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内忧外患
松江府华亭县,徐家。
之前在漕帮总舵气势逼人,侃侃而谈的徐立德此刻却显得毕恭毕敬,低眉敛目,连坐都不敢坐下,而是半弯着腰,小声向前面的人禀报着刚得到的消息。能叫他徐大管事如此敬畏的,自然只能是徐家的主人们了,这个听他说话的,便是徐阶的三子,也是现在徐家上下真正做主的徐瑛。
此刻的徐瑛,自然也与之前在父亲跟前所表现出来的小心翼翼大为不同,带着一丝叫人不敢亲近的威严,浑身上下都透着大家风范。
“三爷,刚得到的消息,锦衣卫突然出手,已把扬州漕帮上下一干人等都给拿下了。”徐立德小声地禀报道,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看了下自家主子的反应。说实在的,徐家的消息确实灵通,这才不过一天时间,几百里外的他们已知道发生在扬州城里的变故了。
徐瑛眉头微微一簇,也不觉有些意外:“这个杨震出手好快哪,我们才觉察到情况不妙,他就直接拿人了,不好应付哪。”
徐立德也是神色肃然:“是啊,想不到那严环竟如此贪婪而愚蠢,竟想到了做出这等事了,这次被人人赃俱获也是活该。不过三爷,这事对我们或许也有些不利呀……”
“怎么说?”徐瑛本以为这个结果只是让自家原来的计划出现些挫折,可听对方的意思,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就不觉皱起了眉头来问道。
“之前三爷您不是吩咐我把有关出海船只的资料交给漕帮那边嘛,小的不敢怠慢,早几日就送过去了。所以小的有些担心……”徐立德说着,目光微微瞥了徐瑛一眼,有些怯怯的意思。
徐瑛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你怕这事被锦衣卫的查出来,惹祸上身?”同时心里对自己这个得力帮手有些不满,你怎么就手脚那么快呢?但这话却不好说,因为这终归是自己的意思,做手下的办事快难道还错了不成?
徐立德的脖子微微一缩,有些心虚地一点头:“小的正是有这个担心。那锦衣卫做事的德行三爷您也是知道的,别的不敢说,这抄家的手段却是第一流的,几乎就没有能从他们手下漏出来的证据。那些海船图又有些敏感……”
徐瑛摆了下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随后才道:“这事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倒也不至于给我们造成太大威胁。即便锦衣卫真搜到了图纸,他们也未必会把这当回事,而且以严环的头脑应该也清楚出卖我们徐家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想来也不会随便把我们给咬出来。而且,就算真查了出来,你觉着杨震还有锦衣卫就敢对此深究,与我们徐家为敌吗?”对这最后一点,徐瑛有着绝对的信心,自家在江南的声望地位和势力有多大,他作为家族核心成员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在他看来,在江南,就没人敢真和徐家为敌。
对此,徐立德自然也很理解,但还是提醒道:“可是三爷,此事终归不小,我们总得有所防范才是哪。”
徐瑛作为家中主事之人,自然也很重视稳重这一特性,便在沉吟后点头:“你所言也有点道理。这样吧,这两日就去扬州那儿打探一下消息,看看那边的官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之前我们不是在杨震大婚时给了他一份重礼吗,再加上这次漕帮一事我们也没有阻挠他(其实是杨震行事太快,徐家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两个人情他总是得承认的,便找他通融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徐瑛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徐立德稍微放松了些,赶忙点头道:“三爷考虑周详,小的这就着手去把这两桩事都办了。必要时,也可以和杨震他们谈谈,再给他些好处?”
徐瑛稍一思忖,便点头道:“这个由你斟酌了去办便是了,只要不再生出事端来便可。最近我徐家还是莫出什么状况才好,之前京城已有消息传回来了,那混账的弹章居然真个送到了京城,而且还阴差阳错地进了宫。这等敏感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却是徐立德所不知道的消息了,他顿时面色一变:“竟还有这事?那疯子县令的弹章真个到了京城,还进了宫?”
看他有些惊慌的模样,徐瑛却是淡淡一笑,一副镇定模样:“你也不必这么害怕,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的奏疏而已,难道真能威胁到了我徐家不成?就是皇帝看了,也无关大局,现在这天下真正做主的,还不是他这个少年天子呢。”这等大犯忌讳的话也只有他这样的人,在自家屋子里和最亲信的人才敢说。
徐立德是不敢接这个话茬儿的,只能默然一点头。随后又有些咬牙地道:“这个疯子县令还真是不叫人省心,事情是越做越过分了,真当咱们不敢动他吗?”
徐瑛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冷哼道:“其实照我的意思,大可以找个由头除了他,这事我们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奈何父亲他坚持说至少在半年内不能再换县令了,我才不得不忍下来。”
徐立德苦笑一声,徐家在华亭声势太大,完全盖过了当地官员,使其成为自家的走狗。为此,之前两年里已出现了三任县令以各种理由辞官不做,现在这位县令大人也才上任不过半来年而已。若再把他给弄下去,朝廷会怎么看他们徐家,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他们徐家?或许徐瑛不怎么在意,但对身后名看得极其重要的徐阶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哪。
虽然徐瑛不能理解,但父亲的话他却不能不遵从,所以此刻也就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真想把自己口中的疯子县令怎么样。在生了会儿闷气后,他才继续道:“还是叫县衙里的人多看着点他吧,别再叫他生出事来了。再又出现奏疏被传递出去的事情,他们也就别在县衙里做事了。”
“小的明白,小的会把事情都安排下去的。”徐立德赶紧答应一声,他这个外管事肩膀上的担子可是着实不轻哪。
虽然最近出现的事情都对自家很有些不利,但徐瑛却并没有太过担心。因为自他晓事以来,在江南地面上,就没什么事能威胁到自家的。尤其是在自己的父亲斗倒严嵩成为当朝首辅后,徐家更是一呼百诺,所向无敌的存在。所以在他的头脑里,也压根不存在什么危机感。
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当你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危机却已一步步地逼近了过来……
华亭县县衙后堂。
一名身形瘦削,面容憔悴带黑的中年男子正有些烦躁地在书房里不住地转着圈子,而每走几步,他的眉头就会更往深里锁上几分。
在他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后,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人敲响了:“大老爷,二老爷来了。”
“叫他进来吧。”这位自然就是华亭县正堂,也就是徐瑛他们口中的那位“疯子县令”了。只是看他的模样和作派,却是和疯子这个形容词完全搭不上边。
门一开,华亭县县丞季楚白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这是个五十来岁,身体略显臃肿的男子。在看到县令的神色模样后,季县丞的眉头就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很守规矩地先给自己的上司行了礼,这才坐在了下首边一张椅子上,问道:“不知大人找下官前来所为何事哪?”
“何事?你季县丞不是记性这么差吧?”县令冷笑一声,语气很冲:“半个月前,我就叫你给我准备好有关徐家的一切地契、田契和其他相关财产登记在衙门里的备案了。可你倒好,一直都推说还没做好,这都到今天了,你还无法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季楚白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不屑,但对方既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也只能好言应付了:“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县里的公文管理一向多有混乱,想从这杂乱的公文里找出徐家的契约来总是需要些时间的,还望大人能够体谅!”
“你……”虽然明知道对方这个借口很是拙劣,可县令大人对他却也无可奈何。在这个衙门上下都与自己离心离德的情况下,他真想做点什么可实在是太难了。
但随即,县令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自己刚上任时所看到的那一幕……这让他有些犹豫的心思立刻又变得坚定起来,哪怕明知道是以卵击石,哪怕这么做的成功可能性极小,但有些事却还是得去做的!
在调整了一下心态后,他便用眼睛死死盯住了季楚白:“季县丞,本官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华亭县的百姓,也是为了我们县衙,我希望你能够对得起自己领取的俸禄和身上的官服。不然到时候,就别怪本官不讲同僚情面了。你退下吧,赶紧把我要你做的事情办好。”
“……是!”在看了面前瘦削的县令一眼后,季县丞最终还是低头答应了一声。
第五百九十七章 罄竹难书
说服扬州官员,让他们站在自己这边去与徐家为敌虽然不易,但杨震却明白更难的还是将这一切付诸行动。
只凭着严环他们的证词和那海船图纸虽然可以给徐家以不小的打击,但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从其他方面也同样给予他们压力,以尽量多的实质性证据来打击徐家的声望,来削弱他们的影响,来让更多的百姓站在自己这边,如此才能在属于徐家的主场江南一地斗倒他们。
虽然皇帝给杨震的旨意里只是让他查明真相,但杨震在思虑之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彻底把徐家给打掉!虽然这么做要比旨意里所说的要难上数倍,但杨震却没有半点犹豫。
好在,此刻他所在的扬州还不是徐家势力最大的南京与松江府,再加上那些地方官员已被他说动,所以要做些事情倒也还算容易。而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在掌握充分的证据之前自己的目的为徐家的人所知,对此他自然也有了些适当的准备。
想要摸清楚徐家在扬州犯下的事儿,自然得去找到苦主或是知情人。这一点,他们却是可以打着追查漕帮一案后续事宜的借口去做,倒不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是真有人对此有何怀疑,无凭无据的,他徐家的人难道还敢跑到知府衙门来质问详查不成?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旁证,真正能被杨震当成杀手锏的,却还是徐家破坏海禁一事。他相信,以徐家的家业,以及他们的胆子,和漕帮的合作一定不是首次的走私,若是对此加以深挖,总能找出些更有力的证据来的。
所以除了让扬州府的官员打着追查漕帮一案的名义在城里寻找可用的苦主人证的同时,他也派了不少兄弟去沿海一带寻访关于徐家走私出海的线索。不过这两方面的事情都是细活,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成了的。
至于杨震自己,则坐镇府衙,一面镇住扬州官员,让他们不至突然临阵倒戈,一面也是在等待着自己之前给镇抚司那边下达的指令的回音。并根据这些线索来进行下一步的布置。
时间也在这种似乎有些枯燥而乏味的寻找线索和等待回音里一点点度过,七月终结,来到了桂子飘香的八月时节。这时候,之前受杨震之命从杭州赶去松江一带查访徐家消息的曾志耽终于赶回来禀报了。
虽然杨震之前给他限定了一个时间,但这回见他直到这个时候才赶来倒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说了句辛苦,就让他把自己打探到的情况细细道来。
曾志耽赶紧凑到杨震跟前禀报了起来:“大人,这徐家确实在松江和华亭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他们几乎将那边最赚钱的营生都给垄断了,举凡丝绸、茶叶等事都有他们的身影。而寻常百姓若想插足其间,就得与他们合作,成为徐家的人。之前有几个做丝绸生意的大商人曾对此很是不服,想与徐家打对台,可结果几日之后的夜里,他们存放货物的仓库就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他们几个找到衙门告状,最后却被定了个诬告的罪名,最终流放千里!也正是因为出了这档子事情,许多商人知道与徐家硬碰硬的凄惨下场,所以最终都只能服软。”
“你所说的这些可有什么实质证据能证明确是徐家所为吗?”杨震不动声色地问道。说实在的,这种事情他听得多了,许多地方上的豪门大族也没少做,自然不可能动怒了,他只关心能不能成为对付徐家的证据。
“这个……却是没有。这些都是从民间查访得来的,但证据,想必早被徐家销毁得干干净净了吧。”曾志耽苦笑地一摇头,但随后又道:“但另外的一些事情,倒是可以找到实证的。”
“哦?却是什么?”杨震顿时就来了兴趣,赶忙问道。
“关于他们抢夺良田土地的罪行。”曾志耽答道:“这几十年来,徐家从一个只有几百亩土地,两座宅子的小地主成为了今日占地数万,房屋更是不可胜数的偌大家族,这些田地房产什么的自然是他们用种种手段巧取豪夺而来。
“对此,卑职也曾率人仔细查证过,他们多是用极低的价格强行从人手中购买自己相中的土地,另外一些则是用相对贫瘠的土地换取沃土。当然,这其中也免不了通过更激烈的手段害得人家破人亡才得到了土地,但这些却已无证可查了。倒是前面两种,因为都需要在衙门登录造册,故而这些也就成了确凿的证据。”
“嗯?”杨震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虽然大明朝的政府统计记录工作没法与后世相比,但却也是有着相似功能的。尤其是那些把田地房产看得极重的百姓,更会在官府里登记备案,如果要是发生买卖转让的话,也会在中间人作证的情况下再次在官府进行登记造册。这样,才能避免以后可能出现的纷争,也是保护自家私人财产的正确方式。
但这只是对正常的田产房产的买卖转让来说的,像徐家这等强买强卖,以远低于正常价格收买田地房屋的行为,便会成为要命的证据了。试问谁会随便把价值百两的东西以十几二十两银子卖给人呢?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确信徐家在其中的手段有多么卑劣了。
杨震满意地一点头:“这确实算个不小的把柄。而且想必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没少干,积少成多之下,对徐家的罪名确立就更为有利了。”
见杨震赞同,曾志耽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笑容,但随后又皱了下眉头:“不过这些东西都在衙门里存着,我们想查也没那么简单哪。”
“这个倒不必太担心,我们锦衣卫要查的东西,没人敢不给看。而且就是在这扬州府里,怕也少不了相似的情况。”说到这儿,杨震的眼睛突然就眯了一下,他想到了那些官员,居然没人跟自己提这一点,更别说拿这些证据来给自己看了。显然,这些家伙依然还是有所保留哪,还是得再敲打一下才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在转过这个念头后,杨震又把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曾志耽的身上:“曾千户,除了这两点之外,你此番还有其他收获吗?”
曾志耽稍作踌躇才道:“另外有一件事情,卑职觉着也可能与徐家有所关联,不过到底真相如何,却不敢保证。”
“你说。”
“是。其实就在前两日卑职抵达华亭后,县里出了一宗灭门惨案,一家五口人,都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而且明显是自杀的。不过就那附近的百姓传言,他们是被徐家的管事徐立功给逼死的。是那徐立功看上了这家的闺女,想把她纳为妾室,但那家却知道这位徐管事性好渔色,且跟了他的女子最终都是不知去向,所以说什么都不肯推自己的女儿入火坑,结果惹恼了他。当时徐立功曾在醉酒后在众人前放下话来,除非那家人都死绝了,否则自己一定要把他家的女儿弄到手。没想到这话后不久,这家人便出了事。所以百姓们都在私底下传,一切都是徐立功逼迫所致……”曾志耽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复述了一遍道。
杨震听了后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这一个管事居然都跋扈成如此模样吗?看来徐家在当地确实是个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哪。”之前他只觉着江陵的张家行事可恶,为了夺取自家的土地无所不用其极。但现在看来,和徐家人一比,张家已算是善良了。
“是啊,这一点卑职去了松江,尤其是入了华亭县后,更是深有体会。对那里的百姓来说,徐家才是他们的天,至于官府根本算不得什么。”
“民畏其如虎吗?这徐家在华亭确实算得上是一手遮天了。但他们有没有想过,百姓不敢反抗只是时机未到,一旦时机到了,再加上有人振臂一呼,他们的灭亡也就只在顷刻之间而已。自古得民心者昌,失人心者亡,他们离灭亡应该不会太远了。”杨震很有些感慨地道。
“大人所言甚是!这次由您出手,势必能把华亭县的这颗毒瘤给连根拔起的!”曾志耽忙附和道。
“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只要帮我好好办差,功劳少不了你的。”杨震笑着一拍对方肩膀道:“你这次也辛苦了,且下去歇息吧。”
待其走后,杨震才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现在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也有了对付徐家的头绪,只等京城那里的消息,以及真正能置徐家于死地的海禁之事的线索汇拢过来,自己就可以真正出手了。
虽然只他所掌握的这些罪证都可用一句罄竹难书来形容徐家的恶行,但杨震却知道,能让朝廷下定决心对付徐家,尤其是前首辅徐阶的,只有海禁这样的大事!
