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一章 联手(下)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藺文宾的回答很是干脆,眼里更是充满了惊喜之色,就是身子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确实因为杨震这一说而欢喜得几乎手舞足蹈了,这半年来,他众叛亲离,几乎没一个能信任的朋友,做任何事情都被人掣肘监视,唯一支撑他的信念,只是心中的那一团火,以及对那两名因他而丧命的亲随的誓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消磨,藺文宾心中的坚持也在慢慢消褪,接连的上疏弹劾既是他表现出来的姿态,更是对自身的提醒,让自己能继续下去。而这一回对徐家彻底放开一切的宣战,已是他的最后一搏了。
就在几日前,他就已打定主意,在查到一些证据后,就将之公之于众,即便自己做不到,只要事情传播出去,朝廷中的正直之士一定不会让徐家逍遥法外,哪怕这将赔上他藺文宾的前程,甚至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正因有这个信念的支持,所以今日他才敢在公堂之上强行压制住徐昌。只可惜,他终究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若非杨震及时出现,只怕这时候徐昌早已安然回去,这次的案子也自然不了了之了。
正因如此,藺文宾才更加渴望得到杨震这样的援助与支持,现在杨震亲口表态,如何能叫他不为之而感到欢欣鼓舞,激动异常呢?
看到对方如此模样,杨震心里也不觉有些感慨,蔺县令处境之难,就这一表现便可见一斑了。略一思忖后,他才继续道:“蔺县令能为治下百姓和朝廷如此尽心,也实在是叫在下心生佩服哪。虽然这次我来此乃是受命于天子旨意,但现在即便没有这一层,我也会帮你!”
再次听到杨震前来的缘由,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的藺文宾有些奇怪道:“既然天子下了旨意,为何我却全然不知?而且就徐家的情况来看,也不见他们因此有丝毫收敛哪?”难道说徐家人已狂妄到连朝廷,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么?这一句他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
杨震却是一声苦笑,这才把一直藏在自己袖子里的那道旨意取了出来,拿到藺文宾跟前:“只因这只是一道中旨,并未明发天下。此事,也只有我和几个亲信的兄弟知道……”
藺文宾郑重地接过旨意,跪在地上仔细读过之后,才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就是徐家人也不知陛下有此意思了?”
“大概是吧……”对此杨震可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毕竟皇帝身边有没有人将这事泄露出去,他身在江南是不可能知道的。顿了一下后才道:“所以如今我在暗,他在明,我还是有些优势的。”
藺文宾点头表示赞同。自己就是来华亭县后行事过于操切,早早就被徐家提防了,这才寸步难行。现在杨震能从暗地里进行查证,倒是更容易些。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刚才的事情,脸色一变:“既然如此,杨镇抚你就不该公然在此露面,还帮我拿下了徐昌!如今你的身份,还有态度势必已被徐家所知,那接下来他们就有所防范了,事情可就难办了!”
杨震淡定地看着藺文宾,突然笑了起来:“怎么,蔺县令觉着我是个鲁莽到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的人么?”
“嗯?”藺文宾一愣间,就想到了眼前这位过去的辉煌履历。他可是能在山西搅起风云,还能把冯保都给斗倒的锦衣卫大头目哪,怎么可能是个顾前不顾后的鲁莽之辈呢?
想到这儿,他顿时就转忧为喜:“这么说了,杨镇抚已然掌握了徐家不少罪证了,所以才会在此公然露面?”
“正是。不过想要对付徐家,我却还需要蔺县令你的帮助,你身为此地正堂,总能给我提供一些物证的。”杨震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指的是……”
“今日堂审,大人不就当众提出来了么?其他诸如欺压百姓,私垦田地,草菅人命之类的罪名,一时间怕是很难找齐证据的,只有从他们非法吞并百姓田亩这一点入手,才是最直接的。而且,这些田亩的买卖契约,势必有不少留了存档在县衙之内,如此物证在手,任他们怎么说都无法否认了!”杨震直截了当道。
“你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么?真是不谋而合哪……”藺文宾忍不住叹了一句:“其实早在两三月前,我就动了这个心思,也想要翻看那些卷宗。但是,这县衙里的人却都是站在徐家一边的,每次我提出这个想法,都被他们以各种借口给拒绝了。”
“竟还有这事?”杨震有些同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这个县令实在是做得太憋屈了,无权无势不说,就连想查点什么,都不得自由。在这等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坚持到今日,也确实是叫人敬佩哪。
“所以之后,我便用了点非常手段,趁夜翻查那些证据。”藺文宾一声苦笑:“不想这事也被他们所知,结果便是一把大火……刚才进来时杨镇抚你也是见到了,我们县衙的二堂如今还是一片废墟呢。”
杨震刚才随他一道进来时就满心好奇,不知县衙这是遭了什么灾祸,居然使整个二堂一带的公廨都成了残垣断壁,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真是好手段哪,一把火就把一切罪证都给毁灭了……”说着,他忍不住看了蔺县令一眼,一切都因他而起,若不是他的行动不秘被人察觉到,自己带人把县衙这么一包,就可以拿到不少确凿的证据了。
可随即,杨震就发现对方并没有因此而生出惭愧或不安的情绪来,这就让他想到了什么:“看来他们的奸计并没有得逞,蔺县令你保下了那些证据?”
“果然是瞒不过杨镇抚你的眼睛哪,不错。”既然相信了杨震,确信他是来和徐家为敌的,藺文宾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便把当夜自己凑巧发现县衙主簿纵火,而拿住他把柄并要挟他帮自己选出了那些罪证并收藏起来的事情道了出来:“所以,被这场大火烧掉的只是其他一些公文卷宗,徐家的罪证依然还在我手上。”
“太好了!”杨震兴奋地一抚掌,随后长长地吁出口气来:“蔺县令果然有些能耐,怪不得能与徐家纠缠到今日。”
“惭愧,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事情了。”说到这儿,藺文宾又有些不那么自信地皱着眉头问道:“可即便是有这些证据,咱们就能对付得了徐家吗?”虽然他之前一直都在打这个主意,但心里却也明白,以徐家的地位和声望,光是这些小罪名,或许能让朝廷对其有所惩戒,却很难动起根本,最多就是让徐家吐出一些霸占的土地而已。
虽然这对其他人看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但这点事情真能劳动到杨震这么个锦衣卫大头目千万里地赶来华亭县城么?他可不知道杨震之前是在杭州,所以才会被皇帝下旨来此查察。
杨震见藺文宾竟看出了一些端倪,对他倒是更高看了一眼,但自己的真实意图,此时却还不能直说,毕竟人心隔肚皮,何况在其身边有太多人可能是徐家的耳目,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自己的一番心血可就彻底付诸东流了。
所以他只是随口道:“关于这一点,蔺县令也不必太过担忧,凡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还愁不能继续深挖,把徐家的其他罪行也都一一公之于众么?”
“这个……”藺文宾虽然觉着他的话有些道理,但仔细一想又似乎并不足够,语焉不详的,实在叫人摸不透。但他也是个聪明,知道杨震既然这么说,想必是另有打算的,只是不好跟自己做太多的讲述罢了。
虽然杨震有所保留,却并没有影响到两人之间的合作,事实上在眼前这个境况里,藺文宾也没有其他选择,要想和徐家斗,希望能够达成自己一直以来的目的,就必须和杨震这个锦衣卫联手合作。
想明白这点,他迅速就把心里那点异样的情绪抛到了一边,正色道:“既然杨镇抚有意,那我这就将那些证据交给你,希望能给你一些帮助。”
“多谢蔺知县对我的信任,不过在此事上,我还需要你在旁协助,至少今日这桩案子,就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你还得把它往深处挖。”杨震也不客气,当即就把自己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藺文宾用力地一点头:“我自当遵命。不过就今日的堂审看来,此事还是有些难处的,若徐家咬定了一切都是那邓涛自愿的,而又让他也如此说话的话,此案恐怕就审不下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杨震只是轻蔑一笑:“他们有他们的手段,难道我就没有么?论起这种颠倒黑白的本事,我们锦衣卫是他们的祖宗!”
第六百十二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上)
徐家,属于徐瑛的独立小院之中。
徐三爷眉头紧簇地沉默着,而他跟前,则站着一脸忐忑不安的徐立德和徐立功两名徐家最忠心,且最有能力的管事。
就在刚才,他们把县衙里发生的变故如实报到了徐瑛这儿,使得徐三爷颇为恼怒,地上此刻还残留着被他打碎的茶盅的碎片呢。
今日县衙突然找上门来,本来两人是不放在心里的,只把徐昌派了过去应付。以他们想来,无论是用理,还是用势,都足以把那疯子县令的攻势瓦解,甚至还能借此机会好好羞辱对方一番,以泄这些日子来的恶气。
可没想到,突然跑出来个锦衣卫,居然伙同知县把徐昌给关进了大牢里,这下可就让他们徐家被打脸了。这些年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呢,徐家的家奴什么时候被人无礼对待过了,今日在自家地盘上,却被小小的县衙扣了自家一个管事,这事就如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在了徐家人的面皮上,火辣辣的生疼。
这种事他们知道是瞒不住的,所以赶紧就来跟徐瑛坦白,而正如他们所料一般,徐三爷在听了这话后,也是勃然而怒,半晌都未能平复过来。这让两名管事更是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动静。
在长时间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压力之后,徐瑛才终于开口道:“那些锦衣卫是打扬州来的么?”
“正……正是。”徐立德的反应较快,赶紧回答道:“正是那个杨震,他刚一进城,就直接去了县衙,然后就撞上了这事。当时那疯子正下不来台呢,却被他给救了……”
徐瑛的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心神,这才哼声道:“之前他在扬州,就出了黎家的事情,现在又跑来了我们华亭,看来他完全是冲着咱们徐家来的呀!”
说到这儿,徐瑛的心里就是猛地一动,想到了一个让他心里发寒的问题——杨震乃是锦衣卫镇抚,是如今锦衣卫里权力最大之人,能指使动他的,也就只有天子了吧。再联系到之前两名兄长送回来的书信,上面提到那疯子送进京去的弹劾奏疏被带进宫里一事,让他猛地产生了联想,难道这是当今天子的意思?
“不,这不可能。别说我爹他对朝廷功劳极大,朝廷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光是张首辅那一关,他们就过不了,我可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在这么安慰了自己一番后,徐瑛的心情才算是稳定下来。
不过他脸色的变化还是落在了徐立德两人眼里,见自家三爷都露出惊惧之色来,两名管事心里更是打起鼓来,知道这次的事情绝对不比寻常,更不好应付了。
“三爷,咱们是不是把这事禀报老爷知道,让他来拿个主意?”事到如今,徐立德能想到的只有请徐阶来稳局面了。
但徐瑛当即就瞪了他一眼:“不成。父亲他最近因为天气转凉身子一直不爽利,我身为人子怎能因这么点小事来烦着他呢?你们给我听明白了,这事绝不可让里面的人知道了,听清楚了么?”后面一句话语气很是不善。
徐立德两人打了个激灵,知道自家三爷主意已定,便赶紧答应:“小的记住了。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徐瑛再次皱眉,说实在的,这种被动的局面他还真是几乎没遇到过呢。以往任何事情,只要把徐家的招牌亮出来,就能轻松解决,就是巡抚一级的官员也得给徐家面子,给予他们各种便利与帮助。
在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后,徐瑛才说道:“既然他们是借口邓家土地一事跟我们出的手,那就先把这一关应付过去吧。你们把那邓家的人都给我看住了,无论用任何手段,都必须让他们为我们说话,明白了么?”
“是……”
“还有,那疯子县令这次有了锦衣卫撑腰一定会搞出更多事情来,我们必须有所应对才是。叫人去松江府那儿传话,让知府袁杰给他压力,叫他尽快收手!”
两名管事再次答应。随后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了,徐立德才小心翼翼地道:“三爷,之前扬州黎家所以出事就是因为被人找到一个突破口后不断以相似案件控告入狱的,咱们不能不防着杨震故技重施哪。”
“嗯?”徐瑛微一转念,便了然地点下头去:“这一点确实也要有所防范,这样吧,你派人把那些与我们家有过田地房产买卖的人家都给联系到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稳住他们。还有,若是县衙主动去问他们,就让他们报个正常的购买数字吧,反正县衙里的字据都已被烧光了,他们想查也无从查起。”
两人再次领命,然后急匆匆地去召集手底下的徐家奴仆办事了。只是这临时抱佛脚的行为,真能有什么用处么?
至少在邓家这件事上,他们的行动已然迟了一些。在徐家人还在指派人手前往邓家拿下邓涛时,他已经被几名锦衣卫给堵在了自家的店铺之中。
作为一个小商人,虽然邓涛比起自家那书呆子般的兄长来要精明许多,但在这些个锦衣卫面前,却是实实在在的弱势了。几人只是把话一说,他便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与挣扎,当即就跟着他们去了县衙。其实别说来的是可怕的锦衣卫了,就是寻常的县衙差役,那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商贩敢反抗。
有了这么个人证在手,蔺县令是彻底安下心来了,至少这起案子上,县衙已占据了完全的主动,只要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审,给徐家按个仗势欺人,霸占他人田产的罪名是一定少不了了。而且他还想到了更远的事情,一旦这事真能给徐家定罪,那么对华亭及周边其他地方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种可能,说不定那些被徐家欺压的百姓也会来县衙告状了。
对于这一点,杨震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扬州的黎家为什么会最终彻底破亡,就是因为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不过他也很清楚,徐家毕竟不同于黎家,同样的招数对徐家未必管用,但这终究是个办法,怎么的也得试一试。
只不过在一更左右,却有兄弟带回了一个不那么叫人高兴的消息:“徐家连夜出动了不少人,我们盯在那边的人手不是太多,只跟了其中两路。发现他们是去了县城里的一些寻常百姓家中,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在威胁那些人家不得因土地买卖之事去县衙告状……”
“反应还真是不慢哪。”杨震闻言似笑非笑地赞了一句:“这徐家虽然在华亭县一贯一手遮天,但倒也没有自大到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地步。”
“大人,那接下来咱们的事情可就不那么好办了。”胡戈有些不安地道:“咱们的本意是以邓家一案为契机来引出更多人对付徐家的,可现在,这计划恐怕是不成了。”
“这一点我也曾考虑过,不过这却无碍大局。他们不上衙门来告状,难道咱们就不能找上门去向他们询问情况么?”杨震嘿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应对之法。
在这个民不举官不究的时代里,也只有杀人这样的大案子才会让官府主动放下姿态派人去查问百姓的情况。而像这种即便放到几百年后也只能算是民事案件的事情,官府一向只是被动地接受百姓诉讼而已。
这一思维定式不但胡戈转不过来,就是被人称作疯子县令,行事不照着规矩来的藺文宾也一样想不到。但被杨震这么一说后,两人却是精神一振,觉着这事还当真可行。
可很快地,藺文宾脸上的惊喜之色又是一敛:“此法虽然有些出人意表,但若他们也想到了这一层,并让那些百姓说对他徐家有利的话呢?”以徐家在华亭县里的势力,这种事情并不难办。
杨震再次露出了一丝冷笑来:“我是巴不得他们这么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更能把这案子往大了闹了!”
