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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6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四)

    佛钵罩顶,钵中却又自成一方世界。

    看似大片碎石细砂交错的荒芜险恶地,却又隐隐显露出了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天鹅悠游绿波上,白鹭静立水泽畔,湖畔草木丰美,牛马或立或卧,嘴中不停地嚼着草团,湖畔林中,又似有白鹿、野羊徜徉。

    如此安闲之景,实在很容易让人生出懈怠之意,然而魏野却是立在原地,不向前迈出半步。

    面前这湖光山色,看似清美无比,但就连五道法界幻化而出的善见天城、阿修罗幻城、龙众七宝城,也不能蛊惑仙术士半点,遑论这等凡世景象?

    何况,这湖泊,这山林,这禽鸟走兽,不论怎样看,都太过干净,太过安乐了点。

    真实的世界,哪里有这样无边安乐的妙境?

    仙术士的声音响起,一开口,便如隆隆雷鸣,响动四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以禅念拟化世间之相,也少了天择物竞的残酷味道。这等伪物,何必在魏某面前现眼?真金仍然需火炼,给我破!”

    一声“破”,烈火瞬间延烧四野,葱郁林地顿成漫天飞灰,粼粼湖泊化成一片白地,那些禽鸟,那些走兽,遇着洞阳真火,瞬间燃成了一缕青烟。

    洞阳真火侵略无止,平静喜乐的气氛一扫而空。

    火舌舔舓着天空,青蓝的天幕化作了层层乌黑的重云,就像是燃着了一张接天盖地的画布,只留下了黑色的焦灰。

    在这片乌黯的天幕下,没有了湖泊山林,只有一座座城市……等等,城市?

    钢铁混凝土的建筑物占据了大半的视野,三角形的山花,檐口上的西洋线,还有希腊风的五种柱与仿石砌的柱础,都带着浓重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更不要说那些略带复古主义的狮子、天使之类装饰构件了。

    而在这极富欧陆气息的城市中,匆匆而过的人们,固然也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身穿洋装的摩登妇女,一身黑色的大扣子学生服的青年,但更多的人,却是穿着一身或改良或没有改良的和服。

    用缎带束起长发的女学生,踩着平底皮鞋,却穿着那种名叫二尺袖的改良和服。出嫁为人妇的女子,也往往用那种叫做“小袖”的深色和服,打扮出一派让外国人误会的“大和抚子”柔婉气质。

    而那些拄着文明杖、戴着礼帽的绅士,往往也在英伦式的斗篷下,穿着武士的羽织。更不要说那些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文士,更是将和服、木屐与软帽、眼镜,混搭出了一股放浪味道。

    而站在街头维持秩序的那些头戴大檐洋帽的警察,一身立领到下巴的黑制服,腰间配着西洋剑。在他们的面前,人力车夫脚上套着大脚趾与其余脚趾分开的牛蹄子胶鞋,拉着小洋车满地拉客。

    两相对比,更是营造出了一股中古与近古混杂的怪异气息来。

    这样的画面,让魏野略一皱眉:“这打扮、这建筑,是明治?大正?还是昭和?”

    轻声自语一声,仙术士负起双手,径自向前踏出一步。

    一脚踏下,便有野火奔袭如龙,沿着平整的柏油马路向前席卷,最后直落在了路旁的一座小神社中。

    那是一座极为平常的稻荷神社,石雕的狐狸立在鸟居的门柱下,却在被烈火席卷的瞬间,猛然爆开!

    碎石飞溅中,女尼朱月狼狈地退后了数步,站到了朱红色的鸟居后。

    隔着神社的甬道,仙术士好整以暇地把自己的猎物重新打量了一遍。

    朱月的面目依然姣好,只是她高耸的胸膛却没有一点起伏,看上去更像是一尊为弥留亡者做最后纪念的蜡像。

    说真的,尽管围绕着汴梁城中的暗流,大家见招拆招地相互针对了那么久,魏野依然对这个漂亮尼姑没有什么作为敌手的实感。

    是,朱月安排下的那些计谋,那些暗手,一旦发作起来,足够颠覆一个国家。黑泥洗地也好,丧尸围城也罢,都可以把“大宋宣和朝”与“东京汴梁”都变成历史名词。

    然而那些计谋与暗手,那些暗魔所化的黑泥,那些身躯变异的信徒,非常像实验室里培养的那些致命病毒——虽然可以瞬间夺取感染者的生命,但是却对残酷而真实的世界没有一点适应能力。

    从这点上说,朱月的种种安排,甚至比起贺兰公那不讲道理的亡灵瘟疫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而事实证明,就算是朱月以身为饵,把魏野诱进了这佛门大能打造的异境之中,六道法界运转,也没能取得什么看得上眼的战果。

    此刻在魏野眼中,朱月身上那股属于荼吉尼天的气息,都淡薄了不少。想来,之前她分出的那白狐化身,也彻底葬送在了天道法界之内,一应神通,如今尽数成空。

    这样看起来,魏野面前的朱月就不再是一位佛门的护法天女,而只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姑娘。

    但就算如此,魏野还是没有走进神社的甬道,只是立在鸟居之前,目光落在了朱月的脸上:“不惜舍弃了一身神通,也要引我入局,好借着佛门六道轮回之力,让我堕凡入胎。狠是真狠,可是也未免太小看人了点。”

    立在鸟居外开着嘲讽,魏野的目光还是从女尼白皙到了透明的脸上略一停留:“这次不逃了?”

    “我所修成的天人法相已毁,从山中请下的六业轮又受了重创。大仙神通面前,我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六业轮……”重复了一遍这件法器的名字,仙术士沉吟一下,方才颌首道:“六尘感六根,六欲生六业,六道轮转,依业而住。若真的困入其中,净业与不净业交缠无止,的确足以坏人道行,再难修行有成。可是你这六业轮,虽然演化六道,却只上达六欲诸天,未达四禅天境界。用来困杀寻常修道人,倒是无往而不利,但散仙、阿罗汉一流,却不是这六业轮能应付得了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还是叹息道:

    “你既然走的是身语意三密契入本尊的路数,还偏生挑了荼吉尼天这样的世间鬼神为本尊,便不要指望证入四圣法界,解脱轮回之苦。如今荼吉尼天法相已废,五道法界不存,就算引我入人道法界,勉强困得住我一时,可你现在却是个不人不鬼的中阴身,只能投胎转世。说不得转世之后,受了胎中之迷,再没了重头再修的机缘,却是何苦来哉?”

    这话里有赞赏,也有些许怜惜。

    不管如何,朱月这样身在妙龄的女尼,也总该得着一份对女孩子的优待。

    要换了灭绝师太之流面目可憎的老尼姑,魏野说不得就直接拔出桃千金,火力全开地招呼过去了。

    鸟居划界,朱月望着面前的竹冠道者,微微沉默片刻,然后盘膝坐下,轻声问道:“大仙,你知道这是人道法界,三善道中,唯一能让众生感悟智慧、体察苦乐,最终成佛之地。可你知不知道,人间也生活着饿鬼,也充满了地狱?”

第767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五)

    尽管天人法相已毁,失去了泰半神通,但被魏野重创的六业轮,还稍存些许灵性。

    随着朱月提问,鸟居四周景色再变。

    那些钢筋,那些水泥,那些映日生光的落地玻璃窗,化作了那些荒山,那些野水,那些泛黄破洞的和纸拉门。

    那些眉间柔婉的大和抚子,那些长发垂肩的女校小姐,那些手拿文明杖却穿着武士羽织的绅士,化作了那些满面病容的早衰农妇,那些已知艰辛的黄瘦村姑,那些戴着鸭舌帽却穿着草鞋的油滑闲汉。

    一张带着菊花纹与大黑天神像的纸币交出去,便能领着十几个女孩子离开这些衰败的村落,踏上漫长的山路。

    再登于车,去京都的花街,长崎的游廓。

    再登于舟,去大马,去新加坡,在打着酒屋幌子的小院里,迎逢那些满身汗臭的苦力工人。

    在长崎和广岛起锚的远洋商船里,货舱与媒舱都塞满了这些来自天草、山形、秋田的少女。每一天,都有在高温的密封舱里窒息、甚至腐烂的尸体,被船员们匆匆地拖出,送给跟随船队的鲨鱼进行祭奠。

    而在遥远的故乡,微薄的卖身钱,并不能帮助到那些已经没有少女的村庄,绝望的农人们开始选择一条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路——

    自尽。

    像跳进大海的旅鼠群一样,一个个农庄整齐划一地开始自尽。

    但在这个喜欢樱花凋谢之景的岛国上,就连自尽也有着尊贵低贱之别,风雅粗鲁之分。

    公卿们可以拿着折扇,一边吟着汉诗,一边饮下毒酒,然后装出自己是切腹的模样。

    武士们可以用木刀顶住肚子,虚应其事地画个十字,全指望担任介错的刽子手刀锋够利。

    而农夫农妇们,连农药都找不到,只能用草绳吊起一家老小的脖子。

    村庄变成鬼域,那些看似繁华的城市又真的好到哪里去?

    街面上那些宽大的和服越发地多了,倒不是因为追述大和民族的传统文化,而是比起洋装,人们更需要这种包裹全身的衣物,去遮挡他们削瘦的双腿与异样的浮肿。

    这是开化的时代,却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繁荣,只有这萧条的盛世,不断地吞噬着它的人民,作为它生存的滋养。

    地狱在人间。

    ……

    ………

    让人睹之鼻酸的景象,从仙术士眼前纷呈而出,但从头到尾,竹冠的道者却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只是冷看。

    冷看着妙龄少女沦为粗汉们发泄的玩具。

    冷看着一座座山村沦为了不存生息的死域。

    冷看着那场被称为“大萧条时代”的经济危机,将这个国家吞没灭顶。

    等看够了那些悲惨的画面后,魏野方才一抬手,掌心火劲吐处,将四周的画面都灼成了一片虚无。

    “的确是够悲惨的场面,然而这与魏某何干?”

    一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柄,仙术士缓缓地抽出了桃木法剑,隐带绀紫的酡红剑身间,却有锋芒将出未出:

    “这世上总有些喝多了馊鸡汤的傻子,见着人世间的苦难,就忘记了是非二字是怎么写的。于是见到杀人犯,就忘记了无辜死在他刀下的人,只想从那握着屠刀的手上,找到一些悲惨的童年、悲哀的过去,好让自己眼角滴几点生理排泄的盐水,扮演一个廉价的圣徒,何况……”

    何况,军国时代的日本,是只有破产的农民、失业的工人,还有被贩卖又被侮辱的“南洋姐”与慰安妇么?

    还有贪婪的财阀、狂躁的军人、把良心都喂了狗的知识分子。

    还有数不清的屠杀,人命铺成的轨道,修在万人坑上面的矿山,萦绕着华工冤魂的财阀会社,**试验得来的细菌战数据……

    只是这些事情,何必再讲?一个高野山密教培养的尼姑,满脑子献身皇道乐土的妄想,还带着一丝“我弱我有理”的理直气壮,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嘲讽话语间,桃木法剑已经抵住了朱月的胸口:“你们的痛苦,让佛门的那些佛陀和菩萨去操烦。而我该做的,是砍掉你们的贼手,剜掉你们的贼心,吓破你们的贼胆,然后送你们去给秃驴们超度。”

    剑锋陷入了僧衣,却不知为何,没有刺破那件素白的衣裳。

    朱月依旧垂着头,精致柔美的脸,映照在剑身之上。

    便在照眼之间,素白僧衣上佛光大放!

    青绿荷叶,猛然蔓生在僧衣间,像是千年的古莲子,经历了漫长等待之后,将自己的生命一次爆发出来。

    荷叶展布成为莲田,菡萏未绽的青莲隐带紫意,贵气莫名。

    这等时候,贵气也等于危险——

    那座朱红色的鸟居,在朱月身上这件白僧衣满布青莲的瞬间,猛然暴涨!

    鸟居是神社的门面,是山寨版的牌坊,也代表着生与死、神与人的分界。

    所以魏野从头到尾,没有踏入鸟居一步。

    而此刻,不知有多少座鸟居,横贯这个空间,将魏野也纳入了这条参拜之道上!

    参拜道无始无终。

    魏野神色淡然,他当然知道这条参拜道意味着什么。

    这件名为六业轮的佛门秘宝,能自成六道法界,自然也能将被困其中的人送去轮回转生。

    虽然被魏野用五城玄器毁了五道法界,但人道法界尚存,那六业轮最根本的功能便还在。

    将被困的人送入中阴境界,而后请他们重入转轮。

    受胎。

    托生。

    数不清的朱红鸟居组成的参拜道,这便是生命要经历的那条最初的路,最后到达的地方,只会是胎宫。

    就算是成就散仙如魏野,落入胎宫,重走一遍受胎托生的路子,也要受胎中之迷,起码在很多年中,都不会再对未来的大势产生一丝一毫威胁。

    这就是朱月的目的,也是高野山对这个时空中一应仙道高人的谋算。

    为此,哪怕毁掉六业轮这样一件神妙无方的秘宝,再送多少修炼有成的僧尼去转世,高野山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就像七生报国,就像神风特攻,就像一亿玉碎,这真的是很符合那个国家的美学。

    然而魏野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一脸殉道者神情的朱月,然后摇了摇头:“你要殉道,要玉碎,不想落到魏某手里,我只随你。但是不要以为,拿出一件佛门秘宝,你就坑着了我。”

    朱月此刻面色渐渐平静,一派安乐之相,随着六业轮最后的神通发动,她已经不可逆转地进入了受胎的过程中。

    此刻的平静安乐,便是生命之初,在子宫中被羊水包裹的温暖,让人薰薰然,几欲睡去。

    但她最后的一丝灵醒,还是让她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有些可笑。

    就算你是修成散仙的高人,等闲不堕凡尘。但一入胎宫,神通退转,再遇着胎中之迷,又有几分把握可以重修转劫,再证仙道?

    她静静地望了魏野一眼,却见着仙术士周身隐隐透出光来。那微渺光华中,魏野整个人都变得透明,却不见血脉,筋肉,不见内脏,不见骨骼。

    只有一道蟠曲云篆,为骨骼,为筋肉,为血脉,硬是搭出了一个人形的架子。

    破她天人相,重创六业轮,哪里有魏野真身,与她纠缠到此刻,手持桃千金的,只是一道真形符而已。

    朱月惨笑一声,猛地扯下身上青莲法衣,朝着桃千金上一卷!

    青莲法衣裹住剑锋瞬间,青莲之中,隐隐传出声声禅唱。

    然而不待禅音入耳识,朱月身形已然消散在了无尽的鸟居参拜道上。

    随着朱月身形消散,桃千金清鸣一声,想要挣开青莲法衣,却被这件法衣缠得更紧。

    但不待桃千金与青莲法衣再多加纠缠,五城玄器已然闯入了这看似无尽的参拜道中,顿时将一座座鸟居砸得稀烂!

    云空之中,只见一道道流光爆散而出,直朝着东方急坠而下。

    此刻,在辽国南部,洞光灵墟群峰之间,一方看起来甚至有些榔槺笨拙意味的墨玉,立在一株古松下,微微地晃了晃身躯:

    “居然能运转六道轮回,这一回的对手,只怕底蕴也不浅!”

    然而下一刻,就是不正经的故态重萌:“然而魏某的真形符,又如何能落在轮回之内?贾宝玉衔玉而诞,那是神瑛侍者与通灵宝玉纠缠一处,可只有魏某的真形符,还能来个衔符而诞不成?”

    墨玉身旁,程灵素微微皱了皱眉,说道:“魏大哥,对头能逼得你的真形符显出原型,到底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墨玉摇了一摇,嘲讽般地开了口:“东边那个破岛子上,一群只会喊板载和九段坂再见的蠢货罢了。只是那个岛子上面,从来多的是把人不当人的畜生,真要是来一次大宋的甲午、大辽的九一八,只怕场面比千年后更难看!”

    话音甫落,墨玉又是一晃:“怎么回事?这股佛门异咒从何而来?!咒力之中,还藏着侵夺腐蚀之力,想借桃千金为桥,染化五城玄器!”

