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打虎人,虎打人(四)
虽然身为一个谍子,卓尔混得并不怎么好,但是不代表他看着那一丝异处突兀地出现,而后眼睁睁地看它溜掉。
拿起了身前的黑石钵,卓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就站到了那妇人归家的路上。
黑漆漆的石钵,就横在两人的中间。
卓尔单掌竖在胸口,微微一低头,虽不开口,却等若在说:“请施主慈悲。”
武大媳妇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那双修长如刀锋的白眉,黝黑却不失英气的面容,却是轻轻一笑:“我的师父,这样精壮漂亮的汉子,纵是皮肉黑了些,又何苦做了这讨饭的头陀?你要俺布施,俺身上可没带银钱,你若不嫌弃,俺这身子你要不要?”
说话间,武大媳妇身子一歪,就朝卓尔身上倒过来。
可还不等她蹭着一点边,一根黑色的木杖已经不着痕迹横在了两人中间。
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一触,武大媳妇头一偏,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模样长大,也和我家那个只会劈柴的夯货一般,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骂过了嘴,这妇人将水蛇腰一扭,提着篮子便走。
后面那些看热闹的香客,一个个都在摇头:“果然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娘,除了武大这老实人,却有谁生受得这般媳妇!”
也有的好事之徒,过来责怪卓尔:“你这哑头陀也好生无礼,这地藏庵乃是比丘尼这等女众焚修的所在,却哪里容得你这头陀在这里讨吃的?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我见你也是出家人,本县僧院也还有几座,赵上人住持的宝庆寺离着远了些,便送你到弘化寺挂单如何?”
也有的人嘿嘿一笑,那笑容就流露出一丝贱味来:“弘化寺却是好所在,一旁是观音庵,一旁是地藏庵,正对着玄明观,从此后头陀道人,都在庵里认了一张床上走同道的客兄客弟,岂不是一桩美谈?”
这些下三路的怪话越说越不堪,也有老成的人不想理会,干脆远远走掉了事。也有的还想过来撩拨卓尔几下,但看他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黑石钵,终究是没敢太过分。
对这些闲人,卓尔一概不理会,只是重新又坐了下来,闭上双眼晒起太阳。
……
………
卖完了今天最后一笼炊饼,武大郎告别了卖鸭梨的郓哥,挑着担子走回了小楼。
然而刚走进紫石街头,就听见自家媳妇的声音穿入了耳朵:“好个怪囚根子!长这样大个身子,却是花木瓜空好看,一点球事不顶!老娘要你烧水与我洗浴,你为何不肯应声?”
这喝骂声动静极大,只见阳谷县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经聚集了不少,自家小楼下面,自家媳妇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面,只是指着家门口大骂。她身上不知为何都浸得是水,抹胸几乎都勾不住胸口,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更是影影绰绰地露出曼妙有致的身躯来。
那些闲汉远远地望见武大郎,也有喊“三寸钉”的,也有喊“谷树皮”的,武大郎臊得满脸滚烫,焦黄脸皮都变成了一片红通通,只得低着头,挤开人群,走到自家媳妇面前,低声下气地道:“你在门首这般做什么?好生没有体面。且这样**的,害下寒症,岂不把自家身子都弄坏了,且回去吧,俺去烧热水,点热茶与你吃。”
他这里告饶,那妇人反倒更来了情绪,冷笑道:“真是普天下的汉子都死绝了,却叫俺嫁给你这孬货,倒与那傻憨憨的兄弟做了一对!便养个猫啊狗的,还知道去替老娘咬那做对头的人呢,你却连狗都不如!你那没大用、光长个子的兄弟,一****在家里吃我的、用我的,到此刻屁事不顶,你也是个软发髻的货色,只会说些屁话!走,且回去,待老娘洗浴干净,再和你细细地算账!”
得了这句算账,武大郎总算是放下心来,向四周硬挤出一点笑容,作个罗圈揖,连声道:“诸位且回去吧,这里委实没有什么可看的。请回,请回。”
那些围观的闲汉,只是嘻嘻哈哈道:“尊夫人这般恼怒,怕是大郎你洗脚倒夜壶也不能消气的。俺们在此,尊夫人不过骂上几句,若我等走了,却叫大郎顶夜壶跪搓板,可如何是好?”
武大郎只当听不到,叹了一口气,匆匆进了小楼,关门落窗,又听得里面一阵摔锅打碗的动静。
这时候,王婆也挺着肚子,从地藏庵溜达回来,她塞了一肚子茶食,正觉得有些困倦,但看着这帮闲汉,不由得讶异道:“武大媳妇去上了一回香,怎么就发了这大气性?”
说罢,她抄起手来道:“诸位若是吃茶,便请入内来坐。若是围在干岸上看热闹,挡了老婆子的生意,却莫怪老婆子与你们点些滚水来吃。”
这些人也知道王婆年纪虽大,却是阳谷县里有名的女光棍,寻常的三姑六婆,和她比起来,居然都算是一心向佛的善女人了。
众人嬉笑了一会,听着小楼里渐渐没了动静,也就各自散去。
只是王婆望着隔壁小楼,想一想当初自己半夜里见着的异象,也微微一摇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
………
小楼中过了许久,武大郎用袖子遮着脸,一步步地走下楼来。
但就算用袖子遮了脸,武大郎脸上那一道道血印子,还是瞒不了人。
武松立在小院里,望着兄长这幅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拿开了兄长袖子,望着那抓出来的伤口不由痛心道:“大哥,这样悍妇,你又何必忍耐!只要大哥一句话,俺这便给那妇人些颜色看看!”
武大郎勉强笑道:“二郎,你是个戴天履地的好汉,岂能和妇道人家厮打。今日里,想是你嫂嫂见着些伤心气恼的事情,又无处去说,所以弄成这般。俺知道的,俺都知道的,自嫁了俺,你嫂嫂心中苦恼,她是个要强的妇人,却是俺配不上她。往日里她对俺也十分尽心,俺是知道她的,岂能容不得这点小事?只是……望二郎你莫要恼她。”
兄弟两人对视片刻,武松终于是扭开了脸,垂下了手中柴刀,低声道:“哥哥要俺如何做,俺听哥哥的。却不是为了旁人,只因为哥哥的吩咐,俺岂能不听的。”
听着兄弟的承诺,武大郎有些高兴又有些愧疚,最后只能冒出了一句最俗不过,也最朴实暖人的话:“俺去做些东西给你吃。”
说罢,他挪着步子走进了小楼里,却没有发现,自己兄弟的双脚,已经将后院地上的砖头都踩碎了。
而当他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片儿汤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兄弟已经不见了……
卓尔扶着乌木拐,手里托着黑石钵,慢吞吞地走过紫石街,目光在那个盯着灰墙上告示的汉子身上扫过,依旧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但他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立在灰墙前面,双手紧了又紧,将那座小楼看了又看,然后提起柴刀,走进了西边那沉静的夜色里面。
看着这一幕,黑脸的青年无声地地叹息片刻,而后想到山上那人的感慨——
“家务事,男女事,都是些破事、烂事、鸟事,你想去解决,然后却发觉该脱身的人,却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似乎作茧自缚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这种时候,倒不如放一把火,烧出片白茫茫大地,才算是个清爽干净。”
卓尔从少年起,就当了娃娃兵,然后又做了谍子,早已经忘却了自己童年的家庭是什么模样,因为某些缘故,更没有思考过“建立一个家庭”这回事。但看着这一幕,却不由得感慨莫名。
但既然武二郎是朝着景阳冈的方向走去,那便脱离了他的监视范围,能够稍微少担一点责任,还是让装哑巴的卓尔感到了一丝安慰。
……
………
再一次踏上景阳冈,武松隐隐发觉,四周的景色比起之前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譬如那些树,树冠间少了很多伸展的枝杈,只剩下一个个难看的节疤,像是被不高明的木匠使刨子修整过一样。
这样的野林,看着少了一些天然的趣味,反倒多了一股人为的痕迹。
而地上的野草,长势也显得不怎样好,草叶细瘦,带着点点焦痕,像是被野火延烧后残存的新芽,在生长期被人用石碾子一道道碾过去。
而这样谈不上有美感的景致,却一股杀意,沉默地延展在武松面前。
那杀意从那些少了枝叶的树梢来,从那些多了裂纹的岩石间来,从那些花败叶焦的草丛中来,一座矮岗,处处杀机,仿佛千古厮杀场,都搬来了景阳冈。
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武松目光一转,却没有退后的意思,却向着那杀意最饱满的地方走过去。
只是,那条路不通。
拦路的不是老虎,而是一个竹冠锦服的道士,那张似笑非笑的嘲讽脸,看起来好生面熟。
“上次被老虎打了,我送你下山,还附赠忘忧散一丸,让你忘了那晚的事。我本以为武二郎不会再来景阳冈了,可这矮岗子毕竟是你武二郎的发迹之地,该来的总是要来,拦是拦不住的。”
说罢,竹冠道士向着武松一伸手:“那只贪嘴老虎,正在里面和我那师侄玩龙虎斗,你要想参一脚,我倒是没有意见。”
……
………
就在武松踏上景阳冈的时候,阳谷县占地最大也最豪奢的西门提刑府,也正一片灯火通明。
虽然之前的升官筵席被搅了个一塌糊涂,但西门庆这个新任提刑知事,倒还是迅速调整了心情。
此刻,他与妻妾们坐在后花园芙蓉亭里调笑,又叫厨下收拾了一桌酒菜,唱曲行令,一派热闹景象。
直闹到半夜,又移到妻子吴月娘房里,叫小厨房准备了宵夜酒果,细细地消遣。
吴月娘是东平府清河县人,父亲是个官场蹭蹬了一辈子的小武臣,虽然号称是官眷,但嫁给西门庆这样名下有许多产业的豪商,也不算委屈。
而对西门庆而言,他更喜欢那些会唱曲、床第间会应承的风流女娘,偶尔也会在男宠身上品味一下别样意趣,但吴月娘这样一位沉静娴熟的夫人,也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
就像是正房上挂着的中堂字画,虽然那些字和画,缺乏闺房仕女图那样的细腻笔触,也不能如春宫册子一般拿来助兴,但大气、体面,能够衬出他事业与家庭的完满,便也足够了。
何况吴月娘虽然不怎么解风情,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呢。
捧着一碗酸笋鸡汤,将一丝细嫩的小鸡里脊肉尖挑出来,喂给西门庆吃了,这位西门家的大娘子柔声道:“今日地藏庵的薛师姑又差人送了几盒点心来,七月节令,先供了磨合罗孩儿祭织女娘娘与菩萨,事毕后又是盂兰盆普渡大斋,却问我们今年要请哪一处的师父打斋呢。”
听了吴月娘这话,西门庆知道自己这个大房妻子最是信奉神佛,随口道:“我们家常年与玉皇庙吴道官节头年尾来往,便还在玉皇庙打斋罢了。只是看这薛尼姑如此有虔心,便叫她当天到后宅里念一堂经,留她吃了斋饭,再送她一匹布的事情。”
吴月娘笑道:“你也是个心里糊涂的货,中元普渡,这是何等的大事,各处寺观都要念经放焰口,偏你颜面大,人家不在庵里主事,却要上俺们家里来!”
西门庆笑道:“既如此,那便改到地藏庵,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那地藏庵终究场面小些,不甚好看罢了。”
吴月娘咬了咬指头,才说道:“我知你如今做了提刑相公,这等场面都要气派好看,自然家里还是要去玉皇庙打斋的。只是地藏庵那里,我也少不得要布施一分,随喜则个,也免得开罪了菩萨。”
西门庆想了想道:“如此,便照玉皇庙打斋的例,只是经钱、衬施减上一半,给那薛姑子。毕竟那僧家不比吴道官,没有正经身份的,减去一半,料也没什么妨碍。”
他这样说,吴月娘才算是应下了。
只是西门庆揽着这位正房夫人就寝的时候,却微微一蹙眉,想起那些关于薛尼姑不守清规的风言风语。但他随即就摇了摇头:“这点小事,想它做什么?那地藏庵里又没有美人与我消受来着!”
第782章 .打虎人,虎打人(五)
第二百九十章.打虎人,虎打人(五)
松文剑飞舞在野林之中,剑上符篆闪动灵光,自然而然地引动了山风卷地,摧残草木无数。
一把柴刀,却在山风中敛了钝芒,阴冷却暴烈地劈开风道,向着立在树梢那人拦腰而斩!
剑如青鲤,将跃未跃龙门,却已隐现风雷之势。
刀如墨虺,藏形隐迹密林,然而一旦暴起,就成噬魂夺命之局!
立在枝头的王虎却猛地将身一沉,暴喝出声:“都不许动!”
一声怒喝,声如虎啸,松文剑进势骤然一僵,那一把柴刀更是随着王虎双手齐分,一脚前踢,断成两截!
不远处,仙术士食指一弹,顿时身旁的木质记分牌上揭过一页:“选手王虎,再得一分!好,中场休息!”
这一声喝罢,满地碎叶被仙术士一指引动,化作一道犹带绿意的分隔线,在野地中划出了一道无比分明的楚河汉界。
王虎在线的这头,公孙胜与武松在线的那头。
虽然双方停下了较量,但公孙胜右手轻轻抚上松文剑的剑身,感受着法剑上犹然未散的虎威,几乎无法聚拢的剑气,还是不由得感慨万千。
像这样纯以修炼肉身,锻炼得犹如金刚法相一般坚固难摧,拳势刚猛,血气外放运用如神,如此高手,也不知道小师叔从哪里寻来的?
武松却是问了别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拳?如此霸道有力,俺从未见过。”
“你当然不该见过,那套拳法,名为‘山千拳’,在大千世界无数武学中也是有名的邪拳,招式全不走正路,也不该遵纪守法的人修炼。”
一面点评着王虎那套霸道无比的拳法,仙术士一面举起了手中一片糯米饼皮薄如宣纸的茯苓饼,晃了一晃:“山千拳虽然号称邪拳,但也有正邪两套练法,用在正途上,便是一路刚猛无俦的上乘外家拳法,全力施展开来,拆掉半条街是没什么难度的。而山千拳发于外,便有海千拳藏于内,最为阴诡难防……”
仙术士话没说完,王虎已经到了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魏野手中那块茯苓饼就变成了只有外面一圈饼皮的东西。
王虎满不在意地把那块茯苓霜加糖桂花熬出来的饼馅朝嘴里一丢,含糊不清地补充道:“若没有这样挖饼馅于无形之间的本事,海千拳这路秘拳,怎么样都学不会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满不在乎地把饼皮送进嘴里,魏野一耸肩,然后看了武松一样:“武二郎,这一次怎么又想起来上山打虎?”
武松擦了擦身上的汗,摇头道:“俺寻你们厮杀,只是为我哥哥寻些好日子过,却不管你们在此作甚么。”
魏野摇头一笑,也不去管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看着如针的茶叶在杯中载沉载浮,仙术士才说道:“行啊,要是你能赢了这只贪嘴的老虎一招半式,叫他装一回死老虎,成全你武二郎的威名,有何不可?只是怕你和他较量,始终讨不了好处,这就尴尬得很了。”
拿起茶杯,吹了吹那些乱浮的茶叶,仙术士低声说了句:“何况……”
“何况”还没说完,魏野身后桃千金猛地发出一声剑鸣,那裹着这柄桃木法剑的青莲法衣又发出禅唱之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譬如一切川流江河,诸水之中,海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如来所说经中,最为深大!”
“又如土山、黑山、小铁围山、大铁围山、及十宝山,众山之中,须弥山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经中、最为其上!”
“又如日天子能除诸暗,此经亦复如是,能破一切不善之暗!”
“如佛为诸法王,此经亦复如是,诸经中王!”
禅唱声声,魏野不为所动,却见身后青莲法衣,幻化无定,重新又显露出了一片雄城。城中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
却见这座城池上空,有“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如火,猛地将整座大城点燃成了一片火海!
公孙胜望着仙术士,不由叫道:“小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仙术士端坐火海之中,声音却显得一片飘渺茫远:“此是佛门神变之力,其中又有诸般业力勾牵,你们不可近前!”
习惯性地为面前的异象作出解释,仙术士再回神时,却已身处异样空间。
粘稠如墨的黑,让仙术士心中无端生出烦恶之感,难于呼吸。
魏野足尖却似踏入水面,暗生波澜。
涟漪如环自足下而起,本剩下黑暗的空间乍然生光,无数画面在仙术士的脚下闪过。
之所以会有这样截然不同于卓尔经历的画面,自然是因为魏野身为散仙,就连六业轮也难以拘禁,何况这件青莲法衣?能够迷乱卓尔的种种异象,却在此刻,还原成了那些眼耳鼻舌身意的纷杂画面。任由它们变幻无定,却还归本相,只让魏野成了那个旁观中的上帝视角。
画面纷杂,却有线索。
线索是一个温婉却单薄病弱的少女。
参拜寺院的路上,少女与一个年轻的浪人错身而过。
以魏野看来,那个连身上衣衫都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浪人也就是模样周正些罢了,偏偏就惹得少女芳心暗许——更可悲的是,这不是大海对岸人们津津乐道的大小姐穷书生墙头马上的风月段子,虔心信佛的小姑娘连那个野武士的名讳都不知道。
相思不知所起,相思病倒是符合病理学的,相思毒入骨髓的少女也不用拿了锦帕掩着咳出的血,由两个仆妇扶着去园子里看白梅花。只将绣好的紫藤花色长衣拥在心口,不眠不休一遍遍地唱着“南无妙法莲华经”,就足够搞坏了少女本来就病弱的身体。
于是芳魂杳杳入泉台,只留紫衣一袭,被布施给了一家僧院。
一帮子秃驴留着一件女人穿的衣裳也是无用,只能转卖给来参拜的闺门小姐们,不料穿上这紫衣的小姐却一个个跟着发狂而死。
这等《咒怨》似的事件,主持和尚不是第一次见,只得硬着头皮将紫衣投入火中。
火中“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现,随风四散,一城尽焚。
未见玉楼连王阙,但看锦绣葬寒灰。
虽然在仙术士眼里,那遍是低矮木寮的江户城也算不得什么雄城名都,烧了也就烧了。然而亲见数万人号哭辗转火中,虽然只是转眼即逝的片段,也足够教人闹心。
权柄非轻的官员死了,富奢一方的豪商死了,附庸风雅的殿上人死了,说法愚人的僧侣死了,拿新铸兵器寻人试刀的浪人死了,嘴角噙着发丝卖笑的风尘女死了,****如牛马在尘土中打滚求一温饱的平头百姓也死了。
死于火,死于烟,死于趁火打劫,死于墙倒屋塌。
具具焦尸蜷缩于残垣断壁之间,间有连骨枯臂勉力上举,远望去一如荒漠死树的枝杈。
便为一个花痴蠢女人的妄念,城毁万骨枯。
……
………
而在这一片火海之中,一位粗眉黑脸的和尚,沉默地打着一支白幡,行走在瓦砾堆里。
那白幡上一排黑字似草似篆,笔锋狂放之中自有法度谨严,正是“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
黑脸的和尚脸色沉静,拨开那些成灰的肉、枯焦的骨,直到一堵矮墙下面。
那堵矮墙,便是之前得了那件丝衣的僧院最后的残骸。
点点的火光,从快要崩塌的矮墙中透出,光点凝成了丝线,经纬交织,重又结成了一件丝绢长衣。只是这一回,那褪尽紫藤花色的素净长衣却成了僧衣的样式,一朵朵青莲绿荷,蔓延其上。
望着这幅画面,仙术士若有所悟:“振袖火灾是吗?”
中古时代所记载的大火灾里,最为惨烈的一场,便是江户城大火。
时间在西元一六五七年,南明宗室流亡缅甸,满清把持中原之势已成,爱新觉罗家著名的和尚皇帝顺治还在和一干禅宗僧人们胡混,隔海相对的那个岛国上却发生了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将承平已久的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户城化为了修罗地狱。
说起来日后的娱乐作品里最常出现的被毁灭的都市也都是当初的江户如今的东京,这算不算是从这场大火开始的因缘?