“嗯?此话怎讲?”藺文宾很有些诧异地看着杨震,疑惑地问道。
不过这一回,杨震却没有把自己的答案道出来,只是笑了下道:“现在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呢,先不谈这个。咱们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邓家的案子完全落实了,让徐家摆脱不了夺人田产的责任。这第一步完成之后,才能进行第二,第三,乃至于第四步!”
藺文宾再次一愣,他没想到杨震竟已有了一系列的计划了,而且这其中,必然有不少是自己完全不知道,也想不到的。直到这一刻,他才想到了对方是让朝野人等闻风丧胆的可怕的锦衣卫,他们行事向来狠辣而周密,这让他不觉心下有些发寒。
但一想到徐家的种种行为,他又觉着或许让杨震这些锦衣卫来对付他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或许就叫作以毒攻毒,又称之为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第六百十三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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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关于徐家霸占邓氏田产一案继续在华亭县衙的大堂之上开审,而这一次,那些在场衙役与官吏们的精气神可就与昨天大不相同了。
昨日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场闹剧,是这个疯子县令在孤立无援,无法可施的情况下所做的无力挣扎而已,这案子无论他怎么审,最终也不可能向着不利于徐家一面发展。
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随着锦衣卫的突然介入,此案已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尤其是他们还得知就是那邓涛也已落在了锦衣卫手里,这案子就更对徐家不利起来。不过在他们心里,却依然存着一个坚定的看法,徐家在县中的地位和权威是不可能因此有多少动摇的。
可既然有了锦衣卫在旁虎视眈眈,这些地位低下的衙差和县衙官吏自然不敢再如以往般放肆,和县令对着干,所以今日这堂审一上来,气势就远胜昨天,只一声威武,就喊得刚被押上堂来的徐昌心里一阵发颤。
有杨震在一旁撑腰支持,蔺县令的气势也起来了,在一拍惊堂木后,便盯着徐昌喝问道:“徐昌,经过这一夜,你可想明白了?是否肯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如实向本官交代?”
不知是因为堂上气氛的压力,还是因为昨晚在狱中吃了苦受了惊的缘故,此刻的徐昌可比昨天要萎顿老实得多了,都不用藺文宾叱喝,便已乖乖地跪在了下面。现在听到这喝问,他的身子又是一震,竟有些恍惚而未能立刻回绝。
这一晚上的煎熬对他来说确是不小的折磨,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作为曾经有过功名,之后又托身于徐家当了管事的徐昌来说,之前这多年下来,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竟要被关在只有几捧枯草的小牢房中,周围还尽是些地位卑贱的罪犯。
而更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这一夜里,徐家居然没能把他从牢里救出去,这放在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可这一夜,别说来人将自己救出去了,就是进来个熟识之人跟他面授机宜或是安慰一番都不可得。这种来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感,让本来很有自信的徐昌已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难道我徐家真的怕了这些锦衣卫?又或是,他们已达成了某种协议,以牺牲我为代价来换取息事宁人?”这两个念头不时地在徐昌的脑海里翻转着,即便此刻上了堂来,依然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让他的心更加的纠结不安。
直到蔺县令不满地再次一拍惊堂木,将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后,他才有些回过魂来,目光先是茫然地在堂外一扫,却发现今天并没有如昨日般围满了听审的百姓,自然也就找不到可以给他安慰的徐家人了。这让他的心里更是一沉。
但这罪名他却是怎么都不敢认下来的,若认了,那就是对徐家的背叛,如此一来是个什么后果,他可是太明白不过了。所以在略一迟疑后,徐昌当即摇头道:“大人此言还恕小人无法回答,我徐家一向奉公守法,谨遵大明律令行事,如何都不会犯下罪过的。”
“是么,那你对昨日之事如何解释?”冷笑之后,藺文宾便即追问道。
“大人容禀,此事其实是有其特别原因的。”好在昨天被关进牢中之后徐昌也不是完全没了主意,至少这一晚时间,还是让他想到了个不错的应付县令责难的借口,现在被再次问到,正好可以拿出来回答。
在略一顿后,徐昌又继续道“昨日大人问小的为何我徐家购得邓涛七十多亩良田却只需要花费百两纹银,实在是因为这笔买卖只是我徐家与他之间债务往来的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当日那邓涛欠了我徐家近两千两纹银的债,为了抵债,他便拿出了田产以及其他一些财产。而在最后做帐的时候,我们因为一时疏忽,又因为无关紧要,这才有了这么一张字据。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去问我徐家之人,是不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个借口依然有着问题,但他相信已足够应付这个县令了,而且徐家难道会否认这一点么?
“哈,还真是找的好借口哪。”听了这说法,一旁的杨震都不觉笑了起来,像他这样随口编造理由的,完全是顾头不顾腚的做法,压根就没想过会被当事人揭穿哪。
审案的藺文宾也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笑容来:“这不过是你一家的借口而已,可有人证物证么?”
“这……”徐昌一愣,这自然是没有实质性证据的。
“但本官这儿却有一人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假话。”藺文宾说着把脸一板,喝声道:“将邓涛给我带上来!”
只片刻工夫,一脸瑟缩胆怯的邓涛便被几名衙役给带上了堂来。在给县令磕了头后,他便瞧见了一旁的徐昌,这让他的身子更是猛打了个哆嗦:“徐三管事……”
“邓涛,本官问你,这份字据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签下的,公堂之上可不得有一句假话哄骗本官,不然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场!”说着,蔺县令便把案头的字据交给了一旁的衙差。
在接过字据看了之后,邓涛的身子再是一震,脸上满是犹豫纠结,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徐昌。只可惜,徐昌已被堂上的气氛和锦衣卫的威势所慑,不可能像昨日般嚣张,在这个时候说话,只能黑着张脸默不作声。
“啪!”一拍长案,藺文宾再次问道:“本官问你话呢,还不赶紧作答!”
“小的……小的是因为欠了徐家不少银子,被逼不过,这才做出了这等事情来,求大老爷开恩哪……”邓涛只是个小商人而已,如何顶得住官府的威压,当即就老实交代起来。从自己的生意出事,到欠下外债,然后被逼不过,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拿兄长的田产还债。
“本官问你,你一共欠了徐家多少银子,竟要用这么多地来还?”
“一共是三百二十四两银子,其实除了这田地外,小的还拿出了所有的存货,徐家这才肯罢休……”邓涛低着头回答道,所以没有看到身边同样跪着的徐昌脸上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哈……”藺文宾着意地看了徐昌一眼,又问了一句:“你这话有何为凭?”
“有,有我从徐家那儿得来的欠条为证。”邓涛说着,打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欠条递给了一旁的差役。
在仔细看了上面的字据后,藺文宾的心里顿感一阵松快,这下可算得上是人证与物证俱全了,那徐昌刚才说的,完全是一派搪塞的胡言!
不过光这点还不够,所以他又继续问道:“你尚未回答本官刚才的问题呢。虽然你欠下了不少银两,但那田产作价也已超过了那笔银子,你为何会如此贱卖,还要搭上自己的不少存货呢?难道就因为这田地是你兄长邓波的,所以你完全不考虑这些么?嗯?”
“小人……小人这也是被逼无奈哪。他徐家知道那田并非我所有,所以才会极力把价格给压了下去,只值区区百两银子。而后,他们又拿了我一百多两现银,以及价值百两的货物……”说到这儿,邓涛的眼中已流下泪来。他觉着自己确实很委屈,却一直无处诉说,今日终于把心中的不满和愤恨给道了出来。
只是这话说出口后,他才惊觉身旁还有着徐家的管事呢,顿时神色就是一僵,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徐昌这时候却是浑身发抖,面色铁青,既是给气的——这邓涛一番话就把自己之前的谎言给全部戳穿了,自然让一贯颐指气使的徐管事气炸了肺,同时也是给吓的,如此一来,可就再难摆脱罪名了,而上面的疯子县令可早憋着等这一刻了!
藺文宾幽幽的目光罩在了徐昌的身上,半晌才缓缓开口:“徐昌,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你仗势欺人,夺人田产在前,藐视公堂,胡言乱语,妄图推卸责任在后,你真当我大明王法治不了你这样的奸恶之徒么?”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猛地拔高,眼中更有叫人不敢逼视的咄咄气势迸射出来。
若是没有杨震和锦衣卫在旁掠阵,他蔺知县还没有如此底气和势头呢,但现在,他却已彻底放开了心神,没有半点畏惧和退缩之意了。
我强敌自弱。在藺文宾的气势压制之下,徐昌顿时更显惶恐慌乱,张口结舌间只说了几个我字,却再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哼,谅你也已无话可说!今日,本官就要还那无辜的邓波一个公道,也好叫百姓知道何为正,何为恶!”说到这儿,藺文宾又深吸了口气,待要做出最终的判决。
可就在这个时候,堂外却传来了一个低沉却充满了威严的声音:“且慢!”随着这话,几个人已鱼贯地走进了公堂……
第六百十四章 堂审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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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案一事,从形式上说古今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分为公开审与不公开地审。
昨天县衙里审案便是公审,是可以任由百姓围观的,而今日,藺文宾却并没有下达这个指令,也就是说并不准闲杂人等进入衙门听审。而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这种堂审的时候自然也不准任何外人随意进入。
但偏偏今日,当蔺县令即将要做最终的宣判时,几人却旁若无人,无视规矩律令地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入大堂,还出言打断了县令大人的话,这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犯大忌讳的事情,就是被人当场拿下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可这一回,在场的所有华亭县衙官吏却并没有半点惊讶与恼怒之色。不,要说起来,他们还是颇有些意外的,因为当先昂首阔步进来的四旬男子能突然登门来县衙实在是太叫人难以想象了,太过自降身份了。
因为这个当先进来,开口叫停蔺知县最终审断的人,正是徐家如今真正当家作主的三爷,徐瑛。他虽然只身着最普通不过的宝蓝色绸袍,但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要远远超过堂上的县令大人,使其就是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
当藺文宾的目光与徐瑛的双眼对上之后,他便心中一懔,刚到嘴边的一句斥责生生地被憋在了喉咙里出不了口。虽然他之前并没有和徐三爷打过什么交道——以他小小七品县令的身份怎么可能高攀得起这位爷呢?——但只从他的作派风度,以及乖乖跟在他身后的徐家两名大管事徐立功和徐立德就可知其身份了。
连疯子县令都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制,其他县衙里的人自然更不敢有任何的想法,似乎当徐瑛一出现,这里的一切都已尽在其掌控之中。
不,其实堂上并不是没有人能与之抗衡,当所有人都有心退缩的时候,只有一人眯着眼睛在仔细地打量着徐瑛,就仿佛是一个老饕在看着一道美食,一名高手看着另一名高手般,眼光里充满了玩味。这人,自然就是杨震了。
被杨震的目光这么一看,徐瑛心里也是一震,迅速转眼看去,正瞧见对方正冲着自己微微的笑,只是这笑容却也叫人心里一阵发寒。
“他便是锦衣卫的镇抚杨震吧?”徐瑛很快就有了判断,心下更是惕然。无论是之前从京城传来的关于杨震的消息,还是不久前在杭州,在扬州所发生的事情,都让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绝不是个寻常对手,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
有了这一份顾忌,徐瑛便没有当场发作,直接以势压人,只是冲藺文宾一拱手:“在下徐瑛见过县尊大人。”这已算是给足对方面子了,就是松江知府他徐三爷都没这么客气过。
藺文宾此刻心里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反而大为恼火。刚才徐瑛一进来,就从气势上彻底压住了自己,这让他猛地发现原来自己和徐家的差距是如此之大,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一厢情愿了。一旦对方真出面了,他藺文宾压根就无力与之相抗衡。
可即便如此,面对徐瑛,他也发作不得,只能哼声道:“徐瑛,本县正在审案,你突然跑上堂来所为何事哪?”
徐瑛眼中精光一闪,这些年来,敢直呼其姓名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就是巡抚来了,也得称呼他一声徐三爷或是称其表字云卿,这个疯子县令的胆子也着实太大了些。
不过因为有杨震在侧,他也只能暂且忍耐,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微微一敛,开口道:“在下此来,自然也是为了这个案子了。”说着目光一降,落在了身旁的徐昌和邓家兄弟身上,只一瞥间,三人的身子就是一阵剧颤,明显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什么叫久居上位者必有其气势,徐瑛很好地展示出了这一点。只一眼扫过去,就可让寻常人心惊胆战,冷汗直冒。
见他如此说话,藺文宾的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此案又要有所反复了。没想到徐家居然反应如此之快,而且还如此果断,连三爷都亲自出马了。
其实徐瑛也是逼于无奈才不得不亲自出面的,以他的身份,若非实在没有选择了,也不可能来登这么个县衙的门。
虽然昨天已做出了相应的安排,但在经过一夜的深思,徐瑛还是改变了主意。县衙敢把自家的管事徐昌公然关进大牢,就说明对方已是铁了心要和徐家死拼到底了。无论是为了自家的声名打算,还是担心徐昌在他们手里以致自身太过被动,徐瑛最终决定亲自出面来和县衙打对台。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决定还是相当明智的。若非他的及时出现,这案子说不定就定下来了,徐家接下来可能会很麻烦。也只有徐三爷这个身份,才能轻松地出现在审案的大堂上,及时出言制止最后的审断,而不用担心被人阻挠了。
虽然心下发紧,但事到如今藺文宾也没有其他退路可选了,只能迎面而上,便看着对方道:“不知你对此案还有什么要说的?本官适才已问得明明白白,就是你们徐家趁火打劫,以极低的价格强买了邓家的土地,还能有什么问题么?”
“废物!”很是不满地瞥了一眼徐昌,心里暗骂了一句后,徐瑛才淡淡地道:“是么?我身为徐家主事之人怎么就不知此事啊?这分明是邓家这兄弟二人对我徐家的诬告!”
“你道本官是随便乱审案的么?此案又不是只靠着他们的一面之词,还有这几分文书可作证据,人证物证俱全……”藺文宾当即不满道。
徐瑛却仰面打了个哈哈:“蔺县令你这话就实在太过牵强了些,人可以说谎,那证据自然也是可以伪造的。你口口声声地说有买卖土地的契约文书为证,可容我一观么?”
没想到徐瑛竟如此反驳自己,这让藺文宾便是一愣。就是杨震,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用略感诧然的神色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出声相助的意思。
徐瑛呵呵一笑:“怎么,县尊大人你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么?还是说你确实心虚了?明知那契约有假,却还想用它来指控我徐家?”