第768章 .三碗酒,虎过岗(一)

    虽然话语隐带恼怒,但是程灵素已经见惯了自己义兄那一惊一乍的不靠谱模样。

    既然义兄的真身还没有急着离开洞光灵墟这刚凿建完成的福地,那所谓的佛门咒力,就不过是可以轻易解决的小问题。

    义兄的咋呼,顶多就是没能第一时间解析那咒力的来历根源,有些遗憾而已。

    但她还是将目光向着东南方望去。

    ……

    ………

    日头初起的时候,小酒馆已经挂起了青布酒招。打理酒馆的汉子,一脸的晦气神色,端着木盆,将门首的地面洒湿。

    但不过盏茶时候,气温就升高了不少,小酒馆旁的歪脖子柳树叶尖微卷,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小酒馆的位置本来选得极好,虽然是野店,却正坐落在东平府下辖两县的商旅要道上。但看着店主人的神情,却像是有人欠了他几百贯铜钱一样。

    给灶头老汤里添了一勺粗盐,放进些猪头、肥鸡、驴下水之类,小把的柴草在灶膛里缓缓燃烧。这粗眉黑脸的汉子,便不知道再做什么好。

    他店里的村酒、卤煮,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缺主顾上門。但是这两月来,随着道路上往来的商旅渐渐稀少,他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

    今天也是一样,直到日落时分,才有个年轻汉子,提着条哨棒,到店门前凉棚里坐下,叫一声:“店家,俺走了一天路头,口渴得紧了,快把碗酒来与我吃!”

    店主人应了一声,从卤锅里捞出些猪耳朵、鸡翅膀、驴下水,胡乱切了一大盘,又筛了半碗酒,放到这年轻汉子面前。

    看上去这汉子是真的饿了,抓起那满盘卤杂碎,就大块撕咬起来,连鸡翅膀,都连那细骨头一起嚼碎咽下去。

    卤杂碎吃多了就更口渴,这汉子拿起酒碗,只一仰脖,就把那大半碗村酒全都灌入喉,方才叫了一声:“这酒甚好,又长力气,店家,再筛一碗来与我吃!”

    然而粗眉黑脸的店主人,只是拿着块破布,在蒙了不知几层油垢的旧桌子上擦了几下,方才应了一声:“客官,要添肉添饭,只管要不妨,要酒却是无了。”

    这年轻汉子酒虫已经被勾了上来,哪里肯听他的,只是叫道:“俺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却怎么推说无酒?你来看,俺这里还有许多钱钞,还你酒肉钱够么?”

    说着,这年轻汉子将自己包袱解开,露出好几串铜钱,还有一札半旧不新的交钞来。

    店主人望了一眼那些钱,摇头道:“客官的钱钞虽多,可小店实在没有酒了。”

    听他这样推辞,这汉子不由得喝道:“可是作怪!你是在路旁开店的营生,怎的没有酒来管待客人?”

    店主人望他一眼,抄起手来道:“俺家的酒不比寻常,唤作透瓶香,也是祖上传下的秘方,吃着醇醪甜美,却有老酒的力量。过往客人吃个三碗便醉得人事不知,过不得前头山岗,因此上,又叫做‘三碗不过岗’。只是俺家这酒名声远播,惹出这岗子上一个大王,整日里到俺店里明抢暗偷,实在没多少剩下的与客人吃。”

    这年轻汉子听了,嘿嘿冷笑道:“你这厮真是胡吹大气,俺武松就是清河县人,这景阳冈少说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哪里见有什么大王肯在这矮岗子上久住?”

    店主人听罢,摇头道:“你这汉子不晓事,如今这岗子上来了一个大王,人也不知他是什么精怪,却是神出鬼没。过往的商旅撞见他,便遭了大难。那布匹财帛,倒是一文不取,然而酒水吃食遇着那厮,却是一点不留,过往商旅报官,惹得阳谷县几回搜山,都是无功而返。前几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夸口有甚捉妖拿怪的神通,在几个大户家里骗了几顿酒食,上岗子去拿那厮,至今还不见回来。你若是想吃酒,便自己上岗子,遇着那大王,说不得他肯请你吃几碗,俺这里却是一点没有。”

    说罢,这店家居然就不理会武松,自己朝后厨走去了。

    见店家这倒霉样子,武松也觉无趣,放下酒饭钱,挎着包袱,提着哨棒便朝着那景阳冈上行去。

    大宋的风俗,有村落便有土谷祠,有山岗便有山神庙。这景阳冈自然也不能免俗,修了一座尚算宽敞的小庙,塑了一尊顶盔掼甲的山神老爷。

    只是这小庙没有庙祝打理香火,日子一长,自然就显得败落不堪,真个是蛛丝挂满雕梁,灰尘落满蓬窗。

    武松走到那山神庙前,早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候,然而印象中与废屋相去不远的小庙,却是被人洒扫得干干净净。

    一对灯笼,就悬在山神庙门首,那破庙里面,更是传来一阵阵混合着酒菜香气的丝竹之声,竟然不像是个破庙,倒像是城里那些有名的酒楼一般。

    武松立到那山神庙旁,就听得里面有人敲着瓷碟,感慨万分:“这又不是什么宝地,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朝这里钻?要是立志朝仙道路线发展的也就算了,可你这种走偏门的武道高手,跑到这里又是做啥?”

    这话换来的,只是一连串的大嚼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满嘴食物,含混不清地应道:“我怎么知道?我明明是在流幻泽的珍奇动物森林公园进行拳法特训,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睡起来就跑到这里来了。”

    “不自觉地就穿越了吗?”敲瓷碟的那人嘀咕一声,然后继续说道:“这两天交手下来,像你这种能凭拳风挡住六甲箭的武道家,也算是难得了。可你这样天天靠打劫吃食过日子,未免也不要脸皮了些。”

    这话里的嘲讽意,对方似乎完全就没有听见,反而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们这流派的拳法,本来就要靠这样的方式来提高水平。”

    “白天抢了偷了,然后再半夜摸进人家屋里送银子?这举动就像是我们面前这道锦绣多味鱼一样,真的很多余。”

第769章 .三碗酒,虎过岗(二)

    山神庙中的对话,显得那样的荒诞与无厘头,但是谈话的人却异常地认真。

    主位上,竹冠道服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柄火铜如意,轻轻地放在掌心敲着。

    在他的对面,坐着个高大青年,一身短打,浓眉似墨,身上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武者气息。

    青年容姿不俗。

    容姿不俗不是说他生得如何的眉眼如画、祸水蓝颜,而是那一双眼睛通体色如金珀,在中央渐变出深色的瞳孔,竟带出几分猛虎般的捕食者意味。

    他举起筷子,拈起面前那条模样丑怪如基因变异的“锦绣多味鱼”,也不管这条既蒸又炸的鱼从头到尾味道各异,就这么直接咬了下去。

    轻轻巧巧地抽出嘴里的整条鱼骨,青年不满地看了竹冠道者一眼:“也没有苏眉鲷的头,也没有东星斑鲈的背,你连鹦哥鱼都不舍得放,就拿花鲢头、鲶鱼身和草鱼尾拼一起,还算什么锦绣多味鱼?”

    握着丹灵如意,魏野一脸嫌弃地回答道:“觉得魏某这酒菜寒酸,你有种别吃啊。”

    然而这话只换来了青年下筷的速度更快:“有人愿意请客出血,凭什么不吃?虽然不知道你这奇怪道士想做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有求于我,那不吃白不吃。”

    这等厚脸皮的回答,足够让人气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然而仙术士却是没有动怒,反倒点了点头:“以你出身的师门,会说出这种无赖话,倒也不怎么让我奇怪。”

    这话反倒让青年一怔:“你知道我的师门?”

    这话出口,只换得了一串嘲讽声口:“和我连战三场,你的拳风刚猛处似大楼拆迁,轻柔处如幽灵附身,刚柔变化之间,又总脱不了一股猥琐到了极致的味道,这么奇葩的风格,想在多元宇宙里找出第二家,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样的品评,并没能让青年发怒,他只是望向仙术士的身后。

    在魏野身侧,浮着一柄剑。

    那柄剑从剑身到剑柄,都被一匹色泽淡雅的绢布包裹起来,看不到剑的全貌,只能看见纯白的绢面上那盘曲无定的绿荷青莲。

    说是绢布或许也不大对头,因为在剑身上缠绕的织物间,明显还有领口和袖口这类东西。

    不知是否是错觉,青年的虎睛中,总像是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仿佛无色的蒸馏水被灌入了数百种颜料,组合成了枯黄的骨骼、腥红的血肉、泛青的脉络、苍白的表皮。

    但一眨眼,又有赤红的火窜起,将一切烧灼干净,不余半点残渣。

    不停反复的景象,像是一场怪异无比的视觉魔术秀。

    望着那柄剑上变幻无定的虚影,青年点了点头:“这剑上的诅咒还真是麻烦。”

    他随即将脸转向魏野:“喂,放火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一派,也是解决灵异妖怪的行家。要不要给我下个单,帮你把这个封住你法剑的诅咒解决掉?”

    魏野看着他,不说话,手微微一转,便有一柄古雅法剑无端而出。法剑锋刃隐带清意,剑身平滑如镜,剑光皎洁似月,怎么看,都是一柄罕世神兵。

    望着这口古雅法剑,青年顿时住口不语,拿起一旁的小刀叉,切开了面前一盘烧鹅的肚膛,拈了酿在烧鹅肚里的一只小雀吃了:“这禾花雀的味道不对!”

    魏野翻了翻白眼,回答道:“这也不是禾花雀,这就是景阳冈的麻雀。既然是穷酸酒菜,供应不了什么苏眉鲷、东星斑,那又怎么会有禾花雀?”

    聚脍成鱼,鹅腹酿雀,都是精细而极有巧思的佳肴,就算放到汴梁都足以拿来充作御膳,但在青年眼里、竹冠道者口中,却是寒酸不堪待客。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饮食,却让潜身山神庙外的武松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此刻,他又见着山神庙中对坐的两人举起酒杯,遥遥地一举,杯中的酒气微微荡漾,竟是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个气味他再也不会弄错,竟是他之前在景阳冈下酒店里喝过的透瓶香!

    想起了之前店主人的那些抱怨,武松再没有疑惑,提起哨棒,一脚就踏进了山神庙中,大喝道:“好贼道、好鸟人,却是你们在这景阳冈上做勾当!”

    不料那竹冠道者只是端坐不动,只向着那年轻汉子笑道:“这打虎的好汉来了,今日你可是正逢着个对头。”

    谈笑间,那年轻汉子猛地跳起,身形一闪,就让过了武松的哨棒,蹙眉反驳道:“放火的,我名字里带着虎字,却不是真老虎,怎见得他就是我的对头?”

    竹冠道者将手中赤铜如意抬起,向着武松一指道:“这条大汉,本是清河县的好汉,正所谓——啷哩个啷,啷哩个啷,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那竹冠道者将赤铜如意敲着银盘,唱得正起劲,年轻汉子已经啐了他一口:“谁要听你这不正宗的山东快板了?”

    说话间,他五指已经朝着武松手中横扫而来的哨棒一撩,却见五指如爪,转眼间就同武松错身而过。

    但也就是这一错身的功夫,武松才发觉手中哨棒一轻,定睛看去,只见自己手中哨棒已经变成了一根根发丝粗细的碎木刨花,不成个模样!

    见着这一幕,却见那竹冠道者点了点头:“木刀崩裂术,或者该说木刀崩裂爪?果然你这家伙除了自己流派的那些诡异拳法之外,另外学得的武技也都是这些个奇葩招数啊。”

    说话间,他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咱们的正事还没有说完,你在这磨蹭什么,早点打发了武二郎,早点把事情谈完。”

    似是这催促起了效果,就见那双眼似虎睛的年轻汉子一转身,浑身气息顿时收敛于无形之间。

    武松只觉得面前这人转眼就没了踪迹,随后就觉得后脑一痛,瞬间就人事不知!

    ……

    ………

    景阳冈下,这些天都臭着张脸的店主人,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好生不顺。

    早上一起来,才刚推开店门,却见着门前倒着一个年轻汉子,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成了一缕缕碎絮,除了胯间一条犊鼻裤,竟是再找不到完好的衣物。

    而在这汉子身旁,立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的小胡子道士。

    这道士肩上背着一口被绢面裹住的剑,手中握着一柄赤铜如意,笑吟吟地丢给他一串铜钱与一只包裹:“这汉子夜里路过山神庙,却不慎为山子所伤,被某救下。这包袱里自有伤药衣物,你代我弄醒他,打发这莽汉自去罢了。”

    “山子”便是老虎,可是店主人望着那座不过十来丈高的景阳冈,望着那不算浓密的山林,暗自想道:“这样的矮岗子上,哪里来的老虎?”

    但不等他细问,那竹冠道者身形一转,便有云气笼罩,转眼间就再不见了踪影。

    店主人见着这场面惊愕无比,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半晌才叫出声来:“山神爷爷显灵啊!”

    ……

    ………

    翻过了景阳冈,便是阳谷县。

    阳谷县城不算太繁华,却也有几条小街,有些商铺食肆,显出一派升平年月的景象。

    这几条小街中,有条紫石街,街面两旁多是些小生意人赁房居住,于是那些有着祖传房产的人家,就显得比旁人格外幸福一些。

    开着小茶坊的王婆,就属于这类有房阶级的一员。

    王婆既然开着茶坊,自然也会几手点茶汤的手艺。如今正是暑热时候,各类凉饮子卖得最好。可是阳谷县这样小地方,却没有供应给小茶坊的冰窖使用。所以王婆一到夏天,便要早早爬起来,把那些梅子汤、香薷饮一类解暑饮子早早地熬好,再放进水缸里凉着。

    这活计不算轻松,她三更天就要爬起来,早早地做好准备。

    这一天,她照旧在茶局子里忙忙碌碌,配着各样解暑饮子,却见着一位老僧,头戴五佛冠,身披一件袈裟,手中提着锡杖,缓步走在街面上。

    此刻明明天色未亮,却见那老僧身形却是在黑夜中显露得清清楚楚。

    而在老僧身后,还有一只比牛犊还大几分的白狐,摇动着九条尾巴,缓缓随着老僧而行。

    那白狐背上,端坐着一位高髻美人,身上穿着素白纱衣,随风摇动,一手握着拳大宝珠,一手持着宝剑,看上去,竟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

    老僧指着小茶坊旁的那间屋子,向着九尾白狐背上的美人说道:“天女,这便是你受胎之处了。你今生的父亲,是个卖炊饼的矮汉,你的母亲,是一个脱了奴籍的女子。”

    老僧说罢,又满面慈悲地感慨道:“那女子生来就是一副媚骨,天生丽质却又不甘心成为填房丫头。所幸她的主母素来善妒,见到夫婿有了偷腥的意思,就逼着丈夫贴嫁妆,将她嫁给了这个卖炊饼的矮汉。两人成婚后,耐不得家乡浪荡子的闲话,就搬来这阳谷县赁房居住。”

    “那矮汉天天出去卖炊饼,她便在家里做女红,两人生活虽然有些清苦,却也十分平静,正适合天女受生此处。”

    话说到这里,老僧又转脸看了看面前骑着白狐的女子,半是怜惜半是悲悯地说道:“天女,你虽然重入轮回受胎。但是你所执掌的六业轮已经毁了。只人道法界一路,洗不脱你前身的三毒痴妄,前尘种种,就如毒果种子,蔓延心田,前途是福是祸,老衲均不敢定,还望天女好自为之。”

    老僧说罢,向着那骑白狐的女子合掌一礼,随即转身便走。

    只留下那骑白狐的女子,望着那屋舍看了一眼,随即连人带狐,化成一道灿然佛光,笼罩了隔壁的小楼。

    王婆一惊,正要走出茶局子细看,却不留神脚下绊了一跤。这一跤摔过去,她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倒在了茶局子里头。

    但此刻,她却闻着了一股极为清甜的香气,正从隔壁小楼上传了过来。

    过了几天,隔壁武大家的媳妇就传来消息,竟是夜梦天女送珠,醒来满室奇香,竟有了身孕。

    只是王婆老于世故,却不敢把夜里梦到的那些事情仔细说去。

    又过了几日,王婆见着武大的兄弟过来投奔自己哥哥,见着那英武高大的武二郎,再见着那又矮又丑的武大郎,紫石街上的街坊邻居,一个个啧啧称奇。武大见了兄弟,自然高兴,又要摆酒请邻居吃饭,一大堆杂事搅扰间,王婆也就将这件事稍稍淡忘了些。

    只是隔壁小楼里,武大夫妻为着这个投奔上門却找不到营生的兄弟,却是没少吵嘴,弄得街坊四邻都不得消停。

    ……

    ………

    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便是这样的过法,朝前一千年,朝后一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这一天,王婆照旧在茶局子里煎茶,冷不防天上隆隆地响起雷声,随即就是仿佛要撕裂天幕的闪电,横天贯地,占满了人们的视野。

    就算是王婆,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场面,不由得低声念了几句佛。

    闪电过后,自然有雨,偏偏这样的雷电之后,却只有细碎的小雨落下。

    那雨淅淅沥沥,在檐头留下一道雨线,雨声更是如泣如诉,让王婆这老婆子也微微感到一丝愁绪生起。

    这般的愁绪中,王婆也没了开店的心情,索性走出茶局子,准备摘招牌歇息歇息。

    但就在她走到小茶坊门首的时候,却见到小茶坊对面的灰墙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

    那汉子穿着一身短打,双腿箕张,一张黑脸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些发青——他的胸腹之间有一道极为惨烈的伤口,衣裳尽碎血肉模糊。

    白骨已露,脏腑已出。

    这样的伤势,就怕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而王婆此刻却根本想不到别的事情,只是厉声惨叫:

    “快来人啊!这里有死人啊!”