因为真正的起火原因不明,当时流传出的怪谈里就有了“点燃江户城的振袖之火”这样的段子。
大概说来就是某间寺院在焚烧一名病逝少女的振袖长衣之时,点燃的丝衣腾空而起,火焰随风四处飘散,瞬间就将整个江户城化为了一片火海。
而在这场大火里,佛门扮演的角色,却是有些特殊。
那件带着诅咒的丝衣,就布施在江户城的本妙寺中,而本妙寺却是佛门日莲宗的重镇。
这一点,就凭那丝衣燃烧后化出的“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也可以确认一二。
而那件轻易将数万人化为焦尸的邪门丝衣,如果真的被日莲宗拿来,以其宗门心法,养炼成一宗佛宝,那便不是六业轮这样正统佛宝可比了。
根子,还在于日莲宗的教法,素来和佛门诸宗有所不同。
不论净土宗还是真言宗,也不管是小乘还是大乘,佛门宗脉大抵都视人间为五浊恶世,种种修行,都走得是“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路数。所谓“身在红尘中,心在佛国内”,起心动念,都是寂灭涅槃。
只是宗脉一多,那就肯定要出些奇葩。日莲宗一脉,开山祖师日莲和尚,原本是天台宗门人,却叛门自立,别创一说。这一脉所传的法门,虽是口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在这群和尚眼里,转化人间秽土为佛门净土,就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事。
那么这场烧尽江户城的大火,留下了阿鼻地狱般的场面,对别人或许只见到一场悲惨画面,对这些日莲宗和尚而言,却别有一番意味。
想通了此节,仙术士一按肩头那件裹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摇头道:“青莲绿荷,净土之相在外,然而里面,却是以咒怨为引,大火焚城,最后熔铸无边狱景,数万亡魂,硬是在这件法衣之中,造出了一个人间佛国是么?”
“可是魏某不明白,你们既然用法衣中的佛国,来困住魏某法剑,为什么这个时候,却开始自己暴露出来?”
……
………
地藏庵中,薛尼姑在那尊有些怪异的文殊菩萨像前立定,望着文殊菩萨那张温柔笑面,躬身拜了下去。
“弟子启禀菩萨,天女已经受胎,佛国显化青莲,六业轮虽被毁去,却为普净大师取了人道法界,送往泰山。如此三宝各得其所,道标便已经立好,大事将成也。”
文殊菩萨沉默不语,然而那一双捧着日轮与月轮的手,却隐隐透出光华来。
佛光照耀在供桌上,一个个磨合罗童子面露笑容,像是对薛尼姑的汇报极为满意。
但是这些梳着抓髻、身穿莲衣的童子像中,却有一尊磨合罗童子与众不同,全然是女子打扮,坐在一只陈设最华丽的袖珍花园里愁眉不展。
薛尼姑望着那只磨合罗女童,微微笑道:“武大媳妇,你也算是有福命的人,荼吉尼天投胎做了你的女儿。可惜,你毕竟是个凡人,心中五欲烦恼太盛,若让你那些念头污染了天女,于我们的大计实在有妨碍。如此,便请你在小庵多住些日子,等到天女降生,我再放你回去不迟。”
随着薛尼姑的话,那尊磨合罗女童双眉竖起,似乎想要破口大骂,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薛尼姑望着那尊女童像,微微嘲讽道:“武大媳妇,你也不要装什么贞洁烈女。贫尼远远地相过你一面,知道你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妇人,嫁给武大那三寸钉,你不是总有些不甘?与其如此过活,倒不如皈依在贫尼门下,让贫尼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如何?依你的美貌,便匹配一个陆军大学毕业的尉官,也是使得的。”
第783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一)
对着那只磨合罗女童说了这几句话,薛尼姑便不再言语,只是朝着那尊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像躬身拜了几拜,随即袖着手慢慢踱出文殊阁来。
她的两个徒弟妙凤与妙趣,却是笑得花枝招展,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妙凤喜洋洋地道:“师父,西门大官人今日上庵里来,说是盂兰普渡要做功德。还叫人挑了一石好米、五斤官烛、两斤内造藏春香,四匹好吉贝布,菜蔬果子更不知拿来多少!”
妙趣则说道:“我们见大官人到了,只得来请师父,却不是有意到文殊阁来。”
薛尼姑听了,面皮丝毫不动,只是淡淡点头道:“倒算这西门庆有些诚心,也罢,我便出去会一会他。”
说罢,这老尼姑望了一眼两个徒弟,吩咐一声:“你们将文殊阁好生打扫一番,切不可亵渎了菩萨。”
妙凤和妙趣知道,自家这位庵主师父,外人面前是个嘴比媒婆还巧、最会给人灌**汤的帮闲人物,可是在地藏庵里,却从来不见她有一丝好脸。
甚至,这位说一不二的庵主,永远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气息。
两个小尼姑低下头,道了一声“是”,低着头去做活,薛尼姑就一个人去招呼西门庆。
这一次,跟着西门庆来地藏庵的,除了几个老成家人,最得西门庆宠爱的二管家玳安,也跟着一道来了这尼庵。
西门庆在方丈房内喝茶,玳安自然要尽到他二管家兼西门庆身边人的本分,去招呼几个家人,将那些香烛布匹之类,向地藏庵中管事尼姑交代清楚,又看着尼姑造好了善簿,方才离开。
这一走,就穿过了几重院落,走到了文殊阁外。
妙凤和妙趣才刚把文殊阁收拾干净,却看见玳安出现在这里,妙趣不由得叫道:“安哥,怎么是你?”
玳安嘴角含笑,手中拈着一枝花,反问道:“俺成日在俺家老爹身旁伺候,如何不能是我?倒是小师父你,这些日子以来,却不曾和你师父,到俺家大娘那里去说因果、唱佛曲了?”
妙趣白了他一眼,身子靠着文殊阁的廊柱,侧着头一望玳安,嗔怪道:“我和师父不到吴大娘那去,你这死没良心的小囚攮的,怎不来看我?”
玳安把手中花朝地上一丢,轻笑一声,整个人都腻了上去,柔声道:“好个没羞耻的小娼妇,你这里是尼姑庵,俺家大娘又是个最信菩萨的人,若我们在这里弄出什么事情,传出去大家都别有个好。”
这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妙凤摇头道:“你们要算这等小账,也别在菩萨面前胡搞,若叫师父知道了,没得牵连到我!”
妙凤说罢转身就走,临走时轻叹了一声:“且留神些吧,这地藏庵,可不是什么干净良善地方!”
然而那一对偷情的人,哪里听得进这个?玳安一把摘了妙趣的僧帽,将她一打横抱起,就直去了文殊阁后。
亏这还是妙趣提醒,不然就让文殊阁里那尊菩萨和满桌子的磨合罗童子,都做了观众。
妙趣和玳安这算起小账来,却细细算了半个时辰。
一个是地藏庵里参欢喜禅的摩登伽女,一个是西门府上种后庭花的伶俐俊奴。平素里撑竹蒿寻桃源错路,今日间也作了访天台刘阮后人。如来戒律,早送作天魔乱舞,涎水津液,都认为杨枝甘露。舌尖儿时伸时缩,似赤龙搅孽海,欲脱逃这无色无欲世界,肉杵儿一起一落,如月兔捣药臼,声张那雌伏不甘之气。
到小和尚呕吐狼藉时候,也只好垂头丧气,坐化在肉蒲團;待红娘子淋漓浆水当口,尚不肯合掌关门,打包起皮口袋。
妙趣已经是双眼迷离,玳安却是时刻警醒着,拍了拍妙趣的肥臀,道一声:“俺家老爹,算来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俺还要上前伺候着。你这小娼妇,还不快点起来,被你师父知道,可不是顽的。”
妙趣一身汗水,死死抱住玳安不肯放手,但听见自家师父薛尼姑,却猛地将身子一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玳安匆匆穿戴齐整,正准备离开,却被小尼姑又拉住了,不由得说道:“好个小娼儿,还不放你阿爹走是怎的?莫非未曾喂饱你?”
妙趣低声一笑,却从文殊菩萨前的供桌上,拿了个女童打扮的磨合罗童子,塞进玳安怀里:“小冤家,这个给你,以后若是想我时,看着它也是一样的。”
玳安轻笑一声,将那只似白玉琢成的磨合罗女童藏在袖子里,又和妙趣肉麻片刻,方才匆匆走了。
至于文殊阁里供奉的磨合罗童子少了一个,谁会关心这种小事?
……
………
就在少年人们偷情的时候,在另一个时空中,在东北亚地区,东经一百三十九度,北纬三十五度,一座可称宏伟的城市中,一些能在这个国家中称得上是大人物的人们,正济济一堂。
这是由帝国首相、大藏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与外务大臣所举行的重要会议。
这也是决定这个国家未来国策的一场会议,所以当首相、藏相、陆相、海相、外相一起端坐在这里等待着帝国皇帝出现的时候,气氛还是一片的沉静紧张。
这一任的帝国首相犬养毅,是个清瘦而矮小的老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老人特有的暗色斑点。但是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刚硬的气质。
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政治家与经济学家高桥是清。
这位担任过许多年大藏大臣的老人,有着如同玻璃球一般圆滑的身段,和他那张看似和善的圆脸十分相称。
但不管是他的盟友还是敌人,都不会认为这位帝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专家,会是一个温和而善于妥协的人。
至少,海军大臣和陆军大臣,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这种僵硬的气氛,甚至让外务大臣有些不安起来。
虽然列席于帝国最重要的决策机关“五相会议”中,但外务大臣芳泽谦吉就像他那单薄如瘦猴的身材一般,显得格外没有存在感。
甚至对芳泽谦吉自己而言,帝国外相也不是什么好坐的位置。
这位东京大学英文系毕业的秀才,自从阴差阳错进了外务省,作为当时唯一的文学学士,在外务省清一色的法律系高材生包围下,本来就不怎么平顺的仕途,更是颠颠倒倒。从明治时代起,他就被打发到了清国,成为常驻清国的帝国领事,这一干就是几十年,结果倒成为了帝国对华问题的专家。
也正因为他“支那通”的身份,才被现任帝国首相从国联代表理事的位置上召回,委之以外相身份。
但说到底,只是因为犬养首相并不喜欢军部在支那制造的一连串独走事件。所以才会将亲华色彩较浓的芳泽谦吉提拔起来,为内阁压制军部的一系列措施,做外交上的斡旋而已。
但是作为一个和军部打了太多年交道的外交官,芳泽谦吉一点也不看好那位温和又固执、快八十岁了还带着理想主义作风的首相大人。
看着那位气度温文的瘦小老人,与胖得像皮球一样的高桥是清,彼此目光交流,而一旁那位壮得如熊一般的海军元老大角岑生,却与现任陆相、陆大校长荒木贞夫沉默以待,竟是拿出了武士在临战前的静默劲儿。
看着这一幕,芳泽谦吉,却是感到有些不安。
他是见多了这种帝**人的派头,在驻扎在清国的漫长岁月里,从儿玉源太郎挑起厦门政变的时候起,跟在帝**人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他,就彻底地明白了帝**人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一种生物。而作为帝**队的领导者,已经挣脱了大部分缰绳的军部又是何等凶暴的猛兽!
可在这只猛兽面前,一辈子都在为建设新制度而奔走的犬养毅,您虽然被爱戴你的市民们拥护,有着“政宪之神”的崇高声望。但您这样的民选政治家,与高桥藏相这一辈子都和数据打交道的经济学家,怎样才能压制住这样一头怪兽?
这已经不是明治元老们尚在人世的年代了啊!
犬养毅端坐在椅子上面,虽然偶尔与高桥是清眼神交流片刻,但目光却依然宁定无比。
已经年近八十的老人非常确信,自己当了一辈子的民选议员,却在早已退出政坛的此刻,被热情的市民们所拥戴,入主了帝国中枢。那么能够回报那些善良的人民,回报这个国家的,就是将帝国的国策修正到一个更符合所有人利益的方向去。
抱着这样的觉悟,他看也不看海相大角岑生与陆相荒木贞夫,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直到宫内侍卫官的出现在会议室,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那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天皇陛下驾到,各官恭迎!”
天皇裕仁,穿着皇室在重要场合所穿的复古衣冠,手中拿着桧扇,慢吞吞地走上御座,以免自己踩到那坠在地上的长长袍摆。
作为一个被军官们教育长大,又在欧美国家生活过的人,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但是正因为这些繁文缛节,作为神武天皇后裔的一族,才能够长久地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和象征。
直到裕仁在御座上坐定,所有的人才在一木喜德郎男爵的“众卿归座”的宣礼声中重新坐下。
犬养毅作为首相,却还不能从这场庄严的祭神戏里解脱出来,他必须再次离开座位,在天皇的御座前跪拜下去,然后重复那些从西边大陆传来的“微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的套话。
直到“鹤音降临”,确认了“卿为国家栋梁,望实心国事,无负陛下所托”后,他才能返回会场上,继续履行帝国首相的职责。
犬养毅扫视了一遍与会的人——
大藏大臣高桥是清,欧美派政治家的领袖,也是一直为帝国经济掌舵的舵手,是这届内阁中自己最重要的盟友。
外务大臣芳泽谦吉,帝国外务省著名的支那通,但又在欧美外交界很有人脉,是解决目前东北亚危机的不二人选。
而外号“胡子龙王”、带着陆军军官喊出危险口号的荒木贞夫、就像北海道的黑熊保护领地一样保护海军权益的大角岑生,不管如何,都比不上曾经的山县有朋、桂太郎这些元老,能够压得内阁喘不过气来。
经历了大正时代,政党政治已经深入人心的帝国,不会给军部以独走的机会!
带着如此的信心,犬养毅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自明治大帝御极,继之以先皇治世以来,国运蒸蒸日上,国民团结一心,我国已成就福泽谕吉先生所殷切期望之成就,为世界上文明强大之一国,雄踞于世界之东!然而自近年我国经济陷入萧条以来,本国面临长期的衰退。农村人口的大面积破产,城市中蔓延不断的失业潮与罢工事件,以及各种极端思潮的涌现,使得我国发展的前路几乎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不得不以精诚与人道之心,对国民进行救助,以期待国势的重新振兴!但在此刻,因为部分军人的独走行动,使得我国与支那政权,又在满蒙地区问题上陷入泥潭,使帝国热爱和平之令名,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在此国势飘摇之刻,我等务必继承明治前贤之遗志,找到解决帝国困境的良方,因此重开五相会议,请诸君共聚一堂,商谈应对之方略!”
这简短的开场白,却让犬养毅想起了那些街头失业的职员、为了掩盖饥饿带来的浮肿,重新穿起和服的女性,还有那些含着眼泪,围绕着他退隐后的宅邸,恳请他重出执政的选民。
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犬养毅看了一眼高桥是清,而后者很默契地站了起来。
这位帝国财经界的守护神,先向着裕仁一鞠躬,而后开始朗读一份简表:“陛下与诸位贵官,本人手上的文件记录了近年来我国产业发展之近况,请允许本人向陛下与诸位宣读一番。”
第784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二)
“……自萧条期到来后,帝国商业出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六点五,商品进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一点七,企业的开工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是自明治时代以来最大幅度的下降。”
高桥是清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回荡在会议上空,尽管在座的人无一不是帝国政坛上的派阀大佬,听着那些惨淡的数据,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帝国工业总产值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二点九,煤炭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六点七,生铁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点五,粗钢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七点二,船舶制造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八十八点二。本年度,日本失业与半失业工人达到了四百万人,而本年度,罢工事件达到了破历史记录的两千四百一十五次。同样帝国农业产值也下降了百分之四十。虽然上一年度,帝国粮食获得了大丰收,但是米价却下降了一半,帝国农业因此而受到重创,几乎帝国每个地区,都有大面积的村庄自杀事件。”
对于那些生产大萧条的数据,“胡子龙王”荒木贞夫或许还可以保持冷淡的表情,但是关于农村破产与大规模自杀事件,却稍微触动到了他。
和那些出身长州藩士的陆军大佬不同,和歌山县的荒木家是以创办汉学私塾而闻名的汉学世家。出身于这个下级武士的学人家族,荒木贞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旧时代藩士习气,作为陆大校长,他对学生的关照,特别是对下级士官们的爱护,让他成为军部皇道派理所当然的精神领袖。
而作为皇道派在军部的代言人,听着高桥是清那些关于破产村庄的数据,荒木贞夫微微地皱起眉。他不由得想起陆军大学的学生们,在终于获取了士官津贴可以补贴家庭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父母弟妹在破产潮中自杀的噩耗。
军人们为了帝国的光明未来,一代代地如精卫填海一般,将青春与生命都交托给了国家。可是这个国家的发展,却远远不是大家理想中的模样,政商勾结的财阀、只会许诺空头支票的议员,不时爆发出丑闻的政治家……
难道,帝国的未来,要交给这些如鬣狗一般的食腐动物,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么?
尽管作为一位军部中少有的学者,荒木贞夫对犬养毅与高桥是清还有着少许的敬意,但是这点敬意,不足以修正他的看法。
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他们的品德、学识、修养、名望再如何美好,可是当他们选择维护这个帝国体制中最龌龊腐朽的部分,那便成为了千千万万军人的敌人!
想到此处,荒木贞夫的表情重新又变得冷硬。
对于陆军大臣的这种敌视,高桥是清仿佛视而不见,继续着他的报告:“……尤为可虑者,因帝国近期以来的萧条现状,国际金融市场已经出现了抛售日圆的征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帝国的黄金储备会因此遭受重创,由此所造成的危机,将会……”
“高桥藏相,帝国遭遇了萧条,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突然出声打断了高桥是清的报告,荒木贞夫肃容望着面前的大藏大臣,“那么我请问大藏大臣,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内阁究竟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来加以挽回?”
面对荒木贞夫的质问,高桥是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身为做过一届首相、八届藏相的他,可以说是帝国经济唯一的掌舵人。也只是因为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大正时代才得以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高速发展时代。
而现在,一个陆军大学的军头,却要质问他对这场经济大萧条的对策!
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高桥是清转过身,向着坐在御座上的裕仁一鞠躬:“对于经济萧条问题,大藏省已经拟定了应对的措施。首先,将现有的财阀企业进行整合,组成托拉斯与卡特尔式的大型财团,并向财团发出定单,对其进行补助和优惠,尽快地恢复帝国企业的生产规模,之后……”
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荒木贞夫冷冷地一哂:果然还是补贴那些肮脏的财阀,支持他们加倍掠夺国家财富的那一套!
而对比荒木贞夫,海军大臣大角岑生却是保持着海军一贯推许的英国绅士派头,平静地聆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
直到高桥是清结束了他的发言,犬养毅才缓缓地站起,向着与会的众人一点头:“诸君,国势如此,唯有各人秉着精诚忠君之志,共体时艰,方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特别是在帝国经济需要重新振作的当下,需要向本国企业进行大规模的输血,所以我希望陆军和海军方面能够体谅内阁的难处,协助进行军费的削减计划。”
如果之前的谈话,还仅仅是政见的不同,此刻内阁方面提出了削减军费的计划,那就等于是在军部的蛋糕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大块!
这一次不止是荒木贞夫,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大角岑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犬养毅那张温和如退休教授般的脸——
谁都知道,犬养毅和帝国海军方面一向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海军的利益也下这样的黑手!
作为海军硕果仅存的元老,身为帝国元帅的大角岑生是海军里最大的激进派,对于帝国同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共同签订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素来都极为不满。他近十年来的目标,就在于废止那个让海军蒙受耻辱的《华盛顿海军条约》,让帝国海军更加“健康”地扩张起来。
但是犬养毅和高桥是清为了他们的经济复兴计划,居然打上了海军军费的主意!
“犬养首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角元帅,本人很明白这样做的结果。但是为了帝国的未来,舍弃某些部门短期的利益,来获取更大的收益,在这两者之间进行权衡也是我身为首相的职责!”
“混蛋!犬养毅,你这妄图削弱军部力量、献媚欧美白鬼的叛国者,非国民!”
“大角岑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在陛下御座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
眼看着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会议,就要变成了没水准的对骂,这时候,端坐在御座上的裕仁却突然开口了:“众卿稍安勿躁,关于这场讨论,朕还要参详更多的意见。所以——”
有人自然而然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山僧希望诸位贵官暂息争执,能先听我一言。”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参加五相会议的大人物们一时间甚至产生了一丝错愕感。
然而从裕仁高踞的御座之后,身穿一袭织锦袈裟的僧人,握着手中折扇,潇潇洒洒地走出来,向着满座的帝国高官颌首致意:“高野山金刚峰寺传法阿闍黎,山僧如光,向诸位致以问候。”
对于这个自称高野山阿闍黎的僧人突然出现,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都感到荒诞万分,这已经不是由佛门僧人们插手政局的镰仓时代了。
而经过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原本在德川幕府支持下的佛门大受打击。
原本受僧侣掌握的各种神社,都被重新划为国家神道所有。原本从属于佛门的神官,也把佛经和佛像搬出了神社,正儿八经地成为了官方神官,甚至在很多地方,地方官拆除僧院、焚烧佛像。虽然没有把和尚尼姑们拖出去枪毙个十几分钟,但是和尚们在官员监督下破戒吃肉、结婚生子,尼姑们要么做了家庭主妇,要么被卖到南洋去做皮肉生意,也是明治时代的特殊风景。
如此轰轰烈烈的灭佛毁释运动,就连三武一宗灭佛也要瞠乎其后。
毕竟,工业化国家想要折腾一个宗教团体,要比农业国容易多了。
在如此不留情面的打击下,佛门诸宗都应该早就懂得怎样夹着尾巴做人了,怎么还出现了这种不知死活的狂僧?
