云南都指挥使司浸淫多年,而且据说和军中上下关系极好的阳宁侯陈瑛,对于这些人具有非同小可的影响力。

    哪怕这种影响力因其离京两三年而有所降低,但是,陈瑛的手中,还扣着那些有杀伤力的东西,这就不能有任何小觑了!只是,陈瑛的胃口太大了些,所以他不得不用些手段把控住人,但除却手段,纽带却也不可或缺,两人都默认的筹码之一,便是眼前的陈汐了。

    “不知道五小姐想清楚了没有?”

    正当陈汐因为紧紧扶着那株老梅而几乎折断了指甲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紧跟着,虚掩的后门竟是有一个人闯了进来。那形似亲随的汉子快步走到晋王身后,几乎是用最低的言语禀报了几句。下一刻,晋王的脸色就倏然变了。

    “可恶!”晋王轻叱一声,随即就看着陈汐道,“天下虽大,但有些事情却已经注定了,还望五小姐量力而行。明慧虽正派,可是哪怕真的要她一条命,却也是易如反掌!”

    说完这话,晋王就再也不多言语,匆匆从后门退了出去。才一上停在斜街的那辆马车,他就看着里头那人怒骂道:“难道是泄露了风声?镇东侯夫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上这儿来?”

    “殿下息怒,小的敢担保没有露出任何风声!据说是镇东侯夫人突然做了一个怪梦,这才突然起意带着人前来庵堂上香,所以……”

    “不用所以了!”晋王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旋即面色狰狞地吩咐道,“让她们死死盯着人,要是出了任何纰漏,你们提头来见!”

第四百六十四章 救星

    在京城养病将近三年,镇东侯夫人叶氏鲜少在人前露面过。再加上镇东侯远镇奴儿干都司,这么多年和京城朝臣勋贵并没有太多往来,所以见过她的人极少,再加上光华庵的尼姑们因为庵主明慧的严正少有见过权贵,此时此刻面对这位低头下车的镇东侯夫人,有的错愕莫名,有的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打量端详的目光。

    和那些崇尚奢华的贵妇们不同,值此隆冬时节,叶氏并没有服用贵人们最喜爱的轻裘,而是一身火红的大袄,在这冬天的肃杀气氛中便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鲜亮来。她的身量也不像别的同年人那般发福,而是略显清瘦,面色亦是颇为苍白,但眼神却极其明亮。这会儿扫了一眼那几个迎上前来的尼姑,她便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

    “突然而来,想必叨扰了诸位。”

    “夫人哪里的话。”主管戒律的明方笑得有些不自然,在叶氏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下,扛不住的她索性低下了头去,“只是庵主因为住在临近的一位老寡妇身患重病,于是前去问诊了,夫人这来得突然,咱们不得不怠慢了。”

    “明慧大师性情高洁,又是一片慈悲心肠,我不过是一个病痛时方来求神拜佛的俗人,若是真的劳动了她,我心里倒是要过意不去了。”叶氏微微一笑,却没有理会一旁那个妈妈伸过来要搀扶她的手,而是就这么稳稳向前走了几步,“昨夜偶得神人托梦,说是要想病消,就得寻一座真正敬佛礼法的清净之地来参拜参拜,幸好曾经听身边人提过这地方,所以我就贸然来了。”

    明方闻言更是莫名惊诧,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眼神和叶氏那移过来的目光只是一碰,她就只觉得心里发虚,不但刚刚打点好的两句话全都忘了,而且那突然生出的隐约念头更是让她心里直打鼓,竟是一时间呆在了那儿。直到觉察到身边有人经过,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却发现叶氏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停了下来看她。

    “夫人……”

    “对了,我听说阳宁侯府的五小姐如今正在庵堂清修,不知参拜之后我可否见上一见?”

    此话一出,明方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好半晌才强笑道:“夫人要见人,原本贫尼不敢拦阻。只是庵主素来严正,此前阳宁侯府的五公子亲自来探望,尚且被挡在门外,若是知道夫人见了她,只怕……”

    “那怎么相同?五公子虽是至亲,但毕竟是男子,进出庵堂如何方便?”叶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明方,见其瞠目结舌,她方才淡淡地说,“也罢,我也不为难你。只不过是我觉得这位五小姐未免太过可怜,所以想见一见安慰安慰罢了。”

    见叶氏说完这话就再不纠缠,带着一位妈妈就径直往前殿走去,明方终于是松了一口大气,按着胸口站在那里老半晌没能挪窝。直到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了,她也来不及理会叶氏那一番参拜究竟是何光景,拔腿就往后院冲去。穿过几道侧门到了后院门口,她正要进去,突然又站住了,探头探脑地叫了两声五小姐,见没人回答,这才蹑手蹑脚入内。可人还没站稳,一旁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大树旁边突然闪出了一个人。

    “啊!”明方给吓了一大跳,看清是陈汐,她这才赶紧换成了满脸笑容,“这大冷天的,五小姐怎么还在外头?”

    “大冷天里,花圃既然能去得,难道在屋外站上一会,就能冻坏了?”陈汐用冷冽的目光盯着明方,见其畏缩地侧过头去,这才冷冷地说道,“况且,说动庵主让我照管花圃,说是借此让我散散心的,难道不是你?”

    陈汐自从进了光华庵之后,平时很少和其他人有多少交流,明方虽然偶尔能与其说上几句话,可也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这会儿正面领教那冷冽词锋,她只觉得脑袋突然一炸,那种笑容可掬的模样顿时怎么也维持不住了。好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五小姐……五小姐这是从何……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陈汐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尼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没有蠢笨到遭了那样的暗算,还不知道事情的缘起。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今哪怕再身不由己,也不是你这个小卒子能轻易摆布的!”

    “你……”

    见陈汐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拂袖而去,明方只觉得头皮发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风地里站了老半天,直到浑身发冷脚发僵,她才勉强回过神,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待到了前殿,她使劲拍了拍完全僵硬了的脸部肌肉,这才故作轻松地跨了进去。可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除了那镇东侯夫人以及随从众人,还有脸色冷冰冰的庵主明慧。

    “庵……庵主回来了?”

    明慧瞥了明方一眼,这才斥道:“虽说光华庵少有那些夫人小姐前来,但镇东侯夫人何等身份,我不在,你总应该在旁边陪着,把香客扔在前殿自己跑得不知道踪影,这算什么道理?”不等明方出言辩解,她就又开口说道,“夫人说,想在府里请个人说几天经。我离不开,你就跟着夫人去侯府吧。”

    “啊?”

    这要是平常,向来嫌弃庵中清苦的明方必定求之不得,可此时此刻听到这样一个突然消息,她却只觉脑际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一个徒儿轻轻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夫人抬爱,贫尼……贫尼本不该拒绝,可贫尼于经文上头……”

    “这些没意思的谦词就不用说了。就是我,也不及你对经文精熟。”明慧竟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断了明方的话,继而扭头对镇东侯夫人合十行礼道,“夫人想请人说经,足可证心诚,但那么多香火钱却万万不可。光华庵上下就这些人,支出有限,后头还有几亩薄田,再加上周遭百姓敬佛之心也颇为恳切,夫人这片好意只能心领了。”

    明方这才看见,一旁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条盘,上头虽用红绸盖着,可仍然能看出下头的元宝轮廓,少说也有五百两。这一瞬间,她顿时移不开眼睛了,待听得明慧竟婉拒这些香火钱,她只觉得一股恼意直冲脑际,差点要打断明慧这番话。

    镇东侯夫人叶氏见明慧满脸肃然,并没有丝毫作伪的意思,思忖片刻就笑道:“既如此,是我考虑不周。只是今天既是来参拜敬佛,总不能空手而来,我便捐百斤香油吧,庵主切勿再推辞了,否则我以后哪敢再来?”

    明慧这才面色稍霁,当下合十行礼称谢,又吩咐人去给明方收拾行装。如此一来,眼看没了转圜余地,明方只好随着镇东侯府这一行人出门,甚至临走之际都来不及对徒儿多吩咐几句话,一路上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渐渐竟被那颠簸的马车给颠晕了。等到糊里糊涂被人拽下马车的时候,她抬头一瞧,这才发现面前的竟然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侯府,而是一座低矮的小院,而四周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看便让人心生惊惧。

    “这……这是哪儿?”

    刚刚拉她下来的叶妈妈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倒是忘了,大师还是头一次来这地方。这是从前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如今锦衣卫是没了,可这地方还在。”

    “什……什么?”此时此刻,明方简直觉得脑袋被雷劈了,结结巴巴好一阵子,她才惊惶地往后退去,“你们,你们带贫尼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你说想干什么?”叶妈妈冷冷一笑,继而朝左右努了努嘴道,“还不把这个尼姑拿下了好生拷问?”

    眼见那几个大汉嘿嘿笑着围了过来,明方拔腿就往外跑,可没跑上两步就被一下子扭住了胳膊,那嚷嚷声也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团破布给全都塞住了。眼见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她挣扎了没两下,就脑袋一歪,竟是完全吓晕了过去。

    一旁扭着明方的婆子试了试她的鼻息,这才扭头问道:“妈妈,人似乎是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叶妈妈有些不能置信,上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这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有那贼心没那贼胆,这么不经吓!你们把人塞到那边屋子里去,关上两三天,清清静静饿上两三天,看她招是不招!真是没见识的东西,说是锦衣卫,她还真信了!”

    那婆子答应一声,便把人拖进了一旁的小屋,剩余的大汉们哄笑一声,也就各自散了。等到房门落锁,那婆子少不得亲自看守在了门口,而刚刚发话的叶妈妈则是快步出了门,转过一道角门,两边赫然是高高的夹道,竟真的是在镇东侯府中。

    及至回到了正房,她挑帘子进了东屋向叶氏一五一十回了话,便垂手站在了一边。好一会儿,她方才听到炕上的女主人开了口。

    “严加看管,放出风声去,只说是我喜爱她讲经,所以打算留上她一段时日,看看别人会不会想法子把她弄出去。再派个人去对大郎说,都出了二郎那档子事,他就别再指望报喜不报忧,家里这些事自有我照管。另外,我写封信,你送去镜园吧。好歹是她娘家的事,虽说那个进了后门的人是谁没探查出来,总不是什么好人。她正是身怀六甲的当口,我却劳烦她帮那个最难帮的忙,如今这也说不上是不是人情,先还上一部分再说。”

    叶妈妈连声答应,可临退下去之前,却又停住了脚步,复转身上前,紧挨叶氏低声问道:“夫人,有一句话按理我不该说,不论此前的事成或不成,世子爷的年纪……”

    “我知道。”叶氏苦笑一声,随即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父亲打仗正是节骨眼上的时候,所以哪怕杨家老太太从前给我的那些名单上有好几个合适的,上头没发话,我也只能就这么拖延着。原是想着晚几年也好,否则一对娃娃夫妻,让人操心的地方太多了。可谁会想到……唉,都是我的错,若真的没法子,也就是天数了!”

    PS:不知道大家看到那个点券保护功能了没,看到了请务必设置一下,很重要。我那天就是前一天设了这个,后一天被盗号,账号里头的钱才没丢,谢天谢地……另外,最近是真的很忙,不是因为准备新书而少更的。可怜见的,至今新书才写了七章……

第四百六十五章 回敬

    砰——

    陈澜平日素来和颜悦色,虽也有偶然发怒的时候,但失态到摔了茶杯,却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此时此刻,不论是侍立在旁边的云姑姑柳姑姑也好,伺候多年的大丫头芸儿也好,全都是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别说是劝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这僵硬的气氛持续了老半晌,还是芸儿怯生生地说道:“夫人,您别生气了,别忘了您如今是双身子。”

    闻听此言,陈澜眉头一挑,但最后却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三叔陈瑛是什么样的功利性子,她这个做侄女的当初领教颇多,并不是不知道,可是,能够对自己女儿做到这样的地步,这还是不是人?她一把捏紧了扶手,大口大口深呼吸了好几回,这才勉强镇定了心绪,但浑身上下那种非同一般的燥热却久久不去。

    “林御医还在给娘诊脉吗?”

