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帝王的无奈
摘星台。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计一百零八层高台忽然于一瞬间崩毁,来势之快胜过雷霆之速,但见无数碎片炸裂,纷飞如柳絮,向四处空间洒落而去。
至于先前立于一百零八层高台顶端的风后,却是早有预料般,一副水波不惊的模样。
只是他虽然静默地很有高人风范,但其身后那尊高达数千丈的六十四卦王者法相以及坐镇东南西北各处方位的诸多神像却是纷纷颤动不休,周身道法动荡。
当那股将星陨落之威由远及近,从常羊山传至垒壁关摘星台附近时,萦绕在风后周围的王者法相与神像则是颤动地更加厉害,宛若被狂风暴雨席卷进的棵棵古树,摇摇欲坠。
轰!
酝酿许久的震动于某一刻得到了彻底的爆发,以风后王者法相为中心,周围所有神像皆是被一股毁灭漩涡笼罩,寸寸龟裂,裂开的碎片却也未能飘落至地底,而是被虚空所接纳,消散于无形。
风后目睹着这一切,没有出手阻止,而是顺其自然,直到他的王者法相上的六十四卦也开始散乱,隐匿于虚无之中,他才催动法力,于座下铺展开一张太极图阵,随后霍然长身而起,以太极图阵为基,挺立于长空之上,目光深远,仍旧是盯着常羊山所在的方向。
清晨浓雾时他起卦。
深夜密星时他转卦。
六十四卦往复。
算天机。
测地运。
知人事。
天穹中有一颗颗星辰。
卦象中有一种种命格。
星辰扭转,命格变动。
异曲同工,实有因果。
盘古氏始祖开天辟地缔造日月,伏羲氏先祖于卦台山创先天八卦,女娲石先祖捏黄土造人,事事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然而观星之术自古便有,却是始终不知具体是由何人所创造。
约莫是世间生灵但凡具备灵智者,便可思考,便可观想,而入夜时星辰抬头即可见,不可触却可观,久而久之,观星之术自成,非一人之功,实乃众生之想。
众生芸芸,智慧广大,而天上群星纷呈,以众生之无边智慧观天穹之无尽群星,的确甚有奇效。
因为不知具体创始者的缘故,观星术历来便是百家争鸣,经过岁月的淘洗之后,渐渐形成了一些主要派系,往往不同派系之间观想星辰的方式与思路也是截然不同。
但星辰与命格息息相关这一道理,却是普遍被各方所承认。
关于星辰的划分,倒是有些不同的声音出现,但若与主流的划分方式相比,其余那些异议在基数上就要逊色了不止一筹,或许在刚刚出现之时还会有部分人惊叹于它的新奇,但随着岁月的流去,它却一定会渐渐沦落为再不被人忆起的尘埃。
海水不可斗量,星辰不可尽数,故而只能大概分之,最广被接纳的划分方式乃是将星辰划分四类,一类为主星,一类为辅星,一类为凶星,一类为吉星。
其中吉星与凶星运用最为广泛,也最易观察,往往凶星出现时煞气冲天,若血海飘摇,被凶星缠身者身上也是会不自觉地沾染起死寂之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深厚,至于吉星,则正好相反,往往代表着祥瑞之兆,命中吉星高照者遇事大多顺利,少有波折。
而辅星,顾名思义,为辅助之星,单独开来难以成事,但若得主星相伴,便可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大功效,以禄存、天马、天刑、天姚、红鸾、天喜等星辰为代表。
主星者则多象征王侯将相命格,以紫薇为最,有帝星之称,取紫气东来之意,若有人命格中得此星照拂,当真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多半便可成就帝业,最不济也是富贵之命,当然,那些只知道仰仗先天命格而放弃后天努力的人要除外。
紫微星后,又有七杀星、破军星、廉贞星、贪狼星、天府星、武曲星、天相星、太阳星、巨门星、天机星、太阴星、天梁星、天同星等主星。
风后以六十四卦成神像,封印镇压刑天无头之身,将其元神逐出体外,借助天雷之威,将后者的元神打散成魂魄,其魂魄四处游走,怨念不绝,战意不消,几度过天门而不入,欲重返人间。直至风后变卦,依照星辰轨迹变幻周天,将天门挪移至星海之中,以星海回流之势涤荡刑天魂魄,这才让与刑天命格勾连的那颗将星陨落。
而那颗陨落的将星正是主星破军。
破军者,破杀千军万马,霸道绝伦,无奈至刚易折,若无性格谦和中正之人从旁辅助,很容易一意孤行,变作凶煞之星,终跌入深渊之中,无法回头。
刑天此刻的状态也正与破军之意相合。
先是率领三十万神农氏大军连破七部,兵临栗陆氏门前,兵锋遥遥对准栗陆氏背后的有熊氏,誓要替炎帝姜榆罔打折人皇轩辕的羽翼。
但栗陆氏族长陆伯涯的实力却是超出了他的估计,陆伯涯第一次以诛神剑斩他的头颅,倒是有部分运气之嫌,毕竟那时刑天是正欲催动火系道法,以烈火燎原之势率先围剿陆伯涯,但却被姜白鹤突然动用的伪九重焚天塔给扰乱了气机,失去先手,反被聚齐十万八千神剑之力的陆伯涯抢攻,一剑削去项上首级。
只是陆伯涯虽得手,但以他与刑天相仿的修为,按常理而言根本不可能一剑斩断刑天的生机,哪怕他动用的是先天大道,故而继那一招诛神剑后,刑天很快就凭借神农血脉恢复过来。
直到陆伯涯最后以命借天道,出绝响天刑剑镇压了刑天体内的神农血脉,这才真正将刑天枭首,然而后者的战意和执念太强,即便血脉被封,头颅不再,也依旧能以手中大斧继续杀敌,如此便有了刑天的无头身躯与应龙以及人皇轩辕道身搏杀的场景。
连番大战,且对手无一在神王层次之下,重伤在身,风后可谓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他也正是因为心中笃定了几度大战后的刑天不可能再拥有多么强的力量,这才于垒壁关中建摘星台,布下六十四卦,镇压刑天肉身,遣散刑天魂魄,又将那颗将星也打得陨落,让后者无再度复生的机会。
此举虽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风后素来不以君子自居,对他自己而言,倒也无伤大雅。
紧盯着常羊山方向的他倏然满意一笑,在反复确认刑天已不会再复生归来之后,他终是决定转身离去,好生调养一番,弥补催动六十四卦所流失的法力。
然而略感虚弱的他才刚刚转身踏出一步,脚下太极图阵还未来得及消散,上方天穹便陡然涌现出无穷无尽的金色烈焰,当真是有焚山煮海之能,与此同时,一道伟岸身影从烈焰中跨出,以怒捣乾坤之威锁定风后。
风后心中一凛,立时变色,惊呼道:“炎帝!”
......
伊川,昭明殿。
自第一任炎帝姜石年即位之后,便作为神农氏本部最高等级议事之所,非重臣大将等高层人物不得进入其中,传至炎帝姜榆罔这一代,已有上万年的光景,可谓见证了神农氏的兴衰荣辱。
殿名昭明,表面上是取“昭”与“明”二字之意,但事实上“昭”这一字便包含了“明”之意,故而昭明一词,“昭”字为主,“明”字不过为属。
昭字,日为形,召为声,从日召声,止遥切,日明也。
引伸为凡明之偁。
庙有昭穆。
昭取阳明,穆取阴幽。
皆本无正字,叚此二字为之。
故昭字极阳极明极刚,有天地正统之寓意。
神农氏历任炎帝保留此殿名中的“昭”字,足见其志不在小,不愿偏安一隅,做一条只比大蟒强出一点的蛟龙,而是有意化真龙,代日月,畅游天地。
此刻乃是卯时。
正是晨光熹微,日出时分。
当许多人尚还赖在床上不愿醒来的时候,正值盛年却早就满头白发的炎帝姜榆罔已从寝宫中走出,换上一身剪裁得体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适的暗色龙袍,一步一步,悄然走向了昭明殿中。
他的步伐并不轻快,但却很有规律,每一步的间距都大致相当,并且都做到了寂静无声,过而无痕。
他似是不想惊扰到任何人。
与他朝夕相伴恩爱有加的宠妃如是。
镇守在大殿周围各处的守卫如是。
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如是。
就连天上云雾也如是。
他的态度谦和,神色恭敬,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温良之意,像极了少年时他第一次走入这片宫殿林立守卫森严的神农氏中心地带。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只是神农氏众多姜姓后人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而今他却已坐上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炎帝宝座,宝物、美人、权利......应有尽有。
拥有了很多的他应当很高兴,应当很幸福。
他也曾一度告知自己应当拥有那样的心态。
可当他开始发觉自己既在获得也在失去,既在强大也在弱小之时,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怎么也笑不出来。
唯有当面对两人时,他才会破例地笑上片刻,极尽真挚,看不出丝毫伪装。
这或许便是帝王的无奈吧。
......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壶酒,送君万里!
放眼天下,能让一位手握大权的帝王坦诚相待的人着实是凤毛麟角。
姜榆罔生性便不乏猜疑之心,故能让他相信的人就更加稀少,迄今为止,也不过堪堪两人而已。
一人是刑天,姜榆罔手下最为得力的臣子和大将,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兄弟。
一人是华乐兮,曾经的女娲氏圣女,如今神农氏的帝后。
前者早已私自领兵征战,攻打蒸蒸日上,实力势力都愈发强大的人皇轩辕氏,与他有多日不见。
而后者,在半个时辰之前,尚还睡在他的枕边。
枕边人,麾下臣。
一近一远,一内一外。
皆是他心中无法割舍的存在。
可命运无常,许多时候人们都会被迫做出一些无法两全其美的决定,到那时,割谁舍谁,便是无法绕开的话题,哪怕要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万人之上的炎帝,也不例外。
......
伴随着一声厚重的金属声响,姜榆罔推开了昭明殿的大门,封闭的大殿徐徐展开缝隙,一阵耀眼的白光从中渗透而入,将殿内的阴暗驱散。
立于白光之下的姜榆罔,身上似乎又多出了一种别样的气息,光明宏大,极尽正道,只是他眉宇间的阴郁之色却是未能减弱丝毫。
炎帝,万火之帝。
他本就是火的极致代表,而火本就是这世间最古老最神圣的光明。
拥有这样一层身份,他其实并不需要多余的光亮来衬托。
他的一举一动,往往都能成为无数人的典范和榜样。
岂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日出东方,光照千秋”?
姜榆罔现在却似乎对身上所流窜的光芒有些抵触。
他没有在温和的白光下停留多久,便径直走入了大殿之中。
暗色龙袍轻轻拂动,若龙起风,将背后做工精致不失古色古香的大门合上。
开门,闭门。
由始至终,都未曾有明显的声音传开,皆是被姜榆罔以自身气息禁锢。
而他本人则继续迈着寂静而有规律的步伐,不急不缓地走入昭明殿内。
殿门紧闭,窗扇不通,外界的光亮很少有能透射入此中的,故而殿内一片幽静,阴暗的氛围宛若夜色笼罩下的山林。
只是如此阴暗的环境下,姜榆罔却仍自心如明镜,目若朗星。
他看得见很多东西,也感觉得到很多东西。
殿内有火牛喧天,有金龙绕柱,有七彩琉璃,有九曲黄河......
一笔一画,一勾一勒,皆极尽图腾纹理,大道法相。
当这一切都以具体建筑的形式呈现出来之后,那么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具备了灵性,不再是纯粹的死物,反而活灵活现,一丝折射出的光亮,都有可能照耀锦绣山河。
然而殿内山河,殿外山河似乎都与此刻的姜榆罔没有多大关系。
他只是淡然地瞥了一眼昭明殿内的其余图腾建筑,便将目光聚集在那高达九层离地数丈,被白虎之皮蛟龙之筋制成的长布覆盖的玉石阶梯上的宝座。
座长三尺六,宽约一尺五,主体材料为第十六重天产出的稀有宝物离火龟背铜与第二十八重天产出的子母云水铁,上绣镂空真龙图案,并有宝塔光轮,通体闪烁着黄金之光,这正是神农氏历任炎帝都曾坐过的炎帝宝座。
正午之时其光芒最盛,煌煌不输日月。
故而那时的宝座温度也是最高,其上分明无火,却有焚烧万物之势,纵是虚无的空气,靠近此座也会不禁生出香炉青烟,非火系道法造诣极高者不可驾驭。
能终日坐在这等奇特宝座之上,并不为其所伤,反倒火德日渐兴旺之人,除却神农氏之主炎帝之外,还有何人?
姜榆罔面色平静,踱步上前,没有刻意留意脚下的九层阶梯,因为多年累积下来的熟悉经验往往比自己的一双眼睛还要管用许多。
四下无人之际,他又一次坐上了炎帝宝座,独自望向充盈却又空荡的昭明殿,眉头紧锁,心头复杂。
神农氏多年积攒下来的气运自他即位以来便在不断削弱,时而缓慢时而快速,这一点,身为当事人的他老早便有察觉。
察觉却不代表能够改变。
气运之说本就飘渺,虽存在却无形,寻常的风水堪舆大师便能探测,但若说改变气运,就是顶尖的风水堪舆大师也得花费不少功夫,且那是建立在不涉及王侯将相等因果业障深厚的人的范畴之中。
风后能以六十四卦一举削去刑天的气运与命运,导致其最后的生机流散,魂归星海,本命星破军也是随之陨落,除却他在卦象气运等玄学之道上的造诣早已达到了堪称登峰造级的地步外,还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趁刑天伤重时下的手,占了大便宜。
乘虚而入,强易气运,仅亚于强行逆转天道所带来的影响。
所以风后除去刑天之后,看上去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实则他早已伤及肺腑,损耗了上千年的苦修功夫不止,尤其是当刑天身陨,魂归星海之后炎帝姜榆罔留下的神通突然爆发,走了出其不意的诡谲之道,杀了风后一个措手不及,令他伤上加伤,状态与先前经历连番大战的刑天相差无几。
只差有人趁此良机来送他最后一程。
姜榆罔很想做这个人。
可惜他真身尚在伊川,与风后所在的垒壁关相隔太远,以预先留在刑天体内的一道大神通重创风后已是极限,不可能再趁胜追击,一举除掉风后。
这自然是莫大的憾事。
然而与此事相比,还有一件事要令他更为遗憾和懊悔。
那便是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昔时的憨厚少年如今的悍勇大将把酒言欢,醉卧月下,不谈军国大事,只聊闲话家常。
神通神通,神圣而通天地,却依旧未能保住刑天的命,只能在他死后重创罪魁祸首。
姜榆罔的神色忽而由平静变得黯然,他袖袍一挥,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壶美酒,对着常羊山的方向猛然敬去,沉声低语道:“送君万里!”