而且,是谁将他放进御前五相会议来的?皇居的安保系统,居然到了如此松懈的地步?
如光和尚没有理会五位代表这个帝国最高权力机关的大臣们,而是向着裕仁一躬身:“陛下,我高野山自开山祖师空海大阿阇黎以来,一直以护持天照大御神的子孙,也就等于是护持大日如来本地垂迹化身,此乃是我高野山的职责与荣耀。虽然,本山对于陛下的信仰倾向,并不多加干涉,也容忍了陛下的祖父所颁发的神佛分离令。但陛下应该懂得一点,本山对于这些小事并不关注,乃是因为它并不足以影响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命运。”
这样狂妄的发言,让几乎所有人都惊骇莫名——这个和尚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由着他在天皇陛下面前大放厥词?
高桥是清冷冷地看了如光和尚一样,低喝道:“不论你是什么人,你出现在这里都违反了帝国的法律,卫兵,卫兵在哪里?将这个僧人……”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结束,一串错杂的脚步声就打断了他的话。
大群头戴着陆军风格的圆盔,却穿着传统皮甲的僧兵,手中紧握着六棱铁棒与金刚杵之类密教法器,从外面冲了进来,包围了整个会场。
在与会的众人里,高桥是清和犬养毅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僧兵包围。
而芳泽谦吉倒是十分配合,主动地举起了双手。
只有陆军大臣荒木贞夫与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试图反抗,但是两个逼近他的僧兵只是猛地唱出一句真言,两人就无力地坐倒回椅子上。
一名身穿黑色僧衣、外罩素白袈裟的蓄发僧人,提着一柄金刚剑,毕恭毕敬地向着如光和尚报告道:“五轮坊大导师如光阿闍黎,五轮坊所属地轮众,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居。风轮众、火轮众正在弹压东京卫戍部队,相信捷报即将到来!”
如光和尚摇了摇头道:“错了,这不是捷报,这只是高野山将这个世界导回正途,捍卫光明的一次和平行动。我与里高野的诸位长者,只是希望皇国能够走在更广阔的道路之上。而高野山,仍然将配合陛下的尊严,以行走于陛下背后暗影中的臣子之身,完成我们的计划。”
和民选议员出身的犬养毅不同,高桥是清望了一眼苦笑着的大角岑生,这两位久经风波而又有着各自内幕渠道的派阀大佬都是一脸的震惊与苦笑——
为什么,高野山上那些习惯于在阴影中活动的危险和尚,这一次居然放弃了他们一贯隐身幕后的行动风格,而以如此强横野蛮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如光和尚向御座上的本代天皇做出的回答,稍稍解答了一些他们的疑问:“山僧刚才听了几位大臣的争论,也稍稍了解了一下内阁、海军与陆军的想法。诚然,诸位大臣都认为自己拿出的方略,才是对皇国最好的。但在山僧的浅见看来,不论是首相阁下与大藏大臣的经济复兴计划,还是海军元帅与陆军大臣主张的对外扩张主义,目前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于皇国如何获得更广阔的领土、更多的资源与更大的市场。而这也是山僧冒昧来到陛下御前,想要同诸位大臣谈论的话题。”
如光和尚的声音响起在御前会议室里:“但是就如我们所见的,皇国的发展,必然引来欧美白鬼的打压。但是,如果皇国有了另一条不会刺激到白鬼们的扩张路线的话,又会对皇国产生怎样的影响?”
向着裕仁合十一礼,如光和尚转身走到了犬养毅的面前:“首相阁下,山僧知道您是一位理智而忠诚于皇国的政治家。所以,山僧希望您,还有诸位大臣,能够在为皇国拟定国策的时候,稍稍参考一下山僧即将为诸位带来的情报。”
第785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三)
向着帝国高官们侃侃而谈的时候,如光想起了之前辞别座主的情形。
座主便是高野山的最高导师,千百年来,不论高野山真言宗分裂出多少流派,依旧是唯一继承空海大师衣钵之人。
本代的高野座主年岁已经很大了,被彩锦袈裟与尖角僧帽包裹起来的干瘪枯黄身躯,甚至用不着进行断食修行,就能够直接变成那种木乃伊般的即身佛。
但在佛门诸宗面前无比骄狂,在帝国高官面前侃侃而谈的如光和尚,面对这具生机都快要断绝的老僧,依旧诚心正意,五体投地为礼。
诸佛已不在人间,那么高野座主,便是人间之佛。
座主目光淡然,注视着高野山如莲而聚的群峰,片刻后才问道:“有信心完成你的计划了么?”
如果面对高野山各院的院主,还有内八叶那些据说早已证入圣位境界的传灯大阿阇梨,如光都能以绝对的自信、滔滔的雄辩,说服甚至折服对方。
但面对座主,他只能强压着身躯的颤抖,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肌肉,以最虔诚的表情肃然答道:“弟子推演的结果,计划成功的可能有九成。”
得到这个回答,座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有九成啊……”
听见座主的叹息,如光心头悚然,立刻谦卑地低下了头:“弟子愚鲁,不得大智慧,还望座主垂训。”
平静地看了一眼如光,座主的眼中多了许多纷杂的画面,但是再多的画面,最终也只能化为浑浊的黑。
座主从僧衣的大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像拭去一滴泪水般轻轻擦了擦眼角,那些展开如菊花般的皱纹缓缓舒展开。
然而那方如雪的丝巾上多了一点似墨的黑。
望着面前垂首敬聆训示的如光,座主怜爱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颅,和声道:
“你既然总领此事,便好生去做。”
如光和尚面上的表情来回变化,仿佛如蒙大赦的死囚,最终向着座主一叩首,弓着身退了出去。
但是当他的双脚重新踏上小佛堂外的土地时,依然抑制不住地狂喜万分。
座主是人间之佛,那么刚才那句话,就是赐予他的佛旨。
而高野山内八叶与外八院,谁能够再轻忽他的地位,甚至找出诸多的借口来推诿拖延?
甚至当他谋划的这件大事真正成功,凭此功绩,他理所当然地会成为下一任继承空海大师衣钵的佛子。
因为方才的对话,不仅仅是确立了他在这场世间大变中的主导地位,在高野山,那句话更是授记和印可。
……
………
没有佛子身份的佛子如光,此刻正走在高野山的山道上。
这座空海大师开辟的佛门圣地,虽然隐隐形成了一处隔离尘嚣的佛国,但却很少世上那些青寺黄庙喧喧嚷嚷挤在一起的杂货铺气质。
长长的山道被茂密的古树遮蔽,走在其间,少见天日,只觉幽深静谧。
山道旁爬满绿苔的小石塔,不知道是何代的大名,哪朝的公卿,饶你生前爵禄万石,死后却不知怎样的千求万恳,才能在这灵山中寻得方寸托庇之地。
在他身后,首相犬养毅、财相高桥是清、海相大角岑生、陆相荒木贞夫沉默地走着。
那场惊雷骤雨般的兵变来得太快,虽然只是将高野山这头庞然大物周身的迷雾,稍稍地显露在帝国高官们的面前,但也足够造成世界观崩毁般的打击。
除了犬养毅这位固执的首相,就算是大角岑生和荒木贞夫,至今都还没有消化当前自己的处境。
“如果高野山真如法师所说的,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战乱、饥荒、侵略,为什么你们不曾站出来过?只要将你们的力量稍稍展露出来,帝国在过去的历史中,就能少走很多弯路,也能赢得更光明的前途。”
“这个问题问得好。”
如光和尚抖开折扇,向着首相一点头:“阁下的问题非常正确。但是作为诸神的后裔,高野山有自己的准则。甚至这世界上所有的自太古时代诸神传承而来的咒术集团,都遵循着诸神留下的守则。只有在黑暗的魔神及其眷属们出现的时候,光明的后裔们才会介入人间的战争。所以——”
他将扇子一指高野山中苍翠欲滴的古木深林:“本山曾经应大天狗鬼一法眼之请,封印了源义经的怨灵,也斩杀了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以免世间受到他以黑魔法召唤的恶魔大军蹂躏。在首相阁下所不知道的地方,正是本山护持着帝国,保护着人民。”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望了一眼陆军大臣荒木贞夫:“陆相阁下也是出身于和歌山的古老士族,应该稍稍地对本山有所了解吧。”
然而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同行者们的共鸣,只有沉默作为他的回应。
对于这种态度,如光和尚不以为意,只是完美地履行着他作为东道主的职责,显得热情又好客。
走过那些不知多少年前修筑的古道古碑,又在几多古塔古寺的门前过而不入,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高野山一处鲜有人知的深谷之中。
深谷无光,唯有岩穴深深,但不论是犬养毅、高桥是清,还是军部的两位大佬,都不是无胆之人,略一沉默,就跟着如光和尚走了进去。
在岩穴中走不了几步,黑暗就被光明所取代。随即,一行人出现在了一片连绵的山里。
但那种潮湿炎热的气候,却告诉人们,这里早已离开了高野山的范围。
高桥是清望着地上那些叶片肥厚,只可能生长在热带的芋科植物,终于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我们现在究竟被你带到了哪里?”
如光和尚貌似恭敬地对高桥是清一合掌,微笑答道:“高桥藏相,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们现在正置身于支那南部海南岛的无人山区。而按照时间计算,现在应该正处于北宋赵氏王朝的末期,宋徽宗执政的宣和年间。”
这个回答,让一贯作风严谨、和数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高桥是清猛地一摇头:“这不科学!”
然而他的惊叹,只是让如光和尚一笑:“在山僧受到的教育中,每一个世界,都由四大部洲、须弥山王、铁围山、大海与诸天组成。而这样的世界并不是单一的,就像莲房中的莲子般聚集在一起,而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世界,便形成了大千世界。大千世界又如同莲子般聚集在大莲花王金刚座上,形成了世界种,而诸多世界种聚如莲池,从而化成了世界海,十方世界海又化成了一真法界。而佛法广大,神通具足的大菩萨可以轻易穿越如同十方微尘数的无边世界,所以说,高桥藏相,我们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如果魏野在这里,便会大开嘲讽,把这套佛门世界观从头到脚都批判一番。
但是此刻,不论是高桥是清,还是犬养毅,甚至军部的两位大佬,只是静默。
固然,如果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而且还处于使用冷兵器为主的中古时代,那么它对帝国的价值简直不言自明。
但是这件事的主导者,却不是帝国中枢的任何一派,反倒是高野山的僧人?
这个国家,从纠缠于贵族内斗的飞鸟时代起,僧人们那飘扬的袈裟就是怎样也忽略不过去的阴影。而经过了奈良、平安时代的言听计从、镰仓、江户的限制打压,数百年来渐趋沉寂的僧人们,却又要回到这个早已和他们不相干的历史舞台上了?
这个疑问,沉甸甸地压在了帝国大人物的心上。
……
………
遥远时空中,新兴帝国的政治家和军头们,正在纠结于他们手中的权力被初来乍到的竞争者抢夺。
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不是竞争者,而是多年隐居未出、一动却有风雷之势的老上司。
而在另一个时空中,死皮赖脸地留在仙术士肩头的那件青莲法衣,依旧禅唱连连,依旧慈悲意重。
但是看破了青莲法衣关窍的仙术士,已经懒得再和这件日莲宗的佛宝莲衣再啰嗦什么了。
听着背上传来的那咿咿呀呀的《法华经》章句,行走在青莲法衣生造的幻化之城中,魏野望着那些永世不得解脱,在佛国与地狱间颠颠倒倒的劫火亡魂,却突然转过身,正对着长街的尽头。
在那里,有一片青石为基的白色殿宇,重重叠叠掩映于绿树之间,显得庄严而又美丽。
正是这座幻化之城的中心,曾经是德川幕府所在地的千代田城。
魏野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佛国幻化之景,倒不该算是人类文明遗产,不然还有些下不了手。”
说罢,他猛然一喝:“破!”
暗藏玄门正宗法力的一喝之下,便有声波如涟漪般扩散开去,声波到处,城下的民居消散,街头的行人无踪,就连那座青树掩映间的千代田城,那些砖瓦,那些木石,也在瞬间散作无数的光点,飘散无踪!
诸般幻景皆散,在千代田城的地基上只余一朵丈许大小的莲花,从地下袅袅升起。
莲花之上,满面病容的少女身披那件烧杀数万人的紫藤花色长衣,手中抱着一柄隐带绀紫的桃木法剑,身后“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排成一道光轮,默然以对仙术士。
仙术士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是脸,不是其他地方,确定地说,是少女裸露在丝衣外面的肌肤,脸、脖颈、手臂……
肌肤白而有光泽这种美人必备的要素自然是一应俱全,但是让仙术士注意的是少女的洁净。
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乃至每一道肌理纹路都无比洁净,洁净得片尘不染,无油脂无垢腻,足以当成“冰肌玉骨”这个词的具现化。
此为无垢之相。
无垢故无尘,不染诸秽,不生退转,身具此相,已非朱月修成的那种荼吉尼天之类地居天人一流,而是隐隐有了脱离六欲诸天之相。
望着这个由日莲宗生造出来的青莲天女,魏野手一伸,皓灵法剑已握在掌心:“江户时代的大火灾究竟有着日莲宗怎样的阴谋,这不关魏某的事。一个思春期小女生的痴恋、怨恨和诅咒,那就更不关魏某的事,但你胆大包天,怀中抱着魏某随身炼魔的法剑,这就很关我的事。”
“地狱幻象虽然挺能恶心人,然而我又不是活在几百年前,与那些古人也没啥交情。”魏野的声音依旧带着特有的惫懒口吻,细听来却都是不尽嘲讽之意,“虽然你们拘禁了江户火灾的受害者们,翻来覆去地让他们重复佛国与地狱的二重生活,可魏某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发大悲心的丰富情感,跨过界去怜悯他们。你倒是找找有哪个感情丰富的傻鸟,会为了娱乐片里的死人去讨公道的?”
也不知他口中的“你”是指哪个,仙术士已经大咧咧地走到了莲花之前,将皓灵法剑对准了少女身后的佛偈光轮。
光轮隐现晦暗之意,正是众生沉沦这片既是佛国、又是地狱的恶业中,永世不得解脱之苦。
……
………
剑锋斩入光轮。
抽刀断水尚是愚行,何况执剑斩光?
然而皓灵法剑一入那佛偈幻成的光轮,佛光顿敛,原本字字正楷的佛偈纷纷解裂,化为无数细碎萤光,附于桃千金剑身之上。
光散暗出,净去垢生,佛光褪去的瞬间,却有丝丝粘稠的暗影从光点中挣脱出来,瞬间就融进了那朵莲花下的黑暗之中。
仙术士握着皓灵法剑,看着桃千金的剑身已不复淡雅哑光,反倒生出淡淡金色,看着尊贵无比,暴发户无比。
“金光闪闪这种恶俗品味,可不合我的审美。”
有些烦恼地一摇头,魏野一探手,从袖囊中取出了一粒龙眼大的金色宝珠,宝珠表面宝光流转,时刻化为句句经咒,其中暗藏的力量却是前所未见的仁厚无比。
正是魏野从朱月一行人手中夺下的释迦牟尼真身宝珠舍利。
第786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四)
魏野此刻也不再多想,掌心用力将真身宝珠舍利望空一抛,皓灵法剑锋刃一挑,直刺舍利。
剑刺舍利,却有清朗咒音无端生出:
“唵牟尼牟尼摩诃牟尼耶娑诃!”
此为释迦牟尼根本心咒,佛门一切真言根本咒心所在。
舍利与剑尖一触,瞬间化为七彩流溢的金色液滴,皓灵法剑上清气流泻,托着那滴佛陀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轻柔地落到了少女额头。
“自修佛,自信佛,自皈依佛,想要脱离世间苦厄,进入没有痛苦的庄严国土。那么,你们祈求的佛恩,我今以此释迦真身舍利,为汝等加持之!”
真身舍利之中纯正无比的佛力,被皓灵法剑缓缓逼出,那一粒金液起初还散出七彩光明,可落在少女额头后,就变成了一滴净露,转眼间已渗入少女那本应不染一丝尘垢的如玉肌肤。
被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灌顶,紧接着便是纯正佛光从少女的每一个毛孔间透出。
魏野一路厮杀至今,斩妖邪,诛左道,杀魔神,也砍了不少得了佛门正传、隐入圣位的和尚,也见识过了那些高僧们的禅念、佛光、身外法相诸般手段。但是,论起光色之纯美,心念之纯和,佛息之纯正,却都不能同少女周身透出的佛光相媲美。
这才是那位悉达多太子在沙罗双树间入于涅槃后,留于人间的遗泽。
青莲天女身受舍利灌顶间,原本已化作一片虚无的青莲佛国重又显现,极目能见,只有青莲绿荷蔓延四方,每一朵盛放的莲花上,都坐着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此刻,那一张张脸上却是无喜无悲,无知亦无识,不知是要超生净土,又或者重入轮回?
日莲宗僧人花费数百年禅功,汇集万千信愿而成的青莲法衣,此刻受了仙术士强行以佛陀舍利灌顶,却是转眼间洗净了那些后世高僧旁参法门,重归佛门根本之理,将这外道问圣的佛宝,化成了真正佛门圣器。
只是一手主导这变化的人,却是不快地哼出声来:“佛门圣器?咱又不是秃驴,要一件佛门圣器有个鸟用!”
仙术士伸出去去,按上青莲天女怀中那柄通体流光浮金的桃木法剑,和声一笑:“佛力浸染,终究是外物,不是魏某这口剑的本来面目。三世诸佛,能度化有情众生,却度不了无情之物。也罢,你佛门有外道皈依之途,魏某岂没有旁门归正之法?既然是魏某的法剑,便受你一场佛光煅形的机缘,又有何不可?”
说到此处,仙术士向着青莲天女微微一笑:“妹子,这剑替我暂时收好。”
少女双手抱着桃千金,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
………
景阳冈上,公孙胜面色凝重,望着小师叔周身,一霎是云气飞卷,龙腾鹤舞,一霎是佛光漫卷,莲池宝树。
如此场面,就连自诩见闻广博的王虎都是头一回见识到,面色凝重无比。
从日出到月升,从星隐到霞没,仙术士不言不动,端坐良久,周身清光涌动、夹杂着道道佛息,看似曼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含藏多少险恶。
直到第三天清晨,东天才露晓辉,那件缠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上佛光猛然闪动间,佛息顿时收敛无踪。
而青莲法衣的外形也在瞬间为之一边,从僧衣化作了剑囊。
只是这收藏着桃千金的剑囊封口处,多了一粒晶黄玉润的宝珠,珠身扣住一道紫藤花色的如意丝结,依旧封住了桃千金出鞘之路。
面对此情此景,只有王虎轻轻地一拍手:“你好像收服了这件佛门法宝,那我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
仙术士眼睛都懒得睁一眼,冷笑道:“这青莲剑囊依旧不脱佛门气息,导它旁门归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魏某随身法剑,依旧不得出鞘,这‘喜’之一字,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没干劲的回答,王虎丝毫不理,先一拍仙术士的肩膀:“虽然你那把木剑还不能出鞘,可是如今多了一件装备,哪里不算是好事?放心放心,这回该我请客!”
话还没有说完,仙术士却猛地睁开眼睛,望向阳谷县方向:“这股似是而非的佛门气息,又是摩尼教中人在搞事?”
……
………
事物之间,总是有所联系的。
就在仙术士以道力威逼,用佛陀舍利利诱,强行改造了青莲法衣的同时。
距离景阳冈数千里外的海南岛上,也正是如光和尚领着犬养毅为首的高官们踏出岩穴的那一刻。
就在此刻,阳谷县中的佛寺尼庵,忽在同时敲响了晨钟。
悠扬的钟声中,一丝血色在那些金身佛爷的眼中一闪而没。
地藏庵那座轻易不许人接近的文殊阁内,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双眼带着笑意,座下青狮很谨慎地聆听着四周钟声,而后向天猛然一声狮吼!
钟声遮掩间,没有人能听清那声狮吼,只有青狮咆哮间,有一道纯然佛息,飘飘扬扬直入云空。
这道佛息至上云天,将云层瞬间逼开,只要这景象维持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有心人察觉发现。
但就在同时,那些供奉在文殊菩萨面前的磨合罗童子,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天空。
随即,便有一股草木青意,从这些磨合罗童子的身上散出,从它们手中握着的莲花莲蓬上散出,从它们身边的袖珍小花园中散出。
这股草木气息飘然而上,顿时将云天间的变化重又遮掩起来。
绿树环绕的文殊阁间,更有一股纯青的光罩微微浮现,竟是将文殊菩萨像散与青狮散出的佛息,层层笼住,不令一毫气息散离于外!