面对徐瑛的步步紧逼,蔺县令自然没了其他选择,只能哼地一声,将案上的字据重新命人拿过去,让徐瑛看个明白。
徐瑛接过字据仔细一看,眉头便是一皱,这上面还有徐昌这个笨蛋的签章呢,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自己早就提醒过手底下的家奴,即便徐家在江南势力大到无人敢惹,有些事情还是小心仔细些为好,莫要给人留了把柄。
可他倒好,居然将自己的嘱咐当成了耳旁风,明知这份买卖字据大有问题,居然也敢签字,真不怕被人算账哪。
但即便要惩治这个不省事的家伙,也得在回了家后,至少在这县衙公堂之上,他徐三爷还是得帮自家人说话的。可这物证明摆在眼前,他又能怎么说呢?
就在所有人都不认为徐瑛能说出什么道理来时,他却再次哈哈一笑:“当真是可笑,这字据分明就是假的,乃是有人伪造,蔺知县你居然将其当成证据来指证我徐家有罪,实在是岂有此理!”说完这话,他便猛地双手用力拉扯了几下,将那张字据瞬间扯了个粉碎,再揉作一团,便往地上一丢。
这一举动顿时就惊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杨震都没料到这位徐三爷竟会干出这等毁灭证据的事情来,一时竟没能做出任何的反应。而藺文宾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猛地在身前大案上用力一捶,怒看着徐瑛喝道:“徐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灭证据……”
他们都只顾着愤怒或愣怔,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只有刚才跪在地上的徐昌却在徐瑛丢下那字据的同时已猛地蹿了过去,如饿狗抢屎一把拿起那被徐瑛碎并揉作一团的字据,然后一张嘴,就将它塞进了口中,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这一系列的动作变故来得实在太快了,就是杨震也没能在对方完成这一切之前反应过来。而直到徐昌吃掉了那作为证据的字据后,杨震才冷笑一声,深深地盯了徐瑛一眼,知道这位徐家三爷确实有些急智。
本来完整的证据竟被徐家人如此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毁去了,这是天下所有衙门审案过程中都极其少见的一幕,县衙官吏上下都彻底懵了,他们实在没想到徐瑛竟会如此不顾颜面地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但也只有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能这么做,因为他认定了无论藺文宾有多气愤,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确实,在感到愤怒之余,蔺县令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这一幕。依着他的本心,当然是想把徐瑛也给拿下定罪的,可这一点怕是很难做到哪!心情复杂的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杨震,看这位锦衣卫的大头目能不能挽回局面……
第六百十五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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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总容易对某些事情产生想当然的惯性思维,比如穷生奸计富讲良心,比如一个善人就不会作恶,而恶人则似乎永远都不会做好事。还有,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是断然不会做出些有损自己颜面的卑劣举动来的。
这一点,就是杨震也未能免俗。所以当徐瑛向藺文宾要证据看时,他也没有任何的准备,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徐瑛把那张字据扯碎,随后又被徐昌一口吞了下去,这下证据是彻底没有了。
不过在愣怔之余,他也不得不佩服徐瑛的临机应变能力和豁得出去的胆色,看来徐家能在江南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光是他爹徐阶一人的功劳哪。
在所有人都愣怔的当口,杨震突然双手一抬,啪啪地鼓了几下掌,随后站起身来,缓步来到徐瑛跟前,与之四目相对地说道:“徐家三爷果然是好本事,倒是叫本官大为佩服哪!”
面对杨震似是夸赞,又似是讽刺的评价,徐瑛只是回以淡然一笑:“在下确实有些莽撞了,居然一怒之下将证据给毁了,倒要叫两位大人难做了。却不知这一下,杨大人觉着这案子还能继续审问下去么?”
见他来了个针锋相对,杨震笑得更欢了,只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你觉着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么?这不还有两个人证么?”
“那杨镇抚你大可以再问问他们,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徐瑛说着,目光一垂,便在邓波和邓涛二人的面上一扫。
这两人只觉一股透体的寒意自心底猛然生了起来,浑身都是一震之后,赶紧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小人不告了……”就是邓波这个书呆子,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徐三爷的强大气势,当堂就改变了主意。
堂上的藺文宾见状心里更是不忿,便忍不住插嘴道:“徐瑛,你别得意!别以为自己真能一手遮天,即便如此,本官对此案也要一查到底。还有,你当堂毁去物证一事,本官也会如实上报朝廷的!”
对这个疯子县令,徐三爷可就没对杨震时那样的态度了,只是冷冷一哼:“我早说了,是我一时恼怒才撕的字据,而且那还是份假字据,根本做不得物证。你就是告到了北京城里去,结果也是一般。”
“你……”蔺县令气得整张脸都有些发青了,指着徐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而见他如此模样,徐瑛却笑了起来:“而且,你蔺知县拿一份假的物证前来诬陷我们徐家,此事我徐家也大可以追究。这次这证据被毁,倒是便宜了你!你若不承认,大可以问问这县衙里的其他人,看他们对此是个什么看法。你们说,那字据是真是假哪?”最后一句,却是问的衙门官吏。
只略一迟疑后,这些华亭县衙的官吏们就纷纷点头附和他道:“不错,那确是假字据,是蔺县令他一口咬定这是证据,我们才无可奈何的。”
“你们……”蔺县令一听他们这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这儿除了杨震,就没一个是站在他这边的。
见对方如此颠倒黑白,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杨震也不觉有些来气了。但很快地,他又把这愤怒压了回去,因为他知道,继续纠缠在这一件事情上,是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华亭县是徐家的主场,全都是他们的人,自己纵然不惧徐家的声势,却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把事情重新颠倒回来。
见杨震的神色完全冷静了下来,徐瑛在得意事情已被自己彻底解决之余,也不觉高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能认清形势而不被情绪所控制,此人确实名不虚传。有了这个念头,他又再次看向杨震:“杨镇抚,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另一边的藺文宾也迅速把期盼的目光投到了杨震身上。他这个县令对局面已彻底失去了控制,只有杨震这个锦衣卫有能力和徐家人斗上一斗了。就之前杨震在他面前所表露出来的态度看,他应该会有所坚持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震这时候却笑了起来,那不是冷笑,而是轻松的笑容,仿佛他根本不在意对方在自己眼前耍手段一般。这让堂上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是真放弃了,还是另有打算,尤其是藺文宾更是心急,难道杨震真个知难而退了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杨震终于缓缓开口:“既然物证已被毁去,人证又不肯再告,我想这案子确实没有必要再继续审下去了。蔺知县,算了吧。”
“杨……”藺文宾闻言大急,下意识地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杨震正跟自己打着眼色,这让他心里便是一动:“我该相信他么?”这个念头一转,就有了主意,眼前这个情况,他除了无条件地相信杨震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因为在这儿,在整个华亭县,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杨震了。
所以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藺文宾只得把眼一闭道:“杨镇抚说的不错,这案子确实没有继续审下去的必要了。”
见县令大人终于服软,堂上众人都露出了不同的神色。徐瑛是自得,虽然胜过这么个小县令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能叫这个麻烦的疯子闭嘴总是好事,也证明自己的气势确实十足;而徐昌和县衙里的人,则都明显有松了口气的意思,继续这么争论着,斗下去,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哪。
只有邓波,却是一脸的懊丧,却又无可奈何。就目前看来,自己不但拿不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还彻底得罪了徐家,今后在华亭县怕是自无立锥之地了。但他也怪不得藺文宾,因为是他先说不告的,难道知县大人还能为了他这个逃兵继续和徐家死磕不成?这么一想,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堂上神色最平静的,是杨震。他也在转目间,把所有人的神态和心思都看在了眼中。
在满意一笑后,徐瑛轻轻一掸自己的袍襟,就好像是要把某个厌人的虫子驱赶掉一般,随后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告辞了,希望蔺县令今后做事能更周详些,莫再如今日般随意冤枉我等无辜百姓了。不然就是我们能够理解,上司衙门怕也无法宽宥于你的。”在说出这句饱含威胁之意的话后,他便欲转身离去。
但就在这时候,杨震却突然又开口了:“且慢!”
“嗯?杨镇抚还有什么见教么?”徐瑛动作猛地一顿,目光一闪,有些好奇地看向了他。
堂上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杨震,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话说。
而杨震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目光,只是冲藺文宾道:“蔺知县,有一件事情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那就是邓波那地到底是谁的?现在徐三爷已告诉咱们,那契约是假的了,那我便很好奇了,真契约又在哪儿呢?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真契约,这地还是邓波的。”
“啊?”藺文宾只一愣怔,就已迅速明白过来,当即看向了徐瑛:“不错,本县既然接下了案子,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说刚才那份字据是假的,那真的在哪儿?又有没有真的?若有,就拿出来,若没有,本县会在这儿正式重新给邓波拟一份新的地契,证明那片田地依然是属于他的。徐三爷,你怎么说?”
这下,却轮到徐瑛他傻眼了。他压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来这么一手,那份契约早被他撕碎,并被徐昌吞进了肚子里,这时候又让他从哪儿找一份新的凭据来呢?
杨震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犹豫的徐瑛:“看来蔺县令确实是有些急切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是邓波他记错了事,才会来县衙告状。既然如此,那就请蔺知县做出最后的审断吧。”
藺文宾精神一振,不等徐家人再有任何反应,便已迅速拿过纸张和笔墨,就在大案上为邓波立了一份地契,并盖上了自己的县令印鉴。随后把这张地契交到了身边衙役的手里:“邓波,你且看看,若没问题,便在上面画押吧。”
突然生出如此转折,邓波都有些懵了。恍惚地接过这份墨迹淋漓的地契,仔细看了,双手不觉颤抖起来,半晌才猛地跪倒在地,一边流泪,一边磕头:“青天大老爷哪!”
待他签了自己姓名并按上手印后,这份地契就正式生效,而徐家几人却只能干看着生气,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他们那副有气却撒不出来的模样,杨震又笑了起来:“好了,既然事情已了,那徐三爷,你们这就可以离开了。”
“好好好……”从未吃过这种闷亏的徐瑛面色铁青,但最终只道了三个好字,便把袍袖一甩,愤然而去。徐家另外三名管事则更是面色难看,不过却不敢再放肆了,灰溜溜地跟着离开。
就此,这场官司终于了结……
第六百十六章 无法甘休
在县衙诸多官吏复杂的目光之下,杨震与藺文宾先后从大堂离开,回到了后衙的客厅之内,直到这个时候,蔺县令的脸上才现出了几许兴奋激动的神色来:“这回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叫徐家那些家伙知道不是什么事都能由他们说了算的了!”
杨震轻笑了一笑,随即又提醒道:“不过如此一来,咱们可就彻底与他徐家撕破脸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我杨震倒是无所谓,可你蔺知县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会更不好过喽!”
“我之前的日子也没见有多好过,还会怕得罪他们,和他们徐家为敌不成?”藺文宾很不屑地一撇嘴:“而且,在我刚来此地任官之初,就已经和他们势同水火了,也不介意双方的矛盾再深一些!”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了。以前徐家并不把你当回事,虽然厌恶你,却也没有想把你彻底铲除之心。但这一回,看那徐瑛离开时的神情,怕是彻底把你恨进骨子里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好说喽!”杨震再次强调道。
藺文宾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这让他心里不觉打了个突。虽然他被人称作疯子县令,其实人还是相当清醒的,知道自己真与徐家正面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一旦让徐家真个把自己列成必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以自己这小小七品县令的身份,甚至都不能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了。
徐家在江南一手遮天,无论是布政使还是巡抚、知府,那都是能被他们当成走狗路来喝去的手下而已。而这些人,却都是他蔺知县的上司,只要他们动动嘴,就有他苦头吃的。
见他已明白了个中情由,杨震才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道了出来:“事情到了这一步,想息事宁人是不可得了。为了防止徐家人挟怨报复,蔺县令,咱们必须主动出击了!”
“主动出击?”藺文宾看了杨震一眼,心里已然透亮。今日杨震所以如此相助,其目的就在于此,就是想把自己逼到与徐家势不两立的位置。虽然他早已向杨震交代了自己的立场,但显然这位锦衣卫的大头目依然不够信任自己,非得把事情做绝了不行。
虽然对杨震的如此心机感到有些寒心,但藺文宾也能够理解。他们要面对的敌人终究不是善类,必要的提防总是要有的。而且从这一点也反证出,杨震对于和徐家为敌一事,那也是铁了心的,自己倒不需要担心他会临阵倒戈了。
一番分析之后,藺文宾再次点下头去:“杨镇抚你所言不错,敌强我弱,必须以攻代守才能有些胜算。只是……”说到这儿,他不觉面露难色:“接下来咱们又该怎么出招呢?”他在任半年有余,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对付徐家,却几乎没有任何法子。现在杨震这么提议,却也没有具体方案哪。
不过杨震既然都说出自己的意图,岂会没有进一步的策略。只见他拿手一点外面道:“今日这案子审下来,很快就会轰动整个华亭县城了。而蔺知县你要做的,就是将此事传得更广,同时,向百姓明发告示,就说县衙将为民做主,无论是什么人非法侵占他人田宅土地,或是其他东西,县衙都会尽全力帮他把东西讨回来。我想到时候,总会有人来县衙告状的,而徐家便是咱们重点针对的目标。”
“是这样么?可今日能压徐家一头咱们明显是占了突然袭击的便宜,以徐家人的精明,我们还能再成功么?另外,以徐家在此的声威,那些百姓也未必真敢来县衙告状哪。”藺文宾依然有些瞻前顾后,虽然有心和徐家斗,却依然因为这半年的遭遇而让他心生怯意。
杨震却是淡然一笑:“这一点,你不是早就有所准备了么?怎么,你之前都已把一切都算计好了,临到头来,反而退缩了?”
“嗯?杨镇抚此话何意?”
杨震见他确实有些疑惑,便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藺文宾这才恍然,一拍大腿:“杨镇抚果然想得透彻,是下官糊涂了。既是如此,那便照您的意思办吧!”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和徐家所做的争斗,他就觉着一阵激动。
杨震见已彻底说动了对方,嘴角也不觉微微扬了起来,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来……
徐瑛铁青着脸自轿子里钻出身来,又脚步飞快地朝着里面走去,遇到几名向他行礼的家中奴仆,他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而他身后,徐昌、徐立德等几名管事也是一个个面色青白,尤其是前者,更是满脸的阴郁与不安。
自离开华亭县衙之后,徐瑛便已是如此模样,熟悉他的人都很清楚,这是徐三爷怒到了极点时的表现,这时候若有人胆敢招惹到他的头上,下场必然极其凄惨,不死也得脱层皮。
很显然的,跟着他走进家门的几名管事里,徐昌就是那个将要承受其愤怒的出气筒,谁叫这次的事情是坏在他手上的呢?