第五百九十八章 诸事皆备
杨震知道能对徐家构成致命威胁的是海禁,相对的徐家自身也对此很是了然,自然也会多加提防,尽量不被外人所知。所以即便杨震派了人去松江那一带详查,但在短时间里,这些锦衣卫查探消息的老手却也无法把确切的线索带回来。
倒是之前他在扬州官府里所做下功夫在这段时日里起了些作用。在被杨震拉上船后,姚庆之等官员只能听从他的意思,在暗地里查起了徐家在扬州府境内的种种不法之事。
而因为徐家一贯在江南肆无忌惮惯了,认定了官府不敢插手自己之事的缘故,所以这种把柄和罪证倒是一抓一大把。只这段时日里,他们就已通过各种途径搜罗了差不多三十多件罪证,这可都是能找到相应苦主及人证的罪过。
手里捧着这些罪状,站在杨震门外的姚庆之心里依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就这么把东西送过去。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走出这一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自己将成为徐家的对头,不是他们死,就是自己亡……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后一种的可能要高得多。
不过很快地,他就不必再这么犹豫了,因为屋里的杨震已发出话来:“姚知府可是有什么要事吗?还请进来说话吧。”他的到来自然是瞒不过杨震耳目的,见其久久在外,便索性招呼其进来。
深吸了一口气后,已没有退路的姚知府只能有些忐忑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杨震此刻正微微皱着眉头仔细观瞧着手上的一些卷宗,似乎对此有些不大满意。这让姚知府的心里更是一阵发紧,赶紧以下属之礼先参见杨震。
“姚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因为徐家之事才来见我吧?”杨震抬头瞥见了对方手里所捧的东西,便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正……正是。”都到这个时候了,姚庆之也没了遮掩的必要,把手中的这些证据卷宗轻轻放到了杨震案头:“杨大人,这是下官等这几日里查找询问扬州府里的百姓得到的关于徐家在这儿为非作歹的罪证,共计有三十四件。”
“是么?”对于这样的结果,杨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来。若是早几日有如此收获,他或许会感到高兴,因为事情总需要一步步来的。但现在,当曾志耽他们带来了徐家在松江的种种罪证后,这些罪名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啊……”见杨震如此淡然的模样,倒叫姚庆之很有些失落了。要知道为了这些,他们可是着实冒了不小的风险,用了不少手段的,光是要瞒着旁人把苦主找来盘问什么的,就不是以往的他们所做的事情了。可现在倒好,在做了这么多后居然没落个好字,这让姚知府的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儿了。
杨震也觉察到了这点,忙又挂上了一丝笑容:“辛苦几位大人了,你们所做的一切,本官和朝廷一定不会忘了的。”
“杨大人客气了,下官身为扬州父母官,自当为府治百姓做主,现在治下出了这许多不公之事,下官自然是难辞其咎的。”姚庆之忙谦逊地说道。随后又不失时机地问了一句:“不知杨大人觉着咱们该怎么处断这些事情为好?”
直到这个时候,杨震虽然已直言要查处徐家的种种不法事,但除了这等搜集罪证的手段外,也不见他有进一步的举动,这让姚庆之在好奇之余又有些侥幸心理存在——莫非自家只要暗中查证便可,其他的事情只待留给他报到朝廷,由皇帝或是内阁来处置么?要真是这样,姚庆之倒是可以松一大口气了。
可姚庆之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句试探却提醒了杨震。之前他打的是尽量在暗中搜集证据,在拿到徐家触犯海禁的罪证后再把这些一股脑地都抛出来,彻底压倒徐家的打算。
但现在,既然一时间海禁方面的线索查不出来,是不是可以先拿这些探探路呢?松江那边是徐家的老巢,自然不好用这些普通不过的罪证对付他们,但在扬州,却明显是可行的。
见杨震突然沉吟起来,姚庆之的心里也是一沉,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已觉察到了什么不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杨震就抬起头来:“姚大人你这倒是提醒了我,既然咱们都掌握了不少罪证了,也确实该为百姓做点实事了。这样吧,这两日里,你就挑几个严重的案子,让苦主来衙门鸣冤,然后帮他们申冤了吧。”
“这……是!”姚庆之只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就会说那等话呢,这下好了,把自己个儿给绕进去了吧?不过转念一想,有时候索性放开手脚倒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这样不用时刻为难担心了,只希望杨震这个锦衣卫的镇抚真有传言里的那么厉害吧。
在打发了有些神思不属的姚知府离开后,杨震的嘴角又扬了起来。他所以突然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生出了另一个打算。显然,正常情况下想查出徐家走私犯海禁这样的重罪显然是不可能了,那索性就挑起些事情来,看有没有可趁之机。另外,或许徐家在这等情况下,会做贼心虚,自己把底细给暴露出来呢?声东击西再加上打草惊蛇两计并行,他觉着这是很值得一试的对策。
当然,这么做就是让自己等的意图由暗转明了,也把众人都暴露到了徐家的眼前,这对于身处徐家势力范围内的他们来说也有不利的一面。但杨震觉着,与可能得到的收获比起来,这点险还是值得冒的。
现在,他最牵挂的,还是京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数。要知道他所以敢放开了手脚与徐家斗,靠的还是那份旨意在手。若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事情可就不是太妙了。
好在这种担心也没持续太久,就在当日夜间,一只信鸽就已从北方飞进了扬州城。而待到二更天时,这封从北京来的锦衣卫密报已呈送到了刚想入睡的杨震面前。
这是沈言亲笔所写的书信,上面禀报了关于杨震嘱咐镇抚司必须细查的两件事情的回执——
这段时日里,锦衣卫派出了不少好手对张居正进行了全方位的监视,却发现他最近很是低调,除了公事外,几乎很少见外客,更从不和人谈论关于徐家的任何事情,就连在京为官的徐阶两个儿子徐璠、徐琨前往拜见,他都推脱了不见。
究其缘由,沈言做出判断是因为张居正如今自身处境很是麻烦之故。随着冯保的倒下,在朝官员已明显感觉到了皇帝对张居正的削弱之心。而他的种种改革措施又确实不得众人之心,所以明里暗里总有人想对付他,想拿捏他的把柄。
在如此情况下,虽然张居正还可以靠着自身多年的威信压住局面,但却也无心再多生事端,不想对徐家的事情多作理会。当然,这也不排除他对自己的老师有信心,觉着在江南地面上,没人真能威胁到徐家的缘故。何况朝廷里除了他张太岳外,尚有不少徐阶的门生故吏在替他说话,至少京城里看着徐家依然是稳如泰山的,这就更不需要张居正出口维护了。
对于这么个结果,杨震倒是很满意的。无论张居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只要他保持沉默,自己行事就能容易许多。而一旦自己真拿住了徐家的大问题,那时即便张居正想为自己老师说话怕也没法开口了。
与张居正这边传来的消息相比,杨震让人追查的另一件事所给的答案就不那么让他心安了。
在锦衣卫的仔细查察之下,终于得知把那华亭县令的弹劾奏疏带进宫里去的是通政司的一名叫周道灵的官员。而再查其出身来历,却发现他并没有任何的朝中大员的烙印,看着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京城小官而已。如此一来,他的动机也就无从查起了。
倒是接下来这道弹章是如何被带到皇帝跟前的,却有了新一步的进展。是皇帝跟前一名叫向丰的小太监从内阁那里带出来的。而这个人,却是重新回到皇宫不多久的张鲸的干儿子之一。
再结合之前应公公给杨震的线索,他已能确信这事与张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不过杨震却知道,除了张鲸这个宫里的人之外,朝里至少也有一人是促成此事的背后推手。
“看来是某些人不安于现状,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的胆子居然比我的还大,居然在张居正身边搞这样的小动作么?而且他们也是冲着徐阶而来……”想到这儿,杨震不觉笑了起来。虽然这些人利用到了自己头上,但却也与自己的想法想通,倒是可以帮着他们做成这场戏的。
而且他相信,一旦自己真把事情铺成了,这两个隐藏着的家伙也一定会在关键时刻给徐家以致命一击的。
现在,诸事皆备,只欠那海禁方面的“东风”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青天老爷(上)
辰时之后,日头已渐高,暖融融的秋日照在扬州府衙前一片的空地,让不少汇聚在此的人不觉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与大明各地府县衙门一样,每到放告受理案子的日子里,扬州府衙门跟前也会聚集起一批人来。这些当然不全是前来打官司的,这里有不少都是靠着帮人写状子,或是指点如何打赢官司为生的讼师——这放在后世是被主流大众所崇拜的律师职业,可在几百年前,却最是不受人待见,被人称之为讼棍。所谓的吃完原告吃被告,指的就是这些讼棍了。
虽然官府衙门总是明令禁止这些家伙插手诉讼之事,但这个时代百姓识字率实在太低,而打官司又免不了递状子,至于和官老爷说话,就更不是那些胆小的百姓能做到的,所以许多情况下,衙门却又少不得这些个讼棍。
如今大明风气早已糜烂,官府对这些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讼棍们在衙门口兜揽生意,只作不知了。
不过今日府衙这儿的“生意”却颇为清淡,这都开衙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人来找官府评理,甚至都用不到那些自以为高明的讼棍出主意。无聊之下,几名讼棍只能聚集在一起说些个张家短李家长的闲话消磨时光。
这时,从前面的长街又径自走过来一名衣衫还算齐整的白头老者。只见他满脸愤郁之色,目光死死盯在府衙大门上,就这些讼棍的经验来看,这位一定是有冤屈需要向官府申诉,这让他们的精神陡然一振。
随后,刚才还颇为融洽的气氛也为之一扫而空,所有人都有些期盼地看着老者,希望他能过来找自己问个价格。看他的穿着模样,就是个懂事的,一定明白打官司还得找自己等人规矩。有人已在脑子里飞快地进行了盘算,看到底该怎么回话,碰到什么案子该出个什么价钱之类的。
但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老者并没有朝他们看上一眼,而是直接就来到了衙门口。而后,一件更叫他们心惊的事情就发生了。
本来,见他没理会自己,有个好些日子没开张的讼棍还想主动上前搭搭话,兜揽一下生意。可没想到,那老者却是直接走到了那立在府衙门边的鸣冤鼓前,二话不说,便拿起悬于其侧旁的鼓槌,重重地击了下去。
“咚……”响亮的鼓声突然传了出来,让众讼棍的脸色为之一变,那名本来已走到老者跟前的家伙一见这情况,当即就把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地就往回走,速度比他过来时更快了不少。
至于其他讼师,也在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位老者,觉着他要么是真有天大的冤屈,要么就是疯了。说句不夸张的话,他们在这府衙前兜揽生意也有些年头了,可这击鼓鸣冤的事情却也统共见不到两三次。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里,县府衙门前的鸣冤鼓总是被喊冤的百姓敲响,仿佛就跟大家打110似的,只要是有什么麻烦和纠纷都会来击个鼓。但现实却绝非如此,这时候的鸣冤鼓可不是随便能敲的,非遇到杀人抢劫或是造反之类的大案不能随意动,不然敲鼓之人必会被官府严惩。
现在这位老者一敲鼓,这事算是彻底闹大了,事情也很快就会被传遍全城。这种大事,这些个讼棍便是胆子再大,那也是不敢搀和的。
果然只敲不了几下,几名神色严肃的衙役就快步奔了出来,在制止了他继续敲鼓后,将他往衙门里带去。
“这……没听说最近城里出什么大事啊?怎么闹出这么一出来了?”
“是啊,到时候跟人打听一下吧。”几名讼棍再次变得融洽起来,互相聚在一起对这次的突发事件进行了探讨和猜测……
老者很快就被带到了衙门的二堂,此刻这儿已端然站立了两排神色凝重,手提水火棍的衙役,上头的案后则坐着冠服,神色同样肃然的知府姚庆之。在他拿起手边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后,衙役们就极有威严地喊起了威武来。
似乎是被这堂威给吓到了,进入堂内之后,老者的面色变得有些发白,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领他进来的差役在他的背后踢了一脚,低声道:“还不跪下!”他才依言屈膝跪倒,随后还朝着知府大人磕下头去。
“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击鼓?”姚庆之这才问道。
虽然之前已有人教过了老人不止一次该怎么说话,但面对高高在上的知府老爷时,心里的紧张还是让他有些迟疑,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小老儿夏植,我家在城里开了一爿夏家药铺……因为有几味祖传的治病良方,故而生意一直不错。不想就在两月之前,在我家药店旁又多了一家黎记药铺。
“虽然那黎记药铺门脸比我家的大,药材也比我家的多,但论起生意来,却是不如我老夏家的。可不想他们却因此对我们心生歹意,几次三番找人前来搅扰我们日常的营生不说,还着人来店中逼问我夏家祖传的那几个方子的配伍……”
说到这儿,夏植的眼里就流出泪来,声音更见颤抖:“我那儿子夏聪自然是不肯把我家药店赖以为生的方子交出去的,还与他们起了几次争执。没想到……没想到这黎记药铺的人竟极其凶狠,居然在几日后找了几名闲汉来将我家药店都给砸了,还将我儿也给打成重伤,最终半月前,他竟……”后面的话,在场众人不用想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
姚庆之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皱:“竟有此等事情?既是有人如此为非作歹,你作为苦主,为何早不报官?却要待半月之后?嗯?”
