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不忠不义”钟钦差
虽然刘应箕将钟裕给软禁了起来,却也只是不叫他管事,不使他离开行辕范围,而不敢在衣食等方面慢待了他,毕竟他也是钟家子弟,又有钦差身份,尽量还是不太过得罪为好。
但即便如此,钟裕的整个人却还是显得比之前要憔悴了许多。这种任人摆布,却全无半点反抗的生活,让他这些日子里总是提不起一点精神来,有时几天里都没兴趣走出自己的卧室。
其实在他的内心里,钟裕早已打定了主意,一俟回到京城,自己就会上疏乞骸骨。经过这次之事后,他已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真正做到大公无私的,既如此,那还留恋于眼前的这个官位做什么?至于自己卸任后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后果,他就根本不作考虑了。
而这两日里,钟裕那如死灰般的心却又多了几分别样的心情,既感欣慰,又有些忐忑难安,因为他已从钟遥的口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杨震居然活着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对几大世家都极其不利的证据,并找上了他们。
本以为杨震必死的他,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只觉一阵雀跃。说实在的,之前他那恹恹的心情,有不小一部分也是因为觉着杨震之死自己得负上责任所致,而且在被他以命相救后,自己还不能为他主持公道,这让钟裕很有种无力的感觉。现在得知其未死,对钟裕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
但同时,更因为觉着自己愧对杨震,而心下茫然。尤其是当钟遥想请他在杨震面前说话,使其不再用手上的证据要挟几大世家时,钟裕更是有些难以接受。但最终,他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至于他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不是钟遥他们所能得知了。
因为约好了今日杨震会到来,钟裕的心情从一早开始就格外紧张。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开门出去看看,但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直被人盯着,若是叫那些家伙瞧出了端倪,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但一上午过去,却未见杨震到来,这让钟裕既有些失望,又感到一丝放松:“莫非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他来不了了吗?”
正当他不知是喜是忧的当口,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听着这个规律的敲门声,钟裕知道是每日送饭食来的仆役到了,便把神色一敛,道了一声进来。同时,他还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反看起来,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门被人打开,跟平常完全一样,来了两个粗衣汉子,将两个大食盒放在了桌子上——虽然他的胃口一直不好,但刘应箕在这点上还是很不错的,每餐都会让人送来丰盛的食物,只是多半却是浪费。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两人在搁下食盒后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来到了他的跟前。正低头看着书的钟裕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刚要问一句他们想做什么,可那有些不耐烦的话却被卡在了喉咙之中,因为他见到了自己一直想见,又不敢再见的人——杨震!
杨震一副仆役的装束,此刻正微笑地看着钟裕。见他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心下也是颇有些感慨的,虽然只是几月时间,但两人却各自经历了太多变故,或许再难回到之前般的互相信任中去了吧:“钟大人别来无恙乎?”
“你果然没事,真是老天有眼哪……”直到看到杨震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说话,钟裕才算是彻底相信之前的说法,心里只觉一阵狂喜:“你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哪……”
看出对方那关切之意,杨震心里也颇有些感动:“托大人的福,总算没被那些家伙害死。显然是老天也不希望我就这么白白死去,所以让我回来报之前的仇了!”
“咳咳……”与他一道进来,也是一身仆役打扮的钟遥听杨震这么说来,便忍不住干咳了两下,随即给钟裕打了个眼色:“我们时间有限,你们长话短说吧,我在外面照应着。”说着又深深地看了钟裕一眼,这才出去,并把门给合上了。
钟裕这才想起之前家里人跟自己说的话,脸上的喜色顿时一消,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杨千户果然非一般人可比,实在叫我大感欣慰哪。”
杨震见他神色一变,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只得回以一个淡淡的苦笑,随即道:“他们说是钟大人想要见我,故而今日才乔装混进来。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哪?”说话间,他一双眼就带着一丝异样地瞥着对方。
听他这么一说,钟裕明显有些愕然,但随即就明白过来,那是他们的借口而已。不过这都不重要,至少今日自己是见到杨震安然了,这便已足够。在略一沉吟后,钟裕才开口,只是却没有回答杨震的问题:“你真找到了能指控刘应箕和几大世家通敌走私等各项罪名的实证了吗?”
见他一上来就直奔这个话题,杨震的目光便是一冷:“莫非他真要劝我罢手?”心下起了猜疑,语气也就跟着转淡了不少:“正是,我拿到的乃是人证,之前带人袭击咱们的脑毛大,以及李家派去草原联络的重要人员都被我拿住了。”
“竟有此事?杨千户果然本事了得……”钟裕赞叹了一声,但随即又皱起眉来:“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来大同呢?直接将他们带回京城指控刘应箕和几大世家便是,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你想从中获取什么好处不成?”
“这个我有自己的打算。”因为对钟裕没有了之前般的信任,所以杨震也不好直言自己怕这些还不足以治那些人的罪,只是含糊地道。
但钟裕到底也是官场里的人物,又出身世家,在一开始的迷糊后,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因所在:“你果然与一般武人不同,心思可比他们要缜密得多了。确实,单靠这些证据,想要把几大在山西根深叶茂的家族拔除是极其困难的,所以你才选择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们。”
杨震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脸上不见半点情绪波动。但心里却在飞快地猜测着钟裕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他是站在自家那边的,还是自己这边,又或是中立两不相帮呢?
似乎是看出了杨震的心思,钟裕脸上又现出了一丝苦笑:“你觉着我要见你就是想替我钟家向你求情,请你高抬贵手吧?”见杨震一副默认的模样,他苦笑的表情就更浓了几分:“但我想说的是,你猜中的只是他们的心思,却不是我的。不错,他们确实有利用我来让你改变主意的意思,但我却并不想这么做。无论是李家、柳家,还是我们钟家,为了自身利益都做了太多违反国法纲纪之事,也该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而他们之前的所为又实在太过恶劣,所以你如今反攻倒算,也理所应当。”
“啊?”这下,杨震还真有些吃惊了,在他想来,即便钟裕再是大公无私,也会以家族为念。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失算了,钟裕竟真个没有为自己的家族说话,反而站在了自己这边。
“你觉着很奇怪吗?其实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良知之学为我指明的道路吧。不过我毕竟不是圣贤,也没有阳明先生的豁达,所以若让我亲手对付自己的家族我还做不到,但我却也不会为虎作伥!”钟裕所谓的良知之学,正是前朝一代贤人王阳明所创的心学,他在京城多有涉猎,现在早已成了一个坚定的心学拥护者,所以才会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站定位置。
杨震可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的感动:“大人……你实在是叫我钦佩哪……”
“钦佩吗?我却很瞧不起自己哪。当日你冒死救我脱险,可最终我却未能把你所嘱托的事情办成,反而将那封信交了出去。若非你吉人天相,又捉来了那些人证,只怕他们又要逍遥法外了。我这个钦差真是没用,既难对朝廷尽忠,又无法对你尽义,对我钟家的父祖,我又不能尽孝,实在是无颜见人哪。”说这话时,钟裕的脸上尽是惭愧无奈之色,甚至还带着一丝茫然。
杨震这才明白他心里有多苦,一时也不觉有些内疚起来,自己不该猜疑钟裕的。他为人正直,只是身份所限,才不得不有所妥协让步而已。但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他依然能站在正义的一方,这已是天下人中少有的君子之风了。
“你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勿以我为念。去吧……”钟裕再次深深地看了杨震一眼,挥了挥手。
杨震先是一愣,随即便弯腰冲着钟裕深深施了一礼:“我明白,我不会让大人失望的,大人还请保重。”说着,便转身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屋内的钟裕脸上的肌肉却一阵耸动:“对不起,我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第四百零二章 挑拨离间
见杨震面无表情地从房中走出来,钟遥只道他已被钟裕说动了,只因心中并不情愿才会有此表情,心下便是一阵暗喜。不过为了不惹来杨震的不满,他还是强自忍耐笑意,还上前一步道:“杨千户果然是忠义之士,在下佩服。”
“是吗?”杨震瞥了他一眼,看他模样就知道其已认定自己被钟裕说服不要再死拿着此事不放了,显然刚才在门外把风的他并没有留心偷听屋内自己二人的谈话,这让杨震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不过随即,杨震就又略略皱起了眉头来,对于钟裕心里的矛盾与痛苦,他也是很在意的,很想为他出一口恶气,只是自己该怎么做呢?
“走吧,待出去后咱们再说其他。”钟遥见杨震又有些不快,生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赶紧招呼一声,就往外走去。
杨震不发一言地跟在他身后,朝着外间走去。在走出这藏于行辕深处的院落后,他的目光就猛地落到了侧方另一处跨院之内,随即双眼一亮,他已有了法子。
正朝前低头走着的钟遥突然发现身后的杨震停了步子,就在他一呆间,就看到杨震猛地一转身,就朝左手边的院子走去。这举动让他更生疑惑,忍不住就转过身来,低声叫道:“你去哪儿?”
杨震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唤,径自走进了那跨院之中,正瞧见有十来名大汉在那边低喝着操练武艺。虽然时已入冬,天气也颇为寒冷,但这几位却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裳,依然练得满头满身都是大汗。
这些人,正是京营的一众武官。
在把钟裕软禁之后,如何安置他那几千名钦差卫队就成了刘应箕的一个问题。在一番商议之后,他采纳了手下提出的将兵分离的手段,也就是把普通京营兵士安置在外面的军营之中,而把那些武官则留在行辕里,和钟裕一道软禁起来,如此一来,他们即便想闹事,一时也没个领头的。
因为钟裕被软禁,这些卫队的武官当然不敢和刘应箕他们翻脸,最终只能也被软禁在这院子之中。虽然和钟裕一样,他们也是吃穿不愁,但整日里被憋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哪儿都不能去也着实难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互相间比斗操练,以打发无聊的时间了。
而今日,正当他们练得来劲的时候,却瞧见一个不开眼的仆从突然闯了进来,这让他们心里更不舒服了,这完全是对他们的轻视哪,难道连小小的仆役都能如此轻视自己了吗?
一想到这儿,几个性子火爆的汉子已捏紧了拳头,只等那仆役再靠近些,就突然出手,好好教训他一番。可就在他们蓄势待发时,那人却突然站定在丈许之外,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孙把总,别来无恙乎?”
那被点到名的孙把总被人叫破自己的身份明显愣了一下,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不开眼的仆役的模样来。这一看之下,他的神色就变了:“你……你是……杨千户,你还活着?”
他这一叫,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一个个都现出惊喜无限的模样来:“杨千户,你果然不是常人可比,竟能安然回来……”
在众人欢喜的招呼里,杨震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来。虽然自己与他们并没有太多交情,但好歹是同一阵线的。而且在经历过这回的事情后,大家之间更是同仇敌忾,距离就更近了些。于是便上前几步,拍了拍那唯一能被自己叫出身份来的孙把总道:“你们最近还好吧?”
“我们……”孙把总心里可是满肚子的苦水,但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只能用以问对问:“杨千户,你能把咱们弄出去吗?在这儿着实太憋屈了些。”
“是啊杨千户,大同这些家伙居然把我们和钟大人都给软禁了起来,你可得为咱们做主哪,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京去?”
听着面前众人有些焦急的问题,杨震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你们不要急,我已在想法子了。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不但能让你们恢复自由,而且还会让你们扬眉吐气,把害咱们的家伙都给治了罪!”
“当真?”不是众人信不过杨震,在之前一段时日的相处下来,他们对杨震的本事还是很佩服的,但他们更清楚如今大同的局势,觉着想达成这些目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杨震却用非常笃定的声音道:“你们大可放心,我杨震一向说话算话。你们再委屈两日,就可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在安抚似地拍了拍这几人的肩膀后,杨震才冲他一拱手,随即转身出了跨院。
院外的钟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杨震做完这一切,又施施然地走出来,心里是又惊又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怕被人发觉咱们的身份吗?”想到这儿,他便把目光往四下里扫动起来,于是便看到有几名路过的仆役正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那跨院内的情况,这让他心里更是发紧。
这时,杨震已重新回到他身旁,脸上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道:“走吧。”也不待对方表示什么,便当先往外行去。
钟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就跟卡着什么似的,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黑着张脸跟在了杨震背后。
杨震虽然没有回头,却也能猜到身后的钟遥会是个什么模样,这让他嘴边的笑意更盛了几分:“这下你们应该知道我杨震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人了吧?”
他突然兴起做出的这个决定不但打了钟遥一个措手不及,也暗藏着挑唆之意。但同时,另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没能想到的好处,那就是当一切都照他所言那般发生之后,他在这些京营武官心目中的地位便极高,从而打开了他在军队里的威信。
不过这时候的杨震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还有如此收获,待走出行辕后,他便把目光落到了钟遥的身上:“你回去和他们说一下,两日后,我就要和你们几家真正能说上话的人谈一谈。”
“嗯?你还想谈什么?”钟遥因为满心都在顾虑之前发生的事情,脑子一时还没能转过来,下意识地便问了一声。
“当然是关于之前我们所说的事了,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吧。”
“你还是让我们帮你对付刘应箕?”钟遥这才神色一变,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怎么事情和自己的判断大有出入哪?
“我有说过放弃之前的提议吗?而且我还要纠正一点,你们对付刘应箕可不光是帮我,更是帮你们自己。”在丢给对方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后,杨震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
钟遥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难道钟裕他并没有照我们的意思劝他,还是说钟裕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时得不出来后,他心里又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不好,他刚才故意和那些钦差卫队的人照面,就是想挑起我们和刘应箕之间的猜疑,此事必然很快就被人报到刘应箕那边……”想到这儿,他的脸色陡然剧变,再不敢作太多逗留,当即就急匆匆而去。
行辕外守着的那些军士见到这两个嘀咕了几句又分头匆匆而去的下人都觉着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地,他们的注意力就又重新投到了被的地方,混不知就在这一刻开始,一场改变整个大同,乃至于是改变整个山西局面的巨变已开始酝酿,并再也无法改变了!
“你说什么?”刘应箕神色有些难看地盯着面前的下属,声音都带着些颤抖了:“那些被软禁的禁军武官居然和人相谈甚欢?你查清楚那是什么人了吗?”