    云姑姑不知道陈澜突然提起这一茬是什么用意,连忙答道:“夫人,林御医还在。”

    “姑姑去那边走一趟,请林御医给娘请完脉之后,到怡情馆来,我身上也有些难受。”见屋子里这两大一小唬了一跳,她便摆了摆手说,“不用紧张,未雨绸缪,刚刚只是实在气着了……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吧,省得人来了,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另外出去吩咐一声,让她们不许嚼舌头,免得娘听到了担心。”

    云姑姑答应一声连忙去了,而芸儿则是赶紧亲自上前打扫满地的茶叶残渣和碎片。至于柳姑姑,则去重新沏了一盏茶送来,等陈澜呷了一口定神,她就婉转劝道:“夫人,原就说有了身子的人暴躁易怒,生气的时候拿个茶杯泄愤算不得什么,可终究还是以身体为重。不管镇东侯夫人说的事如何要紧,可也及不上您和腹中胎儿来得要紧。”

    “你说得我都知道,可就是忍不住。”陈澜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人无力地靠在了后头那又厚又软的靠垫上,“爹娘去得早,我和小四相依为命,虽说老太太回心转意渐渐疼爱,可终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父母扶持,也不能承欢膝下。可是,倘若当父亲的只是视儿女为换取荣华富贵的货物,怎不叫人心寒!”

    刚刚镇东侯府的那位叶妈妈只是送了信过来,具体信上写了什么,柳姑姑自然是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她只看到陈澜接了信后就客客气气留着叶妈妈说了一阵子话,继而让云姑姑把人送到了二门。可等到看了信之后,陈澜的脸色就立时变了,到最后芸儿端茶上来,这位素来和蔼亲厚的女主人竟是气得摔了茶杯,她和云姑姑看到这一地狼籍都懵了。

    此时此刻,陈澜虽没说明白,但柳姑姑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阳宁侯陈瑛是什么性子,只要在阳宁侯府呆过一阵子的人都能明白。只是引得陈澜发这样大脾气的,必非寻常的什么利益纠葛,只怕是极其卑劣无耻的行径。

    陈澜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片,心里又是烦躁,又是庆幸。虽然陈汐搬去了外城光华庵之后再不曾和她联系,她对其真的打算心如止水常伴青灯古佛颇为惋惜,但想想如此一来便能避开那些纠葛,再加上陈瑛仿佛忘了这么个女儿,也就没往心里去。可是,这一次要不是镇东侯府侦知到了消息,镇东侯夫人又出现得及时,这事情会是怎样的结局?

    陈瑛究竟想干什么,还有那个悄悄进了一座尼庵的男人,是不是她猜测的那个人?

    踌躇了好一会儿,她便把手中的那张纸递给了柳姑姑,淡淡地吩咐道:“烧了。”

    别说陈澜尚在孕期受不得烟火气,就是从前,房间里有地龙暖炕,也往往不用炭盆,因而这会柳姑姑接过东西来,愣了一愣方才快步走到一角的烛台上,竟是点燃了之后信手将信笺凑在了上头,眼见那灰烬一丝一丝落在地面,最后完全烧没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根本没生出一丝一毫偷窥的念头。做完了这些,外间就传来了云姑姑的声音。

    “夫人,林御医来了。”得了内中应答,云姑姑就挑了门帘先让了身边的两人进来,这才跨过门槛,因笑道,“正巧我走到半路,庄妈妈送林御医出来。听说夫人身上不舒服,他们都吓了一大跳,庄妈妈还埋怨了我好一会。”

    见林御医行礼,又拿出诊脉的小枕,让陈澜落了手,就细细诊治了起来,庄妈妈也上前行了礼,这才说道:“真真是给吓着,老太太这病才稍好一丁点,要是夫人再病了,老爷回来我拿什么脸面去见人?林御医就是有回春妙手,也禁不住咱们家这样一直折腾。”

    林御医却没留心这话,细细诊了两只手,拈着胡须沉吟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躬了躬身说:“夫人想必是动过怒,所以肝火有些旺盛,脾脉也不算最好。所幸还不曾动胎气,但我不得不劝一声,您如今非同往常,一定要自己珍重才是。”

    “多谢林御医提醒。”陈澜点点头谢过,见林御医没说什么别的,只是跟着云姑姑到了外头去另开药方,她这才恢复了此前舒适的坐姿,一转头发现庄妈妈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她就问道,“妈妈莫非是有什么话要说么?若有话就直说,不用顾忌,我刚刚是发过脾气,可总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怒。”

    尽管因为林御医刚刚的诊断而有些迟疑,但陈澜既这么说了,庄妈妈思来想去,还是实话实说道:“夫人之前嘱咐我的事,如今已经打探清楚了。来看老太太的那个丫头从咱们府里出去之后就一家人搬离了原先的居处,左邻右舍都说是没一点风声,除了细软,甚至连家具都不曾收拾。而且……据他们说,那家的媳妇咳嗽咳得昏天黑地,此前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才好些,兴许是痨病也不一定……”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陈澜的表情,见其虽是怒色尽显,可吐气吸气了几回,渐渐就恢复了镇定,她不禁暗中佩服,顿了一顿又说道:“所以刚刚林御医来,我是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回,老太太应该并未传上那毛病,这一次只是寻常的风寒。”

    “既然已经打探明白了,那就不可不防。这几日你留心老太太的状况,但使稍有不妥,立时就去太医院。”陈澜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不要瞒着叔全,派人去报信!算计到了家中老人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身为人子,这事情得由他去追查!”

    “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庄妈妈连忙应了一声,自称也不由自主地变了。见陈澜沉默了下来,也并没有其他的吩咐,她少不得告退了出去,到了外头方才出了一头冷汗,但更多的却是恨得牙痒痒的。须知江氏对身边人素来优厚,如今竟然遭到了这样的暗算,这简直是卑劣无耻到了极点!

    前脚庄妈妈才走没多久,后脚云姑姑就拿了药方进来。陈澜久病成医,对药理自然颇为熟悉,拿着方子过目了一回,就让云姑姑送林御医走时,再送上两段表里。等到门帘再次落下,她眯了眯眼睛,就示意芸儿到外头守着,又让柳姑姑扶着自己到书桌前,由其伺候笔墨,须臾就写好了一封书信。

    “夫人您这是要送去……”

    “送去镇东侯府。”陈澜用蜜蜡封口后盖上了自己的小印,就这么递给了柳姑姑,“亲手交给镇东侯夫人,而且不要忙着回来,请镇东侯夫人看了信之后,给一个口信。”

    当柳姑姑一番奔波,终于见到了镇东侯夫人叶氏的时候,免不了悄悄打量着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贵妇。因而,当她瞥见叶氏展开信笺之后没看多少就发出了一声惊咦,心里更是忍不住一阵讶异。只不过,那一丝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最后回复她的时候,叶氏的脸上赫然又是那种淡然可亲。

    “劳烦柳姑姑特意跑这一趟了。就请回复杨夫人,说这件事情只管交给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不会辜负了她这份心。”

    这样的答复远远出乎柳姑姑此前的预料。不过她终究是历练多年的人,躬身应下,丝毫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随着之前引她来的那位叶妈妈告退了下去。而叶妈妈送人到了大门口,眼看人上了马车,立时快步赶了回去,一进正房明间,发现夫人不在,她便匆匆直奔东屋。

    “夫人?”

    “预备一下,随我去见见之前带回来的那个尼姑。”

    “啊?夫人之前不是说,要好好熬她几天,让她把……”

    “此一时彼一时!”叶氏随手系好了披风,又看着火盆中已经只剩下灰烬的那封信,“从前只听说海宁县主如何聪敏多智,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如今才算是真正领教了。她既然已经给我出了这样的计策,若是不能回敬得漂亮,岂不是让人小觑了我镇东侯府?要算计我们,他也得先付出相应的代价!”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陈衍的反击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这几天,晋王的身边满是这样的声音。身为皇次子,自从册立太子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接受到这么多道贺了,也没有见过这许多逢迎的笑脸,毕竟,在无数人的眼中,哪怕他再淡定再从容,他也是一个失败者。如今礼部已经持节下聘,册立继妃正式进入了倒计时,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品出了其中三味,哪怕曾经疏远他的,如今也都若有若无地靠近了些。

    因为那位晋王继妃费氏的父亲太常寺四品少卿费玉国,尽管在众多朝官中并非官高爵显,但却是先头教授过皇帝多年的费太傅唯一的儿子。不但如此,这一位为官谦谨,哪怕多年都只是在清水衙门上打转,可从来都虚怀若谷,再加上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无论家世人缘,都是数得着的。别说相比那位出身寻常的太子妃,就是从前的晋王元妃张氏,在文官心目中也远远及不上费家那百年的书香门第。

    在众多的恭贺声中,晋王虽在人前笑容满面,在人后却常常无缘无故大发雷霆,王府中亲近的下人无不是个个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了这位主儿。这一天,他去拜望了昔日教授过自己的一位翰林侍读学士之后,一回到王府就径直进了书房,随便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结果一只手碰触到了一边的茶盏,随即就恼将上来劈手拂落了下去。

    见此情景,侍立在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慌忙跪下磕头,连道该死。可他越是如此,晋王越是觉得心头火起,当即怒声吩咐道:“该死的狗东西,居然给本王送凉了的茶,拖下去重打二十!”

    待到那小太监一声求饶都不敢,就这么被架了下去,再没人敢杵在自己眼前,他才觉得心下稍平,但仍是一把丢下了那本书,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正待回身坐下,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恭谨的声音:“殿下,小的回来了。”

    “快进来!”

    须臾,一个身着褐色绸袄的中年人就进了屋子。他叉着手行了礼,随即就头也不抬地说道:“殿下,镇东侯府规矩严,别说是咱们府上,就是长公主乃至于皇上的人,也未必……”

    砰——

    话音刚落,就是一声砰然巨响。那中年人见晋王的巴掌狠狠按在桌子上,脸色异常不耐烦,慌忙收起了那些卖弄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说道:“小的花了不少功夫,终于打探了分明。镇东侯夫人是做了一个怪梦,因身上病情又是久拖没起色,所以就在身边一个妈妈的建议下,去了外城光华庵祈福,临走时又施舍了不少东西。但明慧那老尼姑却不吃这一套,银钱都退了回去,就留了些供佛的香油。至于明方被请去镇东侯府念经,也就是没两天,今天一大早已经被送了回去。小的见过她,她还埋怨镇东侯夫人严正不好糊弄,几天差点磨破了嘴皮。”

    听到这里,晋王的脸色方才和缓了些,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光华庵里的情形如何?”

    “回禀殿下,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中年人说完这一句后,偷觑了一眼晋王的脸色,又含含糊糊地说,“只这几天崇文门税监换人,各处城门少不得都有些牵连,外城官兵出入渐渐多了,咱们的人生怕被人发现,不敢随意晃动,也许会有疏漏……”

    “别的地方都能有疏漏,这儿却决不能有!”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眼见那中年人连声答应,晋王也懒得再说,摆了摆手就把人打发了下去。等到门帘落下,他就一屁股坐在了临窗的暖榻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说不清是惘然还是悔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倘若早知道父皇从前有那心意,他就不会那样战战兢兢,就不会胡乱交接那些文官,就不会轻易上了那些贼人的当!以至于汤老弃他而去,以至于太子之位旁落他人,以至于如今甚至丢掉了和兵权之间最大的一条纽带!所以,哪怕首辅宋一鸣已经对他有了明确表示,他也再不敢就这么轻信,陈瑛这个人他一定要牢牢捏住握住!陈汐不仅仅是陈瑛的女儿,也是威国公罗明远的外甥女。

    当然,事情总要做两手准备,到时候成功了是一回事,若是失败了……他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丁点后手也不留,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吃哑巴亏!上一次的事情,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竟没上当,可是,却避免不了有人在后头拖后腿!