夏植当即就叫起屈来:“大老爷冤枉哪,小老儿当时虽不在药铺里,但事发后还是立刻报了官的。但是所报的县衙门对此却是根本不做理会……之后小儿出了事,小老儿又心下不甘,再去告状,不想却被县衙说成是诬陷,说我那苦命的孩儿是在街头与人争执才被人殴伤丧命的,与那黎家药铺没有半分关系。不但不肯受理小老儿的状纸,还把小老儿给打了一顿板子,逐出了衙门……还请大老爷为小老儿做主哪!”说罢,他再次朝着上头的姚知府碰碰磕头,泪如泉涌。
周围的那些衙役虽然有这身皮,却也是穷苦出身,一见他说得悲惨,也大为同情。同时,也对县衙那边的做法大为不满,觉着老人实在是太冤枉了,怪不得会不计一切地前来击鼓鸣冤。
只有几个头脑灵活的人突然脑子里转过了念头:“他所提的黎家药铺莫不是东门附近的铺子?听说那家的主人可是黎信隐,他却是华亭县来的,据说还和徐家有着不浅的关系……”
在想到这一层后,众衙役的面色就是微微一变,一旦事情牵涉到了徐家,就不可能按着常理来论了。怪不得县衙那里最终会是个如此糊涂的判决,而这位苦主现在把问题抛到了自家大人这儿,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在几乎所有人想来,以自家大人的一贯作风,出了这等事情一定也会来个拖字诀,对此案不作太多的涉入,同时也不会再为难面前这位丧子的老人了。
可结果却让堂上一众自以为了解知府大人的衙役大大地跌了眼镜——倘若他们有的话。只见姚知府在一愣之后,猛地就拿起了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下去,斥道:“真真是岂有此理!草菅人命,玩忽职守!此案既然县衙那儿不管,我这个做知府的却是一定要还你一个公道的!来人……”
听到知府大人的招呼,下面几名衙役陡然就是一个激灵,当即就有两人跨步走了出来:“在!”
干脆利落地,姚庆之从面前案上的签筒里取出了一支火签用力掷了出去:“你们速速去东门找那黎家药铺,把那儿主事之人都给本官带了来,不得有误!”
虽然心下不解,但几名差役还是下意识地拾起地上的火签,抱拳答应一声,便即大步而出。自然,他们到了堂外,还是会再叫上一些同僚一块儿前去拿人的。
而在知府大人下首一名书吏见他竟不假思索地下令拿人,也是一愣。随即小声提醒道:“大人,那黎家药铺可是黎信隐的产业,您要把他拿来可……”
不待对方把话说完,姚知府便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摆:“休得聒噪,国法面前,人人皆是一样,他黎信隐岂能例外。本官既然身为一方父母,自当为民做主。似这等为非作歹之徒,官府岂能容他!”
那书吏见大人如此表态,顿时就不敢做声了,只是心里却生出了更加怪异的感觉来,这自家大人是吃错药了吧,怎么性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而那夏植则是大为感动,口称青天大老爷的同时,再次重重地不断冲着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磕起头来……
第六百章 青天老爷(中)
半个多时辰后,一名模样普通,身材微胖,穿着上等丝绸衣物的中年男子就被两个府衙差役给请上了堂来。
你看得没错,就是请上来的,这两名对百姓一贯蛮横霸道的衙差对这位中年男子那是相当客气,就差弯腰在前引路了。所以出现这等衙门官差对被告如此礼待的情况,除了因为其在城里确实地位不低之外,更重要的自然是他们收受了不少好处的缘故。
可即便如此,在来到府衙大堂之后,这中年人在略微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照着规矩跪在了下面:“小民黎海潮见过府台大人……”
“嗯?”高坐上面的姚庆之把眼一眯,目光便在那两名差役的身上顿了一下,他明明吩咐让他们去把黎信隐带来,可怎么来的是这么个家伙?不过现在却不是发作的时候,便哼声道:“把你的身份也道出来!”
“小人乃是黎家药铺的掌柜,得知今日有夏家药铺的人前来诬告我们杀伤人命,特前来分辩!”说到这儿,他便又是一拱手:“还望大老爷明鉴,我们黎家的人一贯听从家训和自家老爷黎信隐的教诲,从不敢触犯王法,更别说伤人性命了。之前县衙里便曾就此事详查过,不过是那夏家药铺得罪了街边无赖,被人打而已,实在与我黎家药铺全无半点关系哪。”
与夏植刚才战战兢兢,连话都不是太说得明白的表现相比,这位黎海潮可就要自然得多了,显然他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对官员也没有太大的畏惧之心。倘若是一般官员,见了这两位如此表现,只怕很容易就会偏向黎海潮了。
但姚庆之却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是么?”顿了下后,才继续问道:“那夏植说你黎家曾几次三番上门想要他们家祖传的药方一事也是假的喽?”
“这……”黎海潮稍作犹豫后,还是如实道:“这倒是确有其事。咱们做药铺生意的能多几个好方子总是好的,而夏家的方子确实有其独到之处,故而小人才遣人想从他们手上购买。奈何夏家父子以家传为借口不肯出卖,那小人自然也无可奈何了。小人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是断然不敢因为这点小事便殴伤人命的!”
见他避重就轻,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的罪过推了个干干净净,姚庆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若是以前,这等事情就算真告到了他这儿,到这一步他也会以证据不足的借口给退了堂了。但现在,他却必须继续追究!
在略作思忖之后,他便把目光转到了一旁老实跪着的夏植身上:“夏植你来说,他所言可是实么?”
“嗯?”见知府老爷竟如此审案,黎海潮的心里就是一动,知道今天这事不简单了。因为若只是碍于有人击鼓上告而不得不做个样子的话,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应该高抬贵手才是,怎么反倒问起原告来了?这不是有所偏袒又是什么?
在他愣怔间,夏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回道:“大老爷,他说的都是假话,他们要我家交出药方只肯出五十两银子——那可是我们夏家传了有三代的古方,治好过许多病人哪——我们不肯,他们就派人打上门来,我那苦命的儿子与他们理论,还被他们给打了。结果……”说到后面再次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顿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植这话说得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就是一旁的那些官差也多少有些动容了。而这一幕落在黎海潮的眼里,却让他心中更觉不安,当即道:“大老爷,这都是他夏植对我黎家的污蔑,我们从未……”
“住嘴!”他才说了没两句,上面的姚知府已然断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分辩:“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给我掌嘴!”
这话一出口,堂上众人都是一呆,但在看到自家大老爷那肃然的模样后,官差们只得硬着头皮几步来到黎海潮的面前,拿起掌嘴用的木牌就往其脸颊上狠狠扇了过去。
“啪啪啪……”一连十下,直扇得黎海潮整张脸都高高地肿了起来,姚庆之才开口:“罢了。”说着待人退下后,他又森然地看向已完全被打得呆住的黎掌柜:“这次只是小惩大诫,若下次你再敢随意开口说话,本官定然不轻饶了你!明白了吗?”
被姚知府的目光一扫,耳边听得如此说话,黎海潮的身子就陡然一阵颤抖,心知今天的事情要坏。但此刻他已有些畏惧了,只能唯唯称是,刚才的那点从容气度早被这一顿打得烟消云散。
而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再没眼力见的人,也已看出端倪来了。今天这位知府老爷完全是要为夏家做主,狠狠地惩治黎家了。这个认识,让众人心惊之余,也不觉大为好奇,这可实在不像是知府老爷一贯以来的作风哪。
另一边的夏植也被这番举动给吓得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知府老爷。半晌才反应过来,再次冲他磕头道:“青天大老爷,我儿实在是被他们叫人打死的,这一点当时有不少街坊都在旁瞧见了,是他们黎家的管事带了一批恶人当街打的小儿……”
见他把黎家给彻底扯了进来,黎海潮是又惊又急,同时又有些暗喜。他本来只想让府衙随便把案子给推了算的,现在却有不可收拾的情况发生。但想到自家老爷黎信隐和他背后的靠山,他又觉着知府可没这个胆子真做深究。
姚庆之把目光重新转到了黎海潮的身上:“对此,你有什么分辩的吗?”
“这多半……多半是他们看错了。我们黎家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犹豫之后,他还是决定否认。毕竟这是人命官司,能不沾上还是不沾的好。
一时间,公堂之上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竟变得难辨孰真孰假了。左右看看之后,姚庆之便把手一摆:“来人,把原被告都先押到堂下,待本官好生思索之后再继续审问。”
片刻之后,姚庆之便转到了后面,来到了一脸笑意的杨震面前:“杨大人,这案子虽然一目了然,但没有实质证据怕也不成哪。黎家在我扬州那也是名声不小的,想拿下他,可不是这点证词就够的。”
杨震呵呵笑着,冲对方一点头道:“怎么样,姚大人,这官还是为民做主当起来舒服吧?不必昧着良心,不必想方设法地为人遮掩,自己的心气儿也就顺了不是?”
“杨大人,您就不要取笑下官了。眼下这情况,还望您可以教我哪。”见杨震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姚庆之都有些急了,再次拱手作揖地求助道。这事儿可是杨震教给他做的,原告什么的也是他找来的,总不能到了要紧关头放任不管吧?
杨震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这事其实不难,不过是要几个人证而已。姚大人你去找来便是了。”
“那些街坊的证词别说管不管用,光是想让他们担负着可能被黎家报复的压力,到了堂上他们也未必敢说实话哪。”姚庆之为难地道。这一点其实他早就想过了,但显然这么个解决办法是很不现实的。
可没料到杨震却一摇头:“错了,我可没让你去找这些人证。”
“那……还有其他的证人吗?”姚庆之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锦衣卫的镇抚,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杨震嘿地一笑:“比起那些看到行凶的人来说,行凶者本身的话不是更值得信吗?”
“嗯?这……这怎么可能?”姚庆之忍不住摇头道。若真能找到这些家伙,这案子自然很好审断了。
但很快地,他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惊喜地看向杨震:“莫非杨大人你早已知道他们的下落了?”以锦衣卫的本事,这点事情自然是很简单的。
杨震也不再卖关子了,很肯定地一点头:“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用这案子打开缺口了。”
“那还请大人告诉下官人在哪儿,我这就派人去抓了他们回来……”说到这儿,姚庆之又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愣:“杨大人你可别告诉下官他们身在黎家,真要这样拿人可有些棘手哪。”
“你放心吧,我自然不会叫你如此为难的。你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带到堂上审问。”杨震淡笑着道。
“啊?他们人在哪儿?”听他这么一说,姚庆之的精神就是猛然一振,急忙问道。
“他们早在两日之前就已在你府衙大牢之中了。怎么,姚大人你身为扬州知府竟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杨震忍不住打趣道。
这时候,姚庆之已顾不上抱怨杨震的风格了,当即一拍手道:“太好了,那这案子可以继续往下审了。下官这就去提审他们!”说着,便急匆匆转身往外走去。
杨震依然端坐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只是开始,希望你姚大人莫要让我失望才好哪。”
第六百零一章 青天老爷(下)
日斜月升,转眼间白天很快就已过去,来到了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
扬州知府衙门前有人击鼓鸣冤告状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城皆知,百姓们也各自对此事进行了将近半日的讨论和猜测,不过大多数人可并不知道府衙随后派人去把黎家药铺的掌柜黎海潮带走的事情。
当然,这其中自然是不包括家在瘦西湖边上的黎信隐黎大老爷的。在府衙把黎掌柜“请”走的同时,药店已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跟他禀报了此事,等着他拿主意。
对此,黎大老爷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不过府衙为了给鸣冤者一个交代,做做样子才不得不请黎海潮过去而已。到了堂上,也就走走过场,用不了多久,人自然就会被放回来。
其实这样的事情他也经历过不少了,以往无论的县衙还是府衙,只要事情涉及到自家,都是意思一下了事,谁叫他黎信隐在扬州势力不小,又有徐家那么一座大靠山呢?难道这些知县知府大人真敢拿根鸡毛当令箭地与自己为难不成?
可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慢慢发生了转变。这都过了有大半日了,也不见黎海潮他回来,显然应该还在府衙受审,这就很有些问题了。
“黎春,你这就去府衙那边打听一下情况,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怎么这案子要拖这么老久,是不是他们有什么其他打算,想要借机坑我们一把哪。”心下略觉不安的黎信隐吩咐手下的管事道。他猜测着,或许是知府想借着这事敲自己一笔竹杠吧,要真是这样,他倒也没什么意见,破点财并不算大事。
管事黎春答应了一声,便欲赶出门去。可才刚从厅里出来,就瞧见自家门子面色凝重地赶了过来,一见了他,就赶紧有些张煌地道:“春管事,外面来了府衙的人,说是要请您和我们老爷去衙门里问话呢。”
“什么?府衙的人要叫我和老爷去问话?”黎春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面前的下人很是郑重地一点头,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这让他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赶紧带了他就返回了厅里。
与自家管事的反应很相似,黎信隐闻得这话后也先是一阵发愣,以为听岔了,随后脸色才变得凝重起来:“他姚庆之在打什么主意,怎么突然就找到我头上来了?”心里嘀咕着,他却不敢轻慢,赶紧起身道:“先请几位衙门的差爷进来说话吧。”得先探探口风再作应对了。
不一会儿工夫,五名府衙的差人就大步走了进来,只冲黎信隐略一拱手,就用很直白的腔调道:“黎老爷,因有一件官司牵涉到你和你家的管事黎春,故大老爷特叫我们来唤你过去问话。你这就请吧。”
黎信隐的心里又是一紧,赶忙打眼色,让人给几名差役送上封好的二十两的银包,又试探着问道:“不知几位能否见告,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何知府大人会想到唤我等过去?”
正所谓拿人的手短,在接下这么厚的贿银之后,几名差役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笑容来:“怎么黎老爷还不知道吗?这当然是关于黎家药铺的黎海潮谋夺夏家药铺祖传药方不成,反而闹出人命来的案子了。现在,那黎海潮已交代出了此事乃是得自你府上管事黎春的指使,所以知府大人便来命我等将您和黎管事都带去衙门问话。”
“什么?”在场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黎信隐和黎春真是满脸满心的惊讶哪,怎么那黎海潮居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二人都给卖了?
“咳咳……黎老爷,事情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家大人可是给了咱们兄弟时间限制的,还请您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这就随我们走吧。”见两人都愣愣的不说话,几名差役忍不住再次催促道。
看得出来他们所言非虚,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黎信隐只能点了点头:“好吧,我这就随你们前往府衙。”同时心里已开始盘算这次之事有几分危险了。
至于黎春,脸色就更显得煞白,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日确是自己带人打的夏聪,一旦被人拿出证据来,自己的处境可就……越想越感害怕,他的身子都不觉微微颤抖了起来。而这一切,自然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怕什么?一切自有老爷我为你做主。”黎信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甩手当先往外走去。黎春稍作迟疑,也只能心不甘情缘地跟在了后面。
待到黎家主仆来到府衙时,这天已彻底黑了下来。但今日知府大人是下了决心要把案子审出个结果来,即便早过了放衙时间,这儿依然灯火通明,衙门里的官差人等也是一个不少悉数都在。
见此阵仗,黎信隐心中的不安不由自主又重了一些,脚步也随之变慢变沉。但都到了衙门口了,他自然已无其他退路可选,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面对了。
在来到二堂报出自己的姓名后不久,里面就传来了一声低沉有力的传召:“着黎信隐、黎春上堂回话!”随后,是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威武喝叫声。
主仆二人脚步略带蹒跚地进得堂来,早没了过去的气焰,老老实实地照足规矩先向知府大人见了礼,这才静等对方的发落。
姚庆之看到黎信隐的模样,心中也不觉有些快意。以往自己与他也打过几次交道,那时的黎老爷态度上可就随意多了,几乎是和他知府平起平坐的意思。哪有今日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哪。
在沉默了一阵,给足对方以不小压力之后,姚知府才缓缓开口:“黎信隐,黎春,你们两个可知罪吗?”