“这个……属下只知道他是以给钟大人送饭的名义进去的,至于他的身份就……”那人神色紧张地结巴道。
“废物!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本官要你有什么用?”刘应箕砰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还不赶紧给我去查,查不明白,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是是……”那人身子一颤,不敢多说话,便退了出去。
待其出去后,刘应箕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是不安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此人能与那些京营里的家伙说上话,那就只能是他们一伙的了。而他又是化装成奴仆模样去见了钟裕,十有**又和那几个世家能扯上关系,行辕那边也只有他们有能力把人暗暗送进去了……难道是他?”结合之前种种,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杨震。只有此人,最是符合这一切特征。
“他们之间果然勾结起来了吗?那几个世家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想借那杨震的手来对付我不成?”越想之下,刘应箕就越是不安,当即叫道:“来人,去把郭总兵请过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第四百零三章 光脚力压穿鞋的
对几大世家来说,这可能是他们几十年来极少遇到的艰难时刻,即便老一辈也曾遇到过不少风浪与困难,但像今日般即便有力也不知该如何去使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虽然杨震并没有直说,但从他的举动和说法里已表现出他不可能妥协的意思了,也就是说他们若想保守住通敌的秘密,就必须听从他的意思对付刘应箕。而更叫这些人觉得头疼的是,如今刘应箕还有了提防,前两日就把李常给叫了去好好敲打了一番,同时大同的军防也比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要严密得多,似乎只要他们一有异动,刘巡抚就会来个先下手为强。
可即便刘应箕如此防范,却依然无法防住三大世家中人秘密地进入到大同来见杨震。官府和军队的势力虽然极大,却不可能遍布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这些盘踞山西几百上千年的世家,却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他们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此地。
以往的他们,正是凭借着明暗两方面的势力把控住了整个山西的局面,让包括官府在内的各方人等都对自己俯首帖耳,成为他们几大家族繁衍生息,蒸蒸日上的土壤与养料。但今日,当他们面对的是杨震时,却明显感觉到了力有未逮,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千户,有着远超他年龄和外貌的老辣与狠绝。
这是李家家主李牧在与杨震见面后得出的结论。此刻,在杨震的面前,赫然坐着三大世家的家主——李牧、钟千山和柳长卿。
当像李珩、钟遥这样的家族中生代里的佼佼者都难以在杨震手上讨得便宜,同时他又提出要一起会见三大家族的当事人的说法后,三个老人在一番思忖之后,便做了相似的决定,由自己亲自出面来和他过过招。
本来在三名老人想来,这个杨震锐气如此之盛自己大可以柔克刚,通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手段来说服他。但在一番你来我往,暗藏机锋的对话后,杨震竟老练地不露半点破绽,还顺带化解了他们的一些陷阱,这就很让几个老人感到吃惊了,若不是杨震本人就在跟前坐着,只怕他们都要认为面对的是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老狐狸了。
杨震端着茶碗慢慢啜-吸着清香扑鼻的茶水,一双眼睛却不带半点感情地从几位老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不必再多费心思了,我之前所说的话是不可能有任何更改的。而且……”说到这儿,他的眼中还带上了一丝狠意:“这回我还要你们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一概免谈。”
“小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三大世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蹬鼻子上脸的!”三人中,脾气最坏的钟千山猛地一顿手上的拐杖呵斥了一声,随即因为心情激动而带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杨震却根本没有半点尊老之心,很是轻蔑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三大家族固然势力惊人,但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对朝廷来说,更只是三个笑话而已。你们想用这个压我,却也太小瞧我杨震了。”
“你……”就是涵养不错的柳长卿在听了他这番轻蔑之言后,也不觉有些动怒。但很快地,他又忍了下来:“杨千户,还请你听老夫一言,事情莫要做绝了,不然结果可很难说。”
“很抱歉,对上我的对手,我杨震向来不会留有什么余地。”杨震直勾勾地盯着柳长卿道:“何况现在我局面大优,又何必又那许多的顾虑呢?几位在对付敌人时难道会心慈手软吗?”
柳长卿一时语塞,只能端起茶杯以喝水掩饰自己的愤懑与尴尬。什么叫话不投机,或许这就是了吧。
李牧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见两个老朋友都被杨震驳了面子,才苦笑着道:“杨千户果然是武人风骨,遇事宁折不弯,真是叫老夫感佩哪。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气得罪我们和一地巡抚,你自身的安危可不好保证哪。”
“李老爷是想用这个来威胁在下吗?”杨震深深地看了李牧一眼,嘴角上挑:“那我便实话告诉你吧,当我在白登山下遭遇鞑子的袭击后,便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今日所为,就是想为那些被害死的兄弟们讨还个公道。数千兄弟为了掩护我杨震战死沙场,而他们是被你们害死的,我既活着回来,就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听他这么一说,三老的神色就更凝重了些。原来一切的缘由都在于此,怪不得杨震他居然不作半点妥协退让,若是换了自己,又会否如他一般选择呢?
但钟千山还不死心,语带威胁地道:“你就不怕我们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杨震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不屑的冷笑来:“不怕钟老你生气,我还真不怕你们敢这么做。第一,既然你们都以家主之尊来见我了,说明你们就没玉石俱焚的决心。那个姜浩此时怕已到京城了,只要我这里一出事,他就会见到张太岳,到那时候,我想你们也应该能想见是个什么结局。第二,你们就算真要对我下手,也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至少三老必然会先我一步离开这个世界,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听着他那满是破皮无赖腔调的说法,三老的神色又暗沉了些,尤其是钟千山,气急之下连呼吸都变得快了不少。但正像杨震所说的那样,这几位纵然心里气急了,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又是半晌沉默,李牧才认命似地轻轻一叹:“说吧,你最后的要求是什么?”
“很简单,我已查知之前白登山之事是由某人暗中帮着刘应箕策划的,我要你们把此人也交给我处理。”杨震说着特意还看了一眼李牧,因为他已得到了消息,是李家的某位子弟出的主意。
这话一说,不光是李牧,其他两老的脸颊也是一阵颤动,他们是真的感到了羞辱后的愤怒。这是什么?这就是在朝三大家族的脸上啪啪地甩着巴掌了。让他们对付刘应箕,还可说一句借刀杀人,现在让他们自己将族人交出去,而且交了那人肯定是个死,这就真是在最彻底地羞辱他们了。
钟千山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子,你别太过分,也别太嚣张,真以为凭着那一点点证据就能扳倒我们三大家族吗?你也太天真了些!”
杨震却根本不受半点威胁:“或许钟老的话有些道理,但你们敢赌吗?敢拿自己传承了千年的家族兴亡和我赌这一把吗?大不了一拍两散,我看你们怎么收拾接下来的烂摊子。”
“你……”眼前这个根本就不像是朝廷官员,倒和街边的混混青皮没什么两样。但这种人,却往往是最叫人头疼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对付得了他。
李牧眼中也满是愤怒,但他依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森然道:“那你可知道若是真到了这一步,我们三家可不会束手待毙。以我们三大家族积攒多年的势力,一定会把整个山西都搅个天翻地覆,到时候蒙人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出兵入侵我大明,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可就都是拜你所赐了。”
既然一般的威胁都起不了作用,那就用大局来压他吧。李牧费尽心思才想到了这么一招,但却没料到就是这招也对杨震全无用处。
在听了这话后,杨震不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笑了起来:“那与我何干?反正到时候最先遭殃的还是你们三大家族,只要你们陪了葬,我并不介意当这个罪人。而且天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他们只会把千古骂名加到各位头上,你们三大家族只怕将会遗臭万年了!”
如果是钟裕这样一心为国的臣子,当李牧以此相要挟时他必然会投鼠忌器,从而被对方说服。但偏偏杨震却不是那种人,他骨子里还带着这具身体前一任主人所遗留下来的混不吝的特质,一旦做了决定,就断没有瞻前顾后的意思。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当三大家族这些权谋老手遇上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儿时,他们以往种种无往不利的手段就通通失去了效果。
三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们心里很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只剩下两条路可选,要么答应杨震的要求,要么就是下手把他除去。但后者极可能让整个家族毁于一旦,而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是不可能赌这一把的。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色厉内荏的实质,杨震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水,也不急着逼迫他们给出答案。但这行径,却更让他们感受到了压力,只觉得浑身难受。
最终,在三人眼神一阵交流后,李牧缓缓开口:“好吧,我们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也得保证事后把人交还给我们!”他们终于彻底妥协了!
第四百零三章 光脚力压穿鞋的
对几大世家来说,这可能是他们几十年来极少遇到的艰难时刻,即便老一辈也曾遇到过不少风浪与困难,但像今日般即便有力也不知该如何去使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虽然杨震并没有直说,但从他的举动和说法里已表现出他不可能妥协的意思了,也就是说他们若想保守住通敌的秘密,就必须听从他的意思对付刘应箕。而更叫这些人觉得头疼的是,如今刘应箕还有了提防,前两日就把李常给叫了去好好敲打了一番,同时大同的军防也比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要严密得多,似乎只要他们一有异动,刘巡抚就会来个先下手为强。
可即便刘应箕如此防范,却依然无法防住三大世家中人秘密地进入到大同来见杨震。官府和军队的势力虽然极大,却不可能遍布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这些盘踞山西几百上千年的世家,却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他们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此地。
以往的他们,正是凭借着明暗两方面的势力把控住了整个山西的局面,让包括官府在内的各方人等都对自己俯首帖耳,成为他们几大家族繁衍生息,蒸蒸日上的土壤与养料。但今日,当他们面对的是杨震时,却明显感觉到了力有未逮,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千户,有着远超他年龄和外貌的老辣与狠绝。
这是李家家主李牧在与杨震见面后得出的结论。此刻,在杨震的面前,赫然坐着三大世家的家主——李牧、钟千山和柳长卿。
当像李珩、钟遥这样的家族中生代里的佼佼者都难以在杨震手上讨得便宜,同时他又提出要一起会见三大家族的当事人的说法后,三个老人在一番思忖之后,便做了相似的决定,由自己亲自出面来和他过过招。
本来在三名老人想来,这个杨震锐气如此之盛自己大可以柔克刚,通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手段来说服他。但在一番你来我往,暗藏机锋的对话后,杨震竟老练地不露半点破绽,还顺带化解了他们的一些陷阱,这就很让几个老人感到吃惊了,若不是杨震本人就在跟前坐着,只怕他们都要认为面对的是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老狐狸了。
杨震端着茶碗慢慢啜-吸着清香扑鼻的茶水,一双眼睛却不带半点感情地从几位老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不必再多费心思了,我之前所说的话是不可能有任何更改的。而且……”说到这儿,他的眼中还带上了一丝狠意:“这回我还要你们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一概免谈。”
“小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三大世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蹬鼻子上脸的!”三人中,脾气最坏的钟千山猛地一顿手上的拐杖呵斥了一声,随即因为心情激动而带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杨震却根本没有半点尊老之心,很是轻蔑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三大家族固然势力惊人,但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对朝廷来说,更只是三个笑话而已。你们想用这个压我,却也太小瞧我杨震了。”
“你……”就是涵养不错的柳长卿在听了他这番轻蔑之言后,也不觉有些动怒。但很快地,他又忍了下来:“杨千户,还请你听老夫一言,事情莫要做绝了,不然结果可很难说。”
“很抱歉,对上我的对手,我杨震向来不会留有什么余地。”杨震直勾勾地盯着柳长卿道:“何况现在我局面大优,又何必又那许多的顾虑呢?几位在对付敌人时难道会心慈手软吗?”
柳长卿一时语塞,只能端起茶杯以喝水掩饰自己的愤懑与尴尬。什么叫话不投机,或许这就是了吧。
李牧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见两个老朋友都被杨震驳了面子,才苦笑着道:“杨千户果然是武人风骨,遇事宁折不弯,真是叫老夫感佩哪。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气得罪我们和一地巡抚,你自身的安危可不好保证哪。”
“李老爷是想用这个来威胁在下吗?”杨震深深地看了李牧一眼,嘴角上挑:“那我便实话告诉你吧,当我在白登山下遭遇鞑子的袭击后,便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今日所为,就是想为那些被害死的兄弟们讨还个公道。数千兄弟为了掩护我杨震战死沙场,而他们是被你们害死的,我既活着回来,就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听他这么一说,三老的神色就更凝重了些。原来一切的缘由都在于此,怪不得杨震他居然不作半点妥协退让,若是换了自己,又会否如他一般选择呢?
但钟千山还不死心,语带威胁地道:“你就不怕我们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杨震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不屑的冷笑来:“不怕钟老你生气,我还真不怕你们敢这么做。第一,既然你们都以家主之尊来见我了,说明你们就没玉石俱焚的决心。那个姜浩此时怕已到京城了,只要我这里一出事,他就会见到张太岳,到那时候,我想你们也应该能想见是个什么结局。第二,你们就算真要对我下手,也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至少三老必然会先我一步离开这个世界,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听着他那满是破皮无赖腔调的说法,三老的神色又暗沉了些,尤其是钟千山,气急之下连呼吸都变得快了不少。但正像杨震所说的那样,这几位纵然心里气急了,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又是半晌沉默,李牧才认命似地轻轻一叹:“说吧,你最后的要求是什么?”
“很简单,我已查知之前白登山之事是由某人暗中帮着刘应箕策划的,我要你们把此人也交给我处理。”杨震说着特意还看了一眼李牧,因为他已得到了消息,是李家的某位子弟出的主意。
这话一说,不光是李牧,其他两老的脸颊也是一阵颤动,他们是真的感到了羞辱后的愤怒。这是什么?这就是在朝三大家族的脸上啪啪地甩着巴掌了。让他们对付刘应箕,还可说一句借刀杀人,现在让他们自己将族人交出去,而且交了那人肯定是个死,这就真是在最彻底地羞辱他们了。
钟千山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子,你别太过分,也别太嚣张,真以为凭着那一点点证据就能扳倒我们三大家族吗?你也太天真了些!”
杨震却根本不受半点威胁:“或许钟老的话有些道理,但你们敢赌吗?敢拿自己传承了千年的家族兴亡和我赌这一把吗?大不了一拍两散,我看你们怎么收拾接下来的烂摊子。”
“你……”眼前这个根本就不像是朝廷官员,倒和街边的混混青皮没什么两样。但这种人,却往往是最叫人头疼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对付得了他。
李牧眼中也满是愤怒,但他依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森然道:“那你可知道若是真到了这一步,我们三家可不会束手待毙。以我们三大家族积攒多年的势力,一定会把整个山西都搅个天翻地覆,到时候蒙人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出兵入侵我大明,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可就都是拜你所赐了。”
既然一般的威胁都起不了作用,那就用大局来压他吧。李牧费尽心思才想到了这么一招,但却没料到就是这招也对杨震全无用处。
在听了这话后,杨震不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笑了起来:“那与我何干?反正到时候最先遭殃的还是你们三大家族,只要你们陪了葬,我并不介意当这个罪人。而且天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他们只会把千古骂名加到各位头上,你们三大家族只怕将会遗臭万年了!”
