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行动(3)
原来是这样的。
当日朱敬伦和侯进、马老三在城外破庙分别,朱敬伦将张家大小姐给的五两盘缠直接就给了马老三二人。
这年头的人还是比较诚信的,尤其是本乡本土的,那是相当帮忙,全国各地的同乡会,老乡死了大家凑钱都会把尸体抬回老家安葬,别说中国了,就是去美洲淘金的,去澳大利亚淘金的死了,往往都能把骨灰带回家安葬,这年头的乡情还是相当可靠的东西。
侯进和马老三俩人也很可靠,他们回乡后第一时间就去了朱敬伦家,但是当他们拿出银子,说是朱敬伦托他们捎回来的,结果老母亲没有要银子,而是再三逼问他们,是不是她儿子已经死了。
尽管侯进和马老三再三保证朱二没有死,可老太太就是不信,认定他儿子已经死了,坚决不肯要那钱,说是那是卖命的钱,她受用不起。反而恳求马老三和侯进想办法把她儿子的尸首带回来,这些钱就当是脚程,如果不够她老婆子想办法再凑。反正不能让儿子死了,还当孤魂野鬼。
马老三和侯进俩人死活说不动老人,但坚持告诉老人朱二还活着。
之后马老三回家养伤,他本是林家长工,他爹也是林家长工,他家住的房子都是林家的,所以很快就联系上了林家人,等他伤好后,就跟着林家二爷到了县城,暂时帮着看家护院。
“侯进呢?”
朱敬伦不由问道。
侯进在林家也打过短工,但却不是地地道道的长工,他算是一个流民,常年游荡在街头巷尾,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干。
“别提他了,二爷让他到府里吃口饭,他不落人管,身上又有几个钱,跑去河上赌钱了,不然你快去找他,我怕你上回给的钱都被他输光了。”
朱敬伦哪有时间耽搁,叮嘱马老三道:“三哥,劳烦你一下,找一找侯进,告诉他到广州城找我。到巡抚衙门,就说找朱通译。”
侯进这个人虽说有很多臭毛病,但是却也有些手段,最重要的是讲点江湖义气,但更关键的是,朱敬伦现在手里没有可用之人,如果这次他手里有人的话,也就不会亲自跑一趟,广州城的局势随时都会变化,他更想一直待在广州静观其变。
如今广州城中的英法联军兵力单薄,是最有机会拿下的,一旦他们攻破了北京,或者他们的援军到达,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机会稍纵即逝。朱敬伦在英法联军哪里虽然没有看到明确的情报,但是不时能听到不安的军官和士兵谈论,英国政府派出了一只八千士兵的军队,正在赶来增援。
如果这八千人赶到广州,恐怕什么机会也都没有了。
但是夺回广州后又如何呢,这八千人一旦登陆,势必引起更大规模的战斗,能不能守住广州还是两说,其他地方就更顾及不到了,比如这香山县,香山县靠近香港,英法联军如果兵力充足,没准也会打这里。
想到自己老娘在城外,这处境就很危险了,虽然城里也不是绝对安全,但只要英法联军不屠城,那么活下来的概率就比城外大,毕竟城外还要面对溃兵和盗贼的威胁。
想到这里,朱敬伦突然转身向林福勇道:“在下此去广州,家中老母无人奉养,怕是要劳烦二爷帮着照看了。”
林福勇一愣,当即应承下来:“你放心,令堂我马上就派人接过来,一定当自己老母一样安心奉养。”
朱敬伦这才一拱手:“再会!”
他这次真的走了。
却不知林福勇看向他背影的目光充满了鄙夷,林福勇知道自己用朱敬伦的老母威胁朱敬伦很下作,但是他大哥干的是杀头的买卖,洋人想方设法都想要林福祥的项上人头,他不敢冒险,一个曾经在林家当过长工的小乡勇,就凭几句话凭什么让林家相信?