    天气渐冷,各官衙一面因为柴炭供给分配问题,和惜薪司闹得不可开交,一面那些主官的大房子里,却都烧上了一等一的银霜炭。只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炭火的暖意使人如沐春风,尤其是正焦头烂额的顺天府尹。算起来这位子是换人最频繁的,他也就是前年上任,至今做了两年多正觉得好容易快熬到头,谁知道就摊上了这样的案子!

    因而,此时此刻的顺天府尹王安乐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下属,眼睛里几乎就能喷出火来。不过是一个同进士出身的迂书生,居然在自己面前还敢梗着脖子拿大!身为阳宁侯府的女婿,却在要紧关头跑到那里去搅局,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蠢的人!

    “本府的意思你还听不懂是不是?阳宁侯太夫人已经明说了,要查此案就要上金殿请旨,你要是还想继续,可以,本府由得你去,只你自己去请了旨再说!”

    “大人就不管公理正义了?豪门世家逼死家奴从不鲜见,但这次不是别人,是咸阳宫里刚刚放出来的,是皇贵妃的亲信侍女,怎能任由阳宁侯府草菅人命!大人若是真的不愿意做主,那下官虽然位卑职小,也只有去投书左顺门求皇上御决了!”

    “你你你……”

    王安乐气得肺都炸了,指着苏仪手直哆嗦。可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只听外头一声报,紧跟着,一个差役就一溜烟冲了进来,看也不看苏仪一眼就径直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随即起身冲到了王安乐身边,躬下身子低声说道:“大人,武陵伯府派人来了!来的是世子,说是……说是要过问之前侯府的那桩案子!”

    闻听此言,王安乐登时脸色大变。他再也顾不上眼前的苏仪,霍然起身就跟着那差役往外走,快到门边时方才突然停下了步子,看着苏仪沉声说道:“你不用威胁本官!你一个同进士三年便能入仕到从六品,靠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那些浑水也是你这等牌名上的人能随便乱趟的?不要自作聪明,自己作践了自己的前程!”说完这些,王安乐再也不理会苏仪,撩起门帘就往外走。

    苏仪站在那脸色铁青,竟是许久没能挪动一步。他正又羞又恼的时候,外头突然又有一个差役探进头来,打量了他一眼便笑嘻嘻地说道:“苏推官,有一件事还得知会你一声。咱们顺天府缺了好一阵子的一位通判,今天刚刚有人来上任了。他虽说主管粮,可按照旧制,还得监管这治安刑名,也算是你半个主官,回头你记得去见一见。”

    闻听此言,苏仪正要发作,那差役却立时放下门帘溜之大吉。虽是心下越发恼怒,可无人给他发泄,他也只能含羞忍辱地往外走。待到了自己的理刑厅,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他原就是憋着满肚子火气,此时自然再也忍不住,撩起帘子一进去就怒喝道:“谁在这儿大声喧哗!”

    然而,随着他的声音,那转过身来的两个人却让他呆了一呆。年少的那个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头戴银冠,一身玄色束身紧腰大袄,脚踏鹿皮靴子,看上去精神英武,竟然是阳宁侯府的四公子陈衍。而年长的那个却是个腹大腰圆的胖子,面目陌生得很。尽管大大出乎意料,但他还是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公子。只这顺天府要地,四公子说进就进,这架子排场倒是一等一的大!”

    “苏推官说话孟浪了!”那胖子却抢在陈衍前头答了话,随即似笑非笑地说,“本官虽是新官上任,可好歹也是在吏部关领上任,拜见了府尹王大人的顺天府通判。苏推官一进来既不行礼也不问好,反倒质疑起了我请来的客人,这就是对待上官的礼数?”

    见苏仪一下子涨红了脸,陈衍只觉得大为快意,当即嘿嘿笑道:“不知者不罪,想来这位苏推官乍看到胡胖子你这肥头大耳的模样,没想到你就是新来的通判。话说回来,刚刚王大人说府衙之内地方紧张,这理刑厅地方大,要和你的粮捕厅调一调,我看地方倒还真的是不错。格局等等都好,只要把墙上这些不入流的字画统统换一遍,那就万事大吉了!”

    苏仪见这一大一小自顾自地说着,竟是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觉气得几乎绝倒。有心丢两句狠话,可这会儿喉咙口就仿佛是卡了壳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仿佛丝毫没看见他似的,指指点点转了一圈就出了门去。

第四百六十七章 班底

    回到了胡胖子的官廨,陈衍就收起了刚刚在苏仪面前那番居高临下的模样,对着人正色说道:“胡胖子,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这位子不是我给你谋来的,都是因为你在崇文门税监上头干得好,上头心里有数,这才有了这个差事给你。管钱粮是油水最足的,但也是最容易被人盯着的,你要是这三年干得好,到时候户部十三司应该少不了你一个位子!”

    “是是是,多谢四公子!”胡胖子自是慌忙行礼答应,随即眼睛也笑得眯缝了起来,“四公子放心,我这本职差事一定尽心尽职。若是别的事情有力所能及之处,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知道就好。”陈衍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找你干什么关说人情减免钱粮之类的话,只希望有什么麻烦的时候你给我递个消息。至于我这位六亲不认的混账姐夫……只能劳烦你帮我看着一点,别让他再给我家里添什么麻烦!”

    这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胡胖子一早也料到了,此时点头之余心里不禁犯嘀咕。要说陈家那门庭比苏家高上几倍都不止,苏仪又只是同进士出身,能坐到这位子,这门亲事的助力可想而知。这位倒好,关键时刻竟然带着人跑到岳家查什么案子,简直是荒谬绝顶!

    陈衍今天上顺天府,并不是冲着苏仪一个人,还有此前的案子。这会儿忙过了一茬,他便打算去找顺天府尹王安乐,胡胖子自然二话不说就要送他过去。然而,两人到了外头叫来一个书吏问话,这才知道是武陵伯府的世子来了,王安乐如今正在二堂会客。胡胖子对此还没什么感觉,陈衍却紧紧皱起了眉头,思量片刻就又冲那书吏问道:“人来了多久?”

    “回禀四公子,大约有两刻钟了。”

    “两刻钟……”陈衍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就是自己和胡胖子到理刑厅之后不久,当即冲那书吏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示意胡胖子跟着自己又回了官廨。一进门他也不落座,径直转身吩咐道,“看王大人那架势一时半会完事不了,我也不在这等着了。我刚刚说不找你关说人情,但我家的那桩案子除外,你得多多看着一些。尤其是武陵伯府的人往这里来递什么话等等,你一定要事无巨细都报给我。这个忙你若是觉得不好办,现在可以直说。”

    “四公子这是什么话,些许小事,只管包在我身上。”

    见胡胖子答应得爽快,陈衍非但没高兴,反而没好气地说道:“你别答应得这么快!你平时打的什么主意,指量我不知道?上次让人传个消息也藏着掖着,以为我和那些公子哥一样?答应了这事情,有些麻烦你未必撇得开,你自己想清楚。”

    陈衍突然这般郑重其事,胡胖子心里不禁有些踌躇。可是,他只是心里稍稍一盘算,就想明白了——他不过是一个杂牌子出身的官员,哪怕在税监的任上再有成绩,也未必真能入得了上头贵人的眼,而这一次陈衍对他说得轻易,可要不是人家帮忙通路子,他怎么可能捞到顺天府通判这样货真价实正六品的缺?横竖都已经趟进浑水了,还怕什么水深水浅?

    想到这里,他立时义无反顾地说:“四公子小看了我老胡不是?还是那句话,包在我身上。这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但使风吹草动,一准给您递消息!”

    “那好,将来你不要觉得是上了我的贼船就行!”

    陈衍嘴上虽打趣着,心里却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当即又和胡胖子分说了几句,略略提点了其中关键,好歹让胡胖子明白自家祖母和武陵伯府并非完全一路,这才出了官廨。然而,他以为顺天府尹王安乐要和那位武陵伯世子耗上许久,结果却在仪门东侧便门正好遇到前者送后者出来。这么一打照面,他少不得和武陵伯世子彼此相见。

    “想不到会在这遇到表弟。”武陵伯世子显然根本没想到陈衍会在这儿,脸上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变成了殷勤的笑脸,“家中前一段日子苦于时气,从上到下几乎都不敢出门,竟是连太夫人的大事都没能来,父亲一提起就懊恼得什么似的。今天正巧我还预备去侯府向太夫人问安呢,四表弟要是顺道……”

    “哎呀,这就不巧了,我今儿个是文课上完悄悄溜出来的,这会儿还要上师傅那去,只怕是陪不了表兄了。”陈衍却是自然而然打断了武陵伯世子的话,随即便露出了一副愁苦的面孔,“虽说能少挨一顿是好,可师傅那一关难过得很,要不,世子陪我一块去长公主府请个假?只要师傅准了,那我陪你回侯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武陵伯世子原只是想拉上陈衍一块,可听到这话就立时退缩了,当即打了个哈哈岔过话头。和顺天府尹王安乐又客套了几句,他就往马车走去,弯腰正要钻进去之前,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对陈衍说道:“四表弟,若是武课完了早些回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知道知道,一定早回来!”

    陈衍漫不经心地招着手,等到武陵伯世子一行人离开,他就立时招手叫来了自己的一个亲随,就这么当着王安乐和胡胖子的面吩咐道:“立时回侯府,对老太太说武陵伯世子来了,请老太太及早有个预备。动作快,路上不许耽搁了!”

    等那亲随一走,他才转身回来,看着王安乐笑容可掬地说:“王大人,不知道武陵伯世子今天突然莅临顺天府衙,是为了何事?”

    “就是为了贵府的那桩人命案。”王安乐迟疑片刻就索性如实说了出来,随即虚手往旁边一请道,“四公子今次来,想必也想要问及此事。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那边小花厅去说如何?正好还有胡通判在,也不愁有人胡乱闯进来!”

    有胡胖子这个门神杵在明间里,确实也不愁有人闯进抑或是偷听。因而,不过是一刻钟功夫,该说的事情就说完了,王安乐一如之前送武陵伯世子一般将陈衍送到了东便门,眼看人上马带着一众亲随扬鞭疾驰而去,这才看着旁边的胡胖子道:“胡通判,你真是好运气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胡胖子何等油滑,当即顺口接道:“大人言重了,卑职虽是运气好些,可这运气不能当成福气,还得靠大人多多栽培。”

    这些话别说苏仪这等迂腐书生不会说,就连府衙中那些属官也鲜少会说得这般露骨,因而王安乐虽然觉得俗,可在心里郁闷难受了一早上之后,这样的马屁逢迎却让他听得异常舒坦,当即就笑看着胡胖子说道:“你这在税监上头历练的一张嘴,到这地方却得好好收敛收敛,免得上上下下不好相处。粮捕厅和理刑厅地方对调,都依你,只要事情办得好。”

    “多谢大人!”

    胡胖子先头在苏仪面前说这话,不过是信口那么一提,在王安乐面前是一个字都没多说,谁知道此时这位顺天府尹竟主动提了出来,当即大喜过望。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虽说他在顺天府衙根本连前几把交椅都算不上,可只要王安乐力挺,要立足就绝非难事。于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深深一揖之后,立时犹如随从一般跟着王安乐往回走,又轻声交待了自己在钱粮事上的一些打算。他是从吏员做上来的人,于这种小处无人可以比拟。因而,等王安乐进了二堂时,心里已经对这个新任通判满意了七八分。

    陈衍对武陵伯世子说自己要去安国长公主府,可一出顺天府街,他就一路往西过了银锭桥,随即拐过大街小巷,又从李广桥进了羊房胡同,不消多时就到了镜园。一如既往在二门下了马,立时就有婆子迎上前来殷殷勤勤地叫四公子,他一一含笑打了招呼,就在一个妈妈的带领下去了惜福居。一进得门,他瞧见江氏已经在庄妈妈搀扶下行走,顿时露出了笑脸。

    “哎呀,伯母这是身体大好了?”

    “好什么好,一丁点小毛病都撑不住,是老了才是正经!”江氏见陈衍笑着上来要搀扶自个,就顺势用左手扶住了他,这才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别是又偷懒!”