自徐瑛成年到现在,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呢,而现在,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小官给狠狠驳了面子,徐瑛心中的怒火不言可知。
在脚步匆匆地来到自己的跨院,走进厅堂之后,徐瑛便把手一挥,对内外的奴仆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儿!”
那几个他亲近的仆从已看出苗头来,赶紧答应一声,就迅速退了出去。转眼间,这堂上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徐昌见状,赶紧就跪了下来:“三爷,是小的无能,请三爷责罚!”他心知这次是免不了一顿苦头了。
“哼……”在冷哼一声后,徐瑛才盯着徐昌半晌后道:“你还真能给我们徐家长脸哪。我们徐家可从来没有人会被人留在县衙的大牢里过上一夜,怎么样,那儿的滋味儿不错吧?”
他这一说,徐昌的神色就显得更加难看了,也不敢分辩,只能在那儿磕头,只一会儿工夫,头上就已乌青一片,甚至都有些血渗了出来。
“三爷息怒,这次咱们确实没想到那锦衣卫的杨震会如此直接与我们为敌,这才……”徐立德见状只好出来劝慰。
但这话,却再次触怒了徐瑛:“他一个锦衣卫镇抚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和我们作对不成?真是反了他了!早知道他是这么个态度,当日在杭州,就该借漕帮的手把他给收拾了!”
“咱们不是这么做了么?只是因为对方手段更高明,没能得逞而已。”徐立德心里想着,口中自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唯唯称是。随后又道:“三爷您自然是不惧他一个小小锦衣卫的,但徐昌他毕竟身份不比您哪,折在他手上也是情有可原的。”
徐立功也趁机劝道:“而且就目前看来,他们分明是有心算无心,咱们早就着了他们的道儿,非战之罪!徐昌他虽然因为过于大意让我徐家出了丑,但终究没有太大的损失。还请三爷您饶了他这一遭吧。”
徐瑛的目光幽幽地盯在徐昌面上半晌,直看得他冷汗直流都浸湿了背后的衣裳,这才道:“虽然你确实有些客观理由,但毕竟落了我徐家的颜面,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从今日开始,就不用再管其他事情了,先好好反省吧。还有,待会儿就去祠堂那边自领三十杖!”
“是,多谢三爷体恤小的……”虽然被夺了一切职务,还得挨上一顿打,但徐昌反而松了口气,至少没被逐出徐家,这才是他最害怕的惩罚。
在处置了徐昌后,徐瑛又把目光落到了另两名亲信的脸上:“今日这事,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说,该怎么办才好?”被县衙拿去几亩土地对徐家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但这事却是徐瑛怎么都不会罢休,誓要找回场子来的。
“这个……”徐立德两个互相看了眼,眉头同时皱了起来。这次的审断可不容易做文章哪,就是知府或是巡抚来了,怕也难以更改。
“怎么,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么?一个县令,一个锦衣卫,你们就没法子把他们都给除掉了么?”徐瑛阴着脸继续道。
“啊?”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三爷要的不是在这案子上翻过身来,而是报复他们哪……而这个认识,却让他们更是心惊,徐立德立刻道:“三爷,之前老爷可是说过的,短时间里不要与那疯子正面为敌……”
“父亲那儿自有我来应付,我现在只要他们死!”徐瑛盯着两名管事道:“现在这事想必已传到了县城各处,我徐家的面子也丢尽了。若不能立刻予以回击,让他二人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我们徐家将来还怎么在此立足?嗯?”
“这……”两名管事面色更加难看,但一时间却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只能迅速转动心思,看有什么妥当的办法……
第六百十七章 山雨将至
徐瑛的判断完全正确,只经过一日的传播与发酵,到了第二天,徐家在县衙堂审吃了大亏的消息就已被华亭县的百姓们传了个沸沸扬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并且在又过了不到半日后,还演绎出了诸多版本,就仿佛昨日的堂审有许多人都在现场看了一般。
紧跟着这些满天飞的谣言传说的,是县衙张贴出了几份告示,言明知县大人将在接下来一段时日里为民做主,但凡有普通百姓被地主豪强霸占了土地财产的,县衙都会为他们做主,夺回属于他们的财物。
若是昨日之前县衙贴出这样的告示,华亭县的百姓只会装作看不到,甚至会有人议论这是不是咱们的疯子县令的疯病又犯了。但有了昨天这一出惊掉所有人下巴的结果后,大家的心思就忍不住活泛了起来。
虽然出于多年来对徐家的畏惧,那些和邓波一样遭遇的苦主不敢上衙门喊冤叫屈,但另外一些被其他富户地主霸占土地的人可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只短短两日工夫,就有七八名百姓拿着状纸告到了县衙里来。
而这一回,县衙门不再如之前般叫人连进个门告个状都难了。他们只是递了状纸进去不久,就很快获得了藺文宾的接见,随后便是一番详查。只要查出确有问题的,蔺县令便会为他们做主,不但用官府的力量帮他们夺回了土地,还着实好好教训了那些地主恶霸一番。
其实,像这等地主恶霸霸占吞并寻常穷苦百姓的恶举满天下都是,一般来说,这些地主豪强那都是知县地方官拉拢的对象,即便掌握了他们犯罪的事实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不可能为民做主而得罪他们的。但偏偏这次的藺文宾却是志在立威,所以这些案子只要一经查实,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予以严惩。
至于县衙里的那些官吏,虽然对藺文宾的如此做法很不认同,奈何如今他声势已起,再加上一旁还有叫人畏惧的锦衣卫虎视眈眈,这让他们即便心中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命行事,将县里的诸多士绅地主全部得罪了个遍。
不过县里的许多明眼人都很清楚,蔺县令做这么多,其真正目的依然还在徐家身上,现在就看那些被徐家欺压了这么久的百姓们能不能又或是什么时候能鼓起勇气来告他们一状了。只要再有第二个人告成,那接下来势必会引发极其可怕的连锁反应。
当然,以他们看来,徐家也绝不是肯一直被动挨打的,想必这时候,他们的回击也已经要展开了。
但叫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一场徐家和县衙之间的争斗在之后的几日里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爆发,徐家没有出招回击,县衙这儿也没有人告状,成了一个僵局。只是这样僵持的局面,却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大变局……
八月十九日,潇潇秋雨洒落在华亭县,整个小县城都显得格外的静谧。
虽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因徐家与县衙之间矛盾所带来的强大压力,但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在一段时日的平静后,大家便又重新恢复了正常,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华亭县,你依然是那个低调而普通的江南小县城。
但八月十九日这天黄昏之后,一切都将不同,因为有两个人缓缓地走进了县城,并在夜色彻底笼罩大地之后,进入了徐家。
这是两个身量比寻常江南百姓都要矮上几寸的男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其面目。但你若是与之正面相遇,和他们四目相对,便会打从心里产生一股凉意来,因为这两人的眼里除了浓重的杀意外,就只剩下空洞,让人绝望的空洞。
徐家的门子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在开门见到这两人时,还是被吓得不轻。不过在看到他们亮出的铁牌之后,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就把这两个可怕的家伙给引进了门去,带到了徐瑛所在院落之中。
在见到徐瑛后,这两人身上的杀意终于削减了下来,神色间也带上了恭敬之意:“见过主公!”他们的口音和说话的方式也显得很是另类,生硬。
对此,徐瑛却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意思,只是冲他们淡淡一点头:“辛苦你们了。来这一趟不容易吧?”
“主公召唤,没什么辛苦的。而且,这段时日里我们一直都只留在村子里也没什么事做,来一趟也不算什么。”说着,两人不觉皱了下眉头。
“怎么?就这么几日不能动就忍耐不下去了?”徐瑛嘿声冷笑道:“那你们可得做好准备,说不准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以前般随意出海了。”
“主公……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你们趁夜入城,所以不知道最近我们徐家出了什么事,我们被人盯上了,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哪!”
“什么人竟这么大胆?”两人一听,眼中的杀意顿时就浓郁了起来。
徐瑛要的就是这个反应,便笼统地将目前徐家所遇的情况给道了出来,随后又补充道:“我大明的锦衣卫可不容易对付,只要给他们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可能给咱们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之前的事情怎么着也得暂时停下来了。”
见两人听了自己的讲述后神色更加阴沉,他又道:“不过要想恢复以前的模样也不是不成,却需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主公的意思是……让咱们出手把他们全部杀了?”
“你们有这个胆子和本事么?”徐瑛定定地看着两人问道。
“那锦衣卫是什么人?”
“他叫杨震,是锦衣卫里如今最难缠的家伙。不但自身武艺不俗,而且有一批忠心的手下护着他。”
“竟是他么?主公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杀死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有些兴奋的表情来。
“嗯?你们知道他?”徐瑛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几年前,我们有一些同伴去了北京城,却是被他害死的。本来我们以为再难报这个仇了,没想到现在他又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自当杀了他!”
“那就更好了!你们只要能杀了他们,无论什么都放手去做!”徐瑛当即说道。他对杨震可是恨之入骨,但在官面上又拿他无可奈何,唯有剑走偏锋了。
两个男子郑重地冲徐瑛弯腰行礼,这才转身离开。待他们离开后,徐立德才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三爷,你真打算用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可不能被人所知哪,尤其是锦衣卫方面……”
“现在的情况,我们一时无法对付锦衣卫和杨震,再拖下去只会让那疯子县令得寸进尺,使我们愈发被动。说不得,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而且,那些家伙可都是杀人如麻的主儿,对付杨震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想必用不了几日,我们就可以彻底安心了!”徐瑛摆了摆手,示意徐立德不必再劝。
见三爷主意已定,徐立德不敢再劝,只是脸上依然带着些忧虑:“只希望这些家伙确实有那本事吧,可别叫我们失望哪……”说着,他忍不住回头往外看了一眼,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看到那两个男子了。
他是看不到那两个男子离开的背影,但在徐家之外,却有两双眼睛目送了这两人融入到夜雨之中。看着这两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身影,守在徐家附近的锦衣卫探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来。
半个时辰后,这一情况便被报到了杨震这儿。
在得到这一情报后,杨震也不觉露出了深思之色:“这时候竟找来了这么两个可疑之人么?看来在短时间里,徐家应该会有所动作了。”
“大人觉着他们会做什么?”胡戈心下略有不安地问道。
杨震嘿笑着道:“现在这个局面,徐家是一定不会忍耐下来的,不然,这既不是他们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也对他们的声望有损。而他们要改变这一状况,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从官面上施压,但因为我们锦衣卫的介入,他很难找到能让我们罢手让路的人,所以这条路便有些走不通了。剩下的,就只有第二条路,用一些暗地里的力量把我们铲除了。比如说,像之前杭州变故里的那些倭人刺客一类的家伙。”
想到那些个精于刺杀的家伙,胡戈不觉心下一懔,但随即又有些疑惑道:“他们真有这胆子么?要知道我们可是天子亲卫,若是在此出了什么事,他徐家也脱不了干系。”
“你错了,若我们出了事,他大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藺文宾的身上,而他徐家,只会从中获取更多的好处!这还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哪,不过却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杨震说到这儿,眼中露出一丝寒光来,这何尝不是他的一个机会呢?
第六百十八章 知府驾临
几日下来,县衙确实为不少百姓夺回了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田产,但叫藺文宾感到有些不解的是,无论之前之后,愣是没有一个苦主是来告徐家侵占自家土地,就仿佛徐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一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而事实他却是相当清楚,徐家现在名下的两三千亩良田,以及其他的房产里,有近一半是靠着巧取豪夺的手段得来的。可那些被他们霸占了自家土地房产的人,居然就跟不知道县衙有这么道告示般,并没有半点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一思忖,蔺县令就隐隐猜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一定是徐家之人早自己一步对那些百姓进行了恐吓。而以徐家在此的势力,他们的话确实要比县衙门要有用得多了,再加上寻常百姓一贯以来害怕见官的心理,有这么个结果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这却不是藺文宾和杨震所希望看到的。徐家本就势力极大,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能对付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契机,若不能一鼓作气继续往下查,那之前所做的事情就都白费了。
所以在一番权衡之后,藺文宾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不来,那就由县衙出面把他们叫到这儿来问个明白吧!我不信,真到了公堂之上,他们还能为了徐家说谎!”
杨震稍作思量之后,也表示了赞同:“此事倒也可行。只不过,这么一来,势必会让徐家有所防范,却不知他们会如何应对。前番咱们只是占着他们轻敌的便利赢了一手,但下一回可未必有这好运气了。”
藺文宾正色地一点头:“这个下官自然明白。但除此之外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赌这一把。”
“那便试试吧。好在咱们是官府,任何事上总是能占点主动的。”杨震口里说着,心里却想着另一点,这么一来,自然可以把徐家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到县衙这边,那自己接下来的部署便更容易成功了。
次日一早,虽然县衙里的人满心不愿,但在蔺知县的强行指派,再加上锦衣卫一直在旁督促着,这些油滑的官吏还是苦着脸三五成群地出了衙门,直朝着城内外不少人家中而去。
在众人的疑惑中,许多寻常百姓被带到了衙门里。看着这座虽然显得很有些残旧,却依然气派不凡的县衙门,这些个寻常百姓都慌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头更是垂得低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全然不敢抬头朝上方所坐的县令大人那边看上一眼。
见被叫来的百姓是这么个模样,杨震在旁只得微微叹息。也只有这等胆小怕事的人,才会被徐家这样的豪强恶霸吃得死死的。不但被人夺去了田产不敢报官,就是官府已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也只作不见。
皱眉在众百姓身上扫动了几次之后,藺文宾才把目光定在了一个四十来岁,看着身体颇为健壮的男子身上。拿手一指他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哪?”
被县令大人点到自己,那男子浑身便是一颤,随后有些支吾地道:“小的崔老五,乃是南城一个本本分分的农人,不知大老爷突然命人将小的叫来所为何事哪?小的可是从未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就是每年的粮税,那也是及时足额上交,不敢有丝毫拖欠的。”
藺文宾脸色缓和下来,冲他和颜悦色地道:“本官将你等叫来县衙并非因为你们犯了什么过错,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慌张。本官只是听说你们遇到了不公之事,故而找你们前来问问,若真是如此,我身为本县父母自当为你等主持公道。说吧,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无论什么,本官都会替你们做主!”
他这话说得和蔼,但那些百姓的神色间却更带了一丝惊慌,崔老五在迟疑了一下后,便用力地一摇头:“多谢大老爷的体恤之情,但小人等在大老爷治下一直过得很好,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是么?”见对方竟如此不上道,还在维护徐家,这让藺文宾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语气也有些不那么和善了:“你们可知道在本官面前撒谎那也是罪过?一旦之后被本官查出事实并非如你们所言,你们可担待不起哪。”
被他这么一说,这些百姓神色间就显得更加紧张了,身子也在轻轻的颤动。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坚持之前的说法,轻声答道:“回大老爷,我等确实说的是实话,没有任何委屈需要报官的。”
“你们的意思是,之前出让的那些土地都是出于自愿了?而且价格也很合适了?”蔺知县的目光闪烁着幽幽的光芒,盯在了他们的头顶:“都把脸给本官抬起来!”