“大人明鉴,小民不知身犯何罪……”黎信隐忙道。
“大胆!”姚庆之闻言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到了本官面前,你二人竟还不肯招认吗?那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们吧,你们指使手下恶奴几次威逼强买夏家药铺的祖传药方,在对方不肯就范之下,不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于街上当众打杀了夏聪。此等种种,夏聪之父夏植已向本官如实禀说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扬州父母,断不能容你这等人在治下为非作歹!”
“知府大人冤枉哪,这些事情小民可是全然不知哪。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商人,断没有胆子干出此等干犯国法的事情来的。”黎信隐当即叫起屈来。
而一旁的黎春虽然也想叫屈,但想到对方已掌握了实质性的证据和证人,这话到了嘴边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出口了。
姚庆之嘿地一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了。来人,把那些凶手给本官带上来,由他们来和黎信隐两个对质。”
伴随着一声传唤,几名神情瑟缩,身上还带了不少伤痕的大汉就被衙差带上了堂来。
虽然是面对着自家主人,但已吃足苦头的这几名汉子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了,姚庆之刚一问,他们便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自己的身份,是怎么打死的夏聪,以及在动手之前,黎春黎管事所下的命令:“……当时黎春他说了,我们只管动手打死了那夏聪便是,一切都有黎老爷兜着,这都是黎老爷的意思。我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不然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还望大老爷恕罪哪!”
见自个儿家奴把自己给卖得这么彻底,黎信隐的鼻子都差点给气歪了。而更叫他生气的,还在后面。
似乎是怕证据还不够,姚庆之又把黎海潮也给叫了上来。早已被姚庆之审问得几近崩溃的黎掌柜在到了堂上后,很快又把之前所说重新复述了一遍,包括自己是受黎信隐的示意才会几次去夏家药铺强索方子,以及打杀夏聪的具体细节。
这一番话,直说得黎信隐的心里几欲气炸,但身在府衙大堂之上,却又不敢放肆,只能按捺着心情,狠狠盯着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思索着该怎么处置对方。
在让他把话都说完之后,姚庆之才把目光落到了黎信隐他们两人身上:“怎么样,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黎春整个人都已萎顿在地,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怎么都脱不了身了。倒是黎信隐,此刻却依然强自支撑,为自己分辩道:“大人,小民可从未有过这等吩咐,这一定是我家中下人打着小人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而已,还望大人明查!黎春,你给大人说实话,我到底有没有叫你做过这些事啊?嗯?”
被自家老爷这么一问,又被他的目光一瞪,黎春本来已经跌入谷底的心陡然转了一下。他终究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了自家老爷的意思,到这个时候,只有先独自一人扛下罪责,再等老爷来救了。便用微颤的声音道:“知府大人,此事与我家老爷没有关系,一切都是小人的错,是我一时贪心,这才唆使黎海潮做这些的……”
第六百零二章 青天老爷(终)
堂审终于结束,随着黎海潮一力把所有罪责都扛在身上,案子自然也就到此作结,接下来不过是个量刑的过程而已。至于黎信隐,则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的他,又有犯人主动把罪名都担了过去,他自然无罪,被当堂开释。
当瞧见黎海潮被知府衙门的人扣拿起来,将送往大牢等候发落时,一直等在旁边的夏植大为感激,再次真心实意地朝着刚迈出堂来的知府姚庆之连连叩首道谢:“多谢大老爷为小民,为小民的儿子做主。有大老爷这等青天在我扬州,实在是我等小民之福分哪……”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胡戈却是一撇嘴:“大人,咱们做了这么多,结果那黎信隐还是轻易就躲过了制裁,这实在是太也不值了。”
杨震安慰似地一拍他的肩头:“这便是现实了,你也不必太过气愤,我们终归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你没瞧见吗,就是苦主自身,那也是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的。”
“可是,真正的元凶巨恶却依然逍遥法外哪……”胡戈依然皱着眉头道。这事上他之前也没少出力,所以对此知道得很是清楚。
“放心,他嚣张不了几日了。有一就有二,这次他能躲过去,下一次可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杨震却是嘿地一笑道:“只要咱们还在这儿,就有他受的。而且,他也算不得什么元凶,充其量也只是个大点的走狗而已,我们要对付的人可比他要大得多了。”
胡戈这才从刚才的懊恼里走出来,用力地一点头:“大人说的是,是我过于执着了。”
两人说到这儿,姚庆之也已打发了千恩万谢的夏植,走了过来,脸上已带上了一丝忧虑:“杨大人,今日这事,我算是彻底把黎信隐给得罪透了。”
“那又如何?他是民,你却是堂堂知府,还会怕了他不成?”杨震一撇嘴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背后……”说到这儿,他才想起杨震真正要对付的正是其背后的徐家,所以后面的话也就不便出口了。顿了一下后,他才又有些无奈地道:“说来惭愧,下官还是未能尽全功,把那黎信隐也一并拿下了。不知大人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这一点,我想知府大人你也应该有考虑了吧?”杨震似笑非笑地看着姚庆之:“和黎家的梁子已结了下来,难道姚大人你还能半途而废退缩不成?”
姚庆之苦笑一声,随后又是轻轻一叹。杨震鼓励地道:“今日这事,想必到了明日,就能满城皆知了。那时候,全城都将称颂大人你为青天,你说百姓们会放过这个为自己伸冤叫屈的好机会么?所以只要你姚大人凭着为官的良心去做,黎信隐他躲得过初一,也绝躲不过十五。姚大人,我所说的可在理吗?”
姚庆之呼出了一口气来,沉默半晌之后才道:“如今也只有这么做了。希望真能为扬州百姓做点事吧,也不枉我在此为官一场。”说着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别样的情绪,心里想着杨震这次也千万不要让自己失望,自己这回可是在拿前程赌博哪。一旦无法把在江南一手遮天的徐家给……他这个第一个向徐家的人下手的官员势必不会有好下场。
看出了他的心思,杨震再次保证道:“姚大人放心,我们锦衣卫办事向来不会叫人失望。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何况这还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天亦是要助我们的,岂有失败的道理?”
即便姚庆之此刻对锦衣卫有什么不信任,这时候也只能表示相信了,当即用力地点了点头:“杨大人说的是,得道多助,此乃万古不移之理!”
就如杨震所预判的那样,待到次日,前晚在府衙里审断黎家药铺掌柜黎海潮抢夺药方,殴伤人命的官司结果就迅速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里传播开来。众百姓在吃惊之余,也不觉感到了一丝兴奋与期盼,同时,姚庆之这个知府,也开始被人冠上了青天老爷的名号。
要知道,黎家在扬州城里那可是无人敢惹的存在。别说是一般的百姓了,就是其他那些有钱有势的富商大户,又或是官府中人,对他家也得是恭恭敬敬的。谁不知道黎信隐背后的靠山是华亭徐家,而徐家在江南的声势有多大,就不必说了。
以前黎家在扬州里嚣张跋扈,欺压良善,那几乎是家常便饭,死在他们手下的无辜百姓那也是有不少的。可没有哪一次,官府是肯为民做主的,每一次都是胡乱结案,能叫黎家赔些银子出来已算是极难得了。
而这回,在知府大人的堂审之下,居然把黎海潮这个据说是黎家老爷黎信隐同族兄弟的亲信给定了罪,不日可能要开刀问斩,这对大家的冲击自然是极大的,百姓们发现,原来在扬州城里还有这么位肯为民做主的好官,青天大老爷哪!
于是乎,一些之前也遭受过黎家欺凌,甚至也有家人因此丧命的苦主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毕竟这种仇恨不是时间就能消磨掉的,以前是因为没途径可以报仇,但现在出了这么个青天老爷,情况自然就大不一样了。
但因为这事毕竟关系重大,也不知知府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这些苦主百姓依然不太敢头脑一热就去告状。但随后府衙做出的举动,却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信号——
就在审断案子后的第三日,当全城百姓还在对此议论纷纷的当口,知府大人就派人把同城的县令给拿下了,至于理由自然是包庇黎家了。随后,没等百姓们回过劲来呢,又几张告示被贴到了衙门口和城门的进出要道上。上面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府衙在这半个月里将接受任何百姓的诉讼。
虽然这话说得很是笼统,但其中含义,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能明白。这分明是冲着黎家而来!这事看着确是有些奇怪,似乎知府大人是在刻意针对黎家,但对那些苦主们来说,这已是最好的机会了。
在告示贴出来的第二日里,就有一名被黎家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出现在了府衙前,再次敲响了那面鼓。
随后,就出现了与前番很是相似的情景,升堂问案,随后姚知府一声令下,就有衙役再次出发,前往黎家大宅拿人。
虽然这一回也和前次差不多,这恶事也是黎家另一个下人所为,他也替自家老爷担上了一切罪责。但两次堂审的结果,却已足够给其他尚在观望的苦主们以绝对信心了。
接下来短短几日里,接连不断有人来府衙告状,矛头全部对准了黎家。而且他们也都是有人证物证的,这对姚知府来说,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只一轮审问,就下令拿人。
当告状的人不断增多,所告之事也变得五花八门起来——有黎家杀伤人命的,也有他们抢夺原告家产田产的,甚至有告黎家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小罪行的。
百姓在很多达官显贵眼里都只是如蝼蚁般的小人物,似乎他们的情绪根本不必太放在心里。但小人物却也有小人物的处世智慧,当你强大时,他们会忍肯忍,就是有再大的仇恨和冤屈,为了自身的生存他们都能咬牙忍耐下来。可一旦有了报复的机会,他们却也不会有半分犹豫,誓要将仇人告倒告死!
这一回,黎家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什么叫仇家遍天下了。只区区几天工夫,就有数十名百姓状告于他们。而这些原来他们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下的事情,却因为青天老爷姚知府的正直作风,而让他们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不但为了自保必须不断把家中忠心的恶奴仆从都交给官府处置抵罪,而且连黎信隐也被连连叫到府衙问话,让他颜面扫地不说,身上的罪名也不断累积了起来。
终于在某一天的问案后,姚庆之以黎信隐所言不尽不实的理由,将其暂且扣押进了府衙大牢之中。就此,对黎家的声讨与清算也到了一个极点,在扬州苦心经营多年才有此地位成就的黎家已离彻底消亡近在咫尺了。
与此相对的,是姚知府在民间的声望却是日隆,这回不但是扬州府的百姓称其为青天大老爷,是包公下凡,狄公再世,就是临近州县的百姓也开始风传他的不畏强权和为民做主。
而在这等风评之下,黎家的处境就越发困难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向华亭徐家求救,希望由那边的人出面解救自家老爷,把这个吃错药了的知府大人给压下去。
对于黎家的这一动静,杨震早通过安排在那边的锦衣卫耳目探查到了。对此,他却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很快地,我就可以去华亭那边和他们过过招了!”
第六百零三章 铤而走险
其实徐家那边压根就不必黎家的人上门求救,就早已知晓了扬州的变故。他们一早就担心漕帮出事会连累到自己,所以派了人在扬州盯着。只是没想到漕帮那里没什么问题,倒是与自家联系更紧的黎家却出了这么档子事情。
刚得知这一消息时,徐瑛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这扬州知府姚庆之我也见过,一贯以来都是个行事谨慎小心之人,从不冒险生事,他怎么可能明知黎家是我们的人还对他们下手?”
但在确认后,他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好在,很快地,徐瑛就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所在:“锦衣卫的杨震一直都留在知府衙门里么?看来这事十有**是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了。”
“三爷,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事咱们都不能不理会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黎家是咱们的人,要是咱们不出手制止,恐怕不但会让人看轻了我们徐家,而且很可能引来其他人的效仿,尤其是那个疯子……”徐立德忧心忡忡地提醒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不过……咱们该怎么做呢?”徐瑛说着,不禁站起身来,在屋子里缓步踱了起来:“若只是那姚庆之自己的意思,我们只需去一封信,想必事情就能了结。但既然有锦衣卫的人参与其中,事情就没那么好解决了。”
“不如让小的去一趟扬州吧。不管是姚庆之也好,还是杨震也罢,我都能和他们谈谈,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无论用软的硬的,能把事情解决了就好。”徐立德毛遂自荐地道。
“唔,倒也可行。”徐瑛作为徐阶的儿子,如今徐家真正做主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和人打交道的,尤其是跑到扬州去和人谈判,所以派徐立德过去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对策:“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弱了我徐家的声势。另外,也叫人搜集一些姚庆之的问题一并带过去,他若是不肯卖这个情面,说不得只能把他给除掉了。”徐瑛相信一个当了多年地方官的人一定会有不少把柄的。而且这些把柄即便现在不用,待事情平息后,也可拿来对付姚庆之。
徐立德了然地一拱手,便去安排诸项事宜了。
可还没等他成行呢,不好的消息便又接二连三地传了回来,黎家当初做下的恶事不断被人揭发,扬州府衙也不断审理并捉拿相关人等,最后甚至连黎信隐这个主人也被投进了大牢之中。
当这个消息传回来,徐瑛是彻底怒了:“岂有此理!他姚庆之看来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对抗到底了!既然如此,他就不用当这个扬州知府了!”
可他的狠还没发完呢,本已打算这两日就赶去扬州的徐立德却有些魂不守舍地来见他了:“三爷,出事了?”