第770章 .三碗酒,虎过岗(三)

    在阳谷县这样的太平地方,死人和凶案都是格外稀奇的事情。

    虽然雨声淅沥沥,水汽雾蒙蒙,打湿了人们的衣裳,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仍旧有许多人因着王婆的骇然惨叫,朝着紫石街聚集而来。

    有人打着雨伞。

    有人戴着斗笠。

    有人披着蓑衣。

    雨伞、斗笠和蓑衣簇拥在一起,就像是春雨里扎堆冒出的蘑菇,“蘑菇”们震惊无言,带着畏惧与惋惜,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呼吸渐渐放缓,身躯渐渐变冷。

    ……

    ………

    景阳冈最高处,有人架起画板,手中拿着炭笔,一点点在黄藤纸上勾勒着阳谷县的全貌,下落的雨滴距离在他的头顶数丈外,就顿时蒸腾成了水汽。千万点雨滴,蒸腾成了一团不肯散去的雾。

    云雾包裹间,手拿炭笔的仙术士望着黄藤纸上那一道几乎划破云天的电光。

    黄藤纸上的电光轨迹斜斜横穿了整个画面,显得那样的不和谐而怪异,就像是被顽童撕扯开了纸面留下的痕迹。

    仿佛电光落处,将一幅画扯成了两幅画,画面裂开的地方,就此成了两个世界。路这边卖茶水的老婆子递出了一碗酸梅汤,路那边接过茶碗的贵公子手中端着的却是满溢的砒霜。

    衙门里知县签下的文书是流配边州,而衙门外上路的囚徒却拐向了险恶的生死战场。

    甚至一碗鲜美的糟油鲥鱼,在电光的两边都变成了两般味道。

    画下这幅风景的仙术士,眉头微微一蹙:“这附近的时空又有变动。”

    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炭笔一丢,低喝一声:“既然现在拿了我的雇佣金,那么有事情当然要你跑一趟,变动的余波就在阳谷县城紫石街,抓紧时间把嫌疑人弄回来。”

    随着魏野的喝声,景阳冈那茂林的野林间,隐然传出一声虎啸!

    ……

    ………

    小茶坊前,已经聚集了太多的人,就连县衙的衙役也不得不披着油布雨衣赶过来。人们感慨、惋惜,那个眼看着就要死了,却十分顽强、至今还没有死去的年轻男人。

    随行的仵作是积年的老手,望着那男人胸腹间的伤痕,知道那是被利刃斩伤的痕迹。然而让他讶异的是,如此粗暴的斩痕,却是异常精准地剖开了皮肉,让伤口光滑如镜面,竟是不留一丝碎肉。

    这仵作正想将这个发现说给带头来现场的衙役头李外传听,却听见一声虎啸,响动了整个阳谷县!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雨中,一道黑黄斑斓的影子,猛然窜过街上的墙与檐角,窜过人们的眼前,冲散了一簇簇雨伞和蓑衣组成的蘑菇圈。

    那道斑斓的影子落在灰墙畔,一双色如金珀的虎睛盯住了即将死去的男人的脸。

    ……

    ………

    据说,人类在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时刻,总会格外清醒一些。

    卓尔此刻觉得,这话肯定是他那个老没用的不靠谱师父,一生中又一件极为不靠谱的事情。

    身躯中的血液似乎全都要流失干净了,即将死去的此刻,他却看到了一头老虎。

    他曾经的仇恨,曾经的牵挂,曾经的友人,都化作了雨雾中模糊的远景,只有这头老虎,用那双美丽如金珀的双眼,瞪视着他。

    这大概就是接引着他的灵魂回归神国怀抱的证据?

    但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没理由会有这样气派的场面来接引他,换成那些地位尊贵的大神官,或许还更有可能。

    但他的思维随着血液的流逝,已经越发地迟钝,在阖上眼睛前,只见到虎口大张,似有光明和热气,朝着他笼罩下来。

    但对即将死去的人而言,这都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卓尔沉沉地在心中念叨了一下友人的名字,随即闭上了双眼。

    ……

    ………

    衔起了目标人物,眼如金珀的兽王沉默地注视了一眼四周的人们,随即猛地跳上了一旁的房檐。他嗅着湿润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炊饼香气,不由觉得有些饿,心中暗想,这一回必须要让那个借住在山神庙里的家伙,好好犒劳自己一回。

    也不管紫石街上那些惊呼和怪叫,一道虎影快逾闪电般穿梭在阳谷县的房顶上,转眼间就离开了县城的低矮城墙,直窜入了景阳冈的野林间。

    景阳冈的山神庙外,被朦朦胧胧的雾气所包围,竹冠道服的仙术士拨弄着石灶中的火焰,看着火舌舔舓着黄铜水壶的壶底。

    便在此刻,一只通体斑斓的老虎,像狗熊夹苞谷一样用前肢夹着那个即将死去却还未死去的年轻男人,如人般用后腿站立着,走进了山神庙里。

    老虎走到了仙术士的面前,伸出左前爪,带着绵软粗糙肉垫的虎爪如人类的手掌一般握住了黄铜水壶的提梁,随即将一壶烧得温热的山泉水全都浇到了头上。

    四散蒸汽间,露出了一张魏野已经见惯了的年轻面孔:“下次不要挑雨天打发我出门,雨水渗进皮毛里的感觉可是非常不舒坦!”

第771章 .三碗酒,虎过岗(四)

    在身上淋了热水,便从咆哮山林的百兽之王变回了生着虎睛的青年,这等玄妙的变身,却丝毫引不起仙术士的兴趣。

    他的目光,全数落在了那个重伤濒死的年轻男人身上。

    “要你带回嫌疑人,结果你却带回个受害者。就算五感再怎样敏感,武道家终究不是咒术家,超凡入圣之前,总缺了最关键的那一点感应。”

    半是抱怨,半是揶揄,仙术士双眼盯着放倒在面前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胸腹之间的伤口颇深,要不是某只老虎灌注了些许内气略略镇住伤势不令恶化,这一路的颠簸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这声称赞,只换来虎睛青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接着就脱下身上衣衫,自去擦身子换衣裳。

    魏野也不理会他,继续嘀咕着:“脏腑血肉间还留着一丝剑气,虽然这剑气弱鸟出了一定境界,不过是驭剑百步的档次,只能算作在剑术上刚刚入门的水准,但剑意上却颇有犀利之处。嗯,除了剑气,似还有一股让人厌恶的淡薄佛息,只是这佛息也颇不正宗,比起高野山的那个尼姑朱月,两者间就是壁虎和哥斯拉般的差距。”

    一面诊视着伤处,魏野单手虚画几下,便有丝丝水汽凝结如露,在半空串联成了一道符篆。这凝露而成的符篆,正是太平道秘传的甘露瑞应符。

    甘露瑞应符落入那看着有些可怖的创口间,如清露般渗入剑创间,其间自有生机涌动,飞速地修补起那些断裂的血管与肌肉组织。

    然而甘露瑞应符现,清气涌动间,却是引动了魏野背上那冒充剑囊的青莲法衣一阵骚动,似有一股死气蠢蠢欲动!

    仙术士没有回头,只是低喝一声:“放肆!”

    喝声中,青莲法衣之上猛然浮现出一排鲜红印文,印文古奥难识,却带着一股赫赫威势,强蛮地镇住了法衣上蠢动着的异样死气。

    随着死气渐渐收敛,那一排印文也随之隐没无踪,但是其中那一股针对魏野而来的疯狂怨怼之意,却是让外人都一目了然。

    看着那股几乎在仙术士背后化为实质的怨气,虎眼的青年换上了一套干爽的练功衣,抱着臂沉吟不语。

    他所属的门派,虽然专注武道,却也没少和幽灵妖怪之类超自然生物打交道,但就算见惯了魑魅魍魉的他,也没见过如此强大而狂暴的怨气集合!

    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异样眼神,仙术士照旧慢条斯理地从袖囊中摸出一堆瓷瓶玉盒,嘀嘀咕咕地翻检起来:“外伤好治,内创却有点麻烦。”

    这些瓷瓶玉盒里盛放的都是洞光灵墟门下弟子这些年炼制的灵药,似那等接骨续筋的外伤圣药、养气培元的外丹药饵都不算出奇。

    倒是程灵素这位药王门的唯一传人,在洞光灵墟那遍植奇花异草的药田中,又挑了几种灵草异果,改了生生造化丹原本丹方里的君臣配伍,将这味续命妙药提升到了几近仙家灵丹的档次。

    魏野从那一堆药瓶药盒里翻拣出一个青石小瓶,朝外一倾,就落出一粒通体艳红如榴花的丹丸。这枚丹丸脱出了青石小瓶,却并不落地,只是在半空中忽沉忽浮。

    任由那粒丹丸浮动于面前,仙术士又注视了一遍自己病号的伤处,却摇了摇头:“这生生造化丹里虽然添了涤烦香桃等数味灵药,但是药性却太猛烈了些,若是你的气海不曾被破,自然能收纳药力,缓缓滋养形神。但照你这个气海将毁的伤势,给你吃了这生生造化丹,药力横冲直撞,十成里却有九成泄出体外,实在有点浪费。”

    说到这里,仙术士却想起些什么,探手再入袖囊,取出了一只青石琢成的花钵。

    那花钵中盛满脂黄色如蒸栗的光滑石子,当中插着一枝碧色珊瑚,又有一方鹅卵大的淡红璞玉,璞玉上生着两株晶莹剔透如水晶的灵芝。那巴掌大的芝盖上,都有一粒温润无比的玉珠在来回滚动。

    这对水芝,还是魏野当年在汉末时空,闯入蛟龙窟宅夺来的战利品。养护了这么多时候,才长到了四寸有余。

    但到了魏野如今的档次,这对水芝虽然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宝芝,却也对他的道行没有多少补益处,所以只能空养着。

    而这对水玉芝对环境的要求又格外严格,所以也没有被种植在洞光灵墟的灵药田里,还是由魏野自己照顾。

    此刻将它们取了出来,魏野轻轻一偏花钵,生得稍大一些的水芝盖上那一粒玉珠微微一颤,脱离了芝盖,正落在生生造化丹上。随即整粒生生造化丹都被那粒“玉珠”包裹起来,看似玉石般的圆珠,却是凝胶般的物质。

    随着芝露包裹了生生造化丹,这一味新添的灵药,随即由赤红转为暗紫,又从暗紫转为玄黑,玄黑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色的嫩青。

    托着这枚蜕变后的生生造化丹,魏野蹙眉道:“经过水玉芝露淬洗,这已经算是一味新丹药了,该叫个什么名?仙芝涵露丹?青芝涵露丹?宝芝涵露丹?碧芝涵露丹?琅芝涵露丹?……”

    不管是什么芝的涵露丹,总之魏野一弹指,这粒世间罕有的灵药就落进了病人的口中。

    灵丹入口,瞬间就化成一股清气,像是明了自己使命一般,直接涌入了食道。

    ……

    ………

    卓尔正在沉睡,意识的深处却有画面连续不断地闪动出来。

    那是一道清溪,带着晶莹的水浪,席卷了一方天地,将一应污浊、一应死气,统统涤荡而去。它呼应着甘露瑞应符的汩汩生机,开始有条不紊地修复脏腑,重续经络。而那数十种人世难见的灵草异果,更是隐隐地调动内息,不断循环,冲开窍穴。

    是谓积气冲关。

    如果是山野中苦修瞎练一生的修道人,空对着《参同契》等丹书牵强附会,吞了一肚子五金八石而重金属中毒晚期、或者搬运精气而走入癔症,却始终不得门径而入。那么他们此刻,都会对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表达出最深重的嫉妒心。

    只因那一粒丹丸入腹。

    ……

    ………

    将青芝涵露丹为病人服下,仙术士转过头来,向着自己新雇佣的佣兵一点头:“这小子的命保住了,说不得还得了许多福运机缘。”

    “那粒药丸,我光闻着那药香,也得了一丝好处。这样的灵药,你就这么随便给这小子吃掉了?”

    “丹药炼出来就是拿来给人吃的。魏某现在用不着这等灵药补益,自然就用在需要它的人身上。何况——”魏野一耸肩,反问道:“我道海宗源既然开辟了洞光灵墟福地,还缺这等丹药使用么?”

    对这号理所当然的暴发户气息,虎眼的武道家一耸肩,回了句:“你高兴就好。”

    一面收拾起满地的药瓶药盒,仙术士一面展开了之前匆匆描下的那幅风景画:“既然你没有找对人,那么咱们就来谈谈后续如何在阳谷县展开工作的问题吧。”

第772章 .三碗酒,虎过岗(五)

    在卓尔原本的世界里,出身边境荒村的他,只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为人轻视的小人物,会在生命濒危的一刻,得到绝世的高人、珍贵的灵药救治。

    魏野这性情狷介而言辞刻薄的酸道士,到底算不算绝世的高人,或许还可以再议。

    但不管是生生造化丹,还是混合了水玉芝露的琅芝涵露丹,在他的故乡,也毫无疑问属于稀世的无上圣药。单就其中一样,都可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高人开上三天三夜的会议,激辩如何使用,才能不辜负灵药的价值。

    如果这样的丹药出现在俗世间,甚至可以换一个小国的王位回来。

    ……

    ………

    因为死亡逼近,他的身躯间那些修行所系的窍穴,一个个都陷入了即将被摧毁的边缘。

    仿佛天柱倒塌,十日齐出,大地上一片干裂,草木、爬虫、走兽、飞鸟、游鱼,或者沉默地埋入沙尘里,或者沉默地倒毙在赤地间。

    而那些似乎亘古不变的山峰,从高峰变成丘陵,从丘陵变成石砾,从石砾变成细腻如粉的沙。

    就在此时,随着一道清溪突兀地鼓荡在沙地间,死气被驱逐、被净化,那原本该化为死地的沙漠渐渐地变作了绿洲。

    而随着绿意的蔓延,沙漠变成了草原,草原变成了林海,林海之间,重又有通体葱茏的丘陵耸起,并且可以肯定,不久之后,那将成为又一片青山。

    ……

    ………

    琅芝涵露丹的纯净气息笼罩了卓尔,对他身躯的修复和改造也快得让人讶异。

    当一股浓郁的香料味道萦绕他鼻尖的时候,他就已经处在了一种半是清明半是迷茫的状态里。

    但说真的,这种似乎清醒,却又很难完全醒来的状态,反倒让他更加的难受起来。

    在他的耳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对话的人们,所用的语言十分接近他听惯了的官话,但是音调和吐字却带着不一样的节奏,必须要聚集他不多的精神力,才能够大略分辨出那对话的内容:

    “毫无疑问,先是你,后是这白发黑皮的小子,一个坐标点附近频繁地出现时空虫洞现象,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说到这里,发表个人看法的仙术士举起了手中的易拉罐,猛地一捏,带着啤酒花和麦芽清香的酒液就随着奔涌而出的泡沫,飞散到了空气中。

    那些酒液与分解的碳酸共同构成的啤酒泡沫,被一股力量强行圈禁在半空中,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气泡。

    气泡互相聚合着,却因为操控者尚算精细的掌控力,而没有破碎。

    “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能级。”魏野看着那聚合的气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蹩脚的教师正准备给眼前的听众进行生硬的填鸭:

    “这个时空的能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所能容纳的极限,也不过是魏某这样的散仙。”

    说到这里,仙术士想起之前几年间,那轰轰烈烈的飞升大潮,随即不屑地一笑:“但是,这些年间,华山的那位、二仙山的那位,还有好些我认得不认得的家伙,都一股脑地飞升、白日飞升、拔宅飞升。还有少部分不开眼的蠢货,都被魏某一剑斩了,这样一来,这个时空里如今货真价实的道门散仙,似乎就只剩下魏某一个。”

    “像魏某这般的散仙,能级自然远非那些只懂得几手障眼法的货色可比。但只有魏某一人,当然占不足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能级极限。那么理所应当的,如果有能级与这个时空相近的时空点靠近,那么那些空余的位置,自然要像热量的传递一般进行填补。”

    随着仙术士的话,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泡沫彼此挤动,像是要合并一般。

    魏野注视着那些泡沫,却是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但问题是,这个时空点是极为封闭的,而且还在外层界上受到了大量的死气结成了外壳,渐趋牢固。这样的时空点,等同是一个渐渐完成的封闭体系,最不可能形成这样的时空虫洞现象。”

    说罢,仙术士的目光转到了自己新雇佣的佣兵脸上:“但是短短不到半月间,就已经出现了两次时空虫洞交错事故,而且其中之一还是个星界之门领了执照的冒险者,这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可疑。”

    说到这里,仙术士抬起筷子,一挑面前一盘油津津的肉干。

    一根根肉干随着他的筷尖,在半空中排布成一个个序列号,随着仙术士的疑问进行排列与组合:“首先,魏某之所以逗留在景阳冈,是因为之前追踪的那小尼姑,借着佛门秘宝转生。魏某冲破六业轮后,追踪残余佛息,就到了这地方。”

    “而差不多就随着那小尼姑的受生,一个两个的时空虫洞交错事故都产生了。但要叫我相信,一个小尼姑的受生,能带来这么大的时空变动,除非她不是个不起眼的高野山尼姑,而是观自在、地藏王、文殊师利那个档次的大菩萨。”

    说到这里,仙术士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就算是阿弥陀佛无量光、无量寿,大势至能令大千世界六动,但这些佛门神通却也不见得能造成如此大的扰动。以佛门法界之理而论,他们最推崇的,还是一种简单叠加的沉静之美,就算神通扰动,也往往令人难以察觉,不该是如此显眼的情状。”

    说到这里,仙术士猛地将拳头在腿上一锤:“除非是,有另一个极大能级的时空,正在蓄意锚接这里!”