如果是钟裕这样一心为国的臣子,当李牧以此相要挟时他必然会投鼠忌器,从而被对方说服。但偏偏杨震却不是那种人,他骨子里还带着这具身体前一任主人所遗留下来的混不吝的特质,一旦做了决定,就断没有瞻前顾后的意思。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当三大家族这些权谋老手遇上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儿时,他们以往种种无往不利的手段就通通失去了效果。
三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们心里很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只剩下两条路可选,要么答应杨震的要求,要么就是下手把他除去。但后者极可能让整个家族毁于一旦,而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是不可能赌这一把的。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色厉内荏的实质,杨震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水,也不急着逼迫他们给出答案。但这行径,却更让他们感受到了压力,只觉得浑身难受。
最终,在三人眼神一阵交流后,李牧缓缓开口:“好吧,我们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也得保证事后把人交还给我们!”他们终于彻底妥协了!
第四百零四章 山雨将至
今年入冬以来最为寒冷的西北风在这个十一月的中旬突然袭击北京城,让这儿本就已带着不小寒意的温度唰然而降,几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炭炉等取暖工具,路上的行人也骤然而降,若非必要,没人会去吹这冷风。
除了这场降低京城气温的寒风之外,还有一些人也带着各自的使命乘着西北风光临北京城。而他们的到来,势必会让这个本还算比较平静的冬季变得热闹起来,让想要猫冬的人们多出许多谈资来。
紫禁城。
因为杨震的“死讯”, 小皇帝万历最近的心情一直不那么好。
这是万历真正当作朋友的一个人,而且他还能帮他许多,这更叫万历在得知杨震被鞑子所害后心情低落。要不是上面还有太后和张居正压着,只怕他一个冲动就要派大兵北伐为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之死报仇了。
而现在,万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杨震走得风风光光的,让他死后能尽一尽为人臣子的哀荣。而作为这个时代对一个臣子最大的褒奖和肯定,给他封一个谥号便是最常见的手段了。
每一个有谥号的人都是死人,但并不是每一个死人都有谥号。只有得到朝廷肯定,同时又曾为国家做出过极大贡献的官员,才能在死后得封谥号。而且这谥号又极有讲究,分为文武善恶几大类,虽然最后那一类随着时间推移已不那么被人用到,但也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古人为官一直都有个终极目标,唤作“生封太师,死谥文正”,这文正便是被人所公认的臣子谥号的顶点,是对他一生功绩的最大肯定。经天纬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这可不是随便哪个臣子都能担当得起的。历史上,也只有寥寥几十人能被死后谥文正,这其中就有范仲淹、司马光等名垂青史的大政治家,而即便是如今权势滔天,万民敬仰的张居正,其死后也就得封一个文忠,而未能得到文正的封谥。
当然,这种只能给文臣,且是贡献功劳极大的文臣的谥号是不可能安到杨震头上的。可即便只是想给杨震安一个普通些的谥号,万历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道理也很简单,他身份还不到那份上。
杨震到现在依然只是个千户,虽然为国捐躯后可以酌情追封一下,但再怎么追加其身份,也不可能达到够资格被朝廷封谥号的地步。
而且,还有人提出本朝几乎就没有给锦衣卫的武官追封谥号的先例,自然不能为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就开了先河,不然成何体统。其实他还暗藏了一个意思,那就是锦衣卫就是和寻常官员不同的,是不值得表彰的,不然这些皇帝的爪牙只会变本加厉,到那时候官员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对此,万历却很不以为然:“锦衣卫也不是没人被封过谥号,前朝嘉靖年间的都督陆炳便被封武惠,怎能说朕这么做是破例呢?”
“这……陆都督身份岂是杨震这么个小小的千户所能比的,此例断不可开!”这名臣子也算硬气非常,立场更是坚定得很,即便是对着皇帝,也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在群臣不肯配合,又不断劝谏之下,即便万历着实想给杨震封个谥号以尽哀荣也不得不暂时搁置,等着风头过去再说。但自己想办的事情被劝阻办不成,给小皇帝的挫败感还是不小的,所以这些日子里,他都有点闷闷不乐,似乎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太大兴趣来。
跟在在身旁的冯保见到了皇帝的所有情绪,心里不觉大为嫉妒杨震,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得皇帝信重呢,就是现在死了,也能被皇帝这么牵肠挂肚的。但他也觉着很是庆幸,幸好这小子终于死了,不然对自己的威胁可着实太大,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置了。
可冯公公还没来得及高兴太长时间,事情就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份锦衣卫的密报已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镇抚司,并被刘守有连夜递到了他的跟前。
在看到这份密报后,冯保那张本来很是英俊的白脸顿时就气得发了青,还带着些可怖的扭曲来:“杨震不但未死,反而找到了能定刘应箕罪的种种证据了?”
“正……正是。”眼见冯保动了怒,刘守有心里也有些发怵,在咽了口唾沫,定了心神后才道:“这是杨震让人送来的,说是一切都已掌握,只待朝廷下令了。”
半晌后,冯保才从刚得知杨震死而复生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虽然神色依然不那么好看,却也不像之前那般狰狞了:“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谁给的他这个权力做这些?就是钟裕这个钦差怕也没如此大的胆子敢直接上书要朝廷惩办一方巡抚大员吧?”
在顿了一下后,他又是一声冷哼:“你把这东西给我按住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倒要看看他凭的什么在大同和一个手握军政大权的巡抚斗法。就凭他是锦衣卫千户吗?”说着便是阵阵冷笑。
“双林公……”刘守有顿时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你还真想帮他不成?”冯保睨了对方一眼,语带不满地问道。
“卑职不敢……不过,双林公也不是第一次与这杨震打交道了,以他的为人,您觉着他在做这事时会没有留后手吗?”刘守有委婉地问道。
“嗯?”冯保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虽然他和杨震接触并不太多,也没有真正和他过过招,但从之前此人所做的种种事情来看,这可不是个喜欢被人掌握的家伙,既然他这次上了密报,就肯定会有后手。
在沉吟了好一会儿后,冯保才问道:“那你以为,他的后手会出现在哪儿?”
“这个……下官就猜不出了。照道理,他就是想把这些所谓的证据呈送到陛下跟前都不可能做到,更别提朝中也没有他的盟友了。不过,这事总带着些蹊跷,让下官心里总觉着很是不安。”
“某却不信,他一个小小的千户还真能翻了天不成?这样吧,你把这密报抄一份送去大同,让刘应箕来对付他,我就不信他一个堂堂大同巡抚还对付不了一个锦衣卫千户。”冯保突然道。他实在不希望再见到杨震这个可恶而又深具威胁的家伙。
没想到冯保还会来这么一手借刀杀人,刘守有心中就忍不住一寒,但还是拱手听令。
在打发了刘守有离开后,冯保又不安地在房中踱起步来,就跟刘守有所提醒那样,这个杨震可不是个善茬,既然他明知道这么做必然会遇到自己的阻挠,那为何还会干这种蠢事呢?还有,宋雪桥这个家伙又是做什么吃的?
自己叫他跟着杨震去山西,就是阻止他干这些事情。要知道刘应箕和他冯保可是关系匪浅,一旦拿住了他深查,一定会牵连到自己头上,更别说在挖出刘应箕的问题后顺藤摸瓜把整个山西地方官府查个底掉了,那些人可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哪。
“不成,我必须尽早做打算,再派人去大同把事情给收拾了,不然迟早会有大麻烦!”冯保很快就已暗暗下了决定。
但他下这个决定却还是太迟了些,他也太小瞧了杨震这次要把刘应箕除掉的决心和手段。就在两日之后,朝堂上就有不少言官突然就上章弹劾刘应箕等大同官员的种种非法之事,比如克扣军饷以饱私囊,比如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比如兼并土地,逼得百姓和军户流离失所……以及最严重的一条,将朝廷拨付给他们用来抵御外敌之用的物资出卖给鞑靼人。
每一本参奏都写得有理有据,甚至还有时间地点人物等做不得假的证据,让人看后更容易相信所言非虚。同时,这些参本再结合本次大同兵变来看的话,就更容易叫人信服了,一切都是因果。
刚开始时,这些参本也就三五人上而已,但随着时间推移,却有数十人不断往通政司递着相似的本子,最后知道其事确实的正直官员也忍受不了了,也纷纷加入到了这一行列。一时间,参奏刘应箕等大同官员种种不法之事的奏本就如雪片一般送进宫里,来到了内阁。
这一手,着实打得冯保有些措手不及,他做梦也想不到,杨震这个与朝廷官员都没什么联系的锦衣卫千户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调度这么多言官御史来替自己张目。
而更叫冯保深感忧虑的是,随着这些奏本弹章的不断累积,内阁必然会重视此事,而一旦事情被查明确实,杨震方面会不会继续死咬不放,然后把自己也给拖下水呢?
虽然冯保深信以自己的身份还没人真敢把自己怎么样,但这种事情总还是少出现为妙,不然在天子心目中,自己这个大伴的形象可就算是毁了。
“现在只有期望刘应箕他们能在大同应付过去了。要是能把杨震他们除掉,或许还能有变数!”在一声长叹之后,冯保只能作如此之想,却不知不觉间将控制权给让了出去……
第四百零五章 刘巡抚的后手
一种莫名的阴霾死死地压在大同城的上方,压在每一个大同军民的心头。虽然他们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似乎也没有敌人来犯哪,而几个月前叛变的乱军更早已被赶到了深山之中难成气候,可这种异样的压力却依然一日重似一日地压迫下来,使得他们难堪重负。
这种阴霾与压力从最近巡视城内各处的军队轮次,守在各门军士的盘查力度,以及各大衙门口守卫的明显增多等等都能清晰地反馈出来,让身处大同城的百姓很容易就感受到了眼前必然将有大事发生。
而更叫百姓们感到不安的是,十来日下来,他们却压根寻不到半点将有事发生的线索。或许只是前方得到了某种密报,有鞑子会来突袭大同城吧,这是不少人安慰自己时所拿出来的结论。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若是有人能够清晰地了解大同如今城内军力的分配的话就会发现,现在他们虚外而守内,根本就没有防御外敌之心,只关注着城里的一举一动。
这些日子里的刘应箕也很不好过,虽然他没有任何的实质证据能证明那些世家已与杨震勾结在了一起要对自己不利,但多年官场生涯所练就的对危险的预判已给了他足够的警示,事情已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叫他最是头疼的是,即便明知道情况不妙,他这个如今大同的军政一把手还没法先行下手。因为杨震毕竟还占着一个钦差副使的位置,除非他想公然造反,否则非到万不得已实在无法对其下手。
至于柳、李、钟三大家族,他就更拿他们没办法了。一者这三家的真正老巢就不在大同,即便想找他们麻烦也只能寻像李常这样的代理人敲打一番;二者他也还有一丝侥幸的心理,还不敢完全和这些地方势力撕破脸皮,还想着能和平收场。
于是,刘巡抚就在有些煎熬地等待里又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与机会,使自己朝着万劫不复的失败境地又多靠近了不少距离。
不过即便是如刘应箕般杀伐不够果断之人,在遇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也会豁出去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提他可是堂堂的一地巡抚,封疆大员了。
当冯保命人送来的有关于朝中言官御史联合弹劾他一事被他所知后,刘应箕瞬间就懵了:“怎会如此?为什么朝中那些官员竟会如此一致地对付我?而且他们竟还掌握了这许多的实证……”只一想间,答案便呼之欲出了:“是那三家下的手,他们居然不是在这儿给我带来麻烦,而是直接奔着京城就去了!”
是的,这便是三大家族应杨震之命对刘应箕发起的攻击。
别看三大家族不显山不露水的,在朝中似乎也没什么得力家族成员当着高官。但他们凭着多少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就是在北京城里也有着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或许这些人不可能真为三大家族卖命,一旦他们因为通敌而被定罪时不可能救他们,但在这种弹劾人的小事上,这些官员还是乐于相助的。而且,这么做对这些官员来说还有好处,我大明的言官可是有包干制的任务的,每一段时日总要找出些官员的问题来才算称职。而像这般能以实证定一个地方大员的罪,对言官们来说这功劳可着实不小哪。
“我千防万防,都没有防到他们竟会来这么一手釜底抽薪,好,好得很呐!他们这是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了!”在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刘应箕的心里就完全被愤怒所填满了,脸色也迅速变得狰狞起来:“那就别怪本官无情了!”
“大人,咱们该怎么回击?”作为刘应箕身边的铁杆与左右手,知府沈年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无担忧地问了一句。
“还能怎样,先下手为强呗!”郭荣脸色沉郁地道:“既然他们不仁在先,就别怪咱们不义在后,我现在就出兵抄了李常的宅子,他那里一定有许多我们用得着的东西。”丢下这句话后,他便欲抬步离开。
“给我回来!”刘应箕低喝一声,叫住了就想去调兵的郭荣。
“大人,都这样了,难道你还想对他们手下留情吗?”郭荣脸色有些紧张地看了刘应箕一眼问道。
“都这个时候了,我怎还会顾忌这些?我不过是觉着这时候再去李常那边怕是没什么用了。”刘应箕略咬了下牙恨声道。
“难道他还能跑了不成?大人,这段日子属下可是一直派人盯着那边的,他绝对不可能从我眼皮子底下偷出城去。”郭荣的神色显得更有些紧张了,赶紧分辩道。
“不,我不是说他跑了,更不是信不过你郭总兵。”刘应箕赶紧劝慰道,事到如今,他能信得过的也就这么几个亲信之人,如何还敢让他们生出异心来:“而是指以那几家人的老练沉稳,又怎么可能再给咱们留下任何证据把柄呢?所以即便去把李常家给抄了,也难以获得什么有用之物的。”
“这……却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沈年此刻已慌了神,脑子也是乱糟糟的,早没了以往能在第一时间体会上司心意的本事。
“当然要做些事情,但得选准目标。”说着,刘应箕的嘴角微微一勾,旋即便是一拍手。
随着两声脆响传出,紧闭的房门就被人轻轻推了开来,一张苍白的脸庞就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你是……”郭荣仔细打量了此人几眼后,神色一变:“宋千户?”