    “哪能呢,文课早上才上过,师傅出城有事去了,放了我半天假,所以来看看伯母,顺便再看看姐姐。”

    “看看你这张灌了蜜的嘴,应该说是来看你姐姐,顺便来看我才对!”

    “天大的冤枉!您看我来这儿二话不说先来看您了,还来不及问姐一个字呢!”

    陈衍夸张的委屈表情自是引得江氏哈哈大笑,少不得又打趣了他两句。说笑了好一会,她就二话不说把人直接打发去了怡情馆,等人一出门就笑道:“这个小家伙,人情世故娴熟,比叔全当年强多了。到底是在京城好,不像叔全养性子的时候都在兴和那种苦地方!”

    被人说是人情世故娴熟的陈衍却在见到陈澜屏退了人之后,重重地一拳捶在了桌子上:“武陵伯府真的是连脸都不要了,也不怕兴风作浪却把自己的船给掀翻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借势

    “贪心不足蛇吞象,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陈澜却没有陈衍那样怒形于色。那天发火虽不曾动了胎气,却足以让她心生警觉。所以,刚刚陈衍愤愤不平地在那说,她便小口小口喝茶平复心绪,到最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衍,老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要说皇贵妃娘娘都已经过世了,武陵伯府又素来并不受陛下信任亲近,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摆弄这些幺蛾子是为了什么。”陈衍说到这里,眉头就已经紧紧拧在了一块,“不弄清楚这一点,贸贸然采取行动,后果很可能只坏不好,否则我今天早就把武陵伯世子打发回去了,也不会任由他去见老太太。”

    “你是想,他既然有所图谋,又是老太太的亲外甥,那么,既然有所求,见着了就会把那些谋划露个一星半点出来,于是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陈澜笑吟吟地接上了陈衍的话,见他立刻点了点头,她就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小四,你就怎么能担保,老太太就一定会把今天武陵伯世子说的事都对你说?”

    “呃?”

    看到陈衍一下子愣在了那儿,陈澜方才招手示意他到身前。见其挨着暖榻前的小杌子单膝跪了下来,她便稍稍低了低身子说:“我这话不是信不过老太太,而是每个人心里都有旁人不能触及的地方,都有不可对他人说的事。万一武陵伯世子从这一点入手,哪怕亲近如你我,也未必一定能从老太太口中探听出什么。你如今就要和老太太搬出去了,虽说是没了桎梏,但行事便不能再老是打着阳宁侯府的名头,老太太未必就能放掉娘家,你明白么?”

    “姐,你的意思是……”

    “哪怕你已经封了勋卫,但这份俸禄才多少钱,前程如何又怎么说得好?哪怕你文武皆有名师传授,又结了一门最好的亲事,可要真正踏入仕途搏一个前程,又得多少年?说句不好听的,他日你功成名就,老太太是否真能看到却还不好说。所以,怕只怕老太太为了你,不免生出某些别的心思,所以,你也不要有空就往我这儿跑,也应当多陪陪她老人家才是。”

    一番话说得陈衍悚然而惊,最后不知不觉耷拉下了脑袋。陈澜说这番话虽是敲打,可也不想看到他消沉,于是笑着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才柔声说道:“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提醒你不要因为做成了一两件事就觉得自己了不得。把人安插进顺天府掣肘苏仪,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你学会了借势。先头分家也是如此,若不是这许多宾客云集,三叔会落得那样的境地?至于眼下的难题,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弄得清楚?可是,你得想想,你有你罗师兄,有你姐夫,还有师傅韩先生杜阁老,还有你姑姑姑父和大表哥……”

    “我知道了!”陈衍一下子跳了起来,冲着陈澜深深一躬,直起腰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刚刚来时的信心满满,“放着那么多可以求教可以请托的人不用,我干嘛一个人伤脑筋?”

    “这就对了!”

    陈澜一如既往在陈衍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随即才抿嘴笑道,“还有一点要提醒你,别没事就皱眉头。不过十五六岁的人,到时候早早生出皱纹来,那就变成小老头了!”

    “姐你还好意思说我!这皱眉头的习惯我都是从你这学来的!”

    看到陈衍抱着额头冲着自己做鬼脸,陈澜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随手拿着暖榻上那个厚实的靠垫砸了过去,作势佯怒道:“就知道油嘴滑舌!好了,来看过我就成了,早些回去,在武陵伯世子面前也点个卯,别让人觉得你已经在提防他。”

    “知道知道。那姐,我去伯母那儿告辞一声,这就走了。”陈衍上前使劲握住了陈澜的手,这才说道,“你自个一定要保重,外头的事情别去管这么多,除了姐夫,还有我呢!”

    直到陈衍那人影消失在了门帘外,陈澜脸上那满盈的笑意才渐渐敛去。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可是,陈衍这个弟弟寄托了她前世今生太多的牵挂和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丈夫杨进周分量更重,她怎么会不希望他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只是,他有的是重要的事情要做,有的是重要的人要分心,她如今最应该做的,只是做那个不时在背后推一把的手。

    “夫人,镇东侯府给老太太送帖子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然回神的时候,陈澜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轻声的提醒。抬头见是芸儿,她便用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才问道:“是镇东侯夫人还是镇东侯世子派人来?”

    “我也不知道。”芸儿在陈澜身边站了,脑袋微微垂了下去,“送帖子的那位妈妈直接去了老太太那儿,不是之前来过的叶妈妈,而且不像是什么大事,倒像是生辰宴之类的邀约。”

    陈澜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就吩咐备暖轿过去。因这几日下雪湿滑,路上都已经铺了煤渣,即便如此,抬轿的四个健壮仆妇仍然是一路极其小心,平日只需一盏茶功夫的路,这一日竟整整走了将近一刻钟。等到了正房门前扶着下来,里头得了讯息的庄妈妈立时迎了出来,亲自把陈澜扶了进去。

    江氏一见陈澜就嗔道:“要你只管在屋子里好好坐着,怎么又来了?”

    “娘,整日里不动,我这不是闲得慌么?再说,您的病也没大好呢,我也怕您没精神。”陈澜笑着答了,见那位妈妈站起身忙不迭地行礼,她就颔首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不知镇东侯府送帖子来,所为何事?”

    “回禀杨夫人,原是我家夫人近日四十整寿。从前生辰夫人从来不肯惊动别人,这一回却是宫中赏赐了东西,所以思来想去,不得不备上几桌酒,请上各府的夫人小姐们聚一聚。原本该是叶妈妈亲自来送帖子的,不巧叶妈妈早上奉了夫人的命去办事,这会儿没来,便是小的领了命来。夫人说,知道太夫人身上不好,夫人又是双身子,到时候还请以身体为重,来不来都不打紧。”

    镇东侯府在京城并没有多少根基,而镇东侯夫人叶氏也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更谈不上娘家助力,因而,送帖子来的妈妈这样直爽地转述了叶氏的嘱咐,江氏听着不禁笑了起来:“话是没错,可难能四十整寿,又要请这许多宾客,镇东侯府可忙得过来?镇东侯夫人在奴儿干城都是管那些大事的,可在京里,宴客做寿却是有无数的规矩麻烦,她身体不好,又没个当家的儿媳妇掌总,真要操办起来,就怕被人挑刺。”

    江氏话音刚落,陈澜自是顺势笑道:“娘说的这话没错,镇东侯大胜,即将凯旋回京的当口,满京城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若是这时节夫人做整寿,只要有一丁点毛病,就能被有心人挑出十分来。干脆这样,若是不嫌弃,我身边倒是可以借两个得力人。”

    “若真的如此,那可真是解了我家夫人的大难题了!”那妈妈慌忙起身连连行礼,赫然是喜上眉梢,“为着这请客的地方菜单用具等等,夫人是愁得不得了,可也不敢随便向人开口。毕竟,谁家里懂这些宴客大事的,不是主人家身边离不得的人?”

    “可不是?”江氏顺口一答,随即就看着陈澜说道,“你身体要紧,云姑姑柳姑姑还要照管家务,两个都过去未免不便。索性就让云姑姑去那边帮衬帮衬,家务事让柳姑姑和庄家的一块料理,若是要跑腿就让芸儿多走几步,过了这段时日……”

    “过了这段时日就是年关了。”那妈妈提醒了一句,见江氏仿佛才想起似的恍然大悟,她就陪笑道,“不过太夫人说的是,一个人就求不得了,若是借了两个人,这镜园上下的事情岂不是没人照管……”

    陈澜听那妈妈又说了老大一通感激的话,等到她絮絮叨叨讲完,这才突然问道:“妈妈此前说宫中赐物,是怎么回事?”

    “哦,是淑妃娘娘得知和咱们夫人的老家居然相距不远,又因为镇东侯大胜,于是和贵妃娘娘一道赏赐了表里八端,还有一件白狐皮的鹤氅,一架镶着玻璃镜子的妆台,又说四十整寿不能不庆,所以夫人才决定这回在府里办一办。”那妈妈说到这里,随即就笑着补充道,“夫人的寿辰就是十二月十六,时间紧迫,又是大冷天,确实够难为人……”

    虽是说借人,自是不可能由那位妈妈立时三刻把云姑姑带走。晚饭之后,镇东侯府就又差了一位妈妈过来,这回却是叶妈妈。江氏留人说了一会话,就径直让人把叶妈妈领到了怡情馆,这一回,叶妈妈一开口只字不提什么四十大寿宴客的勾当,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杨夫人,我家夫人让奴婢带话说,光华庵的事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五小姐那儿,您不方便留信物或是字条,可有什么口信一捎带就能让她心里有数的?”

第四百六十九章 女儿的决意

    一连两三场大雪之后,整个京城陡然之间仿佛变成了冰窖。哪怕是在露天街头觅活计的苦力们,也多半是三三两两聚在那些最便宜的卖大碗茶的茶摊上,更不要说达官贵人们。而厚厚的雪也压塌了城南那一片不少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于是顺天府上下又是好一阵忙活。更离谱的是,一位坐轿子上早朝的官员,竟是就这么硬生生冻毙在了轿子上。

    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身在阳宁侯府拥裘烤火的罗姨娘不免担心起了身在庵堂的女儿,几次对陈瑛提出想要把陈汐接回来住几日,奈何陈瑛一直死板着脸不松口,反而让她尽快操办陈汉和六娘的婚事。尽管罗贵妃曾经出言撑腰,但此次陈瑛回来,罗姨娘本能地感觉到丈夫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而这种戾气在两日前朱氏陈衍陈汀搬出去时达到了极点,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不敢和丈夫作对。

    没了那位太夫人镇压,家中上下无人敢违逆这位当家的侯爷半个字,那些个起头钻营着留下来的奴仆在见识了雪地上冻得半死不活的两个犯事同伴之后,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由是就两天的功夫,往日里还常常欢声笑语不断的阳宁侯府就成了一个变相的冰窟窿。

    于是,这天去光华庵送东西的一位妈妈当着陈汐的面,便诉起苦情来。她是随着罗姨娘去过云南的,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老人,这会儿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当差向来勤勉,就因为那天喝醉酒冲撞了老爷,老爷就二话不说命人打了二十鞭子丢在雪地里,人都几乎冻死了!姨娘劝老爷不答应,二少爷和五少爷还因为琐事险些挨了老爷的巴掌,五小姐,您说说,这叫什么日子?”

    “父亲以前在云南,不是这样的脾气么?”

    陈汐素来是冷淡的性子,因而这冷冷的言语那妈妈并不觉得奇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摇摇头道:“老爷在云南时一直都在外头军营里,要不就干脆是在前衙处置军务,回来的时候总是手笔大得很,从上到下无不是打赏丰厚,所以谁都乐意跟着,谁能想到如今气性这么大。就因为这天冷,姨娘想接回五小姐,可老爷……”

    “不用说了。”陈汐突然站起身来,淡淡地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得很,你回去就这么禀告父亲,再对姨娘说不用惦记着我。好了,时间不早,庵堂里不适合外人久留,你回去吧。”

    那妈妈不料陈汐说下逐客令就下逐客令,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可当陈汐随手抛了一样东西过来,她入手一掂分量低头一瞧,立时就露出了喜色来,慌忙屈膝告退。直到出了光华庵上了骡车,她才唉声叹气地连连摇头。

    “姨娘也好,二少爷五少爷五小姐也罢,都是待下宽厚的人,老爷怎会突然变成这般样子,就算要立威,何苦拿咱们这些亲信人做法?”