    仙术士的这个推论,完全没有影响到虎眼的武道家,将一片叉烧送进嘴里,他反问了一句:“你也都说过了,这个时空点即将形成稳固的封闭体系。除了我们星界冒险者,任何时空接触都是只进不出,你怎么能够断定,有人这么无聊地想要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对这个问题,魏野想了半天,才摇头道:“动机不重要,关键是我的推论能形成逻辑链就好!”

第773章 .三碗酒,虎过岗(六)

    竹冠锦服的道者与双瞳似虎的青年,频频举杯。

    满案的菜肴不断清空又不断补上,油脂和香料的气味混杂出美妙的合奏曲,足够让每一个闻到它的人都食指大动。

    但卓尔嗅着那些充满诱惑的香味,却是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或者说,他的饥饿来自于另一面。

    那个戴着竹冠的男人,服饰很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神殿里的道人与神官,但是凭他那久久停顿在感知层面的念力而言,却能渐渐感觉到这男人与那些道人、神官的不同。

    那人没有修行人的念力波动。

    对卓尔而言,他虽然只有初步感知天地元气的念力,但也能够从人群中分辨出普通人与修行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那些掌军的大人物们看重,让他做了一名潜伏的谍子。

    但是他现在可以确定,那戴着竹冠的男人周身没有念力涌动。

    没有念力就不是修行者,这对卓尔而言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理所当然。所以他就更难理解面前发生的事情——

    一团火焰从那个男人的掌心升起,一只鸡蛋被捏破,整个摊在了那男人的掌心。于是生鸡蛋瞬间变成了糖心荷包蛋。

    而那个男人就这样将荷包蛋送了过去:“虽然这不是火云掌,但相信这煎蛋的味道也够得上配一碗黯然**饭。”

    对这个看上去就很诱人的荷包蛋,虎眼的青年只是露出了被什么劣质冷笑话冷到的表情。

    在冷笑话和下酒菜之间,话题渐渐转向了难以理解的方面。

    那些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讨论,带着卓尔不可解的繁杂名词,让他渐渐感到吃力,感到头疼。

    但这些渐渐让他不可解的名词,却让他确认了一件事——面前这个作道人装束的男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是有着大智慧的非凡人。

    确定了这个想法,他再没有犹疑,再度专注地聆听起那两人的谈话。

    说是谈话,倒不如说是一个人滔滔不绝,而另一个人不时地吐槽拆台。

    但卓尔既然相信这是自己的机缘,就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听下去:

    “……但是话说回来,既然问题肯定出在阳谷县周边,那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官面上的事情是最用不着担心的。魏某虽然连个金坛郎的选人身份都没有,但是魏某的弟子却已是最炙手可热的得宠道官。不要说区区东平府与阳谷县这些风尘俗吏,就是住持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也要避道。”

    “问题便在此了,魏某随身法剑被这件青莲法衣纠缠,其中的佛门咒力不知为何轻易炼化不得。虽然魏某也不止这一口剑可用,但是皓灵法剑乃五城玄器中金象一属,天生就与魏某道基有些隔阂。砍人是很容易的,但却如何演化魏某最得意的洞阳八炎变?”

    “至于怎样解决这青莲法衣上的佛门咒力……论起来,这青莲法衣的本质居然极佳,所寄托的佛门大咒,也似是汇聚众生意,广修禅僧念,不知用了几甲子的苦功才得成就,甚至隐隐还压过那六业轮一头。这样的佛门异宝有一件,便足为佛家宗脉护持山门的镇山之宝,这小尼姑却是一下就拿出了两样来!”

    感慨着,抱怨着,离题万里着,卓尔费力地聆听着,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那些话语引动,转移到了那人所说的青莲法衣上。

    那件滑顺的丝衣包裹着一把长剑,绿荷与青莲散落在绢面上,显得清雅无比。

    但是随着他的目光注视,在那丛丛青莲之间,却有青丝如乌云、肤色似雪瓷般的异国少女,穿着与莲田一般纹样的绢衣,手擎着红油纸伞,向着他浅浅微笑。

    只这一笑,卓尔就觉得心神恍惚起来。

    恍惚间,他就觉得自己走入了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莲田间,肌肤如瓷娃娃般的少女向着他伸出了手——

    说少女或许并不大恰当,如同白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蛋,微微带着青涩未熟的气息。

    但这种青涩里偏偏流露出成熟女性特有的艳丽感。

    未熟、成熟,这两者混搭的诡异气质,又反过来强化了少女那如瓷偶般的精致面容,让人心生出对非人之物的戒惧感,反倒提不起什么狎昵之心。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拥有超自然视觉的施法者,这个少女的外相之下都隐藏着足够让人注意的东西。

    可是对卓尔而言,却只能感受到这少女身上那种动人心魄的美。

    那是带着生命脆弱感的美丽,仿佛这个少女下一刻就会变成凋谢的樱花般消逝。

    而这种美感,如同掺了砒霜的蜜糖,让他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卓尔发觉自己置身的这片莲田上,那些青蓝色的莲花在瞬间凋谢,莲瓣随风飘卷,环绕着他与面前持伞的少女。

    随即,少女向他展露出了一个令人心醉的笑颜:“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可是能够再见到武家大人,实在是太好了,这一定是佛祖与菩萨对小女子的垂怜……”

    话音未落,一声声佛偈却无端响起!

    不是寻常佛门梵呗禅唱之声,也不是什么真言佛号,声声句句,都是短短七字: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禅唱中,卓尔微微一恍神,再清醒时,自己已经立在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嘈杂的街道上满是行人,人们穿着简朴的衣裳,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街上的男人们都梳着奇怪的发髻,前额被剃成光秃秃的青皮,只有后半截头发挽起在头顶,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椎髻。

    这样的发型很不好看,再俊俏的男人,梳了这样的发髻,也会透出一股卑微下作的猥琐气质来。

    于是他们顶着这样的发髻,与那些明显是男扮女装的少年打情骂俏,与嘴角噙着发丝的女子成双地走入澡堂,整条街都流露出一股靡靡风尘之气来。

    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有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着荞麦面。

    那面做得极好,浇头更妙,柴鱼片与海带熬出的高汤自有一股海产的清鲜之味,配上一勺酱油,便能给人以极大的满足之感。

    之前,听着那戴竹冠的道人高谈阔论,虽然满案佳肴,也未让卓尔感到饥饿,可是此刻他闻到那荞麦面的香气,却发觉自己饿了。

    饿了便有了慾望。

    他站到那手推车的小面摊前,向着那摊主说道:“要一碗荞麦面。”

    话语出口,却变成了他从未听过的语调,音节短促,平舌音居多,却自有一股抑扬顿挫之感。

    摊主见着他的打扮,忙一点头,随即从面锅里捞出一碗浅黑色的荞麦面,再将高汤浇了满碗,又淋上了一勺酱油。

    卓尔接过那碗荞麦面时,目光下意识地朝身上扫去,却发觉自己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黑色的开襟罩袍,腰间插着一柄刀身微弯的细刀。

    就这一眼望去,他就是一片模糊,似乎自己的名字也即将遗忘……

    自己是谁?

    不是一个籍籍无名、阖家死难于屠村血案的谍子,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武士。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刹不住,一连串人生的记忆,飞速地浮现在脑海里。

    甚至还有一本名叫《叶隐闻书》的书卷,里面那些关于如何作一个武士的训诫,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记了起来。

    对,他是武士石井三左卫门,正追随着自己的主公,因为到江户城来参觐将军,而暂时逗留在这里。

    便在此刻,在这条街的上空,忽然有乌云密集而来,云层中电光蟠曲而下,在天空中烙印出奇异而玄奥的文字。

    随着这一排排天书般的文字出现,又是一声惊雷般的怒喝:“居然又想要作怪!玄灵宝印,给我砸!”

    云空破碎的瞬间,石井三左卫门看着一座巨山般的大印直落下来,将整个世界都砸得支离破碎。而他就在此刻,猛然坐了起来——

    他不是石井三左卫门,他是卓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谍子。

    而在他的面前,竹冠锦服的道者摸着下巴上匪气十足的小胡子,朝他打了个招呼:“黑皮白毛的小哥,你醒来了?欢迎回到这个没有荞麦面和瓷娃娃脸女人的现实世界。”

    ……

    ………

    虽然被人拖回了现实之中,但是卓尔却根本没有自己回到了现实的真实感觉。

    那个自称救了他的道士,显然很有好为人师的慾望,这三天里,他完全没有离开过这座废弃的小庙,而是在不间断的盘问和填鸭般的灌输中度过的——

    “大唐?大唐已经亡了很多年了。没错,亡于藩镇,亡于权阉,亡于安史之乱。啧,你来自的那个大唐肯定不是我知道的这个大唐。”

    “我知道的大唐只繁荣了一百年,随后就是一连串的烂账。繁荣了千年的唐帝国,开明而健朗的帝国人民,这种罕见的东西肯定不存在于这个时空。虽然时空点的变动就像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偶尔也会如交叉小径的无尽花园一般,出现一两个奇葩。但是我可以肯定,没有超凡力量支撑的封建政权,压根撑不过数百年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律。”

    “所以这又要扯到我喜欢的那篇侦探小说了——时间的无限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这张时间的网,它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并不存在于这种时间的大多数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在这一个时间里,我得到了一个好机缘,所以您来到了我的这所房子;在另一个时间里,您走过花园,回发现我死了;在再一个时间里,我说了同样这些话,然而我却是个错误,是个幽魂。”

    背诵过那位著名小说家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的名台词,仙术士指尖一划,就在卓尔的面前显露出一片斑驳陆离的星空:

    “所以在一个时间点里,或许有这样一个辉煌的唐帝国,伫立千年,播洒文明与荣光,让它的国民都活得比灯塔国的人们还骄傲。或许在那个时间点里,我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黑皮白发的帅哥,是一个黑瘦矮小的年轻人。或许在另一个时间点,你作为一个棋子,应该已经死在你的国家里那些肮脏的政斗倾轧里,而只能把你的仇恨与遗憾,寄托给你在世上唯一的兄弟。”

    随即,仙术士像抹去桌面的浮灰一般,将那片星空抹消于无形:“而在魏某置身的这个时空,你因为两个不相干时空的渐渐趋近,而离开了那个封闭无趣的世界,来到了这个不知道将来会封闭于时空中,还是彻底开放如红倌人後庭的地方。”

    说完了这一串话语,仙术士手一翻,从袖囊中取出了一只提梁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润喉茶。吹着浮在杯中如小针般的明前茶芽,仙术士看了一眼已经一脸头昏脑胀的谍子:

    “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可能,就是你现在的最大体验。”

    将另一杯茶递到了卓尔的面前,仙术士补充了下一句:“换句话说,小哥你穿越了,欢迎加入时空冒险者,并且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虽然,既没有文凭,也没有职阶评级的你,是没有执照可领的。”

    ……

    ………

    被迫成为背井离乡的时空旅人,对大多数人而言,都不算什么愉快的经历。

    被魏野搞定的那个倒霉巫妖,大概就属于这类普通人的代表。虽然他非常幸运地获得了高等巫妖模版,直接掌握了传奇法师级别的魔法,又获得了大批高等级魔物的效忠。但死宅就是死宅,灵魂的本质不会因为巫妖模版提升多少,只要略施小计,就让那家伙瞬间精神崩溃,主动自爆了。

    比起那种人而言,卓尔这样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军人,倒是更适合打磨的原石。

    要说有什么不满,大概也只有一个:“卓尔?我承认黑皮白发是个很刷时髦值的设定啦,但是你这个名字,真的会让同行们误会,以为我真的雇了一个幽暗地域的卓尔精灵来当助手啊!”

第774章 .三碗酒,虎过岗(七)

    阳谷县,紫石街上,似乎一切如旧。

    除了王婆那小茶坊对面的灰墙上,多了一张阳谷县开出的告示。

    几个闲汉立在告示下面,念着上面的内容:“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便有嘴敞的家伙冷笑道:“景阳冈上那大虫,都闯进县城里来吃人了,便不往景阳冈上走,又有什么用处?哪一天推门上街,却被大虫叼了去,真个是死都没处说理!”

    这话说出来,便引得许多人点头称是,就灰墙对面小茶坊里,也有几个老茶客微微叹气道:“年景不好,便景阳冈那样又矮又小的山岗子间,也有大虫吃人!”

    任何一个茶坊都少不了自诩消息灵通的人物,便有人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说起自己城外居住的亲戚,怎样看着那些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怎样大热天地浑身裹了虎皮,躲在景阳冈的密林间安设猎虎的陷阱。说起衙门里的差人,被县尊逼着限期打虎,主持此事的班头更是隔几天就要被拖进衙门里捱一顿板子。

    各种小道消息横飞间,王婆就在茶局子里竖起耳朵听着,不时还要插上两句嘴,活跃一下茶桌间的气氛,再提着大水壶,替老主顾们续上开水。

    就在这时候,住在隔壁小楼里那个矮汉,正挑着空荡荡的担子路过小茶坊。

    矮汉的目光正对着自家住的小楼,小楼的二层窗前,有个美丽的妇人正含笑望着他。

    这一幕,让矮汉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卑,甚至没听见王婆那一声:“大郎,辛苦了半日,且吃杯茶。”的热情招呼。他颠颠地跑在街面上,然后看见了自家小楼前,那个壮健如铁塔般的年轻汉子。

    矮汉敦厚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颠颠地跑向自己的兄弟。而临街二楼小窗前,那美丽的妇人望着那矮汉的身影,目光在门首一转,随即落下了窗。

    这是极寻常的市井辰光,没有人觉得不对,武大郎望着武松,先问道:“兄弟,天气这般热,在这里等我作甚?还是到后院歇息歇息。”

    武松望着他这个大哥,还想说些什么,想起大哥过去如何拉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身子就停顿在十几岁的时候,却落了个三寸钉的诨名,最后只是歉然一笑:“大哥说的是。”

    两人走进小楼中,武大又开始忙着和面,预备做下午挑出去卖的炊饼馒头。

    他那位美丽的妻子,也从楼上走下来,帮着他调馅子、炒芝麻,话语间还带着几声娇嗔:“小叔怎的不与你搭把手?莫不然他是只管吃咱的,喝咱的,好大的汉子,却似是没出嫁的姑娘,全靠兄嫂养着不成?”