来人正是之前一段时日里销声匿迹的宋雪桥,此刻的他显得比以往更阴沉,连眼睛里都看不出半点温度来了。只见他上前一步,冲刘应箕微一点头,沉声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们还在城里。”
“好!这些老家伙果然胆子够大,心思够巧,只可惜却还是小瞧了本官。这一回,我便让他们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刘应箕说着,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这……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名他的亲信都一脸茫然,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丝不快,怎么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
刘应箕嘿嘿一笑道:“其实自杨震那厮从草原回来后,我便在提防着他会搞什么事端出来了,所以便特意叫东厂的人盯着他。正好,宋千户也想要取其性命,自然不会推辞。
“只是没料的是,杨震那边咱们查不出什么情况来,倒是好巧不巧地却查出了那三个世家的老家伙来了我大同,并来了之后一直都没走。所以我就请宋千户带人盯紧了他们,这也算是我为最坏的可能所上的保险了。
“现在,那三大家族的族长还留在我大同城里,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三个老儿给拿在手里。只要他们落入我手中,之前的麻烦自然就不再是什么麻烦了,他们三家为了自家老头,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我脱罪的。”说到最后,刘应箕的脸上已满是得意的笑容。
“啊?”在场两个亲信听了这番话后,却是有些失神了,心里更不知是何滋味。没想到自家大人在明面上满是不利且无力还击的情况下,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而且这事自己竟是半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高兴呢,还是该感到心寒呢?
“还有,那杨震几人也还在城北的客栈之中,他们也绝不会想到我们敢突然对他发起袭击,我们大可以一举将之铲除!”宋雪桥又道。
“唔,本官明白了,这事就交由宋千户你来处置吧,我知道你想杀他之心已很是迫切!”刘应箕深深地看了宋雪桥一眼道。
宋雪桥所以肯为刘应箕出这份力,就是为的杀掉杨震泄愤。因为忻县之事,让他对杨震已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若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他甚至都不敢和杨震正面一战了。尤其是当得知其竟还能从蒙人手里脱身,并搅起这一场风云后,宋雪桥就更是忌惮杨震了。
但现在,有了刘应箕的支持,以及这城里十多万大军作为靠山,宋雪桥便有了对付杨震的底气与勇气。听到刘应箕这一句话后,宋雪桥的身子就陡然一颤,随即有些兴奋地道:“好,这杨震就交给我来处置吧,我一定不会叫他活过今晚的!”
“郭总兵,你派一路人马帮着宋千户去对付杨震。另外,你再亲率一部,按着宋千户所指点的方向去把那三个老家伙都给我拿了来。记住,不要伤了他们性命,只有活着的三人才能帮咱们度过此难。”刘应箕此刻已一改刚才的张皇失措,极有大将之风地调度道。
“是!”郭荣赶紧答应一声,随即一甩手,就匆匆走了出去。
夜幕渐渐降临,大同城风云再起。
谁也不会想到,刘应箕这个已处于极其不利境地的巡抚居然还留了这么一个后手,他能借此翻盘吗?
第四百零六章 变生肘腋
黑夜降临之后的大同城比白天更显冷清,最近城里的紧张局势使得百姓们没事白天都不怎么外出,就更别提夜间了。尤其是像北城这种一贯与贫穷、冷清等字眼挂钩的所在,这个时候就更少见人影。
不过今夜,却有些不同。一列列整齐的队伍无声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之上,这些都是手持制式武器,穿着战袄的大同守军,只看他们面色紧绷,刀枪出鞘的模样,便可猜知他们必然要去拿人。
走在队伍前头的宋雪桥虽然面色冷漠淡然,但他的眼中却散发着异样的狂热之感,心里更是如擂鼓一般的激动。半年多了,在过去这么长时间后,自己终于真正可以为被杀害的情郎亲手报仇雪恨了!只要转到这一点上,他那对眼睛里就会闪烁出浓浓的恨意与杀机,只想着赶紧到达地方。
“杨震,你放心吧,我不会就这么让你死了的。我会叫你尝遍我东厂的残酷手段,让你后悔来这个世上,让你知道死亡反而是一件最享受的事情!安郎,你等着,很快地,你就会看到那个害死你的家伙是个什么结局了!”宋雪桥的脑海里不断转着这些念头,心里更加的急迫。
终于,队伍在一座并不太大,且略显陈旧的客栈跟前停了下来。这儿便是宋雪桥早早就探查清楚的杨震一行藏身所在。随着为首的那名唤作常烽的参将把手一挥,早已得了命令的军卒便迅速散开,将整座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一只苍蝇蚊子也休想从里面脱身——如果这个季节里还有这等昆虫的话。
随即,常烽便把目光落到了已然下马的宋雪桥身上:“宋千户,咱们是直接杀进去,还是叫话让里面的人犯自己出来受绑?”
宋雪桥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也不作理会,当即就几步上前,提起脚来就重重地踹在了那客栈看着并不甚牢靠的大门上,用行动作出了回答。
“砰!”地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顿时就惊动了里面的伙计和掌柜的。此时他们还在大堂里做着洒扫和算着帐呢,一见有人直接破门而入,几个普通人霎时就变了脸色。
掌柜的还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看到破门进来之人的穿着打扮,心里略安,那是官军的服色:“各位军爷,你们这是有何贵干哪?”
“给我老实在这儿待着,不然小心你的狗命!”在宋雪桥冷然地从他身旁走过后,一名军官带了人跟了上去,同时对掌柜地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眼看着这许多军卒一起涌进自家客栈之中,掌柜的只吓得双腿发软,其实都不用那人提醒,就已乖乖地站那儿一动不敢动了。不过看这情况,对方显然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这让掌柜的稍微放心了些。
一路穿堂过院,宋雪桥和两百来名官兵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后面最角落里的一处院落跟前。那儿,就是杨震他们租住的客房所在,虽然比不得洛悦颍她们所住的长升栈跨院的环境,却也还算清静。
但这清静很快就被宋雪桥一脚给踢破了。
以往行为很是文雅的他,今日或许是因为太过急切与兴奋的缘故,竟屡屡亲自动手(或者叫动脚),再次上前踢在了那半掩的院门之上。那薄薄的一扇院门顿时破碎,现出了院中情形来。
而当宋雪桥看到内里情况后,却是一怔——
只见杨震身着一身飞鱼服,在几名手下的陪同下正于院中喝着酒。虽然院门被自己大力踢开,那几个喝酒之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动静一般,依旧在那儿推杯换盏,一副闲适的模样。
倘若这是在某个中秋夜,众人在月光下把酒言欢倒还说得过去。可今天明明天气阴沉,不但无月,连颗星星都瞧不见,更别提已进入冬天的大同格外寒冷,北风吹在身上都跟被刀刮过一般。这几人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坐在院子里吃风喝酒,这就委实太过古怪了些。
但宋雪桥也只是一愣而已,无论对方在弄什么玄虚,在一切尽已掌握的他看来,也什么都不是。
“杨震!”见对面那些人不但不见半点慌乱,甚至连看都不往自己这边看一眼,宋雪桥就有些忍不住了,低声一喝。
杨震这才把酒杯一搁,转过头来,脸上带起了一丝微笑:“宋千户,别来无恙乎?”
“嘿,看来你还是认得我的。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在那儿装腔作势了,还不赶紧跪下受绑?”宋雪桥森然道。
“受绑?我又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为何要受绑?难道在自己租住的院子里喝点酒也犯了法吗?”杨震依旧很是轻松地问了一句。
“你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我告诉你,一切都已被我们看穿,刘巡抚已得知一切都是你在其中作梗,并已开始反击。你别以为做了那些事情就真能成事,别以为京城那边还能救你。今日,我就是来打破你那些痴心妄想的。”宋雪桥并没有急着就下令让人把他们拿下,像这种一切尽在掌握,能把这个仇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才是他最希望享受到的。
而身后那些兵卒显然也很是识相,此刻并没有拥进院里来拿人,也都乖乖地站在身后,看着两人间你来我往地说话。
杨震双目间突然闪过一丝厉芒:“看来刘巡抚果然有些本事,更有些胆略,在这个时候还敢采取反击。想必这其中,你宋千户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吧?”
宋雪桥哼了一声,并未对此作出回应。杨震却也不在意,自顾道:“但你想过没有,刘应箕这次的罪名可是极重的,一旦坐实,恐怕就能与谋反相提并论了。你身为东厂千户,冯保跟前的红人,竟与此人狼狈为奸,那不是将他也拉进了这淌浑水里了吗?到时候,你觉着他能脱身吗?”
宋雪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不觉一紧。这段时日里,他一心想着如何除掉杨震报仇,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事情。现在想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但很快地,他又把牙一咬:“哼,你就别在那虚张声势了,只要今夜把事情做好了,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冯公公自然也不会有事!”
“是吗?”杨震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有信心哪。让我说你什么才好呢,是做人有梦想呢,还是记吃不记打呢?之前在忻县,你不也觉着一切尽在自己掌握里吗?不还是照样被我杀光了所有手下,最后连你最重视的人也死在你面前,而你却无可奈何。怎么今日却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你……”他不提之前的事情还好,一提忻县之事,宋雪桥顿时便火冒三丈,面容迅速地扭曲起来:“既然你急着找死,我便成全你。来人,将这一干人犯通通给我绑了,但有反抗的,格杀勿论!”
他这一声命令下去,背后却寂静无声,就仿佛他的身后没有人一般。这让宋雪桥大感惊讶,猛地一回头,却发现跟着自己进来的常烽以及那些兵卒都还在身后站着,只是所有人都木然地看着一切,并没有行动的意思。
“这……娘的,这些兵卒还真是军纪森严,只听从上司的指令哪。”心下略感不快,宋雪桥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但还是对常烽道:“常参将,还请下令拿人吧。”现在只能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要算账也只能等回去后了。
可常烽却并没有依他所言般下令拿人,而依旧冷冷地站在那儿,看着有些莫名其妙的宋雪桥,就好像他和身后的兵卒都只是傀儡木偶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中了邪吗?”宋雪桥大感惊讶地看着那些人,只觉着一阵毛骨悚然。这事实在太过诡异了些,怎么这些官兵就都不会动了呢?
这时,院子里的杨震开口了:“常参将是吧?还请你把此獠拿下吧。”
“是!”刚才还木然的常烽一听这话,顿时就开了口,随后把手一挥:“来人,把宋雪桥给我拿下!”
又是两声答应,几名兵卒便扑了上去。宋雪桥显然是被这变故给惊到了,甚至连反抗都没作出来,便已被几名兵士给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本来该是来拿人的宋千户,转眼间就成了被拿下的那个。这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懵了,只死死地盯着杨震:“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震缓慢地踱步到他跟前,一双眼里满是杀意:“白登山下,无数冤魂都在等着你呢宋千户。之前在忻县我一时小瞧了你,才让你活下来,并造成了那么大的祸患。同样的错误我杨震不可能再犯第二次。”说着右手往前猛地一送,一把匕首已迅疾地刺入了宋雪桥的心窝。
“呃……”宋雪桥发出一声惨叫,同时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盯着杨震,他没想到对方会下手如此果断。同时他心里也充满了疑问,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为什么自己会一再败于此人之手?为什么……
只可惜,没有人会为他做出解释,他只能带着这些疑问死去,死不瞑目!
第四百零七章 变生肘腋(下)
夜渐深,这让周围更显静谧,似乎连从房顶呼啸着掠过的风声都能被身在屋子里的刘应箕清楚地分辨出来,这让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心里更紧了一紧,有些不安地站起又坐下。
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刘应箕不觉现出了一丝苦笑来:“当官越久,这胆子怎么就反而越小了呢?当初即便遇到蒙人围城,我都不会出现这等坐立不安的情况,今日只是对付一些笼中猎物,却总是胆战心惊的。”
他确信,这回可算得上是十拿九稳了。大同一直都在他这个巡抚的控制之下,那些对手,无论是杨震还是三大世家的老头子们,都不会想到在此时自己竟会铤而走险地发起反击。
而且即便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在成百上千名军士的包围里,他们若不想死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束手就擒。只要把这些家伙都拿下了,他刘应箕就还有翻转整个不利局面的可能。
在心里不断给自己以必胜的暗示后,那颗一直砰砰快速跳动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刘应箕这时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早已冰冷的茶水,随即便一皱眉:“来人!”
听得大人招呼,一直就等候在外面的下人当即就闪了出来:“大人有何吩咐?”
“怎么就没一点眼力见呢?本官的茶都凉了,也不见有人来续点水,难道还要让本官亲自动手不成?”刘应箕很有些不满地呵斥道。
“大人恕罪,是您刚才说了让小的们不要过来打扰的……”那下人赶紧小声请罪并说明情况道。
“额……”刘应箕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确有这么一个吩咐,只是在方才的那一番紧张之下,把这事都给忘了。不过身为上位者,自然不可能向底下的人道歉,便板起脸来道:“那就现在给本官上热茶,还有,去衙门口看看,都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两边都没消息传来哪。”
“是。”那下人看得出来今天自家老爷的心情不是太好,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立刻领命就去照做了。
只片刻后,一碗热茶便被他捧到了刘应箕的跟前,同时前院也传来了一阵吵闹声,这让心情本就不是太好的刘应箕的脸色又是一沉。刚想说什么,他又突然顿住了,在这个时候能在衙门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也就只有那些办了事情回来的人了。
“看来他们终于回来了!”想到这儿,刘应箕便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便欲出门去见那些人,看他们把事情办得如何。可人刚走到门边,刘应箕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后,便又转了回来,重新坐回到位置上,一面拿起刚才根本看不进去的一卷书,一面端起茶碗就往嘴边送去。
不想他却忘了这茶是刚沏好的,一口喝进去,烫得他就是一声痛呼,险些把茶碗都给扔在地上,好不狼狈。
就在刘应箕放下这杯热茶,又端起一旁的凉茶咕嘟咕嘟喝着已缓解口舌的烫伤时,几条人影已出现在了屋门前。
刘应箕用余光瞥见了人影,忙把刚才的狼狈样子一收,很是淡然地问了一句:“人都带回来了吗?”
“都带回来了。”
“嗯?”本想装模作样,以显大将风范的刘巡抚在听到这有些耳熟,却绝非郭荣的声音后便是一愣,随即便猛然抬头朝门口看去。这一看,直让他愣在了当场,心里所受到的冲击比刚才被热茶烫着更甚,只因那发话的,赫然是似笑非笑的杨震。
那个在他想来早已被绑了个结实,沦为阶下囚,只待自己一言而下便可杀之的杨震,此刻竟然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刘应箕的面前,而且脸上还有着一切尽在掌握,猫儿玩弄老鼠时才有的得意笑容。
“你……你怎么进来的这里?”刘应箕的脑海里有无数个疑问——他怎么没被捉?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派去对付他的人呢?……但所有问题到最后,却被他以这么一个疑问给代替了。
而杨震的回答却很绝:“当然是走进来的,难道还能飞进来不成?”