......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星陨人不归
卯时。
日将东升。
然星月余辉不曾散尽,故日月星三者好似连成一片,彼此交相辉映,形成难得的美景。
只是美景虽有了,良辰却再不复。
出身蛮夷部落,却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女子独坐在庭院中,感受着昼夜交错时的丝丝凉意,一股失落伤感的情绪从她的心中飞速扩散,进入那双并不大但却胜在精致耐看的眼眸之中。
眼上自然是眉,不浓也不淡。
她眉心之间却是有些特别,生了一枚红枣大小的朱红色印记,本如娇艳女子的烈焰红唇,但随着女子的眉开始蹙起,这枚印记便好似远山中的一抹云雾,朦朦胧胧,飘浮变幻,始终带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哀愁。
她本没有这么苦这么愁的。
眉心间的印记原本也没有这么红的。
是那个一生戎马南征北战但却粗中有细的高大男子当初从麾下军士杀死的野狼中取出一撮上好的狼毫,以狼毫为笔,蘸了点朱红色的颜料,用着并不熟练的手法,于她眉心中点下很轻却又很重的一笔,才有了如今的眉间一点朱砂。
眉间朱砂,凭添芳华。
可纵使芳华绝世,若无人来赏,无人来爱,又有何用?
唤作月夕的女子突然间不忍再看那天穹上最后的星辰。
她将头深深地埋下,靠在了弯曲的膝盖之上。
晨光与夜色交替之时,或许是一天中最美丽奇妙的时刻。
包括周围的花,花边的草,草旁的树,树上的叶,叶身的露,无一不是美丽的。
其实她自己也是美丽的。
但她却再没有心思来欣赏这种美丽。
静谧无人语时,她悄然红了眼睛。
眼中的红,与眉间的红,如出一辙,那么刺目,那么惹人怜。
本该爱她怜她的人却已不在。
如果他尚在此处的话,他一定会走上前去,先为她添一件寒衣,再陪她屈膝坐着,用着响亮但有时也不失柔情的声音轻轻安抚着她。
那一刻的她,才高兴,才幸福。
她本有机会更加高兴更加幸福,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披甲,没有提斧,没有调兵,没有远走,而是骑着胯下白马,径直朝她所在的地方走来,那么即便那个大大咧咧惯了的男人没有为她铺上十里红妆,她也会满心欢喜地对他说三个字。
我嫁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意义却非凡。
她其实早就想说出这三个字了,在他还不曾成为神农氏第一大将的时候,只是碍于女儿家的面子与迟迟未到的时机,她才一直不曾说出口。
一人不言,一人默等。
等着等着那一人却彻底不见了踪影。
她很想大声骂他几句,宣泄心中压抑着的无尽悲愤,可话至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出口了也无用。
因为他听不到。
她还听得到。
可听到的只是以往他对她所说的那些话。
“哎,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人当山贼拦在路中间了?你知不知道若是方才我手下这几位兄弟的战马再快上一步,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不保就不保,你这恶魔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我的家园,我的族人,哪一个不是因你们而毁灭的?”
“族人......家园......毁灭,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了你还发动这场战争,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傻丫头,游牧民族与农耕势力的矛盾自古便不可调和,况且天下大势本就是分分合合,就算我不提斧握刀,率铁骑征战,狼烟和战火也会被别人点燃。和平这种奢侈的东西是有,但却是建立在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上,既然是战争,总免不了死人的。”
“我不管什么天下,什么大势,就算一定要死人,为何不是你这等作恶多端,手上沾满血腥的大恶人?”
“傻丫头,从古至今有几人是不死的?就是那开天辟地的盘古,也有力竭寿终之时,不过是分时间早晚而已。所以你如果想看到我死的那天,就得好好地活着,到时候......嘿嘿,没准儿还能在我的衣冠冢旁骂上几句,诅咒我生生世世......”
“衣冠冢,你这是在咒自己会死无全尸咯!”
“哈哈,不算自己咒自己,天道循环而已,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对于领兵征战沙场者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了,不过我运气未必会那么好,就先定个衣冠冢吧。”
......
“大个子,跟了你这么多年,为何从来不曾见你卸甲?”
“甲胄这玩意可比山还重,既然穿上了就难以卸下。”
“难么?你力气这么大,九头牛都比不过你,莫说是卸甲,就算是撑破铠甲,也没问题的吧。”
“傻丫头,你当铠甲是大白菜啊,还撑破,撑破了你给我补吗?”
“才不要,我留在你身边是看你会怎么死的,不是来给你当修补匠的。”
“说的倒挺有风骨,不过实际上,怕是自己太笨,学不会这高明的技术吧。”
“你才傻!你才笨!傻大个!笨大个!等哪天你的衣冠冢建好了,本姑娘一定去那骂你三天三夜不喘气不重样!”
“行啊,我等着。”
......
“大个子......”
“干嘛呢,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我好像突然不那么想你死了。”
“噢?是吗?良心发现了?难得啊!”
“可......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无非是被本将军的魅力所折服了,喜欢上我了呗!”
“呸!不害臊!不要脸!我看以后你守城都不用加固城墙了,直接把你的脸贴上去就好了。”
“哈哈,也行啊!”
......
“大个子。”
“今天又怎么了?”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呃......挺好啊,那以后咱俩不用斗嘴当仇人了,傻丫头,等我有一天把该打的仗都打完了,就骑白马,穿红袍,哼着为你写的曲子,铺上十里红妆,召集万人迎宾,到时候,我来娶你!”
......
她那时没有点头,也没有回话。
星陨夜开日出时,红了眼睛泣不成声的她缓缓抬头,再度望向天边,没有多言,只说了一个字。
“嗯。”
星陨人不归。
可这女子还在等那一袭红袍兼白马。
会等多久?
直到老死吧。
抬头的她眼中依旧溅出一道泪痕。
与最后的星辉相称,宛若流星。
去而不返。
......
人间尚未冬至,天上却已寂寒。
不知是因为那阴柔的月光未曾散尽的缘故,还是那一道分明已不具备多少气机但执念却比活人还要深重的残魂尚在浩荡星海中徘徊的原因。
星海,自是由无尽星辉汇成的海洋。
而世间生灵无论先天后天,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如天上星辰一般有了自己应当走的轨迹,有了自己应当经历的故事。
只是当太多的应当合在一起,一切就不再那么理所当然,反倒令人抵触,至于抵触的程度有多深,便要取决那人的实力与心性。
所以纵观古今,总会有两种人处于对立的极端,一种顺天而行,随波逐流,一种逆天而行,不喜注定。
两种人,两段路。
各有异。
但殊途同归。
先天生灵号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可天地尚有崩殂日,日月尚有颠倒时,一朝不得扣响帝境的门户,所谓的长生不过是将有限的生命大幅度地延长罢了,可再长的路都有终点,一旦到了那个终点,不曾有新的突破,那么就算是先天生灵,也唯有一死。
而死亡,恰恰是那些在诸多先天生灵眼中十分卑微的后天生灵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宿命结局。
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死的。
见惯了大风大浪,潮起潮落的先天生灵更是如此。
故而一旦他们中有人到了大限不幸陨落,那人的执念或者说是怨念一定会扩散到连汹涌天河都无法填平的地步。
波澜壮阔,却也惊悚至极啊!
正因如此,历来秉承先天气运而生的神魔陨落,道解法散之时,掀起一番大动荡都是必不可少的,哪怕对方只是个神灵或魔灵的存在,亦能引起天地悲鸣,万众恸哭,只是各方面的声势都要远逊于先天神王先天魔王乃至更强大的存在而已。
今日无先天神魔陨落。
然而那冲刷星海,涤荡天地的执念的雄厚程度,却是完全不亚于一尊道法大成的先天魔王。
后天生灵之中何时出现了这等强大存在?
如此强大的存在又是被谁杀死?
以至于死后魂魄不入天门,归于星海之后都不得安宁!
不只是第一重天各星系的部落强族在关注在思考,三十三天中的大半天域都被卷入了这尊魔王执念的漩涡之中。
纵是一些早就于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前就闭关参悟的老祖级人物,此刻也是不由得睁开眼眸,查探这股强大执念的动向和用意。
这一探,便是各方云动,暗潮汹涌!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十万里!
天地寂寒。
唯有这片在不断流动的星海还保持着一些温热。
可这些温热并非来自于星海的本身,而是出自那一道虚幻且无头的残魂。
无穷无尽的星辉在交错,于这处世外之地构成了另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
可不管这方星辰世界有多么的光怪陆离,对此残魂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无头啊。
无头又怎么会有眼?
无眼又怎能领会周围的种种精彩?
尽管他胸口上隐约闪烁着的魔光宛若瞳孔收缩,可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眼,就算能勉强观察到一些东西,范围和时间也会十分有限,他还是没有理由将这最后的小手段浪费在看星海这么无意义的事情上。
其实某些时候还是有意义的吧。
譬如和她坐在一起,牵着手抬头望天之时。
无头残魂嘿嘿笑着,不言不语,但胸口上的魔光闪动速度却是不禁频繁起来。
他尝试着压抑这种频繁。
因为他想保存着最后一丝不散的气机,从这片陌生的星海走回熟悉的伊川,就算只剩残魂,不能再触碰她,可远远地望上一眼也总归是好的吧。
星陨人不归。
谁说不是呢?
可他刑天真的不想做那个失信的小人啊!
怪只怪老天爷和现在的他一样不开眼吧。
残魂游走着,无奈着。
他不知道自己以这等残缺的状态走了多久。
他只知道这一路以来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
星海回流呼啸声,号角锣鼓喧天声,铁马冰河入梦声,金戈舞天长啸声......
声声入耳,声声不散。
但却都不及伊人城中私语那般悦耳。
也不及那卷起大漠孤烟吹袭戈壁黄沙的四字来得强烈。
“送君万里!”
万里,很高的样子嘛。
貌似天地之间也不过九万里吧。
这所谓的万里指代的又是实数还是虚数?
实数的话不太爽利啊,都说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咱虽然不是什么得道高僧,好歹也是有身份的神农大将,就算凑不够九万里,来个七八万里也行啊,不介意的。
虚数的话却又有些故弄玄虚的嫌疑,这般不直率的人我还真不愿意接待......
等等,好像多年前在风雪中饥寒交迫的时候,那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的姜姓大哥也总喜欢对自己说一些天道循环时移势易之类玄乎高深很难懂的话。
是他么?
他的话出手应该更阔绰一点,不应该只喊出干瘪瘪的四个字才对,再怎么也得找上一壶好酒敬敬我这个臣子兼兄弟吧。
刑天这么想着,这么笑着。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了。
在那“送君万里”四字的话音还不曾彻底传开之时,他便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酒香正被强劲剑气裹挟,破开云霄,扶摇直上!
......
炎帝宝座上的姜榆罔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他没有效仿陆伯涯那般以指为剑,方寸间占尽风流,谈笑时洞开天道。
而是依照自己的方式,拂动两袖。
文人雅士有两袖清风。
江湖侠客有两袖青龙。
我姜榆罔既无清风也无青龙。
一袖有酒,一袖有剑。
仅此而已。
却也够了。
我有一酒,高抛九霄!
吞得日月,融得蓬蒿!
我有一剑,递上万里!
斩尽恩仇,独天笑傲!
酒香近,剑气至。
送君万里!
轰!
一声巨响,震动天地,姜榆罔气息倏然节节攀升,神皇级修为与多年精研的道法悉数融入这一酒一剑之中,只为送那一人。
有大日之光照耀山河,冲出昭明殿,覆盖神农氏,震慑重重天域!
有伟岸法相拔地而起,以三万三千白发示人,沐于火焰之中,气冲斗头!
姜榆罔祭出火牛图腾,一掌翻天覆地,使得无数人从梦中惊醒。
而他这一掌既非创造也非毁灭,只为推着那一酒一剑前行。
......
姜榆罔的双手很是粗糙。
掌中的老茧就如同大山中起伏的沟壑。
或许这正是每一个曾辛勤劳作或刻苦练功的人的共同特征。
他并没有轩辕黄帝帐下猛将力牧那般力可拔山的天生神力。
也没有刑天这么好的气运得到盘古氏的肉身神通。
但他却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坚强毅力。
正是靠着这份毅力,他拿起过锄头,拿起过镰刀,拿起过铁铲,也拿起过战戟。
神农氏军农合一,不分彼此,哪怕是他这尊在旁人眼中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炎帝,也曾有过一场极为漫长的军农生涯。
他很少抱怨什么。
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白皙的手早已变黑,如墨的发却反倒变得白如苍雪。
白发三千丈。
黑手悬两尺。
皆离地。
在诸多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神农氏族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之下,他白发疯长,黑手暴动。
曾有一地拦一江。
今有一帝送一将。
为送此将,他以帝威撼天地!
一百里。
两百里。
三百里。
四百里。
五百里
......
一千里。
两千里。
三千里。
四千里。
五千里。
......
数息之间,他以双手撑爆天地气机,将一酒一剑送上万里高空。
大气层渐破,星海渐进。
炎帝猛然长啸,一字镇山河。
万火升空,萦绕其法相周身,宛若俯首之臣。
这一幕,比起百万投石车浇上火油,一同发动,以火石破城,还要来的震撼人心。
因为投石车所投出的火石,即便汇聚一处,借助了高空之势,也不过如一尊天庭火神降临。
而他姜榆罔本身就是掌控天下万火的炎帝,纵是火神祝融氏遇见了他,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至于神农氏,虽主要只分布在第一重天之内,但因为有他坐镇的缘故,比起那真正的天庭,又能逊色几分?
一万里。
两万里。
三万里。
四万里。
五万里。
六万里。
......
万里不过弹指间,姜榆罔挥手即过。
然而当那一酒一剑行至第八万里时,却是遭逢了极大的瓶颈,虽未停滞不前,但上升的速度却是开始放缓。
先前他一息破万里,如今一息却只能破千里乃至百里。
如此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一酒一剑堪堪止步八万九千里。
就这样结束了么?
姜榆罔的嘴角掀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与他周身流窜的灼热火焰形成强烈反差。
那宁愿私自出兵也要保住他的帝位的男子不仅仅是他的臣子,更是他的兄弟。
他真身处于伊川,被政事缠身,无法赶赴前线救下他的性命,难道到最后连送他一程的机会都不能有?