可是当朱敬伦说让自己照看他老母的时候,林福勇心中那丝愧疚顿时荡然无存,反而对朱敬伦这个人充满了鄙夷,因为他理解为朱敬伦是在拿自己母亲做人质,来博取林家信任,林福勇见过太多穷疯了的亡命徒了,但连自己父母都能出卖的家伙,还真不多见。
刚才朱敬伦觉得林福勇是个狠角色,但是却很下作,有些心生不齿;这次林福勇则是先觉得朱敬伦是一个卑鄙之徒,接着也觉得朱敬伦是一个狠角色了,一个连亲生母亲都能出卖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俩人对对方都有些误读。
朱敬伦很快赶回广州,他虽然冒险出城,做了一番布局,但是局势依然不在他控制之中,他现在能做的,只能等,等林二爷派人联系上林福祥,等林福祥派人来找他。
但是跟以前不一样的是,朱敬伦借口衙门里的事情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忙碌,所以他晚上开始每天回张千总家睡觉了,这并不引人注意,因为在洋人的卷宗上,朱敬伦是张家的亲戚。
只是洋人不知道的是,朱敬伦这时候天天回张家,不过是想将自己一半时间放在洋人控制之外,方便自由行动。
一直过了十日,朱敬伦每天天亮上工,天黑回家。
回张家有条近路,就是当初朱敬伦他们躲避洋人追击逃入的那条巷子,巷子白天都黑,晚上更黑,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天朱敬伦刚刚走入巷中,突然听得有人喊了一句“朱通译。”
他刚答应了一声,突然头顶一黑,一个袋子就把自己套了进去。
朱敬伦一路沉默,不挣扎也不闹腾,因为他猜测有八成可能,这些人是林福祥派来的。
他一路在麻袋中,被人抬着走动,感觉到绕了很多路,也许是为了躲避街上的巡逻兵,也许是为了混淆朱敬伦的感觉,总之是为了安全起见。
很快停了下来,接着感觉到轻轻摇晃,伴着哗哗的水声,显然朱敬伦被带到了一条河上,置身于一条小船。
许久,终于靠岸,朱敬伦被抬到了一个地方,当头上的麻袋被摘下来的时候。
朱敬伦立刻就看清楚,自己又来到了当初跟侯进和马老三分别的庙里。
还没仔细观察,突然旁边就有声音响起,从那不似中国人的神像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朱二,你还认得我吗?”
一个被洋人最为忌惮的反抗军头领,却以洋人最想想不到的装扮出现,一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模样。
朱敬伦立刻行礼:
“小人朱二,见过林大人!”
来人不是林福祥还能是谁?
第十六节 行动(4)
林福祥与其说是一个将军,不如说是一个书生,一个中年书生,甚至有些大腹便便。
嘴唇上,下巴上都留着胡须,此时正抚须看着朱敬伦。
“朱二,本官问你,为何卖祖求荣,投靠洋夷?。”
朱敬伦刚刚起身,林福祥突然一声断喝。
林福祥显然是在向朱敬伦施压,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文人的御人之道,无非恩威并举两样,都是从书里读的。
朱敬伦不徐不疾:“大人明鉴,小人非是真心投靠洋人。那日小人转身进城,本是想寻机杀几个洋兵,给死难的兄弟们报仇。不想碰到洋人在招通译,小人心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打入洋人内部,岂非更好做事。”
林福祥再哼道:“你为何会说夷语?”
朱敬伦道:“小人幼年时,镇上来了一个洋和尚,小人年少不懂事,贪那洋和尚手里的糖豆,与一群孩童整日间听那洋和尚念经,那和尚也有心,教了我们多日,是以能说几句洋话。但也说不利索,不想洋人缺通译的紧,竟真的招纳了小人。”
朱敬伦一番话说的天衣无缝,因为他早就想过该如何跟林福祥解释了,虽然没有想到林福祥竟然亲自来了,但是那一套说辞依然可以拿来直接用,说完之后,林福祥也确实听不出什么破绽。
林福祥哼道:“好。你做洋夷通译一事,本官暂且给你按下,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帮助本官夺回广州?若真能立功,本官就绕了你,若敢诓骗本官,朗朗乾坤本官定会拿你问罪。”
一听这话,朱敬伦明白,林福祥至少有五成接受了自己的说辞,但要说完全相信,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林福祥愿意试一试,从他能在庙宇中跟朱敬伦见面,其实就已经说明,他什么机会都不愿意错过了。
当然,林福祥的出现,确实让朱敬伦有些意外,没想到林福祥竟然冒险潜入离城这么近的地方,要知道这庙就在码头边上,而码头不远处,就是英法联军的海军营房。
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林福祥确实非常想要广州城,尤其是把广州城从洋人手里夺回来。是为了升迁攀爬的功绩,还是为了读书人的一股抱负,亦或者只因为胸中一口不平之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很想要广州城。
所以朱敬伦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欣喜,林福祥有多渴望广州城,那就敢冒多大的风险,自己就更有机会实现计划。
不过现在他得先抓住机会让林福祥信任自己,这样林福祥才会配合自己,否则凭什么让林福祥去攻打广州城?就凭给林福祥当了两年兵,或者曾在林家当过长工?而且现在还在给洋人做翻译,就更难让林福祥信任自己了。
朱敬伦道:“大人容禀,小人找大人,是想向大人要一个人。”
林福祥抚须道:“什么人?”