    这话说出来,武大郎开始还口讷讷不能言,带着一分沉默、三分忍让。

    到后来,实在被逼问到没法子了,方才低声道:“你在家里,只管与俺那兄弟管待些好茶饭、好酒食便是。这些小事,俺家二郎不必管,也不必做。”

    在这个家里,一贯是妇人做主,武大郎只是埋头苦干,大事小事都不由他做主。这样的顶撞,更是从未有过的。

    他的妻子那一双柳叶眉猛地挑了起来,冷笑道:“俺们这样清白人家,正经营生,凭什么不必管也不必做?我便与你说,俺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再过些日子,便再难帮你做这些粗活。”

    听着妻子说起肚子里的孩儿,武大郎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妻子那依旧纤细的腰肢,更加快活地揉起了面团。

    ……

    ………

    夫妻俩说着闲话的时候,武松便立在后院里,精赤着上身,一下一下地劈着木柴。

    手里的那把柴刀已经很钝了,每劈一下,都会担心刀口卷了刃。

    但武松却劈得很认真,一刀两半,木柴的切面光滑似镜。

    只有武艺精深、对每一丝肌肉的掌控都到了极处,才能把钝锋的柴刀使得如同大匠的名剑一般,让每一块木柴切面都这般光华,让积年的木匠都感到自愧不如。

    这真的是一件极浪费精力和体力的活计,而这些木柴终究是要放到灶膛里面,变成烤热饼铛、烤熟芝麻烧饼和白面炊饼的火焰。不管是什么形状的木柴,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除了劈柴,武松现在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打发自己的时间。

    他挥舞着柴刀,回忆着这些天来,那位性格要强又生得格外美丽的嫂子,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欣赏也有寂寞,有不满也有遗憾。

    欣赏来自于他英气的脸庞与精壮的身子,而那寂寞、不满、遗憾,都因为他那位过早饱尝人世艰辛的哥哥。

    那些目光像鸡毛般搔着他的颈项、胸膛、后背与腰腹,但很快地,就要搔着嫂子自己的心,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或许,自己注定了是个在外奔波的江湖人,而不是在这样的小楼里,与自己最敬爱的哥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心中遏制不了地升起了这个念头,武松又将柴刀劈了下去。

    这一刀劈得甚急,木柴直接就滚出了敞开着的后院门,直滚到了一双套着麻鞋的脚边。

    麻鞋里露出了黝黑的皮肤,比常年在烈日下暴晒的人还要略黑一些。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布衣,手中扶着一根黑沉沉的拐杖,低下头,露出了被金环箍起的短短白发,让人想起了深秋时候的白茅。

    头发是白的,皮肤是黑的,怎样看都像是个衰朽老人的特征,但那人却有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他微微笑着,将那块木头递了过来。

    只是他的笑容却没有声音,原来竟是个哑巴。

第775章 .三碗酒,虎过岗(八)

    武松的双眼沉默地望了一眼这个哑巴,看着他那似头陀般的装束,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接过了那根木头,而后就走回去,继续劈他的木头。

    年轻的哑头陀,扶着那根黑色的拐杖,缓缓离开了武家的后门,走到了紫石街上。

    阳谷县的风俗还算不大坏,见着这个皮肤黝黑、短发银白的哑头陀,便有怜弱惜贫的人,给他的讨饭钵里放些隔夜的凉馒头、醋泡的青菜头。

    这哑头陀便“啊啊”地叫着,单手竖掌还礼。

    当然更多的人,只是好奇他这黝黑的肤色与银白的短发,不多时就跟了好些人看热闹。

    甚至街头卖卦兼替人写字的测字先生,也啧啧称奇地围着他打量了一回,感慨道:“模样倒像是个汉人,不是那些蕃商运来的昆仑奴,只是这皮肤黑了些,头发又这等早衰白头。虽然五官周正,但只这气色,不知道害了什么样的恶疾,我便知道是个没福的,可怜,可怜!”

    这些话,哑头陀只当不知,只是脸上挂着笑容,朝着那些人合掌作礼,依旧朝前走着。

    走不多时,就已经到了王婆的小茶坊前,正赶着王婆提了壶走出来,目光不留神就和这哑头陀撞了个正着。

    那银白的短发、那黝黑的皮肤一入她眼里,顿时一个哆嗦,手中茶壶就咣当一声落了地,满壶的茶汤洒了一地:

    “你……你这黑脸汉子,不是被大虫叼去了么?!”

    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应声道:“王婆婆,这眼瞅着一个大活人,你却说什么他被大虫叼去的话来?”

    王婆也不管那人,只是把身子一缩,躲到了她那小茶坊的门后,只是伸着一只手朝外乱点:“那一日大虫闯入县城来吃人,老身是见过的。便是他这白毛黑脸的汉子,身上血肉模糊,倒在我这茶坊外面。当时也不止老身一个,县衙几位大哥来验尸,也见得这人快要死了,又被那头大虫叼了走,已经死了个十成的,老身怎会看错!”

    这话出口,四周围观的人都是哗地一声,那测字先生更是叫道:“啊呀,今日说来是个凶日,莫不是大家运头低了,见着伥鬼白日显魂!”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四周都是怪叫,人人要跑,好些人眼看无处可躲,便直接朝着王婆的小茶坊里钻过去。

    这一片混乱中,那哑头陀只是摇头摆手,要朝前走近,却惹出一通尖叫。

    还是那测字先生颇有胆气,跑回他那测字摊,从几本相书旁翻出了一个桃木雕的文王八卦盘来。

    他两手抓着那八卦盘,正对着哑头陀,口中念念有词道:“伏羲圣人、文王祖师、周公先师在上,圣人阐教演化六十四卦,说尽三才之妙,法遣上天下地魔君、九州十岛神仙。你是何山黑怪,那洞妖邪?不遵法令,擅入人间,显形恐吓人民!速退速退,不从即打入阴山黑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念罢了这半通不通咒子,那测字先生又怪叫一声,就把那八卦盘朝哑头陀打去,却被那根黑漆漆的短拐杖扫到一旁,一手扣住了那测字先生腕子。

    这么一来,四周的人只是惨叫:“不好了,伥鬼拿住范闲先生了!”

    他们这里惨叫,那名叫范闲的算命先生更是瞪着双眼直吸气,只道是今生命数不济,落个被伥鬼害死的下场。也不知天上哪位神仙,看在他今生这般悲惨,让他下辈子做个公侯子弟,一生不愁享受去来?

    只是这念头才起,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被那哑头陀按到了那肌肉厚实的胸口,手掌感受着胸膛中心脏的搏动,方才一愣:“伥鬼怎么会有心跳?”

    想到这里,他再看了眼那哑头陀的黝黑面容,却觉得这年轻汉子好生忠厚老实,不由得叫道:“诸位莫怕,这是人不是伥鬼!”

    总算这位犯嫌的范闲先生,在紫石街上装神弄鬼十几年,也算是打下了自己的招牌,众人听他这样叫,方才探头问道:“先生你说话当真?”

    范先生顿时叫道:“比范某的铁口直断还真!”

    这话一出,顿时人人脸上又露出了恐惧神色,不由得朝后缩了缩。

    见着大家这等模样,范闲大怒,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改口道:“比西门大官人家的真金白银还真!”

    不知道是范闲的诚心,还是打出了“西门大官人”这金字招牌,惊惶的人们终究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

    有大胆的闲汉,便前前后后摸了摸哑头陀的身子:“热乎的,是人,不是鬼!”

    ……

    ………

    解决了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于是哑头陀这个都被官府认定死于虎口的人,到底是怎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就成了新的热门话题。

    好事的人,一个个围上来,想逗哑头陀多透露一些。

    所幸哑头陀虽然不会说话,却略通文墨,免去了大家伙猜手势的功夫。

    随着他写在范闲信纸上的简短语句,一个新的传言,就在阳谷县里传播开来:

    “你们听紫石街上讨饭的那哑头陀的事情不曾?都说景阳冈上闹起大虫,却不料还有一位山神显灵,居然让一个伤重快死的人,又活生生地走下了景阳冈!”

    “那山神长得什么样?听说三碗不过岗的店家见过那山神显圣,是通身的道家装束,竹冠锦袍,手握一柄如意,一看就是位赐福仙官的模样!”

    “景阳冈上的山神庙荒废了许久,便有山神,也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小神,哪有你说的这般富态?”

    “瞧瞧,这便外行了吧?天底下的山神土地,就像是咱们县尊,哪有在一个地方长做下去的道理?任期到了,老官或升迁或贬谪,上面自然还要派遣新官上任。如今景阳冈上的山神,自然就是刚上任的。岂不闻新官上任三把火么?”

    在这样的言谈中,也有人不以为然。

    阳谷县首富的西门府上,一位富商打扮的俊俏青年摇头笑道:“山神显灵?这与我又有何干?”

第776章 .三碗酒,虎过岗(九)

    身为阳谷县,甚至东平府的首富,西门大官人显得格外年轻了些。

    这位身材高大的富商,体格却是格外彪悍健壮,容貌在格外讲求风仪的大宋宣和朝,也算是风流秀雅、潇洒不羁的美男子。

    光看外表,谁都不会把他当成是山东地方上的土豪,反倒以为他是蔡京家遗失在外面的庶子。

    这位读书不多的西门大官人,也没有浪费他这身好皮囊,吹拉弹唱、走马斗狗,这些耍乐上面都比别人更精通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浪子班头。

    阳谷县西门家不是什么阀阅门第,几代人都是商户,经营着小县城里的生药铺,勉强能被人尊称一声西门员外。家里虽然有些闲钱,但也很难经得起浪荡子的花用。

    但曾经的西门小官人虽然不爱读书,却对孔方兄有着格外的敏感,他喜欢豪奢场面,但也知道如何动用自己的手段,让一个铜钱变成两个、四个、八个。

    他结交混混,不是贪图那前呼后拥的威风,更不打算在江湖上博得一个“小旋风西门大官人”一般的虚名。而是这些混混,可以在他包揽词讼和聚赌做庄的时候,充任得力的使唤心腹。

    早年间,西门小官人也只是阳谷县混混们眼里的带头大哥,但凭着他那些仿佛天生的混江湖手段,很快就成了县衙皂隶与书办们的好友。再过了几年,西门小官人变作了西门大官人,攀上了曾经在宫中炙手可热一时的大貂珰杨戬——此杨戬自然不是那位清源妙道真君,又同远在杭州的东南应奉局提举朱勔认了远亲,声势起处,就自然脱离了江湖大豪那一路人的档次。

    可惜他运道不佳,没能投生到汴梁城里,否则以他的处事聪明机敏、说话漂亮得体,说不定如今在赵佶面前逢迎的,就不是王黼这金睛子了……

    这等漂亮人物,自然也有个响当当的大名,便是那让后世多少人翻着书页、舔着视频,羡慕不已,恨不能穿越夺舍、以身代之的一代花花太岁——

    西门庆。

    ……

    ………

    作为阳谷县的土皇帝,修缮一下山神庙这种事,自然也需要这位大户点头。和来了又走的一任任知县不同,西门庆就像是那只将景阳冈划为自己领地的老虎,只是他的领地更大,东平府这一府两县,都是带着犬类标记领地的骚臭气。

    和他说笑的人,是他的结拜兄弟应伯爵。

    这位别号“南坡”的篾片相公也算是个奇人,早年间他和西门庆交游,西门庆还要喊他一声“应二哥”,但如今西门庆发达了,反倒是应伯爵成天地“哥哥”不绝口。

    虽然这位应伯爵也没有读书应举,却偏偏对了西门庆的脾胃,在凑趣逗乐之外,还隐隐有了几分以备顾问的意思。

    此刻,应伯爵便坐在椅子中笑道:“我的哥哥,这些日子,那景阳冈的路越发不通了,知县老爷只管拿大板子催促那些里正猎户,也不见得个好。若那山神真个有灵,免了虎患,你便助几贯钱,修了那山神庙,却落一个祥瑞出来。到时候县尊将我们姓名也写入奏本,报与官家,可不是涨面子的好事!”

    西门庆听了,只是摇头道:“六月里,我听说小蔡相公有加官进爵之喜,叫家里孩儿备下许多礼品去汴梁道贺。别的也就罢了,只那一对通天犀杯,花了不少银钱,如今账上委实有些不凑手,哪里还得许多闲钱去修庙?”

    这话听着凄惨,但作为一个通吃黑白两道的成功豪商,西门大官人哪有这般窘迫?

    光在阳谷县里,他便有生药铺、绒线铺、绸缎庄好几处,更有茶盐马帮与船队在外跑商,至于放下的印子钱,更是等闲算不清楚。

    只是挣得多,花销得也多,每年光是送到杨戬、高俅、童贯、朱勔还有蔡京府上的年节礼物,就是一笔巨款。更不要说,蔡京长子蔡攸如今分家另过,却又格外得官家青眼,不得不烧他这个热灶,又是一笔笔财货如流水般花出去。

    除了这些大头,西门大官人如今忙着置办田产庄园,也都得用现钱,说钱不凑手,倒也不算唬人。

    应伯爵笑道:“大官这话就太实诚了些,你在这东平府算得头一个好汉,说什么银钱不凑手?我明日就在城里起一个会,邀你来做这个会首,众人见你起了头,自然便肯解囊,到时候唤个泥瓦匠,略一修葺,模样过得去,也就好了。若真平了虎患,大家却还得念你的好处。”

    西门庆听了,也笑道:“你这狗才,神佛是你这般耍弄的?只不过我们这里谈些闲话,就由着你胡说罢了。”

    应伯爵摇头晃脑地道:“胡说不如胡睡,倒替哥养个侄儿出来。”

    这话说出来,西门庆更是一通大笑。

    正闹着间,就见外面有家奴满脸喜色,过来报喜道:“大官人,喜事,喜事!去汴梁送礼的管事带信来道,小蔡相公得了爹的礼,欢喜得不得了,与爹谋了一个官身,就在本路提刑司做个提刑知事,委差在东平府提刑所理事!”

    ……

    ………

    阳谷县这样的县城存不住什么新闻,本地首富西门大官人被东京汴梁的大人物赏识,骤然加官受赏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得满世界都是。

    这其中,寒窗苦读多年的知县老爷,听着那提刑知事的官衔,知道这是有差遣的美差,不是那等有官无职的富贵闲人可比,不由得微微感慨一番,而后把本朝真宗皇帝的劝学诗抄了几十遍。

    直抄到手腕发酸,再也提不起笔后,知县大人望着真宗皇帝那句有名的“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方才苦涩一笑。

    算了,自家也是靠攀了朱勔的关系,才混了这么一个位置,日后还等着早点回汴梁谋个美差呢,平白得罪西门庆这坐地虎做什么?

    比起知县老爷的郁闷与不甘,阳谷县的平头百姓们,倒是没有那么多纠结处。

    西门庆是本地头一号的大户。

    得罪西门庆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

    知道这两条,从来就很懂得趋利避害的小人物们,就只能满脸堆上花一般的笑容,换上最体面干净的衣裳,再准备上老酒烧腊、绸缎绢花,排着队到新任提刑知事府上道贺。

    虽然大家没资格坐上西门庆的正经酒席,只能在外面摆的流水席坐了,但却没人敢不来捧场。

    紫石街上的住户们自然无人免俗,王婆准备了各样干果,装了满满一个漆攒盒,又弄了半斤小团茶,亲自送到提刑知事府上。

    就算是武大郎这样卖炊饼的小贩,也不得不准备了一盒点心、两瓶子好酒,带着已经身怀六甲而腰肢渐宽的妻子上門。

    西门家的流水席也没什么特别,西门家几代都是寻常商户,直到西门庆这一代才像做了火箭一般拼命地窜起。对于这样的家世,西门庆是想不到汴梁世代簪缨的大族们是如何生活的。

    比如在家里养十几个丫鬟,不教别的,只教她们如何为包子馅镂葱丝,这就很超过西门庆的想象。反倒是用锡碗扣着锅,做红焖整猪头,更符合西门家的情趣。

    既然家主都是这样的品味,那么待客的流水席,也就是浓油的猪、重酱的肉,可以让市井小民吃得满口流涎,却让讲究品位的士大夫以扇掩口。

    武大郎一家人坐在席面间,但每到这样的场合,武大郎都有点本能地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四周的人,也不敢看自己美丽的妻子,只是低着头,小意地用筷尖剃下一道酱煎海鱼的刺,然后将去了刺的鱼肉放进妻子的碗里。

    而他美丽的妻子,目光在四周人群间浅浅划过,最后却被武松的目光盯住,不得不低下头。

    这时候,就听得西门家的家奴叫道:“提刑老爷出来与诸位敬酒!”

    就见今日的主角,捧着一只酒盏,满面生春地笑道:“诸位街坊邻里,与俺西门庆做庆,实在足感盛情,还请诸位满饮了此杯!”