略作迟疑之后,这些百姓都慢慢地抬起头来。只是和县令大人那双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一经接触后,他们便又心里一阵发虚,不少人重新低下了头去。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任何改口的意思。
杨震见是这么个情况,眉头也不觉皱了起来:“看来徐家这次是做足了准备哪,早早就已把这些百姓给控制住了,真是好大的威风!”
而其他的县衙官吏,则是一个个面带玩味之色,默然不语。他们可比藺文宾消息要灵通得多了,知道徐家之前所做的准备。而且他们还知道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或许自家这位县尊大人在这位置上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哼,看来你等这是要维护徐家到底了,本官……”蔺知县神色变得很有些难看,正想把手中的底牌打出来,将他们一军,却见一名差役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冲他行礼。
不待对方开口,藺文宾便斥责道:“大胆!你没见本官正在问案么?居然随意跑上堂来,是当本官不能罚你么?”
那差役心头一懔,知道最近县令大人终于有了靠山夺回了些权力,正是要立威的时候,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赶紧行礼道:“大人息怒,只因有上官驾临,小的才不得不前来禀报!”
“有上官驾临?”藺文宾一听这话,心里便是一沉。
自他到任之后,这华亭县还真没来过几个上司官员呢,即便有来的,也是去的徐家,几乎不可能和他这么个七品县令见面。而今天,居然有上官亲临县衙,若说和徐家没有关系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正犹豫间,一名身着白鹇补子官服的中年官员便在十多名皂衣差役的护卫下迈着方步走了过来。只一看他这模样打扮,藺文宾便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松江知府袁杰袁大人到了。
只略一迟疑,藺文宾便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快步迎出堂去,远远地就冲袁杰拱手作礼:“下官藺文宾见过知府大人,不知大人突然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双方的地位摆在这儿,该尽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袁杰见了藺文宾,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来。他确实对这个不听话,还喜欢惹事的疯子下属很有些不满,就因为这家伙在此惹恼了徐家,自己才不得不放下府衙那里的公事跑这一趟。
但很快地,他又把神色恢复正常,只是淡淡地一摆手:“蔺知县太客气了,你既然在忙着问案,本官自不会怪你。对了,你这是在问什么案子哪?”
“这个……”藺文宾再次有些迟疑。但看到对方那全无半点妥协的目光后,他只得如实道:“下官刚得知我县内有人巧取豪夺,用手段逼迫百姓们以低价贱卖土地房产。为了给百姓们一个公道,下官自要审问个明白了。”
“哦?竟还有这等事情?若真如蔺知县你所说的,这么做倒也是理所应当了。”袁杰说着,把手一挥,命跟着藺文宾一起出来的县衙众人起身,随后缓步踱进了堂内,正和大马金刀坐在一侧椅子里的杨震来了个四目相对。
袁杰自然知道杨震的身份,见他如此模样,心里不觉有些发紧。锦衣卫可不比寻常官衙,自己还是小心些为好。
但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倒也不怕杨震,只朝他略一点头,便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既然蔺县令你正在审案,那就继续吧。本官倒也想看看,你是如何问案的。”
“这……”藺文宾脸上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本来他就没法从这些深受徐家威胁的百姓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又多了个知府大人在旁边盯着,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了。
看他一副迟疑的模样,袁杰眯起眼睛看着他道:“怎么,蔺县令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还是说,有本官在场,你不好问案哪?”
“下官不敢。”在看了一眼另一边的杨震后,藺文宾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些,当即重新落座,冲那些百姓道:“那徐家到底是如何强令尔等以低价出售田产的,你们还不从实道来,本官自会为你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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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十九章 原来是个坑(上)
对于这些寻常的底层百姓来说,本县的知县老爷已是顶了天的大人物了,在他面前这些人就不敢大口喘息,而现在又来了个明显比知县大了不少的知府大人,这就让他们更是战战兢兢,不敢作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所以听到藺文宾的问题,他们再次沉默以对,只见他们一个个都趴跪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上一抬,更别说回答他了。
这一结果,让蔺知县更是不快,当即也顾不上还有上司在场,便拍了下惊堂木喝道:“怎么?你们是听不懂本官的话么?还不将徐家霸占你们田产之事如实道来!”知道袁杰此来必是为徐家张目的,他心里发急之下也顾不上再兜什么圈子了。
底下那十多名百姓见县令大人有些动怒了,心里更是发紧,身子一颤之后,才有人硬着头皮小声说道:“禀大老爷,小人等并没有……没有遇见如你所说的那等事情哪……”
“是啊大老爷,那徐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强占我们的土地呢?”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在这些人眼中,县令虽然是父母官,是他们敬畏的对象,但蔺知县和徐家一比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再加上之前徐家就曾派人警告过他们,倘若他们敢生出什么事端来,敢在外面胡乱说话,事后必不轻饶,这让他们更不敢说实话了,只是一味地推脱。
藺文宾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当真是不知好歹,本官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也不想想,若是这样纵容徐家在县内为非作歹,最后苦的还不是你们自己。欲壑难填,你们觉着徐家会只满足如今这点田产么?将来,他们必然会再想方设法夺你们的家产。只有反抗,叫徐家知道你们也不是能被随意欺侮的,才不致让其变本加厉!你们明白本县的意思么?”
面对着县令大人的好言相劝,这些百姓却依然无动于衷,依然只是趴跪在那儿,没有半点检举徐家的意思。
见此情形,蔺知县的右手用力地握了下拳头,随即寒声道:“看来你们这是要铁了心包庇徐家了?你们可知道,这么做可算是形同犯人的同谋了。本官之前可是打听得很清楚了,你们这些人,都有不少田产落入了徐家之手,这一点你们怎么都无法抵赖的!”
听他说得严重,这些百姓终于有些动容了,不少人还打了个激灵。但稍有犹豫之后,他们还是默不作声。还是那句话,相比于县衙门,他们更怕徐家的打击报复。
见他们如此冥顽不灵,藺文宾更是愤怒,还想再用话施加压力。可还没等他发话呢,刚才一直在旁静听的袁杰开口了:“蔺知县,你这么审案似乎有所不妥吧?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就这么口口声声说徐家是犯人,还让百姓指证他们夺人土地,这可是诬陷哪。”
顿了一下,袁知府又笑了下道:“而且就本官所知,徐家在华亭县,还有我松江府中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又怎么可能干出此等违法乱纪之事呢?莫不是你蔺县令和徐家有隙,故而强加罪名于他们身上吧?”
“下官行事向来只求无愧于天地良心,从不敢以一己之好恶来断人之善恶。那徐家,到底有没有做过,做过多少违法乱纪之事,我想袁大人你应该比下官更清楚吧?”见对方终于出手,藺文宾也针锋相对地回了过去。
“还真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哪……”袁杰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可脸上却只是冷笑:“蔺县令,你这是连本官都要诬陷进去了。怎么,只要是不按着你意思说话的,你都要把他们视作徐家的同谋么?你可知道光是这一点,本府就能定你个刚愎自用的评语,让有司衙门撤了你的职?”
“只要下官一日在华亭县令的位置上,就断不能让徐家好过!”藺文宾全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直愣愣地盯着袁杰,摆出了自己的立场。
见他如此说话,袁杰心里也大感恼怒,一个下属居然敢和自己这个上司硬扛,还是当着这么多百姓与官吏的面,这让他已暗自下了决心,这回一定要把藺文宾这个祸患给拿下了,不然今后还有的是麻烦不断。
现在唯一可虑的,是一旁还坐了个锦衣卫镇抚。虽然到现在这家伙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但依然叫他心存忌惮。但随即他又想到这次自己早有布置,只要自己抓着道理出手,即便是锦衣卫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
想到这儿,袁杰便再次看向了藺文宾:“蔺知县,你口口声声地指认徐家强占百姓土地,可有什么实证么?”在对方一愣间,他又看着那些百姓道:“你们应该确实将土地售与了徐家不假,所以才会被蔺知县叫来。既然如此,你等何不把买卖土地的契约文书拿出来给蔺县令看看呢?也好叫他知道,这买卖乃是极其公平的,并没有半点强占的意思!”
“啊……”众百姓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知府大人话里的意思,这让他们心里猛地一阵抽紧。
就在前两日里,徐家来人不但警告了他们不得学那邓家般生事,还强自用一张新的土地买卖契约换走了之前的那份低价买地的契约——当然,这次他们并没有补给百姓银子。
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徐家为什么会做这一手,但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他早就提防着蔺知县会主动查这事了。而其中几个头脑灵活的,还看出这事知府大人也是有所参与的,这就让他们更觉心惊了。
这些百姓虽然为了自保不肯与蔺县令合作,但好歹却还是知道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徐家和知府大人不但会把之前强占土地的事情彻底抹去,而且还会借此打击蔺县令这个唯一还肯为百姓与徐家做对的好官。
出于他们的本心,百姓们自然不希望藺文宾出事,但在知府大人,尤其是徐家的强大压力之下,他们却又不得不违心助纣为虐了。这便是小人物的悲哀了,虽然他们在某些事情上有着决定胜负的能力,但怎么选择却不是他们自己所能把控的。
在一番沉默之后,终于有人低头应道:“小人家中便有那份契约,小人可以回去取来。”
“小人也有契约在家,也可前去取来……”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地,那些百姓都说了相似的话,只是他们说这话时,目光却不敢有丝毫与藺文宾相碰撞。
似乎是怕藺文宾有所阻挠,袁杰当即就把手一挥:“既然如此,你们速去速回,莫让本官与蔺知县在这儿等得太久了!”
到了这个时候,这些百姓已没有了选择余地,只能答应一声,然后匆匆退出堂去。而袁杰,则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藺文宾:“蔺知县,这事到底如何,有了这些物证,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你说呢?”
藺文宾的脸色有些发僵,看着袁杰好一阵后,才说道:“袁大人,你这知府可是替朝廷,替治下百姓所当,可不是替那徐家当的!”
“哼!”见对方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说话,袁杰心头也是火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他的一双眼睛,还是有些担心地扫向杨震,不知这位锦衣卫的大头领接下来会不会出来搅局。
但叫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与藺文宾都已刀兵相见了,可杨震却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模样,现在甚至还在那儿闭目养神,仿佛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这事明明他也有份参与,之前也没少出力,怎么现在反倒不说话了?是觉着事情办不成,索性就打算自保了,还是他另有阴谋?”因杨震之前闯下的偌大名声,袁杰心里对他倒是比对藺文宾更多了几分忌惮之意。但转念一想,这儿毕竟是松江,是自己和徐家的地盘,这杨震本事再大,锦衣卫的人再能干,也不可能是自己两方面联手的对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何况,谁是龙谁是蛇也不一定呢!
时间就在这种略感沉闷的互相盘算里一点点地过去。在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后,终于有一名百姓拿着契约回到了堂前。只是当袁杰让他将契约交出来时,他却又有些犹豫了,手里捏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在地上停顿了良久。直到袁杰有些不快地瞥了他一眼,问他还想说什么后,他才将这一纸契约交了过去。
随后,又陆续来了好几名百姓,也有些忐忑地将契约交了过去。一个时辰后,十多张土地转让契约就都到了袁杰的手上。在随手翻看了这些契约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他才把脸一板,晃着手中的契约道:“蔺知县,现在本官已可以很确信地说一句,你确实是在假公济私,想诬陷打击报复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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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原来是个坑(下)
藺文宾见袁杰如此说话,面色顿时就是一沉,眼中闪烁着精光,盯着袁知府哼声道:“知府大人,你这番定论是不是下得过于早了些?这些所谓的证据未必就是真的,而是出自徐家伪造的话,便更可以说他们这是做贼心虚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蔺知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巧言令色,为自己开脱么?”袁杰也颇有些不快地哼道:“人都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这是到了黄河这心依然不死哪!要知道,这些字据契约可都是这些寻常百姓从家中取来,而非由徐家拿出,你要怀疑也得有个依据哪。又或者说,你真能拿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些契约是伪造的。
“在本官看来,你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的,就是与这些契约相对应的文书,你也拿不出来。”说到这儿,他又是把脸一板,盯着藺文宾的眼睛,很有些不怀好意地道:“这时候也不瞒你了,本官今日所以前来,便是因为听说了你县衙里出了火灾,有诸多重要公文被毁,特来问责。你一个七品知县,朝廷命官,在地方不知为百姓谋福,为朝廷效力,却只想着如何算计治下百姓,实在是让人齿冷!今日本官,就要以松江知府的身份暂且夺去你的一切职务,将你的罪名奏请朝廷处置!来人——!”
随着他一声召唤,早就等在堂外的皂衣差役便迅速拥了进来,将藺文宾给团团围了起来。只待知府大人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上前拿人了。
袁杰所以这时候还没有下达这个命令,只因为还在顾忌着另一旁端坐的杨震。这个锦衣卫的大头目一直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冷眼旁观,这让他既得意又有些忐忑,不知这个家伙到底会不会坏了自己的整盘计划。
而有些叫他意外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藺文宾都要被拿下了,杨震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老僧入定,一切外事都与他不相干一般。
“莫非他心知事情难为,索性就不管不顾了?”心下转着这个念头,袁杰便索性把手一挥:“将蔺知县拿下了,请他回府衙说话吧。”
“是!”那些差役低声答应后,便伸手欲把藺文宾给拉起来。
这时堂上除了府衙众人之外,还有不老少县衙里的差役和官吏的。但面对这种事情,这些县衙里的人却个个无动于衷,就好像要被拿下的人与他们并没有一点关系一般。甚至有几人眼中还流露出了几分欣然之意来。
如此看来,在杨震也不出面的情况下,似乎藺文宾的结局已然注定,再没有更改的可能。几名差役的手也在这个时候接触到了他的肩头,只要再一发力,就能将这位七品知县从位置上给揪起来。
不想这时候,藺文宾却突然猛地站起了身来,眼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冲那些差役喝道:“都给本官退开!我看谁敢对本官不敬!”
被他突然的气势所慑,那些个府衙差役心里竟也打了个突,忍不住停了手上的动作不说,还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终究只是贱役,面前的可是朝廷命官,即便只是七品,在等级森严的大明朝,也不是他们敢轻易招惹的。
见自己的手下被藺文宾一言斥退,袁杰只觉着一阵不快袭上心头,当即冷笑道:“蔺知县当真是好大的官威哪。不过你可要想明白了,若是这时候反抗,只会多条抗命的罪名,对你可很不利哪!”