    别人的小思量陈汐如今根本没有功夫去想。她原是想把那些贴身衣物都用针线缝死,可是想想男女之间力气的先天性差异,再想到晋王那冰冷的威胁,她就打消了这些念头。若不是明方突然被镇东侯府带走,而那扇后门也多日没人开过,她差点就想到外头雪地里去冻出一身病来,可想想生母又是没法割舍。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下,她简直就要发狂了。

    这会儿送走了那妈妈,破罐子破摔的她又到后头花圃去走了一圈,等到浑身冰冷地回来之后,便瘫倒在了暖炕上不想起来。那后门仍然是铁将军把门,丝毫没有任何动静,然而,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却不是她想要的,她只能竭力去猜父亲和晋王的算盘。

    晋王看中了父亲陈瑛的哪一点,她不知道;父亲许诺了晋王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晋王竟然对她做出了那样的举动,便绝不是准备名正言顺地把她纳回王府,而父亲无疑是默许了这一点。于是,她的丧失名誉和尊严,却成了那两个人彼此可以放心的砝码。晋王若和她私通,传扬出去父亲虽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可也抓着了把柄,不至于担心平白遭人利用;至于晋王,想来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个是还想争皇位的皇子,一个是志在往上爬的阳宁侯——夹在当中的她什么都不是!

    抱着那个厚实的软垫,她几乎掐断了指甲,脑海中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办法。无论是出走也罢,寻死也罢,甚至是寻求其他人的帮助,一个个的可能性都是燃起不久又绝望无助地熄灭,直到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杂乱的思绪。当听到明方那带着谄媚的声音之后,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刚刚的彷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去开门之前甚至还拢了拢头发。

    隔着厚厚的棉帘子打开了木门,陈汐就看到了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明方,但旁边那个年轻媳妇模样的女子她却不认识。只打量了几眼,她就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大师这一回直接就带了一位嫂子过来?这是哪家府里的妈妈?”

    明方被陈汐这话刺得面色极其不自然,好一阵子才陪笑道:“这是镇东侯府的叶妈妈,奉镇东侯夫人之命来看看五小姐。您二位说话,贫尼告退了。”

    见明方走得仓皇,陈汐顿时眉头一挑,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妇人。虽是心中仍有怀疑,但她还是把人让进了房里。坐下之后,见这位叶妈妈举止有度神情从容,她就开口说道:“我一个清修之人,镇东侯夫人还请叶妈妈来看我,实在是太客气了。”

    “其实不止是我家夫人,杨夫人心中也惦记着五小姐。”叶妈妈见陈汐面色微微一震,便低头说道,“杨夫人说,五小姐想必有众多苦处,众多不得已,可人活这一生,不能不顾别人,也不能只顾别人。万事面前皆有路,还请一定要珍重自己。”

    这一番若有所指的话终于让陈汐失态了。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见叶妈妈顺势抬头,并不躲避自己的目光,她这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三姐还让你带了什么话?”

    “杨夫人还说,有婚书在,哪怕是到了如今的境地,事情仍是大有可为。”把陈澜的原话带到了之后,叶妈妈就神色和缓地说道,“五小姐,恕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辽东那边的战事眼看就已经差不多了。我家老爷虽尚未回朝,可据说已经传书倭国,命送回此前被人强留在那儿的我国使臣,襄阳伯必定能平安归来。”

    陈汐一下子跌坐了下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起了镇东侯夫人那一天犹如神兵天降似的,人不出现就惊走了晋王,此时此刻陈澜通过叶妈妈的传话,无疑便证明了这并不是什么碰巧,而是晋王那自以为聪明的举动早就落在了人眼中。于是,她的嘴角一下子露出了冷笑。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叶妈妈不知道陈汐这话是说谁,也就只低头装作是没听见。足足等了好一会,她才看到对面的陈汐坐直了身子,目光显得尤为冷冽,口气亦是冷峻得很:“既然是三姐嘱托你来的,想必她或者是镇东侯夫人已经有所安排,只要我答应即可,是不是?”

    “是。”叶妈妈恭谨地低下了头,一字一句地说,“杨夫人还额外嘱咐,若是五小姐不答应,她也不强求,毕竟她也是有弟弟的人,知道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

    “好,好个三姐!”陈汐击掌赞叹,随即便再次站起身来,这一次却是眼神沉静地说道,“我陈五生而不幸,一直都没有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一次,她既然给我撑腰,我怎么也不能辜负了她!要怎么办,你只管直说!”

    叶妈妈原本还以为除了陈澜转达的这些话,自己还要大费唇舌,可如今见陈汐这般爽快,她在高兴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感慨。当下她收摄心神,上前一步把那些计划低声和盘托出,末了才说道:“这只是初步,要想完全做成,必得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还请五小姐莫要心急。另外也请您放心,明方那老尼姑虽恶,但绝对不敢再谋算您。”

    “你是说……”

    见叶妈妈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陈汐只觉得心头的一根大刺又一下子如同冰雪一般消融了。会意地点点头之后,留着叶妈妈又商量了几句细节,她就亲自把人送到了外间门口。眼看叶妈妈要走,她突然又把人唤住了。

    “烦请妈妈向镇东侯夫人和三姐代致谢意。”

    望着叶妈妈颔首之后步履轻盈地离去,陈汐这才关上门,又放下了厚厚的棉帘子。她对镇东侯府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人家盯着这里,想来是为了父亲陈瑛;三姐陈澜是温和善良,可也不是滥好人;她们做那种事要冒的风险可想而知。可是,明明已经生活无忧的她们却这样做了,那便说明那个人如同逼迫她一样,逼迫了她们。

    “父亲,你这个人最大的错处,就是总想着与虎谋皮,而且不知道反省!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

第四百七十章 引子入彀

    新营四营,每营五千人,统共两万,营中设提督、副将、参将、千户、百户,虽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和任何地方一样,都少不得有塞进来混资历的人。只不过,这儿比起只拿俸禄不干实事的京卫,却好歹也得是有些真材实料才能进来的。立营一月有余,这里裁汰掉的兵将已经有三位数,补进来的人却仍是两位数,因而武陵伯次子朱方锐能留下来,一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杨进周虽命秦虎留意这个塞到自己旗下的贵公子,可起初也确实没想到朱方锐有些真才实学。不说其他,据秦虎回报,朱方锐不但能够每日参加极其辛苦的操练,还大清早起来加练弓马,傍晚加练击刺之术,而这些都是避开旁人偷偷进行的。眼看这人不是想象中的纨绔,他不禁动了惜才之心,更是命秦虎多多留意。

    这一天难得休闲一下午,一应军官吃饭时不知如何打起了赌来,朱方锐禁不起激,三言两语就答应了和人相扑比试,赌注便是三个月的禄米。几个百户原本只当他是银样镴枪头,可是当他剥了上衣和人连比了三回,三战全胜之后,一旁的哄笑声渐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面相觑。到了最后,眼见朱方锐七战皆捷,秦虎终于在众人的撺掇下登了场。

    精赤上身的两人不过搭手一试,就大约明白了对方的斤两。朱方锐年轻气盛,试探之后就不由分说用左肩重重一顶,随即就双手猛地往人腿间一拉一送。然而,前几次屡试不爽的招数在这儿却失了效,那黑塔般的秦虎非但一动不动,而且还顺势一手托着他的背往前一摔。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雪地不好立足,他竟是险些踉跄摔倒,好在着地之前屈膝一顶一转,这才没出洋相。

    小试一番后,两人接下来便僵持了起来。一个被鞑子掳去多年,一身的好身板之外,又是战场厮杀多年;一个是自幼嗜武如命,家里一拨又一拨请来武师教导,有肯下苦功夫;再加上全都是天生的大力,一时间竟是难解难分。直到身上滚得都是雪和泥,还是秦虎揪着一个空子一个漂亮的顶摔,把朱方锐狠狠摔在地上,可还没松一口气,地上的人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不服气地嚷嚷道:“不行,再来!”

    “哎哟,输了就是输了,还来什么来!要刚刚咱们都来这套,那你哪能赢那么多场!”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秦老大的相扑在营中无敌手,我说二公子,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回去再练三年!”

    哄笑声中,有的是善意的打趣,有的却在后悔三个月禄米,终究大多数人都是帮着秦虎——哪怕他们不看他是提督的亲信,也有替大伙扳回场子的情分在。只朱方锐哪里管这么多,不由分说一定要再比一场,于是在无数人的起哄声中,秦虎无所谓地拍了拍胸脯,这一回却没用多少工夫又把人摔了一回,接下来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当他第七次把人重重摔在地上时,朱方锐挣扎了好几下,终究是没站起来,一时间躺在冰冷的地上直发愣。

    “怎么样,这回服气了?”

    秦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壮实如牛的朱方锐,问了一句之后发现人没回答,他便就势蹲了下来,嘿嘿一笑道,“怎么,这就灰心丧气了?你的相扑是不错,可大约是和那些宫中表演的力士学来的,好看不实用,真正动手见血,你绝对没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朱方锐挪动了一下脖子,可终究龇牙咧嘴好一阵也没能坐起来,于是就这么躺着不服气地问道,“我和人对练的时候,也伤过人!”

    “那有没有拗断过人的胳膊,卸下过人的大腿……或者说,扭断过人的脖子?”见朱方锐一下子就愣在了那儿,秦虎就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左颊说,“你说的见血,也就是什么磕破擦伤,哪里算是真正的见血?要想赢我,去战场上磨两年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没好气地冲四周围目不转睛的军官们摆摆手道:“哎,别聚在这了,一身的泥浆雪水,都回去好好洗洗,否则让上头的大人们看到了,又是一顿臭骂!刚刚他赢了你们七回,我也赢了他七回,大伙儿正好都扯平了!”

    一众军官无不是大松一口气。三个月禄米看看没多少,但不少人都是靠这些养家糊口的,真拱手让给了别人,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得断粮的窘境。于是,轰然散去之前,心中感念的他们自是又嚷嚷了些老秦讲义气之类的话。而在地上躺了老半天的朱方锐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却是狠狠瞪着秦虎。

    “是你赢了我,赌注都是你的,和他们什么相干?”

    秦虎瞧着这满脸认真的贵公子,心里好笑,当即抱着双手问道:“我说朱二公子,你知道三个月禄米有多少?”

    “别叫我朱二公子!”朱方锐粗声粗气地嚷嚷了一句,随即瞪着秦虎说,“不就是每月十石米吗,三个月也就是三十石米,折成银子顶多十几两。”

    “你说错了,如今天下太平,米贱银贵,三十石米还不到十两银子,也就是你一个月的月钱,可他们却得靠这个养家糊口!”秦虎耸了耸肩,见朱方锐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讶色,他才摊手笑道,“别看我。我追随提督大人多年,老太太和大人都当我是自家人,我不用担心家用,所以才不在乎这点,和别人不一样。”

    秦虎毫不避讳和杨进周的亲近关系,再加上人家货真价实比自己强,朱方锐自然而然对其生出了几分好感,这会儿拉住秦虎伸过来的手站起身之后,他就没好气地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们都在乎那些钱,看他们一个个挑我相扑,还以为都很厉害来着!”

    “他们那是以为你出身勋贵,是个银样镴枪头好欺负,谁知道你这人是怪胎,早上弓马傍晚击刺,练起武来不要命的,比我家大人的内弟还要疯些。”秦虎放开手,见朱方锐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便顺口问道,“说起来你是勋贵子弟,这么拼命干嘛?”