“你……”面对如此回答,刘应箕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但心里却已渐渐发紧,知道事情出了差错,而且是大差错,局面已彻底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了。而更叫他心慌的是,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事情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问题又在哪儿。
杨震此刻已漫步走进了屋子,然后坐到了一张椅子上,抬头盯着刘应箕好一阵,才叹了声道:“你刘巡抚的胆子确实极大,就是我在刚知道你的决定后也委实吓了一大跳呢。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和三大家族的家主全部拿下,然后除掉我,再迫使三家之人为你平反。你还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哪。”
见杨震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且还在那儿啧啧赞叹,刘应箕的心已彻底沉入了谷底:“你竟连这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大人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了吗?这天下间还有我们锦衣卫无法掌握的消息吗?你刘抚台也太高估自己和底下人的本事了吧?”杨震嘲弄似地道。
这话如一只耳光抽在了刘应箕的脸上,让他本来有些惨白的脸现出了一抹红来。但随即,他又摇头:“不可能,即便你们锦衣卫无孔不入,这事也不可能被你们查知。此事只有我最信任的几个人才知道,而且他们也是在我决定动手前才知道我这真实意图的。你别想欺我!”
杨震听了他的话后,脸上也不觉闪过一丝尴尬。他本想以刚才的言辞来击溃对方的心防,从而能够从刘应箕那儿获取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没想到,即便是在如此情况下,刘巡抚依然神志清明,看出自己这只是在大言相欺而已。
看到杨震露出如此模样,刘应箕心里就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同时一个答案也呼之欲出了:“是郭荣他背叛了我!不然你肯定来不了此地,我说的不错吧?”说着,他把声音一提,就冲外面喊了起来:“郭荣,你个背信弃义的家伙难道敢做不敢认,连出来和本官一见的勇气都没有吗?”
杨震此刻还真有些佩服这位刘大人的反应与判断了,只在短短一瞬之间,他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果然,随着刘应箕这几声一喊,门旁就闪过了一个黝黑脸庞的中年将领,他正是一直伴随在刘巡抚左右的得力干将,总兵郭荣。只是此刻的郭总兵却不见带兵大将的风度,反而有些缩手缩脚的,显然对于背叛刘应箕一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
“果然是你背叛了我!”看到郭荣应声而出,刘应箕的身子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脸色更白得不见半点血色。他心里很清楚,这回自己是彻底完了,连半点翻盘的机会也不可能存在。
刚才所以会有如此判断,刘应箕也只是根据眼前的情况做出的大胆猜测而已。可没想到这自己以为是最坏的可能居然是真的,那他就彻底失去一切底牌,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半晌之后,刘应箕才盯着郭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官……我也是无奈之下才做出这个决定的。”郭荣的脸色也很是阴沉道:“我的家人早落在了他们手里,只要我不肯合作,他们就会被杀。而且杨千户还保证过,只要我反正,过往一切既往不咎,我还可以当我的大同总兵。”
“呵……原来如此……”刘应箕一声冷笑:“想不到我一向待你不薄,提携有加,你却如此报答于我,好,好!”
“刘大人这话就大有问题了。郭总兵可不是你的私人,而是朝廷命官,既然你违法乱纪,他身为官员就有检举之责。而且,你所谓的恩德,也不过是想借他手中的兵权而已,若不然你这些日子来会看不出他心里的难处,从而彻底失败吗?”杨震懒洋洋地道。
“你……”刘应箕听了这话心下很是恼怒,但一下子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狠狠地盯向杨震,口中呼呼地喘着粗气。
“好啦,废话就不必说太多了。刘应箕,你自己所犯下的种种罪状你应该心知肚明,现在我便以钦差的名义将你羁押,到时再将你送往京城,由天子来定你的罪!”说着,杨震便把手一挥:“给我把他绑了。”
两名军卒应声进门,只稍一犹豫,就上前按住了早无心反抗的刘应箕,将其双手捆在身后,押了出去。
在被带出门后,刘应箕便瞧见了外面还站着不少熟人,沈年等同僚赫然也和他一个待遇,也被捆住双手,由军卒押着。另外,三名老人则深情复杂地站在另一端,盯了他几眼后,便轻轻一叹,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完了……想不到我刘应箕在官场沉浮多年,最终却败在了这么个愣头青手里……”最终,刘巡抚的心里只剩下了这么个念头。
第四百零八章 趁胜追击(上)
见刘应箕被绑了出去,郭荣心下更觉惴惴,可怜他一个军镇总兵官,此刻却得小心翼翼地看杨震这个千户的眼色做人。见杨震神色淡漠,他的心里更感不安,就有些讨好地看着对方道:“杨大人,末将之前已把城中官军都安抚妥当了,您看什么时候得空去见见他们哪?毕竟这次拿掉了一个巡抚和不少其他官员,总会有些动荡的,大同乃边地重镇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哪。”
杨震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嘴边露出一丝笑来。他很清楚这位郭总兵说这话的言下之意。大同乃是边地要镇,军心绝不可乱,不然就会被外敌有机可趁。而在拿掉刘应箕这个巡抚后,他这个总兵就是城里最要紧的官员了,你可千万不要过河拆桥把他也一并拿下了。
想不到郭荣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将领还有如此心机,这倒让杨震有些刮目相看了。在略一沉默后,才伸手一拍其肩膀道:“郭总兵一片拳拳为国之心本官还是能够体察的。不过这军中之事,却不是我这么个外人和钦差副使所能说了算的。”
“啊?”郭荣神色间闪过一丝喜色,莫非杨震指的是这一切还得交给自己来主持吗?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也是他说刚才那番话的最终目的。如果真能如自己所想,那郭荣觉着自己就算彻底安全了。
但杨震随后所说的话,却又让他的欢喜落了空:“我不过是钦差副使,这种关系到大同整体之局的事情,当然是得由钦差大人来做决定了。”
“啊?”又是相似的反应,只是这一回郭荣的语气可就显得完全不同了,之前兴奋,这回却感到了失落与担忧。
“怎么,郭总兵对此有何不满吗?”杨震瞥了他一眼问道。
被杨震这么一瞥,郭荣心里就是一阵发紧,这次的变故已让他充分见识了这个年轻人的可怕,如何还敢得罪,便赶紧把头用力地一摇:“不,不敢,下官只是觉着大人果然是个无私之人,这才生出感慨来。”
“呵,这算不得什么,本官的身份不就是为了辅佐钦差大人吗?现在事情渐渐平定,也该让钟大人来主持大局了。”杨震在一拍他的肩头后,便迈步走出了屋子。
走到外间,杨震便又看到了几双颇有些不安的眼神,那正李牧等几个世家家主在等候着他。看到他们,杨震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几分,走前几步,便抱拳道:“刚才忙着收拾收尾,倒是怠慢了几位,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我们几个老家伙虽说身子不如当年了,但等一会儿还是没问题的。”李牧呵呵一笑,一旁两个老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震也陪着笑了几下,随后又再次抱拳拱手:“这次能把这些逆乱贼子尽数铲除,还是得多谢几位家主的鼎力相助哪。在下代表官府,在此谢过了。”
“杨千户实在是太客气了,我们可担当不起。”柳长卿赶紧也回了一礼,勉强笑道。其实他们心里对此还是有些别样看法的。
之前杨震凭着手中那些证据威胁他们对付刘应箕就已让几大家族甚是不满了。而结果还差点闹得难以收拾,把几大家族都给带到沟里去。
要不是他们几家在官府里耳目众多,在刘应箕有所异动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只怕这回他们都得折在大同。
好在他们反应迅速,在感觉到刘应箕必有后手的情况下当机立断,用非常手段拿下了郭荣,然后事情就彻底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心里对杨震依然有些不满的,而且双方还只是互相利用与提防的关系,所以见面的情况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可即便如此,在杨震依然掌握着他们的命门,而且一切已尽在其掌控中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忍耐俯伏,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知杨千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哪?是准备派兵继续进剿那些叛军呢,还是上表朝廷,然后静等上面的意思哪?”钟千山为人最是耿直,抢先问道。
“这个嘛,却不是在下能决定得了的。”杨震淡然一笑:“这得等我请教过钦差大人的意思后,由他来作最终的决断。”
“钦差大人?你是说钟裕?”钟千山的脸色又难看了些。对这个侄孙,他真是感到很失望,要不是这小子最后变卦,他们何至于如此被动。
“正是。钟大人身为钦差,既然此地巡抚被拿下,大局自当由他来掌控,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杨震眉毛一挑地问了句。
“这个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自然没有问题。”李牧忙抢着回答道,同时也给钟千山这个多年老友打了个眼色。这种官府内部的事情,咱们还是少搀和为妙,而且你侄孙来主持大局自然不会对自家人下手,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钟千山这时也反应过来,便在尴尬一笑后闭上了嘴。倒是柳长卿,此刻却有些不安地道:“杨千户,既然此间事情几乎都已底定,那咱们之间的约定是否可以兑现了?”
这一说,李牧才想起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把要命的利剑,也道:“是啊,想必以杨千户的为人当不至于出尔反尔吧,还请遵照之前的约定行事。”
“这个嘛,在下自然不会出尔反尔,不过却又一些难处。”杨震早知道他们会急着说这些,所以显得很是从容。
“你这是何意?”李牧一听他这话,两条白眉就绞在了一起,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怒意来。
“几位不要生气,在下绝不是说话不算之人,你们只管放心。只是那脑毛大乃是鞑子贼囚,若我将他交出来,恐怕会有不小的后患,故而……”
“谁问你要那鞑子了。”他的话立刻就被钟千山给打断了:“我们要的是另一个人,你装什么糊涂?”
“哦,是他啊。”杨震这才恍然似的一笑:“只可惜那姜浩现在应该已到了北京,我一时可交不出来。不如你们几位稍稍放宽了心,等我回京之后再交人吧。”
“什么?”一听这话,钟千山更是勃然变色,若不是顾忌到现在的处境,他都要破口大骂了。
其他两人也很清楚,杨震这明显就是不想把人交出来了。无论他是真想对付三大家族,还是只为了自保,防止他们拿到人后再行反击,反正是不会如他们所愿了。这让李牧他们也感到了一丝被愚弄的愤怒,但他二人更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在已把刘应箕铲除,并通过郭荣控制了大同军队后,已根本不会再怕他们几家。
“好好好,想不到你杨千户还真是个人才,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深谙官场那一套手段了,实在是叫我等草民佩服之至哪。”李牧冷着张脸半是嘲讽地道。
杨震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上一下,依旧淡定地笑道:“几位实在是有些冤枉在下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现在我即便说肯把人交给你们,你们不也一样拿不到人吗?何来欺骗之说?你们放心便是,我杨震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只要做出的承诺,一定不会更改。那姜浩,一定不会被官府拿去对付你们几家。”
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几个老人的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些。想着也是,即便他肯交人,人不在此地他们不也拿不到吗?就因此而怪他出尔反尔确实有些过分了。
但他们对杨震的态度才刚有所好转,就听他又道:“还有一事,在下也必须跟各位说明白了,这次的事情影响深远,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杨千户这是何意?”
“几位难道没有留意到吗?这事还牵涉到了一个东厂的千户。你们就不觉着奇怪为什么这么个人物会出现在此事之中,还与刘应箕勾结在了一起。”
“嗯?”三老都不是蠢人,之前因为关心自家的安危所以只一心对付刘应箕他们。现在被杨震这么一提,才发觉事情确实有些不太对,那个宋雪桥确实显得有些突兀了。
“难道说……”柳长卿的神色变得很是严峻:“这事还与东厂有瓜葛?”
“岂止是瓜葛?而该是关系极深,那刘应箕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被人查出毛病来,就是因为有冯保这个大靠山。所以说这次扳倒了他,势必会对冯保有极大的影响,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杨震说话间,眼中已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得意光芒来,这些家伙终究还是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
“什么?”三老在听了他这么一说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得知他不肯把人交出来更难看数倍。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机有多么深沉,也总算明白了他为何依旧不肯交人。他这是要再利用他们几家的势力来和冯保作对哪,而他们又有拒绝的可能吗?
第四百零九章 趁胜追击(下)
三老面面相觑了一阵,这才由李牧森然问道:“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震全然无惧地迎向他们愤怒的目光:“在下话中之意以三位的见识如何能猜不到呢?但既然你们问了,我倒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一回你们帮了我除掉刘应箕,已顺便大大地得罪了冯保。而以其行事的风格,一旦知道这事,会不加以报复吗?”
“嘿,这还真是算计精到哪,不动声色间就把我们三家都拉下水去。你想借我们的力量来对付冯保?”钟千山冷笑着问道。
“正是,不知三位意下如何呢?”杨震这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柳长卿眯眼看着杨震问道。他心里很奇怪,照道理身为锦衣卫千户的杨震该是冯保手下之人,怎么反而在想法对付他呢?
“这个却是说来话长了,其实光看那位宋千户的表现你们也该有所领悟,不光是我要对付他,他不一样在想法算计我吗?”
这一回,三人看他的眼神又有了些变化,他们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能叫冯保如此针对,却又无法轻易除掉,反要用些手段的家伙,必然很不一般。而自己之前还当他只是寻常锦衣卫,现在想来,之前被他一再利用倒也不算冤枉。
但即便如此,三老心里依然大为不忿。一向都是他们支使别人冲锋陷阵,这几十年来都未曾遇到过眼下的情况,这让他们实在很难接受。半晌后,李牧才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三家虽然在山西有一定的根底,但在朝中却实力有限。也就对付对付像刘应箕这样的官员,但那冯保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我们既没这本事,更没这胆子去与他为敌。”
“在下明白,我也不可能逼三位去与他正面冲突的,我也没这个想法。”杨震理解地一点头。
“那你让我们怎么帮着你对付他?”三人不觉有些疑惑了。
“我只要你们在朝中的力量想法把他和刘应箕拉扯上足够近的关系,并把朝臣和地方大员相互勾结这一点不断提出来就可以了。想必以各位的能力,做到这点并不算太难吧?”