但是,这重精妙无比、专门用于藏匿气息的佛门结界,却出现了一丝破绽。
在文殊菩萨面前供奉的那些磨合罗童子中,有了一个空缺的位置。只有那座袖珍小花园孤零零地放在哪里,而本该安身在花园里的白玉磨合罗童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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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此刻也不再多想,掌心用力将真身宝珠舍利望空一抛,皓灵法剑锋刃一挑,直刺舍利。
剑刺舍利,却有清朗咒音无端生出:
“唵牟尼牟尼摩诃牟尼耶娑诃!”
此为释迦牟尼根本心咒,佛门一切真言根本咒心所在。
舍利与剑尖一触,瞬间化为七彩流溢的金色液滴,皓灵法剑上清气流泻,托着那滴佛陀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轻柔地落到了少女额头。
“自修佛,自信佛,自皈依佛,想要脱离世间苦厄,进入没有痛苦的庄严国土。那么,你们祈求的佛恩,我今以此释迦真身舍利,为汝等加持之!”
真身舍利之中纯正无比的佛力,被皓灵法剑缓缓逼出,那一粒金液起初还散出七彩光明,可落在少女额头后,就变成了一滴净露,转眼间已渗入少女那本应不染一丝尘垢的如玉肌肤。
被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灌顶,紧接着便是纯正佛光从少女的每一个毛孔间透出。
魏野一路厮杀至今,斩妖邪,诛左道,杀魔神,也砍了不少得了佛门正传、隐入圣位的和尚,也见识过了那些高僧们的禅念、佛光、身外法相诸般手段。但是,论起光色之纯美,心念之纯和,佛息之纯正,却都不能同少女周身透出的佛光相媲美。
这才是那位悉达多太子在沙罗双树间入于涅槃后,留于人间的遗泽。
青莲天女身受舍利灌顶间,原本已化作一片虚无的青莲佛国重又显现,极目能见,只有青莲绿荷蔓延四方,每一朵盛放的莲花上,都坐着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此刻,那一张张脸上却是无喜无悲,无知亦无识,不知是要超生净土,又或者重入轮回?
日莲宗僧人花费数百年禅功,汇集万千信愿而成的青莲法衣,此刻受了仙术士强行以佛陀舍利灌顶,却是转眼间洗净了那些后世高僧旁参法门,重归佛门根本之理,将这外道问圣的佛宝,化成了真正佛门圣器。
只是一手主导这变化的人,却是不快地哼出声来:“佛门圣器?咱又不是秃驴,要一件佛门圣器有个鸟用!”
仙术士伸出去去,按上青莲天女怀中那柄通体流光浮金的桃木法剑,和声一笑:“佛力浸染,终究是外物,不是魏某这口剑的本来面目。三世诸佛,能度化有情众生,却度不了无情之物。也罢,你佛门有外道皈依之途,魏某岂没有旁门归正之法?既然是魏某的法剑,便受你一场佛光煅形的机缘,又有何不可?”
说到此处,仙术士向着青莲天女微微一笑:“妹子,这剑替我暂时收好。”
少女双手抱着桃千金,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
………
景阳冈上,公孙胜面色凝重,望着小师叔周身,一霎是云气飞卷,龙腾鹤舞,一霎是佛光漫卷,莲池宝树。
如此场面,就连自诩见闻广博的王虎都是头一回见识到,面色凝重无比。
从日出到月升,从星隐到霞没,仙术士不言不动,端坐良久,周身清光涌动、夹杂着道道佛息,看似曼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含藏多少险恶。
直到第三天清晨,东天才露晓辉,那件缠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上佛光猛然闪动间,佛息顿时收敛无踪。
而青莲法衣的外形也在瞬间为之一边,从僧衣化作了剑囊。
只是这收藏着桃千金的剑囊封口处,多了一粒晶黄玉润的宝珠,珠身扣住一道紫藤花色的如意丝结,依旧封住了桃千金出鞘之路。
面对此情此景,只有王虎轻轻地一拍手:“你好像收服了这件佛门法宝,那我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
仙术士眼睛都懒得睁一眼,冷笑道:“这青莲剑囊依旧不脱佛门气息,导它旁门归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魏某随身法剑,依旧不得出鞘,这‘喜’之一字,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没干劲的回答,王虎丝毫不理,先一拍仙术士的肩膀:“虽然你那把木剑还不能出鞘,可是如今多了一件装备,哪里不算是好事?放心放心,这回该我请客!”
话还没有说完,仙术士却猛地睁开眼睛,望向阳谷县方向:“这股似是而非的佛门气息,又是摩尼教中人在搞事?”
……
………
事物之间,总是有所联系的。
就在仙术士以道力威逼,用佛陀舍利利诱,强行改造了青莲法衣的同时。
距离景阳冈数千里外的海南岛上,也正是如光和尚领着犬养毅为首的高官们踏出岩穴的那一刻。
就在此刻,阳谷县中的佛寺尼庵,忽在同时敲响了晨钟。
悠扬的钟声中,一丝血色在那些金身佛爷的眼中一闪而没。
地藏庵那座轻易不许人接近的文殊阁内,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双眼带着笑意,座下青狮很谨慎地聆听着四周钟声,而后向天猛然一声狮吼!
钟声遮掩间,没有人能听清那声狮吼,只有青狮咆哮间,有一道纯然佛息,飘飘扬扬直入云空。
这道佛息至上云天,将云层瞬间逼开,只要这景象维持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有心人察觉发现。
但就在同时,那些供奉在文殊菩萨面前的磨合罗童子,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天空。
随即,便有一股草木青意,从这些磨合罗童子的身上散出,从它们手中握着的莲花莲蓬上散出,从它们身边的袖珍小花园中散出。
这股草木气息飘然而上,顿时将云天间的变化重又遮掩起来。
绿树环绕的文殊阁间,更有一股纯青的光罩微微浮现,竟是将文殊菩萨像散与青狮散出的佛息,层层笼住,不令一毫气息散离于外!
但是,这重精妙无比、专门用于藏匿气息的佛门结界,却出现了一丝破绽。
在文殊菩萨面前供奉的那些磨合罗童子中,有了一个空缺的位置。只有那座袖珍小花园孤零零地放在哪里,而本该安身在花园里的白玉磨合罗童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787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五)
突如其来的“天火焚城”,让阳谷县里稍稍地紧张了一下。
但是当人们发觉,只有县里那些和尚庙、尼姑庵遭了回禄之灾,紧张顿时就翻作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大家虽然到了那些菩萨圣诞与成道日,不免要到佛寺尼庵中烧烧香,请大师父小师父们做做功德,然而对这些师父的成色,并非是一概不晓得。
哪处寺里的师父在外养了佛嫂,可以勒索,哪处庵里幽静可人,适合偷情,都是阳谷县浮浪子弟入门的功课。
虽然西门庆如今得了提刑知事的官身,俨然已成了衣冠中人,但当年这些基本功倒还没有落下多少。
所以西门大官人尽管可以拿出钱钞财帛,给佛爷再塑金身,请僧尼大做道场,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图个脸上好看。真要说西门大官人对神佛有什么信仰皈依处,那是实在说不上的。
但要说西门大官人真的不信神佛,那倒也未必,照他本人的看法,他倒是很相信天地之间有一套天理,而这天理衡量善恶的砝码,全都归结在了他腰包里有多少钱钞: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纸钱经营。咱只拿俺这银山般的家当修庙布施,就是强弄了嫦娥,骗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这番话放出来,就是他家大娘子吴月娘如何虔诚拜佛,顿时也没了话说。
这几年西门家的产业越来越大,东平府下阳谷县和清河县,差不多挣钱的买卖都姓了西门,于是新任提刑知事西门大官人府上,佛事做起来就更加铺张。
尤其是到了中元普渡的时候,正是地官赦罪之期,又赶上佛门盂兰盆节布施僧众,超度饿鬼地狱众生,阳谷县十几处寺庵,谁不想从西门大官人这里蹭点好处!
这一天,西门庆在玉皇庙吴道官那里打了一场大斋,吴道官又强留着西门庆与本县知县、几个告老的乡绅,吃了一场素宴。
且不说玉皇庙里这场热闹,便是西门府上,吴月娘拿出自家体己钱,也放了一堂施食焰口。
主持放焰口的,是宝庆寺主持赵和尚,据说是在汴梁开宝寺里受过灌顶,得了阿闍黎地位的。按照密教那套仪轨,这堂瑜伽焰口做起来场面也是格外地盛大好看。
不但赵和尚要头戴法冠,身披彩衣,法坛上面,要高挂着十方诸佛、菩萨、明王、罗汉、诸天、鬼王彩画,画上那些头戴骷髅冠、七手八脚的怒相护法,随风飞舞,仿佛真有这许多恶神来坛上受用香火一般。
宝庆寺里僧人,除了那些念经的、打鼓敲锣的、撞钟敲磬的,还要弄上许多小沙弥和香火道人,戴上面具,装成是恶鬼妖神,来受香火。
如此场面,也和过年时候驱邪逐疫的傩舞相差仿佛,算是人们平日里少见的热闹。
但今年这堂瑜伽焰口有点特别,主坛的赵和尚也不戴他那顶缀了珍珠宝石的毗卢法冠,也不披他那间彩绣玉环的金丝袈裟,扮出个地藏王模样,就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直裰,身后跟着拿净瓶的侍者,空着手上了法坛。
这法坛上也不见那些宝应寺压箱底的佛画和彩幡,只拿了些白纸,写了诸佛菩萨名号,一个个立起来充数。
坛上也没有金刚杵、金刚铃之类錾银刻金的法器,只有一个衙门里牢头放饭的铁铃铛充数。
不管再怎样不讲究的人,看着这场面,也得叫一声寒酸。
赵和尚在法坛上先唱了一段开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众生祈求,免难消灾障。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唱罢,又向各处供养诸佛菩萨名号的坛前一一献供罢了,再讲阿弥陀佛、药师佛诸经,而后诵往生净土神咒,再结手印,唱真言,念千佛之名,召十方鬼类。
吴月娘早叫人准备下一筐筐做得精巧的米面小果子,有甜有咸,算是法事上抛洒给虚空鬼神享用的食子,正抬到法坛下。
赵和尚念诵罢了,抓起一把米面果子,叫一声:“来受甘露味!”
只见法坛下面,不见游魂野鬼来受供养,却是一个个大和尚小尼姑,揣着包袱挎着筐,都在下面拼命地接。这些人力气都极大,反倒把那些往年来抢焰口食子的乞丐赶得老远。
阳谷县十几处僧院尼庵尽化灰烬,然而和尚尼姑几乎一个不少。
既然人没有死,那就要吃要喝,还加上最近无处安身,能量消耗就显得更严重了点。施主们那点供养,只怕是养不起了。
原本,像焰口食子这种东西,乞丐或许还觉得稀罕,吃惯了上好斋食的师父们就未必看得上眼。但是现在大家就顾不上这个了,为了一个小酥饼,原本交情不错的师兄弟就能直接使上撩阴腿。
就连放焰口的赵和尚,那洒食子的动作也慢了不少,抓起一把食子,能扔出一两个,就算这位阿闍黎还没忘记他的职责所在了。而且扔之前,他总要在双手收在自己袖子里,也不知道是在结什么手印,还是忙着藏吃的。
最后还是吴月娘看不过眼,又叫厨下抬了十大筐的各样糕饼馒头,才把这些饿鬼般的出家人一个个打发走。
而从头到尾,本应该去抢那些食子的乞丐们只是冷眼旁观着。
丐头侯林儿小心翼翼地蹲在自己新大哥的身边,望着那些抢吃食的和尚发狠道:“抢抢抢,真是些饿死鬼投胎,没汤没水的,我只怕这些个死面疙瘩撑不死你们!”
对他的诅咒,身旁靠墙箕坐的白发青年丝毫不理会,只是闭着眼,像是在打盹。
这白发汉子正是卓尔,他微低着头,然而心念感知间,却掌控着四周的一切细微动向。
这种与四周环境的交流中,色彩已经淡去,只有那些最细致入微的信息被总结汇流起来。
那块被和尚们争夺的米面食子,是如何从中间撕裂的?
那只摔到地上的瓷碗,是怎么从光滑的釉面内部开始破碎的?
那双很美丽的脚,又是怎么走到自己面前的?
卓尔睁开眼,看着那个笑得别有一股风情的少妇,一旁武大郎憨厚地一笑,从肩上挑的担子里拿出一大块蒸饼,放到了卓尔脚边的黑石钵里:
“这位师父,俺们做的这饼便拿去吃吧。”
卓尔看了一眼那个矮汉,竖掌当胸,微微一点头。
武大郎笑着摇了摇头,又去给别的乞丐分蒸饼,一旁他那美丽的妻子不时地责骂他几句:“今日我们是出来布施做功德的,没事提你那个不懂事的兄弟作甚?老娘这些蒸饼,拿给叫花子们吃了,还得他们磕个头,和尚们还要念句佛,给你那傻憨憨兄弟吃了,他只会用那双牛眼睛死瞪着我,平白地惹老娘动气!”
这一声声责骂里,武大郎只是垂着头不语,只是给乞丐和尚们送蒸饼。喧软绵白的蒸饼一块块地送出去,还伴随着他那位泼辣娘子的一声声招呼:
“只是房子没了,庙产还在,你们这些和尚也是五尺多高的汉子,还怕修不起新的来?我们家这个三寸钉,当初从清河县来了阳谷县,不照样靠卖炊饼,弄下了临街的小楼来住?”
被自家娘子喊成三寸钉,武大郎也没有什么恼怒的表示,只是笑着点头,倒好像有这么一个强悍精明的妻子,是一件很有福气的事情。
蒸饼在口,有这个面子在,不论是和尚还是乞丐,大家都笑着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占便宜的话。
只有卓尔,重新又闭上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这个泼辣女人身上的变化。
但就在他感知到对方周身的轮廓时,却有一股异力,从女子脚下的影子中猛然反馈了回来!
砰!砰!砰!砰!砰!
不是不远处西门庆家放焰口的赵和尚在敲鼓,而是卓尔的胸口,那一颗心脏猛然跳动的声音!
从女子脚下的阴影中,却有如此恐怖的杀念,隔空透入了卓尔的胸腔,想要硬生生地将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全部扯出来!
好阴毒的手段,只要心脏最终没有冲破胸腔,就连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未必看得出他的死因来。
但是,对方是何时发觉自己在观察她,又为什么要下如此的狠手?
如果卓尔还是那个不怎么成功的谍子,大概会按照他曾经被灌输的那些原则,那些荣耀,用死亡来换取任务的成功。
可鬼门关前走过一回的人,直到将咽气前都不甘心的人,哪里肯再一次地浪费自己得来不易的新生命?
当初魏野给了他这只黑石钵时,曾经说过,这石钵久在山寺受佛门供养,虽然看着不起眼,却自有一股佛息熔铸其中,也算是个难得的稀罕物。
然而这只黑石钵,却被卓尔猛地举起,用尽全力朝着那女子砸了过去!
这一下的动静不小,那石钵猛地撞在那女子的腰上,但在卓尔的耳中,分明听见了一声狐狸的凄厉惨叫!
但这声狐鸣,并没有旁人听到,只是听见卖炊饼的武大郎家那个有名的漂亮泼辣媳妇惊呼一声,随即就被那个哑头陀的黑石钵砸倒在地上。
四周的人只是愣了片刻,就大喊出声:“杀人啦!”
是杀人而不是打人,因为在大家看来,那么沉重的一个黑石头坨子,砸在了武大媳妇日渐隆起的腰腹上,不说杀人,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有些闲人见着武大媳妇倒地,也有跑上来搀扶的,也有舞动双手要来抓卓尔的。
但是卓尔的心脏被那股阴毒杀念催动得几乎要离了位,这个时候,他根本不会去考虑“手下留情”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几个闲汉才扑上来,就被木拐敲破了头,打折了腿,然而这些人哪里放在卓尔的眼里,他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看起来十分精明泼辣的美丽妇人。
这一瞬间的对视里,他能看得见对方的双瞳微微收缩,像极了一只准备与敌人撕咬的野狐。
场上一片混乱,只有人眼对着兽眼,大家的意思很简单也很一致,就是分个你死我活出来。
虽然胸腔中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卓尔手中的木拐已经到了蓄力将发的时候,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将那个女人美丽的脸,连着秀气的头骨,统统砸个稀烂!
就在此刻,他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噫:“噫!果然是朱月这小尼姑,这夺舍寄胎的手段,还有这女人如今的状态,有点意思。”
随着这声轻噫,接下来就是不容拒绝的指令:“既然已经暴露了,还在这拼命做什么?风紧,扯乎!”
一声“扯乎”,随即就见四周雾气无端而生,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等到雾气散去,只有武大媳妇还倒在地上,而那个发了狂袭击她的哑头陀,已经不见了踪影。
武大郎这个时候已经慌了神,抱着自家娘子,连声轻唤道:“金莲,金莲,你可莫要吓唬俺,快醒一醒,别睡着了。俺,俺这就带你去请郎中……”
他这里唤着媳妇的小名,一旁围观的人,也有过来搀扶那些被卓尔打伤的闲汉的,也有喊着要报官的,这一片混乱中,只见一个西门庆府上的小丫鬟走了过来,向着武大郎道:“卖炊饼的,我家大娘心肠最善。你们既然遇见我们大娘,总算是命里有救,且快带着你家女人,先到俺们府里去吧。我家大娘此刻已经差了人,去请本县的医官来了。”
小丫鬟这般一说,一旁也有人叫道:“西门家大娘子是有名吃斋念佛的好人,武大,你与你娘子运气倒好,遇上吴大娘这般搭救你们!”
武大郎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任由西门庆家的丫鬟仆妇涌出来,七手八脚地就把自家媳妇抬进了提刑知事府里。
第788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六)
武大媳妇被抬入了西门府,狮子街上依旧雾气浓重,白雾弥漫间,有人端坐在狮子街头有名的狮子楼顶上,端着一碗热汤有滋有味地喝着。
汤是煲了不知多少时候的桂圆枸杞银耳汤,入口甜滑却又粘稠如脂,最是补血补气。
然而将头枕着黑石钵的卓尔,明明就离着那碗汤很近,只要仰起头来就能触着拿碗的那只手,却只能微微动一动喉结,做不了更大幅度的动作。
端着汤的魏野,也没有把那碗兀自沸腾不已的汤硬灌进卓尔喉咙里的想法,呷了一小口,方才说道:“你身上中了佛门荼吉尼天真言,五脏六腑移位,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乱动。我给你吃的那粒琅芝涵露丹,药力大部分仍然收藏于丹田之内,这倒是是个促进你消化药力的机缘。”
对魏野这句话,卓尔扯了扯唇,无声地回答道:“我把差事搞砸了,还要老板你再一次救命,这也算是机缘?”
端着汤碗,魏野很随意地看了眼卓尔的白发:“这地方毕竟不是你老家,白发黑皮的帅哥终究是引人注意了一点,被人察觉异样,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你在那一瞬间应对得很好,黑石钵那一砸,伤了那妇人的胎气,终于引动了那小尼姑的护体神通透体而出。而没有了胎宫遮掩,我终于锁定了她的位置,就这一点来说,你做得再好也不过。”
说到这里,魏野的目光稍稍向着南方一扫。
再一次地捕捉到朱月那一身佛门气息,再思及之前察觉的那一道禅念,可以确定的是,两者之间必然出于同源。
只是比起朱月这从属于护法鬼神一流的荼吉尼天,那人的禅念更加纯正,也更加圆融完满。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收敛起来,也就越发地无迹可寻。
慢慢地又饮了一口汤,魏野自言自语地问道:“摩羯鱼王虽然有神通,但只在密教曼荼罗的外金刚院安身,连诸天档次都不够。荼吉尼天便是空行母,算是湿婆神的眷属神,但高野山密教素来自诩传承密教正宗法脉,不似那些挂着佛门旗号、实为印度教旁支的藏地喇嘛,总还以金刚界、胎藏界两部为根基,佛门法度更为纯正,如此论起来这荼吉尼天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那么那道禅念的主人,该是什么档次?”
仙术士端着汤碗沉吟疑问,手指点画间,便有光线描画成白莲,莲开八叶间,观音、文殊、普贤、弥勒四菩萨,宝幢、开敷华王、阿弥陀、天鼓雷音四如来,分处八叶莲瓣间,拱卫中央那一团光明。
以这朵八叶莲花为中心,四周聚集起了诸多菩萨、佛母、明王、天人,分出内外,分出高下,朵朵莲台簇拥间,便成一座微缩的城池。
只是这些佛陀、菩萨、明王,看起来都格外地虚幻不实。
唯独这微缩城堡的最外一重城墙上,那驮着水天的摩羯鱼王,与双手托着骷髅、血口啃噬内脏的白狐天女,显得异样地鲜活。
望着这座以符法模拟,却未得其神的密教曼荼罗,魏野沉默片刻,一挥手就散了符形。随即,他按上了卓尔胸口,掌心猛地从心口直抚过小腹,将卓尔那受创不浅的五脏六腑重新导正归位。
“之前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现在是给你放功勋假的时候。如果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多学点东西,可以到山神庙旁去找那只贪嘴老虎。”
卓尔强忍着内脏被道门真气重新梳理导正的痛楚,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老板……像我这样没什么实力的谍子,能学什么?”