朱敬伦道:“小人想要被大人抓走的那个洋兵!”
那个印度兵,不过这年头的中国人,未必能分辨印度人跟洋人的区别来,一概都认作夷人了。
不想林福祥抚须的手突然甩了下来,怒喝一声:“你果然是给洋人做事的!”
此时庙里可不止林福祥和朱敬伦俩人,即便俩人谈话的时候,林福祥身边也站着侍卫,显然到距离英兵这么近的地方,林福祥也不敢大意。不但他身边站着人,四处还伏着暗桩,随时观察着远近的动向。
此时听到林福祥的断喝,林福祥身边的几个人立刻打起了精神,眼睛都盯上了朱敬伦,大有一副一声令下就要就地拿下朱敬伦的架势。
朱敬伦依然不徐不疾:“大人明鉴,小人讨要这洋兵乃是为了取信洋人,方便大人夺城。不过口说无凭,小人也不白要,小人跟大人换人。”
林福祥不动声色,显然他刚才依然在装腔作势,但也说明他确实还不信任朱敬伦。
“换人?你拿什么换?”
朱敬伦道:“当然是以人换人,小人用四个红毛洋兵,换大人手里那个白头兵。”
红毛是从明朝开始,中国给对西方白种人的叫法了,白头兵则是印度兵的称呼,因为很多印度士兵都缠着白头巾。
林福祥顿了顿,或许一般人分不清印度兵跟英国白人士兵的区别,但是林福祥生在在澳门,却知道印度,也就是古书中的天竺,已经被英国红毛鬼子给占了。虽然他的世界观还不能完全理解西方人的宗主国跟殖民地制度关系,但是却不妨他用中国的制度来对比。林福祥认为那红毛洋兵就相当于八旗兵,而白头印度兵就类似于绿营,八旗自然比绿营金贵。而且还是一换四,所以这笔买卖很划算。
可问题是朱敬伦凭什么给自己弄来四个红毛兵呢?
朱敬伦不等他问紧接着就解释起来:“大人有所不知,小人那日进城只为报仇,是以暗中偷袭过几个洋兵。现有四人被小人擒获,藏于城中一个朋友家中。小人愿意将这四人交与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信任小人。”
换人,这是朱敬伦早就想到的计划,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平白从林福祥手里得到那个印度兵。一开始听到林福祥从广州城掳走一个印度兵的时候,朱敬伦还颇为吃惊,甚至感到不解,因为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后来他就分析出了道理,林福祥这么做,大概有三个动机,第一是向洋人示威,洋人不能出城,他林福祥却能进城抓走洋人的士兵;第二则是提振自己手下的士气,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广州一战中是吃了败仗的,被洋人从广州城赶了出来。
但林福祥恐怕还有更现实的打算,那就是激怒洋人,激洋人出城攻打他们。林福祥跟洋人早在二十年前就交过手,很清楚洋人的军队的厉害,正面作战他没什么胜算,所以要诱使洋人出城,然后偷袭得手。
所以冒险从城中掳走一个印度兵,其实是有很深的筹划的,虽然洋人没有上当,但光是鼓舞军心的作用,林福祥就不可能轻易把人交给朱敬伦。
因此从一开始,朱敬伦就没打算过让林福祥凭空把人交给自己,而是打算换人,用张家菜窖中那四个英国兵换。所以他在得知林福祥掳走一个印度兵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往张家,他先跟张家确定好了之后,才出城去香山县联系林福祥。
沉默了片刻,林福祥才再次开口,不过口气坚决:
“好,本官就信你。怎么个换发,时间地点我们来定!”
林福祥依然留有余地。
但朱敬伦却没有答应:“大人赎罪,此时事关重大,小人也要冒很大风险。所以时间地点由我来定。”
林福祥果然面露猜疑,读书人带兵都有疑心重的毛病。
不等林福祥考虑清楚,朱敬伦再次道:“不过小人可以先交人,小人先将红毛兵送与大人,如何?”