那他这个炎帝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神农氏气运虽减,但吾身为炎帝,岂能如此不济事?”
姜榆罔冷笑,笑中的冷意融入周身火焰之中,形成冰火两重天。
“九万里?吾之兄弟,吾之手足,焉能被此天地所困?”
姜榆罔向天发问,帝王之气忽然盛至极点,竟有否极泰来,入主紫薇之势!
天穹之下,他再抬手。
以毕生所学悟出一剑,尤胜陆伯涯之天刑。
这一剑,荡气回肠,震古烁今,名为十万里!
......
与其余众多被姜榆罔帝王之气以及强横剑威惊醒的人不同,姜成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入眠,在旁人打坐修炼或是酣然入睡的夜晚中,他都在楼阁中挑灯夜读,研习兵法与政要,对于外界的关注少了很多。
但先是与刑天命格相关的主星破军突然陨落,再是姜榆罔一酒一剑递上十万里高空,帝威起伏,镇压山河,而他本就身为神农氏的一大能臣,坐镇后方,负责伊川以及周边诸多重城的守护事宜,与炎帝姜榆罔的接触甚多,对这股气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察觉到这等惊世异样之后,姜成当即放下书简,走出楼阁,望向远处上空,不过顷刻之间,他便已连连色变。
“破军将星陨落,刑天想必已经遭遇不测,以刑天之骁勇,加上盘古氏的肉身神通,便是遇上同级的先天魔王,也能一战,号称轩辕氏最强之将的应龙虽强,充其量不过与刑天持平,不可能杀得了他。至于轩辕人皇,倒是有这个本事,可炎帝与他纠葛匪浅,互相牵制,他若离开轩辕丘转而奔赴前线,炎帝定会察觉,至多以道身蒙蔽天机。”
“公孙轩辕修成神皇境界,也就是近千年的事情,就算他有帝级神药和地皇少典留下的底蕴,此时的修为也绝不会超过神皇中期。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一具道身所具备的战力达到神王巅峰已是极限,再想增强,便只能依靠法宝,可最近并无绝世宝物锋芒大盛的征兆,故而人皇道身也不能对刑天造成致命威胁。”
姜成目光闪动,脑海中不断推演分析,忽而于上方黯淡星辉中锁定一颗相星,阴沉道:“看来是鹬蚌相争,反被你这个渔翁得力了。”
将那颗相星的闪烁飘摇看在眼中,姜成双眸间倏然形成明暗两级,与天象相合。
“炎帝一剑十万里,只为敬酒,送刑天最后一程,此为情谊。可我跟刑天既无君臣之谊,也无兄弟之情,仅有同朝为臣之缘,缘生缘灭,虚无缥缈,我可不讲究那些,不过你既然以缥缈玄学削了刑天气运,提前给他定下死劫,我自然也要好生回礼一番。”
......
这一天,两大轰动性的消息如风暴席卷诸多星系天域。
其一出自神农氏,乃炎帝姜榆罔一酒一剑递上十万里,颠覆星海,召回刑天残魂!
其二出自轩辕氏,兼任丞相与主帅之职的风后忽然被重病缠身,本命星天相亦是有陨落之兆!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将星陨,帝星升!
黄帝轩辕十三年,炎帝榆罔三十年。
分明是同一年,但两人在位的时间却是恰好颠倒。
相应地,他们的立场亦是对立。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而今正是初秋时节。
距离冬至尚有一段时间。
只是冬不曾至,却不代表那份深深裹藏的寒意不曾透入人们的内心。
这短短的一岁中,实在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春深时分轩辕黄帝将依附于有熊氏有蟜氏等大族的部落的领地整合为一个庞大版图,而后划野分疆,以八家为一井,三井为一邻,三邻为一朋,三朋为一里,五里为一邑,十邑为都,十都为一师,十师为州,以三州之地形成三足金乌扑杀之势。
其目标不仅仅局限于中原大地,更有随时进击东部蚩尤,西部神农,吞并南北诸多散乱部族国家之意,实有扫清**席卷八荒之雄心。
据说那轩辕黄帝率众多文臣武将祭祀泰山之时,便直接言明天下之大,至少还可划分六州,他年再祭泰山之时,必携九州山河以敬泰皇之灵,言下之意无疑是表露眼下的三州还不足以囊括他的壮志。
除此之外,轩辕黄帝又大力设官司职,于原本的各部首领头目的基础上,增设左右大监,监于万国,再置三公、三少、四辅、四史、六相、九德共一百二十余官位管理国家,对各级官员提出“六禁重”,其中的“重”指代过分之意。
“六禁重”即“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简而言之,便是要求各部官员节简朴素,反对奢靡,提出“以德治国,修德振兵”等理念,以“德”施天下,一道修德,惟仁是行,修德立义,尤其是设立“九德之臣”,教养百姓九行,即担任法官、后土担任狱官,对犯罪重者判处流失,罪大罪极者判处斩首等。
此为文治。
文治之外,轩辕黄帝又对农治以及武治等方面进行了深切改革与大力发展。
黄帝以步丈亩,以防争端,将所辖三州土地重新划分,划成“井”字,中间一块为“公亩”,归轩辕本部高层所有,四周八块为“私田”,由八家合种,收获缴于国库,并穿土凿井,对农田实行耕作制,及时播种百谷,发明杵臼,开辟园、圃,种植果木蔬菜,种桑养蚕,饲养兽禽,进行放牧等。
缝织方面,又发明机杼,进行纺织,大力制作衣裳、鞋帽、帐幄、毡、衮衣、裘、华盖、盔甲、旗、胄。
制陶方面,制造碗、碟、釜、甑、盘、盂、灶等。
冶炼方面,炼铜,制造铜鼎、刀、钱币、钲、铫、铜镜、钟、铳。
建筑方面,建造宫室、銮殿、庭、明堂、观、阁、城堡、楼、门、阶、蚕室、祠庙等。
交通方面,制造舟楫。
兵械方面,制造刀、长矛、弓矢、弩、六纛、旗帜、五方旗、号角、鼙、兵符、云梯、楼橹、剑、射御等。
日常生活方面,制作熟食、粥、饭、酒、肉、称尺、斗、规矩、墨砚、几案、毡、旃、印、珠、火灯、床、席等。
......
种种浩大工程,虽注定会为人皇轩辕的势力带来极大的裨益,但在推行的过程中却免不了消耗大量的人力和财力。
人皇轩辕的根基有熊氏本就是近些年方才崛起,虽总体呈现蒸蒸日上之势,但连连征战开拓疆土,缺乏生产人力,国库渐渐空虚等问题却依旧是不可避免。
暂且抛开权贵与百姓间的利益冲突不谈,单是这些累积下来的问题麻烦便足以形成尖锐的矛盾,成为人皇新策的推行阻力,哪怕轩辕黄帝最终能够凭借自己的修为实力以及德行威望服众,但也会花费不少时间,在神农氏、蚩尤氏、女娲氏、伏羲氏乃至一些很少展露踪迹的先天强族的眼里,这段时间最少也要以十年为期。
十年的时间,对于神魔境界的存在而言,是沧海一粟不假。
可对于一个整体的部族乃至国家而言,却可以是发展改变的重要阶段。
若是这个阶段顺利,那么此族或此国便能继续延续下去,若是一路坎坷,风雨飘摇,想来毁灭之期已然不远。
毕竟一族一国的气运并不是靠几位顶尖的强者就能够长久延续的,反而要靠那些中流砥柱甚至未来的栋梁。
所以很多人初闻轩辕黄帝的新策之后,都是大吸一口凉气,高赞神人的同时也是如临大敌,但等他们一个个都冷静下来沉思之后,却又玩味地笑了起来,各自谋划着要用什么阴谋阳谋搅乱轩辕黄帝所辖三州大地的局势。
可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除却几场很快兴起却又很快被镇压的小规模暴乱之外,三州各处几乎都听不见多少反对轩辕黄帝的声音,以至于人皇轩辕的中心势力以及各部精锐都未曾伤筋动骨,那一个个誓要搅动局势翻天覆地的阴谋阳谋尚未来得及施展便统统胎死腹中,教人饮恨!
春深时才颁布新策,未至岁末,便起到如此良效,使得有熊氏有蟜氏等人皇直系势力有了明显的提升,要是过上三五年的时间,新策定型,人心渐稳,岂不更加难以对付?
若是再等上几十几百年......
他娘的,不敢想啊,只怕老子还没盼到那个时候,就看见人皇麾下骁勇大将携着百万雄兵策马提刀从城门杀入,什么投石车机关弩铁甲阵捆龙索登云梯等等利器层出不穷,逃也不能逃,打也打不过,真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之外,没别的法子了。
脑海中出现这等想法的大多都是一些久不入中原的塞外之人,虽然生性剽悍,但对于新奇事物总是有浓浓的敬畏之心,以至人皇新策初行,便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脑袋,大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
不过想着想着他们却也渐渐释然。
天塌下来有巨人顶着,有祸事也是高壮者先顶着,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殃及池鱼。
除了人皇轩辕氏外,还有九黎蚩尤氏,炎帝神农氏等雄厚势力存在,要打仗肯定也是他们先来才对。
兵临塞外?
呵呵,也得他公孙轩辕有一统中原的本事和气运才行。
前些天不是才听说炎帝姜榆罔麾下第一大将率领三十万大军连破七部,直插人皇轩辕腹地么?
那可是继仲夏之时神农氏帝后诞下帝子后又一个轰动性的消息。
战事如何了?
那凶悍魔王有没有让人皇缺个胳膊少条腿?
远在塞外的异族将士们咧嘴笑着,不时望着天穹。
那一刻,有星陨,也有星升。
陨落的是将星。
升起的是帝星!
......
第三百三十六章 蝶蛹化铁壁
蝶蛹关。
上古名城之一,易守难攻。
其前身乃远古大能坐化之地,后经炎帝神农氏崛起,渐渐发展成为神农氏通往轩辕氏的北线要道上的一处雄关。
城墙高百丈,厚九尺,通体如钢似铁,水火难破,风雷不侵,且可吞元气融法力,以为己用,层层加固。
城河绵延十里,由东向西,由西复回,蜿蜒交错如地龙,首尾相顾,为蝶蛹关又一天然屏障。
楼书平携十余万神农氏大军一路北撤,受尽艰险,往往大军刚刚安营扎寨,便有与人皇轩辕交好的部落出奇兵突袭,并不恋战,只求侵扰,使得神农氏大军无法顺利休养,楼书平虽自幼熟读兵法,南征北战多年,但面对敌人这等无赖打法,除了且战且退,也别无他法。
索性天无绝人之路,神农氏大军一路遭受侵扰,但因为神农军魂仍在,军心不散,又有楼书平这等智勇兼备的武将指挥,奔袭的半月间始终不曾遭遇重大伤亡,终于退至神农氏与轩辕氏的北线边界,以蝶蛹关为落脚点,于此处整顿休养。
算上蝶蛹关原本的三万五千余守城军士,楼书平所能调用的兵力又扩充到了将近二十万,若采用保守战法,固守不出,以待援兵,根据蝶蛹关的地形优势,想要挡住来势汹涌的人皇大军并非难事。
只是这个挡住始终是有期限限制。
蝶蛹关虽占地形之优,如平地起龙,但城中粮草并不富足,此中粮草并非仅仅指代寻常人家所食用的饱腹五谷,还包括疗伤恢复的灵丹妙药,以及一些能够大幅度减退疲惫困倦感的特制灵材,味道或许并没有多么鲜美,但绝对是最适合炼气士乃至神魔军队间大规模作战的补给品。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对于军队的意义便如同法力之于神魔,不可或缺。
原本蝶蛹关守城将士仅有三万五千余人,数量不多但胜在精锐,平常百姓也只有几万户,蝶蛹关内的补给粮草足够他们在经历重大战事的情况下支撑七八年,可随着楼书平带领的十余万神农氏大军涌入,城内人口倍增,且这批军队中有半数以上乃负伤之人,重伤者居多,轻伤者居少,粮草所能维持的时间自然锐减。
根据楼书平的经验来看,以蝶蛹关现余的粮草情况,最多只能为这将近二十万神农氏将士以及几万户寻常百姓维持七八月的时间。
还不足一年啊!
每每念及至此,楼书平便不得不以手抚额,实在是头疼得厉害。
若搁在以往,维持七八月的粮草也足够用了,临近岁末又会有新的收成,可如今乃是轩辕氏与神农氏交战的敏感时期,他楼书平又是临阵接替刑天的位置,带领十余万神农氏大军一路北撤,来到这蝶蛹关,沿途伤亡再小那也是伤亡是人命,神农军魂再强也改变不了他们如今受挫的事实。
灰头土脸,败军之将......等等一系列的形容词是离不开了。
反观人皇大军,刚刚出师便连战连捷,趁刑天离去之际一路北击,追击万里不止,等到楼书平退至蝶蛹关休养生息,他们便在蝶蛹关外五十里安营扎寨,点燃炊烟,不时吹起号角,却又迟迟不真正冲锋,只是将蝶蛹关这座雄城牢牢围住而已。
可他们的目的真的就只局限于此了?
楼书平嘴角抽搐,用腚眼子想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好吧。
好歹他也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职位虽不及刑天,修为实力也落后良多,但若论及战法与变通方面,楼书平并不逊色于刑天,人皇大军之所以兵临蝶蛹关而迟迟不攻城,并不是忌惮蝶蛹关的地形优势与防守力量,而是想以逸待劳,围点打援,吸引更多的神农氏大军前来,于关键时刻一口悍然吞掉!
乖乖,这胃口着实不小了。
就是搁在当年楼书平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看到这一幕也得由衷地探出一根大拇指,既赞叹也感慨道:“这领兵的真他娘是个人才啊!一股劲地放长线钓大鱼,还不怕到头来把自己给撑死!”
而今早已历经成千上万年岁月沉浮,戎马一生伤疤无数,却始终不得再度升迁,面如人之古稀的老将腰间佩着神农氏制式军刀,披着漆黑重铠,登上城楼,立于一张“炎”字大旗之下,目光深沉,神色肃穆,猛然咳了一声,沉声道:“九黎铁骑甲天下,轩辕军阵定**,独不闻我神农氏军威,究竟是这些家伙又厉害又招摇,还是我神农氏又孱弱又低调?”