“嗯?”李牧只微一皱眉,便已明白了杨震的用意。真是一招狠辣的手段哪,任何一个时代,做天子的都最忌讳内外勾结的事情发生,尤其是一个在朝中有着极高地位,又力量极大的人物和手握重兵的边地大员间有所勾结的话,就更是犯了大忌了。而当这个大人物还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宦官时,情况就更显得微妙了。
杨震这就是想用这种朝中大忌来使得冯保被皇帝猜忌,从而从根子上削弱其权势,这不得不说确实是一招釜底抽薪的妙招。而更妙的是,此事还不是由杨震自己上报的,而是朝中官员有所觉察后所参奏,这么一来,此事的可信度就更高了,也更让冯保难以招架。
想明白其中关键的李牧再看杨震时,已像在看一个可怕的怪物了:“他看着二十来岁年纪,行事怎会老辣阴沉到如此地步?此人若不能除掉,那就绝不可为敌,不然只会带来无穷的灾难!”心生忌惮之意的他,已明显有些意动了。
而另外两人虽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么深,却也明显感受到了威胁,这威胁既有来自于远在北京的冯保的,也有来自于面前这个杨震的。这让三老心里都有所动摇,考虑着该不该再信杨震这一回。
善于察言观色的杨震已从他们的眉眼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便继续增加砝码:“你们可知道他为何要如此针对于我?只因为天子对我信任有加。这大大地威胁到了冯保如今的地位。”
三老闻言,神色再次一变。杨震这话虽然听着像是在吹牛,但已与他有过数次交手的三人却知道他不会在这上面说谎。一旦相信他所言非虚,他们就更倾向于帮他一起对付冯保了。
半晌后,李牧三人才在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道:“我们可以帮你做这事,但你也要有一定的回报。”
“那是当然。”杨震在官场上也已有过一段历练,自然明白合作妥协的道理,便笑着道:“事成之后,山西的局面不会有太多变化,人我也可以还给你们。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这次因为刘应箕的私心导致许多将士枉死在白登山下,据我所知,参与此事者除了他和宋雪桥外,另有一人更是定下了这条毒计。我希望你们能把他交出来,也好让我向死去的将士以及存活下来的人一个交代。”杨震说着,目光便落在了李牧的身上。
其实不光是他,其余两老在听到他的话后,也把目光转向了李牧,其中大有让他赶紧答应下来的意思。
李牧被三人这么一看,身子便是一震。他当然知道造成白登山一事的罪魁祸首是李珏,但要他将自己的子侄交给杨震处置,实在是太为难了些。可在三人目光锁定之下,竟叫他也难以,或者说不敢拒绝这个要求了。
因为这只事关他李氏一家的颜面利害,在其他一切都已谈妥的情况下,其余两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一家而再与杨震发生冲突呢?甚至很可能,为了自家的安危,这两家还会很坚定地站在杨震那边,帮着劝说让自己交出人来呢。
这一刻,李牧感到了后悔。早知是这么个结果,他当初就不该硬生生地把其他两家也给拉进来,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见他沉吟不语,杨震也不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有时还拿余光瞥那两人一眼,看他们是个什么表情。这其中,柳长卿倒还算稳重,没有什么表现,而钟千山却有些急了。眼见李牧一直不开口,便道:“老李,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保那小子了。要不是他做事莽撞,你怎么会有现在的局面,我们又怎么可能落到眼下的地步。”
他一开口,柳长卿也不好再只作壁上观,便也道:“不错老李,事情就坏在李珏身上,你们李家也该做个表率才是,不然我们两家可就要跟着遭殃了。”当说到“我们两家”这四个字时,他还着重加了语气。
李牧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心下是既恼且悔,但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只能黑着张脸道:“好罢,错确实在我李家,待我回去后,一定会给杨千户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震见他服了软,也没有再逼迫的意思,便微笑地一点头:“李老你能如此深明大义实在是众人之福,也叫在下深感佩服!”
“哼……”李牧心下不快,只能以一声低沉的哼来发泄不满。随即在看了那两个关键时刻威胁自己的老友一眼后,便冲杨震一拱手:“连日来操劳,又提心吊胆的,老夫着实是有些疲乏了。若没有其他吩咐,老夫就不奉陪了。”
“李老请自便。只望你能早日将承诺之事做到,在下在此恭候!”在抱拳回礼之后,杨震又冲另外两人也施了一礼:“两位若没什么事的话,也大可回去歇息,今日之后这大同城应该就不会再起什么风波了,你们也一定是安全的。”
这三个老人确实感到了困顿,毕竟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又要费尽心思与杨震周旋,此刻把事情谈妥,心安下后,确实生出了倦怠之意,便冲他一拱手,告辞而去。
看着三老离开,杨震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一切都照着最理想的方向推进了过去。别看他这一次大占上风,把所有对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其中有多难多险。只要有一个环节没能掌握住出了问题,他的处境就会很是不妙,别说像这样大获全胜,就是想安然离开大同都可能只是奢望。
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不但一举把刘应箕除掉,还乘胜追击,把三家的力量拿来用作对付冯保的手段,想必身在京城的冯公公他一定不会想到还会遭到如此古怪的攻击吧。
想到这儿,杨震的脸上又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从结局来看,之前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现在山西已在他掌握之中,唯一的麻烦就只有那些遁入山中,一直都没能平定的叛军了。但他相信,只要所用的方法得当,平息这次叛乱也未必有多难。
而这件事情,杨震不会自己去办,他要将之让给真正的钦差钟裕来做。对这个依然有着良知的好官,杨震并不希望他就此消沉,真个辞官不做。无论是朝廷还是天下,都还需要像他这样的好官哪。
想到这里,杨震便把目光投向了侧面的高墙,就在那儿,一墙之隔处,就是钟裕被软禁的所在。现在,就该去把他请出来了!
第四百零九章 趁胜追击(下)
三老面面相觑了一阵,这才由李牧森然问道:“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震全然无惧地迎向他们愤怒的目光:“在下话中之意以三位的见识如何能猜不到呢?但既然你们问了,我倒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一回你们帮了我除掉刘应箕,已顺便大大地得罪了冯保。而以其行事的风格,一旦知道这事,会不加以报复吗?”
“嘿,这还真是算计精到哪,不动声色间就把我们三家都拉下水去。你想借我们的力量来对付冯保?”钟千山冷笑着问道。
“正是,不知三位意下如何呢?”杨震这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柳长卿眯眼看着杨震问道。他心里很奇怪,照道理身为锦衣卫千户的杨震该是冯保手下之人,怎么反而在想法对付他呢?
“这个却是说来话长了,其实光看那位宋千户的表现你们也该有所领悟,不光是我要对付他,他不一样在想法算计我吗?”
这一回,三人看他的眼神又有了些变化,他们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能叫冯保如此针对,却又无法轻易除掉,反要用些手段的家伙,必然很不一般。而自己之前还当他只是寻常锦衣卫,现在想来,之前被他一再利用倒也不算冤枉。
但即便如此,三老心里依然大为不忿。一向都是他们支使别人冲锋陷阵,这几十年来都未曾遇到过眼下的情况,这让他们实在很难接受。半晌后,李牧才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三家虽然在山西有一定的根底,但在朝中却实力有限。也就对付对付像刘应箕这样的官员,但那冯保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我们既没这本事,更没这胆子去与他为敌。”
“在下明白,我也不可能逼三位去与他正面冲突的,我也没这个想法。”杨震理解地一点头。
“那你让我们怎么帮着你对付他?”三人不觉有些疑惑了。
“我只要你们在朝中的力量想法把他和刘应箕拉扯上足够近的关系,并把朝臣和地方大员相互勾结这一点不断提出来就可以了。想必以各位的能力,做到这点并不算太难吧?”
“嗯?”李牧只微一皱眉,便已明白了杨震的用意。真是一招狠辣的手段哪,任何一个时代,做天子的都最忌讳内外勾结的事情发生,尤其是一个在朝中有着极高地位,又力量极大的人物和手握重兵的边地大员间有所勾结的话,就更是犯了大忌了。而当这个大人物还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宦官时,情况就更显得微妙了。
杨震这就是想用这种朝中大忌来使得冯保被皇帝猜忌,从而从根子上削弱其权势,这不得不说确实是一招釜底抽薪的妙招。而更妙的是,此事还不是由杨震自己上报的,而是朝中官员有所觉察后所参奏,这么一来,此事的可信度就更高了,也更让冯保难以招架。
想明白其中关键的李牧再看杨震时,已像在看一个可怕的怪物了:“他看着二十来岁年纪,行事怎会老辣阴沉到如此地步?此人若不能除掉,那就绝不可为敌,不然只会带来无穷的灾难!”心生忌惮之意的他,已明显有些意动了。
而另外两人虽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么深,却也明显感受到了威胁,这威胁既有来自于远在北京的冯保的,也有来自于面前这个杨震的。这让三老心里都有所动摇,考虑着该不该再信杨震这一回。
善于察言观色的杨震已从他们的眉眼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便继续增加砝码:“你们可知道他为何要如此针对于我?只因为天子对我信任有加。这大大地威胁到了冯保如今的地位。”
三老闻言,神色再次一变。杨震这话虽然听着像是在吹牛,但已与他有过数次交手的三人却知道他不会在这上面说谎。一旦相信他所言非虚,他们就更倾向于帮他一起对付冯保了。
半晌后,李牧三人才在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道:“我们可以帮你做这事,但你也要有一定的回报。”
“那是当然。”杨震在官场上也已有过一段历练,自然明白合作妥协的道理,便笑着道:“事成之后,山西的局面不会有太多变化,人我也可以还给你们。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这次因为刘应箕的私心导致许多将士枉死在白登山下,据我所知,参与此事者除了他和宋雪桥外,另有一人更是定下了这条毒计。我希望你们能把他交出来,也好让我向死去的将士以及存活下来的人一个交代。”杨震说着,目光便落在了李牧的身上。
其实不光是他,其余两老在听到他的话后,也把目光转向了李牧,其中大有让他赶紧答应下来的意思。
李牧被三人这么一看,身子便是一震。他当然知道造成白登山一事的罪魁祸首是李珏,但要他将自己的子侄交给杨震处置,实在是太为难了些。可在三人目光锁定之下,竟叫他也难以,或者说不敢拒绝这个要求了。
因为这只事关他李氏一家的颜面利害,在其他一切都已谈妥的情况下,其余两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一家而再与杨震发生冲突呢?甚至很可能,为了自家的安危,这两家还会很坚定地站在杨震那边,帮着劝说让自己交出人来呢。
这一刻,李牧感到了后悔。早知是这么个结果,他当初就不该硬生生地把其他两家也给拉进来,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见他沉吟不语,杨震也不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有时还拿余光瞥那两人一眼,看他们是个什么表情。这其中,柳长卿倒还算稳重,没有什么表现,而钟千山却有些急了。眼见李牧一直不开口,便道:“老李,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保那小子了。要不是他做事莽撞,你怎么会有现在的局面,我们又怎么可能落到眼下的地步。”
他一开口,柳长卿也不好再只作壁上观,便也道:“不错老李,事情就坏在李珏身上,你们李家也该做个表率才是,不然我们两家可就要跟着遭殃了。”当说到“我们两家”这四个字时,他还着重加了语气。
李牧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心下是既恼且悔,但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只能黑着张脸道:“好罢,错确实在我李家,待我回去后,一定会给杨千户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震见他服了软,也没有再逼迫的意思,便微笑地一点头:“李老你能如此深明大义实在是众人之福,也叫在下深感佩服!”
“哼……”李牧心下不快,只能以一声低沉的哼来发泄不满。随即在看了那两个关键时刻威胁自己的老友一眼后,便冲杨震一拱手:“连日来操劳,又提心吊胆的,老夫着实是有些疲乏了。若没有其他吩咐,老夫就不奉陪了。”
“李老请自便。只望你能早日将承诺之事做到,在下在此恭候!”在抱拳回礼之后,杨震又冲另外两人也施了一礼:“两位若没什么事的话,也大可回去歇息,今日之后这大同城应该就不会再起什么风波了,你们也一定是安全的。”
这三个老人确实感到了困顿,毕竟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又要费尽心思与杨震周旋,此刻把事情谈妥,心安下后,确实生出了倦怠之意,便冲他一拱手,告辞而去。
看着三老离开,杨震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一切都照着最理想的方向推进了过去。别看他这一次大占上风,把所有对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其中有多难多险。只要有一个环节没能掌握住出了问题,他的处境就会很是不妙,别说像这样大获全胜,就是想安然离开大同都可能只是奢望。
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不但一举把刘应箕除掉,还乘胜追击,把三家的力量拿来用作对付冯保的手段,想必身在京城的冯公公他一定不会想到还会遭到如此古怪的攻击吧。
想到这儿,杨震的脸上又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从结局来看,之前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现在山西已在他掌握之中,唯一的麻烦就只有那些遁入山中,一直都没能平定的叛军了。但他相信,只要所用的方法得当,平息这次叛乱也未必有多难。
而这件事情,杨震不会自己去办,他要将之让给真正的钦差钟裕来做。对这个依然有着良知的好官,杨震并不希望他就此消沉,真个辞官不做。无论是朝廷还是天下,都还需要像他这样的好官哪。
想到这里,杨震便把目光投向了侧面的高墙,就在那儿,一墙之隔处,就是钟裕被软禁的所在。现在,就该去把他请出来了!
第四百一十章 主持大局(上)
当杨震把目光投向侧方的钦差行辕时,身在行辕之内的钟裕也尚未入睡,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上方的屋顶,脑子却想着许多事情。
他并不是在担心杨震此番要与几大家族以及刘应箕开战的成败,对这个只有自己近半年纪大小的年轻人,钟裕已有了极大的信心。他在来山西的一路之上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能力,在到了大同与诸多势力间的争斗,以及最终竟还能在鞑子的包围中杀出生天的运气,都是钟裕对杨震有极强信心的根源。他相信,只要杨震肯全力以赴地去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对付不了的人。
当然,钟裕也不是在为钟家的将来担心。在几次受制于钟家,差点害死杨震,又致使那么多将士平白枉死之后,他对这个家族的感情已很是淡漠。虽然出于一个孝字,钟裕不可能亲自对钟家下手,但他也不会再对这个家族有任何的牵挂,无论他们是富是贫,是强盛还是落寞,都已与他钟裕没有一点关系。
能叫如今的钟裕难以入眠的,是他对现在天下局面的判断。
在这种软禁的情况下,钟裕终日无所事事,自然也就想得多了。这一想多了,再结合之前的种种经历,就叫他想到了一些以往一直未曾真正留意的问题。事关天下兴亡的问题。
大明承平两百年,国势看上去依然强盛,可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多少要命的问题在其中不断滋生,各种势力如寄生虫一般不断啃食着这棵参天大树。无论是庞大的官员,还是数量更让人心惊的宗室子弟,都是一大群的寄生虫。
显然,当今首辅张阁老也已看明白了这一切,故而他才会不断推行新法,试图将这些寄生虫从大明这棵即将枯萎倒塌的大树里剔除出去。但这种事又谈何容易,即便如张阁老这等已到达权力巅峰的人,也依然是举步维艰,小心翼翼。
之前,钟裕对于张居正这种缓慢的改革还有些不以为然,觉着他太也小心了些,这样是不可能真正改变国家大势的。但现在想来,自己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了。
无论是官员还是宗室,他们可不单单是分散的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相关,甚至可说是完全团结在一起的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对其中任何一方下手,就必然会引起这个阶层的反弹。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要命的,是一直被钟裕所忽略的存在,那些隐藏于民间,看着绝对无法与官府抗衡的家族与世家,如他钟家一般的存在。
平时,这些家族看着也与普通百姓人家没有太大分别,也就人口多些,钱财田产多些罢了。但在经历了这次的事情后,钟裕算是看明白了,事实这些看似最无害的势力,可要比其他两种势力更加庞大,也更加可怕。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么巨大的潜力,更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儿。
只为了自家的富贵,这些世家大族可以和外敌如鞑靼人做着贸易往来。为了自身的发展和安全, 他们可以和当地官员,甚至是京城的官员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大网。为了保存自己,他们甚至可以在把数千将士随意出卖害死……这等行径,只要想上一想,钟裕就会觉着毛骨悚然。
而这样的家族,可不光只有山西有,湖广会有,直隶会有,江浙也会有……天下间有多少这样的大家族,朝廷要想改变现状就有多困难。而他,虽然自以为还算中人之资,可在发现这个问题后,却也完全没有解决之法。
换言之,这个问题,对大明来说已无药可医。朝中如张阁老那样的官员们,对此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看着这些地方豪族侵吞本该属于国家,属于百姓的田产财产,最终导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当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结论后,钟裕躺在床上的身子就不觉发出了一阵颤抖:“难道真已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了吗?”