“怎么,又出什么事了?”徐瑛正在气头上,闻言很是不快地问道。
“县衙那里传来消息,那疯子县令开始查咱们的帐了!”徐立德有些哭丧着脸地回话道,说完还颇有些胆怯地瞥了他一眼。
听到这话,徐瑛先是一愣,明显没从事件的转换里回过神来,待明白他指的是华亭县令的举动后,整张脸便唰地一下沉了下来:“这是怎么搞的?衙门里的那些家伙都是死人吗?还是说连他们也不把我们徐家放在眼里,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了?”如火上浇油般,因为黎家之事而憋了一肚子气的徐三爷终于爆发了。
徐立德见他大发雷霆,赶紧低头屏息不敢多嘴,以防引火烧身。直到徐瑛自己冷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回道:“三爷,县衙那些人自然是不敢不从咱们之命的。之前,他们也是照我们的意思,对于那疯子县令的吩咐采取一个拖字诀。他想要翻看任何衙门里的公文,他们都以账本混乱的理由拖延着。”
“既然如此,那这事又怎么会出现?”徐瑛哼声道。
“也是他们小瞧了这个疯子。谁也没想到他会想到在夜里放衙之后,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去查啊……”徐立德哭丧着脸道:“这疯子白日里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麻痹了所有人,可一待到夜里,就偷偷撬开前衙的那些签押房,把里面的东西都给翻了看了。这还是昨天他看完后把东西放乱了,才被人看出破绽来……”
徐瑛闻言,又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县令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出乎常人意料了,作为一个县官,居然干出这等卑劣的手段来,居然偷看衙门里的卷宗,实在是防不胜防哪。也从侧面看出,他是多铁了心要与徐家死磕到底了。
更叫徐瑛感到不安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那疯子到底掌握了多少对徐家不利的证据,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偷看这些卷宗的。
也是徐家的人过于托大了,觉着在松江这一亩三分地里,自家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太过忌讳什么,所以一些强买强卖,欺压良善的事情做下来也没有太过遮掩。这从一些买卖土地、房产或是其他东西时的契约上就能完全地体现出来。
若是没有人追究,这些便不能称之为证据。但要是真有那疯子县令要查到底,这事可就不好说了。虽然论身份他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屁大点官,可怎么说也是朝廷所封,手上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在黑着脸沉吟了好半晌后,徐瑛才开口道:“这事确实不能小看了,必须尽快把后患除了才行。”
看他眼中透出隐隐的狠色来,徐立德心里便是一紧:“三爷,您不会是想把他……这可不成哪,他好歹是朝廷命官,而且老爷那儿也不会答应的。”
“你个狗才,我什么时候说要对那疯子下手了?一只疯狗而已,我徐三爷会为了他而冒这种险吗?”徐瑛忍不住怒道。
虽然被骂了,但徐立德却反而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自家三爷那还是保持了理智的。于是赶紧赔笑道:“是小的多心了,三爷莫怪。不知三爷的意思是?”
“这还用说么?自然就是县衙里的那些契约卷宗了,我们不能让他掌握实证,不然就会多出许多麻烦来。”徐瑛没好气地说道。
徐立德先是一愣,但很快就会过意来:“三爷的意思是,把那些证据全部给毁了?”
徐瑛轻轻点了下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事儿该怎么办,总不需要我来教你了吧?”
“小的明白,我会把事情安排好的。”徐立德说着,又想起一事:“三爷,现在连续出了两件麻烦事,我们在海边的事情是不是也该先暂缓一下?”
徐瑛略作思忖,便也点下了头去:“这事也确实不能出状况,就让他们暂缓吧。也由你去安排,别人我信不过。”
“是!”徐立德答应道,心里也不无得意,自己乃是三爷最信任的人,这就足够自己一生无忧了。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可这些事情怎么的也得花上好几日时间吧,那小的还怎么去扬州?”
“那就叫黎信隐他们再等等吧。谁叫他们自己不争气,居然被官府给拿到了这么多把柄呢,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待咱们把华亭这儿的手尾都收拾干净了,再帮着他脱罪也不迟。以官府一向以来办事的效率,也不怕拖上几日。”徐瑛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是!”对此,徐立德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忙再次答应道。
“还有一事你也要做好了,这次的事情我不想我爹他老人家知道。最近他身子有些不爽利,别让这些小事惊动了他的休养,明白了吗?”徐瑛最后又嘱咐一声道。
徐立德再次答应,这事他也确实没打算让更多家里人知道。
徐瑛却没想到,正因为自己没有找徐阶商量就把对策都给定了下来,导致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县衙跟前不远的一座小酒肆里,徐立德正和一个四十来岁文人模样的男子说着话。在听了他的话后,这人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为难之色:“德爷,您这可是在要我的命啊。我哪有这本事和胆子,在衙门里……放火啊!”他本来说话就轻,最后更是把声音压到了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地步。
徐立德此刻却一改在徐瑛面前的唯唯诺诺,变得有些颐指气使,一见对方这反应,顿时便把脸色一沉:“我不是来找你商量能不能办的,而是叫你一定要把事情给我办成的。这是咱们三爷的意思,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这……”那人还是满脸的纠结:“难道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
“其他法子当然也有,那就是你去把那疯子杀了,那就什么事都没了。”
听了这话,对方就知道自己没有了选择余地,只能苦着脸道:“那小的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把事情给我办好了。只要办成了这事,咱们徐家一定亏待不了你。”
第六百零四章 意外变故
与后世那座处于同一经纬度的国际化大都市不同,几百年前的华亭县还只是一处小小的县城,显得极其的宁静与安详。尤其是当夜色降临之后,整座县城更是彻底的被暗色所包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过了二更天后,全城除了少数几名更夫按时按点地走动和有规律的梆子声,就听不到半点其他声响动静了。
今夜也似乎和往常一样,县城里也是静悄悄的。但你若沿着县城中间最繁华的街道一路往城中走去,来到那座略显陈旧的县衙跟前,就会发现此时正有条黑影鬼祟地翻过了并不太高的围墙,又很是小心地朝着里面摸去。
即使是再穷困的地方,也少不了鼠窃狗偷之辈,尤其是夜间,更是梁上君子们出没的好时机。但像今日这般,贼人居然敢偷摸进县衙门里行不轨之事的,却是凤毛麟角了。
不过很显然,这位仁兄对县衙内里可是相当的熟悉,虽然今夜无星无月,天色黑得发沉,却也不见对他有任何的影响,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不见半点迟疑的。很快,他就穿过了前院的通道,直接诶来到了县衙二堂跟前。
这儿正是县衙里的官吏们日常处理政事的所在,大大小小的签押房和存放卷宗材料的库房也在这儿。而这位,显然是怀着目的而来,根本就不看别的签押房一眼,径自就来到了最偏角落处的库房跟前。
这库房因为存放了大量县衙门里的要紧公文档案,也算是这儿一处关键所在了,故而门口便挂着一把大锁,锁得死死的。不过这点问题却压根难不住来人,只见他在腰间一摸,就拿出了把钥匙,只在锁眼里一捅一转,大锁便被开启。
在开了锁后,他又机警地朝四周观望了一番,在确信没有问题后,才踮着脚悄然进了屋子。
这间数丈方圆的小屋子里堆放了大量书面文件,进来就是扑鼻的纸张味儿和墨香。在四下里寻摸了一番后,这人便很是麻利地从角落处拖出个小桶来,里面装着满满的液体,闻着那刺鼻的气味,竟是火油!
这人也不耽搁,当即就把桶提了起来,就在这屋子四处泼洒开了火油。只一会儿工夫,那些账册卷宗上面都淋上了一层火油。随后他又提着桶一边往后退出门去,一边继续泼油。很快地,便在门口也淋上了一条油线。
在做完这一切后,不知是感到劳累还是紧张的缘故,这人狠狠地喘息了几大口,这才把油桶往边上一放,伸手入怀取出了个火折子来。
在吹亮火折子后,这人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不觉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来。但最终,他还是一咬牙,扬起了手上的火折就要往油线上凑。
这时,一旁的黑夜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住手!”随着这一声突兀的叫嚷,一条身影也自夜色里跳了出来,一把就擒住了他持火折的右手。
“啊……”那人顿时浑身一颤,嘴里也发出一声惊叫,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是完全没有防备到这时竟有人会跳出来制止自己的行动哪。而在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后,他更是面色煞白,不知做何反应才好了。但口中却下意识地喊破了来人身份:“县……县尊大人……”
这个突然蹿出来止住其放火举动的,正是华亭县令。只见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面前之人:“安主簿,你竟想在县衙里纵火么?这回你却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大……大人,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哪……”向日里一直不把县令瞧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安主簿这时候已满脸恐惧。在放弃抵抗之余,还屈膝朝着县令跪了下来:“求县令大人恕罪哪……”
看着这个下属如此慌乱的模样,县令的目光便是一闪,用阴沉的声音道:“是徐家的人逼你做这些的吧?”
略作犹豫之后,他才低下头去,来了个默认。他很清楚,被县令大人当场活捉的自己这回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求情:“大人,下官也是出于无奈,若不照着他们的意思做,我不但当不了这个官,就是家人的安危也难以保全。我可是华亭本地人,父母妻儿都在这儿,他们想要对付可是轻易得很。还请大人恕罪哪!”说着,安主簿竟用力朝着县令磕起头来。
似乎是被他这番言行给打动了,县令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只是轻叹一声:“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们这些人并非真心帮徐家做事,只因大势所趋,又被人拿住了把柄,这才不得不为虎作伥。”
听他语气放缓,安主簿心下略安,这时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大人所言正是,我等既是华亭人,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家乡父老吃苦受罪。奈何……有心无力哪。”
“你的难处,我自然了解。不过今日你这做法,却也太无法无天了,此乃县衙重地,你居然也想放火烧毁,本官既然看到了,就绝不会答应!”县令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个下属哼声道。
安主簿一听他说这话,心里又是一沉。即便县令真个不打算追究自己,这事办不成,自己在徐家那儿照样交代不了,情况依然很是严重哪。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当即抱住了县令的腿,哀求道:“大人,还求你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成全了下官吧……若是做不成这事,下官全家的性命都可能要保不住了,还望大人成全……”这时候他才想起同僚之情,却浑然忘了自己这作为就是不顾念和对方的同僚之情。
但他这话居然还真起了点作用,在一阵沉默之后,县令竟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这个当上司的自该帮你这一回。”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安主簿没想到这个疯子县令竟是这么好说话,顿时惊喜不已,赶紧再次磕头道谢。
可他感激的话才刚一出口,就听县令又道:“我可以对今夜之事不做追究,也可以让你完成纵火之事。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到了这个时候,安主簿自然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赶紧问道。
不过当县令把自己的要求道出来后,安主簿整个人还是彻底愣在了地上。但在一番权衡之后,他还是把牙一咬,答应了这个要求。
一个时辰后,县衙二堂某处突然就有一点红光闪起,随即那红光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团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
而在半晌之后,县衙里才传来了阵阵叫喊声,随即又惊动了附近的百姓,继而是整座县城……
当百姓们得知县衙起火,自发端盆提桶打了水赶来扑救时,这火势已彻底蔓延开来,将二堂一大片的签押房和仓库都给包裹了进去,再难靠人力熄灭了。
而这场大火,自然也惊动了徐家的人。当徐瑛看到那冲霄而起,照亮了整爿黑夜的大火时,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笑意来:“这回他们倒是做得不错。若是这把火能把那疯子给烧死在县衙里,就更妙了……”显然他是对徐立德这次的办事效率很是满意的。
而在同一时间里,徐立德却并不知道县城里所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此刻早已不在华亭县城范围之内,而是来到了一处小小的渔村。
后世,华亭所以会享誉国际,靠的就是这个近海的港口。但此刻,这临近大海的小渔村却显得极其破败,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落户在此。
而今夜,身份不低的徐立德却突然出现在了这么个偏僻的渔村里,这事背后自然大有玄机了。
在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底下,徐立德正小声地跟面前一个面色黢黑的汉子说着话:“这段时日里你们还是安分些为好,别再走货了。把货也都看好了,别被外人看到了,这是三爷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那汉子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样子,但眼里却闪烁着狡诈的光芒。不过在徐立德跟前,却很是听话,当即点头:“小人明白,我一定不会给三爷和您添麻烦的。”
“唔。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徐立德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们徐家一定不会亏待对我们忠心的人……”
“小人多谢三爷和徐爷您的抬爱……”那汉子说着,抱了下拳,两人很有默契地笑了起来。
只是这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离他们说话的屋子不远处的黑暗里,正有一个朦胧的黑影蹲在夜色之中,支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当确信这正是自己要偷听的内容后,这黑影的眼中不觉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来:“跟了查了这么多日子了,这回终于叫我找到线索了。看来接下来几日,我得盯着这个家伙了,看他到底藏了些什么……”
夜深沉,无论是徐瑛还是徐立德,此刻很是满意,或者说得意的他们全然不知道,意外已然发生……
第六百零五章 离扬赴沪
待到天亮之时,这场突然而起的火势才终于被源源不断赶来的百姓所扑灭——又或者说是它是在烧完了县衙二堂的诸多公廨之后自行熄灭的。此刻的华亭县衙二堂一片,早已成了灰黑的废墟。
不过叫满城百姓,以及随后闻讯赶来的县衙上下人等稍松口气的是,一直住在后院的县令大人这次倒是没出什么事,除了看上去有些受惊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妥。若是他真在这场火灾里有个什么好歹,朝廷势必将派专人前来查访,如此事情可就彻底失去控制了。
“大人没事便好,这衙门虽然损坏了,但还可以重新修建嘛。”在县令的身边,几名衙门里的官吏在确信其安然无恙后,也是如此说道。
县令大人见他们完全不把昨晚的失火当回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这火是怎么起来的,你们难道不打算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大人放心,这点下官自会带人查个清楚明白。”负责县里刑狱之事的典史刘才赶紧拍着胸脯保证道:“适才下官已问过一些人了,似乎是某位书吏昨天离开衙门时忘了熄灭了烛火,所以才引发的这场祝融之灾。此事下官一定会细查,定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么?刘典史你办事还当真用心哪,一来就查到了线索。”县令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便背着手走开了。
“呼……”见这疯子县令没有深究的意思,几名官吏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虽然这事他们几个并不知其中真相,但也可以大致推断出来。一定是县令这些时日里在暗地里翻看衙门卷宗之事为徐家所忌,他们才安排的这一釜底抽薪的策略。
在明白这一点后,这些人要做的事情就很明确了,那便是让这次的火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便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搪塞了上下人等,便算是把这一场变故给应付过去了。而他们最担心的,还是县令的反应,现在看来,这位疯子县令显然也知道证据彻底被毁,自己再难与徐家为敌,索性便放弃了。
几名官吏用各自明白的眼神交流了一番后,又都露出了苦笑来。这一回为了应付县令可能的招数,他们付出的代价可太大了,接下来做事可就不那么舒坦了。
不过与他们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徐瑛和之后赶回来禀报消息的徐立德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一把火把所有可能对自家不利的物证全部烧光,他们接下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现在还不能这么说。至少扬州那儿还有摊子问题在等着他们解决呢。
在说笑了两句后,徐瑛拍了拍徐立德的肩头道:“这次立德你确实为我家立了功劳,也辛苦你了。不过,接下来你还得再辛苦一遭,去一趟扬州,帮着黎家把事情给摆平了。”
徐立德忙抱拳道:“小的明白,我待会儿就出发去扬州。这姚庆之自身也不是那么干净的,若他真铁了心要与我们为敌,我势必不会叫他好过的。”
“这只是最后不得不做出的回击。我要的,是他及早收手。黎家虽然对我家的用处不是太大,但江南谁不知道他黎信隐是我徐家的人,断不能让人打了咱们的脸。”徐瑛再次叮嘱道。
徐立德忙把脸一肃,点头答应。
就在他打算告辞前往扬州时,一名下人却疾步来到了两人说话的小厅门外:“三爷,有扬州府来的急信。”在徐瑛点头之后,那人才小心地走进厅来,把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而在撕开信封,迅速浏览了信件内容后,徐瑛的脸上顿时就蒙上了一层阴云。刚才还有些得意的笑容,也迅速消解不见了。
正当徐立德有些疑惑的想要询问一下时,徐瑛突然把信往他手里一放,寒声道:“看来这一回你是不必跑这一趟了。”
“啊?”徐立德有些奇怪地接过信来,匆匆扫了上面的内容后,脸色也唰地一下变作铁青,口中叫道:“那姚庆之竟如此之绝吗?”