城楼之上岗哨不断,或明或暗,又有巡逻军士不断变换方位,视察动向,但听得楼书平这一自问般的话语,皆是停顿脚步,眼神偏移,落在楼书平所着甲胄之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道带着浓烈火星味儿的质问声。
“楼将军身为三朝老将,不知穿了这身铠甲多少年,南征北往多少战,故将军虽一直不曾封侯称王,我等也依旧对您抱有深深敬意。只是昨夜天穹异象,将星陨落,隐隐有破杀千军万马之势,我等闻之不禁哀鸣,想来刑天大将军已然凶多吉少,而今蝶蛹关中以将军资历最高战法最强,本当稳固军心,振我神农,何故出此言自坏我族声誉?莫不是将军临阵怯战,打算降了那人皇公孙轩辕?”
声音响亮,如金戈铁枪交锋,震动人心!
楼书平闻言却是不怒不火,只是淡然地瞥了那言辞慷慨激昂的年轻神农军士,笑道:“老夫若是早有归降人皇轩辕之心,早在栗陆氏一线峡中,我便以十余万大好神农氏儿郎的头颅前去投诚了。”
楼书平一语看似轻描淡写,但不知为何当他那句“以十余万大好神农氏儿郎的头颅前去投诚”传入在场诸多军士的耳中后,众人立时噤若寒蝉,似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但战功累累的老头那时真的有这份本事啊!
“咳......那既然如此,将军又为何出此丧气之言?”也不知是突然胆怯还是自觉理亏,年轻军士的声音比之前要小了许多,但仍是清晰地传开。
楼书平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带着几分黯然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言道:“都知我楼书平乃神农氏三朝老臣,一生戎马,都知我战功累累却始终不得王侯之位,都知我分明垂暮却仍自不愿离军,可谁知我黑甲之下究竟有多少伤痕?”
无人应答。
因为无人能应。
楼书平仰天一笑,头颅高昂,忽而催动法力,对着自己身上甲胄猛然一抓。
城楼巍巍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
老人卸甲!
无人出声阻止。
无人怒目相视。
因为看着那坦露在外,伤痕遍布且微微佝偻的身躯,在场将士无一不嘴唇颤抖,红了眼睛。
楼书平不加理会,继续保持着一臂悬空提甲,一臂握柄抽刀的姿势。
秋风不如冬风那般冷冽,但却更为萧瑟,将老人本就没有多么壮实的身躯衬托得更加单薄。
他的气势却十足。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我楼书平生平之志又岂止区区千里?
纵天地九万里亦不能囊括。
可惜啊可惜,我之心,我之志,跳脱五行,超出六道,飞升入天地之外,但身却仍在凡尘之中,始终披着一身厚重黑甲,始终挎着一柄狭长军刀。
甲是神农甲,刀是神农刀。
人也是神农人。
地泽万物,神农不死。
呵呵,年少时总觉得这句话霸气至极,一度以为自己觉醒了神农血脉就真的能够长生不死,等到长大后奔赴沙场才知道天下之大,竟无人是能够一直不死的。
庙堂人死在庙堂。
江湖人死在江湖。
沙场人自然死在沙场。
悲也壮也!
楼书平倏然踏步行。
一步应一尺,一尺应一痕。
连有些本已经忘却是因何所伤的伤痕都在此番连续的踱步中,连同那些见证了太多悲壮的记忆片段,再度被楼书平拾起。
“昔年铁壁一役,神农氏六万兵马因粮草不足,不得不孤注一掷,在无援兵的情况下攻打十万东夷守军,时东夷军占铁壁之地利居高临下,以强弓劲弩为辅,射杀神农氏军士不计其数。血染青天之际,云梯根本无法靠拢城墙,投石车也击散不了血雾,一天之内六万兵马便战死三万余人,而东夷损失不过一万。最后是两万神农残军以血祭之法强行轰开城门,皆奋残躯而死斗,入城后又集体自爆,这才将铁壁十万东夷守军歼灭大半,为神农氏后继部队开路。”
楼书平一边朝城楼战鼓靠近,一边回忆过往。
闻言,在场诸多年轻面孔皆都不知所以,一脸茫然,唯有少数资历较深的将领面露异色,咬牙沉吟道:“那时十万东夷守军超过半数被歼灭,但那六万兵马却也几近全军覆没,等到神农氏后继部队赶至时,只救下了七人,其中有四人因血祭反噬太深,很快不治而亡,活下的只有三人。此事严格算来也是我神农氏一大秘事,将军知道的如此详细,想来当初也是后继部队中的一员。”
楼书平继续朝战鼓方向迈进,没有回头。
他自是清楚铁壁一役,却不是什么后继部队中的一人。
一步复一步,老人至鼓前。
其单臂仍提甲,猛然向战鼓撞去!
咚!
鼓声震动,战意滔天。
楼书平豪气冲天,眼中却有血泪转动,他以甲击鼓,片刻不停歇,声声震慑蝶蛹关五十里外正自点燃炊烟,由力牧率领的四十万人皇大军。
鼓声传开,他人声也至。
“血衣营老卒楼书平,今将蝶蛹化铁壁,试问人皇帐下,谁能破之?谁敢破之?!”
......
第三百三十七章 有风起兮,战火燎原
垒壁关西行百里,得一山谷,地貌甚奇,入口处宛若葫芦嘴,因之得名,谓其葫芦口,又作葫芦谷。
葫芦谷地域并不算多么宽广,相较于垒壁关、蝶蛹关等巍峨雄城而言,它只能相当于城中一角。
然而此谷占地面积虽说不大,但因其四面环山,层层重叠,怪石嶙峋,少有茂林,唯有一片小型湖泊存在于山谷中心处,湖面烟波浩淼,天水相连,恰似一幅绝妙的泼墨山水画,也是占据了几分大自然的瑰丽雄奇。
湖泊沿岸为众多石灰岩与钟乳石,经多年风雨冲刷,渐渐形成许多引人遐想的奇观,譬如“双龙戏珠”、“古松寒梅”、“龙头望天”、“狮子回背”、“罗汉迎宾”等。
而在湖中心处则是有一方圆十里的小岛,岛岸经水拍浪击,整体趋于龙形,又因岛上天然种植物以青色居多,故素有”青龙海岛”之称。
岛左前方矗立着一座名声不凡的“醉仙山”,因远眺有仙女醉酒之态而得名,朦朦胧胧,隐于云雾,若九天仙子身着轻纱,游于春秋,醉于大梦,其中滋味妙不可言,唯有身临其境方可细细品味。
青龙海岛右岸有一铁桥,总长约数十丈,两侧桥墩底部斜伸入湖水,壮如金龟,彼端有一溶洞,洞内设有四条隧道,隧道过后则又是另一番不可多得的美景美物,其中最为出色的当属最正中一条隧道过后的桃花林。
桃花林中桃花酒。
酒在葫芦内,人亦在葫芦内。
唯一的区别只是前者所在的葫芦乃是人工所造,而后者所在的葫芦则是自然所建。
应龙斜靠在一棵桃花树下,轻摇手中葫芦,听着酒水拍打着葫芦壁的撞击声,以及四周不时吹袭起的微风声,面色宁静,闭目浅睡,浑然没有半分手握重兵,代替风后统御百万雄师,与神农氏争雄的压迫感。
“红葫芦,黄葫芦,紫葫芦......黑鹧鸪,白鹧鸪,褐鹧鸪......葫芦盛酒,鹧鸪承怨,酒入肝肠痛,怨作想思量,痛也通,量也凉,痛了多少痴情女,凉了几多好儿郎?世间事,道不尽,不若醉一场,管什么黯然神伤......”
“斜倚桃花饮酒,一醉道尽风流。原以为应龙将军是个铁血汉子,不曾想也是个性情中人,倒也难得!”
再饮过一口桃花酿,应龙微微睁眼,目光朝右一撇,落在这个陪他从日出静坐到黄昏的白衣年轻人身上,笑了笑:“我本来以为你会嫌弃我唱的不好听,辱没了这首歌谣。”
这白衣年轻人自是秦苍,闻言,他也只是笑了笑,道:“在我看来,愈是经历过铁血杀伐的人,才愈是懂得真柔情,并非一些瞧着好看但实际上俗不可耐的淫词艳粉所描述的柔情所能媲美。应龙将军战功赫赫,几度随人皇出生入死,丹心有,柔情也有,故而不管是军歌还是情谣,我觉得你都能拿捏得准,不存在辱没一说。”
应龙哈哈笑道:“初次见你,就觉得你生得斯文,面容白净,虽然侥幸击伤了刑天,但毕竟是借助了陆伯涯的王者法相之力,且事后自己也身受重伤,废了双眼。那时我便以为你天资虽可,但和我见过的一些治世能臣战场猛将都有很大差距,不懂得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这个道理。不过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方面,你是万万不会输给他们,甚至还要强出不少的。”
“口才?”
“现在又多了一项自知之明。”
“哈哈。”
两人同时一笑,隐约间倒是有几分默契。
笑声之余,却又有些感叹。
“这些年敢跟我坐下来喝酒谈心的人越来越少了,前些年还有风后那老小子,轩辕人皇,以及一些袍泽。可后来那些袍泽死的死伤的伤,死的死,都不见了踪影,风后那家伙又整天钻研些奇门八卦运势玄学,至于轩辕人皇......哎,他的势力倒是越来越强,但要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脱不开身啊!别人整天找道友论道,我倒好,找个酒友都这么难,所幸没白等,好歹等来你这么个看得顺眼的小子。”
言语之际,应龙还不忘拍几下秦苍的肩膀。
“如此,倒真是在下的荣幸了。”秦苍轻笑道。
应龙道:“没什么荣幸不荣幸的,我虽然年岁长你很多,足可与你祖辈的年纪并肩,但毕竟有些修为,看着不老,在军中,你可以称我一声将军,私底下喝酒么,权当我是你大哥好了。”
“这......”秦苍眉头微皱,似有些迟疑。
应龙故作不悦道:“男子汉大丈夫咋还这么扭扭捏捏的,瞧不起我?”
“将军此话倒是折煞在下了,在下并非过多拘于世俗礼法之人,若将军诚心要与在下兄弟相称,我自当欣然接受。只是我尚有诸事不明,故而面露迟疑。”秦苍解释道。
“噢?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坐镇军中,亲自演练大军,为进击神农氏做准备吧。”
“此为其一。”
“还有其二?”
“当然。”
“那你倒是说说看。”
摇了摇葫芦,又往喉咙中灌下一口桃花酿,应龙眼神偏移,从秦苍的身上移至四面的桃花林,再从桃花林移至朦胧的远方。
这一系列的变化,秦苍并未看见。
并不是因为此刻他还闭着眼的缘故。
事实上,即便他方才睁开双眼,也依旧看不见什么,反倒会把自己眼中藏纳的黑暗暴露在人前。
只是不能看见,并不代表不能听见和感受。
至少在这一刻,秦苍捕捉到了应龙气息的变化。
微弱但却存在。
“神农氏第一大将刑天身死,炎帝姜榆罔想必已经震怒,派遣更多的大军全面出击,要与人皇一战定乾坤了吧。”
秦苍徐徐道来,因为双眼已无法再视物的缘故,他并未注意到应龙眸中闪过的一丝冰寒神色。
“姜榆罔的确因为刑天之死而大动干戈,不顾姜成反对,从神农氏各地抽调了八十万雄师,只留下不到二十万的兵力守卫伊川,其余各地的守城将士也是有不同程度的减少,前线来势汹汹,但后方却实在空虚。只是他真身尚在伊川,又在伊川方圆万里内布下神农氏历任炎帝所创造完善的护族阵法,以至于无人能轻易趁此机会突袭神农氏后方。可这是两日前方才传至军中的隐秘战报,你怎会知晓?”
面对着应龙的问话,秦苍只是淡然道:“我现在是个瞎子,但却不是个聋子,有风起兮,自然可闻。”
应龙本抬头望向天边,听得秦苍此语,忽有所感,大有深意地点头道:“有风起兮,战火燎原,看来......是真的起风了!”
......
第三百三十八章 血衣调
风起于微末。
浮于纤草,盛于平野。
故风起时纤草皆飞,平野皆阔,纵微弱星火亦可燎原。
伏羲氏有三朝天帝。
以创立三十三天的天帝太昊功业最大。
伏羲氏有二十六任地皇。
以中兴伏羲神族的地皇风起成就最高。
相应地,他在历任地皇中的名声也是最响。
这种响亮的名声曾一度令得天下诸多强族闻风起之名而色变。
即便是在他陨落之后,风起之名也依旧具备相当的震慑意义,尤其是当此名渐渐演变成为伏羲氏兵锋所指,战火所过的代名词后。
风起地皇在位时期,乃是伏羲氏龙官龙师最后的余晖所在,时代更替,余晖自然消散于无形,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内,所有的暮歌都化作了战歌,所有的余晖都化作了烈阳。
风起时,旌旗飘摇!
风起时,天地怒嚎!
风起时,热血中烧!
风起时,放肆狂傲!
是以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是以风起之时,万物皆殇!
桃花林中闻风起。
蝶蛹关内见云动。
风云滚滚,战鼓声声。
楼书平并非伏羲。
他身后所站着的一排排身着漆黑铁甲的密集军士也非伏羲。
可他以甲击鼓,鼓声震荡天地之时,却果真有猎猎朔风起。
恍惚中,似有一群伏羲战神从虚空界降临,闻风起之声而燃热血!
他以一语惊动连同力牧在内的四十万人皇大军。
而今又将以一曲勾起蝶蛹关内所有身着神农甲,腰佩神农刀的神农氏儿郎的战意!
马蹄阵阵,大风猎猎。
天地间一片肃杀。
黑云压城城欲摧。
金戈铁马压城又当如何?
楼书平击鼓之时并未过多思考,但多年的征战经验却使得他早已心知肚明。
蝶蛹关一旦失守,那么神农氏对抗轩辕氏的北线一带便会被撕开一道口子,神农氏的军心也会大幅度动摇。
通过这个口子,力牧便能率穷追不舍但始终不曾发起真正猛攻的四十万人皇大军一路北上,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届时即便西线不曾败退,力牧依旧能率大军绕至伊川,纵然他最终不能突破姜成等人的后方防线,但重施故技围而不攻,以待时局变化,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届时以东部蚩尤的虎视眈眈,绝不会放过此等大好时机,九黎魔军一旦趁乱攻入,则神农氏本部危矣!