    这时候,便有家人捧着酒壶,一个个斟过去。武大郎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还是他的妻子暗暗踢了他一脚,方才拿起酒杯,憨笑着站起。

    眼见来客都端着酒杯,说着些吉祥话,西门庆笑着在各处走了一遭,正走到武大郎面前,却正看到那个美丽的妇人。

    她像是因为喝了一点酒,面上泛起了桃红色的晕,又像是因为天气炎热,所以抹胸间那一抹白腻上微微闪动着软玉般的光。

    这一切,都让西门庆觉得有些热,有些燥,胯间裤子有些紧,好生不舒服。

    而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有些轻浮的俊面上,也觉得目光有些眩,汗水有些多,看着那人的笑容,还觉得有些痒。

    不知道是痒在心里,还是痒在了身上。

    就在此刻,高墙外却有一声声渔鼓轻响传来,有人唱着跑了调的道情,那道情却一声声回荡在新任提刑知事府上:

    “莫道你平地登云,头罩乌纱,终是个男作行尸,女为走骨。日久年深,弄心术、办资财,好酒贪花。聚满堂活鬼,终日玩耍……”

    这道情的意头实在不好,偏偏那声音一句句都传到了西门庆耳朵里,顿时把满脸喜色,都换成了铁青色。

    那唱道情的似乎还没唱尽兴,拍了拍渔鼓,又续道:“”_

    防盗版,稍后改

    _身为阳谷县,甚至东平府的首富,西门大官人显得格外年轻了些。

    这位身材高大的富商,体格却是格外彪悍健壮,容貌在格外讲求风仪的大宋宣和朝,也算是风流秀雅、潇洒不羁的美男子。

    光看外表,谁都不会把他当成是山东地方上的土豪,反倒以为他是蔡京家遗失在外面的庶子。

    这位读书不多的西门大官人,也没有浪费他这身好皮囊,吹拉弹唱、走马斗狗,这些耍乐上面都比别人更精通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浪子班头。

    阳谷县西门家不是什么阀阅门第,几代人都是商户,经营着小县城里的生药铺,勉强能被人尊称一声西门员外。家里虽然有些闲钱,但也很难经得起浪荡子的花用。

    但曾经的西门小官人虽然不爱读书,却对孔方兄有着格外的敏感,他喜欢豪奢场面,但也知道如何动用自己的手段,让一个铜钱变成两个、四个、八个。

    他结交混混,不是贪图那前呼后拥的威风,更不打算在江湖上博得一个“小旋风西门大官人”一般的虚名。而是这些混混,可以在他包揽词讼和聚赌做庄的时候,充任得力的使唤心腹。

    早年间,西门小官人也只是阳谷县混混们眼里的带头大哥,但凭着他那些仿佛天生的混江湖手段,很快就成了县衙皂隶与书办们的好友。再过了几年,西门小官人变作了西门大官人,攀上了曾经在宫中炙手可热一时的大貂珰杨戬——此杨戬自然不是那位清源妙道真君,又同远在杭州的东南应奉局提举朱勔认了远亲,声势起处,就自然脱离了江湖大豪那一路人的档次。

    可惜他运道不佳,没能投生到汴梁城里,否则以他的处事聪明机敏、说话漂亮得体,说不定如今在赵佶面前逢迎的,就不是王黼这金睛子了……

    这等漂亮人物,自然也有个响当当的大名,便是那让后世多少人翻着书页、舔着视频,羡慕不已,恨不能穿越夺舍、以身代之的一代花花太岁——

    西门庆。

    ……

    ………

    作为阳谷县的土皇帝,修缮一下山神庙这种事,自然也需要这位大户点头。和来了又走的一任任知县不同,西门庆就像是那只将景阳冈划为自己领地的老虎,只是他的领地更大,东平府这一府两县,都是带着犬类标记领地的骚臭气。

    和他说笑的人,是他的结拜兄弟应伯爵。

    这位别号“南坡”的篾片相公也算是个奇人,早年间他和西门庆交游,西门庆还要喊他一声“应二哥”,但如今西门庆发达了,反倒是应伯爵成天地“哥哥”不绝口。

第777章 .三碗酒,虎过岗(十)

    东平府头号大财主西门庆的升官酒,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被人给搅得不善。

    看着几个嘴都张不开的俊奴,西门庆更是感到心爱的玩物被人弄坏,格外地窝火。

    西门庆不高兴,自然就有更多的人没法子开怀起来,除了西门家的奴仆部曲之外,就连县衙的那些皂隶也不得安生,一个个都主动出来,要替西门庆拿住那唱道情的贼厮。

    这一场乱,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人人都乏得狠了。那些与西门庆相熟的人,又向这位大财主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一个个告辞出来。

    等到这最后一班人离去,就连西门家的大宅院也渐渐变得静悄悄一片。

    狮子街头,土地庙后那张不起眼的木版画,却在此刻微微一动,有人推开了画上那两道门,轻轻巧巧地从画中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寿眉垂肩、长须垂地的苍老道者,头上挽着一根铁簪,身上披一件粗麻道衣,手里抱着一只渔鼓。这老道人身后,又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发青年,恭恭敬敬地将那老道人送出了画来。

    老道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你自己盯紧了这西门庆与武大郎一家。若有什么事,你也是军人出身,知道该怎么应付。”

    听着这句话,青年握着自己那根黑色的拐杖,沉默地一点头。

    ……

    ………

    浑然不知道一墙之隔外,自家已经被庞然大物盯住,西门庆早上醒来,叫丫鬟打水为自己净了面。梳洗一番后,也不到几房姬妾那里去厮混肉麻,倒是打发一个下人,将他那位至交好友应伯爵请来说话。

    按照西门庆的话讲,如今这大小也是个官人了,说一句“过府一叙”倒也使得。

    应伯爵来得也不慢,先与西门庆道了早,又老实不客气地同西门庆一桌坐了,将西门家什么乳饼、蒸酥、粳米枣粥之类早点吃了个肚圆。

    他这里大吃大嚼,西门庆却只吃了半块乳饼就放下了,向着应伯爵叹道:“我那几个得用孩儿,一向伶俐,如今却遭了这个邪祟,弄得我面上也不体面起来。这件事,一想起来,便叫人心中老大不痛快。”

    应伯爵满嘴塞得满当当地,居然还能空出地方来说话道:“我的哥啊,你也莫焦急,你那几个孩儿能伺候在你身边,我便知道他们这几个小奴才不是没福分的。既然哥在此事上忧烦,我倒有些个小见识。”

    他说着,伸出手又抓了一个玫瑰蒸卷往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道:“哥可知道城门外五岳观的潘道士?他乃是在林侍宸跟前受过天心五雷法的,用得一手好符水治病,又遣得好邪,人人都唤他叫个潘捉鬼,你差人请他到府上来。若有什么邪祟,他一来看,便都知道,等闲杂症也都治得。”

    西门庆想了一想道:“既如此,我叫人到玉皇庙吴道官那里,一并讨了符来,算个万全。”

    说罢,等应伯爵胡吃海塞够了,西门庆便叫了个老成家人来吩咐道:“你便与你应二爹去玉皇庙吴道官那里讨一道驱邪消灾的符,再到五岳观请潘捉鬼来。”

    应伯爵点了点头,将油手在大襟上抹了两把,匆匆地去了。

    ……

    ………

    阳谷县城不大,但庙宇也颇有几间,道观佛寺、神庙尼庵俱全。

    五岳观在阳谷县城东门外,观宇不大却颇清幽。

    此刻,观后小园中,一盘棋正到终局,黑白棋子绞杀不停,黑棋却渐渐有了败象。

    执黑的道人头戴一顶香木琢成的五岳真形冠,轻抚长须,沉吟片刻,却突然吟道:“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

    吟罢,对面执白的那青袍道人不待阻拦,就见对手大袖一卷,满盘棋子如听号令,顿时纷纷倒卷跳入两只棋盒之中,黑归黑,白归白,竟是丝毫不乱!

    那青袍道人头上未戴道冠,却是绾了一对丫髻,再看那八字眉、杏子眼、络腮胡子,却不像是正经修道之人,反倒透出一股子江湖人的煞气来。

    见着那长须道人悔棋,青袍道人怒道:“潘捉鬼,你这厮好没有棋品,眼看着俺就要屠了你这条大龙,你却乱了这盘棋!”

    潘捉鬼听了,也不恼怒,抚须笑道:“公孙一清,弈棋不过游戏之事,你心不入局,身便不入局,自有个自在逍遥。却何必为了几个棋子,非争个是非黑白出来?”

    公孙一清是谁?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入云龙公孙胜,因为他道号一清先生,所以同辈道友都以公孙一清相称呼。

    只是曾经该聚义梁山的天闲星,怎么却到了阳谷县五岳观里来?

    公孙胜听着潘捉鬼的话,似懂非懂,他在二仙山罗真人门下,只在那些地煞幻术上用心,却不怎么理会卜算之术。只是看着潘捉鬼这个样子,却是摇头道:“潘捉鬼,我知道林侍宸传了你邵伯温的梅花神算,又传了你奇门三式,但是窥天机、测阴阳,便有这般好耍?就当初诸葛武侯,也落一个星陨五丈原的下场!”

    听着公孙胜着恼,潘捉鬼笑着摆手道:“公孙一清,你也莫要起个牙疼咒来念我。我潘捉鬼虽然略窥阴阳变化,却只看人间小事,不看世上天机。今日你我一局,起于戌时,你又偏偏坐在离宫之位。戌有狱相,又逢太常、朱雀、华盖同官爻,系有官之尊长,刑克于你。今日你必然有一桩风波,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我如是你,此刻便早息妄念,绝不强出头……”

    话没说完,就见着观中小道童走过来道:“师父,应二爹来请您老去西门大官人家遣邪消灾。”

    听着小道童的话,潘捉鬼一转头,朝着公孙胜笑道:“这风波已经到了小观门首了。只是西门庆这等财主人家,也不可没有鬼狐精怪、丢砖砸碗一类事,这桩买卖,我是不敢领教的。”

    说罢,潘捉鬼就向小道童说道:“你就与那应伯爵这西门庆养的花子讲,为师到沧州柴大官人府上赴斋去了,半月后才回转。玉皇庙吴道官符箓高妙,叫他们去找吴道官不妨。”

    小道童听罢,方才应了一声准备离开,公孙胜却站了起来,一拂袖道:“潘捉鬼你要浑俗和光,俺也随你。只是俺已修炼有成,却不信你的神算,还能算到俺的头上来。不过就是去替那大户捉妖拿怪,我入云龙又怕了哪个?”

    说罢,他向着那小道童道:“你师父要当这缩头乌龟,我这师叔却不妨出个头,也替你五岳观扬个名来。过几日,还要那西门庆敲锣打鼓,送金匾来观里哩!”

    说罢,公孙胜迈开大步,回云房取了随身松文剑,出去见那应伯爵。

    应伯爵本来只要替西门庆物色个懂法术的法官就好,见观里潘捉鬼不在,却有这位公孙道人出来招呼,又说是潘捉鬼的师弟,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将人请到了西门庆家里。

    西门庆见应伯爵领了一个络腮胡子道士回来,又见这道士身材高大,身背松文剑,威风凛凛如庙里神将下凡一般,忙叫那几个俊奴出来,一排站好,让道士诊视。

    公孙胜望了一眼那些俊奴嘴上印文,摇头道:“我还道是什么新奇术法,却原来只是咒禁小术。这等术法,俺破之不难,只是贵介多少要受一点苦恼。”

    西门庆听得公孙胜说得这样轻松,立刻吩咐家人摆起香案,又烧起一炉好香。

    那些平素最得西门庆宠爱的书童,都将衣服脱了,只穿了一条犊鼻裤,身上都用朱砂涂抹,一个个弄得倒不像是奉承家主的男宠,反倒像是火神殿里的小鬼一般,统统跪在香案下。

    西门庆先上了香,公孙胜立在香案后,拔出松文剑,临空虚虚划出一道符篆,清喝一声道:“行头及天公亦是吾师,坐头及天公亦是吾师,眠卧及天公亦是师,却看天师欲作禁吾解千禁万恶,若有禁吾反自着,急急如律令!”

    咒诀出口,那一道符篆清光闪动,便有隐隐咒力涌动,笼罩了那些俊奴。只见这几人嘴上的印文,转眼间就消退了几分。

    但印文刚刚消退些许,突然又猛然加深了几分,鲜红的印痕变成了紫青色,分明是咒禁反噬而回!

    见着印文变色,公孙胜脸一沉,一手剑诀搭上松文剑,瞋目喝道:“吾奉帝敕,五方使者,受吾驱遣,此地有巫鬼横行不法,本方社令,持此法剑,诛除鬼贼,不得迁延,如律令!”

    喝声才罢,那口松文剑上符篆清光闪动,就此脱手而出,只听得空中沉雷隐隐,剑光倏地一声破云而出,竟向着景阳冈方向而去!

    公孙胜放出松文剑,方才对西门庆说道:“提刑莫怕,贫道这剑乃是本师罗真人赐下的,斩邪诛怪,甚是亏它。此剑去处,便是那施法妖贼所在,稍后便有雷响、火起,叫那妖人难逃天诛。贵府只要派人寻着贫道宝剑落处,便知贫道所言不虚了。”

    西门庆见着公孙胜一剑入云,顿时对这位一清先生敬仰万分,忙上前道:“果然是位活神仙在此了。”一面夸叹,一面就打发家人摆斋食招待。

    公孙胜摆手道:“贫道尚不曾降得那妖人,却哪里要提刑赐斋?”

    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辛苦,想来早斋尚不曾用过,此刻既然剑出功成,先略用些,待孩儿们回禀不迟。”

    正谦逊间,公孙胜却是猛地叫了一声,“不好!”

    旁人还不知道他叫了这一嗓子是为什么事,就见着平地里猛然刮起一阵狂风,带起漫天尘土,竟是转眼间就迷了旁人眼睛。

    西门庆、应伯爵还有家里一伙下人,被这阵怪风刮得睁不开眼,跌跌撞撞间,连那香案都被撞翻了去。

    过了好半晌,那风停了,只见庭园里树枝折断,花草倒伏,连房上瓦片都摔了不少。再找那公孙一清,哪里还找得出来!

    ……

    ………

    公孙胜虽然也被突然而起的狂风迷了眼睛,他毕竟随罗真人修行多年,手中忙掐了诀印,口中默诵护身驱邪之咒不止。

    双眼紧闭间,他只觉得自家飘飘荡荡,踩不到实处,睁眼瞧去,却见身前有一尊头戴嵌珠羽冠、身披道服的神将,一手握长幡,一手持铁扇。那长幡之上,飞廉龙雀,随云腾跃。

    东平府头号大财主西门庆的升官酒,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被人给搅得不善。

    看着几个嘴都张不开的俊奴,西门庆更是感到心爱的玩物被人弄坏,格外地窝火。

    西门庆不高兴,自然就有更多的人没法子开怀起来,除了西门家的奴仆部曲之外,就连县衙的那些皂隶也不得安生,一个个都主动出来,要替西门庆拿住那唱道情的贼厮。

    这一场乱,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人人都乏得狠了。那些与西门庆相熟的人,又向这位大财主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一个个告辞出来。

    等到这最后一班人离去,就连西门家的大宅院也渐渐变得静悄悄一片。

    狮子街头,土地庙后那张不起眼的木版画,却在此刻微微一动,有人推开了画上那两道门,轻轻巧巧地从画中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寿眉垂肩、长须垂地的苍老道者,头上挽着一根铁簪,身上披一件粗麻道衣,手里抱着一只渔鼓。这老道人身后,又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发青年,恭恭敬敬地将那老道人送出了画来。

    老道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你自己盯紧了这西门庆与武大郎一家。若有什么事,你也是军人出身,知道该怎么应付。”

    听着这句话,青年握着自己那根黑色的拐杖,沉默地一点头。

    ……

    ………

    浑然不知道一墙之隔外,自家已经被庞然大物盯住,西门庆早上醒来依然叫来了小丫鬟打水为自己清洗净了面。

第778章 .打虎人,虎打人(一)

    公孙胜在罗真人门下修行多年,虽然沾染了一身江湖气,但能修成地煞术法的修道人,又哪里会是真正的白痴?

    一声“老罗”,公孙胜就隐约想起,那个桃花开满二仙山的春日,无数片桃花飘离枝头,化作一道绯红的桥。

    桥的尽头,是一朵冉冉升起的红云。

    二仙山罗真人飞升而去。

    入云龙公孙胜的本师飞升而去。

    没有祥云簇拥着紫虚观拔宅飞天,没有鸡犬舔舓丹灶而同得长生,只有云中一鹤,直入飘渺碧空。

    而公孙胜也没了那许多清规戒律来拘束,可以凭着本心,走入江湖,从此兄弟义气,热血腾于胸臆,好不快活。

    然而今天,却有师叔从天而降。

    看手段,似乎与飞升而去的师尊也是相差仿佛,何况那神将更是口称真君。

    道门中人,更知道真君二字的分量是如何沉重。

    但公孙胜也不是吓大的,兀自争辩道:“我师尊罗真人,从不曾说自己有个师弟!你便是有道的真仙,又凭什么来教训……”

    话未说完,公孙胜却感到一股熟悉无比的气息,带着极高妙的境界,猛然罩定了自己。

    只见面前这年轻道士手中托着一卷玉轴,那卷玉轴未曾展开,却自有平静淡然澄净之意,散出一片亲和万物的气质。

    正是二仙山镇山之宝,《紫虚天府洞微灵章》。

    望着对方手中的玉轴,公孙胜重又想起了在二仙山学道而度过的那许多个寒暑,心有所悟,心有所感,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恭恭敬敬俯下身去,叩首如仪:“弟子拜见小师叔。”

    魏野点了点头,然后掂了掂手中的这口松纹古剑,算是认下了这个师侄。

    当然,认下了这个师侄,便表示从此之后,听着某人那些没什么用处的废话,却美其名曰是训示的可怜人,又多了一个。

    仙术士缓声说道:“虽然老罗把你托付给了我,但有一点不得不说明,魏某不是一个擅长教学生的人。”

    以这句话开篇,魏野很有自我检讨精神地说道:“比起教育,我似乎更擅长散养。所谓散养,就是把羊赶上草原,把鸡放入林间,任由它们去吃草捉虫,也任由它们去和饿狼搏斗,与狐狸厮杀。不过好在阿衍和孟起都是难得的良才美质,这么散养着,他们也没有长歪,我很欣慰啊。”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师叔的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自想道,为什么您的腔调像极了瓦子里说笑话的艺人?