    “勋贵子弟?我是庶出,要是不好好努力挣个前程,难道在府里看别人一辈子脸色?”朱方锐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一声道,“要不是我从小就懒得念书,认了几个字之后就成天舞刀弄枪,父亲想着我到军中,不但没人和大哥争了,而且还能多条路子,也不至于对我练武这么上心……”一时口快说了这么多,朱方锐突然警醒过来,心里大为后悔,盯着秦虎就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些话不许对人说,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哦,你怎么对我不客气?”秦虎如今也算是老兵油子,自然不会怕这个壮实少年。见朱方锐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冲其背后躬身行礼道,“大人。”

    这一招顿时吓了朱方锐一跳,背转身瞧见静悄悄一个人没有,他立时怒形于色回过头来,结果就看到秦虎赫然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一时气昏了头,拎着拳头冲上去就打,结果才没两下招手就被人扭住了胳膊。他反复使劲,结果胳膊都险些脱臼了也没能挣脱。

    “总而言之,你还嫩了些!”

    秦虎趁其不备放开了手,眼见朱方锐踉跄仆地,他犹如利箭一般伸手一捞一扯,把人带得站直了,这才拍了拍手走人。结果没走上两步,背后就传来了一阵疾风。他侧身一躲,堪堪躲开了那打向背后的一拳。

    一拳落空,朱方锐见秦虎根本不回头,就这么大步朝前走,不禁气急败坏地叫道:“喂,你等着,下一次我一定会胜过你!还有,转告杨提督,请他有时间一定和我比一场!”

    “你这是说真的?”秦虎这才停下步子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朱方锐好半晌,这才懒洋洋地说道,“这么说吧,要论相扑,就连我家大人都比不上我;要说击刺,他也就和我差不离;但要说弓马,他却比我强多了。而且,我家大人为何要与你比试?难道你以为打仗就只靠万夫不当之勇?回头我就对我家大人说,你就想当个身先士卒的马前卒,别费力气了。”

    秦虎说完话这么一走,朱方锐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撒腿就追了上去,到了近前一面伸手拦,一面还两眼放光地问道:“你是说,提督大人知道我?他怎么知道的,真不是因为我是武陵伯府的公子?那你能不能替我引见引见?”

    知道你朱方锐确实是因为武陵伯府,至于其他……那还真是误打误撞!

    秦虎心里苦笑了一声,但面上少不得装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当把这个自己跟上来的家伙带进了杨进周的营房之后,他就立时退了出来,站在外头的屋檐下看着那冰棱子发呆。

    虽然不知道大人干嘛要注意这朱方锐,可总脱不开朝中事。只希望这咋咋呼呼的傻小子能运气好些,别卷到那些头等麻烦的事情里去。

第四百七十一章 笼络,报复

    尽管朱方锐平时也远远见过自己这位提督,可是,当真正就这么面对面地站在杨进周面前,他仍是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惧意。要说年纪,他只不过小杨进周五岁,;要说出身,他长在武陵伯府,哪怕是庶子,却也是落地就享富贵,和在平民军汉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杨进周不可同日而语;要说武艺,他更是从小一个个名师调教打造,一贯自视极高。可是,刚刚被秦虎教训了一通,这会儿再被那种冰雪似的目光一审视,他就有些站不住了。

    “朱方锐。”

    “卑职在!”

    杨进周见朱方锐响亮地答了一声,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朱方锐,武陵伯府次子,年方四岁起习武,启蒙武师青州武馆总武师封镇先。其后十二年,总共换了七个武师,学习弓马击刺之术,最后一位武师是锐骑营百户乔寒,我没有说错吧?”

    朱方锐原以为刚刚秦虎已经说了自己和人赌斗相扑的事,杨进周必会先从此事开始,谁知道对方竟是说起了自己幼年习武的经历,他一时间不禁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应了一声是,人却有些糊涂了。于是,当杨进周问起他都读过什么书时,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几本兵书的名字,而对于经史则是摇了摇头。

    杨进周端详着这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年轻人,皱了皱眉说道:“武陵伯府虽不是诗书传家,但也不至于连个教经史的启蒙先生也请不起,想来,武陵伯是对你别有期望吧?”

    “大人言重了,父亲只是因为我愚鲁,又是身具大力,浪费了才能可惜,家中又不乏银钱,所以才延请武师教导,并不指望我成什么大器。”朱方锐刚刚和秦虎那一番切磋再加上那一番闲聊,不知怎的就索性都说了出来,“我若是能在军中有所进展,家里除了大哥的世子之外,荫恩就能落在三弟身上,如此母亲就可以安心了。”

    武陵伯府的情形,自从罗旭在他面前提过一次,杨进周就渐渐留意,自然知道朱方锐下头还有一个只小两岁的嫡三子。上有嫡出的长兄,下有嫡出的三弟,夹在当中的庶次子自然不好过。因而,他见朱方锐眉宇间流露出了几分倔强,微微思量片刻就沉下了脸。

    “那你来到军中,就是因为世袭不成,荫恩不能,于是来混日子的?”杨进周不等朱方锐开口辩解,立时又沉声喝道,“你在每天练兵之外,晨习弓马,夜习击刺,这些刻苦难道都是给别人看的?若是给别人看,你大可光明正大,何必躲在暗处悄悄研习?既然有心让人刮目相看,还在乎这些虚名作甚,男子汉大丈夫,没了家族荫庇,你今天不是照样掀翻了七条好汉?”

    “大……大人!”

    朱方锐被这番话说得心里发烫,竟是站也不是,跪更不是,只得狠狠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老半晌才声音艰涩地说:“大人,我是想不让人小觑了,可是……”

    “可是什么,有这份决心,又有这份意志,便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杨进周冲着朱方锐点了点头,神情这才缓和了下来,“刚刚秦虎把你们那番赌斗都说了,他一直愁找不到对手,你今后也不用再一个人躲起来单练,不妨找上他多多切磋切磋。”

    “啊,真的可以?”朱方锐只觉得心头狂喜,竟是忘记了尊卑上下,一下子开口嚷嚷道,“这不合规矩吧?大人可别寻我开心!”

    “这种事情,难道我还和你开玩笑?”杨进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朱方锐,见其这才恍然惊觉,讪讪地低头行礼,却是连声道谢,他便又勉励道,“正旦大朝之后,皇上会莅临营地观看练兵,届时会有将校比武,你不妨好好练习练习,到时候哪怕不能拔得头筹,能够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如此一来,今后谁敢小看了你!”

    朱方锐虽是看着粗直,可终究是在武陵伯府长大,又怎会是傻子。杨进周给他这个在军营中隐隐被孤立的人指了个最好的陪练对手,又给了他这样难得的机会,他隐隐之中不免生出了几许疑惑。只是,看着那张平日冰冰冷冷的脸,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大人缘何对卑职这般提携?”

    “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杨进周好整以暇地看着朱方锐,见其面露局促,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你的过去,是因为你不但在我的麾下,还是已故皇贵妃的嫡亲侄儿。但那些安排,却是看在你身在豪门世家却一心上进。天道酬勤,但若无机缘,也说不上什么酬勤,想当初我便是如此。如今我就给你机缘,但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朱方锐终于被深深触动了。一闪念间,他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下了头去,可还来不及磕第二个,他就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拽了起来,不由得抬头往上看去。对上那冷冽的目光时,他却没有起初的提心吊胆,反而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又不是公务奏对,我也不要你一个谢字,你这是干什么!”杨进周随手一松,这才背手说道,“况且,你眼下想要不让人小觑,安知他日武陵伯府困境的时候,不会靠你力挽狂澜?”

    “啊?”

    面对这样的期许,朱方锐何止是心中滚烫,简直是比千里马遇到伯乐还要欢喜高兴。可是,杨进周显然不给他继续多说的机会,摆摆手就把他遣了出去。于是,当出了那座高大的营房时,他忍不住狠狠跳了两下发泄心头的欢喜畅快,直到发现秦虎看着他,他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你这样子,大约是得了不少好处?”

    秦虎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朱方锐终究忍不住,当即犹如倒豆子一般把刚刚那番情形一五一十道来,末了才握拳挥了挥道:“提督大人这般看重,我决计不负希望!”

    “好了好了,我家大人又不在这,我也不会进去给你表决心,你说这话干嘛?”秦虎看着这位武陵伯二公子直好笑,心里揣测着杨进周的意思,又打趣道,“要说起来,难道你还真指望你们武陵伯府出什么岔子,然后你力挽狂澜?”

    “呸呸呸!”

    朱方锐没好气地横了秦虎一眼,可下一刻就站在那里怔住了。仔细回忆着杨进周说这一席话时的表情,他忍不住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心里转过了一个相当不妙的念头。尽管他有意不去理会家里的事,可也不是一直不回去,偶尔也有那些只言片语流露到他耳中。那时候不在意也没法去管,可如今再思量思量,事情竟不似他想的那么轻易。

    想到这里,他竟是二话不说就这么转身大步往刚刚出来的营房奔去,可到了门口就被两个亲卫拦住,好说歹说却也没能让人放他进去。急红了眼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一瞧,随即就三两步上来把秦虎拉了过去,这次又费了老大的功夫,总算是进了营房。

    一刻钟之后,朱方锐方才出了营房。和刚刚的踌躇满志相比,这会儿的他明显是有些精神萎靡,回去的时候甚至还耷拉着脑袋。而晚了几步出来的秦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了几许恻隐之心,紧跟着就哂然吐出了一口气。

    要真是依着大人的安排谋划,这小子还是有福的,不像他那老子和哥哥!

    夜色之下的军营逐渐安静了下来,除却岗哨和值夜的军校,大多数的营房中已经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只是那座地势最高的营房,此时此刻却迎来了一位客人。只是,该当热情迎客的主人却脸色铁青,而坐不住的客人更是干脆已经站起了身子。

    “大人息怒,此事我只是访查到了一些讯息,不敢说完全……”

    “就这些讯息已经很够了……欺人太甚!”

    杨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把心头怒火压下。自从家里的信送到之后,身在军营不能外出的他就拜托了自己的旧部。那些已经调入了天策卫的人如今关系太大,他没有惊动,只托付了在五城兵马司的旧部。然而,眼下此人带来的消息实在让他难以心平气和!

    “大人,兹事体大,不知道您……”

    “害母之仇,不可不报!”杨进周眯了眯眼睛,最终一字一句地说,“虽说他没有成功,但终究让镜园那边受了好一场惊吓……他既是敢做,就得敢当!”

    “大人是说,让他拿命抵罪……”

    “这个姓安的就要成为侯府的乘龙快婿了,这时候他丢了命,那位六小姐岂不是得受连累?她一个庶女,何必让她无辜守寡!况且,京城之中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未免惊动太广。这等样人,想来最是注重名声前途,性命也比不上名声重要。”

    杨进周看着下首的那个心腹旧部,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如此,先让他身败名裂!”

第四百七十二章 狠过他头去

    云姑姑去了镇东侯府帮忙操持寿宴事宜,柳姑姑一个人要照管偌大的镜园,哪怕还有庄妈妈从旁襄助,不免也是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时间陪侍在陈澜身边。于是,陈澜便对江氏说了,把自己当初嫁出去的几个丫头轮换着叫进来,不是陪着说话打络子,就是裁剪衣裳做些小孩的鞋子,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惬意,就连孩子的小名也起了好一堆放着。

    这一日,她照例在房里和红缨坐着说笑些江南旧事,外头帘子一掀,芸儿就敏捷地闪了进来,人还没站稳就笑嘻嘻地说:“夫人,阳宁侯府派人来送了帖子,说是五少爷月底放大定,请老爷观礼。”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特意来这么一趟?”红缨虽说嫁了人,却还是从前那爽利明快的性格,当即嗤笑道,“夫人最是讲情分的人,看在侯府五少爷的份上,总不至于连这也拦着,但使老爷有假,总是一定会去的。”

    “可要紧的是那个送帖子来的人。”芸儿却不理会红缨的揶揄,笑着在陈澜左边站定了,“夫人,您知道那个送帖子来的人是谁?就是传说中侯府未来的乘龙快婿,三老爷颇为倚重的那位安先生。我陪着柳姑姑见了一面,人生得面如冠玉,一派儒雅风范,光是看卖相,整个京城的勋贵文官子弟,也少有几个能相提并论的。”

    “真的长这么好,我才不信!”红缨是急性子,当即撂下手中那千层底的鞋,霍然站了起来,“咱们家老爷暂且不说,他能比得上罗世子,还有咱们四少爷?”