将一切可能的变化洞悉于心中的楼书平本当恪守一个“守”字。
若力牧只是围而不攻,一直采取围点打援的办法,他大可以将计就计,收缩兵力,固守城中,等到炎帝调动的大军奔赴北线之后,再与援军首尾夹攻力牧。
事实上,他心中也早就笃定神农氏其他大军近期便能赶赴于此。
然而力牧的本事如何,楼书平再了解不过,若论综合实力,力牧要逊色于风后与应龙,可若论攻城拔寨率军冲杀,以力牧的万夫不当之勇,绝对是信手拈来之事。世人盛传九黎铁骑甲天下,铁骑对战步兵又有天然的优势,但这个出身卑微但成就非凡的男人却是曾率三万步兵与两万五千九黎精锐铁骑交战,损伤几乎持平,不分伯仲。
当然,力牧能有今日的成就,除却他本身的天生神力之外,与他曾拜伏羲氏第二十一任地皇相宏为师有着莫大的关联。
此事起因原为地皇相宏即位不久后,各地不少牲畜都突然染上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疾病,群医束手无策之下,相宏只得派遣大臣到四处重新寻找可驯服饲养的野兽,到了后来,他甚至直接亲力亲为。
也正是在寻找的过程中,相宏偶然于群山之中拾到一婴儿,虽置身荒野,但豺狼饿虎竟不敢伤其分毫,地皇相宏啧啧称奇,遂将此子收养,而这个荒野弃婴正是如今轩辕黄帝麾下四名臣之一的力牧。
力牧天资聪颖,七岁便可观天象预吉凶,相宏膝下无子,对力牧视如己出,收为门徒,并将平生所知尽数传于力牧。
不料牲畜疾病的风波刚刚过去不久,一些魔道势力又不知从哪听信了偏方,以为饮下人族体内的血液,便有机会觉醒伏羲神血,于是众多魔修纷纷拿人族开刀,大肆吸取人族的精血,人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便爆发了一场人魔之战。
人魔大战中,人族明显处于劣势,地皇相宏遂调动不少伏羲大军相助人族,后来更是孤身深入几大魔族的腹地,将金木水火土五行魔皇斩杀,重创魔神八将,却也因此耗费大量法力,落下了不少暗伤,终因伤重而亡。
噩耗传来,力牧心中悲痛,却也只好先收拾相宏尸骸,葬于伏羲祖陵,而后又携带相宏地皇给予他的本命法宝九默杖孤身前往魔神八将的驻地九宫八卦洞,以伏羲八卦将八将斩灭。
为师报仇后,力牧着素服为相宏守灵三载,三载过后,方才再度出山相助人皇。
文有风后大鸿,武有应龙力牧,皆是世所罕见的能臣猛将,轩辕黄帝身旁助力之多,不知超越了多少部族,就连神农氏也隐隐有不如之势,神农双壁俱在时如此,刑天被风后以六十四卦剿灭,魂归星海后就更是如此。
黄帝四名臣之中,楼书平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力牧,而非善于玄学诡道的风后,修为实力超强的应龙,笔可为刀的大鸿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但现在率领四十万大军,经楼书平言语鼓声相激,即将大举攻打蝶蛹关的人正是力牧。
无法逃避,那便只能面对。
与其被动固守,等到援军降临再与力牧僵持不下,拖延北线战机,倒不如以攻为守,借蝶蛹关的地利,与经战鼓声鼓动后的神农氏大军的人和,先打灭力牧与其麾下大军的气焰,等到援军降临,再一举击退力牧。
这是很冒险的打算。
他已有多年不曾这般冒险,上一次似乎还是在五千多年前吧。
那时的他似乎还没有现在这般老,正值壮年啊。
而今白发苍颜,不知还能否再有昔时的青春热血?
不能有也得有了。
离弦之箭岂能说收就收?
猛击之鼓岂能说停就停?
老夫今日就聊发少年狂,再当一回神农氏的热血儿郎!
尘烟遍起。
战马嘶鸣。
由力牧率领的四十万大军距离蝶蛹关城门已不足十里!
“来得好!”
楼书平哈哈大笑,气势暴涨,一而再,再而三,三声重鼓后气势有增无减,倏然间鼓声再震天!
一手单提的神农甲经过长时间的剧烈震荡已有破损之势。
而楼书平的手臂同样也已开始发麻,一根根血络凸起,仿佛顷刻之后就将爆开,配合他眼角还未风干的血泪,这一幕十分渗人。
何以登楼流血泪?
只因我曾着血衣。
轰!
铁甲破碎,楼书平一拳凝成钢铁,将战鼓都打得凹陷,但那鼓声却并未因此泯灭,反而更加响亮,这正是楼书平的绝学万重浪劲叠加之后所产生的效果。
浪劲叠,鼓声传,楼书平铁甲不复,却如凭添血衣,于震天鼓声中高唱昔年铁壁一役中六万神农甲士以白骨血河堆砌而成的《血衣调》:
东擂鼓,西擂鼓。
鼓声震时鱼龙舞!
南征战,北征战。
战意起时天地覆!
朝饮一壶酒。
暮提二将头。
三更风却冷。
四座思情愁。
人说铁壁金刚纵五行六道不能破!
我言军心傲骨纵七星八门不能封!
谈笑夷九宫。
......
十里长亭外,百丈红尘中。
千遍因果诵,万般轮回痛。
诵便诵!
痛便痛!
......
好男儿,何惧雪雨风霜?
好男儿,何惧虎豹豺狼?
好男儿,何惧摧心断肠?
好男儿,何惧魂断魄亡?
来来来!
血衣犹在。
战战战!
远赴疆场。
杀杀杀!
教他肝胆皆丧!
......
楼书平声震寰宇,字字高昂,哪里还有半分垂暮老态,只有少年傲狂!
再看那一众身披黑甲腰佩长刀的神农氏儿郎,一个个听过震天鼓声后,本就群情激昂,而今再闻血衣调,更是直接血脉喷张,战火还未燎原,他们心中之火却已然燎原。
嗒!嗒!嗒!
马蹄踏踏动风雷,四十万人皇大军如决堤洪水般朝蝶蛹关涌来,距离城门已不足五里。
只是相较于先前被楼书平鼓声和言语激怒,挑起战斗火焰的他们,而今听罢血衣调,大多都好似被冰水浇灌,心中哪里还剩多少火焰,倒是铠甲下的衣裳纷纷被冷汗浸湿,唯有力牧以及少数修为高深的军士状态相对正常。
早已察觉到各种气氛不对,力牧骤然大喝,座下黑虎于平地中骤然跃起,踏立虚空之上,片刻后又猛然坠下,携带崩毁泰山之势,霎时间一股毁灭威能在地面肆虐,裂缝狂舞如龙之际,蝶蛹关的地基都是被动摇,几欲坍塌。
感受到城中异动,楼书平却是不慌不乱,冷静沉着如古松。
血衣调唱罢,他终于不再击鼓,而是转身环顾众人,朗声问道:“甲是何甲?”
“神农甲!”
群情振奋,回答声高度一致,响彻程度几乎可与煌煌天威媲美。
“刀是何刀?”楼书平微微点头,再度问道。
“神农刀!”
如出一辙的洪亮声再度响起。
“可能杀敌?”
“能!”
“可能饮血?”
“能!”
“那便抽刀!”
锵!
回应楼书平的是无比整齐的抽刀声以及无比雪亮的刀光。
漫天刀光中,楼书平再出一语:“死战!”
......
古有伏羲风起。
今有神农死战。
无悔也无憾了。
......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不风趣
仍旧是桃花林。
仍旧是桃花酿。
坐在桃花林中,饮着桃花酿的人也未变更。
但相较于数天前,他们的心态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这其中,以应龙为最。
数天之前,他表面虽漫不经心,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但实则心中早有谋划,暗地里抽调了不少将领,让他们带领部分兵马前往神农氏大军可能出没的战线区域伏击,亦或者驻入沿途各大要塞进行阻截。
只是姜榆罔的动作要比他想象地还要雷厉风行,几乎就是在姜榆罔抽调八十万神农氏大军,分作四批,从东西南北四大战线进发的战报传至应龙军中后的次日,四大战线上神农氏军士的身影便是大幅度增多,导致边界上隶属于人皇轩辕氏的势力不断缩水。
若非应龙派去支援的军队也陆续到达了相应区域,建造诸多大型堡垒,构筑防御工事,暂时抵挡住了神农军的兵锋,使之未曾大举侵入,那么即便刑天身死,轩辕黄帝这方想要掌控局势也依旧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可惜应龙千算万算,也不曾想到前不久才率领十余万败退之师入驻北线重地蝶蛹关的楼书平,竟然敢在兵力弱于敌方两倍的情况下,先行挑起战端,且放出“蝶蛹化铁壁”这等狂言。
若仅是纯粹的狂人狂言倒也罢了。
当时的气势十足,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匹夫之勇而已。
但关键在于楼书平并非匹夫,所逞的也并非勇这么简单,还有怒。
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
将军一怒,却可伏尸百万!
百万一词或许只是虚数,可刚从前线传下来的战报上所写明的数字却是做不得什么假。
紧握着那份整洁却又血腥的战报,应龙的手臂乃至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颤抖的他变得有些麻木,麻木到连桃花酿的浓烈酒香都无法将他唤醒。
直到一旁的秦苍故意作势从他手中夺过战报,激发了他的抵抗本能,这才有所好转。
“我有愧人皇啊......”
脸色虽渐渐好转,应龙心中的沉重之情却是未有丝毫减少,当下便是长叹一声,整个身子都仿佛瘫在了背后的桃花树上。
“前线出事了?”秦苍眉头微挑,沉声问道。
应龙神情黯然,半晌之后方才回应道:“出大事了!”
“将军可否细言?”秦苍眉头皱的更紧,立时追问道。
应龙道:“东线西线以及南线上的战事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神农与轩辕两方趋于平衡,唯独北线一带因为神农氏老将楼书平的冒险举动,导致局势失控,一切都朝对神农氏有利的方向发展。”
顿了顿,他又如魔怔般自言自语道:“血衣营......血衣营......他楼书平怎么会是血衣营的人?是他隐藏的太深,还是我平日里太过自负,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点!”
“血衣营?这又是何组织?”
“一个隶属于神农氏,但却不同于天罡三十六部与地煞七十二部的死士组织,昔年铁壁一役,六万神农甲士之中便混杂了五百血衣营的死士,那震动天下的血祭破城之法,也正是由这五百血衣营死士作为主导。可铁壁一役,东夷十万兵死伤大半,军心涣散,神农六万甲也几乎全军覆没,经过后方部队的抢救,也只活下了三人。可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三人早已老死,如今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楼书平?难道说血衣营由始至终都不只明面上的几百号人?”
“会不会是那楼书平故布疑阵,借血衣营之名扰乱我方军心?”
“不可能!普天之下,除了血衣营的人,无人能唱出真正的血衣调!”
“血衣调?”
......
没有再领会秦苍的疑问,应龙额头上青筋暴起,倏然单手握拳,将手中战报捏得粉碎,口中又喃喃自语道:“一曲《血衣调》,便让不足二十万的神农甲大破力牧率领的四十万大军,斩杀有熊氏高层直系后代七百九十五人,有蟜氏高层直系后代七百六十三人,生擒曾被人皇看重的将领五十二位,当场格杀一百零九位,至于普通军士的伤亡,更是达到了十七万之多!连以勇武善战著称的力牧都被断去一臂......楼书平啊楼书平,你只用了自己的一条残命和十万神农甲便取得了如此大胜,你当真是不愧血衣之名啊!”
原本尚有诸多疑虑的秦苍听得此话后,心中大为震动,不禁对那素未谋面的老人以及血衣营这三字抱有浓浓的敬畏之心。
如此过了片刻,秦苍又对着应龙言道:“轩辕氏遭逢此败,除非重新集结势力,在北线上将神农氏主力部队,否则北线神农氏的兵锋再难阻挡,很有可能成为威胁到人皇根基的一柄利刃,如若楼书平的身体能够撑到神农与轩辕决战之时,那么这柄利刃还会插得更深。按照目前的形势看,摆在将军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亲自镇守北线,与力牧之军融合一处,图谋再攻,二是弃北线不顾,择东西南任意一线突进,兵锋直指伊川。”
应龙面色渐缓,似是有些心动,不过还是有些犹豫,道:“这第二种办法似乎太过冒险了些吧,如果我突进的速度要快过北线上的神农氏大军尚且好说,如若不能,岂不是置人皇与人族于险境?”
“愈是冒险,则愈是出其不意,楼书平正是依照这种思维,方才于颓势中反败为胜,赢得北线的战机。垂暮老者,尚有此等魄力,将军正值盛年,难道还会逊色于他不成?”秦苍反问道。
应龙目光一凛,看向秦苍,玩味道:“话是这么说不假,可我怎么总觉得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呢,难不成你真是九黎魔族派来的间谍?”
秦苍笑道:“我若真是九黎魔族的人,当初便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那所谓的九黎魔瞳了。”
“魔族诡计多端,苦肉计也说不定啊!”应龙一手托着下巴,作沉思之状。
秦苍没有再言,而是从身侧拾起一壶桃花酿,自饮自酌起来。
倒不是他自认有与应龙抗衡的本钱,而是他知晓应龙对他其实并无多大的猜忌,否则他又怎能在此安然饮酒?
“问你个问题,如果我真的助人皇赢了神农氏乃至蚩尤氏,第一重天大定,百姓安居乐业,各地不见狼烟,那时你是当个游历天下的盲剑客,还是陪卸甲归田的我继续喝酒?”
“第一重天大定,不是还有其余三十二重天么?”
“切,你也太不幽默风趣了。”
“呵呵。”
秦苍干笑一声,双眸分明已看不清,他却仍自睁开眼望向上方天穹。
“这世道,哪来那么多的风趣啊!”
......