“既然你证明了自己的品质,那我道海宗源的一应法门,我那师侄公孙胜学得的地煞变化之术,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就算你于道法上实在没有资质,那头老虎身负的武道本事,我一样可以讨了来。对于能干的下属,我这个做老板的,一向很慷慨的。”
“那么监视这县城的差事怎么办?”
“不怎么办,既然该查的事情已经查过了,下面就该走官面上的事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仙术士不知何时,已经将那碗桂圆枸杞银耳汤一饮而尽,将碗朝狮子楼下一丢,目光却显得格外冷漠。
……
………
西门庆从玉皇庙归来的时候,早已经酒气满身,醉醺醺地不辨东西南北。
二管家玳安带了几个小厮,赶了一辆车,将西门庆载回家里,又忙叫管厨房的四奶奶孙雪娥烧了一碗酸笋汤来替他解酒。
这样忙忙颠颠的,偏偏西门庆酒喝多了就更不老实,来搀他的丫鬟小子,都被他一勾手抱住,扯了衣裳,乱啃几下,偏偏酒精上头,又睡死过去。
倒搞得从玳安以下,人人不得趣,只能替西门庆安顿好了,各自凑做堆去房下泻火。
这一走,西门庆夜宿的书房里就是一片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酒劲渐退,西门庆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却觉得床上有东西硌着大腿。他探手一摸,却是一个白玉雕琢的俏丽女童,看着娇媚无比。
西门庆略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方才把几个小厮丫鬟搂着肉麻,想来就是撕扯衣服的时候落下来的。这女童雕琢得恍如生人,十分可爱,就是西门庆也有些爱不释手,索性把玩一番后,放进腰间绣囊里。
这时候,他觉得身上依旧有些燥热,便披着衣裳走出书房,到园子里透一透风。
沿着花园的小径一路走去,西门庆路子一偏,却发现园西厢房内,灯还亮着。吴月娘房里的一个丫鬟,正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轻轻走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个不停:“春梅这小蹄子,仗着爹收了她的身子,便这样拿大。俺也是跟大娘许多年的老人了,竟这般指使俺来,这卖炊饼的武大家媳妇,谁爱照顾谁照顾去,俺可不伺候了!”
一面抱怨,这丫鬟便自己走了,西门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很想靠近过去的感觉。他一向就顺着自己心意行事,这个时候更不会格外克制自己,直走到了厢房门首,正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女子,衣衫半褪,露出白生生的半截身子,像是一段玉色的藕。
于是西门庆更觉得嘴里干渴了许多,再顾不上别的,直走到女子面前,将整个身子都覆盖了上去。
至于那之后,到底该用“一夜过去”,还是“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这种套话倒也不用多讲。但西门庆感到讶异的是,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妇人,在他贴近她的时候,却像是一头春天里兴奋难耐的野兽,一下子就交缠了上来。
没有矜持,只有丝毫不加掩饰的慾求。那双腿攀着西门庆的腰,直弄得阳谷县这位花花太岁再也直不起来,方才放他一步,搂着西门庆的脸,又吮嘴咂舌一遭,才饱足般地低笑一声:“怪行货子,老娘怀胎在身,也被你弄了一遭。只是看你奉承得好,我也不骂你,只是这事不可叫你家里人知道,明天一早,俺还得家去。”
西门庆这时候已经被挑出兴致来,笑着去咬她的耳珠,反问道:“那三寸钉有什么好,值得你替他守着身子?既然我家月娘将你迎回来调养,便多住几日,我替你好好补养补养。武大那里,他要是肯识趣,我自然有好处给他。”
这一番挑动,两个人又起了兴致,只是西门庆没了力气再动,索性让武大媳妇颠倒了个位置,如坐在马背上一般奉承起来。
……
………
汴梁,太平灵佑宫。
葆光殿侍宸许玄龄,正握着一枝笔,正心诚意地抄写着一卷道经,正写到“譬如铸剑,煅炼滓秽,始见精钢;勇烈无滞,当成妙器”一行,心头若有所感,停笔起身,立到窗前。
却见一只圆滚滚的猫儿,从窗外跳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到了书案上,伸出肉乎乎的前爪朝他一招手:“许大叔啊,我家阿叔传信来了,说是朱勔、蔡攸这帮子贪渎聚敛的货实在是闹得不成话,他要在外面砍他们几只爪子,弄一场大狱。因为你如今就在赵佶那文青皇帝身边,阿叔要我问你,如今你在这种事上,能不能说一句话?”
说一句话不表示只是说话,而是问许玄龄,在如今的汴梁,有没有一言如天宪的地位?
听着猫儿的问题,许玄龄肃然一应:“司马娘子且放心,如今在官家面前,弟子也算是继承了当初林侍宸入主两府的位置。何况老公相如今悠游林下,王金睛他们一党欲固宠官家面前,总少不得弟子支应,莫说是朱勔和小蔡学士,便是童枢密,如今与弟子也不过分庭抗礼局面。”
听着许玄龄的回答,司马铃伸出前爪抓了抓耳朵,方才满意地一点头:“这样子讲,你倒比那些个不中用的东府相公更有宰执气概。也好,你这就去给蔡攸写个札子,之前东平府大户西门庆是怎么攀上蔡家那条线的,我们可以不管。但如今叔叔要拿那家伙开刀,不管东平府发生什么事情,都麻烦他小蔡学士把嘴闭上。”
想了一想,猫儿又添了一句:“就给叔叔一个东平府神霄宫使的差遣,算是名正言顺,倒省的他跟混江湖的一样,又干起纵火犯的老本行来!”
许玄龄肃容受教,随即就要写札子给蔡攸,虽然这位蔡京长子已经贵为东府执政,仅在太宰王黼之下,但对王黼一党而言,得罪谁也不会得罪许玄龄这样伴驾得宠的道官。
别说是一个西门庆了,让蔡攸拿出一大笔好处来为太平灵佑宫添香火,这位有名贪财好货的小蔡学士还都肯大出血!
论官品,论地位,有宋一朝向来是文贵武贱,所谓“东华门唱出方是好男儿”,至于拿命博富贵的武臣,哪怕做到了开府仪同三司地步,也从来不能真正在朝政上有什么发言权。能像西军将门那样,守着一亩三分地,几代传家,就算是奋斗到头了。至于那有品无禄的道官,地位就更次一筹,往往只属于长于方技的供奉官一流。
但在赵佶治下,文官之外,又有道官与之分庭抗礼。林灵素这道家两府相公与蔡京这东府相公明争暗斗,还时时处于上风,也算是赵佶一朝特有的官场食物链。
只是道官权柄完全依托于赵佶,这样的政争,不免就像是明代的内阁大学士与内廷大貂珰之争,阁老政争失败,尚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而权阉失势,往往立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在宣和朝,因为技不如人而失宠的道官,下狱论诛的也不在少数!
但就目前来看,许玄龄就属于那种地位稳固、难可动摇的道官,如此盟友,王黼也好,蔡攸也罢,哪有轻易得罪的道理?
宣和殿大学士蔡攸府上,那位继承了他父亲蔡京容貌优点的小蔡学士,手中把玩着一柄玉拂尘,听着家中清客报上来的那封札子,默默摇了摇头道:“西门庆,可是那个与朱太尉家攀了亲的?左右也不是心腹体己人,既然许侍宸要办他,我也不好拦着的。这点小事,却不用来烦我。”
这句话,算是提前给西门庆的棺材板上钉了钉子。
……
………
西门府一大早,各处就要忙碌起来。
西门庆的第四房侧室孙雪娥,因为不受宠,已经沦为了西门府里的厨头,只能管束着几个厨娘和烧火丫头,连那些得宠大丫头,都压过她一头。
一大早,她就在厨下指挥仆妇们准备早点,又叫人去各房里询问吴月娘为首的妻妾们要吃什么小菜点心。
而玳安这时候,正要去西门庆跟前伺候,却听得管门的小厮来报道:“安哥,可不好了,那个卖炊饼的三寸钉,就在门首,要俺们把他家媳妇送还回来呢!”
玳安刚才去了花园厢房,见过西门庆与他新欢肉麻的场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皱眉道:“他媳妇如今正和咱爹相好,哪里有功夫跟那谷树皮的三寸钉回去?你们老实打发了他便罢!”
第789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七)
武大郎立在西门府门首,心中却格外地紧张。
他不是个爱出头的性子,一世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身边最亲近的人们身上。父母撒手人寰之后,武大还只是一个身材没抽条的孩子,就已经跟着清河县的糕饼师傅做学徒。
学徒包吃包住却没有工钱,师傅也不会让他的弟弟武松在铺子里白吃白住,所以武大只能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那个从小就很壮实的弟弟。
等到他三年学满,可以自己上街卖炊饼的时候,又把赚来的钱变成了武松拜师学艺的礼金。
就像他娶了那位美丽而泼辣的妻子后,立刻决定离开满是风言风语的清河县城,并将所有的积蓄拿出,在阳谷县紫石街上觅着了那座齐整漂亮的小楼,让那个妇人安身。
老实人以最善良卑微的方式来回应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善意存在的空间。
望着立在门首、逡巡不前的武大,玳安面色不悦地哼了一声,然后像驱赶一条浑身癞疮的流浪狗一般,朝着他挥了挥手:“卖炊饼的,俺们府上自有精细点心,瞧不上你囚攮的喂猪玩意,赶紧给我滚滚滚!”
面对着玳安,武大郎沉默片刻,回答道:“俺不是到府上来卖炊饼的。”
有这句话打头,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几分:“俺的娘子昨日被一个疯叫花子打伤了,尊府上大娘子好心将我娘子留在府上歇息了一晚。所以,俺是来领俺娘子家去的。”
身为西门庆最得宠的二管家,玳安可以在西门庆面前婉转承欢,但在阳谷县的居民们面前,这个长相俊俏的男仆就变成了最凶悍难惹的恶霸。
如果说西门庆还稍稍要讲究一点他大官人的体面,那么玳安就只会动用最直接而蛮横的手段,欺凌那些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这其中似乎隐隐有些心理补偿的因素作怪,似乎只有如此,阳谷县的西门二爷才能在抖威风的时候,忘记自己在西门府里服侍他称作爹的那人时,那些不堪与人言的丑态。
所以他很喜欢拿起杯口粗的棍子,把别人打一个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打破头后鲜血淋漓的模样,会让他想起某些旧事,随之得着些宽慰。
这时候,看着武大郎那有些怯懦而迟疑的模样,那股想要将棍子捅在别人伤口上的慾望,又浮上了玳安的心头。
勉强按捺住这种情绪,玳安不快地一挥手:“你家娘子还在俺们府上做客,如今还不得闲,何况在俺们府里住,吃穿受用不比和你这卖炊饼的厮混要强?三寸钉你老实回去等着吧!”
看着西门庆家的二管家,武大郎沉默片刻,而后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回答道:“金莲是我家娘子,却不是你家大官人的娘子,做丈夫的要带娘子回家,这是天公地道的事,便是官家面前,俺也是这么个说法。”
武大郎那太过认真、甚至有些倔直的语气,响在玳安的耳朵里,却让这个西门庆的二管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躁意。
一根粗长的门闩,早已被乖巧的门房递了过来,玳安接过门闩,就朝着武大郎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半辈子都只在灶台旁打转,双手揉的只有案板上的面团,武大郎甚至没有躲开玳安的门闩,只是本能地用双手抱着头,飞快地蹲了下去。
一蓬小小的血花溅起,武大郎无声地倒了下去。
血水从他的双手与发髻间缓缓地渗了出来。
然而玳安还不罢休,拎着门闩就冲了上来,冲着武大郎背上又狠狠落了几下:“天公地道!天公地道!俺叫你知道什么是公道,在阳谷县,俺家老爹就是公道!”
玳安既然动了手,西门庆家的这些家奴也不敢怠慢,一个个都围拢上来,抡起家什来助拳。
只是他们下手间,还听见武大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你们要打,俺也认了……但俺那娘子……俺却一定要领她家去……”
恶狠狠地又在武大郎背上踏了一脚,玳安啐了一口唾沫,大笑道:“进了大虫嘴里的肉,哪个还肯吐出来?今天俺给这囚攮的三寸钉学个乖,总算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他抬起脚又要踏下去,身后传来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住手!”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妇道人家,可是玳安听着那声音,却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发颤,不但他,四周的家奴们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望着那声音的主人。
武大媳妇,或者现在该叫她潘金莲了,正斜倚着门,冷冷淡淡地看着那个浑身没一块好肉、满脸淌血的矮汉子。
她的眼神冷淡,就像是打量着一只被老鼠咬过、再也穿不上的破鞋。
满眼都被血沁花的武大郎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能听见那个声音。他努力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源头,吃力却安心地说道:“金莲,你身子可好些了?跟俺家去……”
但他的话,立刻被对方打断了:“玳安,你把这厮抬开去,别死在门口,没的晦气!”
武大郎那张努力忍着痛楚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他的眼前,只能看见那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大门里。
而他看不见的是,那妇人的腰间垂着一尊小巧的白玉童女,女童那双雕琢出来的眉眼里,全都是担忧不忍神情。
……
………
景阳冈上,今日里照旧是一场乱斗,只是原本武松与公孙胜搭档,联手对阵王虎的局面,稍稍有了修正。因为卓尔的身份暴露,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场乱斗中的参与者,只可惜比起其他三人而言,他的修为和武艺,都显得有些弱。
弱鸟的弱。
作为唯一的观众与裁判,魏野却没有对他这位新选手的表现多加评论,而是微微偏过头,注视着阳谷县的方向。
忽然,他喊了一声“暂停”,然后望向了武松,极突兀地道了一声:“武二郎,你该下山去看看你家大哥了。”
武松不解地望了仙术士一眼,反问道:“俺晓得,便是你和这厮占了景阳冈,弄出大虫的话来吓人,俺要拿了你们去向知县相公请赏,你却肯放俺离开?”
魏野不去理他,拿起手边的茶杯,剑诀一引,便有一掬茶汤脱离了杯口束缚,浮在半空,凝成了一粒茶色的冰珠。冰珠之中,似有一道符篆隐隐闪动在冰晶的折射光线间。
托着这粒冰珠,魏野朝着武松面前一送,示意他接下,方才回答道:“魏某落脚在景阳冈上,断了你打虎成名、踏上仕途的机缘——虽说像都头这种不入流的职位,还不算正经军官,但好歹也算是混进体制内了。但魏某做事从来很讲究,既然断了你的官运,我便还你个兄弟缘分不断,这时候你去阳谷县狮子街上,还来得及把你大哥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第790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八)
武大郎倒在地上,血水从衣衫间微微渗出,眼看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街两旁也有人远远望见了这边的景象,却都一个个立住脚步,飞快地掉过头去,巴不得把刚才眼中所见尽数忘掉。
玳安身为府上最得宠的二管家,得了潘金莲的吩咐,便不会再去管武大郎的死活。抒发了些许胸中郁气,他又变回了那个伶俐聪明、讨人喜欢的清秀小厮,袖着手就朝着门里走去。
然后他就栽倒在角门外,挺直的鼻骨折断,鼻孔里溅出大片的血花来。
直到玳安倒在了角门的台阶上,一众豪奴才看见那只拳头。
醋钵大的拳头。
沙煲大的拳头。
能把一头没成精的猛虎按倒地上暴捶的拳头。
一拳就让二管家玳安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一拳就砸断了那根染血的门闩,一拳就震得一众豪奴呆若木鸡!
打出这一拳的人,只能是武松。
因为某个仙术士的关系,阳谷县的人们并没有见识过这个粗豪青年被尊为打虎英雄、披红挂彩到县衙受赏的那一幕。
所以,这一拳虽然打得很重,却没有收到应有的震慑之效。
自从西门庆的生意越做越大,江湖地位也越来越高,这些家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敢于对他们动手的人了。
论背景,西门庆很早就和大貂珰杨戬杨太尉家结了亲,又和朱勔朱太尉搭了线,一张名帖送出去,县衙也就和西门家开的差不多。如今得了小蔡学士抬举,骤然而成提刑知事,就连阳谷知县都矮他一头。
论拳头,这些家奴里也有不少混不下去投靠而来的无赖破落户,真要厮打起来,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于惊诧之后,便是暴怒。
反应快一些的,看着那表情凶悍的汉子俯下身,看着他转过背,立刻抄起门闩扑了上来。
武松背对着他,匆匆摸出那一粒茶汤凝成的冰珠,小心翼翼地送到武大郎嘴边,而左掌猛地抬起,竟是反手将门闩捏住,朝后一捣!
门闩突破了那个家奴双手的钳制,带出满手血迹,随即杵在了那人的喉咙上!
那人的喉骨虽然未碎,但却脸色一扭,就这么倒在地上,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
而倒地那人扭动如槐虫的模样,光是看着都觉得十分惨痛。
将那枚冰珠喂给大哥吃下,武松看都不看倒在自己脚边的那厮,将哥哥背起,而后就朝着紫石街方向走去。
武松此刻双眉紧锁着,只想赶快找个地方照料自己的兄长,所以勉强压抑着胸中快要燃烧起来的怒火,大步朝前走去。
但西门庆家的这些家奴,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离开?二管家玳安伤成那个模样,他们要不能将这个大汉留下,按照西门庆的脾气,大家只好吃不了兜着走!
“这厮一个人,哪里是俺们对手,大伙一起上啊!”
嘶喊声里,家奴们再度冲了上来,然后就在一阵阵作响拳风中,发出惨嚎声、倒地声、骨骼破裂声。
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闯入武松身周一尺之地,也没有一个人能触着他背上武大郎的衣角。只要朝那个铁塔般的汉子身旁踏进半步,便只有吐出带血水的白沫,气息奄奄地倒在街边上。
好似大军鏖战后,留下一地尸体,又像是台风过境野林后,残枝满地。
有人断了腿骨,有人断了臂骨,有人更凄惨,连肋骨都断了许多根,这个时代并没有多少高明的骨科大夫,这些人凄惨的下半辈子,似乎是可以想见的事。
武松强压着心中那股暴戾之气,背着哥哥踏过这些西门家奴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跑到紫石街上,冲进房中匆匆收拾些细软,便锁上門,直冲向景阳冈方向。
出门的时候,王婆还好奇地拦了一下,叫了声:“武家二郎,你们这是遇着什么了?”
可武松哪里有心思理会她?猛地将她撞了个脚朝天,扬长而去,只道一声:“莫拦着俺带大哥寻郎中去!”
王婆吃了这一跤,顿时就赖在地上哭天喊地不肯起来,隔壁卖梨的郓哥仗义,想要搀她起来,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劝道:“王妈妈身子骨这般健朗,跌一跤又怕什么?你若去搀她,她眼见着武大兄弟离开,无处讨汤药钱,可不就着落在你的身上?还是快去卖梨,莫管这闲事。”
郓哥被路人劝开,王婆在地上坐了半晌,见没人理会她,只得一边骂,一边自己爬起来,走回小茶坊里去了。
阳谷县上一片纷扰,景阳冈上魏野端着茶杯,摇了摇头,感慨道:“毕竟是武二郎,虽然哥哥重伤,一时间没地方去大杀特杀一番。可便是这匆匆离去时候,下手还是很有讲究。这一套拳,招招不夺人命,却招招留下终身残疾,反倒比一拳打死了更妙。不是混久了江湖的人,哪有这么精细入微的掌控力道?”