    微微想念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学生,仙术士将目光重新落到了公孙胜身上,说道:“我和老罗的道法路数有别,在具体的道术上面,我不会再教你什么。但今天见着你运使飞剑来斩我,却有些话不得不说。”

    魏野轻轻一弹松文剑,如秋水般清亮的剑身传出一声悦耳的鸣响:“你斗法的本事太弱。”

    望着被小师叔收去的那口松文剑,想着之前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公孙胜垂头不语,就听着小师叔继续编排:

    “当然你看人的眼光也差了点,比如去和晁盖这等坐地分赃的地保凑一伙,跟着吴用这只会出些歪点子的刻薄酸子,去抢蔡京的生辰纲。”

    公孙胜听着小师叔的嘲讽,很想站起来反驳说,自家这些江湖兄弟不是您眼中这样不堪。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话就全被魏野堵了回去:

    “你公孙胜在二仙山学道一场,就算学的只是地煞变化之术,又哪里是晁盖、吴用那些临时起意的路匪可比?黄泥岗冒充贩枣子的客商,卖酒的椰瓢里掺蒙汗药,这都是什么下作手段,没得丢了你师尊的老脸!”

    说到这里,魏野把松文剑一掼,反问道:“你公孙一清,虽然还没得了老罗的全套本事,可我问你,招云布雾、剪纸成兵、驱神弄鬼这等地煞变化之术,你难不成一个不懂?高俅家的堂兄弟高廉,不过是学了点旁门左道的三山九侯邪法,就已经做到了高唐州知州的位置上,可没见人家这样苦哈哈地为了几担子金银珠玉,就玩这样下作的花样!”

    “便是手上没有银钱花用,想弄点外财,成啊!你不会自己去堵运生辰纲的队伍?管你是五鬼搬运还是遁甲变化,不要说生辰纲,就是劫东南应奉局的花石纲,也没几人拦得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得了手。可你先跑去给晁盖做说客,又被吴用那酸子吓了一跳,摆明了就是个初哥模样,还傻乎乎和他们一起演一出蹩脚戏,嘿,二仙山的脸都快给你丢光了!”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小师叔唾沫星子四溅,却不知这位小师叔从哪里查访了自己抢劫生辰纲的过往,竟说得似掌上观纹一般清楚,一身道袍全被汗浸得湿漉漉。

    魏野也不看他,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感慨道:“这些糗事,姑且算是你初入江湖蒙了心吧。但你斗法的本事,怎么也这样稀烂?”

    说到这里,魏野拿起松文剑画了一圈,冷笑道:“一剑穿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手段看起来是格外潇洒,隐隐有剑仙气概。可是纵然法剑通灵,剑飞百里,却只是一剑。若不是那等号称一剑破万法的人物,这一手,也就只能是欺负弱小的把戏。可遇见了高人,你贸然一剑飞来,可有后招变化?若人家用神符封你,用佛光禁你,用法宝收你,甚至干脆喊上什么天龙八部、本尊护法围殴你,一柄法剑,哪经得起这等阵仗?若被收了飞剑,你上門去讨,又被对手的大神通戏耍你,嘲讽你,笑话你,连师门都一起出丑,硬生生成了别人刷声望的垫脚石,那就更成了笑柄一般。”

    这话说得,公孙胜心中暗道,也不需这般假设,如今这场面,不就是您收了我的松文剑,又成了我的小师叔,所以我不得不跪听您的训诫?

    魏野也不看公孙胜脸上神色,摇头道:“就算要飞剑百里来斩,你又哪里知道什么后招变化,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身边为什么不勾招护法力士、五方小吏,将你护持起来?为什么不另备法器,预防对手反噬?就傻乎乎地飞剑出去,然后就大言不惭地在那西门庆面前装起活神仙来了。也就是你师叔我,才遣巽象神君把你拿到这里来听我训话,要真换了个狞恶魔头,此刻你在二仙山一场苦修,早就尽数付诸东流!”

    一开始,公孙胜对这位小师叔尚有抵触,尚有不满,对这些训斥还有不服,但随着那一句句话语,他终究是低下头,汗涔涔地不敢多言。

    魏野的话还在他耳畔回旋:“希夷先生离开了,你师尊也离开了,那些隐居洞天福地的散仙地仙,一个个都跑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魏某可以肯定,这变化正朝着极端、残酷、惨烈的方向去,十头李大熊都拉不回来。”

    “为什么我这么肯定?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到过的地方,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公孙胜腹诽道:您看着虽然也是得道散仙,但怎么着也不是那等带给世间种种大劫的凶星。

    正这样想着,魏野的目光已经落了下来,让他赶紧收摄心神,把一应心理活动都谨慎收藏起来。

    魏野看着公孙胜,最终还是将松文剑插到了他的面前:“既然有了变化,那么就要有所因应。光凭那些粗枝大叶的道术,欺负凡人或许可以,但在那样严酷的战争中,又怎么能活下来?说到底,你还是不习惯战斗,把生死之间的较量,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技巧比拼。但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谦恭揖让,已经过时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低下头,望着公孙胜的脸:“之前我说过了,魏某不太擅长教学生,讲讲课还行,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最拿手的散养上去。”

    听着这话,公孙胜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而后就听见他这位小师叔说道:“既然不懂得如何厮杀,那就得快点习惯它。你也不用回五岳观去和潘捉鬼下棋了,你和他这样长于卜算、治病、超度的文职不同,注定是要走上斗法之路的。这些天,你就先适应一下。”

    这句话说罢,仙术士低喝一声:“王虎,看了这么久的戏,你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随着魏野一声低喝,山神庙后的野林间风势骤起,似有猛兽潜伏其中,公孙胜几乎感到了那股猛兽逼近的压迫感。而林梢微动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形矫健的青年。

    只是公孙胜修道多年,望气观人已经成了本能,一眼就看到青年身后,隐隐有一头猛虎的虚形,相随始终。

    沉默片刻,公孙胜点头叹息道:“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人们轰传的景阳冈虎患,也是小师叔做下的手段。”

    魏野背对着他,手中拿着一把小扇子搧着茶炉里的炭火,摇头道:“既然要学习如何斗法,那起码还要遮掩一下那辈凡夫俗子的眼目。有什么手段,要比景阳冈上闹大虫,来得方便容易?这片山林,我这些时日以来稍稍做了些遮掩,你只管安心训练,不用担心被人看破关窍。”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公孙胜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向着魏野的背影恭敬持了一礼,伸出手拔起了面前的松文剑,跟着王虎走到了野林子中去。

    片刻后,野林间虎啸狮吼,煞气四溢,雷动电闪,剑光贯天,却又有层层云障,笼罩了整个景阳冈,无人能见。

    不多时,公孙胜的身形倒飞出野林间,有些狼狈地落在一株老树枝头。

    王虎背着手,走出了野林,看了一眼正在洗茶的仙术士,正确地说,是看了一眼仙术士手边那一碟酥皮金黄、三鲜馅子隐透浓香的褡裢火烧。

    直接不客气地拿起一块褡裢火烧送进嘴里,王虎摇了摇头:“还差了点意思。”

    到底这说的是褡裢火烧还是公孙胜,那不清楚了。

    公孙胜坐在树枝上,默默打坐调息片刻,而后站起身来,向着王虎一拱手道:“还请阁下再赐教。”

    ……

    ………

    景阳冈上的那些兽吼,那些剑气,终究太过遥远,阳谷县里的日子,却是一切照旧。

    西门庆宠爱的几个俊仆,在公孙胜消失在香案后,嘴上的印文也消散无踪,重新有了张嘴去说、去咬、去舔、去含的幸福。

    而五岳观也并没有对公孙胜的失踪,有什么格外的说法,似乎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西门庆也就很直接地送了一匹布、两贯钱算是布施的香火,根本不提公孙胜的下落,而既然公孙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西门大官人也就没有再多出一笔烧埋银子的道理。

    紫石街上,武大郎还是每天做两回炊饼,独自一人挑到街头去卖。

    武松还是沉默地在后院里劈着柴,努力无视着那位美丽的嫂子那热切而怨恨的眼神。

    只是眼神躲得开,声音却躲不过,小楼上却传来王婆的声音:“娘子这些日子,怎么都不上贫家吃茶?”

    便听着嫂子应道:“这几日害喜,酸软软的不愿动弹,又总有些碍眼的夯货在眼前行走,一发地有些不适,王妈妈可别恼我。”

    武松听着这话,只能咬着牙,又劈了一块木头。

    王婆听着外面响动,她也不在意,向着那妇人闲扯了一阵,忽然说道:“娘子既然有了喜,却趁着如今行动方便,好到城外地藏庵去拜一拜送子娘娘。那地藏庵的薛大师父十分地有道行,又会合保胎药,解观音签,念许多灵验的经咒,你肚子里是男是女,她一见便知,许多大寺的师父也不如她哩!”

    听了王婆的宣传,妇人摇了摇头,笑道:“王妈妈却误会我了,我素来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便真有菩萨,也未必保佑我这等穷命,只寻个今天快活。明日里,随他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若一头栽进沟里,便当是我的棺材。”

第779章 .打虎人,虎打人(二)

    王婆听了,嘻嘻一笑,吐舌道:“好个不戴头巾的好汉,这般有胆色。”

    只是说到这里,却看见这妇人突然扶着额微微摇了摇头,片刻后才低声笑道:“可也作怪,这些日子怀了这胎,总觉得心里无处安置,见着那佛爷菩萨,才觉得安妥些。也罢,我听妈妈的话,明日收拾些香烛素果,也去地藏庵烧一回香罢了。”

    王婆听了,又约好几时出门,几时碰面,说了些闲话,方才走回她那个小茶坊里去。

    等着武大郎卖了炊饼回来,又听自家老婆说起这事,武大郎听了只会说:“这是好事,明天你和王妈妈自去。”

    本来妇人见惯了自己丈夫的笨嘴拙舌,这时候,却有些腻烦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这妇人提了一篮香烛,还有些果子素点心之类,同着王婆一道去了地藏庵。

    虽然地藏庵是个尼庵,占地却极大,几进的院落,都是佛殿,进进出出的男女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王婆本来就和这地藏庵住持的薛尼姑相熟,拉着妇人的手就直接去找那薛尼姑。

    到了二重殿外,却听得那大殿里一声磬响,就听着有个胖滚滚的半老尼姑,披着一领木兰色的袈裟,正唱佛曲:

    “国主妙庄王,幼女妙善娘。父欲招女婿,修行不嫁郎。发去园中禁,容貌越非常。白雀寺中使,天神相助忙。遣兵去烧殿,精诚感上苍。逍遥楼上劝,苦苦不相降。押赴法场绞,虎背密山藏。灵魂归地府,十殿放毫光。究囚蒙解脱,香山得返阳。九载修行满,功成道德强。一家登佛国,快乐在西方。”

    这一段佛曲唱完,就听那半老尼姑说道:“这篇鹧鸪天,说的乃是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大众若发信心,起善念,便听贫尼演说,观音菩萨未出家时,如何托生妙庄王宫中,做了妙善公主,出家修行因缘。”

    说罢,这胖尼姑又唱了一回曲,说起妙庄王如何向西岳道士求子,得西岳道士奏表五岳,得天帝差三个修行人来与他家做女儿。

    王婆就立在殿门前听那胖尼姑唱佛曲,却不料一旁妇人却冷笑道:“那做大王的也是个呆子,既然花了千万的家私,一心要求个儿子,怎的神仙却只送了个女孩儿,还一送就是三个,都是一心要出家做姑子的。若我是那大王,便知道神仙都是些云来雾去的样子货,哪里还有虔心养着一班道士和尚!”

    这话说出来,满殿听佛曲的人都不由得一愣,转头看了过来。王婆见着这些人眼里不善,忙一拉武大媳妇,说声:“我们且去后面送子娘娘面前烧香。”硬是半拉半拽地把她拖走了。

    转过大殿,一路走到送子娘娘殿上,在香炉里点了线香,又把果子点心摆上,王婆不由得埋怨道:“武大媳妇,我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可这话也要看个地方,也便是薛师姑素来好性,要换了那等大师父,今日我怎好带你囫囵身子走出去?”

    妇人将篮子挎在臂弯里,不屑地道:“我虽不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但若惹起我的性来,却管什么和尚?饶他是景阳冈上大虫,老娘也要硬按着他吃我的洗脚水!”

    说罢,她眉间却是浮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这股戾气到底从何而来。

    王婆可不管那些,只是急着要捂住她的嘴,还没等她下手,就听得有人微笑道:“王妈妈,今日却与谁来小庵礼佛?”

    随着这身笑,就见那薛尼姑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直走到两人面前来,先把武大媳妇打量一下,便笑道:“无量佛,这位娘子看着好个福相,莫不是紫石街武大郎家的媳妇?今日有缘来至小庵,实在是贫尼的缘法,还请到里面文殊阁上奉茶。”

    王婆却纳闷,这薛尼姑虽然号称是阳谷县有名的尼姑班头,却只爱奉承那些官家太太、富家小姐,武大媳妇只是个卖炊饼的老婆,却又值得她这样逢迎起来?

    薛尼姑看着王婆脸上纳闷,微微一笑,却喊了一声:“妙凤、妙趣,你们王妈妈来了,还不快迎入云堂,请王妈妈用些点心。”

    就见两个小尼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前殿里转出来,拉着王婆的手道:“妈妈许久不来了,上回西门大官人家的大娘子赏了我们一斤好百果茶,还不曾动过,原来是为妈妈预备下的。”

    这两个小尼姑笑语吟吟,把王婆围在中间,薛尼姑随即朝着武大媳妇侧身一让:“武家娘子,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薛尼姑见着自己就如此热情,武大媳妇猛地涌起一股本能般的警兆,可是腹内微微一痛,双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薛尼姑走了。

    绕过了送子娘娘殿,又过了几重殿阁,直到了地藏庵后的花园中,那园中有一座小楼,门楣上安着一匾,写着“文殊阁”三字。

    也不用薛尼姑招呼,武大媳妇一步步地就朝着那佛阁走去。

    小楼中,供奉着一尊菩萨金身,那尊菩萨头戴玲珑宝冠,身披天衣璎珞,一双手合掌当胸,掌心里生出一朵青莲,莲心中捧着经箧,上立金刚小剑,正是文殊菩萨宝相。

    但在菩萨身后,又伸出一对手臂,一手握着日轮,一手握着月轮,隐隐生光,显出一股不凡之意来。

    最可怪的,就是在这尊菩萨宝相面前,也没有香烛,也没有供果,却是成列着一块块雕镂极细的木板,上面覆盖一层薄土,栽种着些细细瘦瘦的各色花草,还有刚发芽的豆麦种子。

    每一块木板都放着些雕刻极为精巧的花木鱼鸟之类,有些寒碜点的用的是黄蜡,贵重些的就用的是金玉之类。每块木板上还都放了一个身穿莲衣、手拿莲花莲蓬的俊俏小童,也有泥捏的,也有金银、玉石、香木雕琢的。

    武大媳妇见了,不解道:“这都是七夕时候,拿来装点的谷板、五生园和磨合罗娃儿,小丫头玩的物事,怎好拿来供佛?”