“知府大人你这是一定要置我于绝地,非要为徐家张目了?看来徐家果然没少给知府大人你好处哪,竟让堂堂五品命官不辞劳苦地赶来我县衙拿我这个下属。”藺文宾这时候也已大为恼怒,言辞里自然再没有什么顾虑,多是嘲讽之意。
“你……一派胡言!你别以为这么几句污蔑本官的话就能洗脱你自己身上的罪名了!”袁杰见他如此直接,也怒了,再次下令道:“还不将人给本府拿下了?你们不必担心,一切都有本府担着!”
有了知府大人这句话,那些差役的胆色自然更壮,再不怕面前的官员声势,当即再次上前伸手欲拿下藺文宾。
而这时候,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杨震终于发话了:“慢着!”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力道千钧,顿时就让那些差役手上的动作为之一顿。其实所有人都在留意着这位锦衣卫的大头目,见他终于开口,众人的心里难免就会一个哆嗦,把注意力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袁杰的心里也是一紧,但还是很快稳下了心神,这儿毕竟是松江府地界,他身为知府自然不必怕对方,便在略一定神之后问道:“怎么,杨镇抚有何高见么?”
杨震似笑非笑地看着袁杰:“袁知府刚才所做的判断确有些道理,倘若这些契约字据是真的,蔺知县自然脱不了一个诬陷他人的罪名。但要是这些东西都是有人刻意伪造的呢?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从袁杰的身上转到了那些百姓身上,颇有些玩味的意思在里面。
而那些百姓虽然并不知道杨震的身份,但被他的目光一扫,心里就是一阵发慌,只敢把头往地上一垂,却不敢分辩半句。
虽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到了这一步,袁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只见他勉强一笑:“杨镇抚这话,还不是和他所说的一个道理吗?但你说这些契约是伪造的,总得拿出证据来吧?总不能你说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是啊,若没有证据,这些契约自然就是真的了。”杨震淡淡一笑,随后轻轻一拍手:“把东西给我拿上来。”
伴随着这一声招呼,蔡鹰扬便捧着两只大木箱子轻巧地走了进来,随后便把箱子搁到了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箱子里所盛放的东西上,那是一摞略显陈旧的卷宗文书。杨震在众人的注视下轻松地取出一份来,打开之后念了起来:“今有松江府华亭县村民陈融售田一百二十一亩与徐氏,计价纹银三十六两。大明隆庆五年,四月初三……”
当听到他读出这份文书上的内容后,其中一名百姓脸上的神色就是一颤,随后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显然,他便是这上面所提到的陈融了,而在他上交的契约里写着的,却是足足得了上千两的银子。
杨震却连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继续又拿起几份文书,冲着所有人大声地念了出来。而他每念一份,就有一个百姓神色大变,在那儿簌簌发抖。至于袁杰,此刻更是面色阵青阵红,只想找条缝隙钻进去。
在一连念了五份文书后,杨震才住了口,用脚轻轻一踢这些文书:“袁知府,这箱子里所放的,多是与徐家有过田产房产买卖百姓在衙门这儿登记在册的卷宗,上面还有前面几任知县的用印和签章,你若不信,大可一一仔细查对。”
“这……”袁杰只一看那些文书的模样和陈色,就知道杨震并不是在拿大话诓他了,这让他心里更是乱作一团,全然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为好了。
但杨震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道:“而袁知府你手上的这些契约,却并没有任何官府的印信,且看上去无论纸张还是笔墨都很是新鲜,怕是才刚造出来不久吧?这两者孰真孰假,我想以知府大人的睿智,当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没有比较还好,这一有了对比,袁杰手上契约的问题就彻底显现了出来。即便这时候他再能胡说,也无法睁眼说瞎话,指着这些伪造的东西说这是真的了。这个认识,让袁杰的额头都冒出了一层汗来,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看得出来,一切都是个局,是杨震和藺文宾所挖的一个坑。可笑自己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却早已落入到了对方的算计之中,这让他完全不知该作何表示才好了。
就是那些县衙的官吏们,也一个个面露惊讶之色。之前他们也知道二堂失火之事,也确信这回藺文宾是彻底翻不了身了,可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位疯子县令居然还藏了一手。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安主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杨震和蔺知县,心里却也有些发虚,好在这事也就藺文宾和他知道,应该不会说出实情来。
杨震在顿了一下后,又盯住了袁杰的脸:“袁知府,现在这案子真相已然很明了了,确是徐家强占百姓土地。这还不算,他们甚至还妄图伪造契约来陷害忠于朝廷的官员,你身为松江知府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么?”
“我……本官……”袁杰自然明白杨震话里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去治徐家的罪哪。可他有这个胆子么?一时间,袁知府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第六百二十一章 姜是老的辣(上)
“县衙门把陈融等与我徐家有土地交易往来的百姓都传唤去了……”
“知府袁杰大人已进入县衙……”
虽然人不在县衙,但那边的消息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里传回到了徐瑛面前,让他的脸上不觉多了几分得意的笑容来:“很好,看来这疯子和杨震是打算借着邓波的事情彻底将事情往大了闹了!只可惜哪,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们早有应对,这次他们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三爷英明!若非您早早有所布置,咱们这回可就被动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可现在,他们不但拿不住咱们的罪状,反而会让袁知府拿捏住错处,即便动不了杨震这个锦衣卫镇抚,但要借机拿下那疯子县令却是易如反掌。”徐立德赶紧附和道,同时心里也稍觉松了口气。
之前因为一时愤怒,徐瑛已对那两人都动了杀心,甚至都打算动用自家隐藏在暗处不能用的力量了。对此,徐立德虽然不敢反对,心下却也很是担心,毕竟这种事情可不是说笑的,一旦出了差错,即便如徐家这样有势力的存在也未必能自保。
而现在看来,他们却能借着对方的疏漏把藺文宾这个疯子县令一举拿下,如此三爷出了口气,自然无须再冒这个险了。
“那疯子县令屡次与我们为难,这次更是蹬鼻子上脸想治我徐家的罪,我就要让他知道这儿到底是谁说了算的!至于那杨震,只要去了内应,他一个外来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徐瑛的脸上也难得的现出了些笑影来。其实就是他自己,也很清楚之前的决定有多么冒险,一旦那些家伙失手被擒,必然会给徐家带来极大的麻烦,能用正当途径铲除眼中钉总是一件好事。
顿一下后,他又道:“叫人继续在县衙那边盯着,一旦那疯子被拿下了,要及时报我。我要看着他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是!小的明白,咱们的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回来的。”徐立德赶紧答应一声。又怕还有什么疏漏,便冲徐瑛一拱手,就往外走,想再嘱咐手下人几声,让他们更上点心。
可他才刚走到厅堂门前,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一名八旬老者在几名随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进了徐瑛小院的院门。
一看到来人模样,徐立德的动作便是一顿,随即很是恭敬地弯腰行礼:“见过老爷!”而他身边其他那些仆从,更是全都应声跪了下来,以额贴地,连看都不敢看来人一眼。
能叫这些徐家奴仆如此模样,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的,只有这家里真正的主人,前大明内阁首辅,少师徐阶,徐少湖了。
虽然他如今连走动几步路都显得有些颤巍巍的,若没有人在旁搀着很可能一头栽倒在地,但这种久居人上,操持国事所形成的威势,却还是能叫周围的徐家人等心存敬畏,不敢仰面而视。
就是他的儿子徐瑛,在见到父亲突然到来后,也是一愣,赶紧出来见礼:“拜见父亲大人。父亲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招儿子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过来呢……”说着他还颇有些恼怒地横了几名陪徐阶过来的家奴一眼。
面对儿子的恭敬和关心,徐阶却只是哼了一声,也没作什么理会,自顾朝厅堂里走去,连儿子想上前搀扶一把,也被他不着痕迹地给躲了开去。
这一下,让徐瑛的心里陡然便是一紧,知道父亲是对自己有气才会如此的:“难道说之前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直到入厅,坐到椅子上后,徐阶才长舒了口气,轻轻叹道:“老喽,就走了这么点路,便心促气短,难怪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招自个儿去。看来老夫也离这天不远啦!”
“父亲……您老一定能够长命百岁,您老身子可强健着呢……”徐瑛一听老爹突然说这种话,吓得面色一变,赶紧跪了下来劝道。
“呵,老夫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活那么长,有些人不得把我给恨死了?他们是巴不得我赶紧死了,也省得总是约束他们。不然,为何老夫现在还活着,他们就敢瞒着老夫自作主张,甚至事后都不提一声呢?”徐阶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地又道了一句。
这话他虽然说得极轻,但听在徐瑛的耳中却几乎和惊雷没有什么两样,直让他脸色唰地一下就变得惨白,在一愣后,便用力地磕头道:“父亲,是孩儿不孝,孩儿不该有事瞒着你的!”显然,自己老爹已经知道某些事了,他当然没有隐瞒的可能了,只能承认错误。
徐阶的一双老眼幽幽地盯着自己儿子的头顶,直有半晌,这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且起来吧。还有你们,也都起来说话!”连徐三爷都跪下了,其他那些奴仆当然不敢再站着,全都趴跪了一地。
徐瑛心下忐忑地站起身来,双眼却不敢与父亲相对,只是低着头,等着老爹的训斥。只是等了半晌,却不见徐阶开口,唯有试探着道:“父亲,孩儿确实不该在有些事情上瞒着您,可这毕竟只是些小事,孩儿想着等事成之后再说也不迟,不想扰了父亲您的清静哪……”
“小事?我来问你,之前我是不是几次嘱咐过你,叫你莫要去为难那知县藺文宾?可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想着和他斗也就罢了,居然还找了知府袁杰助阵,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徐家在江南有多大势力,怕那些朝中言官找不到攻击借口么?”徐阶冷声问道。
“这……这完全是那疯子逼人太甚,孩儿实在忍无可忍,这才出此下策的。父亲您是不知道,他居然想从土地买卖一事上做文章,他甚至还主动找了不少百姓,想让他们指证咱们徐家。若咱们再不反击的话,这疯子会越来越过分,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还真是有理了!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他能有什么本事对我们构成威胁?即便再加一个锦衣卫的镇抚,也最多在一些小问题上纠缠一番,你只管忍让退避一番,他们自然也就无计可施了。你倒好,作为我徐家主事之人,却跟街边的地痞似的,一遇到被人攻击,就想着反击,还拉了知府一起和他们斗,这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只会给咱们带来新的麻烦,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徐阶没好气地斥责道。
徐瑛张了下嘴,最终却没敢再行分辩。他很清楚自己老爹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那便是以静制动。在看似全然无害的退避间,就把敌人给打得溃灭。当初,他就是以这种忍让的手段把气焰嚣张,一人之下的严嵩给斗倒的。
只可惜,他徐瑛这个做儿子并没有继承老爹的这一手以柔克刚的忍功,在接连被藺文宾攻击之下,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出击了。
看着儿子那有些不忿的面容,徐阶又是轻轻一叹:“也是怪我,没能好好教导于你,再加上这些年来我们徐家在此一呼百应惯了,才使你养成了这等脾气。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却因为你的决定,而闹得越来越大。只怕今日之后,就是北京那边,也会有人关注我们徐家了!”
徐瑛不敢反驳,只能低头跪着。但他这态度却已摆了出来,让徐阶的眉头自此皱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么?其实光是借袁杰的手来对付藺文宾倒也不是太错,但你却还做了另一个打算,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啊……”徐瑛的脸色顿时一变,身子也跟着一颤。没想到连这一件事情,居然也被老爹知道了。
徐阶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转,那些人就很是知趣地退了出去,把这厅堂让给了这对父子。
徐阶把声音略略压低了些:“事实上,你当年想要搞出海贸易时我便不看好,毕竟朝廷禁海,一旦被查结果不堪设想。但子孙自有子孙福,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管着你一辈子,便默许了下来。可没想到,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派人出海不说,还和倭国的人有了往来,甚至还搜罗了一批人为你所用——你别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有些事情老夫不说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对于这些事,老夫虽然不满,却也没有点破,觉着你或许有自己的想法。到哪这一回,你的胆子却太大了,居然想到用这些家伙来对付锦衣卫和朝廷县令!你可知道,这种事一旦被人觉察到,对我们徐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说到最后,徐阶的一双老眼里猛地射出了两道骇人的精光,定定地罩住了自己的儿子。
而徐瑛则是脸色煞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切都在老爹的眼皮底下,显然这次是自己太过放肆了,父亲才会出来干涉的。
就在这对父子一坐一跪,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时,徐立德却有些急切地赶到了厅堂前:“老爷,三爷,出事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姜是老的辣(中)
徐家宅邸高大气派的大门之前,百多名县衙和府衙的差役正与手持各式长棍刀枪的徐家家奴们对峙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不过论气势,上门前来的这些官差显然远不如家奴,只见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与他们的精神面貌相似的,是同样一脸苦相的知府袁杰。他登徐家之门数以十计,但每次前来都是恭恭敬敬的,而这一回,却是来问罪拿人的,事情便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徐家的那些人了。
就在刚才,面对杨震咄咄逼人的气势,在全无选择的情况下,袁杰只能采纳了杨震的建议,与他以及藺文宾一道联袂前来徐家问罪。不过他心里对此事却是没有半点底气,有心藏在众人之后,奈何其身为这儿官位仅次于杨震的存在,却只能站在前列,面对徐家众家奴愤怒的眼神。
藺文宾不愧被人称作疯子县令,哪怕此刻在徐家门前,依然气势汹汹,都不待知府大人或是杨震开口,便已快步上前,冲那些徐家家奴喝道:“你徐家之前用强夺人土地一事已被我等朝廷命官所获悉,还不快快叫你们家中做主之人出来领罪!”
至于杨震,却保持了今日一贯下来的低调,只是冷眼看着双方对峙,没有出头的意思。更叫人有些意外的是,就连他的那些兄弟,此刻也并没有跟着他出现在徐家门前,只有蔡鹰扬一个随在身后。
在来到这个时代后,杨震也算是见识过不少富贵人家的宅邸了,比如冯保在京城的豪宅,比如大同那些富商的宅子,甚至是张居正家的宅邸。但哪一处和眼前徐家的宅子一比,却都落了下乘,这儿无论是格局还是环境,都显得极其典雅而幽静,一看就不是暴富之人所能建造起来的。
正当杨震目光逡巡在徐家宅子各处时,一名脸色阴沉的男子已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来到门前,见到满脸忐忑的袁杰时,他更是冷哼一声:“袁知府真是忠心国事哪,才来我华亭县不到半日,就来我徐家问罪了!”
“徐三……徐瑛,本官这也是因公事而来,还望你能理解。”见来的赫然是徐瑛,袁杰心里更是一阵紧张,好容易才改了口,只是这语气却一点都不强硬。
倒是藺文宾,压根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冷笑一声:“你们徐家就是有再大的权势,也是我大明的子民,是这松江府华亭县治下的百姓。袁大人与本官既然查出尔等有错,自当前来查个明白。”说着一顿,又森然道:“若真查明一切都是出自你徐三爷的指使,我们也会公事公办,将你拿下的!”