感慨完了,仙术士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西门庆的大宅,随即收回目光,向着公孙胜一招手:“公孙师侄啊,像你这样在江湖上晃荡,始终不是个事儿。师叔我想了一想,还是举荐你做个道官,出来做些事情,强如你跟着那些绿林中人胡混。如今东平府虽然修了神霄万寿宫,还缺一个宫使,你便去做一任。”
公孙胜虽然对自己这位小师叔的神通法力已经心悦诚服,但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道:“师叔,神霄宫的道官都要到汴梁道录院去,查验箓书、荐书诸般公文,又考了经义,才得授官,师侄我……”
魏野撇撇嘴,替他补充完整:“你成天和绿林中人厮混,经义一道,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什么成色。”
然而紧接着,便有一只牛角为轴、黄花锦小绫纸为地的卷轴朝他丢了过来。
打开卷轴,那一排排来自秘书省、道录院各处的鲜红印文格外晃眼,尤其是其中最鲜明的那一方印文,赫然是“吏部制造告身案记”八字。
“师叔,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东平府神霄宫住持道官的告身,吏部、秘书省、道录院各官都已署名,你要没有意见,就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上任。”
第791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九)
原本是许玄龄为自己师长张罗的神霄宫使告身,就这么换上了公孙胜的名字。
对小师叔的这个安排,公孙胜很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拿了那道官告身,去东平府上任。
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他从天而降的神霄宫使差遣,汴梁城里又是一番小小的鸡飞狗跳。
原因无他,只因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葆光殿侍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与官家讲论五岳、四镇诸名山风物,一时间又惹动了赵佶寻仙访道的游兴。
只是大宋官家不比大清酋长,等闲没有出京的借口,而如今为了修艮岳、建道观,赵佶手中的钱钞又实在不凑手,也无力效法宋真宗,再来一回封禅泰山的把戏。
于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赵官家,只能差遣道官离京、贲名香、负文牒,去名山大川致祭一番,算是稍稍遣怀。
为这个差事,汴梁城的道官几乎要把太平灵佑宫的门槛踏破——和文官外放不同,这种身负皇命出京的道官,就等若是一任钦差,沿途地方官的报效也绝不算少!
换了哪个时代,道官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但在徽宗朝,这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主持其事的洞灵守静先生,却是丝毫没有给大家分润的意思,保举上去的那什么公孙胜,也是名不见经传之辈,分明也是他许侍宸一脉的私人。
这等难看吃相,很招了不少怪话。可是大家眼红心热也是无用,谁叫林先生退隐后,如今就只有许玄龄一人最得圣眷?
大家最后也只能吮着手指,眼睁睁看着官家致祭泰山的诏书、东府确认的札子,连同梁师成的亲信宦官,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汴梁城。
……
………
既然要派遣道官致祭东岳,那么沿途地方官必然就要接到上司行文,替钦差们打点好一切,东平府作为从汴梁到东岳的中间站,自然也不能免俗。
新任东平府知府陈文昭,也收到了汴梁的来信。
是来信而不是官面上的行文,这也是因为新任东平知府也不算毫无根基之辈。陈府尹是正经东华门唱出的进士,算起来还是蔡京的门生,直做到了大理寺寺正的位置上。只是蔡京罢相,王黼用事,他自知没了老公相这株大树,索性自行求出,外放了一任东平知府,也免得日后得罪了王黼,落个被赶去远恶军州的下场。
说起来,东平一府两县,阳谷县姑且不论,那清河县正临大运河,也算是一处商旅往来的冲要所在,素称富庶,算是他们蔡党中人在老公相失势的当下,格外关照一些了。
而汴梁来信中,也不着痕迹地点了他几句,若想以后仕途平顺,那这许侍宸亲自点了名的公孙道官,便不可仗着士大夫的风骨去撩拨他。如今他们这一党正走下风,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还经得起与一位直达天听的当红道官做对?
当然,要接待一位名义上奉旨致祭东岳的钦差道官,地方官免不了也要张罗起来。
如果来的是许玄龄本人,陈文昭这位进士出身的东平府尹不介意把脸面揣进袖子里,亲自去迎逢一番。
但奉旨的只是一个没赐先生号的小道官,虽然也号称是钦差,可在陈文昭看来,也就和那些奉旨出宫的内监差不多,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犯不着他东平知府纡尊降贵。
于是陈府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件事一推四六五,打发到清河、阳谷两县头上。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县令对过往官员迎来送往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公孙胜这种成色不足的钦差,一应花销往往也是由沿途县令供给。
清河县接了公文,却表示东平府一府两县,都在去泰山的路上,这迎接钦差道官的差事,清河县只能担一半,另一半应该落在阳谷县头上。
于是这皮球一踢再踢,很自然地就到了阳谷县知县李达天的案头。
李达天望着这东平府公文,却是急得直挠头,阳谷县不比清河县富庶,他在任上积攒的财货,一多半都填了朱勔的狗肚子,现在想起来犹然觉得肉痛。
至于阳谷县的钱粮,这几年的积欠已经不少了,哪里还有余力去迎接什么钦差道官?
可心中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这事情总还要有一个了局,李知县想了一想,把县丞乐和安喊来,两个细细一商量,还是由乐县丞出面,去和西门庆讨主意。
乐县丞到了西门庆府上,却见着满府的家奴都是浑身带伤,断胳膊折腿的不计其数,最得西门庆宠爱的玳安更是一张俊脸破了相。
然而西门庆这个提刑知事见是乐县丞上門,也勉强把怒气收进肚子里,先在前厅里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果毕了,再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废话,方才说起正事。
乐县丞先开口道:“西门先生如今得了官,有些事也该与先生说个仔细。如今官家差遣道官,要到东岳泰山去进献金铃吊挂御香,并建一场罗天大醮。”
这话说得西门庆半懂不懂,又听得乐县丞说道:“那道官乃是许侍宸许真人门下遣出来的,不比寻常,那许真人又极得官家爱重,所以俺东平府陈大尹有心迎他一迎。只是陈大尹督率一府两县,凡事皆亲身过问,真可谓鞠躬尽瘁,昼夜勤苦矣,怎能再以此等细务去烦他?所以此事便着落在清和、阳谷二县衙门里,本县李公思来想去,便差学生前来,与西门先生商议一番,敬烦先生代阳谷县作一东,请那位钦差道官一斋,不知西门先生意下如何?”
西门庆听了,才知道这是知县李达天不想自己负担宴请那钦差道官的开销,索性把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推到自己头上。
最近他家里又是闹妖怪,又是闹贼,家奴被打伤了不少,这乱子里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听乐县丞说,那钦差道官的师门硬扎,如今在汴梁官家面前最受宠,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平时巴结不到的机会。
想了一想,西门庆索性咬牙道:“既如此,学生敢不领命?只是学生在清河县也有许多产业,便请李公向陈公祖转达学生一句下情,迎接钦差一事,竟由学生总理其政如何?”
乐县丞听了,无可无不可地道:“这些事还早哩,只是有劳西门先生备斋。县里备下百贯办斋分资,只一时不凑手,只得与西门先生写个凭条,日后也好有个见证。”
这话在乐县丞是滴水不漏,可西门庆哪里看得上县衙里打的这些白条?两人又假意谦让一番,方才罢了。
而李达天得了西门庆这个东平府头号大豪撑腰,也不介意替他多花销一点作孽钱,随即就把西门庆有意代两县迎接钦差道官的话,原原本本地朝东平府报了上去。
只要不是花自己的钱,陈文昭又哪里有什么介意的地方?只是批下公文,吩咐了一句“不可奢靡太过”,就算是尽了他的责任。
就连清河知县,听了西门庆这番豪举,也不由得大为激动,在二衙里朝着幕僚们高声赞美“西门大官人真乃当世大豪杰”不绝。
于是,东平府迎接钦差道官的一应排场、席面、女乐,就这么归了西门庆这个由白身骤然而至提刑知事的官场异数操办。而从陈文昭而下,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担心西门大官人的产业,会不会因为接待钦差,而像屠夫吹猪尿泡一样,飞快地暴涨起来。
……
………
收到了东平府的公文,西门庆的兴致又格外地高扬了一些,先到了潘金莲房里,也不管这位名义上是在他家里养伤的孕妇,那腰肢又粗壮了不少,还是胡天胡地了一番。
也不知怎的,他如今竟是一天都离不开潘金莲,就连第二天准备去清河县别院,准备迎接钦差一应杂事的时候,还不舍地把潘金莲一同带了去。
而潘金莲一离了阳谷县地界,连精神都振作了不少,沿路更是着意在车厢里奉承了西门庆一番,弄得西门庆一路上除了胡乱把路菜豆粥充饥,也不忘用人参鸽肉补一补元气。
直到了清河县里他置下的大宅里,才稍稍打点精神,和东平府派来的小吏商议起迎接钦差的事宜——
仪仗如何备办,鼓乐如何安排,各级官员用什么样的席面,看菜要上几道,何时引女伎入席陪酒,都要仔仔细细地推敲清楚了。就算是西门庆家财万贯,可这巴结上官却也不是什么轻松简单的活计,不是说把银子钱钞砸下去,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这般辛苦之后,晚上还要去耕潘金莲这块总嫌肥力不足的田,那就更没什么休息的时候。也就是西门庆自小喜好打拳弄棍,筋骨打熬得还算结实,不然这样昼夜操劳,只怕早弄掉了半条命去。
东平府自陈文昭而下,虽然迎接钦差的细务都被西门庆给一手包揽过去,但是大家照旧不会错过这个巴结钦差的机会。
如此折腾了半个月,这天中午,早有打前站的一个络腮胡子小武臣带了公文与随从,直入东平府,报给陈府尹,说是明日就是钦差路过的时候,望东平府上下早作准备。
东平府得了这个消息,上上下下都准备起来,西门庆更是居中主持,没有片刻得闲的时候。直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才算是稍稍歇息了片刻。
按理说,折腾劳累成这个模样,就该老老实实打个盹,好好补一补元气。可西门庆偏偏不肯老实,又摸到潘金莲房里,两个搂了脖子,先互相递了舌头咂弄一回,随即在床上滚做一堆。
且不论这里两人如何颠倒鸾凤,东平府里陈文昭也正准备歇息时候,却见白天来报信的那个小武臣,不知怎么就直接闯进了他后衙来。
陈文昭虽然算是蔡京一党,但就宣和朝的官场生态而言,也就是蔡京门下还有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物。不想是那些继承了司马光衣钵的旧党清流,除了袖手空谈,毫无实干之才。何况他又是做过一任大理寺正的,胆气就更粗些,猛地喝道:“放肆,本府后堂,岂容汝等乱闯!”
被他一声断喝,那一脸络腮胡子的军官丝毫不惧,反倒摇头道:“陈府尹,贫道此来,有要事求见。”
陈文昭一听到“贫道”两字,顿时就觉得脑袋疼。
蔡京一党,自从林灵素坚持不懈地给蔡京上眼药以来,便保持着和道官势力若即若离的原则。没法子,换了谁,整天被称为“魔王”、“鬼母”,上奏给赵佶,都只能选择退避三舍这条路。
但陈文昭毕竟是大理寺正出身,心神倒是镇定得很快,眉毛一扬,反问道:“改扮形容,深夜入衙,非大事不得如此。阁下是谁,还请明示。”
那络腮胡子军官也不客气,抱拳应道:“贫道乃神霄宫使公孙胜,奉旨行香东岳,见过陈府尹。”
听着面前这道士自报家门,陈文昭也不客气,反问道:“公孙先生深夜入衙,究竟所为何事?”
公孙胜只是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探手取出另一张公文,送到了陈文昭面前:“经查,于汴梁谋害人命、厌魅宫眷的妖人,正潜伏于东平府,贫道奉命前来捉拿,还请陈府尹相助则个!”
……
………
西门庆还抱着潘金莲在肉麻,自从离开了阳谷县,潘金莲的肚子就像吹气球一般越来越大,到了现在,整个人就像个亚腰葫芦,已经很有些不良于行的意思。
换了谁,也不会抱着这么个大肚婆肉麻,可不知怎的,西门庆却是越发爱不释手。只是如此身材,他也没法子正面突破,只好走起了后门。
而潘金莲此刻,也是一般的需索无度,只是近来她连什么“好哥哥”、“亲爹爹”都不喊了,只是嘴角翕动,无声地念叨什么。
西门庆听不见她的念叨,只是双手从背后伸向前,扣着她的脖子,喃喃地道:“好个金莲,你真是我的心头肉,通体上下竟没有一丝毛,那那里都干净得似肉馒头一般,真是爱煞俺了。”
对西门庆的情话,潘金莲恍若不觉,只是又将身子挺动了几下。
就在他们春意无限的当口,却听得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那是轻拍渔鼓的声响。
但是传入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耳中,却和雷鸣差不多!
啪的一声,房中陈设的定窑大梅瓶,猛然爆碎,随即,那窗前放的螺钿立屏无端就裂成了几片,就连桌上一套建窑茶器也难逃劫数,猛地炸成了无数瓷片!
而西门庆这时候,只觉得双耳中**辣地一片,伸手摸去,却是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才发觉全是血迹!
大院外,长须及地的冒牌老道士拍着手中渔鼓,一下一下地不成个调子,却是隐隐透出一股春雷萌发之意。
那渔鼓上面,素银古篆时隐时现。
仙术士一面拍着渔鼓,一面冷笑道:“我今日将青灵符节之力引入渔鼓上面,奏这一曲惊蛰,正合万物萌发之意,也是胎成瓜熟,正到落蒂之时。小尼姑,你入胎夺舍,重塑形神,又采补了西门庆腰间那人种袋里这么多的白菩提,也该露出真身了!”
说话间,仙术士掌一落,又是猛然一拍!
这一声渔鼓响起,西门别院内便成一道惊雷,正落在西门庆将息的卧房之上!
落雷声中,潘金莲猛地尖叫出声,却是唱出了一段真言:“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真言声中,潘金莲猛地跳了起来,正踏在西门庆胸口,做出另一个无比怪异的舞姿。
在她的身后,一尊满口獠牙的狞恶女神,瞪起双目,手中握着大串骷髅,癫狂而舞。
不是九尾白狐,不是捧珠天女,就是最根本的荼吉尼天本尊法相!
在法相显露的同时,潘金莲的腹部皮肤越发膨胀,皮肤几乎透明,能通过皮膜,看见下面的血管,还有羊水中端坐着的胎儿。
那几乎有水缸大的胎宫中,盘膝端坐的胎儿已经不能算是个婴童,而是五官秀丽、四肢匀称的少女,端坐在胎宫中,就如一尊天女,端坐于莲台上一般。
隔着那层皮膜,少女未曾睁眼,却有淡淡香气从潘金莲的每一个毛孔间散发出去,直传到院外,那其中却带着明确的信息:“大仙,当真要赶尽杀绝么?”
仙术士也不戴着巫师胡子装老头了,只是应声道:“要我别赶尽杀绝,现在你赶紧投降就是了。魏某对你们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你要是肯多透露一些,没准我还肯介绍些人,到你的国家里宣传真理、解放人民。”
听着这话,朱月散发出来的那些带着浓重六欲气息的香味里,只是一片茫然:“我们只能认识自己所接触的那点真理,在这条路上,付出太多,走得太深,大仙叫我投降,可却让我的心安放在何处?”
这话说得飘飘渺渺,魏野皱了皱眉,咂摸出来一点味道:朱月这小尼姑已经在高野山一脉里泡得太深,从身到心都已经归属其中,也为之奉献了太多,这个时候,如果叫她投降,不就等于否认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这对朱月而言,倒比杀了她更难过!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魏野也懒得再劝降什么,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魏某也少浪费些口水,先把你从那女人胎宫内逼出来再说!”
说罢,仙术士五指一抡,连叩渔鼓,再发雷响!
这一阵雷响,潘金莲保持着那个荼吉尼天法相的舞蹈身姿,却是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朱月的叹息声便在香气中回应而来:“我五体塑形未全,还仰仗今生的母亲周全,大仙苦苦相逼,我便只能取活人精血,补我不足。为诛我一人,大仙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当真忍心么?”
对这个问题,仙术士嗤地一声冷笑:“西门庆这厮房里,不论男男女女,多是些卖身献媚、欺压良善的龌龊之辈,死了一个两个,有什么打紧?你要是想替人间清除些垃圾,只管动手,倒省了我的事情。”
被仙术士噎了这么一句,朱月也不复回应,只有那荼吉尼天本尊真言反复响起: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这阵阵真言咒唱中,西门庆大院里的丫鬟、家奴,一个个直了眼睛,朝着那间本该是巫山雲雨正浓、如今却全然是天魔之舞与天雷怒响抗衡的小院走去。
荼吉尼天诸多神通,最擅长的,便是操纵凡夫生死,盗取活人内脏为食。此刻朱月抛弃了捧珠天女和九尾白狐这两重佛门瑞相,直接以荼吉尼天最原始也最血腥野蛮的本相来抗衡魏野渔鼓雷音,对于这本尊神通更是发挥到了极处。
小院的门大开着,那一个个直着眼睛走到小院前的丫鬟家奴,都见着了那个已经怪异得不似人类的孕妇,还有被这人形葫芦般的妇人踩在脚下的西门庆。
西门庆的心神,此刻似清醒又似迷糊,他看见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丫鬟,似乎是叫庞春梅吧?在自家得用的丫鬟里,算是格外俊俏的一个。只是勾搭到手之后,还没有怎样细细尝着滋味,就因为她是吴月娘房里丫鬟,就被吴月娘直接打发到清河县别院来。
而此刻,庞春梅的胸口猛然一挣,像是有一只鸟要飞出她的胸膛一般,猛地扯裂了她的衣裳。
开裂的衣衫间,没有别的物事,只有鲜红的心脏猛地撞断肋骨,冲破胸腔,划开了皮下脂肪,直挺挺地跳了出来。那颗心在地上跳动着,直滚动到西门庆面前,随即一跳,就落入了潘金莲口中,在牙齿和舌头的拨弄下,肌腱剥开如莲花。
第792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十)
一墙之隔,两种风景。
墙内是一片已非人间的食人筵席,墙外的魏野,只是翘着腿,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轻叩渔鼓。
与洞阳离火、玄霜青女真符,这动静两极端的道法不同,五城玄器所演化的云雷天狱禁法,虽分五气,却别有一番玄奥。以青灵符节而论,虽然是用以制诸鬼神,根子却在阴阳运化的生死玄机之上做文章。
而天地之间阴阳运化之妙,莫过于雷霆风雷之变。
此刻,魏野轻敲渔鼓,暗送雷音,强行催发生机,逼着朱月受胎之形未全的状态下早产而出,仅仅是在生字上稍稍摸着了点边,那个死字却是还有点迷糊。
但就算如此,却也几乎将朱月一身生机尽握于手,逼着她显出了荼吉尼天根本法相,强行吞噬人心人肝以补自身形骸之缺。
只可怜那些西门庆家中豪奴,无端端就成了牺牲品,化作她口中血食。
潘金莲捧着庞春梅的那颗心脏,托到嘴边,一条条地将心肌撕剥下来,强韧的心肌很不好咀嚼,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慢慢地消化其中的养分。
随着心肌被一点点咀嚼下肚,朱月那柔弱如秋草般无力的四肢,渐渐肌肉丰盈,变得健壮完美起来。
对于这等变化,魏野轻轻敲动渔鼓,温柔劝说道:“慢点吃,这里绝对没有人和你抢。”
对于仙术士的话,朱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双手接着手印,低声唱出荼吉尼天本尊真言,驱使着潘金莲又咬了一口人心。
她知道,墙外那人之所以没有进来,直截了当把自己烧成灰,并非是什么猫捉老鼠般的戏虐兴致,只是因为他要借着这件事,在这里弄一场锻炼成狱的大案。
至于朱月本身,不过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引子,才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而她现在唯一的机会,只是趁着现在,多消化一点血食,多积攒一点力量,才可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那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西门庆的别院外,已经亮起了火把,喧喧嚷嚷的人声鼎沸间,还能听到喊门的声音:“西门大官人,俺们奉了府尹相公钧旨,来请你议事,事情甚急,实在是等不得了!”
这走过场地喊了一声,门外的人早就按捺不住,直接将别院大门撞开。
牛皮靴子踏过门槛的声音,刀鞘撞着门板的动静,还有那一声声的“快,守住后门,不可让嫌犯逃脱”的喝令声,顿时起此彼伏。
可当这一伙人直冲到西门庆住宿的内院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
就算这些奉命来“请”西门庆去知府衙门问话的军汉里,还有几个边军退下来的人物,但看着那满地的尸体,肚腹膨大如人体葫芦的妇人,还有被踩在脚下人事不知的西门庆,也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
而就在此时,朱月睁开双眼,道了声:“大仙,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声准备好了,荼吉尼天本尊法相怒啸一声,那些冲进别院里的衙役整个身躯猛地爆开,心脏与肝脏却完好无损地飞出来,正落在了那尊恐怖法相的掌心!
而在此刻,朱月只听得有人轻描淡写地应道:“既然你准备好了,那我该动手了。”
说话间,仙术士猛然一拍渔鼓,别院上空顿时传来一阵厉杀之意,随即化作无云夜空中的一声惊雷!
不是那些借着听觉袭杀入心神的暗雷,而是晴天中直接打了一个霹雳!