就在他为自己所想到这个可怕的症结而感到恐惧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钟大人,下官杨震求见。”
“嗯?”钟裕被这一下拉出了自己的思绪,先是一愣,随即又生出疑惑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怎么竟能如此轻易就来到我门前?莫非……”心里转着疑问,他的动作却不慢,立刻从床上翻身起来,一面穿上衣裳,一面答应道:“二郎还请稍候片刻。”
当门打开时,钟裕就看到了一身飞鱼服,气宇轩昂的杨震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虽然杨震身上并没有沾上什么血迹,表情也显得很轻松,没有半点杀机外露的意思,但钟裕却还是感受到了什么,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可是事情成了?”
杨震展颜一笑:“正如大人所言,刘应箕等一干犯官都已被我拿下,大同现在已重回朝廷的控制之中。”
“当真?”虽然已做出了判断,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钟裕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声。
“不然我怎么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来见大人呢?”杨震说着便把面色一整,拱手道:“下官夤夜前来,就是来请大人你出面主持大同大局的。”
“啊?”钟裕再次一怔:“我来主持大局?”他在刚刚之前还是一个被软禁的阶下囚,怎么眨眼间就能去主持大局了,这转变确实太快了些。
杨震却很是肯定地一点头:“如今刘应箕等官员全部被拿下,正是大同官场人心惶惶之时,大人身为奉旨钦差自然有这个身份来主持大局。大人,事关大同稳定,甚至关系到我大明北疆的安危,还请你莫要推辞!”说着,杨震便拱手弯腰拜了下去。
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钟裕如何还能推辞。他也清楚,此时正是大同城最是不安的时刻,若没有个地位能力都出众之人站出来安定民心军心,只怕这座大明极其重要的边镇真会乱了。
即便心里依然有些顾虑,即便因为多日来的软禁让钟裕的身子大不如前,但在如此时刻,他还是把个人的得失放到了一旁,毅然点头:“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不过,我可是需要二郎你鼎力支持才行,你可不要推辞哪。”
“大人之命,杨震敢不遵从。”杨震再次抱拳郑重表态道。
钟裕见他如此模样,也安心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且问你一事,你准备怎么处置刘应箕等一干犯官?”对这些家伙,他自然是很不满的,这不光是私仇,更是公愤。
“下官现在只把他们投进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之中,只等大人来做最后的定夺。毕竟大人你手握钦差旗牌,是可以便宜从事的。”
“哦?你就没有一点看法吗?”钟裕似笑非笑地瞥了杨震一眼又追问了一声。他看得出来,杨震是个很有主见之人,在此事上也必然有个全盘的考虑。
“既然大人问了,下官便说出自己的意思吧。若是想省事的话,大可以将他们全部诛杀,如此便能少许多后患。但这终非最妥善的解决之道,甚至可能引起他们底下那些势力的反扑。所以以下官之见,当先将他们看押起来,然后将他们的罪状上报朝廷,让陛下来定他们的罪也不迟。”杨震给出了自己的意思。
钟裕深深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赞赏:“他确实和一般人不同哪。换了旁人,在此时只怕早就对那些官员喊打喊杀了,毕竟他差点就死在这些人的算计之下,还有那些京营将士……”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那些人可都是为了自己而死的哪。
好不容易,钟裕才将心里的愧疚按捺下去。虽然他已觉着自己不再配当朝廷官员,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得担起责任来。只等山西事了,返回北京,他再向朝廷请辞也不迟。
打定主意,钟裕这才点头:“你的想法不错,就照此办理吧。”
“是。不知大人可还有被的吩咐吗?”杨震应了下来,又问道:“现在守在行辕外的人马已撤换成了可用之人,大人只管放心。”
“我只有一件事需要你立刻去做。”钟裕微笑着道。
“大人请说。”为了提振钟裕的信心,杨震显得很是恭敬,一口一个大人地,还总是频频施礼。
钟裕当然看出了他言行中的用意,心里也不觉感到一阵温暖:“我要你立刻回去歇息。这段日子你也太过辛苦了,既然刘应箕等内患已除,你就不必太过劳心伤神,先把精神头养足了,然后再想着如何做接下来的事情。去吧。”
杨震微微一愣,随即才了然地一笑:“多谢大人关心,下官明白了。我这就去歇息,待明日再与大人商议如何解决那个更大的问题。”说完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第四百十一章 主持大局(下)
所谓更大的问题,自然就是如何平定这一次的兵变了。
虽然眼下的叛军早已不成气候,大部已被平息,剩余的也已躲进深山之中,但只要这些人没有被官府捉拿或是投降过来,事情就不算完。而朝廷派杨震他们前来山西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故而即便现在看来杨震已把导致山西兵变根子上的事情给解决了,可这烂摊子却还有待他们来收拾,而且这摊子收拾起来还不是那么容易。
在次日午后的钦差行辕前院大厅之中,听到重新主持大局的钟裕重提此事后,在座的剩余大同文武官员的脸上就堆满了忧愁与无奈,眼睛都不敢和钦差大人相交了。
“怎么?各位都过了这么多日子了,还没能拿出了可用的章程来吗?”钟裕语带不快地追问了一句。
在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会儿后,才由郭荣这个总兵硬着头皮苦笑着解释道:“下官等不敢有瞒大人,这事确实不好办哪。”
“哦?却有何难处哪?”钟裕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第一,就是他们现在躲进了太行山里,那已不是我大同的辖区,我们要派兵过去进剿就得和当地官府打好关系,这事本就难做。第二嘛,就是太行山地形复杂,树林子又茂密,贸贸然地派兵进去别说找不到他们,就是自身都可能迷失在其中出不来。最后就是在经过之前一段时日的平叛作战后,底下将士们已有些倦怠了,此时再派他们去太行山一带恐怕他们就更不肯出力了……故而,这事实在难办。”在说完这三个理由后,郭荣就忍不住偷眼看了下钟裕的脸色,深怕他会怒斥自己。
好在钟裕还是个公私分明之人,虽然他对山西这些官员没什么好感,倒也能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尤其是这种大事,在自己尚未完全掌握住要点之前,他是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不过在听了对方这番话后,他心里依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便把目光转到了一旁的杨震身上,想听听他是个什么看法。在不知不觉间,钟裕对杨震的态度已从之前的信任转变成一定的依赖了。
杨震对郭荣所说的这些理由倒也算是能够接受,尤其是中间那条对太行山地形复杂的概述,他更是认同。虽然对那边的具体情况所知有限,但只要想想在原来的时空当中,当拥有各种强大火力的热-兵器的侵略者依然对藏身在深山中的中**队没有办法,反而接连吃亏,就可知道那儿的地形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易守难攻了。
而现在,官军想要用强攻的手段进山扫平叛军,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就是撒十万大军进太行山,都未必能把藏身其中的叛军给找出来。而大同守军也才十多万人马,都派去平叛了,边地还有人守吗?
见杨震在自己的示意下并没有说话,钟裕只能在干咳一声后问话了:“杨千户,对此你有何办法吗?”
他这一问,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杨震身上。尤其是那几名京营将领,对他更是充满了期盼。在这次迅速把刘应箕一党彻底扫灭之后,走出软禁之地的京营将士上下就对他大为崇拜,甚至可说是把他奉若神明了。所以即便眼前的问题再棘手,在他们看来,杨震也一定会有解决之道。
杨震心里一声苦笑:“你们怎么都看我,都指望我呢?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能完满地解决。”但这话他也不好明说,只能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半晌才缓缓开口:“郭总兵所说确实在理,若是强攻我们必然承受不起相应的代价。不过在我看来,平定此事也不光只有用强这一条路可走,大人……”说着他看向了钟裕:“今时已不同往日,致使那些军队叛乱的根源已被找到,我们何不想法将他们招抚呢?这岂不要比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去扫平他们要容易得多?”
“招抚?”钟裕只略一想,便用力地点下头去:“不错,招抚确实要比强行扫灭他们要易办得多了。他们终归也曾是我大明的军队,只是活不下去了,才会铤而走险,干出这等叛逆之事。只要他们能洗心革面,再不犯事,我们恕其罪过,将之招安倒也是可行的。”
听这两人如此说来,厅上诸多官员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其实他们内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却不敢说,毕竟这事关官府颜面,说错了可不是小事。
唯有郭荣这时候神色有些异样。作为酿成此番兵变的直接责任人之一,说实话他还是有些怕再见到那些乱军的。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带兵去太行山进剿平叛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最好的对策了。
“不过,就算是要招抚,我们的问题也依然不小。其一,就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藏在太行山的哪个位置,既是招抚,总要先见了面谈判的,这一点可不易办哪。”一旦定下了对策,杨震就迅速想到了后面的问题:“其二,就是如何让他们相信官府的诚意,这些都有待各位来想出对策。”
“下官以为,四处张贴告示应该是个不错的办法。虽然那些叛军大部躲进了深山之中,但他们必然会派出少量细作出没于城埠之间,以探听官府虚实。只要我们将招抚的意思广而告之,消息总会被他们所知。”
“另外,咱们可以寻找那些叛军的家眷,由他们来替咱们说话。下官相信,自己亲人的话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的。”……
厅上官员都不是笨蛋,又有意要在重新拿回控制权的钟裕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干与忠心,便纷纷道出了自己的意思,倒也有不少不错的建议。
钟裕在听了这番献策后,也是频频点头,被看这些官员刚才还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现在看来,倒也是有些能力的。
见他如此,众人的胆气就更壮了些,又有人提出诸如找太行山当地百姓带路寻人,派之前被俘的叛军中人去山中带话等等或可用,或异想天开的主意来。
直到众人都把话说完,杨震才在扫了所有人一圈后道:“大人,大家所言都有些道理,但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事情。若是不把这事给做好了,任我们用再多法子,也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何事?”钟裕眉毛一耸,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杨震正色道:“敢问各位,兵变因何而生?”
“这……”所有人面上都现出尴尬与惭愧之色,有人嗫嚅了一下嘴唇,却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士兵们已没了活路。当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时,才会如此铤而走险,干出叛乱之举来。若他们能吃饱穿暖,有家可回,又怎么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叛变呢?”杨震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很是直接地说道:“所以若想表现出官府的诚意,让叛军相信我们,并出山受降,咱们首先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张贴告示,寻找他们的所在,而是消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把本就属于他们的田产和家产都重新还给他们。”
“杨千户所言极是,各位,本官心里可是有本账的,你们心里也该清楚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吧?”钟裕这时候也终于回过味来,意味深长地从这些山西官员的面上缓慢扫过。
众人与钟裕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对上,身子就忍不住一颤。虽然在场众人职位各有高低,为人也大有不同,但几乎每一个都凭着身份之便得过不少好处,这其中有不小的来源便是来自兵卒的财产。
现在,钟裕把话给挑明了,就是让他们把这部分财产交出来。这对官员们来说可是个艰难的决定了,任何人都会感到肉痛,甚至产生抵触的情绪。
见他们一个个都面露犹豫,杨震便把目光对准了脸色同样不好看的郭荣:“郭总兵,对此你又怎么说哪?”
杨震的目光虽然不像以往般锐利,但在见识过他决绝手段的郭荣看来却依然很是可怕。而且他身为第一个倒向杨震的大同官员,此刻也确实该率先表态,便在压下心中的不甘后道:“现在想来,末将也着实是惭愧哪。当初居然就鬼迷心窍地跟着刘应箕他们一起侵吞底下将士们的财产。现在我已知错,甘愿将之前昧下的兵产全部交出,还望大人能够恕我当初之罪!”
杨震见他如此识相,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郭总兵果然深明大义,令人感佩。那么各位大人呢?”
眼见郭荣这个占着最大头的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敢硬撑着吗?于是在一番沉默后,就纷纷表态,说自己也肯把之前非法所得拿出来交给官府处置。
虽然尚不清楚这一下能拿回多少他们侵吞掉的兵产,但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是件好事。钟裕只觉心里一阵欢喜,认为山西的变乱应该很快就能被平定了。
第四百十一章 主持大局(下)
所谓更大的问题,自然就是如何平定这一次的兵变了。
虽然眼下的叛军早已不成气候,大部已被平息,剩余的也已躲进深山之中,但只要这些人没有被官府捉拿或是投降过来,事情就不算完。而朝廷派杨震他们前来山西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故而即便现在看来杨震已把导致山西兵变根子上的事情给解决了,可这烂摊子却还有待他们来收拾,而且这摊子收拾起来还不是那么容易。
在次日午后的钦差行辕前院大厅之中,听到重新主持大局的钟裕重提此事后,在座的剩余大同文武官员的脸上就堆满了忧愁与无奈,眼睛都不敢和钦差大人相交了。
“怎么?各位都过了这么多日子了,还没能拿出了可用的章程来吗?”钟裕语带不快地追问了一句。
在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会儿后,才由郭荣这个总兵硬着头皮苦笑着解释道:“下官等不敢有瞒大人,这事确实不好办哪。”
“哦?却有何难处哪?”钟裕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第一,就是他们现在躲进了太行山里,那已不是我大同的辖区,我们要派兵过去进剿就得和当地官府打好关系,这事本就难做。第二嘛,就是太行山地形复杂,树林子又茂密,贸贸然地派兵进去别说找不到他们,就是自身都可能迷失在其中出不来。最后就是在经过之前一段时日的平叛作战后,底下将士们已有些倦怠了,此时再派他们去太行山一带恐怕他们就更不肯出力了……故而,这事实在难办。”在说完这三个理由后,郭荣就忍不住偷眼看了下钟裕的脸色,深怕他会怒斥自己。
好在钟裕还是个公私分明之人,虽然他对山西这些官员没什么好感,倒也能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尤其是这种大事,在自己尚未完全掌握住要点之前,他是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不过在听了对方这番话后,他心里依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便把目光转到了一旁的杨震身上,想听听他是个什么看法。在不知不觉间,钟裕对杨震的态度已从之前的信任转变成一定的依赖了。
杨震对郭荣所说的这些理由倒也算是能够接受,尤其是中间那条对太行山地形复杂的概述,他更是认同。虽然对那边的具体情况所知有限,但只要想想在原来的时空当中,当拥有各种强大火力的热-兵器的侵略者依然对藏身在深山中的中**队没有办法,反而接连吃亏,就可知道那儿的地形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易守难攻了。
而现在,官军想要用强攻的手段进山扫平叛军,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就是撒十万大军进太行山,都未必能把藏身其中的叛军给找出来。而大同守军也才十多万人马,都派去平叛了,边地还有人守吗?