其实朱敬伦也是不得不这么较真,因为张家绝对不会配合的,张家人担心牵扯进来,绝对不肯按照林福祥的方法来换人,因此朱敬伦需要一个主动权。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他主动为之,尽管他很希望林福祥能配合他,但事实上是现在他跟林福祥的身份不对等,林福祥始终以上位者的心态对待朱敬伦的话,配合不可能太顺畅。朱敬伦就得让林福祥知道,自己手里有他没有的资源,自己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
为了获取对手的合作,往往就要展现一下自己的本钱,这种谈判的技巧,朱敬伦还是很娴熟的。
所以此时此刻,林福祥突然就感觉到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过去的手下了,对方信誓旦旦手里有四个英国兵,而且要先交给自己,如果自己还不敢答应,岂不是让人笑话。
于是沉声道:“好,就按你说的做!不过要是你敢欺瞒本官,本官定不会放过你。”
至此林福祥依然有怀疑朱敬伦的理由,比如他派去换人的手下,突然被朱敬伦带着洋兵拿下,那就是朱敬伦在帮洋人赚他林福祥。可是林福祥也有信任朱敬伦的道理,原因只有一个,也很简单,因为现在朱敬伦的母亲就在林福祥家里。所以一开始林福祥其实就是抱着信任的态度来的,否则他绝对不会亲自来跟朱敬伦见面,顶多会找人传话罢了。
朱敬伦倒是没有想过老娘的事情,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把老娘送到林家是去做人质的,只是林家兄弟自己这么认为,尤其是林勇是这么想的,他的想法又影响到了他的兄长林福祥。
“小人不敢!”
朱敬伦适时的示弱一下。
虽然林福祥也多次威胁或者说吓唬过他,但他并不在意,至少林福祥没有用老娘来威胁他,这就比他那个弟弟强多了,到底是读书人,做人还是有底线的。
谈到这里事情就算定下了,朱敬伦没必要耽误:
“既如此,小人这就告退。”
朱敬伦率先提出告辞。
林福祥突然道:“且慢。你现在可进不了城。”
然后突然对他身边一个年轻的汉子说道:“林庄,你带人送朱兄弟进城。然后你就暂且留在朱兄弟身边,好好保护他!”
保护还是监视?
朱敬伦笑了笑,也没有拒绝,看来林福祥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啊。
第十七节 取信(1)
对于林福祥并不轻信于人这一点,朱敬伦并不意外,从第一次大烟战争到现在,虽然他一直都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是能混迹二十年而不倒,手上始终掌握着一只相比八旗、绿营堪称精锐的乡勇,就算原本是一个愣头青,现在也混的油滑了。
官场是一个大染缸,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轻易相信别人。
朱敬伦也没指望一席谈话就能说服他,他求的只是合作罢了。如果对方完全相信自己,那就不是合作了,那是委托。现在林福祥至少愿意跟自己合作,那就够了。
有了林福祥的合作,朱敬伦接下来的打算是让洋人也跟自己合作。
这很有意思,他的目的是让中国人夺回广州城,堂堂正正的获得一次保卫自己国土的胜利,但却要得到侵略者的信任。就好像是让棋盘上的黑白子都听自己的,那样岂不是胜负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然而事情不会那么容易,林福祥都不会轻易相信自己,更何况是洋人呢。
所以他求的,也不过是洋人的合作,至少让洋人对自己的信任,能达到合作的程度。
之前朱敬伦已经掩饰的很好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过对洋人有任何不满,兢兢业业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可这远远不够,因为其他的中国翻译同样是这样做的,洋人绝对不会因为你敬业的为他们办事就把信任给你,因为你身上始终披着一张中国人的皮囊。
但现在不一样了,朱敬伦手里至少有一张可用的牌,正是那个印度兵。
印度兵的命不值钱,对林福祥和英国人来讲都是这样,可是就像林福祥不可能轻易把印度兵交出来一样,英国人就很想把那个印度兵给找回来,原因很简单,不是印度兵重要,而是那个印度兵身上的意义很重要。
因为现在印度兵代表着英军,所以对双方都有象征意义,林福祥从广州城掳走一个印度兵,那是切切实实侮辱了英国的尊严,想方设法把这个印度兵救回来,那就是英国人在给自己找回面子。所以巴夏礼才会气势汹汹的去找柏贵,谈判不顺的时候,甚至发怒打了柏贵一个耳光,原因就在这里。
当然这又不是一张太重要的牌,英国人找不回这个印度兵,无非是丢点面子而已。
但如果朱敬伦能帮他们找回来,却足以让他们开始跟朱敬伦合作,这个印度兵只是朱敬伦用来打开跟英国人合作的引子罢了。
不过这个引子却要下的巧妙,下的足够自然,否则阴谋的味道太过于明显,就是老鼠都不会吃放在洞口的饵料,更何况是正朝着世界霸主买进的英国人呢。
计划朱敬伦早就有了,自从听到林福祥掳走印度兵的那一刻起,他远超一般人的大脑就把这一切计划的清清楚楚,到现在一直在顺利进行。
“大人,到了!”