雷震之力直落在荼吉尼天法相的头顶,于是那只骷髅装成的宝冠碎了,吞食尸体、以骨为饰的荼吉尼天法相通体都镀上了一层死锈色。
别院里,还活着的人们都被这道惊雷震趴在地上,清河县里不知有多少人魂未养全的小儿开始夜哭,家家养来看门的狗儿呜咽着撒了满地的尿水。
荼吉尼天法相保持着那个满是狂气的舞姿,就此凝固成一道剪影,而后仿佛将千万年间岩石风化成沙的画面瞬间显露给人们看一样,淡淡的佛光一层层地黯淡,荼吉尼天法相一层层地解裂,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微粒,就此散去。
而随着法相散去,从潘金莲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下身,都渗出血来,淋得西门庆满头满脸,紧接着人们就听见一声轻响。
像是猪尿泡爆碎在顽童手里的声音。
潘金莲的身躯整个爆碎开来,她胎宫中那已具天女之相的少女,也连皮带骨化成了一滩烂泥样的物事。
只是被踩在脚下的西门庆,就这么被那些腥血,那些烂肉行了一次再亲密不过的灌顶礼。
一只白玉雕琢的童女像,从那堆血泥中掉落下来,正落在西门庆的手边。
饶是如此,那荼吉尼天本尊真言兀自绕梁不觉,听得人心中寒意大作,不知该将一颗心安放于何处: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而就在此刻,别院外,有人已经扬起了头,看着那道荼吉尼天本尊法相爆碎后的佛息,带着某人残存的一点精神碎片,朝着南方蔓延。
只是那道佛息看起来孤零零的,似乎根本没有同伴在南方等待着她的归来。
……
………
五指山上,不知何人用细密的银沙和金泥,在峰头画下了一副繁杂的莲花图案。
在那朵莲花的中央,是一位头戴宝冠的菩萨,三张面孔有善有恶,其中一张脸,长嘴獠牙,竟是张猪脸。八条手臂各握着天弓、神箭、香花、绳索诸般法器,足下莲台却有七头野猪托着。
在这尊菩萨像前,如光和尚满头是汗,口中结着手印不断地唱诵着真言:
“唵摩利支耶娑诃!”
唱诵声中,他不满地朝着北方那道佛息看去,心中埋怨道:“你要死便死好了,为什么还想要回来?到底对于你的身份,本山的信仰,还有最受看重的忠诚心还保留下哪点?”
这些天,他要忙着摆平犬养毅、高桥是清这些帝国第一大党派政友会的元老领袖,但同时也要安抚大角岑生、荒木贞夫这些参加过日俄战争的老军头。关于如何征服这个时空,高野山究竟处在什么位置上,也要和这些掌握帝国最高权力的实力派讨价还价一番。
虽然犬养毅和高桥是清这些欧美派的政治家,看起来已经接受了现实,认定了帝国有了一条到达新时空的通道。犬养毅甚至借用西边大陆上那个古国的旧例,盛赞高野山带来的这个消息,就如同张骞凿空西域一般,甚至犹有过之。
但如光和尚与这些帝国高官往还间,这些没有丝毫神通法力在身的高官只是不停地提条件,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处?
这些天他是勤修摩利支天隐形息灾法,尽力收摄自己的气息,不叫北面那人发现。
明明之前传来的情报里,这个世界的神灵与仙道中人都已经消失了,怎么还留着那样强悍的角色?高野山底蕴深厚,或许不会畏惧,但是自己却不是那样修到金刚不坏的人物。
那道气息多数时候隐而不露,但是之前显露了一鳞半爪,却是让他如遭火灼,心中就生出大恐惧来。
高野山家大业大,可他只要一天没成为高野座主,就只能是个管事般的角色,是不可能将高野山的家底都押到赌桌上去。而修不到座主那样高深莫测的境界,任何外力,都足以打断他这条看似四平八稳的青云之路!
所以这些天,他除了抓紧时间和犬养毅这位帝国首相商议之外,更多的时间,就全用来施展摩利支天法,总之先把自己遮护起来要紧。
如此一来,就算他一贯处事机敏,有很多事还是稍稍脱出了他的掌握。
比如陆军大臣荒木贞夫,作为陆相,他是第一个接受了现状的帝国大臣,但是对于如光和尚的许多提议,荒木贞夫却总是表示得含糊其辞。
只是如光和尚现在压力太过,实在没有心思理会这位外号胡子龙王的陆军大臣是怎么想的。
而荒木贞夫也没有和如光和尚深入交流的想法。
作为参加过日俄战争、号称对俄问题专家的老将,荒木贞夫与他同辈的老军头们,便是如今帝国陆军理所当然的掌舵人。除了他这位陆军大臣,当年参加日俄战争的那些老家伙,现在要么在军部执掌着各个要害部门,要么进了军事参议院,作为天皇裕仁的特别顾问团以备天皇陛下垂询,无一不是重权在握。
但是这批经历过明治时代的老将,却有一种不可对人言的危机感时时作祟。
特别是在大正时代,因为那位智力低下、作为最高元首却只知道保护自己玉玺的大正天皇,西园寺公望这类支持欧美派的明治元老,还有犬养毅这类民选政治家渐渐成为了一支独立势力。而海军又借着甲午、日俄两场战争而崛起,使得如荒木贞夫这样的陆军老将已经积压了太多不满。
而这种不满,渐渐地沉淀下去,就变成了这些老将们的另一种呼声:比起叫那些忙着玩贿选、搞内斗的欧美派政客们上台胡作非为,倒不如让最忠于天皇的军部来规划国家的前途。
至于明治维新以来,明治先贤制定的那些立国原则,大正时代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新式思想,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事物,并不是帝国必须维持的东西。按照这些陆军出身老军头的想法,天皇之下只需要一个忠诚于天皇的军部来处理帝国的一切事物!
而因为这个理念,而高呼天皇万岁、七生报国的老军头们,也因此冠上了皇道派的名号。
只是不论是皇族还是华族,甚至连裕仁自己,都没有被老军头们那些充满忠臣气息的口号所打动,反倒更加狐疑地打量着军部的这些实权派。
天皇万岁?七生报国?建立一个由军部主导国家大政的新帝国?这历史上那些受封征夷大将军、建立幕府,把天皇当招财猫般的吉祥物豢养起来的國贼有何不同?
虽然这些老军头打着“皇道”的旗帜,可是怎么看,他们都像是在仿照足利家、德川家,正在尝试在帝国中重新再打造一个新幕府出来!
如此一来,不论是犬养毅、高桥是清这些政友会大佬,还是那些位高权重的皇族,甚至裕仁本身,都对荒木贞夫为代表的这些皇道派领袖猜忌极深。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参加过日俄战争的老军头资历又深、在陆军中威望又高,等闲动不得,一向自诩“常具汉武之志”的裕仁,恐怕早就想把他们统统转入预备役了。
说起来,荒木贞夫这个胡子龙王,虽然身上还带着荒木家祖传的学人气质,但这位剑道高手兼演说家却不是皇道派真正的后台。而现任参谋次长真崎甚三郎,才是皇道派真正的主心骨所在。
如果没有真崎甚三郎的支持,军事参议院中老军头们的背书,只凭胡子龙王一个人,绝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大概也正是因为了解到这点,所以如光和尚也没有真正下功夫地理会荒木贞夫。
一方面是因为这位陆相并不能代表皇道派的真正声音,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比起海军和欧美派而言,帝国陆军已经是一头喂不饱的猛虎,收买的代价太大。
帝国海军师法英国,一直贯彻着英国海军那种相对尊重文官政治,轻易不干涉政事的优良传统。而陆军原本就是从长州藩之类藩士军队的基础上组建而来的,并没有这种从外部移植而来的不干政传统。正相反,陆军身上旧藩士军队的遗留,导致了陆军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工业化国家的军队,但本质上,却是一支爱干政、爱捞钱的藩镇势力。
这样的一只怪物,就算是当成合作对象都不靠谱,特别是近些年来,陆军大本营参谋们时不时地玩些假传圣旨、甚至“下克上”的独走事件,就算如光和尚,也不想和这样一支时刻会暴起翻脸,连有分量的话事人都找不到的势力多谈!
第793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十一)
荒木贞夫坐在一条山溪旁,轻轻抚弄着他那副著名的普鲁士风八字胡。
这几日的交涉中,出乎他所料的,首相犬养毅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就已经流露出了要与那些高野山僧人合作的意象。
这种毫无节操的表现,除了让荒木贞夫更加厌恶那些帝国文官和民选政客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想可以发表。
他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犬养毅和高桥是清如此轻易地倒向高野山,除了他这样的老军头挂在嘴上的“**”、“不忠”、“非国民”之类帽子外,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便是在伊藤博文那批明治元老之后,内阁方面竟是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通吃陆军和海军的强势首相。
内阁文官对军部的影响力越发微弱,于是渐渐地内阁也就不把军部方面视作自己的利益范围。在此之前,军部方面还可以依赖陆军的绝对强势地位,对内压制海军,对外震慑内阁,可如果有比陆军更为强势的力量登上舞台的话,局面又会如何?
内阁文官们不用说,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和对方攀上关系。而在内阁权威已经显出衰象的现在,意图重新将政局导回到大正时代的犬养毅、高桥是清,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将军部的利益拱手让给高野山!
虽然像荒木贞夫这样的军部大佬,没事就在军部主导的刊物上,大谈特谈什么“帝国陆军皆是捍卫皇国的清廉正直之士”。而且军方不比政友会这类参政党,平时里有军事保密原则在,新闻记者们也极少曝光军方的负面新闻,相对而言还算是保持着帝国政界中少有的正面形象。
但这种全然靠新闻管制装点出来的正面形象下面,到底有多肮脏?
或许有人觉得,当初弄得海军大将们纷纷下台的“西门子事件”,已经算是军部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贪渎大案。可海军在那场事件中捞的好处,放在陆军大臣面前,便只得一个轻蔑的冷笑。
要知道,在沙俄灭亡之后,陆军借口对红色俄罗斯政权进行武装干涉,出兵西伯利亚其间,陆军大员们就直接把六亿军费给吞掉了大半!直到战争结束,还截留下两千四百万日元的特别预算款,当成了陆军高官们的小金库。
两千四八万日元在此时是个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帝国最大的官营钢铁厂“八幡制铁所”,其启动资金也不过是五十七万日元。陆军侵吞的经费,就等于是一口气吞掉了五个八幡制铁所!
而就算陆军吃相如此难看,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虽然当时众议院组织了联合调查会,打算调查这笔军费的去向,而陆军就敢直接刺杀了主持调查的东京检察长,而后宣布“尸体已经火化”了事!
作为陆军上层的大人物,陆军皇道派台面上的领袖,荒木贞夫自然也享受了很多年这种横着走的愉悦感。
而且他也深知,到底什么才是陆军的根本利益——枪和钱袋!
不管是足够压制海军和内阁的常备武力,还是让最**的政客都望尘莫及的巨额军费,这两条才是陆军得以在帝国立足的根本,也是陆军和内阁、海军斗争不断的原因。
甚至作为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随时可以鼓动东京第一师团的下级军官们,为了尽忠天皇,而去刺杀内阁要员,玩“天诛國贼”的把戏。事后,再把犯人朝军事法庭一送,换取一个惩办减免。
这种手法,不但震慑了政敌,还确保了皇道派的大佬们手上不沾血,也难怪皇道派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有一统军部、唯我独尊的势头!
可要是有一支战斗力不输给陆军的军事力量,突然出现在了帝国内部的话,该怎么办?
原本这种假设是不可能存在的,海军固然有着强大的军备,但是海军的作战主场在海上,联合舰队的炮口也绝对不敢对准东京,天然地就比掌握帝国所有陆上驻军的陆军矮一头。
更不要说,陆军的前身长州藩军,便是推翻幕府、还政天皇的维新功臣,这些年来,陆军对外开疆拓土,对内护卫皇居、鎭压叛乱,不管是天皇家族还是华族财阀,民选政客还是内阁要员,都是在陆军的保护之下。
就连天皇也明白,万一国内发生了沙俄般的大规模叛乱,只凭那些幕府御庭番众之流改组的警视厅,还是上不了岸的海军,都顶不上用场,能够堪为帝国守护神的,也只有陆军而已。
所以天皇裕仁要表示他作为军方领袖的一面时,也只会穿上陆军元帅服。
可是这种超然的地位,眼下竟然有不保之虞!
天晓得高野山那些装神弄鬼的僧人,何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武备,竟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整个东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行了这样一场兵变!
陆军所有的地位,都建立在它是一个只对天皇负责的最强暴力机关。可如果“最强暴力机关”变成了“第二强暴力机关”,那么陆军之前攫取的利益,必然都要被吐出来,拿去供奉给新的胜利者享用!
想到此处,作为陆军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就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应对,那就不是荒木贞夫一个人说了算的。起码,他的老搭档真崎甚三郎,还有陆军部、军事参议院的老将们,都应该参加进来。
毕竟,这不是之前那些定点拔除内阁要员的刺杀事件,只要几位大佬略略地示意一下,便有被皇道派小册子弄坏了脑子的天真青年军官,嗷嗷叫着替他们无偿卖命的。
这一次要战斗的,乃是之前从所未有的敌人!
荒木贞夫正想到出神时候,身后却想起了大角岑生的声音:“荒木阁下,原来你在这里。请收拾一下,此番与高野山僧正的联合考察行动即将结束,我们也该返回大本营,在陛下御前奏陈所见所闻啦。”
看着粗壮得如北海道黑熊一般的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荒木贞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要和高野山这支政变僧军对抗,那么要不要联合海军的力量?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日清、日俄两场战争里,海军力量急速膨胀,如果不是陆军借着西门子事件,强行把海军打压下去,逼着大批海军要员下台,以至于海军现在都屈居陆军之下。那么此刻的帝国,便是海军的天下,再没有陆军什么事了。
这样危险的竞争者,还是让他们保持这个应有的模样吧。
何况……
看着面前这个粗壮如熊的海军大臣,荒木贞夫却有些嘲弄地想起,这位看起来威严无比的海相阁下,虽然是当仁不让的海军掌门人,可惜其才具和胆量,一点也比不上他的前任们。这样的人物,还有那支不能上岸的海军,还真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不成?
心下如此鄙夷着,荒木贞夫还是矜持地一点头:“海相阁下,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说到这里,荒木贞夫一转身,像要将面前的美景全部收入掌心一般地握住拳头:“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希望这片美丽的土地,已经是属于皇国的领土!”
……
………
遥远的海南岛,如今的大宋琼州地界,一群时空偷渡客们的野心、妄念、私慾、阴谋交错着。
但从这座亚热带岛屿向北,大宋东平府地界,则是上演着另一幕的活剧。
“抄家?”
盘膝坐在大运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早已摘了巫师胡子的仙术士,手中把玩着那只渔鼓,蹙眉道:“就算是要抄西门庆家,公孙师侄你莫非还以为我们能捞到大头不成?”
说到这里,魏野仍旧是那张嘲讽脸,望着府衙方向冷笑道:
“陈文昭虽然在蔡党中算是比较清廉的一个,可不表示他对西门庆家的产业不动心!要知道,如今蔡京已经罢相在家,就算再怎么功名心热,此刻也得做出个写《闲情赋》的态度去给那位赵官家看。他这位老公相都要装怂雌伏,下面这些鸡零狗碎的党羽,自然也得为自家找出路。别的不说,起码王黼这金睛子那里要多送点好处打点吧?不说升官发财,只求太平度日,这笔款子也总是少不了的。那除了西门庆家,陈文昭又能到哪找补?”
说到这里,仙术士终于是带上了一丝痛惜之情:“不说陈文昭,清河县和阳谷县还有这么多只鬣狗在等着分尸体。虽然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没种昧了咱们这份,可是咱们要吃独食,官面上的难度就大了些。要换成你那师兄许玄龄,凭他葆光殿侍宸的身份,倒是不难,可汴梁那边离不得他。而你……”
魏野叹息一声,感慨道:“区区一个神霄宫使差遣,这就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公孙胜看着小师叔的这张脸,读出了他表情中的那些不满与遗憾,非常想多嘴一句:“小师叔,我这神霄宫使的差遣,还不是你安排给我的。”
但他修道年久,虽然在江湖上染上了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绿林习气,但这侍奉师长的本行倒还没有丢下。
特别是和小师叔相处了这么几天,他知道小师叔现在正满嘴跑舌头,只需要一个会吐槽的捧哏而已。
但做捧哏也是很辛苦、很讲究天分的一件事。
起码在公孙胜看来,他能尽参地煞幻术,绝非什么笨人,但在这件事上面,就未免很没才情了些。
于是公孙胜只得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说道:“虽然师侄官卑职小,但师侄还背着一个钦使名义,若想要在这件案子中分润些许,又有何难?”
魏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摇头道:“你也知道自己担着个钦使名义,可你那钦使是到东岳行香打醮去的,怎么能在东平府这里久留?到时候别人不说,陈文昭第一个就要拿着你这东岳进香的名义说事,到那时候,你再怎样厚脸皮,这皇命的帽子扣下来,我倒看你是走人呢、走人呢还是走人呢?”
两句话把公孙胜堵得答不上来,魏野耸了耸肩,将手中渔鼓朝他手中一递:“且不管这些官场上的文章,你先看看,师叔这只渔鼓有什么玄妙?”
罗真人这一脉,讲求的乃是天罡地煞变化之术,于祭炼法器上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就连公孙胜那口松文剑,在魏野那大堆收藏面前也显得极为不起眼。此刻公孙胜见魏野叫他品鉴法器,倒是好生疑惑。
小心翼翼将渔鼓接过,摸着凉滑如玉的青嫩竹皮,可在公孙胜的感知中,却似有一道道云篆秘符,蜿蜒于指腹之下。
见着公孙胜的反应,魏野点了点头说道:“看你的表情,似乎已经看出些端倪?魏某这渔鼓,采自罗浮山福地中特产的百岁天符竹。那天符竹乃是昔日抱朴子葛稚川于罗浮山炼丹时,喝令南海广利王行云布雨、以解亢旱灾情。因为抱朴子当时手头没有承符的纸张,于是以竹叶代替符纸,书道符于其上,不料却从此留下这一脉异种。论其本质,可与三茅真君在茅山手植的玄文竹、鬼谷子留于仙居洞的云篆竹鼎足而三,也算是符道中人难得一见的妙品。”
公孙胜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就像他从前侍立在罗真人面前,听着罗真人谈及古仙轶闻的时候一个样,而绝不会去问,天符竹的产地怎样走,玄文竹又能在哪里买得到。
像这类天材地宝,生长之处定然也是险峰之下、幽谷之中,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就算有仙道中人移植栽种,也只会在那等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的洞天福地之中。师长谈起这些宝物来,也只是给弟子辈增长见闻,没有说一定要厚着脸皮搞些来给后生晚辈做好处。
但小师叔既然将这渔鼓拿出来让自己参详,那就肯定有更深远的用意。像这样的师门前辈,最喜欢弄这样的玄虚,如果画一个圈出来问徒弟,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一个圈”,就要大摇其头,然后用戒尺打你的脑袋,然后作一首“丹不是圆,圆却是丹”之类的颂子出来。
或许你和刚入门的六岁小师弟一起回答这个问题,你作了一首极具玄思哲理的颂子,小师弟却天真无忌地回答“这是一个圆圈”的时候,说不定那师门长辈又深感小师弟一颗童心活泼泼地,正合了道门赤子婴儿之道。而你写了一首阐述玄理的颂子,却是满满的后天雕琢浮华之气,大失道门本旨,于是乎又挨了一顿戒尺……
于是吃过很多次这种亏的公孙胜,还是先谨慎地看了一眼小师叔,恭谨问道:“您想要弟子从哪个角度开始阐述呢?”
魏野不解地一蹙眉,像看着白痴一般扫了他一眼:“这还能从什么角度阐述?这只法器的祭炼手法,接下来的祭炼方向,法器材质的补完与强化,还有其中符印与气机的融合,最重要的还是其中种种玄机运化的根本思路。不谈这些,难道去谈什么牛屎牛黄?”
公孙胜长出一口气,方才把渔鼓放在掌心,心神凝定,感知着天符竹炼成的这只渔鼓究竟有怎样的物性。
不多时,他抬起头来,不怎么确定地说道:“小师叔,天符竹虽然是极罕见的天材地宝,可是就师侄看来,它胜在涵养灵机、运化符意这等精细事上。可小师叔你在渔鼓上所祭炼的符印,似是乾阳之气,猛然生发,是个天雷动而一阳生的路数,符印与宝材并不是太相合。依着师侄看,是不是该换一种感应风雷之气的宝材,更合适一些?”
公孙胜应答得是小心谨慎,可魏野只是略略沉默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节老竹。这节竹筒上没有天符竹那种仿佛绿玉般的嫩青质感,也没有天成符篆隐现其上,但竹皮表面却隐隐浮出一层细碎鳞甲,仿佛躺在魏野手中的不是一节竹筒,而是一段带鳞水族的躯干。
拿着这节竹筒,魏野向着公孙胜一点头:“既然你觉得天符竹的物性,与这渔鼓不合,那我就拿这问题来考考你。我手中这节化龙竹,也是少有的异种,长成之后,一遇阴天就能发出龙吟之声,引动风雷大作。你就拿这节化龙竹来试一试手,看看这样炼成的渔鼓,究竟是不是更相合一些。”
“小师叔,你是知道我的,在这祭炼法器上,师侄实在不怎么精通,这个……”
“不精通?可以学嘛。我现在就传你祭炼之术……嗯,说起这祭炼法门,我也略有些心得,传你一招半式的,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你觉得祭炼这样一只渔鼓,需要多少时间才够用?”