第三百四十章 愿天下再无战事
炎帝榆罔三十年冬,有消息称血衣营老卒兼神农氏老将楼书平因伤重难治,堆积成疾,病逝于蝶蛹关,发丧当日数十万军士尽数卸甲,披麻衣,穿白服,时大雪七日不绝,泣声七日不终,四方神魔为之震动。
北线轩辕氏将士趁机动手,以八千甲士截断神农氏北线粮草要道,又出动三十万铁骑正面攻打蝶蛹关,不料两军对垒之前楼书平竟“由死转生”,现身于大军阵前,神农氏大军气势因此高涨,而轩辕氏一方则是军心涣散,不过半日时间,三十万铁骑尚未来得及大肆攻城便被驱逐出千里之外,北线战机再度偏向神农氏一方。
负责北线战事的神农氏又一大将卿莫离看准时机,抽调北线二十五万神魔大军以及四十万炼气士,合兵六十五万趁胜追击,仅留五万甲镇守蝶蛹关等诸多要塞,临行之前不另起堡垒,不设立防御阵法,不携带大型炊具,仅留半月口粮,全军轻骑轻甲,连重弩重箭都是弃之不用。
卿莫离行军神速,五日之内将三十万轩辕铁骑打得溃不成军,没有给敌方留下丝毫死灰复燃的契机,与此同时,他抢渡洛商河,北击马鸣关,兵锋迂回,并不进击人皇轩辕苦心经营多年的都城轩辕丘,而是策马扬鞭,六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朝人皇吸纳天地气运,开启帝王命格的关键地域,素有“小伏羲陵”之称的土德山进发。
其目的不言而喻,毒辣程度毫不亚于风后以六十四卦削减刑天气运,将后者本命星打落之法,乃是要损毁人皇龙穴,将轩辕黄帝的帝王气运打散,即便这些气运不能反过来为姜榆罔所用,但经此过后,轩辕黄帝就算本为真龙,也得降为大蟒。
黄帝闻之果真勃然大怒,立即调动号称轩辕氏最为精锐之师,不输九黎铁骑的十万黄金甲,由应龙之侄龙跃率领,前往阻击卿莫离麾下大军,又命大鸿写下讨贼檄文,将卿莫离企图捣毁人皇龙穴之事作为说辞,以“清炎帝身侧逆臣”为名,号召天下英豪共伐之。
四方闻迅,纷纷异动,与轩辕黄帝素来交好的葛天氏、清海氏、水泽氏、天妖氏等大大小小百余部族率先表明态度,表示愿意站在轩辕黄帝一方,其中又以清海氏与天妖氏最为积极,当即各自派出五十万雄师相助人皇,分别由族中强者率领,合计百万,不由分说,便直接与龙跃兵往一处,围剿卿莫离等人。
正值风云诡谲天下将乱之际,楼书平却于悄然间真的与世长辞,原来当日数十万神农氏大军吊唁奔丧不过是楼书平自感大限将至,所设下的最后一个计谋,此计一出,轩辕氏果然再度陷入被动局面,各方对蝶蛹关心存觊觎之人短时间内也不敢轻易冒进,哪怕城中防备力量明显空虚。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楼书平生平棋艺一般,却是于生命最后的余辉中布下如此虚实难辨的隐棋,有人因之咬牙切齿,有人因之扼腕长叹,有人因之震惊异常,有人因之颂扬歌赞。
只是不管外界众人对他的看法如何,他都不会再去在意,也无法去在意。
死去元知万事空。
空是虚空,也是放空。
可纵横沙场戎马一生的他临了之时还是未曾做到那所谓的放空境界。
是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离开后,旁人对他这一生的评价与看法,却不可能将这种心态也转移到其余许多事物上。
万余年的光阴,实在不短暂了。
他这一生,修为虽不曾跻身巅峰行列,但所经历的比起那些一念万界生一念万法来的神皇魔皇绝不会逊色多少。
经历的太多,相应地,便会有很多东西一直烙印在心口,不曾放下。
那生他养他,出身贫苦,却始终不忘为他营造一个温暖幸福的环境的父母,他放不下,即便他们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许多年里都只留给他一个回想的背影。
那棵自他记事起便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矗立在并不宽敞的茅屋前,为他和家人遮挡了无数风风雨雨的大槐树,他放不下,哪怕是后来它在暴风雨中被一道迅疾可怕的闪电击中,枝叶散乱,躯干断裂成两截,再也无法直立,他也依旧不曾放下。
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寒冬里也只穿一身树皮,神志不清但对他却极好,总是不厌其烦地替他摘取野果,陪他玩着那些在大人看来十分幼稚可笑但对他而言却极度有趣的游戏,同他一起捡树枝当兵器,不时掏掏鸟窝抠抠脚丫的怪大叔,他也放不下。
还有那只通体雪白灵活可爱的小狐狸,那个长相普通但唱歌却很好听,喜欢扎着一对羊角辫的姑娘,以及那明明斗大字不识几个,连图腾纹理都看不清,却整天在人们面前吹嘘自己称骨算命的本事如何了得的倔老头......
太多太多的人和事,说不清,道不完。
楼书平所能做到的只是将他们一一记在心里,便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忘记。
哪怕这个梦千年万年乃至永远都不会醒来。
浑身上下留存着无数疤痕,承载着无数功勋的老人,静卧在床榻上即将魂归虚空的那一刻,只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
他使唤着颤抖的双臂,缓缓起身,通过半开的窗户望着故土伊川的方向。
目光中有留恋,有不舍,有惋惜,有哀叹......
但更多的还是渴望。
一如他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时,对于周围一切的渴望。
纯真而又美好。
他最后所说的一句话很含糊不清,以至于身旁仅有的两位近侍都未曾听明白他的言语。
但他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
曾身着血衣,手持血枪,施展血祭,在马背上过了大半生的他破天荒地说了七个极有可能将他这辈子所有的功绩一并抹杀的字。
“愿天下再无战事。”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沧桑世事
冬夜里,老人静默离去。
次年春,土德山爆发惊世大战,卿莫离不曾如愿毁去轩辕黄帝的帝王气运,却也未在百万大军的围剿下丢掉性命,反倒保存了大半实力,以火牛阵杀出重围,率四十余万大军转入东线。
同年秋,龙跃率军北上,破蝶蛹关,北线时局再度变化。
又有应龙率百万大军自西线长驱直入,两年之内破神农氏七十余万甲,夷平伊川周边二十五城九十六寨,危急之时,姜成亲自统军布阵,以地煞七十二为主阵,地泽二十四为副阵,内藏九宫八卦等诸多道门神通,彼此呼应,卸去应龙军势,渐渐收复失地。
皇神氏、朱襄氏、居英氏等部族趁机加入战局,相助神农,局势复趋平衡,最有可能出兵的九黎蚩尤氏反倒迟迟按兵不动,任由双方战事陷入胶着状态。
如此反复相攻,不断增兵遣将,彼此间大小胜负皆有,但无论是轩辕氏还是神农氏,都未能在一战中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过对方,取得掌控全盘的契机,故而这战火一燃,便是持续了数十年的时间,始终不曾有泯灭的迹象。
虽说对于修为高深的炼气士乃至神魔来说,数十年的时光算不得多么漫长,却也不意味着这一过程中并不会对他们带来丝毫影响,事实上,双方中许多将领的心态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不再想着一味速战速决,反而都有些准备打持久消耗战的趋势。
然而这世间的许多事情都充满着一种无可预料无可触摸的戏剧性。
很多时候你以为眼前的日子将一直如同不起波澜的静湖,平平淡淡,却在某一时刻无意间地发现了新的转机和激情,而当你以为人生处处多姿多彩之时,却又有可能终日重复着单调而又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曾有所变更。
若是将这种戏剧性从个人延伸到部族国家后,那么引起的效应结果无疑会更加充满波折。
很多人不喜欢变故,因为那会使得他们对于事情的预判出现差错,一次两次尚有弥补的机会,而若是频繁起来,纵是神仙也只能感叹有心无力,不得不将错就错,顺势而为。
炎帝榆罔七十二年,即黄帝轩辕五十五年之时,便曾发生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先是得应龙真传的骁将龙跃意外被神农氏淬有火毒的弩箭射杀,替换龙跃统领一军的将领又是个纸上谈兵之辈,缺乏实战经验的年轻将领。
不曾想此人竟有大气运加身,神农氏内几次三番派出顶尖的暗杀刺客,想要避开大军冲杀的方式,在最小伤亡的代价下取走此人的头颅,让轩辕氏内部人心惶惶,提升神农氏的获胜机会。却不料此人屡次有惊无险地躲过暗杀,且都不是依靠自身的实力,而是假借他人之手化解自己的劫难。
此等手段,冥冥中倒是与因果之道有些牵连,然而不管各方如何探查他的来历,皆是无法得知他的具体师承,唯独知晓他姓江名封,出自一个依附于有熊氏的小部落,唤作封平氏,乃是近些年才被轩辕黄帝提拔上来的将领,先前一直为龙跃的副官,龙跃意外身死之后,这才鬼使神差地当了个真正的将军。
当然,一个突然出现的江封充其量只能算作意外的插曲,还不足以成为变故的中心。
除他之外,人皇军中,炎帝帐下,还出现了几位原本名声不响,但在这场帝皇之争中表现得都可圈可点的新晋将领。
只不过比起那位最近数十年来名声和实力一直在稳步增长的目盲剑客相比,这些将领的表现还是要逊色良多。
遥想当初神农氏第一大将刑天尚在人世时,率领三十万本部大军连破七部,兵临栗陆氏,距离人皇都城仅有一族之地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来势汹汹?
即便最后三十万神农氏大军损伤大半,落得个铩羽而归,只得由楼书平率领,退入北线的下场,却也非刑天之过。
相反,攻破栗陆氏一线峡,破伏羲氏太昊帝留下的先天八卦水龙大阵,耗死栗陆氏前任族长陆伯涯,斩灭人皇道身等等惊世战绩,皆是出自他的手笔。
若不是风后趁虚而入,趁他重伤未愈之际,以六十四卦布下绝杀阵法,将他魂魄打入星海,余下肉身封印在常羊山中,那么纵使风后、应龙、大鸿、力牧这四大名臣尽数处于巅峰状态,伏羲氏也暗中给予轩辕氏一定助力,在炎帝与人皇之间的帝皇之争中,前者也依旧不会处于下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具备传奇性色彩的人物,昔年竟是被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伤到。
虽说那是在后者借助了陆伯涯的王者法相之力,又开启了九黎魔瞳之后才产生的结果,却也依旧不能否认那名年轻人的可怕潜力。
因为放眼三十三天境内,除却先天生灵之外,所有的后天部族中都找不出几个能在自身境界低微的情况下,通过借取别人力量的方式伤到比所借之人只强不弱的魔王级存在,包括伏羲氏与女娲氏。
而那名近些年名声愈发响亮的目盲剑客,正是昔年借助陆伯涯王者法相之力伤到刑天的年轻人,他的双眼也就是那时被重创,许多年来都未曾恢复。
不过对于一个心中有剑,剑可明辨万物的剑客而言,眼睛的作用并不是那么无可替代。
至少在他失明的这许多年里,他的修为非但没有落下,反而一直在稳步提升,其余方面诸如剑道、剑术乃至血脉,亦是在不断变强。
在江封接替龙跃职位的前几年,便已有他修至中洞天圆满境界,即将踏入大洞天层次的消息传出,这等修为对于许多修成神魔的强大存在而言尚不值一提,可他的修行速度却是不得不让他们重视起来。
一个横空出世的公孙轩辕,便已经够让人头疼。
现在又来一个觉醒了伏羲血脉的人族,在不吞服逆天神药的情况下修为进境便如此神速,身上还极有可能藏着与九黎魔瞳有关的秘密,他年若堪破神魔界限,岂不是宛若一朝潜龙出渊,谈笑遨游九天?
那时候他的伏羲血脉又会强盛到何种地步?
他若又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大肆繁衍子嗣呢?
那只怕日渐衰弱的伏羲神族又将如当年风起地皇在世时一般,有中兴之势,以及重临神坛,再度掌控天下万族的野心吧!
到那时,就算是平日里高高在上,习惯性视后天生灵为蝼蚁玩物的先天生灵,也会感到不安吧。
风起一语是自伏羲氏第十八任地皇风起之后再在天下间广为流传不假,可伏羲氏所掀起的大风早在燧皇以诸天火灵为第一任伏羲祈福的那一刻,便已起了啊!
这大风起了百万年,吹了百万年,一直都不曾真的停歇。
它只是在某些时候变得很微弱,微弱到不再具备强盛时期的威胁性,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卷土再来的机会。
虽说这份机会十分渺茫,宛如海滩上一粒微不可察的沙子。
可对于许多不喜变故的人而言,他们眼中连这一粒沙子都容不得。
容不得便要毁灭,在这粒沙子还未成长到可席卷天地的巨大沙尘暴前,就将他毁灭!
......
拥有这般超前却又极端的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所以在炎帝与人皇交战的这些年里,秦苍的日子也十分不好过。
哪怕他很多时候都处于较为安定的后方,身旁有诸多伏羲族人守护,他所遭受到的生死危机也从未少过。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在战斗中提升自己。
只是这么好的运气并不能一直用下去。
就如这天下不可能一直长治久安。
总会有乱世。
而乱世恰恰就是早就英雄和枭雄的最好时机。
要当英雄还是枭雄?
不管是在玄域还是神魔图内,都有许多人问过秦苍这个问题。
而他往往也不给出回应,只是沉默不语。
这并不代表他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
相反,他一直很清楚,清楚得无法开口。
什么英雄,什么枭雄,威风八面不假,可往往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至多死后被人歌颂佩服,投几句赞词或是感慨。
这是他的初心吗?
不是。
包括仗剑走天涯的剑客都不是他的初心。
他最初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夜空下。
一间茅屋。
一堆炉火。
两个人牵着手,相互靠着。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相对而视。
相拥入眠。
相濡以沫。
......
他要的就这些。
说少却也不少。
说多却也不多。
为了实现这一切,他曾一度做了很多的努力,也曾一度以为自己遇到了那个人。
那一年的雪中,他看着她的背影,笑而不语,早已动心。
她转过身,眸中满是柔情。
同样有一年,仍旧风雪,仍旧背影。
她却不再转身,也不再柔情。
只留下遍体鳞伤的他独自品味着痛苦与决绝。
那时她说她要破情入道。
她却不曾想起,她也曾对他说要白头到老。
他还记着。
与过往的爱与如今的恨一同记着。
雪轻影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两人再度相见时,他真的白了头。
她更不会知道,这道看似年轻的身影曾经历了多少世事沧桑。
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
......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帝一后,一夫一妻(上)
炎帝榆罔八十年,入秋。
五十年兵戈相向,白骨堆积如山,神魔陨落无数,双方不断增兵却也不断损兵,原本风云诡谲的天下大势渐渐变成一潭死水。
只是当萧瑟秋风大肆吹起那一道道在血火中飞扬的战旗时,死寂的局面又出现了新的可能。
一个足以颠覆天下的可能!
很多人都预感到人皇与炎帝之间的帝皇之争将要迎来最终的决战时刻。
而这个时刻也的确于悄然间到来,甚至比许多人所猜想的还要早上许多。
这场注定将在历史长河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决战帷幕,也正是由公孙轩辕与姜榆罔共同拉开。
......