一个声音响起,朱敬伦头上套着的黑布被掀开,他已经身在广州城了。
林福祥既然还没有完全信任朱敬伦,那就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完全暴露给朱敬伦。
所以出城的时候,朱敬伦被套着麻袋,进城的时候,待遇稍微好了些,可依然套着黑布。
但这一切根本瞒不过朱敬伦,因为身体中的外星机械,他的五感极为敏锐,即便套住了他的脑袋,他依然能够分清基本的方向,出去的时候走的水路,朱敬伦甚至能够清晰的定位路径,知道他们是从一个隐蔽的水门出城的,显然兵力太少让英国人已经无法完全掌控广州城这座几十里的大城市的角角落落,有些地方,哪怕是进出城的门路,都要靠投降的清兵来进行把手,而林福祥大概买通了守门的清兵,所以夜里进出自由。
但是回来的时候,他们走的不是水路,但却钻了某种地道一样的密道。这也不奇怪,一提到下水道,后世的人往往能想到西方,说到古代下水道,他们也只会想到古罗马。但他们却不知道中国古代城市,也早就发展出了极为发达的下水道设施。
宋代是一个巅峰,宋代水利专家在赣州修建的福寿沟,千年时间让这座城市很少被水淹,宋代开封的下水道,更是庞大到俨然一个地下世界,有罪犯常年带着女人居住其中,陆游曾经回忆说“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盗者匿妇人,又为之鬼樊楼”。拿下水道跟开封城最大的酒楼樊楼相比,虽说是罪犯的自娱自乐,但也说明了下水道的规模。往往开封府要捉拿藏匿其中的要饭,甚至要上奏皇帝,把所有的下水道入口都封堵起来。
但宋代这个中国科技的巅峰过后,明代始终没有达到宋代巅峰时期的水平,清朝又比之明朝又有退步,因此科技在中国大地上是呈下降趋势的,就连赣州的福寿沟,到了晚清,也已经破败不堪,经常内涝,直到同治八年,地方官魏瀛才推动修复了宋代的福寿沟,结果这套系统一直用到21世纪北京被水淹的时候,依然保护着赣州完好无损。
赣州这样的小城都有排水沟,开封的更是无与伦比,广州在宋代时候也依然是大都市,显然不可能没有排水沟。虽然未必能让罪犯常年居住其中的程度,但是偶尔作为密道使用,还是相当容易的。这些排水沟明清两代虽有清理,但维护不善,大多情况不好,淤积了很多污秽之物,老百姓是不去的,英法联军又不可能弄清楚广州城的沟沟坎坎,有疏漏的地方也在所难免,所以才能被林福祥的人偷偷进入广州,还悄无声息的掳走一个印度兵。
所以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里,方才又能感觉到自己走过一段难走的密道,朱敬伦已经猜了个**不离十,敢肯定林福祥他们掌握了几条不被洋人注意的地下通道,很可能就是废弃的,或者还在利用的古城排水沟渠。
想到这里,朱敬伦对林福祥的实力更加放心的,有不止一条进出渠道,显然林福祥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调遣一小股精锐进出广州城,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给朱敬伦带来非常大的帮助。
或许这也是林福祥在向朱敬伦传达的信息,在向朱敬伦展现自己的实力,也或者只是出于安全才不走同一条路,朱敬伦暂时还摸不清。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朱敬伦看到几个人匆匆钻入不知名的小巷,然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正是林福祥嘱咐让保护朱敬伦的林庄。
“你叫林庄?”
这个人长得不算魁梧,但能看出比较结实,应该是练过武艺的。
“回大人,小人是叫林庄。”
此人答问之间口气谦卑,而且进城后,一口一个大人的叫着,显然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这或许就是林福祥让他在朱敬伦身边的原因,这种人更能应对复杂的变化。
朱敬伦点点头:“你姓林,林大人也姓林,敢问你跟林大人可有亲?”
林庄倒也不避讳:“林大人乃是族叔!”