……
………
魏野手把手地教公孙胜祭炼法器,然而东平府这时候从府尹陈文昭,一直到阳谷县县令,都在忙着另一件事。
抄西门庆的家。
只可惜,西门庆之前巴结蔡家实在巴结得好,居然让他弄了一个提刑知事的官身回来。
要知道,这类提刑官也是标准的文官出身,而按照大宋一贯以来对文官的特殊照顾,只要不是卷入谋逆之类大罪,这种犯官总还有几分特权可以享受。
比如大宋那最著名的“不杀士大夫”原则,如今就照拂在西门庆头上。
东平府大牢里,西门庆人事不知地躺在囚室中,门外两个狱卒就在那聊着闲话:“实在是想不到,这西门大官人也算是咱们东平府头一个遮奢人物,如今却沦落成了个死囚!”
“莫乱说,西门大官人虽然牵扯进大案里面,可也只是一个窝藏不报的罪名,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了不起就是流配远恶边州罢了,将来一旦遇到官家大赦天下,说不定还有回乡的一日。”
“回乡?西门大官人怕是没有那个福分了,我听说,知府相公已经定了案,断了一个流配沙门岛!这流配沙门岛的虽然不是死囚,却也和死囚没有什么分别了。”
听着“沙门岛”三字,就是那个一直为西门庆辩护的狱卒也不由得一个哆嗦,再不肯说下去了。
这也难怪,北宋一朝的沙门岛,也就是山东庙岛,从来不是善地。
那座海上小岛占地不大,上面看押流配犯人的沙门岛寨也很小,但偏偏刑部喜欢把重刑犯流放到这座小岛上来。
所以这座孤岛监狱,从来都是人满为患,拨给沙门岛寨的粮食也永远不够吃。所以沙门岛寨的历任知寨为了多克扣些许油水出来,便要想着法在监狱中进行人口削减。
给犯人上水刑、压土袋、打钢钉,这类很传统的无外伤杀人法,沙门岛寨的知寨们都不屑使用。往往是犯人前脚上了岛,后脚就被知寨扔下海喂鲨鱼。
就这,还算是格外仁慈之辈,有的知寨干脆就以杀人为乐,更有过一年斩杀六百人的战绩。此类恶名实在是多不胜数、远传八方,就连江湖上也传出了一句口号,叫做“生不至沙门岛”!
如果真的把西门庆流放到那等人间地狱,虽然是贯彻了大宋轻易不杀文官的传统,可也和杀了他没有什么两样了。
对于这些议论,西门庆浑然不晓,依旧浑浑噩噩地躺倒在囚室中,像是一截等待腐烂生蘑菇的老木头。
在他的手中,还握着那个白玉雕琢的童女像,只是那童女像面上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厌憎模样。
除了这尊白玉童女像,西门庆身上依旧浸满了血水。尽管他被抬进东平府大牢的头一天,牢头就受不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叫人烧了热水狠狠地洗刷了西门庆一遍。可是洗过之后,不知怎的,西门大官人满身又沾满了脓血,仿佛那些脓血是从他的毛孔里沁出的一样!
第794章 .妾心胜似磁针石(一)
满身脓血的西门庆,怎么看都很恶心。
但不管怎么恶心,押解他去沙门岛的差人,还得捏着鼻子把他从牢里提出来。
按照大宋治下这些差人衙役的潜规则,接下来就该带着西门庆去拜访他的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弄上一笔盘缠使费,方才肯押着西门大官人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
但是差人们也不是傻子,眼看着知府相公们忙着抄西门庆的家当,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去讨什么盘缠?
而且派遣出来做这事的差人,也都是公门里面混了许多年的老油条了,清楚知府相公这样的安排到底用意何在——
押解到沙门岛?不用那么老远地送到沙门岛那些活阎王的手下,半路上直接报个“该犯不耐长途跋涉,半路暴毙”,也就算是完满了大宋官场的程序正义了。
对这个安排,除了要自掏腰包出远门的差人们不满意,大家都很满意。
陈文昭很满意,毕竟他还算一位有底线的官僚,十分尊重大宋的律令,只要在官场程序上做到完美无缺,而西门庆这人也谈不上是什么清纯无辜小白兔,那么他就同时兼顾了自己的利益与良心。
作为幕后黑手的魏野很满意,毕竟西门庆不是林豹头,没有鲁智深这样一位身在佛门却深具侠心的挚友,肯在半道上演出一场《大闹野猪林》的传奇。
带着重伤未愈的哥哥,到东平府来出面控告西门庆的武松也很满意,虽然嫂嫂没了,但是能让欺压哥哥的狗大户西门庆就此完蛋大吉,出了他心中恶气。
只有武大郎,听到妻子死讯的时候,怔怔地呆了半天,然后很严肃地对自己的兄弟说道:“不管知府相公们怎样判案,俺只信一点,你嫂嫂虽然泼辣了些,却不是那样的人。”
对于兄长的话,武松虽然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认真地问道:“那哥哥准备如何做?”
武大郎木着脸想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俺们回清河县,我会为她买一块好地。她是俺的媳妇,俺没有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那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不然你嫂嫂一个人太孤单。”
听着这些似乎很平常的话,武松面色肃静,却又怅惘无言。
……
………
从东平府到沙门岛,这条路一路向东,倒比去岭南、琼州这等烟瘴之地近得多。沿途村舍野店不断,也并不算难走。
跋涉了几天,两个差人押解着西门庆就到了孟州道北面,这些天西门庆除了会喘气,就像是个仍人摆弄的木偶,扛了七斤重的木枷跟着两个差人爬山涉水,不发一言,就连眼神都是木愣愣的。让这两个差人都有些发怵。
这天傍晚,走到一处土坡前,那土坡傍着山溪,立着十来间草房,挑出一帘酒招。
两个差人议论一下,索性就拐下土坡,绕过草房前那数人合抱的大树,攀着树上枯藤叫门道:“店家,俺们是押解犯人的公差,在你这买些酒饭吃!”
只见那野店大门推开,里面走出一个红衫红裙的粗壮妇人,脸上脂粉擦得极厚,像灵堂里安设的那种纸扎童女般吓人。
那妇人打量这两个差人一眼,娇声道:“原来是两位差大哥,奴奴倒是有失远迎。俺们这小店,有好酒也有好肉,肥花糕一般的黄牛肉,有嚼头的水牛肉,都是现成。家酿的村酒虽然浑了些,可也十分香美。更有大馅儿馒头,一口咬去,准保两位满口是油!”
两个差人听了,不由得笑道:“这等好牛肉,俺们在东平府里却吃它不着,今日却是占了个大便宜。”
说着,便一推西门庆,兴冲冲地进了店里坐下。
那妇人去厨下收拾了一大盘酱得黑糊糊的肉,又拿了一大桶酒,外带一笼肉馒头,连三双筷子一并送上。
两个差人早已饿得狠了,也不分好歹,只是大吃大嚼。
西门庆扛着木枷,只是怔怔坐着,也不看那些吃食,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那卖酒的妇人一边殷殷勤勤地给两个差人筛着酒,一边随口问道:“差大哥,这犯人生得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吃了什么样的官司,怎么落到如此惨淡地步?”
一个差人嚼着酱肉抬起头,大概是被妇人那桃红色的抹胸上那一团敦实的白腻弄得有些迷糊,他只是笑道:“大姐莫要小看了他,这位大官人,原本也是在原籍一脚抖三抖的人物。只是不该窝藏钦犯,不但赔上了家中好些娇滴滴的美人,自己也落到了这等抄家充公、发配沙门岛的地步。若在往常,便俺们三跪九叩,也不知这大官人肯不肯赏俺们体面哩!”
另一个差人喝了一碗酒,摇头道:“大姐,你这村酒滋味太薄,不知可有什么好酒管待俺们?”
那妇人听了,轻笑道:“有,都有,只是俺家的好酒虽然气力大,颜色可也更浑,差大哥莫要嫌弃才好。”
那衙役拿着肉馒头咬了一口,虽然觉得那肉馅酸不酸、骚不骚的有股怪味,还是点头道:“有好酒便好,大姐只管去拿不妨。就吃醉了也不打什么紧,晚上就在大姐这里留宿便是。”
说着,那目光就不经意地在妇人胸口绕了一圈。
那妇人只是笑嘻嘻地跟这两个差人说些荤段子,一边扭着腰,走进后厨,不多时便拿了一坛未曾过滤、满浮着米粒的村酒出来。
她拿着一只椰瓢,给两个差人各舀了一碗,也不筛了那些浮米,就笑道:“俺家的好酒已经来了,差大哥可要赏俺一个体面,满干了这碗。”
那两个差人被她一番劝,都有些撩起心火,不由得点头道:“好,好,俺们满饮了便是。”
说罢,两个差人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却听见一旁妇人叫了声:“倒也,倒也!”纵然这两个差人心头警兆大起,却是再也无力支撑,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
第795章 .妾心胜似磁针石(二)
看着那两个差人倒在地上,这红衫妇人笑了笑,将红裙子捞起在腰间,一脚就踏到了板凳上,向着西门庆说道:“这位官人,你倒是莫怕,老娘这店里有三条戒律,是老娘那没用丈夫定下的。只要是云游僧道、流配犯人、卖笑娘子,俺这里都不下手。大官人你运气好,占了流配犯人这一条,偏又生得俊俏,所以才饶你不杀。只要你将随身细软留下,却随便你天高地阔,自去寻人投奔,俺管你不着!”
西门庆像是全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仍旧还是那个毫无活气的死样。
这母夜叉哪里管这许多,见着西门庆不理会她,顿时跳过来一把薅住西门庆的发髻,冷喝道:“大官人,你可知道小店是什么地方?江湖上有句话,道是‘大树底下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进了小店,便是入了鬼门关,到了阎王鼻子下面!老娘见你生得俊俏,有心搭救你出火坑,大官人你却莫要不识抬举!”
喝罢,她眼光一转,却看见西门庆一只手收在怀里,不知掏摸些什么东西,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悍匪,武艺也算是精强,顿时劈手抢了过来。却见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白玉童女,面上似带许多愁绪。
她不抢这白玉童女还罢了,只这一下,西门庆却是突然暴喝一声,如疯虎一般扑了上来,猛地就冲着那母夜叉来了一记窝心脚!
母夜叉混没料到会起了这变故,怔愣之间,冷不防就被踹倒在地,头撞着房柱,震落一屋的积灰!
被冲撞了这么一下,母夜叉也是暴怒,叫一声:“好个不知死的东西,伙计们都出来搭把手,把这厮拖下去剁了馒头馅儿再说!”
她发了这声喊,后厨里顿时涌出十几个大汉,提着剔骨尖刀就冲了上来。
野店外,又见着一个挑担儿的汉子,生得高额头、凸颧骨,如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那母夜叉已经爬了起来,朝着那汉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货,这贼配军要砸了咱们的店,你却哪里去了?”
这声喊里,那些伙计早已一拥而上,把西门庆围在当中,一把弄倒在地,不由分说地朝着野店后厨里拖去。
那后厨极为扩大,还连着一间屠宰作坊,墙上满绷着人皮,吊着七八条腌腊人腿,简直不像是在人间,反倒像是妖魔鬼怪的剥皮亭一类!
这些伙计将西门庆身上衣服扒了,在剥人凳上一绑,有冒失鬼就拿起刀来要放血挖心。一旁有老成的人便拦阻道:“你也是好没计较,这厮身上脓血满身,腥臭难闻,若不洗刷干净,那肉便切下来也是臭的,怎么好拿去卖?”
说着,几个伙计便把西门庆抬到一旁水池里,又拿了老丝瓜瓤子,就在西门庆身上洗刷起来。
然而才刷了没有两下,就见着一池清水就这么变得血红一片,那种脓血腥味更是随风飘散,挥之不去!
母夜叉在外面也闻到这股味道,不由得骂道:“你们这些惫懒鸟货,难道是刚入行的不成,怎的如此不懂规矩!放血掏肠子,都要仔细清干净,不得留下怪味来。”
这些伙计刚要答话,那一池血水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猛地翻起一蓬血浪,将那些伙计全都浸入了血水里面!
血水翻涌间,西门庆的身躯缓缓地离开了水池,站到了那聚涌如球般的血水前面。
外面那对开黑店的夫妻听见屠宰作坊的动静,快步赶了进来,却见到面前是一团血水,浸在里面的那些黑店伙计一个个双眼圆睁,抓着脖子,死命挣扎,却是怎样也冲不出那血球的外面。
西门庆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开口,却是极为清冷、毫无人类情感般的女音:“我本来想借着这具肉身流放沙门岛的机会,借着沙门岛罪人血肉筋骨,重塑荼吉尼天身。但是似乎你们这座黑店里,那些怨念和死气,也不比沙门岛差多少?”
这淡淡的话语间,西门庆已经走到了那对夫妻面前,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散开去,化作飘散的蛇发,他的双眼更是透出光焰,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那黑店的店主暴喝一声,想要护住他的妻子,但就在此刻,那团血水猛地张开了一张带着四排獠牙的巨口,猛地把他们全吞了进去!
……
………
如果有人此刻正从这十字坡前路过,便会发现那十几座草屋微微震动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草屋里面挣扎。
而不过数息之间,最大的那间草屋就整个爆了开来,在漫天乱飞的草秆间,有一个圆球样的物事从里面挣脱出来。
土坡前后,像是有几万条大蚯蚓一同蠕动一般,扭动着,在地表留下了一道道扭曲的土垄。
土垄破开来,便有发黑的泥土、残损的人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大球聚拢过去。
头骨、颌骨、锁骨、肋骨、脊椎骨。
手骨、臂骨、盆骨、足骨、大腿骨。
不知多少骨骼,还有带着尸臭味的泥土,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那圆球聚集起来,甚至将那株数人合抱粗的大树都拱了起来!
大树的根系呻吟着,抗拒着,但是那些内脏腐烂而成的泥、那些剥离筋肉剩下的骨,却是不依不饶地朝外蠕动,最终将那棵靠尸体而自肥的老树也推倒在地!
所有的骨骼和尸泥,将那团血球包裹成了一个更为奇怪的物事。
人头骨空洞的眼,像是充满欢愉般地望着久违了的天空,那些已经没法以关节连接的骨片微微地颤动着,最后化作了一阵幽幽满足的叹息。
不知道这叹息声里表达的是欢喜还是悲恸。
而后,这白骨和尸泥在外,包裹着血水与新鲜尸体的大球隆隆地滚动起来,将那座黑店残留的建筑碾压成一片废墟,就这样欢快地朝着前方移动着。
那是日头升起的方向,那是海水汹涌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
她要回家去。
……
………
巨大的泥球在地面上滚动。
尽管这大球本质上只是些发脓的血、化泥的尸、朽烂的骨。
可是这泥球中犹然存着那人对家的记忆。
说记忆或不大准确,驱动着泥球的那人一死、再死,只有些许执念残存,却不知因为何种契机,牵动了那些残存的意识碎片,变成了这样一只怪物。
它要回到东面那个岛国上去,回到那座让它、或者“她”艰苦修行的山中去,回到那个曾经煮起豆子饭的温暖小屋里去。
那些意识碎片非常地混杂,一时间是暮春暖阳下菜花如锦的田野,一时间是隆冬冷月间无人凭吊的墓穴,还有一个瘦弱的少女,怯生生地在一个老和尚的面前躺着,看着老和尚慢吞吞地用没牙的嘴吮咬她胸口的那粒樱桃……
……就算如此,它也还是想回到那里去。
云空间隐隐有雷声响起,不知是嘲讽还是悲悯。
泥球碾过田野,穿过山林,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城郭与乡村,向东,向东,不肯片刻留停。
向东的陆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泥球伫立在海岸旁,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始渡海。
腥咸的海水拍打着泥球,海浪渐渐地将那些腐臭的泥消解成浑浊的水,而后连同骨片一起沉淀在细白的海砂上,渐渐再难分别彼此。
只有一汪血水,包裹着凝胶般的核,朝着东方漂流。
就算是视力最好的海鸟,也很难在波涛间发现它的踪迹。
前方岛屿在望。
……
………
驻守沙门岛的大宋官员,最高级别不过知寨,所谓“知寨”甚至也不是一个正规称呼,而只是民间效法着知府、知州、知县的例,生造出来的词。
官面上的叫法,乃是提点刑狱司所隶沙门岛巡检司,不过从九品的杂流。但看遍大宋各路、府、州、县,只怕没有哪个巡检司能比沙门岛巡检司名声更大。
现任沙门岛寨的知寨老爷谢明弦,祖籍会稽,仔细排起宗谱来还是南朝名士谢灵运的后人。只是谢明弦虽然也颇有效法乃祖之志,平日里吟哦了许多诗作,只是身为沙门岛知寨,他实在是写不来那些清淡玄远的山水诗,倒是每每吟哦些《咏水火棍》、、《察狱偶题》、《死囚投海歌》之类篇什,说起来倒也算是沙门岛历任寨主中最风雅的一个。只是这种风雅却总带着那么一股子尸臭,实在很难在这个世上找到知音。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海天一色,谢大知寨闲着无事,便拉出几个身板结实些的死囚,叫他们展露一下做强盗时候如何剪径杀人的手段。
自然,谢大知寨是不肯给犯人正经兵器的,而只是叫死囚们用手、用脚、用牙齿去彼此撕咬。
在这座贫瘠的沙门岛上,看不到牡丹与芍药的红艳,见不着水仙与寒梅的素净,但是从来都不缺少囚徒,自然也就有足够多的赤血与白骨,可以稍稍为谢大知寨找到一些诗情画意。
此刻,谢大知寨正望着那两个厮打成一团的死囚,在心中默默排着韵脚。他刚才看见一个死囚被打断了胳膊,整条手臂不正常地扭曲起来,于是决定用“骨”字韵,可骨字在入声第六部,全都是些诘屈聱牙的险韵,以谢大知寨的水准,一时间却是难以成句。
正在沉吟推敲间,他的鼻端却嗅到了一股浓重无比的血腥味。
那种血腥味就算是他这个见惯死人、闻惯污血的沙门岛知寨,一时间也忍受不了!
当他将那些其实同样血腥的诗情收拾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却看到整个沙门岛都渐渐地浸入了一片脓血中——
只是除了他以外,那些死囚浸在血水里,却显得那样地平静安详。
四周有渺然乐音微微响起,那些血水荡漾着,舞动着,血浪化作一个个载歌载舞的小巧天女,踏过死囚们的身躯,驻留在死囚们的胸口。
而后,她们以最准确最利落的手法,将那些死囚的心脏掏了出来!
组成心脏的肌腱解裂开来,漂浮在血水间。
这个场面很诡异,很可怕,但却有一种肃穆庄严之感,沉静祥和之美。
因为所有的死囚都很安详,似乎在终止生命的那一刻,看着了一个永恒的乐土在向他们招手。
但谢大知寨没法子这样安详,这样沉静,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水中涌出了一朵未曾绽开花瓣的血色莲蕾,缓缓地朝他靠近。
薄如蝉翼的莲瓣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隐隐可以看见其中有一个难以分辨性征的模糊轮廓。
从莲蕾中传出了无机质般的女声:“真好,这岛上罪业深重的人虽然很多,但谁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有了你的帮助,那么我回家的道路应该更容易些了吧。”
谢大知寨很想大叫,很想逃走,但是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的喉咙像塞了石头一样憋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朵莲蕾微微张开了一个小孔,而后就像毒蛇吞噬老鼠一样,将他整个吞了下去!
沙门岛上,至此再无一个活人。
只有血海中的那朵未绽的莲花,沉静而专注地植根于血水间,等待着它绽放的那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密布起阴云,那朵莲蕾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在期待雷雨来临的一刻,还是畏惧着即将响彻海面的雷声。
就在此时,海面上有人踏波而行,肩上背着不得出鞘的剑,手中轻轻敲动一只犹带青意的渔鼓。
渔鼓声动,天雷乍响,隆隆雷响中,那朵血色莲蕾震动一下,随即猛地将四周所有的血水都吞吸进了花叶的脉络间。在这样的蓄势中,陡然绽放!
血莲开敷,一只白玉童女首先浮现在莲台上,随即化作玉色的光华,凝结转化有如实质。
有少女不着寸缕端立在莲房之上,手中兀自结着手印,展露出娱神舞姿,那曼妙的身段,柔美的腰身,让她完美地融合了清纯与魅惑两种味道,自然而然地显露出天女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