过去的五十年间,虽也有不少多达百万众的大型战役爆发,但作为立于这场席卷天下的漩涡最中心的几人,无论是公孙轩辕还是姜榆罔,亦或者那分明野心极大却迟迟按兵不动的蚩尤氏黎贪,都未曾主动现身于前线,神皇魔皇级的强者也是很少动用。
然而在这年秋风刚起之际,便是有轩辕黄帝召集有熊氏有蟜氏等部族的隐藏大能出关,且亲率六部兵马,合计数百万神魔大军,将亲自奔赴前线与炎帝摆开战场,进行最终决战的消息传开。
事实证明,这则消息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随着阪泉之野上与神农氏大军对垒的六部军队各自根据“熊”、“罴”、“狼”、“豹”、“貙”以及“虎”等图腾打造成旗帜,各部统帅又手持一面上绣黄金真龙遨游锦绣山河的大纛,摆出人皇轩辕自创的轩辕剑阵后,炎帝姜榆罔对于轩辕黄帝的感应便是愈加清晰深切,乃至于夜空星象之中时常可见两颗紫微帝星相互缠绕吞噬的旷世奇景。
紫气东来。
故而紫气又被称作帝王之气。
多年以来,除却刚刚即位以及一剑十万里颠覆星海,为刑天送行之时,姜榆罔的帝王之气都在被不断削弱,他不能肯定那些自他身上流走的帝王之气真的流入了公孙轩辕、黎贪亦或者其他强者的体内,但他却知道自己若还要坐在这个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满藏血腥的帝位之上,终会有一个命中宿敌站在他的面前,向他挑战。
既然要战,便离不开胜负成败之说。
他并不害怕失败。
因为他对这种滋味并不陌生。
与很多生来就惊才绝艳的天才相比,姜榆罔无疑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类人,几千年的时光,在神魔中的寿命中算不得多长,可他在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失败却是许多人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都无法想象和体会的。
这样的他为何会成为炎帝?
很多人都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包括他自己。
曾经他以为是上任炎帝姜克晚年之时对于事情的判断力有所下降,才会将他这个在众多姜姓后人中本不出众的人钦定为炎帝之位的继承者。
可当他后来仔细翻阅过姜克晚年所著作的一些有关内政、军事、农业等方面的典籍,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即便不再年轻,身体机能都在全面下降,也依旧是可正天地纲常的帝王!
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会在种族传承这等首要大事上轻易犯错?
故而那个猜想只在姜榆罔的脑海中出现了几天时间,便消散于无形。
他开始转变。
不再一直秉持着温和待人的处事原则。
也不再闭门造车,反而乐于接受新兴事物。
渐渐地,他拥有了一个与前七任炎帝相同的特点。
那便是善于从自己的身上寻找闪光点,而非一味地自我否定。
因为这一特点,他走出了曾困扰他多年的窘境,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那扇门内有很多诱人的东西,其中最令人留恋神往的便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滋味。
可再好的东西接触久了也会产生厌倦的心理。
就如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你朝夕相伴百年,最开始的惊艳,最开始的庆幸......一切一切,都将被时光磨灭,只留下不起涟漪的平淡。
所以很多昔年艳羡无比的东西,在如今的姜榆罔看来,都显得无足轻重。
包括他座下的帝位。
当听闻刑天私自率领三十万大军奔赴前线,与人皇轩辕氏为敌的时候,姜榆罔的第一反应不是斥责,不是恼怒,也不是痛惜,他那时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刑天的面前,拍拍那个傻兄弟的肩膀,告诉刑天其实真的无需为了他座下的一个位子而大动干戈。
有机会的话,姜榆罔还会多说上几句,譬如说让刑天尽快遣散这三十万大军,让他们早日回到自己的家中,与亲人团聚,而作为神农氏第一大将的他,也无需再披甲佩刀,而应该尽快骑着那匹神骏的白马,穿过羊肠小道,来到那个女子所在的院落中,向她表露心声。
壮士不死。
美人不悲。
不是很好?
是啊,很好,好到只存在于梦中的希冀。
回到现实中,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炎帝。
他可以厌倦自己的身份和自己座下的位子,却不可以厌倦这身份和座位背后的意义。
刑天领兵作战是为了他。
而他率军出征则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神农氏族人。
他们曾与刑天一样朴实憨厚,或许也将与刑天一样被战争的漩涡卷入。
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
姜榆罔自是知晓生死离别是这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愈加不想看到那一幕。
人皇轩辕或许足够贤德,可他手下的兵和将呢?
若真的被他们捣毁了神农氏的根基,那么神农氏余下的族人又将如何自处?
俯首为奴?亦或者沦为流民?
无法逆转生死,便尽可能地拖延死亡的到来。
哪怕神农百姓的生,要建立在他姜榆罔的死之上,他也依旧无悔。
唯独有愧。
既愧对连同刑天在内的一众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神农氏将士,也愧对他的妻,他的子。
......
这一年冬末,轩辕百万甲将神农大军逼入阪泉河谷中,竖起七面大旗,由黄帝亲自摆下星斗七旗战法,困锁神农,步步杀机。
姜榆罔、华乐兮以及神农氏帝子姜太安等一众大人物皆在被困之列。
危局之下,姜榆罔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设法破阵,而是走入神农氏帝后在阪泉中的临时住所。
那个陪他共度了数百载的女子,曾经风华绝代,倾倒万人,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想必脸上也多出了些许皱纹吧。
以前他忙于事务,不曾看清。
而今他终于要打算好好地看清一次。
不再留遗憾。
......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一帝一后,一夫一妻(中)
外界风云激荡,室内寂静如常。
独坐在铜镜前的婉约女子像往昔一样,拿着一把桃木梳,专注地打理着自己的缕缕秀发。
她的动作轻柔缓慢,齿体与发丝间的摩擦力度始终恰到好处,既不过轻,也不过重,短短片刻时间之内,她的发丝便由微微散乱变得柔顺异常,配合她天生的如雪肌肤,以及如一泓清泉般的双眸,此刻的她对于很多男人而言都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哪怕她只是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秋风深,夜更冷。
她却似乎已习惯了这种清冷,眉宇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一遍遍地梳理着自己头上的青丝,不厌其烦。
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悦己者容。
独坐在铜镜前的伊人为谁梳妆?
她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
唯独那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也罢,似懂非懂,总比一窍不通要好。
她时常这么安慰自己。
今日,似乎恰好是她与他相识的第五百个年头了吧。
这般时间,已相当于数个凡人的一生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草木总是容易被狂风暴雨吹折,所以人的生命总是那么短暂脆弱,脆弱到连她这个向来自认不怎么伤春悲秋的女子都为之惋惜长叹。
长叹之余,也有庆幸。
因为他与她都不是凡人,一个是昔时的神农氏公子,而今的炎帝,一个是昔时的女娲氏圣女,而今的帝后。
与生俱来的身份血脉赋予了他们很多东西,这其中便包括修行天赋与寿元。
那在无数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魔界限,对于他和她而言却并非什么难事,尽管前者是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人,也依旧在千年之内成功跻身神魔之列。
所以按照常理而言,哪怕五百载年华就此逝去,他与她在相貌上也都不会衰老多少。
可这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能按照常理来论断。
在接任炎帝之位的第二年,他便率先白了头,在之后的数十年里,他更是频频露出老态,不复当年气盛。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却没有办法改变和阻止。
就如她无法让他少处理些军国大事,多花些时间来陪伴她,即使她后来为他和神农氏诞下一名帝子,也依旧不能。
很多个日夜里,她都想冲进他处理政务的偏殿,大声问问他为何要如此待她,将她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怒气怨气一并释放。
可直到轩辕黄帝亲率大军将他们围困在阪泉河谷中,她都没有这么做。
非是不能,实乃不愿。
她不愿让早已满头白发的他陷入更深的疲惫之中。
她不愿让各方势力觉得神农氏内部矛盾激烈,有机可乘。
她更不愿让少有交谈这四个字变成相对无言。
华乐兮,名中有乐。
她却已有多年不曾尝到快乐的滋味了。
最近的一次,是五十年前,她与他的孩子刚刚出世之时。
那时她满心欢喜,抱着怀中的襁褓婴儿,久久不愿撒手,在床榻上傻笑了很久,笑声中既有对新生命喜爱,也有对他的期盼。
后来他果然准时赶至,可停留的时间仍自不久。
在吩咐了侍者好生照顾她们母子,以及为孩子取名之后,他便整理衣冠,踱步离去。
她瞧了他的背影很久,一直目送着他走出殿门,连气息也是消失不见,很多话想要说,但终究还是一同烂在了心里。
等那些侍者纷纷去准备滋养药物之时,她望着怀中的孩子,沉默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
姜太安。
太平长安。
很好的寓意,她能够在第一时间明白他为孩子取此名的含义。
可还有许多东西是她不明白的。
譬如九妃之中她姿色最好,身份最高,才情最大,又居后宫首位,却为何在很多时候受到的关爱还不及他对侧妃的一半之多。
若是实在不爱,当初不娶便是。
女娲氏圣女这一身份虽极具分量,但却并非唯一,每一代都会设立八个名额,以当代女娲后辈中天资实力最为出众,有望振兴种族的八名女子担任,除此之外,还有十六圣子等等,她不过是女娲氏八大圣女之一,且在接任圣女之位时,他已经快要坐上第八任炎帝的宝座。
所以那时他若是下定决心拒绝联姻,女娲氏高层即便动怒,也不会冒然对他和神农氏出手。
可他由始至终都未曾说出一个不字,不管是在人前还是私下,他都是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新婚之夜,他也不曾刻意冷落她,而是与其共度良宵,也就是那一刻,姜榆罔这三个字在她的心中彻底占据了无可替代的地位,她开始畅想着两人的美好未来。
可那未来,真的迟迟未来。
五百年春秋,转眼逝去,恍然不觉间,铜镜前的她竟也生出了丝丝银发,眼角亦是有些许皱纹浮现。
若只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华乐兮也拥有接近神皇的修为,纵使多年以来因为诸多烦闷心事而提前出现老态,但这种老态也会被限制,不会太过离谱,所以她的面貌看上去仍旧不超过三十岁,银白发丝也不过十余根而已,依然不失风韵,只是不再绝代。
可关键在于她的心也在渐渐老去,不再充满希望。
无尽的落寞与失意下,这个曾以自身风华倾倒无数青年才俊的绝美女子愈发像个木偶,不笑不痛,不悲不喜,无人来寻她时,她便始终坐在铜镜前,整理妆容,梳理发丝。
知为谁。
也不知为谁。
不管是青丝还是银发,一并梳理。
一如她不再纠结因果,不再在乎因果。
......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月中帝子隐真香。
枫林碧水浅淡妆。
灯下天姿人不识。
唯对铜镜自心伤。
此伤有谁见?
此伤有谁知?
他见。
他知。
他至。
华乐兮不知道姜榆罔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
但她在铜镜内见到那个熟悉却又陌生,想见却又不想见的身影后,她本古井无波的心境立时出现了动摇的迹象,不敢她如何凝聚心神,如何运转法力,都无济于事。
何以如此?
只因她在五百年前偶然邂逅那个名为姜榆罔的年轻人时,便在不知不觉间中了一种毒。
其无色无味。
其有悲有喜。
不知所起,不知所栖。
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唤作一字。
情。
......
华乐兮没有转身。
姜榆罔也没有上前。
一帝一后,一夫一妻。
就这么通过一面铜镜来相见彼此。
外界有兵戈操练声,有军队巡夜声,有士卒酣睡声等等不下十余种的声响,但在这间相较于伊川的宫殿不知简陋了多少倍的木屋中,却是安静地过分。
在这等情况下,恐怕就是一根细小的银针掉落在地,姜榆罔与华乐兮也会第一时间将那道声音捕捉。
无声的沉默中,两人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
谁都想率先开口,可话至嘴边却又有诸多顾虑。
只是相较于女子,身居炎帝高位且又是铮铮男儿的姜榆罔明显要多出一分果断。
所以在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率先对那仍自在铜镜面前梳妆的女子说道:“我来晚了。”
声音之中,一片歉然之意。
“噢?”
一道轻咦声自华乐兮的口中响起,她虽仍自不曾转过身来直视姜榆罔,但无形之中她的眼神还是不禁紧紧落在了镜中那道既温和也霸道的修长身影之上。
“早来晚来,对你,对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华乐兮自嘲一笑,清澈动人的眼眸中充满哀伤。
姜榆罔的脸色却没有多大变化,因为早在来之前,他的脑海中便已推演循环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华乐兮也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已习惯了这个男人不近人情的一面。
只是她却不知,这短短的一瞬间,在姜榆罔的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浪潮,那些翻腾起的浪花又化作了怎样锋利的刀刃,连他这尊有吞并山河气魄的炎帝,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千疮百孔。
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犹豫之色,姜榆罔身形骤移,忽然一举来到华乐兮的身后,从她手中夺过那把沾染了发丝香气的桃木梳,又从口中轻轻呼出一气,将桃木梳上的气息散尽,只留下自己的烙印。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专注地凝视着一个小物件。
至少华乐兮之前不曾见过。
所以当她瞧得这一幕后,还未来得及惊叹姜榆罔的速度,便是陷入了极度的意外与震惊中。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突然从她手中夺过桃木梳是为了什么。
她同样不知道姜榆罔下一步意欲何为。
姜榆罔自己却清楚无比。
故而在华乐兮作势起身之前,他便探出另外一只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封住了华乐兮体内所有的道法力量,只剩下女娲氏的血脉力量不曾被影响。
那是她此刻仅剩的力量,他却肯定她不会动用一丝一毫。
不只是因为他了解女娲氏的血脉之力的特性,更是因为他了解她。
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一帝一后,一夫一妻(下)
女娲氏血脉之力的效用与伏羲氏、神农氏、蚩尤氏、弇兹氏乃至雷泽氏都不同。
女娲氏族人一旦激发血脉之力,施展神通,不管她本身修为如何,威力定然巨大无比,却也会大幅度损耗自身气血,除非吞服帝级神药,否则一生都无法恢复。
帝级神药的珍稀程度毋须多言,纵是寻遍三十三天,也不见得能找到多少,而即便找到,女娲氏内除了族长有权动用以外,其余人也不可染指,故而对于诸多女娲氏的族人而言,他们的血脉神通都是用一次少一次,除非生死搏杀之战,否则一概不会动用。
华乐兮与姜榆罔之间的关系虽然微妙,但毕竟还是夫妻,不是必须得刀剑相向的生死仇敌,所以此刻仅剩的女娲氏血脉之力,华乐兮根本不会动用丝毫。
姜榆罔显然也是算准这点,所以他在一手按住华乐兮的香肩后,没有丝毫抵御她后手的打算,只是立即会心一笑,握着那把刚刚才从她手中夺过的桃木梳,朝她头上的如瀑长发靠拢。
终于开始明白姜榆罔意图后的华乐兮当即一愣,良久未曾回过神来。
姜榆罔对此恍若未闻,继续握着那把桃木梳,在华乐兮发间游走。
他的手法并不熟练,因为这一点,他刻意放缓了速度,力道也有意减轻,生怕弄疼与他近在咫尺的女子。
华乐兮有种错觉。
仿佛此时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发丝的不是那个“胸中有韬略,腹中有乾坤”的炎帝,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
这个男子没有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也没有吞并天下的豪情,却有着一颗疼惜妻子的心。
而这,恰恰是她这五百年乃至一生当中最渴望获得的东西。
华乐兮的眼眶有些湿润,眸中开始泛红。
她知道身为神农氏的帝后,不该这么感情用事,更不该这么脆弱,可女子本就如水,水之刚,是外在之刚,水之柔,则是内在之柔。
面对外人,她可以极尽刚强,可面对至亲的人,她却无需披上那层坚强的外衣。
女儿家的柔,在骨中,更在心中。
以往她以为他根本不曾试图进入她的内心,始终立于亲密与陌生的交界线上。
所以渐渐地,她也习惯在面对他时,也披上那层外衣,不让他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面。
她华乐兮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怜,因为她觉得那种东西没有丝毫意义。
她只需要爱。
简单却又深切的爱。
刻骨。
铭心。
......