这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却也很惊人。就在两日前,扬州府衙突然查抄了黎家,查出了更多的实质证据,不但将黎信隐定了个死罪,还把他家中的不少人都给一并抓进了大牢之中。黎家算是彻底完了。
在这等既有人证,又查抄出诸多实质物证面前,就算是徐家这样一手遮天的存在,也不可能更改罪名了。而让这两人勃然动怒的是,姚庆之这一手毫不留情,分明就是在打徐家的脸了。
“看来这情是不必去求了,咱们该想的,是怎么把姚庆之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铲除了!不然若是江南其他府县的官员也效仿他的做法,我徐家颜面何存?”说到这儿,徐瑛又不觉想到了自家华亭县里的这个疯子县令,都是因为他,才会叫别的地方官也开始对自家出手。
“小的这就去想法子搜罗那姚庆之的罪状。”徐立德可不打算在这儿承受来自三爷的怒火,所以赶紧自告奋勇地道。
“去吧。”面无表情的徐瑛轻轻一点头,眼里闪烁着难以掩盖的愤怒。
当把事情彻底做绝之后,姚庆之的心里也是极度不安的。徐家的势力有多大,他可是一清二楚,现在自己彻底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接下来的日子可就真不好过了。
不过,他也实在是没了其他选择余地了,才这么做的呀。一切都是锦衣卫逼迫着他,给了他不小压力,他才敢对黎家下手。而当把黎信隐拿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没有了任何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有帮着杨震他们去和徐家斗,把这江南地面上的强大势力彻底斗倒了,自己个儿才有生存的可能,不然……
看着他那心事重重,犹豫难安的模样,杨震却笑了起来:“姚大人你实在太把徐家当回事了。他们所以有今日的势力,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地方官的容忍让步导致的。其实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在如今这个世道早已没多少用处了。若是放在两晋隋唐那等门阀控制朝政的时日里,他们或许还有些可怕。但现在,这些家族手上的权势极易随着人员更迭而迅速流逝,你又何必怕他们呢?”
杨震说的是实情。两晋隋唐,或是更早的两汉之时,因为官员都是世袭继承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下,就很容易让一个家族把持一地大权达数十上百年之久,他们的势力自然也就彻底在当地植下根来,开枝散叶,就是朝廷也很难随意动摇其根基。
但在宋后大力推行科举,且官制不再能世袭后,这种大家豪门得以生存的土壤就已逐渐流失了。像徐家这样的所谓江南大世家,也不过是靠着徐阶一人在朝野的名声地位才支撑到今日。可现在的他,早不是身在内阁,位极人臣的首辅大人了,更没有了一言能决地方官员前程的能力,其实他们的影响力早已被降到了最低。
现在江南官民对他们尚有忌惮之意,只是一贯以来形成的习性罢了。但只要有人打破这一成见,暴露出他们虚弱的本质,那也就离徐家风流云散不远了。
姚庆之闻言便是一阵沉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杨震所言在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减缓他心中的不安。毕竟众人皆醉之下,你这个独醒的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蔡鹰扬快步走了进来,兴冲冲地道:“二哥,华亭那边又来信了。”说着递过了一个小竹筒。
杨震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动:“看来他们是又有收获了……”想着间,二话不说就把竹筒打开,抽出里面的内容仔细地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丝成竹在胸的笑容就在他的脸上绽放开来。略一定神后,他便看向了姚庆之:“姚大人,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了,很快地,我就将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这徐家也不过如此。我们锦衣卫要谁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看他如此自信地说出这番话来,姚庆之的心里猛地一跳,也对这封突然而来的信件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但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说道:“如此,那下官就静候佳音了。”
“承姚大人吉言,我们自会让你满意的。”杨震说着又冲蔡鹰扬下令道:“把弟兄们都集合起来,准备前往华亭县。”
“杨大人这就打算去华亭了?”姚庆之更是心下一喜,知道事情已到了最后关头了。
杨震用力一点头:“不错,之前已万事俱备,只等这最后的东风。现在东风既然来了,我自当动身出手!姚大人,你尽快把黎家的罪名都落实了,到时候可以一并呈报朝廷,你的功劳也一定少不了。”
“是,下官明白。”姚庆之望着杨震疾步而去的背影,端然拱手道。
第六百零六章 疯子县令(上)
自扬州到华亭县五百多里的路程,寻常人赶路的话怎么也得花个七八十来日的工夫。但锦衣卫的缇骑在杨震的带领下,却只用了不到三日工夫,就已来到了华亭小县的县城之外。
看着这座小县城低矮残旧的城墙和城门,杨震心里不觉生出了几丝异样的感觉来。几百年后,这儿将建成一座整个世界上都屈指可数的特大城市,而谁能想到那为所有人所侧目的大都会的前身竟是如此寒酸呢?
哪怕如今的华亭县在江南也享有极大的名声,但那只是因为这儿出了个徐阶,有个势力遍布整个江南的徐家而已。这个小小的县城,终究是不可能被人注意到的,一如之前几千年的表现一般。
此刻已是未末时分,并不太炽烈的秋日已渐渐偏西,投射在斑驳的城墙上,反射出点点耀眼的光辉来。而杨震则勒马在城门口小驻了片刻,这才一抖马缰,冲身后的兄弟一点头道:“走吧,进城!”
蔡鹰扬等人见他突然驻足发呆,只道他是心里对徐家有所顾忌,便也跟着不安起来。直到见杨震重新展露出一贯严肃而有冲劲的神色后,他们才放下心来,双腿一夹马腹,紧跟随着他,奔腾着冲进了并不太宽敞的华亭县城门。
这些锦衣卫所以敢在人地两生的江南纵马来去,与任何人为敌,就是因为他们对杨震这个首领有着极大的崇敬和信赖,只要他不曾退缩与犹豫,他们就会无视任何的困难和强敌。
当看到这么一群身着大红色衣袍,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模样的汉子如风般冲进城里时,城门口的百姓,以及守门兵丁都变了脸色,不但不敢阻拦他们的去路,反而火速避到了一边,以防被冲刺而来的骏马蹄伤了身体。
直到这几十名骑士绝尘而去,那些被他们冲过带起的尘埃纷纷落地之后,众人脸上才现出了惊讶之色:“这来的是什么人?好强的气势?”
一名守了半辈子城门的老兵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道:“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锦衣卫的……”
“锦衣卫……这些煞神怎么来咱们华亭县了?”不少百姓自然是听说过锦衣卫凶名的,顿时变了脸色。随后他们又不安地想到了一点:“事情不会这么巧合吧,难道说咱们的县令大人这次真要遭殃?咱们县好不容易出了个不惧徐家的县令,不会就这么被锦衣卫的人拿下吧?”
所有人在转到这个念头,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了城中县衙门的方向。因为他们知道,今天在那儿正上演着一出大戏……
把时间稍稍往前拨回半天,就在今天早上,杨震他们还在往华亭县赶的时候,一向宁静的华亭小县城里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咚咚的鼓声,震动了所有人。
很快地,大家都惊讶地发现,竟是有人敲响了竖在县衙门外的鸣冤鼓——竟有人一大早跑到县衙里去鸣冤告状了!这可是近几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的大事哪,顿时百姓们就都赶去了县衙看个究竟,很快就把本就不大的县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当当。
与此同时,正在自己临时搭建的公廨内无所事事的县令在听到这鼓声后,精神便是猛然一振,当即大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官更衣,本官要升堂问案!”
自他来到华亭任县令以来,尤其是当他与徐家的矛盾激化之后,他这个县令就成了县衙里最无所事事的一个人。所有公务都被底下的官吏们分了个干干净净,举凡刑狱、税收、劝学、农耕诸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也不跟他这个当县令的汇报,一言以敝之,他就是被彻底架空了。
但即便如此,这位县令大人依然在想尽一切方法来对付徐家,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他们作恶的种种,然后上疏弹劾。只可惜这样的弹章上了不少,却犹如泥牛入海,连点回音都没有出现。
他觉着这或许是自己弹劾徐家的罪行不够明确,证据不够细,这才想到了从衙门里的过往记录和卷宗入手。但徐家反应也确实是快,结果却换来了一场大火,这让他的调查又陷入了困顿。
而就在他为此而感到困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打开局面时,就听到了这一阵鼓声打衙门口传了进来。一瞬间,知县大人的精神就抖擞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机会终于到了。
若是百姓们用正常的途径打官司,走的都是刑房的路子,那样这事知县也插不了手。但有人击鼓鸣冤却不同,大明朝是有明确规定的,一旦有百姓击鼓鸣冤,所在衙门的主官必须亲自升堂问案,不得有半点迁延。
所以当他发号施令,让人给自己更衣时,周围的人虽然神色有异,却也没一个敢出面制止的。很快地,换上青色七品官服,穿戴整齐的县令就迈着有些急切的脚步走向了大堂,而在他身后,那些手下官吏们则面露异色,不知是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不按常规手续走,而是击鼓鸣冤。
虽然众人心下不满,但规矩毕竟是规矩,衙门里的人也立刻调动起来,在大堂里分左右列好,待县令大人端然入座,猛一拍惊堂木,让人把告状者带上来时,他们也有气无力地喊起了威武。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神色憔悴,看着目光闪缩的中年男子就被几名衙差给押了进来。看着这个闹出事来的家伙,在下首听审的典史刘才便把眉头一皱,当即下令道:“来人,先打他三十大板再行问话。竟敢随意敲响衙门前的鼓,真当这是儿戏不成?”
左右的衙役们也是听惯了刘典史指挥,当即答应一声,就有人上前欲要拿下中年男子。而就在他们上前欲动手的时候,一个声音却打堂上方传了过来:“慢着,都给本官先退下了!”却是县令发话了。
在这公堂之上,他才是真正问案做主之人,现在他一开口,那些衙差自然不敢不从,只得悻悻地退了回去。而刘才的脸上却是一黑,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呢,这下可好,丢了脸了。
而那中年人在见到这阵仗后,脸上更现出了惊惶之色。直到见众衙役退下,才松了口气,只是身子一软,已跪倒在了门口处。
“下跪者何人,有何冤情要向本官申诉的?”县令已不想再被人抢先说话,赶忙问道。
“小民邓波,乃是华亭县人。只因我家中田产被人霸占,这才来向大老爷告状!”他说着,已频频地磕起头来。
“竟还有这等事么?那霸占你家田地的是什么人?”
“是……是城西的徐家!”在略作犹豫之后,邓波还是把那可怕的被告给说了出来:“还望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哪……小民家中老少七人,都指着那几十亩田地为生,可徐家却非指那由小民祖父时就留下来的田地乃是他们的,并强行把小民驱赶走,小民无奈,只能找大老爷做主了……”
“嗯……”他这话一说,堂上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县令大人是一脸的惊讶,而刘才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二人都不敢相信,在这华亭县里,居然还有人敢和徐家作对为敌的。而且这位仁兄看着没什么背景,最多只是个读过几年书的小地主而已,他哪来的胆子竟敢来县衙告状?
还真叫他们给看对了,这位邓波真是个读过书的人。只是天分不高,寒窗多少年下来,却连个秀才资格都没能考上,而且还把人给读迂了。
本来,靠着家中祖上留下来的几十亩地倒也能一世不愁吃穿,可偏偏这次却遇到了徐家相中了他家的田地,而在一番纠缠变故之后,他又发现这田产还真就不属于自己了。
这下,邓波可有些受不了了,再有一旁某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人一番鼓动挑唆,他便不管不顾地来到了县衙击鼓鸣冤。若非他是个书呆,对人情世故什么的都不是太懂,更不明白徐家在当地有多厉害,是不可能因为这事跑到县衙来告状的。
要不是这次他遇到的是个正直的县令,是个被人称为疯子的县令,哪怕他胆子再大,再有理,这次告状也只会落得个悲剧收场。
但偏偏这一次,当这么个呆子把状告到疯子县令跟前时,情况却不受控制了。
在刘才正感头疼的当口,县令大人已一拍惊堂木发话了:“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敢干出此等巧取豪夺的事情来,本官身为华亭县令,既然知道了,就断不能不理会。来人……”说到这儿,正欲找个倒霉蛋去徐家传唤的县令突然目光一转,落到了刘才的身上,便把话锋一转:“来几个人,跟随刘典史去一趟徐家,把关系到本案的被告给我带了来!”
第六百零七章 疯子县令(中)
“他这是彻底疯了!”在听到县令下达如此命令后,堂上一众人等都用看待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都显得呆愣愣的。
徐家是什么身份,就是知府乃至巡抚一级的高官,想找他们问事也得乖乖地登门求见,他们还得看心情决定见不见呢。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居然张口就让徐家的人来县衙受审,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见众人是这么个模样,县令的眉头就不由得皱了起来,很不快地瞥了依然呆坐在了自己位置上的刘才一眼:“刘典史,还不领命?”
被点到名的刘才这才从鄙夷和窃笑中回过神来,心里便是一紧,不由得骂起娘来。虽然县令这个想法很有些自以为是,但他叫自己去传人受审,这得罪徐家的事情自己也跑不了哪。
“我今天凑这热闹做什么?”面对这么道难题,刘才自然大为懊恼,可在公堂之上,身为下属的他又怎么可能抗命不遵呢,只能在迟疑了片刻后道:“下官遵命……不过,还望大人能三思而后行,这事毕竟非同小可哪……”
“这个就无须你刘典史费心了,你只管去徐家要人拿人便是。”县令却是把脸一板,毫无通融的意思。
心里继续骂着娘,刘才只能悻悻地点了五六个同样倒霉的差役踌躇着出了衙门。而县令在稍作思忖,便又对下面的衙差说道:“你们这便出去把衙门外的人都放进来吧,今日这次堂审,本官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给邓波一个公道!”