    薛尼姑立在身后,听见她的疑问,颌首笑道:“娘子见事毕竟浅了许多,不知我佛门奥妙。”

    她走到菩萨像前,从袖中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净瓶,用杨柳枝沾了些瓶中净水,洒在那些袖珍花园上面,一面洒,一面说道:“虽说七夕乞巧,但想那牛郎织女,一年才得一会,虽然贵为星主,哪里有闲情听那些人间祝告的事体?便用竹枝子挂了许愿文书,一夜供养乞巧果子,也不得青眼。倒是我僧家大慈大悲,菩萨们千手千眼,最能聆听世人悲苦。”

    她一边说,一边洒遍了那些供桌上的袖珍花园,方才说道:“娘子请看,这位文殊菩萨,未出家前,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姐姐,上天敕封大善文殊菩萨,又赐她一头绿鬃白狮子做脚力。这菩萨有大神通,一双手捧着日月,能广照世间,真是大慈大悲,善能解诸魔难,若是做公的拜她,文官便得官运亨通,武官便得战无不胜,若是做田的拜她,五谷年年丰登,六畜岁岁兴旺,汉子拜了她,便命中有娇妻美眷,娘子拜了她,便得良人依靠终身,子孙富贵绵长,好处是一时说不尽的。”

    说到这里,武大媳妇已经感觉到一丝诡异,摇头道:“我平素不信神佛,寒家也没多少银绢将出来供养菩萨,薛师姑,你慢慢在这里打理菩萨香火,我便先家去了。”

    说话间,她就要朝外走,却听那薛尼姑淡淡地说道:“娘子是有大善根、大前程的人,何必走得这么急呢?贫尼还有些话不曾还娘子细细说来,这话甚长,娘子且坐。”

    说话间,武大媳妇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正落在一个蒲团上面。

    只有那薛尼姑慢声细气地说道:“但文殊菩萨虽然神通广大,毕竟还不是佛爷,身边有个俊俏侍者,名唤磨合罗尊者,领了西天我佛如来法旨,总领世间百草、百谷、百花、百果,真乃是仙骨玉胎,风流人品,愧杀偷香的韩寿,羡杀掷果的潘安。只是这位尊者遇着魔劫,竟被一只野猪咬死了……”

    武大媳妇听到这里,心中道:“神仙还能被野猪咬死,这等无用神仙,真真罕见。”

    薛尼姑又继续说道:“文殊菩萨听得磨合罗尊者遭劫而死,心中大恸,便发大神通,将那秋牡丹、银莲花等诸般灵花做了一个花园,便将磨合罗尊者的身子安置其中,大哭了一场。菩萨的眼泪岂比等闲,滴滴都化作琼浆甘露,滋润满园灵草,更护得尊者身子不坏。待菩萨哭到泪尽之时,诸天震动,我佛如来在西天灵鹫峰上运慧眼观瞧,知道是磨合罗尊者遭劫,文殊菩萨落泪,乃发下佛旨与十殿阎王,好叫磨合罗尊者还阳。只是那时东岳大帝向我佛道;‘生死原是天数,这磨合罗尊者天定该遭此劫,纵放他还阳,日后还得再回返过来,总不是个了局。倒不如从此后,磨合罗尊者每年早春间,准他在人间与文殊菩萨相会,待得夏去秋来,再重返地府,如此方成个轮回也。’”

    说到这里,薛尼姑感慨道:“于是牛郎织女二星主与文殊菩萨道:‘我夫妻每年七夕一会,便是入秋之时,便替磨合罗尊者打个前站,也使世人晓得尊者每年告别菩萨,只身入冥之期。’因此上,世上每逢七夕之日,便要备下谷板,种起花草麦芽,供养这磨合罗儿,以慰文殊菩萨之心。而菩萨见着善男信女供养磨合罗儿,便生欢喜心,广加慈恩,正如今日听贫尼说法的娘子。”

    说到这里,薛尼姑满心宽慰,合掌赞颂道:“娘子种大福田,得大果报,今日入我门中来,是冥冥中我佛法旨已定。”

    “有缘哉。”

    一声“有缘哉”,在文殊菩萨像前供奉的那一排磨合罗偶人,不言不动,可是那一对工匠点画凿刻的细小眼瞳,却无声地转动,正落在了武大媳妇身上。

    这些据说是代表着西方某位尊者的玩偶,不管是泥做的、金铸的、玉雕的,都只有巴掌大,就算是修行人,也很难第一时间发觉它们眼睛的角度微微变化。

    但是武大媳妇看见了,看着那些嘴角带笑的可爱娃娃,露出了与他们稚嫩俊俏面容不相称的眼神。

    她忽然觉得身上很冷。

    然而她的胸腹间却是暖融融一片,似乎那个胎儿露出了极为欢悦的情绪。

    薛尼姑向着武大媳妇再躬身一礼:“老尼恭请娘子入福田。”

    一声“请”,却丝毫不见持礼身姿之后的温情,片刻后,文殊阁里已经悄无声息。

    ……

    ………

    但凡寺院宫观之地,门内总少不了放生池,门外总少不了乞丐。

    而放生池里的鱼鳖,山门照壁下的乞丐,都是世人用来表达自己善意最好的对象。

    既然有闲钱,买了成筐成篓的甲鱼泥鳅,倒进放生池里,看王八们掀起一池的血腥,来表达对佛法的敬仰、个人的慈悲。

    那自然也会抛下几枚铜板,丢下几块馒头,换一声有气无力的“佛祖保佑您老富贵长寿,百子千孙。”

    只是自有寺院宫观以来,放生池里天天翻腾着血腥的捕猎场面,但落进乞儿碗里的铜板馒头却总也不够。

    为人在世总是辛苦的,哪怕混丐帮也不例外。

    而最近地藏庵外的丐帮兄弟们,更感到这个场子有点守不下去了,因为新来的这厮实在太狠。

    曾经管着地藏庵外十几个小乞丐的丐头侯林儿,坐在地藏庵院墙下稍远的地方,一边摊开自己的破夹袄捉虱子,一边有些畏又有些敬地看着那个盘膝坐在地藏庵山门前的白发黑汉子。

    也不知道那厮是从哪里来的煞星,看着是个哑巴,腿脚似也不大好,但是那一根铁拐却使得好沉重,将他们这一伙乞丐统统都赶开了去,只他一人包了地藏庵的场子。

    但占了这场子,他又不好好讨饭,只是打盹晒太阳。只是这厮黑虽黑了些,相貌倒好,身子更壮健,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字门里的人物。反倒是来上香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二个的,都被他迷得有些邪乎,出了庵,还要在旁边茶坊里坐半晌,远远地偷看这厮。

第780章 .打虎人,虎打人(三)

    把侯林儿一班乞丐揍得哭爹喊娘,还占了他们场子的人,自然是卓尔。

    虽然端坐在景阳冈上那人,只会感慨些“不是卓尔不群,而是卓尔精灵”的双关冷笑话,但好为人师之癖早已进入无药可医的晚期。

    所以,在转职为乞丐这个很有深厚历史气息的工种前,卓尔也不得不饱受了一通某人的精神摧残。

    “你的资质倒还不错,虽然谈不上仙骨珊珊,但六识敏锐,远超凡庸,似乎也懂得一点涵养形神的法门?虽然这法门档次略低,在魏某所见的种种修法之中只配列入倒数,但能掌握一点基础,便有一分好处。”

    说话的人,盘膝坐在青石上,正作绝代高人状:“皮肤黑点无所谓,这样的健康肤色,说不定还能骗些无知少女。但修行,却不能一味地朝阴暗的路子走,尤其你这样做了多年谍子的年轻人,三观自有灰暗处,再不能从阴诡多变的路子上泡下去——这对心理健康不好。”

    从袖子里掏摸片刻,仙术士摸出一根竹简,朝他丢了过来。

    那只是一根竹简,上面烙着一道卓尔看不明白的符印,但是手指接触到竹简的同时,却有大段深奥文字浮现出来。

    “这根竹简上所载的《含光藏辉篇》,讲求息诸妄想,凝神内观,澡雪心澄,体天应变,也是难得的玄门正宗秘典——虽然我拿出来的只是小半截。你且拿去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虽然对救命恩人兼债主的这种做派,卓尔实在很难习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那些装神弄鬼却毫无表演天分的神棍。

    但是身为一个不甚成功的谍子,常年在阴谋、背叛的污水里泡着,卓尔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本职技能。

    当你的性命都是对方救的,而且那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家伙,又是个境界很高、很高,足以让自己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抱大腿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就算那竹简上的文字写得雅驯无比,还不时引用些他根本不解其意的典故,卓尔还是硬花了三天时间,将那部《含光藏辉篇》整个硬背了下来。

    而接下来,又是一整天的老魏家招牌填鸭教育,上面某人兴致勃勃,引经据典,下面唯一的听众,听得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撑着。

    这在卓尔,是很朴素的想法。

    既然这位新老板,是个需要自己、还有自己那没用师父都得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他的授课就是自己之前从未得着的机缘。

    终于讲完了《含光藏辉篇》中那些静朴玄理,仙术士看了一眼还在拼命记忆自己话语的卓尔,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

    “欢迎来到小妖精面粉包,我们是多元宇宙的后勤站。现在消费超过两百点券,惊喜好礼送不停!”

    而这不知该说有品还是没品的广告词中,身材高挑的水晶龙裔商人露出了脸来。

    顶着那只形如水晶的独角,曾经向汉末时空转售过大批军粮的巴德雷斯一笑,向魏野露出一个笑容,开腔后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啊……是您,铃香小姐的叔叔。可以替我转达铃香小姐一句话么?她挖下了《幻夜抄》这个大坑,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填坑的打算……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抛弃我们这些坑底的冤魂了。”

    “好端端的水晶龙裔,说什么坑底冤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魏野直接进入了正题:“虽然小妖精面粉包做的是大宗粮油生意,不过魏某知道,你们在餐具行业也有投入?”

    “没错!”一提到自家的生意,半龙商人立刻拿起一份货样清单送了过来:“您请看,这是我们最近主打的魔法餐具系列套餐!比如这个——”

    出现在半龙商人手中的是一只老式汤锅,半球形的锅身显出一种圆润的美感,但是那满布黑焦的锅身中,却透出了一股隐隐的金色:“这是美味的奶油浓汤锅,只要在锅里倒进清水,再放上一颗钉子,便有了满满一锅喝不完的奶油浓汤。根据客户的需求,我们推出了法式龙虾奶锅、意大利杂煮奶锅等上百种风味……”

    “停,打住,我知道这种魔法锅是怎么回事。不是都把这种锅里安设了小型次元门,直通到距离使用者最近的妖精王国的厨房里么?这玩意偶尔用用不妨,用多了,就会被愤怒的妖精给围炉了的。”

    被仙术士拆穿了了底细,半龙商人倒是丝毫没有介意,又拿出一个釉面温润的白瓷罐子:“这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盐罐。只要将盐粒放进罐子里,然后朝下倒,就用源源不绝的食盐流出来,是非常完美的随身调味品!除了盐罐,我们还开发了糖罐、香料罐等特殊品种,绝对是您旅行的好帮手!”

    “呵……我记得,你们这种用不完的咸盐罐子,好像是用了某个时空点里的神力诅咒‘盐之桩’制造的吧?可以把所有物质都转化为食盐的神力诅咒,一旦失去控制,足足能够毁灭一个国家。魏某要这种危险品做什么!”

    “……先生。”

    “何事?”

    “您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

    ………

    卓尔看着仙术士摊开一卷竹简,又看着他对着那无字的竹简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专注无比,时而面露嘲讽。

    原本飘在云端的大修行者,此刻就在自己面前,但是卓尔却觉得以往对那些高人的想象,都碎了一地。

    但罪魁祸首,却是面色平静,还在对一样样陈列货物品头论足,挑剔万分。

    “这个‘每日一粒草莓果盒’,不就是恒定了神莓术么?草莓也就算了,有没有青梅口味的?”

    “附加造粮术的干粮袋?这玩意只能每天弄一块煮都煮不软的干粮出来,除了荒野求生,谁要这个玩意?”

    “这块盛宴桌布倒不错,野餐郊游的时候铺上一块,要什么便有什么,只是少了野炊之趣。但魏某要的,却不是这样便捷舒适的玩意。”

    听着面前这主顾左一个太差,右一个次货,就连那块可以成为不少施法者收藏品的盛宴桌布都没有得上太多好话,巴德雷斯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您到底想要什么?”

    魏野看都不看半龙商人那渐渐变黑的脸,目光一转,指了指货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石钵:“把它拿给我看看。”

    乌黑的石钵孤零零地放在一角,和那些散发着灵光的各种法器、道具一比,显得是那样的平凡寒碜。

    半龙商人狐疑地看了一眼仙术士:“这不是法器,只是一件很有年头的古董而已。”

    魏野点了点头:“知道不是法器,但是魏某觉得这石钵上有股很熟悉的气味。”

    ……

    ………

    对于新老板递过来的那个黑漆漆的石钵,卓尔其实是有点抗拒的。

    “老板,我觉得我的脸已经很黑了,不需要你拿着这东西再强调一遍。”

    卓尔望着魏野,很诚恳的说道。但是很显然他的诚恳没有让对方感受到:“这石钵虽然黑了点,但是却是件很有历史价值的古董,把它交给你,是因为这东西对你很有帮助。在挑选装备这点上,魏某一向自认眼光不俗。”

    不俗的眼光就是拿了这么个捣蒜嫌大、舂米嫌小的黑石钵来给我?

    这句话卓尔很明智地咽进喉咙里,没有直接说出来。

    对卓尔的异议表情浑然不觉,仙术士一只手颠弄着那只外缘有些粗糙的黑石钵,很有说书先生讲古气质地说道:“不要嫌弃这石钵难看,作为石头,它的年纪要比你我的都要老,而作为古董,它更是一桩凄美爱情的见证者。”

    “话说在海对面的那个岛子上,有个出众的美人,引得许多好色的狂蜂浪蝶去追求。但是这姑娘大概天性就厌烦这些色迷迷的登徒子,对他们一概不加辞色……”

    看着新老板又开始自说自话,卓尔只得认命地扮演起了捧哏的角色:“老板,在这种故事里,当然应该是落魄的才子拐走了大美人,但我不觉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子,会拿这种粗黑苯的石头家伙去当定情信物的。”

    会拿这种粗笨家伙的,只能是自己这种黑脸粗汉。卓尔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上了一句。

    “如果是那种勾搭成奸的无趣故事,哪里配从魏某嘴里说出来?这故事中的美人性情极妙,妙就妙在她对皇子、大臣和富商都一般地不假辞色。但为了打发这些烦人的色狼远远地走开,就请他们去寻找那些人间罕有的宝物,譬如仙山的玉树、神龙的七颗龙珠之类。而有位皇子就被这美人打发去佛国,迎请佛陀所用的石钵。”

    “老板,你不要告诉我,这石头碗就是那佛祖的圣物,这东西太贵重,带它出门,会让光头们眼里冒出火来的。”

    仙术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佛陀所用的石钵,是毗沙门天王供奉的至宝,唯有佛陀才能持用。而佛陀入灭之后,这石钵便大放白毫光,隐入灵鹫山中,哪是这么好弄到手的?总之,那位皇子听了这个条件,苦思良久,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寻访这件佛门至宝,索性在深山中找了一个久无人迹的古寺,将供奉在罗汉像前的一只黑石钵盂偷走,当成是佛陀石钵,献给了那美人。”

    听着新老板的话,卓尔望着那只黑石钵,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魏野也丝毫没有辜负他的预感,微笑道:“既然这只被灯油煤烟熏黑的石钵,一点佛光不起,骗局自然当场就被拆穿,皇子和石钵都被送出大门。只有这位附庸风雅的皇子,还作了一首短歌,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佛陀的石钵面对您光彩照人的美貌也自惭形秽,我如今扔掉了这石钵却割舍不了对您的相思——从此之后,这等厚脸皮没廉耻的骗子,就被人称为‘扔钵之徒’。”

    故事讲完了,卓尔面无表情地望着魏野:“老板,你还是随便给我个破碗吧,起码比这玩意端着轻省。”

    对卓尔的消极抵抗,魏野不为所动:“我辈修道人,哪里是要看事物的表面?这只石钵,原本放在古寺之中,也不知受了多少年经偈香火供养,虽然不算是宝物,但也久经佛门气息熏染。带着它,自然便有一股佛门气息笼罩全身,再假的和尚,旁人看起来也像是苦修梵行的大师。最妙的是,这石钵不是法器,也没有受术法祭炼,等闲间谁也看不破,拿来给你遮掩身份,那就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袖子一抖,抽出一截乌黑如玄铁的木杖来:“有了饭钵,还少一根拄杖,这乌木杖你也一起拿去。”

    “要饭盆,打狗棍,老板您真是替我考虑得周道万分……”

    ……

    ………

    抱着乌木拐杖,卓尔微微睁开眼,望了一眼面前那只黑石钵,还有石钵中几枚铜钱,微微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重新阖上眼,默默按照《含光藏辉篇》的法诀,收摄五感,而将心神与地藏庵四周的环境渐渐趋于同调。

    不需要刻意地去感觉天地间是否有气息与自己呼应,只需要侧耳倾听,微风穿过蚁穴,水汽在叶面蒸腾,灰尘在空气中飞舞,就连平日里觉得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此刻感知间,都觉得若合符节。

    但在这样一派和谐中,却有一样存在,让他觉得极其不和谐。

    那似乎是一个走出地藏庵大门的妇人,但在卓尔的感知中,那妇人的骨骼却发出机括扭动般的细微声响,就连走动的姿势,都比旁人僵硬很多。

    卓尔睁开了双眼,目前所见,是一个极美丽的妇人,也是他盯梢了好些天的对象。从肉眼看去,她一举一动无不勾动男人的心,丝毫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是在卓尔眼中,这个美丽的妇人却像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玩偶,总缺少了那么一丝人类该有的鲜活味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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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