嗯,林福祥的军队是乡勇,性质上其实是私兵,私兵中重用自己的族亲,这是有传统的,曹操的军队中就有很多曹氏和夏侯氏的将领。朱元璋那样的草根起兵,虽然没有一个大家族的支持,但他几个儿子也各个是好手。
林庄作为林福祥的族亲被带到军中也不奇怪,现在被交代跟着朱敬伦,干的是图谋广州城的大事,显然这个林庄也是类似朱棣那样的狠角色,不能被他谦卑的态度所迷惑。
朱敬伦不多言,点点头:“你先跟我找地方安身。”
之后俩人穿街过巷,一路小心谨慎,整个广州城的布局图现在都装在朱敬伦的脑子里,这个林庄对广州的大街小巷竟然也极为熟悉,倒是让人意外。因此俩人轻松的躲过了城里的洋人和中国巡捕,从容的回到了张家的小巷。
值得一提的是,洋人军队中现在不止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有印度人,令人尴尬的是也出现了中国人。早在第一次大烟战争的时候,就有中国人跟洋人合作,但大都是广州最为穷苦的胥民,那是一群生活在水上的群落,终生生活在船上。因为穷,所以什么都肯干,也什么都敢干。他们是第一批为英法联军提供补给的中国人,到现在他们已经是洋人最大的物资供应商了。还有大量穷苦的胥民直接加入洋人的队伍,前些日子,英法联军主力北上,就有上千的壮丁跟着他们,负责帮他们做一些杂役。
说到底还是穷惹的货,他们也只是没有立场,不但帮洋人,也帮中国人,林福祥的勇营中也不少这种穷的不怕死的人,侯进过去是一个流浪汉,朱敬伦知道,他过去其实也是住在船上的胥民,只是他不太喜欢说出来罢了,显然作为胥民,还有种自卑,而岸上的普通百姓对胥民也是不理解和歧视的。
不过此时还只有这些贫苦无依,比如胥民这样的团体,才积极跟洋人合作。等到了八国联军那时候,大批大批的被裁撤的绿营兵都大批加入英军,成为华勇直接进攻北京城呢。
让朱敬伦不齿的是,此时广州城中,已经出现了一批这样的军队。占领委员会城里后,建立了一只警察部队,其中有100个英国人,50个法国人,剩下的则是更多的中国人,这些人可不是受雇于洋人的胥民,而是地地道道的八旗兵和绿营和过去的衙役,他们分成六个区域整日巡逻不断。
而这些人中,除了衙役之外,剩下的八旗和绿营,都是归广州将军穆克德讷指挥的,可以说现在广州城最大的汉奸是柏贵这个代理两广总督,但最铁杆的汉奸,则非穆克德讷这个八旗权贵莫属了。
可笑的是他死后皇帝还给他谥号“勤毅”二字。
闲话不说,朱敬伦把林庄带到张家,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也知道此举会惹的张家很不高兴。
果然管家张勇非常愤怒,本着骂不还口的态度,让张勇出够了气后,才建议张勇还是先给当家人报告一声。
张勇气冲冲的离开。
朱敬伦才尴尬的笑了笑,看到林庄依然一副神色淡然的样子,他心里不由的对他更多了几分好评,此人方才在被张勇怒斥的时候,也依然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这份养气的功夫,说不好比朱敬伦还强。
张勇回来虽然态度依然很不好,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但也只能让林庄留下。显然他们家那个二少奶奶答应了。
不答应也不行,朱敬伦刚才就说了,林庄是来接那四个洋兵的,张勇发怒也是因为双方说好了不要把张家扯进来,现在却直接把人带到家里来了,他有足够的理由发怒。但事已至此,主事的二少奶奶只能表示先让人住下,然后尽快让他们把洋兵带走。还表示,希望洋人弄走之后,朱敬伦自己也不要在住在张家了。
显然朱敬伦不按套路出牌,让张家少奶奶有些担忧了。
朱敬伦满口答应。
晚上跟林庄住一间屋子,当夜就说了,让林庄尽快安排,尽快把四个洋兵弄走。
林庄表示他明日就去联系,最快明日夜里就可以动手。
第十八节 取信(2)
林庄第二日就大方从城门出城,尽管林福祥的人都能掳走一个印度兵了,可是英法联军也没发采取好的措施,不是不想办,而是办不到,如果他们能像后来的日本人一样给每个人颁发一个良民证,林庄怕就没这么容易自由出入了,可惜他们没有对数以十万计的广州人进行精确管理的人才储备,说不好听点,就那么一千多军队,就是全部做文员,也未必管的过来,更何况英法联军此时的军队中,文盲率也至少有一半,怎么管?