“啊……”众人再是一惊,看来县令这是要把事情彻底往大了闹了,真不愧为疯子县令哪,一出手就是完全的不管不顾。可即便他们对此很是吃惊,内心里也着实不希望与徐家为敌,但在县令于公堂上下达这个命令后,他们也只能遵从。
片刻之后,就有两个倒霉的衙差出了堂去,来到县衙大门外,向聚集在这边的上百名百姓传达了县令大人的意思。
这话一说,顿时就惹来了人群的一阵骚动,随后在县衙的八字门大开之后,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抢了进来。本来能在县衙听审就是很少见的,听这一回够将来在亲戚朋友那儿吹嘘上好一阵子了,何况这回审的案子更涉及了徐家,那事情自然就更加有趣了,大家自然是要在第一时间参与其中的。
不过也有些知道深浅的人却并不认为今日能有什么好戏看,只怕这次的堂审压根就审不下去,因为徐家未必会理会区区县衙的传召。没了被告在场,任县令他怎么发挥,效果也是不够看的。
这一点既然连不少百姓都想到了,那作为此事中心人物的县令也不会考虑不到。不过他心里倒也不是太慌,大不了到时候再派人上徐家强行拿人嘛,只要把事情往大了闹,就够徐家喝一壶的了。
但这一回,徐家的反应却也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在刘才带人将县令大人的意思传达之后,他们竟没有将其拒之门外不作理会,而是很配合地交出了一名涉事的管事徐昌,这让本还有些担心的刘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位徐昌徐管事的神色上却看不出半点将要在衙门受审的不安,骑在高头大马上反而显得气势逼人,在来县衙的一路之上,那也是耀武扬威,只把步行的刘才和那些衙役们比作了跟班和奴仆。
对此,刘才他们是连半点不快的意思都不敢显露出来的。其实就他们心里看,对方能应自己的传召赶去县衙受审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至于他是怎么去的,哪怕是让人抬了轿子过去也不是个事儿,更别提只是骑着马,看上去威风了些。
不过这一幕落到周围百姓眼里,却又再次落了县衙的面子,在大家看来,这遭不过又是场闹剧罢了。
不过是不是闹剧,只一个徐昌还不能说了算,至少在这次的堂审里,掌握着主动权的,还是那个被人看成是疯子的华亭县令!
见徐昌作为嫌犯被告进得堂来时依然是威风八面的模样,全然不把自己这个七品正堂当回事儿,县令的面色就猛地沉了下来。待其只是冲着自己略一拱手就当行了礼,就更叫他忍耐不了了,当即一拍惊堂木斥道:“大胆徐昌,见了本官,居然敢如此托大不跪,你这是在藐视朝廷吗?”
面对他的斥问,徐昌却不见半点慌乱,反而淡然一笑道:“大人容禀,非是在下不敬官府,实在是在下身有举人功名,乃圣人门徒,不敢向大人屈膝哪!”
“你是举人?”县令闻言,眉头又不觉皱了起来,上下打量了这个看着确实有几分读书人模样的男子片刻后,才问道:“那你又说自己是徐家的管事?”
“回大老爷,在下也确是徐府三管事!”徐昌微微一欠身答道,语气里还有些自得与骄傲。他确实有理由感到得意,虽然这卖身投靠的名声不那么好听,但身为徐府的三管事,论起地位来只怕都要高过许多知府了,所以他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眼前这位县令的。
不想他这话才刚一出口,堂上高坐的县令便拿起惊堂木又重重地拍了下去:“大胆!真是有辱斯文!你既知自己乃是圣人门徒,寒窗十载得以考中举人功名,不思报效朝廷为国效力也就罢了,居然投身到他人门下为奴。对此不但不觉得羞愧,反而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实在是让人齿冷!”
“你……”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责,徐昌这几年来还真没遇到过呢,顿时也恼了起来。但想发作却又发作不得,因为对方所言也很是在理,身为举人功名的自己,如此投靠到徐家为奴——管事其实也是奴仆,只是地位比一般奴仆稍高而已——确实有辱斯文。
见自己在气势上已压过了对方,县令便继续趁胜追击,哼声道:“既然你已是徐家管事,之前的功名自然做不得数,到了本官面前岂能容你放肆,赶紧给我跪下回话!”得,一番话后,事情又给转了回来。
大明百姓,若是按着太祖时的规矩,是可以分作士农工商四大等级的,而后才是一些贱籍,这其中便包含了奴仆。虽然历经两百来年后,以前的等级格局已经被打破,处于四等之末的商人在地位上早已只列士人之后,有些大商人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但任阶层有多大的变化,身处最底部,被人所鄙夷的贱籍却是怎么都不可能上得了台面的。
其实真论起来的话,徐昌这个徐家管事自然是没人敢把他视作贱籍的,奈何县令一定要较这个真,他也无从反驳,谁叫他真个卖身投靠了呢?
面对县令汹汹而来的气势,徐昌之前的气焰顿时就大打折扣,再被他这么居高临下地一压迫后,更是心里发虚。这种被人彻底压制的感觉,他只有在徐阶身上才感受到过,没想到今日却在一个七品县令的身上也感受到了。
“这不过是个疯子,我不需要和他硬抗,就是跪他一跪也少不了我一块肉去……”脑子里转着自我安慰的话,徐昌终于还是双膝一软一屈,朝着县令跪了下来:“草民徐昌拜见大老爷!”
他这举动自然惹来堂里堂外一众人等的惊诧,谁也没想到,徐家的管事居然真就被迫向一个小小的七品官下跪,这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是怎都不会信的。
“今日算是来着了,居然有这好戏……”
“咱们这位大老爷还真是有些威风哪!”
“他这是在想把徐家彻底激怒么?真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么?”
百姓和堂上衙差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堂审的场面里也如进了一群苍蝇般嗡嗡作响,这让县令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当即再次拍响了惊堂木:“都给我肃静!”
这回,众人更是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官位,顿时所有人声便是一肃,大家的目光重新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见情况好转,县令才重新把目光落到了徐昌身上:“徐昌,既然你是代表徐家而来,那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这回徐昌的回答就没有半点犹豫了:“在下不知有何罪过,还望大老爷明示。”
“呵,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认罪么?好,那本官就让你明白!你徐家一直以来都仗着身份目无王法,总是欺压良善。对此,本官早就想好好整治你们一番。而今日更有城中苦主邓波击鼓鸣冤,向本官告你徐家霸占他家中田地,此事你有何话说?”
徐昌静静地听县令把话说完,随后却又轻轻要头,状若不屑地道:“大老爷,这事儿小的和徐家可不敢应下。此事是这邓波在诬告我们徐家,大人你只是听取其一面之辞就认定我们徐家有罪,这可难以叫人心服哪。”
“此话怎讲?”县令心里突然一紧,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顿时就打他的内心里升了起来……
第六百零八章 疯子县令(下)
堂外听审的那些百姓在得知本案原委之后,心下也是一阵悸动。本来只是想瞧热闹的他们,在听县令说是要给徐家霸占他人土地定罪,心里就不觉有些偏向于县衙了。
因为这些百姓里,有不少是被徐家夺过土地的,即便没有像邓波般被夺走赖以为生的几十亩田地,却也是在徐家手里吃过大亏,却又无法讨回公道的。倘若这次县令大人真能定了徐家的罪,甚至逼他们将田地退还,那是不是象征着自家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夺回被抢走的财产了?
还有一些耳目灵通,头脑灵活的百姓则想到了之前已传回来的发生在扬州城里的官司。听说那和徐家关系匪浅的黎家就在扬州府衙彻底栽了,他们举家都被定了不小的罪名,而其缘起,就在于一场击鼓鸣冤的官司。
想想扬州,再看看眼前,众百姓不觉都生出了别样的期待来。当然,一些理性之人还是不看好这场官司,黎家怎么可能与徐家相比呢?而且,那边是扬州知府,至少是握有一定权力的,而自家这位大老爷,除了这一遭,之前完全被人所忽略,无权无势怎么可能斗得过徐家这么个庞然大物呢?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满心期待会有奇迹出现。只可惜大家的这份祈求却未能帮到县令,徐昌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心情顿时跌入到了谷底。
虽然已因局势而被迫跪在了堂下,但徐昌此刻依然散发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只见他的目光在县令、衙差和堂外的那些百姓身上一一掠过,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大老爷,看来你压根是没有查过本案的细节哪,那就由在下来告诉你吧。咱们徐家是拿了他邓家的地,但不是强抢,而是买的,是用真金白银从他邓家人手里买来的。我身上还带着买卖时签下的字据呢……”说着,他便探手入袖,取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
此言一出,不光是那些听审之人,就是县令也是一怔,他随即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邓波,眼里满是怀疑之色。倘若这位不能拿出像样的证据来,反而是徐家人拿出了买地的字据,那这次堂审的乌龙可就大了。
正跪在一旁的邓波听到这话,身子也是一颤,随即又大力地一磕头,红着眼道:“大人,这地根本就不是小人卖与他们的,是我那兄弟……”
“你还有兄弟?”县令心下再是一紧,知道自己之前操之过急了,忘了了解更多详情就对徐家动手,这次可能要糟。
而这时候,有名衙差都不用县令吩咐便已很自觉地过去从徐昌手上接过了那份字据,然后呈放到了长案之上。论起地位来,这位徐管事都比县令要高些。
即便心下不快,县令也发作不得,只能一面拿起字据仔细看起来,一面对邓波道:“你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是……”邓波心知自己隐瞒内情坏了事,心下大为紧张,说话就比刚才更加磕绊了。好半晌,才把事情的原委经过给说了出来——
原来邓波有个兄弟叫邓涛,只因父母亡故,兄弟二人又有矛盾,就早早地分了家。可偏偏在分家的时候,对父祖留下来的田产上一直都有写纠葛,因为邓波是兄,所以便多分了些。
本来这事邓涛虽然心下不满,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他为人要比兄长灵活,通过经商已过得比乃兄好得多了。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在之前的一次生意里,他折了本,而且欠了人好几百两银子,好巧不巧的是,这银子还是欠的徐家。
如此一来,邓涛的日子可就极度不好过了。为了摆脱窘境,同时又想到了兄长当初分家时所得的好处,他便把心一横,将老邓家的田产给抵了出去……
在听完邓波的讲述,也看明白了手中的字据后,县令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当真是岂有此理,这田产既是属于邓波的,他兄弟又哪来的权力将之出让给你们徐家?你难道就想凭此字据来说服本官么?”
“在下确实承认因为其他俗务繁忙,我徐家未曾能及时到衙门来过户,不过这也不是罪过哪。”徐昌显得很谦虚地承认错误道。
“你休要避重就轻,本官说的是你们根本就没交易的可能!”
“大人此言差矣!”徐昌突然用力地一摇头:“我们与那邓涛的交易绝对是合法的。因为那田产上依然写的是他们父亲邓灼的名字,身为人子,无论是邓波还是邓涛都有权将田产出让!”
“什么?”县令惊得差点站起身来,在他把目光转向邓波后,心里就更是发沉,只看他那瑟缩的模样,就知道徐昌所言非虚了。
其实这种事情放在那个年代里也是极其常见的,普通百姓向来对官府有所避讳,讲究个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而向田产房产分家这种事情,真要改了名字又都得去衙门办诸多手续,少不得又要孝敬官吏,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能免则免了。
兄弟若是分家,一般来说都只是找个中间人把话说开就好,何必非要搞那么麻烦呢,就是田产名字,有时候也是留的先人姓名。一般来说,这都不是事儿,可偏偏今日这案子,却在这上面出了麻烦。
徐昌见县令一副惊讶的模样,嘴角便生出了一丝冷笑来:“大老爷,有这些证据,你总不能再说咱们徐家是在仗势欺人了吧?”他很清楚,只要这一回把对方给压下去,那这个疯子县令在华亭县里就再难翻起什么浪来了。而且徐家若是想对付他,也可以拿这个当作契机。
邓波也已觉察到大事不好,整个人颤成了一片秋风里的树叶,半晌才鼓起勇气,说道:“大老爷,小民实在是冤枉哪。这地明明是我的,却被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以低价卖给了徐家,这分明就是他们强抢我邓家的地哪!”
周围百姓当然能想明白他有多冤,但同时也知道知县大人这回真的难以为他说话了。谁叫他们有疏漏呢,而且这疏漏还被徐家给握到了手中。
县令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他当然明白这次的案子对自己有多要紧,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帮邓波夺回土地吗?若是换了一个被告,身为一县父母的他自然能强制用官威把对方压服了,你即便再有理也没用。可对方是徐家,就只能用道理和律法来进行抗衡。
心中念头急转不停,县令的目光只在那份契约字据上扫来扫去,只希望能看出些其他端倪来。突然,他的目光一凝,已找到了其中的漏洞……
堂外的百姓们也都看着知县,许多人都觉着今日这场官司终究要变成一场闹剧了,知县也将落得个黯淡收场,这让他们在失望之余,也对徐家更增了几分畏惧感,知道这华亭县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徐家,哪怕讲道理,都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就在不少人长吁短叹的当口,衙门口却来了数十身着红色劲装衣袍的汉子,只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可以推出这些人身份不一般了,而有些见识的,更是脸上现出了畏惧与退避之色来,他们认出了对方身份,那是锦衣卫!
杨震带着兄弟们进了华亭县后,便沿着并不太宽阔的道路直奔县衙门而来。既然这次的事情缘起就在这华亭县县令身上,他此番赶来自然是想与其见个面,再商量些事情的。
在杨震想来,作为这儿的父母官,对方必然对当地的情形,尤其是徐家的问题了解得极其详细,说不定还掌握了不少徐家作奸犯科的罪证。那自己或许便可以通过他来搜罗更多罪证,从而彻底把徐家给定罪了。
只是他没想到,在接近县衙门后,这小城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待来到县衙门口时,更是瞧见足有数百名男女老幼围着县衙,大声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副兴奋的模样。
“看来今儿个这里还有事发生哪……”杨震一面想着,已翻身下马,吩咐蔡鹰扬和胡戈两个跟了自己进去,其他人则留在外面等候。
虽然小小的县衙外已被看热闹的百姓们堵得结结实实,但杨震他们的出现,还是叫人不敢轻慢。一见他们过来,百姓们下意识地就让出了路来,让他们得以从容穿过,直奔着来到了大堂前。
“徐昌,你说你徐家购入邓氏土地并无过错,本官却不这么认为!在这字据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七十三亩肥田,你徐家竟只花了不过百两纹银就买了下来。试问,这天下有如此贱卖土地之举么?你这分明就是在仗势欺人,以低价强买了!”知县低沉的声音自堂内传了出来,听到这话,杨震的目光陡然一亮:“徐家?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哪!”