    “我说你怎么都把这些顶出色的拿出来比。六小姐是庶女,能够嫁给这样的人,已经是烧高香了,想想四小姐那样的人品,却给那个姓苏的一头猪给拱了……”

    “芸儿!”

    听到芸儿越说越不像样,陈澜顿时沉下脸,一口喝了回去。见芸儿讪讪地闭嘴,随即屈了屈膝请罪,她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个安仁是送了帖子人就回去了,还是如何?”

    “回禀夫人,人送了帖子,原本还说是要求见老太太,被庄妈妈给挡了,只说是老太太身体不适,所以他也不强求,就这么告辞走了,说是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倒是没提要求见夫人……不过也是,就算日后他和老爷成了连襟,谅他也不敢拿着这一层关系上咱们府里聒噪。”说到这里,芸儿突然顿了一顿,迟疑了老半晌才说,“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位安先生,乍一看去,竟是和咱们老爷有两三分相似,就是常常笑,不像老爷板着脸的时候多。”

    陈澜往常就放纵着芸儿,此时听她这评头论足,也就没太往心里去,哂然一笑也就略过这一茬不提。一晃就到了傍晚,她正打算传晚饭的时候,外间却突然报说陈滟来了。她第一反应就是看了看时辰,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当陈滟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滟一把掀开了帷帽之后,便抢上前来一下子扑倒在了陈澜的膝盖上,随即那眼泪便夺眶而出。尽管姊妹俩从前算不上多亲近,可是嫁人之后,反倒是渐渐能说得上话。此时此刻,陈澜瞧见她刚刚那脸上尚未褪下去的巴掌印和磕破的眉角,忍不住又惊又怒地问道:“四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哭够了,陈滟接过一旁芸儿拧来的帕子擦了擦脸,随即抬起头说:“这些都是皮肉伤,没什么要紧的。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三姐姐,我今天来,是为了别的事。我家那位打了无数日子的如意算盘,到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连我都没想到,明明已经是放出了风声,看似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竟然又有了变数。也不知道是谁揭了我家那小姑子一直待字闺中就是为了家里待价而沽许攀高门,闹到了礼部那儿,如今兼着礼部尚书的首辅宋阁老叫了他过去,数落了他好些有的没的,据说是这晋王夫人的事,多半是不成了。”

    “竟有这种事?”

    陈澜尽管不喜欢苏婉儿,但对于她的婚嫁也并不在意——晋王妃已去,晋王那个人的性格与其说是朝三暮四,不如说是物尽其能人尽其用,最是功利不过的人,因而他乐意娶谁纳谁,她不过冷眼旁观而已。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终究是有些不对劲,想到这里,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看着陈滟说道:“他是迁怒于你?”

    “如果只是撒气,我怎么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跑出来。”陈滟凄然一笑,随即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轻蔑地说道,“他是觉得,若不是因为结了咱们府上这样的姻亲,害得苏家那书香门第的门头受损,也不至于让妹子连个夫人的名分都捞不到。他还借着撒酒疯,冲着我说什么当年的婚约本就是许嫁侯府嫡女,他娶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若非如此,他有贵妻相助,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陈滟虽没有明指是谁,但陈澜心里早已经明镜似的。她一直就瞧不起苏仪那个迂腐的书生,可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还存着这样的想法,此时那股感觉与其说是厌恶,还不如说是恶心。然而,她还能忍住,一旁的芸儿却立时炸了。

    “他好大的口气,难道他以为婚事就是他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定下的?”

    “芸儿出去!”

    陈澜几乎想都不想就沉声吩咐道。见芸儿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退出了门,她才看着陈滟说道:“以苏仪的性子,既然不管不顾连那种话都说出来了,应当接下来还有下文吧?”

    “是。”陈滟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他还对我说,别以为你三姐封了海宁县主,夫婿又是飞黄腾达,就能谁都不放在眼里!他如今在顺天府是爹不疼娘不爱,但只要他还是推官,阳宁侯府那桩案子他就不会轻易撒手,更何况,武陵伯府已经过问了,他有的是法子让那桩案子闹到御前。人证你们阳宁侯府想灭口容易得很,但物证却不是你们想毁就毁的。要是你三姐想息事宁人,就来求我!”

    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连串话,陈滟不禁精疲力竭,顺势就在陈澜面前的小杌子上坐了,用双手使劲搓了搓面孔,这才颓然说道:“三姐姐,该带的话我已经都带到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全都在你。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久久没等到陈澜的回音,她不禁抬头一瞧,却发现陈澜面色纹丝不动,只是斜倚在暖榻的靠垫上,那目光中隐隐流露出让她有些心悸的东西。好一阵子,她才试探着又叫了一声,结果,一只手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回去吧,替我捎带一句话给他。”陈滟立时坐直了身子,可是,听到耳中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一下子呆若木鸡,“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要是觉得有十足的把握,那不妨想怎样就怎样,只要到头来震动天颜之后的结果,他能够承担得起!”

    “三姐……”

    陈滟今天前来,虽是被苏仪逼得狠了,可那番话究竟让她生出了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自从陈澜一步步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先是老太太偏爱,继而是安国长公主,紧跟着又是皇帝,无论是婚事其他,都走得异常顺利,而她和陈冰这两个昔日还算得意的,一个摊上了落魄世家懦弱无能的公子哥,一个则是嫁到了那种装腔作势的寒门。她真的很想看一看陈澜惊慌失措是什么模样,真的想看一看她六神无主是什么光景。

    然而,她没有看到想看到的。那个坐在暖榻上的三姐,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嘴里吐出的是那斩钉截铁似的字句。

    于是,她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老半晌才哀声说道:“三姐,他虽是迂腐不成器,可人却向来冲动,要真是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陈澜打断了陈滟的话,随即微微笑道,“我让柳姑姑送你回去。看你今天的样子,想来平时他对你也好不到哪去,所以你记着我一句话,对这种色厉内荏的男人,你就是要狠过他头去,才能不受气!你父母是指望不上,但老太太前时说过的话你应该还记得。他苏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他在家对你的那些行径宣扬出去,我敢担保,他这辈子就休想再腾挪一步!他不是要前程吗,你拿出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来,他若是还敢露出这幅样子,我就把陈字倒过来写!”

    陈滟素来只见陈澜从从容容,可今日这般疾言厉色说出的又是这样杀气腾腾的话,她不禁只觉得一阵阵心悸。对付丈夫用这样鱼死网破的法子,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而陈澜能够这么说,无疑表明若是苏仪敢用那种法子胁迫,她极可能有更激烈的回敬。况且,陈澜之前的从容不迫,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于是,当陈澜唤了柳姑姑进来,又当着她的面吩咐了差不多的一番话之后,陈滟就更是确信了刚刚的猜测,心里顿时越发后悔,告辞的时候连怎么说话都忘了。而等到陈滟一走,陈澜立时吩咐人去把红缨和长镝叫来,对着两人沉声吩咐道:“让小丁和小武跟去苏家,给我盯着那边的动静!”

第四百七十三章 身败名裂(上)

    夜色下的京城逐渐安静了下来。如今已经入冬,小民百姓的柴炭支出占据了日常的大头,于是在点灯等等的开销上不免更加吝啬,因而晚上戌时过后不久,大片低矮的房子就已经陷入了一片漆黑,而什刹海以及皇城左近的那些豪宅却已经灯火通明。从各处甬道的明瓦灯到屋子里的各式宫灯蜜蜡,和白天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而已经分了家的阳宁侯府因为占据了这老宅几十年的朱氏离开,如今也是另一幅景象。中路庆禧居各处屋子一片明亮,和那些刚刚失去了主人而显得灰蒙蒙黑漆漆的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眼看就要夜禁的时刻,主人陈瑛却在设宴款待宾客。除了随同他一起回京献俘的那些麾下兵将之外,还有几个幕僚,此外就是寥寥几个和他在云南一起共事过的将校。

    由于平江伯长公子借口有事婉言谢绝了前来赴宴,这一日的宴会几乎全都是那些出身平民的将领。他们虽然算不得穷,但却也绝对不算富裕,面对这百年侯府的豪奢,不免都流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尤其是一道道根本说不上名字内容的菜肴端到眼前,尤其是那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比小家碧玉还要出挑的丫头在面前穿梭,哪怕还没喝上多少,一个个人就都醉了。

    这些人的模样陈瑛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又劝了几杯酒便悄悄离席,他这一走,少不得就有人拿出了从前在青楼楚馆的做派放浪形骸了起来,有大胆的甚至直接捉了丫头的手在那说些疯话。十几个丫头中,有那自重的悄悄溜走,有那不敢声张的忍辱含羞,却也有想借机攀上高枝的趁势娇声笑语,一时间席上那情景竟是不足为外人道。

    面对这番情景,陈清还能忍住,陈汉却再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借着去净房从后门溜了出来,呼吸了一口清冷干燥的空气,随即就站在那生起了闷气。直到一只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他才回过神往后望了一眼。

    “那种场合是军中常有的事,只是放在侯府就不合时宜了。”安仁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随即看着那一片竹林说道,“肃州苦寒,麾下军士向来连菜蔬都难能吃到一次,所以侯爷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放开一些,如此方才能让将士归心。侯爷一片苦心,五公子应该明白才是。”

    这一番话原本说得没错,但陈汉的性子向来暴躁,再加上正因为嫡亲的姐姐陈汐被送去庵堂而憋了一肚子火,安仁这样的话他又怎么听得进去?于是,端详着旁边这个面如冠玉的小白脸,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腻味,当即冷笑道:“在外头这样带兵,别人自然无话可说,可这是在京城,这是阳宁侯府,万一被御史参上一本,父亲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既然是父亲的幕僚,难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浅薄!”

    丢下这话之后,陈汉再也不理会安仁,就这么拂袖而去。他这一走,安仁脸上的笑容立时不见了。盯着那远去的背影,他冷笑了一声,拳头就不由自主紧握了起来。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贵公子,你懂什么!”

    “他是不懂。”

    听见这话,安仁瞳孔一缩,见到一个人影从竹林后头走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躬身行礼,叫了一声侯爷。直到陈瑛到了近前,他的额头上不禁微微见汗,却不敢直起腰来。然而,他预料到的疾风骤雨却并没有来,反而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他脊背都有些酸了,方才听到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吩咐。

    “不用多礼了,起来吧。”

    安仁这才起来,对上陈瑛那漆黑深不见底的瞳仁,他立时畏缩地低下了头。尽管陈瑛并没有立时发作,但他很了解这位东翁兼未来岳父的根底,心底极其后悔刚刚的一时口快。果然,下一刻,陈瑛就淡淡地说道:“看来,你对小五很不满意。”

    “侯爷恕罪,学生不敢。”

    “你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不敢。”陈瑛回头看着刚刚陈汉离去的方向,微微笑道,“他确实不是什么机敏练达的性子,也没有我的刚毅果决,你看不上眼也很自然。只不过你记住,他是我的儿子,也是我日后最有可能的继承人,你要是不想服膺……”

    这后头的话安仁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慌忙一躬到地说:“侯爷说笑了,五少爷只是年轻尚未历练,日后只要稍加磨砺,必定能辅佐侯爷闯出一番功业来。”

    “你知道就好。”陈瑛冷冷一笑,话语突然变得如同刀子一般锋利,“你应该知道我一力提拔你在身边,又给你谋了功名,带你回京师,甚至要把女儿许配给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否则……”他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也已经快三年了,我的手段,你应该清楚!”