林庄出城之后,上午就赶到了石井,跟林福祥见了面。
向林福祥汇报了昨夜的情况,但是更多的情况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早间稍微打听了一下,他知道昨夜他是住在一家千总家中,这情况不由让林福祥心思多了起来,因为他发现朱敬伦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清军的千总,他立刻决定得好好探听一下这个千总的背景了。
但是更多的情报现在根本没有,林福祥也只能让林庄继续盯紧朱敬伦,同时按照计划开始行动,部署将几个洋人带出广州城的事宜。
朱敬伦这边则继续去衙门但却没有马上行动,他很耐心的一步一步走着。
晚上张家这边又出现了一点情况,张家不同意朱敬伦直接带人来家里接人,依然坚持时间地点他们来定。朱敬伦并没有拒绝,转身回到房中通知林庄,让他带人在云桂桥下接人。
子时。
云桂石桥下,一直潜伏着几个人,他们等了半夜,已经焦躁不安。
而等的人还没有影子,石桥两边的小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朱敬伦并不在这里,林庄也不在这里。
朱敬伦并不愿亲力亲为,林庄则认为自己跟在朱敬伦身边更加重要,所以此时此刻,两边都是完全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
所以接人的林家亲信还是相当紧张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没人都带了短兵刃,随时准备着搏杀。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见到人,甚至开始商议是否要放弃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哗哗的水声,原来对方并没有走陆路,而是走水路。一行人手已经摸到了隐藏在衣内的刀柄上,很快看到了一艘乌篷船,缓慢的顺着流水慢慢飘过来。
船上却没有一个水手,黑暗中突然一个领头的下令,一个壮汉麻利的跳下河水,三两下游到船边,翻身上了船,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刀子,闪动之间,不时有明晃晃的刀光映出来。
很快船上响起声音。
“货到手了!”
船上确实没人,只有四个麻袋,捆得结结实实。
领头的见状,事不宜迟,立刻带所有人都上了船,打算就顺着水路走,他们这次来可是计划了三条路,无论那一条路都有人接应,万无一失,此时有船,干脆就走水路,也省的周章。
见船开走,距离小桥不远的一个偏僻巷子中,也有声音响起。
有人报告说:“货送到了。”
双方这次接头,竟然连面都没见,做的着实隐秘。
没有人知道广州城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城里少了四个洋人,四个已经从英法联军记录中打了勾的士兵。
但是第二天一早,广州将军府就知道了一件事,昨天夜里又有林福祥的人进城了,不过这次他们没有掳人,而是送来了一封信,一封勒索信。林福祥开口管英法联军要五万两银子和一万担大米,然后就放了那个印度兵,否则他们就撕票。
这封勒索信让已经迁到了广州衙门的占领委员会立刻产生了分歧,因为信是公开贴在衙门大门上的,而且上面还盖着林福祥的水营管带大印,最可恨的是,这封******竟然是用中英法三国文字书写的,这让英国人就算想要遮掩都遮掩不过去。
首先他们就很难让军队中那些印度兵情绪平静下来,这些印度兵可不是普通的印度人组成的,而是印度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锡克族。
这个民族很有特点,他们主要聚集在旁遮普,缘由上他们其实算不上一个民族,因为他们的种族基因和血缘跟普通印度人别无二致。主要区别在他们的宗教上,他们信仰锡克教,本是印度教的一个分支,16世纪才独立出来,因此锡克人基本上也是那时候形成的,可以说是一个形成时间很短的民族。
他们的民族性格可以从他们的装束上看出来,他们习惯包头巾。但个习俗来源于占领统治印度的游牧民族,但却不是游牧民族强加给他们的,恰恰相反,当年占领印度的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自身有包头巾的习俗,为了体现自己的优越感,统治者不允许普通印度人包头巾,而锡克人偏偏要包,以包头巾作为一种反抗的象征。这跟中国满清入关的剃发易服恰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路径。
从头巾上就可以看出来,锡克人是一个比较有反抗精神的民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英国占领印度后,发现普通印度人太过于柔和,不适合当兵,只有锡克人性情比较刚烈,所以英国人打量征召锡克人。这导致人数只占印度人百分之二的锡克人,在英国殖民地军队中占有四分之一的分量。