姜榆罔看到了华乐兮眼中闪烁的泪花,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
并非是他铁石心肠。
而是他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她憋了太多东西在心里,若不悉数释放出来,她便会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修为进境将止步于神王巅峰不说,就连道心也会蒙尘,很容易走火入魔。
他不怕魔,可他怕她变成魔,更怕她是因为自己而入的魔。
那样一来,他若身死,必不瞑目,倘若仍旧活着,也定然会终生活在无尽的愧疚和懊悔之中。
这便是情啊,一旦种下,便难以消除,比这世间最为可怕的毒药还要恐怖,因为毒药至多只能摧残人的身体,难以伤及魂魄,即便能够损毁,那也是凭借外力强行为之,比起无形无色无味无解的情,实在是差了太多。
戏剧性的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是情,最美好的也是情。
姜榆罔不知道从古至今究竟有多少英雄豪杰痴情儿女被困在这一字中,他只知道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感觉自己这一生再不可能无牵无挂,逍遥天下。
他知道华乐兮也是如此。
初时不觉,可当他越来越了解她后,便更加笃定。
世间有因必有果,有始必有终。
情不终,可人会终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作为神魔,又能好到哪里去?
充其量比草木更加坚韧,能够承受更多的风雨罢了。
跳不出那罗网众生的道界,便一日不得真正的长生,无论是凡人也好,神魔也罢,先天也好,后天也罢,皆是如此!
生性老成的姜榆罔很早之前便看透了这个道理。
所以他很怕,怕自己有一天不在这世界了,华乐兮当如何自处?
反之亦然,若华乐兮先他一步而去,他心中的苦又能找谁倾诉?
或许当初他在一开始就拒绝女娲氏的联姻提议,便不会有后续一系列的事情,他与华乐兮之间的情感纠葛便不会这么深,可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难道不是另外一种伤害?
既对她,也对自己。
姜榆罔自认不是一个行事果决的人,尤其是在男女之情这一方面上,他更加优柔寡断。
分明深爱却不敢直接言明。
分明在乎却不敢直接表露。
是啊,他有太多的不敢了。
卦不敢算尽,因世道无常。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一睡即小梦。
长睡不醒即大梦。
姜榆罔不怕有朝一日长睡不醒,因为他知道那是身处道界中的所有人都将面临的命运,无非是分先后早晚而已。
他只怕那场长睡不醒的大梦中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
有人哭得梨花带雨。
有人静得沉闷无言。
姜榆罔手中的桃木梳在华乐兮的发间共计游走了一百次。
百,与“白”谐音。
他与她曾见流星。
他与她曾愿白首。
而现在他已满头白发,她的青丝之中也缠绕着银丝。
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实现诺言吗?
不算吧。
若是算了,未免也太无赖了一些。
姜榆罔自嘲一笑,开始小心翼翼地拔去华乐兮头上的银发。
只留青丝。
青丝即情丝。
生生世世缠绕。
姜榆罔握着青丝,也握着情丝,却唯独握不住那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有一种失落感在他心中生出。
他却并未过多纠结。
下一刻,他便是弯腰俯下身去。
手指自华乐兮脸颊上轻轻滑过,为她拭去一滴滴晶莹泪珠。
听着她那如孩童一般的啜泣声,姜榆罔百感交集,心如刀割,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出再动听的情话,也依旧无法让她止住哭声,笑逐颜开。
他本也不擅长说那些好听但却不实际的情话。
沉默了许久的他弯腰后却又很快作势起身,却不是直立,而是身形向前一凑,轻吻了一下华乐兮的额头。
然后他仔细凝视着还有些错愕的华乐兮,柔声道:“你还是笑的时候更好看。”
她忽然没有再哭,却也没有破涕为笑,而是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问道:“那我以前总笑的时候,你怎么不多看我几眼?”
“我一直在看啊!”姜榆罔笑了笑,接着说道:“只不过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言罢,他缓缓起身,放下了那把桃木梳,朝着门外走去。
这一次,他刻意走得很慢,也刻意不曾回头,因为他知道华乐兮在看着她,而他若在此时回头,那么今日流泪的便不再是她一人。
走出木屋的姜榆罔仍是没有立即视察大阵,而是远远地望了望那本该享受平安富贵,却早早披上了战甲,配上了战刀的神农氏帝子,姜太安。
那是他和她的儿子,气质像他,容貌像她。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后,姜榆罔终于开始收回目光,朝着围困神农氏大军良久的星斗七旗大阵北面走去。
去之前,他没有立下什么“不破此阵誓不还”的豪言,只在心底不断重复着四个字。
“舍不得啊!”
......
他舍不得,她同样也舍不得。
木屋的门在他走之后本已被带着丝丝凉意的秋风合上,可她却又再度将其打开,任由门外的风吹进门内,透过她的衣衫。
华乐兮对这风中的凉意视若无睹。
不单单只是因为她修为高深的缘故,还有她的心思与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姜榆罔身上的原因。
她想多看上他几眼,哪怕只是一道背影也好。
故而她虽始终没有走出门外,可目光却是一直随着姜榆罔的移动而变幻。
姜榆罔今夜的步伐相较于平常慢了不止一筹。
所以她目送着这道背影离去的时间也比以往要久上许多。
可这份久并未让她感到更多的心安,相反,她开始感到不安,宛如被一颗巨大的石子砸入,水底潮浪渐涌,水面涟漪泛起,她那如清泉般澄澈的双眸眨动的速度也愈发频繁。
风起了。
夜深了。
人走了。
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华乐兮很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可那冥冥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知却始终让她处于担忧之中,无法放心。
恍惚中,她忽然想起了一首在神农氏中流传了许久的歌谣。
青草枯兮春又回。
明月隐兮夜复归。
少年策马提刀去。
雁南飞时仍在北。
一年过一年。
日落星亦垂。
不闻那人回。
不见那人归。
暮鼓声声号角悲。
裹谁锦衣?
葬谁花泪?
......
歌谣的名字她已记不清,但曲调仍是挥之不去。
而这首歌谣的创作者她也仍旧记得,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也有细腻柔情一面的神农氏大将刑天所作。
依稀间她还记得创作这首歌谣的刑天后来喜欢上了一个夷族女子,并为她单独写了一首曲子,曲名与那女子的名字一样,唤作《月夕》。
月夕。
乐兮。
何其相似!
华乐兮心中巨震,脸上猛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之色。
名为月夕的女子已等不到刑天回。
那名为乐兮的她又能否等到姜榆罔归?
慌张至极的她来不及擦去脸上泪痕,便要一步踏出,去寻姜榆罔。
却在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回荡四野。
星斗七旗战法。
大破!
......
第三百四十五章 雪中舞剑饮酒
有一座小镇,虽处于中原与塞外的交界地带,但因为地势偏僻四周无甚要道,且终年极寒,常被白茫茫一片雪花覆盖的缘故,鲜有人至,自然也不曾被大军压境。
乱世之中,能有这么一块不曾被战火侵染的地方,不论此中环境条件如何,已是莫大的幸事了。
对于那些有心找一块安全之地避难的人而言,此镇自然更是莫大的福地,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有不怕冻的本事以及足够好的运气。
前者还与几分肉身体魄有关,而后者就实在是虚无气数了,非人力所能揣测,只在天道掌握之中。
天道中又蕴藏天意,天意恰恰又是这世间最无理的存在,除却生老病死因果轮回这些自古不改的规则之外,其他所有的人情法理,天意一概不认。
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气得咬牙切齿,指着上方苍穹大骂“贼老天”,可到头来除却逞了一时口舌之利外,再无别的用处,甚至于落到一个“生不合心意,死不得善终”的凄惨境地。
这便是运势极差的体现。
运气运气,气可成势,有人势弱,有人势强,两者互相中和,方为世间平衡。
不过那所谓的平衡仅是从“天”的角度来看,于“人”而言,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始终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平衡一说。
所幸的是,秦苍最近的运势一直不差,先是伏羲氏族老偶然发现了这样一方安定之地,将他安顿于此,后来他又在一次观雪中忽有所悟,剑道修为再上一层楼不说,连修为也是突破了中洞天的壁垒,达到大洞天的境界,与神魔界限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当然,这只是针对于元气修为而言,灵力修为上,他还是如初入神魔图内那般,感觉不到丝毫灵力的流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修炼。
或许,唯有当他在此中经历过了足够的风云变幻世事浮沉,道心趋于圆满,能够明辨过去未来,幻梦真实,走出神魔图后,才能继续接纳往昔的一切。
只是那所谓的足够实在太过笼统,没有具体的范围界定,以至于他在这神魔图内已经历了五十年的时光,阅历愈发丰富,修为愈发深厚,却仍旧不曾察觉布局者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渐渐地,秦苍已不再抱有近期之内便能走出神魔图,重回玄域的希望,他只愿神魔图内的时间流动规则与外界截然不同,一如青云剑阁中的星空秘境,不会造成有朝一日他重回故地,眼见物是人非的局面。
......
小镇名为晚雪。
乃是秦苍与一同生活在此处的部分伏羲氏族人商讨之后所定下的。
晚雪镇,雪却来得一点也不晚。
只有人处处晚。
睡得晚。
醒得晚。
痛得晚。
悔得晚。
笑得晚。
......
与往常一样,天还未亮时秦苍便已起身。
经过一番穿着洗漱之后,他便拿着那柄陪伴了他多年的沧澜剑,以及几坛好酒,走向晚雪镇中最高的山坡。
山顶之上,有日出之景,也有剑舞之影。
他舞剑的速度极快,比起最早执剑之时不知快出多少倍,若是由现在的他来对阵当初在归幽谷中便对他展开截杀的一众龙庭乃至问道境的强者,哪怕他的修为仍自停留在造化境巅峰,且不曾动用九转道玄诀,他手中的剑也能轻易地割下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头颅。
并不是说秦苍手中之剑已经到了可以随意无视境界的地步,而是他的剑速几乎已达到了与时间大道完美相融的地步,所以短短的一瞬之间,秦苍至少能够刺出千百剑,这其中既有实招,也有虚招,更有杀招,每一剑都精准地指向膻中、巨阙、气海等关键穴位,既令人防不胜防,也令人不知该如何防。
毕竟人体的血脉经络太多,结构太过复杂,而那股流窜全身的气机始终只有一股,即便能够以玄妙神通分化,也绝不可能与所有的穴位经脉相契合,故而在秦苍出剑的那一刻,他的对手便不得不面临一种判断和取舍。
判的错了,便相当于断了自己的生机,取的错了,也是舍了自己的性命。
问道境强者之所以被称作问道境强者,便是因为抵达此境,能够初步动用天地大道的力量,以道威御体,一瞬间体内气机流转千百里而不绝。
可若是秦苍的剑也能够做到一瞬间递出千百剑,一剑代表一里乃至更多,且蕴藏破道之威,那么除非对方对道的领悟要远在秦苍之上,或者与秦苍在境界上的差距如同神魔与凡人之隔,否则便只能束手待毙!
而显然,问道境这一层次在如今的秦苍面前,早已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大山,而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沟壑。
抛开他在神魔图中拥有的大洞天修为不谈,仅凭以醉入道,可随时畅游春秋的醉梦剑经,寻常的问道境强者对他而言,与造化龙庭之类的修士其实已无多大差别,无非是手段更加驳杂而已。
若说问道境中还能够对他造成很大威胁的人,大概也只有魂力远超境界,以药入道的南宫决,手段诡谲笑中含煞的雨妃弦等人了,其余诸人,譬如江书萱、卫容静之流,秦苍尚未亲眼见识过她们的对敌手段,对于大道的感悟如何,所以暂时还不便妄加断言。
可不便断言是一回事,有无自信又是另外一回事。
纵使他离开神魔图后,大洞天的修为彻底消失,又回归至原本的造化境初期层次,他也自信能以手中三尺青锋与江书萱等人交战而不败。
此为秦苍的底气所在。
但若是将视线转回神魔图内,秦苍的这份底气便会立时锐减。
他虽还不知此图之名唤作神魔,但在图中的这些年,他所见到的神魔却是超过了千数,其中单是风常清这等神王层次的便占据了数十尊之多,面对这些活了至少数千年的存在,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如今的秦苍可没有半分战而胜之的底气,就算他双眼恢复如初,可以继续动用瞳术,也是如此。
当一个人见过太多的伟大,便会愈发认识到自己的渺小。
秦苍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清楚这种渺小只是相对且暂时性的。
无论他的眼睛如何,经受的困苦磨难如何,只要他不死,便终有屹立于世间巅峰的那一天。
他坚信!
日上三竿后,秦苍终于停止了舞剑。
略感疲惫的他静躺在雪地上,看着柔和的阳光,喝着香醋的美酒,有些快意,却也有些遗憾。
快意是因为他喜欢仗剑饮酒。
遗憾是因为往昔的伊人已不在左右。
就算在了,也再回不到从前。
秦苍自嘲一笑,就要倒头睡去,却是陡然于朦胧中听到阵阵脚步声。
由远及近。
向他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