第六百零九章 威风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当你习惯了它后,就不会再觉着它是不合理的,比如强可欺弱,官可压民。还有,像徐家这样以极低的价格买进田地,在徐昌看来也是很正常的情况,他们也从未对此有过任何疑虑,但事实却绝非如此。
就是刚刚来到公堂之外的杨震在听到这话时也是一怔皱起眉来,就更别提周围那些对土地和银子价值有着更深认识的普通百姓了。
在贫穷的省份,那些贫瘠的田地,若是正常出售的话每亩也大概在三到五两银子间,而在江南这等富裕的地方,良田价格更是可达十两一亩甚至更高。而就是这个价格,在江浙一带都未必能买得到心仪的良田。
而现在,徐家居然以百两银子买下了七十多亩肥沃的良田,换算一下不过一两多银子一亩地,这光是田地一年的收成就能抵消了,试问有哪个正常的地主会以如此贱价出售土地?而且现在还不是什么荒年,谁都能瞧出这其中大有问题了。
当然,若用这点银子买下田地的是徐家,大家其实也是可以接受的。以徐家在此的地位和势力,别说是花银子买了,就是白拿了你家的地,也没多少人敢太过反抗。不过因为他们这次遇到的是个读书读呆了的邓波,事情才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再加上有了这么个爱较真的疯子县令,情况就变得更难控制了。
被人一语点破其中的猫腻儿后,徐昌脸上的笃定与得意之色便是一敛,反倒露出了阴晴不定的不安神色来。半晌后,才道:“这字据上的买卖价格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事实是邓涛他欠了我徐家不少银子,为了还这笔债,他才把土地出让给咱们的!”
“是吗?不过你一人之言却似乎难以叫人取信哪。”县令嘿地一笑:“本官身为华亭县令,既受百姓供养,自当为民做主。此事有蹊跷,本官就要一查到底。来人,去把邓涛给本官传来,本官要与他正面对质,看他到底是不是为徐家声势所压,才不得不做出这等违心之举。”
“大人,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徐昌见他又要另生事端,眉心就是一阵跳动,语气森然道:“我徐家上下有太多事情要做,可没工夫继续为此耽搁。而且,这事的原告对我徐家所作的控告乃是诬陷,大人只要明白这一点便可以了。不然,我们徐家一定会把此事上告到松江府去的,倒要看看知府大人是不是也与知县大人您一样糊涂!”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徐昌有些不耐烦了,也不再想和县令多作纠缠,便索性拿出了松江府来压他。
堂外百姓明显感觉到了堂审气势上的突然逆转,不少人都露出了忧虑之色,看来今日这次堂审,最终的结果还是要以徐家完全压制县衙作结了。
感受到对方的气势,县令的眉头就是一皱,欲待发作,却又是一怔。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之前所发布的命令,竟无一人领命动弹的。换句话说,他这个县令在公堂上的话压根就没什么人在乎啊。这下,让他很受打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他有勇气,有头脑去和徐家为敌,哪怕被人称作疯子县令也在所不惜。可当这一切只是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时,难道还能成功吗?第一次,县令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哪怕他还有后招,在这么个四面无援的情况下,也是难以发挥出应有功效的。
大堂上的气氛在这一瞬间似乎是凝固住了,徐昌虽然依然跪在那儿,却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高高在上的态势,而高坐大堂前方的县令却显得格外的孤独无助,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堂外的百姓尽皆动容,却也无可奈何。事实上,他们早习惯了徐家的这一声势,只是以往的县令没有眼前这位般敢说敢做罢了,但正因为他敢说敢做,这次的下场势必会更加的不堪。
已经穿过堂外众人队伍的杨震心里也是一声长叹,这情况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兄长初到诸暨县的遭遇,以及自己刚被提为镇抚时在镇抚司里的境况。都是四面无援,但敌人却是异样的强大。而就眼前的情况看来,眼前这位华亭县令可比当时的自己与兄长更加的艰险哪。
既是让自己见到了这一幕,对方又是自己的同路人,杨震当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在略作思忖之后,他便在一声低咳之后,缓步走进了公堂。
“嗯……”见有人竟这么大剌剌地走进了尚在审案的大堂,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就是徐昌和县令两人都忍不住向杨震望了过去,尤其是后者,心下大为恼怒:“难道我这个朝廷官员当真是一点威信都没有么?”
看出对方的怒意,杨震便是一笑,随即从腰间取下了属于自己的锦衣卫腰牌,在空中一亮:“锦衣卫有事要与华亭县令商量,这案子就暂且放一放吧!”
“锦衣卫……”堂内堂外一干人等听到他自报家门,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那胆小的更是忍不住朝后面退了几步。锦衣卫的凶名在大明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哪。
就是徐昌,在听了杨震的话,又看到他的腰牌后,也是目光微微一缩。不过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又有徐家这么座大靠山,对杨震倒不是太过畏惧,当即站起身来,一掸下身的浮灰道:“既是如此,那就这么着吧。”说着冲杨震一拱手,便欲离开。
“慢着。”杨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冲县令打了个眼色:“大人,刚才本官也在堂外听了些审案经过,显然这案子尚未有个定论哪。虽然我有要事与你商量,但也不能误了案子哪,要不先把这嫌犯关进牢房里,等明日再审?”
“啊……对,来人,把徐昌给我关进大牢,待明日再审!”县令只一愣,就迅速回过神来,当即一拍惊堂木,又抽出一根火签掷出去下令道。
徐昌听得这话,面色当时就是一沉,哼声道:“我看谁敢?”他还真就不信有人敢动手拿下自己关进牢里去呢。
县衙里的衙役当然不敢干这事了,他们可不想得罪徐家,何况县令在他们眼里也就一摆设,几乎没什么权力可言。所以在他发话后,所有人都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跟群泥塑木雕一般。
杨震看到县令的脸已经发青扭曲,却不知是惊的还是怒的,或者说是两者兼具吧。倒是他,对此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从适才的情形来看,会有这样的结果已是显而易见了,在那些差役眼里,徐家是远高过县令的存在,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得罪徐家的风险来听从他的命令。
同时,杨震也看到了徐昌在见无人敢动之后露出的一丝得意笑容。他确实有资格得意,一个徐家的奴仆就能压得县衙无人敢妄动,就是县令下了命令也跟没下一样,什么叫一手遮天,这就是了吧。
只可惜,今日这儿多了一个杨震。
在见到这么个尴尬僵局之后,杨震也露出了一丝冷笑:“来人!”
“在!”蔡鹰扬和胡戈两个早等在堂外了,一听他招呼,立刻就大步走了进来,朝他叉手作礼,静候吩咐。
杨震把手在徐昌的鼻子前一点:“帮华亭县把这个嫌犯拿下了,关进大牢里去。”
“是!”两人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就一步来到徐昌面前,伸手就来捉他。
徐昌面色顿时一沉,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对我无礼。我可是徐家的管事……啊……”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惨呼,却是被蔡鹰扬一把抓住了肩胛骨。蔡鹰扬手劲可着实不小,只一抓,就已让他的骨头发出一阵嘎吱乱响,这疼痛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忍耐的。
见他如此不堪,蔡鹰扬便是咧嘴一笑:“走吧,说这么多做什么?”说着再一用力,就把个徐昌跟提小鸡崽似地横提着往外就走,都没比他慢上半步的胡戈什么事了。
见是这么个状况,堂外百姓都看得傻了眼了,就是县令和堂上的差役们,也是一个个嗔目结舌,既吃惊于蔡鹰扬的本事和力气,也是吃惊于他的胆色,这可是多少年都没人敢动的徐家之人哪。
而杨震这时候已把笑容一敛,阴沉的目光盯在了徐昌已煞白的脸上,似是对他,又似是对其他所有人说道:“我告诉你,这天下间还没有我锦衣卫不敢拿的人。别说是你这么个狗奴才,就是你家里的公子老爷,只要犯在我杨震手里,我也一样照拿不误!带走!”后面一句,却是跟蔡鹰扬他们所说。
这一番举动言辞,顿时就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而那华亭县令在震惊之后,却是双眼放光。虽然杨震还没有和他说什么,但只看他的言行,就能猜到这是来帮自己的了!
第六百一十章 联手(上)
华亭县衙后堂,杨震与那知县分主宾相向而坐,堂外则是锦衣卫的几名弟兄看着,让衙门里的那些差役官吏都不敢靠近此处。
在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年纪不大不小,模样还略显清秀的县令好一阵后,杨震才不由感叹道:“知县大人当真是好胆色哪,不知尊姓大名哪?”
“下官藺文宾见过杨镇抚大人,若论胆色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与您相比的。你在几年前就敢和直属上司斗,到了京城又和权倾一时的冯保争,与你相比,我这点作为又算得了什么呢?”县令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杨震一眼。
杨震没想到对方竟还对自己颇有些了解,不由得便是一怔:“蔺知县还真是有心哪,竟连我这些事情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光这些,杨镇抚在山西的种种作为下官也是知道的。”说到这儿,藺文宾便是一笑:“这都是我那同科好友钟裕在书信中提到的。”
“原来阁下竟与钟大人是好友么?”杨震闻言面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意来,怪不得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知道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呢,倘若只是京城与冯保争斗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那事现在已天下皆知,但再之前杭州的往事,可不是他能了解到的。
“惭愧哪,当时下官只中了个三榜同进士,在蹉跎了数载之后,这才得以入官。直到如今,也依然只混了个七品知县,而我那好友,却已是都察院中屈指可数的高官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藺文宾的脸上却并没有颓丧、懊恼或是羡慕之色,显得很是淡然。
杨震笑了下道:“其实官职高低只是一时的,像蔺知县你这样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总会有出头的一日。”
“是么?那就多承杨镇抚吉言了。”蔺县令神色里无喜无悲,淡淡地回了一句。
有了钟裕这层关系在,两人间的距离很容易就拉近了不少,杨震也不再兜什么圈子,而是当即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本官这次来此,乃是奉了圣命前来查察蔺知县你所上弹劾徐家一事的。”
“陛下竟看过我的弹劾奏疏了?”藺文宾这才悚然动容,身子一震间,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见对方不知此事,杨震略微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了然了。虽然他有钟裕这么个高官旧友,但朝中局势,钟裕也不可能和他细说的。更别提皇帝这次下的还是中旨,钟裕自己知不知道有这一出还两说呢,身在几千里外的蔺知县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详情了。
想通这一点后,他才点头道:“不错,这才是我之前说蔺县令你有胆色的原因了。那徐家在朝中门生故吏还是遍布各处的,你居然敢接连上疏弹劾,光这一举动,就非大勇之人能做出来的。”
“呵……杨镇抚实在是太过誉了,下官可承受不起。”藺文宾勉强一笑,在稍作犹豫之后才道:“事实上,在来此任县令之前,我虽有心为任内百姓做点事情,却也没想过与盘踞在此多年的徐家为敌。只是后来遇到了些变故,这才叫我生出了这番心思,现在已是与徐家势同水火了。”
“哦?却是什么变故,竟能给你如此勇气?”杨震不觉好奇道。他确实很奇怪,以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的身份和徐家这么个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在华亭县更是一手遮天的庞然大物为敌,这得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能叫他下定如此决心,而且一直不曾动摇哪。
本来蔺知县是想问问杨震关于查察此事的相关细节的,但见对方突然这么问了,他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亟须找个人来倾吐一番,便在一阵沉默之后将那变故给道了出来:“那是半年多前,下官刚被调任来此,进入华亭县后所发生的一档事情……”
半年多前,藺文宾带着两名亲随来到华亭县,本来只是想安安分分当这个县令,熬过几年后,看能不能有所升迁的。虽然照着朝廷一贯以来的规则,像他这样的同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升迁总有些磕绊,但他之前几次任官履历都还不错,这才有了被调来江南为官的机会。
可这种想法在进入华亭县境内不久后,就产生了动摇。因为他看到了叫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处村落前,几名如狼似虎的大汉正拿着棍棒不断追打着一家四口,那是一对青年夫妇和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
虽然周围还有不少村民在场,但他们除了眼中流露出几许同情外,却无任何表示。而为人还算正直,又是本县新任县令的藺文宾却忍不了,当即就带上两名亲随挺身而出,制止这一暴行。
“你们给我住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竟敢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真当我大明朝没有王法了么?”在他的厉喝声里,几名大汉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起他来。
片刻后,他们才嘿笑道:“你个书生是外乡人吧,连我们徐家的事情也敢插嘴?识趣的,就赶紧给爷爷滚,要不然连你一起打杀了!”说着便欲再次动手。
在来赴任之前,藺文宾就已知道了华亭县里的情况,了解徐家在此有多么大的势力。他之前打的是与徐家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他们在县里横行霸道,自己这个县令能不与之发生摩擦冲突么?
眼见那两个只三四岁的小孩可怜的模样,以及那对青年夫妇身上的伤痕,藺文宾便把牙一咬,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乃新任华亭知县,在我面前,你们休想随意伤人。若是再不走的,便随我去县衙说话吧!”
本以为拿出自己的官威后,这些家伙必然会有所畏惧退缩,可没想到听到他这么一说,几名汉子更是露出了不屑的冷笑来:“原来你是新来的县官哪,怪不得敢管这事呢。不过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徐家是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管的么?”说罢这话,他们再次狠狠地扑上前去,手中的棍子重新抽打在了那可怜的一家四口身上。
即便已时隔半年,藺文宾在说起此事时,依然能想起当时那惨叫连声,鲜血横飞的凄惨场面,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就这样,他们就是当着我的面,将这一家四口生生打杀了……”
便是杨震这么个手上已有无数人命的凶人,在听了这番话后,也是面颊一颤:“他们连孩子也……这些家伙确实心狠手辣哪!”
“这哪是人,分明就是畜生了!”藺文宾愤然道。半晌,才继续往下说:“事后,我来到县衙自然不肯让那一家四口枉死,于是便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欲把这几名凶徒拿下绳之以法。
“可没想到,待我在县衙里下达这个命令后,不但没人领命,反而所有人都来劝我,叫我莫要与徐家作对,而且说这种事情是极常见的,都是这些百姓自己犯了错,得罪了徐家,这才受到惩处!
“我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亲自勒令带人前去徐家要人,结果,人还真让我给带回了县衙。可还没等我审问呢,次日这几名凶徒就都从牢里不见了。而这,分明就是县衙里的人私放的他们,可当我再要追究时,却根本没人承认……
“再后来,我便用尽办法来找出徐家的种种罪证,希望能够为县里除此大患,可却怎么都成不了。反倒是我那两个亲信,也在这其中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曾在他们的尸体跟前起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将徐家这个祸患从华亭县铲除!只可惜直到今日,依然没有半点效果,除了被人称作疯子之外,也就只能上一些无甚作用的弹章了。”说到最后,蔺知县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其中包含了无限的愤恨与无奈。
听着对方的这一番讲述,杨震已大致明白了藺文宾做这一切的动机,也相信他在与徐家为敌一事上有多么坚定。他看着对方的双眼,突然开口道:“蔺知县你也不必如此丧气,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全然是徒劳无功的,至少你的最近一份弹章已入了京城,被陛下所见,他更是命我前来查个明白了。而我,也必然不会叫徐家再如以往般嚣张下去的!”
“你……当真肯替我们华亭县除此祸患?”藺文宾闻言身子剧震,目光定定地看向了杨震,颤声问道。自从与徐家为敌以来,他一直都是孤军奋战,实在太希望能有个援手了。
杨震目光坚定地回望着藺文宾,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自然是真的。而且,早在我来此之前,就已开始着手做这一切了。今日来县衙,就是希望能与蔺县令你谈谈联手事宜的,你不会叫我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