    “是是,学生必定全都依照侯爷的吩咐去做。”

    等到陈瑛从后门进去,安仁这才吞了一口唾沫起身,后背心已经全都湿了。他失魂落魄地在那儿站了许久,随即才转身回去,却是打叠起全副精神应付那些粗莽的军汉,等到回自己在侯府的临时居处,却已经是月上树梢了。因为陈瑛的教训,他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第二天大清早起来时未免有些眼圈发黑,再加上嫌侯府气闷,便索性出了门去。

    这一逛就是到了傍晚,思忖这一晚侯府并没有什么事,陈瑛也不会惦记着他这个外人,憋着一肚子邪火的他就悄悄来到了勾阑胡同。此时百姓家正是熄灯上床睡觉的时候,但这里的夜生活却还是刚刚开始,一整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大红灯笼,那些女子柔媚的欢声笑语在空气中飘荡,让人只是一听着就忍不住为之迷醉。

    尽管几年前锦衣卫曾经大力整治过官员眠花宿柳,但几年过去自然又是故态复萌,如今,这勾阑胡同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不说,就连内中的姑娘也比从前添了不少新面孔,一个个花枝招展迎来送往,最是销魂。安仁也已经不是头一次来了,熟门熟路地钻进了算不得最热闹的小院,立时就有人引了他进去。

    一进那一间弥漫着柔媚甜香的屋子,褪去了那厚厚的大棉袍,他脸上的一贯正色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屋子的如玉也算是这间院子里当红的姑娘,和安仁相好了好一些时日,最初是欢喜这位的好皮相,可渐渐的就有些怵了他横冲直撞的蛮干秉性,这会儿就带着几分讨好上来给他揉捏肩膀,又笑着说道:“都快过年了,爷还有工夫到这来?”

    “工夫?爷别的没有,最有的就是工夫!”安仁回过身来,在那高耸的酥胸上狠狠捏了一把,面上露出了一丝厉色,“少来这一套,脱光衣裳,上床去!”

    虽是讨厌这一身好皮囊的公子哥如此不解风情,但如玉哪会违逆客人,自是不多时就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交合之际又是好一阵刻意逢迎。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平日里折腾了几次就会偃旗息鼓的这位安公子今天却仿佛是吃错了药似的,竟是驰骋了一回又一回,她从舒坦到受不住,又从受不住到惊惧,当他最后一次挺入她的身体时,她就如同一团烂泥瘫在了床上,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没用的小贱人!”

    安仁没好气地甩了一巴掌过去,见人一动不动,不觉又有些着慌,试了试鼻息发现人还有气,这才如释重负。就这么赤裸着胸膛坐在床头,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被土鲁番人掳去那颠沛流离的三年。

    他出身原是寻常,好容易在学堂里认了几个字,却又遇到兵灾被人掳去。倘若不是这身好皮相,早就被那些番人当做奴隶给折磨死了。可即便这样,他能够活下来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遇到了陈瑛,就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

    那个高高在上的阳宁侯陈瑛不但许他一辈子富贵,而且轻而易举给他另造身份谋得了出身,甚至把他带回了京城,看中的根本不是他的什么才能,也是他的那张脸。只不过人家需要的不是一个玩物,而是……说来说去,即便他是别人眼中即将迎娶侯门千金的幸运儿,在陈瑛的眼中,也一条如臂使指的狗而已!

    “只要不是过河拆桥……这点闲气算什么,又不是没有发泄的地方!”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如玉,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笑容,“幸亏我早有准备,瞒着陈瑛做了那事情。要是杨太夫人死了,他想来是乐见其成,也愿意让我多个流落在外的嫡出名分,如此一来就更能够压上杨进周一筹。只希望天随人愿……到了那时候,哪愁没有钱?”

    就在他抓起一旁的衣服预备穿上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他正奇怪,就只听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紧跟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就冲进来将他按住。惊骇欲绝的他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开,正要呼叫的时候,嘴里就被人塞了一个破布团。

    “堂堂一个举人,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了阳宁侯府的乘龙快婿,居然在这眠花宿柳,真是斯文败类啊!”说话的那人阴恻恻地低下头看了看安仁,随即皮笑肉不笑地低声说,“按照律例,举人嫖娼,革除功名后外加二十大板,你运气好,还是犯在老子我手里的第一个举人!来啊,立时押回去!”

第四百七十四章 身败名裂(中)

    相比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抓人更加简单,甚至不需要经过上头管事的巡城御史乃至于其他头头脑脑,直接把人拿下就成。就好比此时三四个人被几个军汉黑布罩头塞上了一辆连围子都没有的光架子骡车,旋即呼啸而去时,勾阑胡同中那些迎门揽客的大茶壶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每个人都是挂着习以为常的笑容。毕竟,这管着勾阑胡同的东城兵马司三天两头就会来上这么一招,但哪些人惹得哪些人惹不得却分得清楚,不虞惊扰了真正的贵客。

    于是,当五花大绑的安仁被扔进泛着霉臭气息的阴暗地牢时,曾经在底层经历过无数悲惨日子的他自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嘴里那团破布被人一拿掉,他就声嘶力竭地叫道:“等等,你们等等!你们要什么我都答应,只要放我出去!”

    “要什么你都答应?”领队的那个彪形大汉大手一挥,底下的军汉立时全都退出了屋子,他就这么在安仁面前蹲下身来,昏暗的灯光正好照在他那似笑非笑的脸上,使他那张脸越发显得狰狞。停顿了好一会,他才嗤笑道,“别拿那些话糊弄我,我知道你是举人,也知道你是侯府的女婿,既然做了这一票,就不怕你玩花招!”

    “我知道尊驾敢拿我,想来必有凭借。”安仁的脑袋迅速转动着,须臾就已经找到了那条唯一的路,“只不过,尊驾不妨好好想一想,我这个人自然微不足道,可却关乎阳宁侯的脸面,万一他发起怒来,你可扛得下他的报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是阳宁侯还远远没到过气的地步?只要今天尊驾能放过我,我安仁必有厚报!”

    那彪形大汉嘿嘿一笑,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外姓人,又是没根没基的,拿得出什么值钱东西?”

    “纹银千两!”安仁咬牙切齿吐出了这四个字,见那大汉悚然动容,他知道自己这个数目应该是打动了人,于是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想来更多的话,你也会怀疑我是不是拿得出来,这个数目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要是尊驾觉得不够,我也无话可说!”

    见安仁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光棍模样,那大汉眯缝着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精光,旋即哼了一声:“一千两?只要我今晚上按照律例把你一打一送,上头许我的前程何至于就这个数目?你别拿阳宁侯来吓我,告诉你,老子不是吓大的!来人!”

    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外头两个军汉便窜了进来,左右一站叉手应道:“总爷有何吩咐?”

    “准备好车,立时送巡城御史巴大人。”说完这话,他又慢吞吞补充了一句,“巴大人刚刚纳了头一房小妾,想来也没工夫亲自过来审问。他这人最看不得有功名的人败坏风纪,大约直接就会撂下一个字——打!啧啧,也不知道这么个细皮嫩肉的,经不经得起二十大板。”

    此话一出,当安仁看到那两个军汉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刚刚那个破布团,他立时头皮一炸,知道要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今天就真的栽在了这儿。于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住手,我是新营杨提督的兄长,你们要是敢胡来,不管你们跑到天涯海角都死定了!”

    这一声果然吓住了那两个军汉,就连那彪形大汉也是呆若木鸡。但下一刻,大汉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脚把人揣在地上,随即提着安仁的领子,正要大喝的时候却首先回头,把两个军汉都赶了出去,随即才回过头来看着安仁,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我是杨提督的哥哥!”安仁抬起头来,竭力露出傲然自信的表情。他对着镜子曾经练过这一幕无数次,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在这样的小人物面前说出来,而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场面,即便如此,只要错过这个机会,他也许就没有未来了,因此他不得不豁出去赌一赌。

    果然和他的预想差不多,那个彪形大汉仿佛是投鼠忌器似的,不但放开了他的衣领,而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突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匕首,竟是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此时此刻,安仁心中大定,神态自如地活动了一下手腕,随即就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贪心不足蛇吞象,尊驾若是满意那一千两纹银的谢礼,那就没有现在的麻烦了。”

    “你不要糊弄人!天下人都知道杨提督是独子,怎么会冒出来你这么个哥哥?”

    “天下人不知道,不代表就没有人不知道。”安仁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父亲当年人在宣府时就先有了我,后来蒙冤贬谪,我便流落到了肃州,我身上还有父亲当年的信物!要是我有事,转眼间就会有传闻说……”

    “转眼间就会有传闻说什么?”

    这狭小的地方突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安仁顿时一下子愣住了。抬头一看,他就发现了那个身披大氅缓缓走下台阶的人。那人身量极高,身材却并不十分魁梧,但随着渐渐走近,一股说不出的逼迫感迎面而来,他甚至觉得喉咙口仿佛噎住了似的。直到那人终于走到了昏暗的灯光下,他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瞳孔猛地一缩。

    “你……”

    “你不是说是我的兄长吗,怎么,看到我这个弟弟就不敢认了?”

    和平日的冷峻不同,此时此刻的杨进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但在熟悉他的人眼中,这笑容里头却带着森然煞气。于是,那彪形大汉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躬身行礼之后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发现只剩了自个两个人,安仁终于觉得胸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双手无意识地在身侧乱抓,可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什么可以让他减少恐惧的东西。

    “怎么,刚刚在别人面前说的话,不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

    “杨……杨提督……”

    安仁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见到杨进周。刚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瞬间豁然贯通,而那在彪形大汉面前的侥幸也完全无影无踪。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沁透,这时候整个人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却在那刀子一般的目光下冻结在了喉头。

    “父亲留下的信物,而且你是在我之前出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对我这个弟弟好好剖析明白?”

    如果换一个场合,哪怕对上同样冷冽的目光,安仁都有自信能说出那一番预备了许久的话。可在眼下这种要命的关头,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坚持刚刚的说法,对面这人就会化身一头暴熊,把自己完全撕裂了。于是,他本能地一个翻身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叫道:“杨提督饶命,杨提督开恩,小的是胡说八道,小的都是胡说八道……”

    这话还没说完,他只觉胸口一痛,紧跟着整个人就往后头飞了去,一下子撞到了墙上,那种一前一后的巨大冲击差点没让他完全昏厥过去。然而,当那只大手一把捞起了他的领子时,他更后悔的是没能昏过去。

    “信物是什么?是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杨进周居高临下地逼问了两句,见安仁只顾惊惶地手舞足蹈,他又冷冰冰地问道,“不要想着在我面前玩花招,想当初我曾经提点锦衣卫北镇抚司,如今锦衣卫是没了,但我的手段还在,你消受不起!”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安仁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毫不怀疑对方会说话算话。如今他有这样的把柄落在人手中,只要杨进周一句话,那二十大板决计能要了他的性命。电光火石之间,他哪敢承认是自个的私心,索性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陈瑛身上,闭着眼睛脱口而出道:“是侯爷……是阳宁侯!”

    “好,很好!”

    杨进周迸出这三个字,随即手一松,看也不看就把人丢在了地上,随即拍拍双手淡淡地说:“那么,暗害家母的人,想来也是阳宁侯主使,你出的面了。”

    此言一出,安仁惊得人都木了。他本能地想要撇清辩解,可颈侧突然就是重重一击,他无力倒地的同时,正好眼看着杨进周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尽管视线思路都渐渐模糊,但他终究是吃过无数苦头的人,竟然硬生生挺了下来,听见了上头传来的那个冷得刺骨的声音。

    “你刚刚不是从勾阑胡同抓了好几个举人秀才之类的书生吗,挑一个最不堪的和他一块送到巡城御史那,先打上二十大板,然后丢出去,放出消息说阳宁侯选定的好女婿在勾阑胡同眠花宿柳,我倒要看看他预备如何!若是他敢为难你这东城兵马司,一切有我!明天上午,我要听到这个消息传遍全城,看看陈瑛到时候是什么嘴脸!这个安仁打完之后,立时把人送到我那去看押起来……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吧!”

    尽管安仁曾经听阳宁侯陈瑛提过杨进周无数次,但其中除了用兵上头有勇有谋,其余就再也没有了——陈瑛更在意的竟然是陈澜这个侄女,而不是杨进周这个身居高位的侄女婿——然而,听着外头那些吩咐,他在昏厥过去之前,几乎恨不得对陈瑛破口大骂。

    这就是陈瑛眼中不过是婚前运气使然才身居高位,婚后事事都靠妻子的男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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