见杨震在自己的示意下并没有说话,钟裕只能在干咳一声后问话了:“杨千户,对此你有何办法吗?”
他这一问,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杨震身上。尤其是那几名京营将领,对他更是充满了期盼。在这次迅速把刘应箕一党彻底扫灭之后,走出软禁之地的京营将士上下就对他大为崇拜,甚至可说是把他奉若神明了。所以即便眼前的问题再棘手,在他们看来,杨震也一定会有解决之道。
杨震心里一声苦笑:“你们怎么都看我,都指望我呢?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能完满地解决。”但这话他也不好明说,只能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半晌才缓缓开口:“郭总兵所说确实在理,若是强攻我们必然承受不起相应的代价。不过在我看来,平定此事也不光只有用强这一条路可走,大人……”说着他看向了钟裕:“今时已不同往日,致使那些军队叛乱的根源已被找到,我们何不想法将他们招抚呢?这岂不要比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去扫平他们要容易得多?”
“招抚?”钟裕只略一想,便用力地点下头去:“不错,招抚确实要比强行扫灭他们要易办得多了。他们终归也曾是我大明的军队,只是活不下去了,才会铤而走险,干出这等叛逆之事。只要他们能洗心革面,再不犯事,我们恕其罪过,将之招安倒也是可行的。”
听这两人如此说来,厅上诸多官员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其实他们内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却不敢说,毕竟这事关官府颜面,说错了可不是小事。
唯有郭荣这时候神色有些异样。作为酿成此番兵变的直接责任人之一,说实话他还是有些怕再见到那些乱军的。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带兵去太行山进剿平叛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最好的对策了。
“不过,就算是要招抚,我们的问题也依然不小。其一,就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藏在太行山的哪个位置,既是招抚,总要先见了面谈判的,这一点可不易办哪。”一旦定下了对策,杨震就迅速想到了后面的问题:“其二,就是如何让他们相信官府的诚意,这些都有待各位来想出对策。”
“下官以为,四处张贴告示应该是个不错的办法。虽然那些叛军大部躲进了深山之中,但他们必然会派出少量细作出没于城埠之间,以探听官府虚实。只要我们将招抚的意思广而告之,消息总会被他们所知。”
“另外,咱们可以寻找那些叛军的家眷,由他们来替咱们说话。下官相信,自己亲人的话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的。”……
厅上官员都不是笨蛋,又有意要在重新拿回控制权的钟裕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干与忠心,便纷纷道出了自己的意思,倒也有不少不错的建议。
钟裕在听了这番献策后,也是频频点头,被看这些官员刚才还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现在看来,倒也是有些能力的。
见他如此,众人的胆气就更壮了些,又有人提出诸如找太行山当地百姓带路寻人,派之前被俘的叛军中人去山中带话等等或可用,或异想天开的主意来。
直到众人都把话说完,杨震才在扫了所有人一圈后道:“大人,大家所言都有些道理,但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事情。若是不把这事给做好了,任我们用再多法子,也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何事?”钟裕眉毛一耸,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杨震正色道:“敢问各位,兵变因何而生?”
“这……”所有人面上都现出尴尬与惭愧之色,有人嗫嚅了一下嘴唇,却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士兵们已没了活路。当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时,才会如此铤而走险,干出叛乱之举来。若他们能吃饱穿暖,有家可回,又怎么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叛变呢?”杨震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很是直接地说道:“所以若想表现出官府的诚意,让叛军相信我们,并出山受降,咱们首先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张贴告示,寻找他们的所在,而是消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把本就属于他们的田产和家产都重新还给他们。”
“杨千户所言极是,各位,本官心里可是有本账的,你们心里也该清楚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吧?”钟裕这时候也终于回过味来,意味深长地从这些山西官员的面上缓慢扫过。
众人与钟裕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对上,身子就忍不住一颤。虽然在场众人职位各有高低,为人也大有不同,但几乎每一个都凭着身份之便得过不少好处,这其中有不小的来源便是来自兵卒的财产。
现在,钟裕把话给挑明了,就是让他们把这部分财产交出来。这对官员们来说可是个艰难的决定了,任何人都会感到肉痛,甚至产生抵触的情绪。
见他们一个个都面露犹豫,杨震便把目光对准了脸色同样不好看的郭荣:“郭总兵,对此你又怎么说哪?”
杨震的目光虽然不像以往般锐利,但在见识过他决绝手段的郭荣看来却依然很是可怕。而且他身为第一个倒向杨震的大同官员,此刻也确实该率先表态,便在压下心中的不甘后道:“现在想来,末将也着实是惭愧哪。当初居然就鬼迷心窍地跟着刘应箕他们一起侵吞底下将士们的财产。现在我已知错,甘愿将之前昧下的兵产全部交出,还望大人能够恕我当初之罪!”
杨震见他如此识相,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郭总兵果然深明大义,令人感佩。那么各位大人呢?”
眼见郭荣这个占着最大头的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敢硬撑着吗?于是在一番沉默后,就纷纷表态,说自己也肯把之前非法所得拿出来交给官府处置。
虽然尚不清楚这一下能拿回多少他们侵吞掉的兵产,但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是件好事。钟裕只觉心里一阵欢喜,认为山西的变乱应该很快就能被平定了。
第四百十二章 真实身份(上)
在看过手中的那份文书后,钟千山的一张脸膛涨得都有些发紫了,只见他啪地一声将之拍在面前的桌案上,怒声道:“真真是岂有此理!”说着还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明显是气得不轻。
在他身前站着儿子钟远,一见老爹发这么大火,这个四十多岁的干练男子就把头低了下去不敢搭话,只是一双眼睛却不住上瞟,注意着钟千山的举动。
那公文上盖着鲜红的钦差关防,正是从大同送来的,由钟裕亲自拟定的官方意思。其实这份文书的内容也很是简单,就是让钟家把吞并自大同军队的田地给退还出来,只是这语气就显得太过直接和直白了,几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和意思。
看了这份文书,别说是钟千山这个脾气向来火爆的老头儿了,就是李牧、柳长卿这两位,只怕也会气得不轻,何况这还是他钟家子弟的意思,就更叫钟老爷子心里发堵了。
在喘息了半晌后,钟千山才发出一声冷笑:“很好,我钟家还真出了个忠君爱国的好官哪,居然把主意都打到了自家头上。枉老夫之前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肯与官府合作,现在看来真是养了头白眼狼哪!”
“爹,你还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钟远赶紧劝道。同时心里却嘀咕着:“之前你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帮着他们对付刘应箕吗?怎么现在却又说出这番话来了?”
“哼,这事能不叫我生气吗?他钟裕哪怕是好好地来一封家书好言劝我退田,我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他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以官压人,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对付起自己家来了。”钟千山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他还真算得上是人臣楷模了,只顾尽忠却全不顾尽孝!”
钟远心里一声苦笑,说到底老爹看重的还是个面子问题。确实,钟家的家业大多是在太原一带,虽然山西其他各地他们也有所扩张,却也不多。像大同那边,则更不过千亩田地而已,这数字对寻常百姓来说固然极其惊人,但对他们这样的世家来讲,却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即便全部舍弃了,也无关大局。
所以在接到这份公文后,虽然钟远也很是不快,却并没有产生要与官府对着干的想法,哪怕这公文就是钟家自己人所写,他也就心里不舒服而已。但钟远却也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所以还特意挑了今天这个他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把公文送上去,可饶是如此,老爹依然气得不轻。
“爹,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儿子觉着还是照公文里的意思办为好。虽然咱们有所损失,但比起其他两家来,却并不算大,这点损失咱们也承受得起。不然,要是真个和官府翻脸,对我们也没有好处哪。”见老爹的气稍微平顺了些,钟远又开口劝道。
钟千山虽然脾气差些,人却不蠢,自然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了其他选择。在之前就因为受制于杨震手里的证人让他们不得不和原来大同的官府彻底决裂,从而大大得罪了整个山西官场。若现在他们再把已控制住局面的那些大同官方给得罪了,这山西可就再没有官府中人能为他们说话了。
显然,钟裕方面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会如此没有顾虑地强硬要求。只是他们没有考虑,或者说是不想考虑这种说法会对钟千山造成不小的伤害。
不过钟远还有另一个看法,这么做只是钟裕或是他身边的人为了出口恶气。之前他们可是伙同刘应箕等人将钟裕他们给软禁了好一阵子,现在重新拿回大权的他们总要借着机会出出气的。所以有这么份公事公办的公文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沉默了良久后,钟千山才长叹一声:“罢了,都已陷进去了,就当是再让他们占个便宜吧,我准了。”
“是,此事儿子会办得妥妥当当的。”钟远这才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现在李家内部的情况已给了他很大的警示作用,只有内外都安定,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家主接班人才好过日子啊。
“唔……”钟千山抬手想把儿子打发离开,却突然又想到一事:“你可知道柳、李两家有否接到这份公文哪?”
“有的,和咱们家一样,前两日就接到了。听说他们两家正争论不休,不知该定个什么主意呢。”说到这儿,钟远的嘴角就展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两家在大同的产业可比钟家大多了,自然难免会出些问题。
这么一说,钟千山的心气也就更平顺了些:“那还差不多,我真想看看柳长卿和李牧这两个老家伙现在的表情哪。当初他两家就曾背地里连手坑了我一把,让我在获得大同军田时吃了不小的亏,这下可好,都得吐出来了。”说着,嘿嘿笑了起来,似乎已把刚才的不快给抛到了脑后。
钟远见状,只能无奈苦笑。这老爹有时候挺精明,有时候又跟个小孩儿似的,总是那么爱斤斤计较。却不想想,这回大家都吃了大亏,哪值得高兴哪?不过这样也好,老爷子能高兴点总好过刚才那样吧。
随着钟家率先表态说愿意将之前侵吞的所有军田都无偿还给官府,其他两家便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虽然他们获取军田时都做了手脚,使其看起来是合情合法的,但却也作不得深究,内里总是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猫腻。所以你若是硬要与官府顶牛,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在权衡再三后,柳家就随之答复了官府,愿意交出军田。随后就是李家,他们是大同势力最大的一家,占的军田也最多,这次吐的自然也是最多的。
看着由三家的人送来的那一份份田契,钟裕的脸上已满是欣慰的笑容:“二郎此法确实甚妙,如此我们就已收回了六七成的军田了。只可惜,剩下那些依然找不到地主……”
“大人何必如此求全责备,我们能拿回六七成军田已足够给将士们一个交代。而且大人可不要忘了,现在我大同军队的实际人数怕也只有六七成而已。即便我们真能把所有军田都拿回来,没有人耕种的话,荒着也是浪费。而且如此一来,也会有人去打它们的主意,最终依然会出现之前般相似的后果。所以我以为,现在这样就挺好。”杨震忙劝慰道。
“你说的在理,这天下间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能这样已很不错了。”钟裕了然地一点头,随即又道:“那接下来是否可以施行下一步方略了呢?”
“正是。大人可以派人带上告示四处张贴起来。另外,也可以去和太行山一带的州县官府商议一下,也把告示贴到他们那边,这或许效果更加明显。想必只要不是猪油蒙了心,那些乱军还是肯回头的。”
“好,本官这就派人去把这事给办了。”钟裕不无兴奋地道。能尽快把这场叛乱平定,对山西对朝廷来说都是件好事,他自然会感到有些急切。
杨震一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冲钟裕一拱手道:“下官还有点事情需要去办,这就暂且告退。”
“你去吧。”虽然杨震没有说自己去做什么,但钟裕已对其极其信任,只是一点头,也没有多问。
从钟裕那儿告辞出来,杨震径直就出了行辕,然后直奔东城而去。不过他这一回可不是急着去见自己的两个红颜知己的,她二人现在很安全,在事情没有彻底搞定之前,杨震并不希望有别人去打扰她们。他要去见的,是另外几个已渐渐被人遗忘的人——温婉、云宪。
虽然大同城里已发生了大变故,可对城里的小民来说却没有太大的分别。而对一直深居简出的温婉她们来说,这种变故就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段日子以来,温婉和她女儿的病已彻底痊愈,但因为不知外间情形,他们却也没有生出离开这儿的想法。毕竟这里衣食都有保障,可比出去寻找亲人要好多了,而且现在又是大冬天的,行路找人实在太也困难了。
而自几个月前开始,杨震他们也没有再找过来,这就让温婉他们觉着自己已被所有人遗忘,这便更使她们不再想着离开这个安定的环境。
院门突然被敲响时,还让正在小院里练武的云宪吃了一惊。随即他就把手中的棍子握紧,轻轻来到门边问道:“什么人。”
“是我,杨震。”门外是个平和的声音:“云宪吧,开门。”
云宪当然还记得这个能在转眼间就制住自己的家伙,在略一迟疑后,便打开门,将一副似笑非笑表情的杨震给让了进来。
这时,身在屋子里的温婉也闻声走了出来。一见杨震,她就上前一福道:“见过杨千户……你之前一声不响就不再来,我道你回京去了呢。”
杨震呵呵一笑,随口道:“只是出了些意外罢了,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说着,他一双眼突然盯在了温婉脸上:“在下一直都有一个疑问,现在该是请你给出答案的时候了。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