“你……”徐瑛见他如此放肆,心里更是恼怒。但想到刚才老爹的嘱咐,这才暂且按捺下来,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几位就请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查出了些什么证据,居然敢如此待我徐家!”说着把手一甩,自顾朝里而去。
藺文宾也不客气,嘿地一声冷笑后,便跟了进去。至于袁杰,则在略作犹豫之下,也拔腿跟入,随后是一脸淡然的杨震和蔡鹰扬。但其他那些衙差们,却没这个面子了,只一动,就被那些徐家家奴挡住了去路,他们也不敢闹事,只能无奈留在了门外,有些人甚至还觉着松了口气,毕竟这种上门去得罪徐家的事情,可不是任何人都敢做的。
沿着如乡村小路般的石子路一路逶迤而行,在走了有好一会儿后,众人才来到了一处颇显古意,通体由竹木搭建而成的院落之前。此时,在院门外,一名老态毕现,身材干瘦矮小的老人正拄着一根拐杖,由两名随从搀扶着站在那儿等着他们。
一见他们过来,老人还向前吃力地挪动了几步,这才拱手作礼:“小老儿徐阶见过几位大人。”
看到徐阶如此模样,不单是杨震他们几个大吃一惊,就是徐阶儿子徐瑛,以及引着他们前来的徐家下人们,也是大吃一惊。
徐阶那是什么身份?三朝元老,能把一代权奸严嵩斗倒,把持朝政十数年,即便如今早已辞官致仕,依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为朝中官员所崇敬的老大人。正因为有他在,徐家才能在华亭县,在江南一地呼风唤雨。
可现在,这位权倾一时,权倾一地的老大人却居然以一个乡野老人的身份如此恭敬地跟一名知县和知府见礼,这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实在是叫人有些措手不及,让本来还气势汹汹的藺文宾也是一愕,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杨震也是一愣,但很快地,他就看出了一些端倪来:“这徐阶果然了得。即便到了如今这个身份,依然气度不凡,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可比冯保之流要厉害得多了!”这个认识,叫杨震心下更是惕然,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个多么难缠的对手了。
徐阶看得出来,今日连袁杰这个原来是徐家帮手的官员都突然站到了藺文宾和杨震一边,那说明今日这事一定非同小可。他们手里,一定拿捏着什么要命的证据。这时候若是还因着自家的身份而与他们正面相抗,情况就会进一步恶化,使自家更显被动。还不如暂且退让,以守为攻呢。
这也正是徐阶几十年纵横政坛几未有什么失败的诀窍所在。当他拿出这一手时,明显是将杨震他们当成同等级的对手了。
在一阵惊愣之后,袁杰才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朝着徐阶弯腰施礼:“老大人还请免礼,这实在让下官等承受不起。”
就是杨震和藺文宾,即便心里把徐家视作敌人,这时候也只能抱拳拱手为礼,口中也道:“徐阁老乃是前辈,我等可不敢受你的大礼。”
只有徐瑛,此刻却是脸色阴沉,简直连杀了这几个可恶家伙的心都有了。但在自己父亲面前,他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放肆的,只能站那儿看着。
在好一阵的纠缠见礼之后,众人才在徐阶的建议下进了他那座古味十足的竹厅之中。但杨震却发现了一个不太好的现象,经这么一番说话后,自家前来问罪的气势早已被冲得荡然无存,倒像是前来给官场前辈见礼的了。
而在各自落座,被徐家家奴送上香茶之后,徐阶也果然把话题扯到了这种前辈与后辈相见的意思里去。只见他看着藺文宾道:“蔺知县来我华亭任官也有半年多了,老夫一直都想前往拜谒的。只是老夫年老矣,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就是出这院门都甚是不便,唯有作罢,还望县尊大人莫要见怪哪。”
“老大人言重了,就是拜见,也是下官前来拜见老大人您哪。”对方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藺文宾即便心里再急,也只能先应付着。
但徐阶明显没有让对方拿到话题的意思,继续道:“虽然老夫一直以来深居简出,也没有去拜谒过县令大人,但县令大人这半年来为我华亭百姓所做的事情却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实在是叫老夫深感佩服哪。”
在一顿之后,他又把目光落到了一旁似笑非笑的杨震身上:“这位便是杨镇抚吧?你在京城的种种事迹,早已在我江南都传开了。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之种种作为,实在叫人击节叫好,真乃我辈楷模!”
若是这几句徐阶夸奖杨震的话传出去,他在官场中的名声一定会比现在更响上数倍。只可惜即便徐阶这么说了,也不见杨震有任何的意动,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轻轻地道:“这不过是在下应该做的事情罢了。就如今日,在下和蔺知县以及袁知府一道前来贵府一般,也是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该做的事情!”
没想到杨震居然如此不给面子,即便自己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了,一个劲地说他们的好话,他依然直奔主题而来,这让徐阶也是一愣。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先以目光示意自己的儿子稍安勿躁,随后才像是想起对方的来意般道:“瞧老夫这记性……对了,你们今日前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哪?我徐家一向治家严谨,断然不可能出现什么违法乱纪之人之事的!”
“是么?看来徐老大人你是久不理事了,所以才会有这等看法。”杨震轻轻一笑,这才跟藺文宾打了个眼色。
藺文宾这才如梦方醒般地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些契约字据来摆到了几面前:“徐老大人,这些都是贵府中人强买百姓土地时留下的字据。这儿每一桩买卖,都是以一个叫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完成,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我想就不需要下官直说了吧?”
徐阶在他们拿出这些契约来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这次的麻烦可着实不小了。不过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他,即便心中略有不安,面上却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只见他淡然地拿过那几份契约,就着手边的琉璃老花镜慢慢地翻看了起来……
第六百二十三章 姜是老的辣(下)
放在后世,眼镜这种东西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从眼镜架到镜片,从树脂到合金,各种材质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做不出来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放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这眼镜可就真是个极其少见的东西了。
琉璃本就价格不低,而作为镜片,琉璃的品质又得是极上等的,就更不是寻常百姓能弄到手的。而徐阶现在所佩戴的这副眼镜,其价值就更是不菲了,这可是当初的世宗嘉靖帝御赐,打从西洋进贡而来,就说是价值千金都不为过。
而这副老花镜对徐阶的帮助也是极大的,本来以他的年岁,以及早年间就着灯烛大批量地阅读各种书卷公文,双眼早就昏花不堪。但有了这眼镜后,却依然能看清楚这些卷宗契约,只是这阅读速度显然是无法和当年相比了。
在徐阶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这些契约时,徐瑛的面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见他目光冰冷地瞥着跟前的徐立德,恨不能眼中能射出两道利剑来,把这个办事不利的家奴给钉死当场。
自己之前吩咐了他,叫他务必想法把这些可能给自家带来麻烦的证据给毁了。可他倒好,居然没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办,竟还让这些东西落到了杨震他们手里,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
而徐立德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解,当日安主簿已应下了此事,而且那晚县衙也确实起了一场火,可结果怎么就成了眼前的光景了?心里的这个疑问,让他连三爷的怒火都没能感受到,只在那儿皱眉思索,同时心里也更添了几分不安。
徐阶虽然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来,可心里却是在叫苦不迭。倘若只是有百姓告他们霸占土地房产什么的,只要对方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来,他都不会在意。但现在,有了这一份份详实的契约,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老大人,若是寻常之事,我等倒也不会太过为难徐家,毕竟您乃官场前辈,又曾与朝廷有大功劳。但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华亭县百姓的生计,不能不慎重对待,不能不查个明白哪。所以还望老大人能够理解。”藺文宾这时候也没有了之前对待其他人时的逼人气势,只是话里的意思还是相当明确的。
杨震也随后跟着道:“其实在看到这些时,下官也有些吃惊。之前得知徐家被人弹劾时,我还有些疑惑呢,即便陛下命我前来查个究竟,我心中也抱着为徐家平反之心。但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却叫我不能不改变看法了。但我也相信,以徐老大人一向以来的为人,此事必然与你无关!”
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说着漂亮话,徐瑛心头的怒火不觉更盛了:“这一切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为的就是对付咱们徐家。现在奸计得逞了,居然又在这儿做好人,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么?”
可即便他心里有再大的不满,在徐阶跟前也不敢放肆,只能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两人,就连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起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徐阶才把目光从手上的这一叠契约里移开,苦笑一声道:“看来这些确是真的。当真是惭愧哪……”话说到这儿,便是一声叹息。
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知道这位前首辅一定还有话说,却不知在这么个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法子为自家开脱。
片刻后,徐阶又看向了杨震二人:“从这些契约来看,我们徐家确实强自以极低的价格购得了不少百姓的土地田产,这一点老夫是断然不会否认的。不过,有一点老夫却是需要说明的。”
杨震心里一动,知道对方已在短短时间里想出了对策。而另一旁的袁杰也赶紧接话道:“下官相信以徐老大人和徐家一贯以来的品性,断然不会干出这等违法乱纪之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冲袁杰略略一笑以示感谢后,徐阶才继续道:“老夫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实情。虽然在各位大人听来有些像是推卸罪责,但事实却真是如此,还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徐家家业不小,无论是在农在商都有不少的事情,而老夫年事已高,我这个儿子又不怎么理事,所以早早就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家中一些得力的仆从去管了。这其中,管着田土买卖的,应该就是立德你吧?”说着,他的目光便扫了一眼徐立德。
徐立德被徐阶点了名后,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就唰地变得雪白一片,不见半点血色,眼中也跟着现出了惊慌之色。他当然明白徐阶这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分明是要叫自己把这一切的罪责都扛下来了。
杨震也没料到徐阶竟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弃卒保车,便跟着也是一愣神。其他几人也与他一般,都短时间里因为吃惊而愣在了当场。
而徐阶这时候压根就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只见他用手指一点其中一份契约最后的印章道:“这儿还盖着你平常所用的印呢,立德,你到底背着老夫和云卿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这……”听着徐阶这番质问似的话,又看到他虽然从容淡然,却又饱含着无限杀意的神色,徐立德的身子再次颤抖了起来。在一番思想争斗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老爷……是小的一时贪心糊涂,这才……这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瞒着您和三爷,压低了百姓的地价,从而中饱私囊……我,我该死!”说着,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你呀,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好贪的心,却是将我徐家置于什么境地了!”徐阶说话间满脸的痛心疾首,就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
杨震见了,心下也不得不佩服徐阶随机应变的本事。只推出一个家奴,就把一切罪责都给推卸掉了。而且,这个家奴还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了这一罪名,即便自己想反驳,都有些困难了。
看明白这一点的袁杰这时候也是福至心灵,当即拱手道:“原来一切都是徐管事贪心所致,此事下官一定会详查问个明白,以还徐家一个公道!老大人,您若信得过下官,就让人跟我走如何?”
“袁知府这话太也见外了,你乃我松江知府,此事自然是要由你来审断的,老夫如何能置喙呢?”说着,徐阶又郑重地冲对方拱手一礼:“我徐家的名声,就全依仗袁大人了。”
“不敢,下官自当尽力而为!”袁杰赶紧接话,同时脸上也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本以为今日前来势必会狠狠地得罪徐家,给自己带来大-麻烦。但现在看来,倒是祸兮福所倚了,自己还能借着这个事情跟徐家拉近些关系,这可是江南官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机会哪。
好嘛,只几句话间,徐阶不但把眼前的难题给解决了,还杜绝了杨震和藺文宾插手此事的可能,毕竟袁杰这个知府的身份摆在这儿。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官场老油条,徐阶用实际行动给杨震他们上了一课。
杨震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局面,却有些措手不及,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本以为拉了袁杰可以坑他一把,没想到结果却是把自己给坑了进去。
事到如今,手上的底牌已打出,却没伤到徐家分毫,杨震他们自然再找不出其他攻击点,只能在一番套话虚话之后悻悻告辞而去。
而徐阶,也保持了之前的低姿态,甚至还把他们送出了自己的这处小院,脸上也一直挂着一丝淡淡的谦卑笑容。但直到这个时候,杨震才知道,这个老人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可怕……
即便如此,徐瑛依然对眼前的情势大为不满,同时还有些一些担心:“父亲,咱们把立德交出去会不会使事情更加麻烦?那杨震之前在扬州可是有过这方面经验的,一旦叫他抓住了机会,一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哼,这个杨震确实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老夫当初和严分宜,和世宗皇帝交锋时只会比这个要险上百倍千倍,那时候都安然无恙,这点小风浪根本算不得什么。”徐阶说着,一双昏花的老眼里闪烁出几丝异样的神采来,似乎是想起了当初在京城的种种往事了。
“可是父亲,这个锦衣卫行事一向大胆诡变,咱们也不得不防哪。”在吃了亏后,徐瑛已对杨震颇有忌惮之心了。
“怎么?你还想用那法子吗?”徐阶不满地瞥了儿子一眼:“此事断不能做。咱们要对付他是不假,却不能冒这种险,而是该循正经途径才是。”
“正经途径?这却是什么?”徐瑛又是一愣,完全不明白自己老爹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他却已安心了不少,自己父亲既然打算出手了,任对方再有本事,也一定讨不了好!
第六百二十四章 姜是老的辣(终)
徐阶有些无奈地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徐瑛他为人孝顺,在经营和打理家族事务上也有其过人的本事,但偏偏对为官一道上,却显然没有继承到他这个当父亲的本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所以说,徐瑛留在家乡,陪伴于自己身边倒也是个明智的选择了,若他身在京城官场,徐阶身为父亲可就要为他担不少心了。
虽然如此,徐阶还是打算点拨一下儿子,便缓声道:“你觉着在咱们已过了这一关后,杨震和那藺文宾还会不会继续纠缠?”
“这是当然的事情,他们在扬州就是突破一点,然后不断对黎家下手,这才使黎家就此翻不了身。这回他们既然出了手,就断没有罢手的可能。”说到这几句时,徐瑛的眼中不觉闪过了几分恨意来。那黎家也是他亲信之人,本来是打算让他们在扬州好生扩大的,结果却被杨震和那儿的官员给搅和了。
徐阶轻轻点头:“你这一判断倒是不错。那你再说说,杨震和那藺文宾,哪一个更危险?”
对此,徐瑛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道:“自然是杨震了。那疯子县令不过区区七品小吏,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可杨震身为锦衣卫,所能做的事情就多了,只要把他除掉,一切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你呀,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这种可能带来无穷麻烦的事情,想除掉一个锦衣卫,那是谈何容易?何况,即便我们真能做到,朝廷也不会罢休的,到时我们的麻烦只会更大。”徐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所以对他,只能以驱赶为主,只要把他从我们松江,江南赶出去了,一切就不再是问题。”
“在便是父亲所说的正经途径么?可这一点看着可比把他杀了更难哪。”徐瑛有些疑惑地说道。
“难吗?其实这事并不难,只看你用什么手段去达成了。”徐阶嘿笑一下:“刚才的对话里,我已听出他这次前来一定是受了某人之命,你觉着会是谁?”
“能支使得动他一个锦衣卫镇抚的,必是朝中大人物,要么是皇帝,要么是……”说到这儿,徐瑛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安。要是这是张居正做下的布置,那徐家的情况可就很不妙了。即便他对官场中事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知道张首辅如今在朝中的权势有多么巨大。
徐阶看出了儿子的不安,安抚道:“放心,这事绝不会是叔大他的意思。”
“虽然父亲你是他的恩师,但人终归会变的,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呢?”这心里的疑问徐瑛却并没有道出来,只是他看向自家父亲的目光却还是显露了这一想法。
徐阶靠在椅背上,轻轻闭起了眼睛来道:“叔大若真要拿我徐家开刀,根本不会用锦衣卫的人,而且我虽然身在江南,但朝中总是有人会给咱们带来消息的。由此可得知,此事叔大以及朝中多半人都不清楚其中内情。换言之,这杨震是瞒着所有朝臣来我们华亭县的。你以为,他是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而来?”
“十有**是如此了。”虽然因为此事非出自张居正的授意而略感宽慰,但徐瑛还是无法放松,毕竟事关天子,就没有小事。
但徐阶却显得很轻松:“想来此事陛下也是暗中叫他来办的,八成下的旨意还是中旨。倘若事情真像我所猜想的那样,就好办了。”
“父亲的意思是?”徐瑛有些迷惑了,天子欲对自家不利,怎么老爹反而会如此轻松呢?
“天子竟欲派锦衣卫对致仕的老臣下手,这事一旦在朝中传扬开来,势必会引发一场纷乱。若是再加上锦衣卫在江南到处生事,使江南士绅都为之人人自危,你说朝中那些大人们还能坐得住么?”徐阶所说的话虽然很轻,但听在徐瑛耳中,却如洪钟大吕,直震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看着有些惊呆的儿子,徐阶再次叹息一声,这个儿子在官场上实在是太嫩了些,只听自己的这一想法就吓成这样了。想想自己当年,是如何把世宗皇帝玩弄于股掌间的,怎么这儿子就没学到几成呢?
别看人们都称皇帝是天子,说什么天下子民莫非王臣,但其实这大明朝,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他们士大夫。一旦群臣群起激烈反弹,那是连天子都压不住的,尤其是万历这个少年天子,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妥协的份。并不是每一个少年天子都能老成得像世宗皇帝当年那般,可以为了身份、大礼之事与群臣斗上十年都不肯干休的。
现在,是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再次见识他徐华亭当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了。不然,光是要招呼像藺文宾或是杨震这样讨人嫌的,犹如苍蝇般的恶心玩意儿也实在无趣也麻烦得很。
好半晌后,徐瑛才从适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家老爹的眼神里已更增了几分敬畏:“不知父亲打算怎么做?”
“咱们就拟几封信给京城的那些故旧送去吧。信里的意思嘛,只要说点那杨震在江南怎么害得黎家这样的士绅家破人亡,又是怎么在江南横行无忌的吧。对了,在信里还得隐隐提上一句,似乎他来此是奉了宫里之意。至于具体怎么说,就由你来斟酌了。”徐阶随口给出了自己的意思。
“就这么点?”徐瑛略有些惊讶地问道。他本以为自己父亲会说更多关于杨震的罪行呢。
徐阶正色道:“就这些,而且你也不得随意再增加什么关于杨震的坏话。只要让他们知道杨震这个锦衣卫背着他们在江南都做了些什么,就已足够了。朝里那些人的秉性我很清楚,他们是断然不会容许这么个锦衣卫在此横行的。很快,他们就会给陛下上疏施加压力,让他将杨震重新调回京城。而一旦没了杨震,光一个藺文宾,难道还能在我们有所提防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么?”
徐瑛点了点头,但依然有些不忿地道:“可这么一来,那杨震也就只是返回京城而已,并没有真能给他点教训……”
“官场上的争斗,并不是你死我活而已,只要不让他的算计得逞,咱们就算是胜了。何况有些事上,还是留些情面为好,不然即便除掉了一个杨镇抚,将来也会来其他李镇抚王镇抚的,能不与锦衣卫结仇,还是不结的好。”徐阶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瑛这才乖乖地一点头:“父亲考虑得是,是儿子太过计较了。”
“你呀,今后还得多看看书,不要老惦记着赚钱和其他的勾当,这总不会错的。哪怕你无意从政,看看司马文正公的《资治通鉴》也是大有裨益的。”
“是,孩儿记下了。”徐瑛忙虚心答应。当然,他到底会不会看,花多少时间在看书上,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还是会按着父亲的意思赶紧去办的,那就是写信。以徐阶的口吻给京中不少与他们徐家关系密切的官员们写了几封信后,这天也就渐渐地暗了下来。
但徐瑛却还是立刻就叫来了家里的得力之人,命他即刻就带了信赶赴北京,务必要在短时间里将杨震这个讨厌的家伙从身边赶走。
只是无论是徐瑛还是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的徐阶皆都没想,那个讨厌的杨震在对付他们徐家这件事上,早已有了更进一步的计划,而之前种种,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而已。此时,真正的危险已逼近了。
因为朝廷禁海力度一直不小,所以在华亭县靠近海洋的一片地带的村落总是没什么人居住的。
当然,这也就只是官面上的人这么说而已,实际上在这些村落里,依然潜藏着一些想从大海里捞出好处来的人,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走私出海之人。
在华亭县东三十多里外,就有着这么一处村落,平时看着好像只有几个年老走不动道的老渔夫,但你若真个进村查探一番,就会发现这儿还隐藏着一大批不明身份的凶悍之徒的。
这些人的身高普遍不高,比之本就矮小的南方人更矮了半个头不止。但他们的身边却总是带着一把比自己都要高些的长刀。若是蔡鹰扬等人瞧见这些人的模样,一定会叫出他们的身份来——倭人!
不错,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里,赫然藏身了数以百计的倭人。他们已在此潜藏了有数月时间了,平日里连村口都不去,只在各自的院子里歇着。也只有前两日,他们的两个头目才应徐瑛之命去了一趟华亭县城。
本来他们以为接下来会去干票大的呢,但就在不久前,徐家又传来了消息,让他们不得妄动,继续在这村子里藏着。这一下,可实在把这些倭人给憋坏了。
但很快地,他们就不必如此难受了,因为就在这天夜里,上百名身手矫捷的人影已来到了这座不知名的小渔村前……
第六百二十五章 夜剿倭人(上)
与后世人们的认知完全不同,几百年前大明朝的沿海村落几乎是与贫穷、落后能完全划上等号的存在。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处小渔村的情况自然也是一般,点缀其间的院落稀稀拉拉不说,而且房屋还显得很是低小破旧,就是院墙,也不过半人来高,还有不少地方都开出了缺口来。
这村落在外面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渔村,根本不会惹来什么人的注意。但其实,当你深入其中,尤其是当夜间来这儿时,便会有些惊讶地发现,即便是县城里都漆黑一片的时候,这渔村的几处院子里却是大放光明,还不时有觥筹交错的声音打从屋中传出,只是这些人声却很是古怪,压根就不是大明百姓的话语。
作为徐家笼络在身边,用以走私的倭人武士,他们自然不会亏待了这些家伙。即便因为种种顾虑没法将他们留在县城里,而只能让他们藏身在这处小小的渔村,但在吃喝用度上,却是能做到尽量满足的,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里,为了让这些家伙莫要生事,徐家更是连女人都给他们准备下了。
此刻,在村中间一处看着最是气派的屋子里,就围坐了二三十名倭人,正一边啃着肉汁淋漓的猪羊腿肉,一边拿着酒碗大口地喝着酒。只是这些人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的兴奋之意,其中不少还显露了一脸的憋闷。
“小野君,你说咱们这么一躲都几个月了,要躲到什么时候哪?都快闷死我们了!”一名脸生横肉的倭人看着坐在上首边的同伴问道。
这个叫小野的眉目可比其他人要俊俏得多了,只是眼底深处,却还是藏着深深的杀意。一听这话,他便把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搁,轻轻摇头:“这个可不好说,只能等徐家给我们消息了。”
“等……我们都等了这么多天了,不能出海就罢了,现在连这小村子都出不去,真是闷死人了!”另外一人也抱怨道。
“是啊,之前你不是说我们要去干票大的么?结果我们才刚做好准备,他们又来人取消了这次行动,这些明国人也太善变了!”
“原野君……”小野见同伴似乎越说越不像话了,便出言提醒道:“难道现在的日子要比之前在扶桑时更差么?那儿吃不饱穿不暖,还得被人压着,什么都做不了,在这儿咱们不是有吃有喝么?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原野张了下嘴,最终却还是低下了头:“你说得对,这儿的日子确实要比以前好多了。”
“我们都是在那些大名的战斗里逃亡出来的人,若是没有徐家收留,只怕早就饿死了,或者是被明国官府抓起来杀死了,做人要懂得感恩,明白么?”小野说着扫了他们一番:“我现在就把话放这儿,若是因为你们当中某个人做出了什么不规矩的事情而让徐家发怒,我小野一定不会饶过了他!”说到这儿,他的眼中已隐隐闪过了两道精光。
别看他身子好像要比在场所有人都单薄些,但偏偏在气势上却完全压制住了这些身体壮实的同类,顿时就让他们闭了嘴,只能笑着干了碗中酒。
而在几碗酒下肚后,那原野又突然站去了身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小野见状,眉头一皱:“这大半夜的,你去做什么?”
“心里憋闷,去找个娘们儿撒撒火,这总行吧?”原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也不待小野说话,便已推开残旧的屋门走了出去。
这些倭人毕竟不是军队,小野虽然靠着自身的实力稳压众人一头,但也无法真个管束住他们的言行。而这个原野,更是个性格暴躁的家伙,小野也无意和他计较,便在冷笑之后,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有个倭人忍不住打趣道:“原野你可小心些,别没闷死,反倒死在娘们的身体上了!”这粗鄙的笑话顿时惹来了周围其他人的一阵哄笑,刚才略显沉闷的气氛也随之松快了许多。
“去你的……”原野回头嘀咕了一句,这才随手关上屋门,迈着略有些轻浮的脚步,就朝着不远处的一座院落走去,同时嘴角还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笑意来。
刚才小野说徐家对他们不薄,其实原野还是很赞同的,不光酒肉什么的管够,而且前不久还给他们准备了五六个女人。这些女人无论是身材模样,可比他在倭国所见过的女人要上档次得多了,一弄之下更是叫他食髓知味。
所以在喝了些酒,吃了不少肉,心里又生起一团火后,他便想到了找个女的来泄泄火,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的,这几个女人都能帮他解决。
一边想着之前的美妙滋味儿,原野的脚步不觉又快了一些。虽然天很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但他在这村子里已待了三四个月了,早对这儿的环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能随处转,自然不会太过在意。
摇摆着走了片刻后,原野便来到了那处半闭着院门的小院跟前。有些性急的他当即就伸手欲要推门,却突然心里一紧,那推门的手便急往腰间探了过去。
作为曾在倭国参加过数十次战斗,来到明国后又过了几年刀头舔血日子的战斗老手,原野对危险的警觉性还是相当高的。虽然这只是一种感觉,却已经足以叫他做出相应的准备了。
只可惜,他这一回手往腰间一摸,却是摸了个空。他一贯佩戴在那儿的刀之前被解下放在了喝酒的屋子里,适才一时性起又没带上。这突兀的变化,叫原野猛然一愣,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而只这一刹那的失神,却已决定了他的命运。就在他惊觉情况不妙时,已有一条身影靠了上来,而在发现他已觉察到危险而做出反应时,那黑影更是腾身扑了过来,左手箕张,按住了原野刚才张开的大嘴,右手的短刃已迅速刺进了他的咽喉。
“额……”原野死前的一声惨叫最终完全被憋在了喉咙里,只用力地挣扎了两下,矮小却壮实的身子便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直到确信这家伙已经死透之后,出手之人才缓缓放开了双手,把刀从他的咽喉处拔出。随后,从暗处又迅速闪出了两名黑影,当即就把原野尚还淌着鲜血的尸体给拖到了一边。
那人一转头,就瞧见另一端,胡戈正从一处院子的矮墙间翻出来,身上也带了几滴血迹。
两人迅速接近,随后小声地说起话来:“怎么样,其他院子里的人都被解决了么?”
胡戈点了点头:“除了这最大的院子里那几十个,还有那边院子里的几个女子,其他贼人都已解决。”他面前的这位,正是杭州千户曾志耽,论身份比他更高些,所以胡戈也不敢托大。
曾志耽闻言也不觉有些吃惊地看了那些陆续从小院里冒出头来的锦衣卫兄弟,这些都是杨震派来协助自己行事的心腹,没想到他们一个个竟如此厉害,杀人的手段竟如此高明。
胡戈看出了对方惊讶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在杨镇抚的刻意训练下,这些兄弟在暗杀一道上已有了极高的造诣,也不知杨镇抚他是怎么懂得这么多手段的。但正是因为有这一手,他们才能如此轻易就把这小渔村里的敌人一一除掉,只剩下最后的一批敌人了。
虽然心中惊叹,但曾志耽还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当即把头一点:“如此最好不过了。我们再等上一会儿,待里面这些家伙喝醉后,就能更轻易地把人拿下了。”他们之前所以能轻易入屋杀死那些贼人,也有对方不少人是喝了酒,正自熟睡的缘故。
胡戈同意地一点头,虽然此时他们在人数上反而占了优势,但能更轻松地拿下敌人总是好的。于是他迅速给其他人传下了命令,众人再次隐身藏到了黑暗之中,一切又都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屋子里的三十来名倭人并没有觉察到危险已近在眼前,依然在互相间劝着酒,吃着肉,好不痛快。
但在这么热闹了有一阵后,小野的眉头就不觉皱了起来:“怎么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旁边的同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以前总有人进来和我们一起喝的,今天他们怎么都这么老实了,居然不见半个人进来?”小野说着,目光微微一缩:“别是出什么状况了吧?”
“不可能吧?在这儿能出什么状况?”
“小心些总是好的,藤田,吉野,你们两个出去看看。”小野吩咐道。
被点到名的两个倭人虽然心下不情愿,却还是放下酒碗,抄起身边的长刀,摇晃着有些踉跄的身子就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外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情景,两人都不觉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笑容来:“小野这也太胆小……”话没说完,眼尖的藤田脸色就是一变,他正看到不远处院门前有一滩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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