现在广州城中的一千多英法联军,法军只有500人,英军倒是有1000人,可是其中700多都是锡克人。同时锡克人因为宗教关系才形成了一个民族,非常的团结,类似中国的回人。即便是在军中,他们受到英国人管理的同时,也拥有自己的首领,宗教首领。
团结就是力量,就让锡克人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于是在告示内容被他们知晓后,立刻就开始向英军现在的首领巴夏礼提出要求,要求立刻行动把他们的兄弟救出来。
这让巴夏礼十分恼火,可是现在偏偏他们还离不开这些印度人,这些锡克教首领表示,如果联军不采取措施保护、解救他们的兄弟,他们就拒绝执行自己的义务。一旦这些印度人不配合,一现在广州的兵力,就更难以控制广州城了。
可是真的拿出五万两银子和五万担大米交给林福祥,这丢人就丢到姥姥家了,巴夏礼可丢不起这个人。看看法国人的态度就很清楚,他们坚持对这种土匪行径,必须要予以镇压,他们强调应该给中国人大炮和步枪,而不是银子和大米。
朱敬伦一直在巡抚衙门当差,哪怕占领委员会搬去了广州将军府他依然在这里,平时就负责翻译一些给柏贵的公文,但是随着柏贵向皇帝请辞,不再旅行他的职责后,送给柏贵的公文是越来越少了。
但柏贵这个人依然不可或缺,起码在英国人眼中不可或缺,否则他们就不会一直把柏贵囚禁在衙门里了,果然,到了下午,焦头烂额的巴夏礼就脸色阴沉的跑到了巡抚衙门,再次跟柏贵会面。
俩人会面的结局显然并不顺利,巴夏礼走的时候脸更黑了,如果没有意外,俩人估计又吵了一架。显然柏贵已经打定主意不夹在城外的反抗势力和城内的洋人中间当孙子了,他是打定主意要撇开自己。
朱敬伦本来也没有多少公务,加上有心,所以一直等在门边,当看到巴夏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走了出来。
巴夏礼直接从朱敬伦身边走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是一副纯正英国贵族的****,那就是不会看比自己第一等的仆人半眼的。朱敬伦也没有找巴夏礼,而是叫住了巴夏礼身后跟着的赫德。
巴夏礼这家伙,他是懂中国话的,可是偏偏要带着翻译,而他带的翻译,自然得是赫德这样的英国翻译,而不会找一个从香港或澳门来的中国翻译,这是很常见的,后世多少外国政要其实本身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同样会带着翻译,这是代表身份的问题,关乎的是国际礼仪和体面问题。
赫德看到朱敬伦喊自己,停下脚步走到一遍。
“朱,好久不见。”
朱敬伦也打了招呼。
接着假装不经意的打探:“我听说城外的乡勇昨夜…”
朱敬伦也不刻意假装自己不知情,老实说就算现在有人说这一切都是朱敬伦筹划的,估计赫德也不会信,没必要那么刻意,太刻意了,反而太假。
“唉,现在印度人要我们一定要救人,可是您知道,如果真的给了那中国人银子和大米,我们的政府不会答应的。法国人也会嘲笑我们的。”
朱敬伦假意沉思片刻,然后说道:“赫德先生,请恕我直言,你们大概还不太了解中国人的做事风格和谈判风格。我们有一句话叫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些银子和大米不是不可以商量的。我倒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城外的乡勇在向我们传达他们愿意谈判的信息,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水火不容!”
“好消息吗?”
赫德也沉思起来,他是真的在思考。
是啊,以前无论是林福祥的乡勇,还是其他官员、乡绅编练的乡勇,全都不接受跟英法联军谈判,现在他们送来了一封信,不就是隐含着可以谈判的信息吗。
赫德没有任何表示,随意笑了笑,径直去追已经渐渐走远的巴夏礼了。
赫德是什么人?
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是一直憋着干一番事业心思的年轻人,既然他领悟到这点,如果不尝试去说服巴夏礼,那就怪了。
只要赫德能够说服巴夏礼派人到城外去跟林福祥谈判,朱敬伦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因为他很确信,如果巴夏礼要派人去,如果他不打算亲自出面,那么赫德就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一旦赫德参与其中,那么就一定会找上朱敬伦。
因为朱敬伦对自己非常有自信,他相信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是让英国人和赫德都很满意的,他相信赫德会认为把自己带去谈判,会得到更理想的结果。
朱敬伦都没有猜错,果然第二天一早,广州将军衙门就派人来请他,说是赫德大人有事情要跟他商议。
第十九节 取信(3)
前往城外谈判的团队有三人,赫德是唯一的洋人,在十多个广州将军府八旗兵的保护下,前往石井跟林福祥谈判。
石井位于广州城北,后世属于白云区下辖的一个镇,此时叫做石井圩,因为一口石砌水井而得名。后世这里已经算是城市了,但现在还是纯粹的乡村。
这里民风彪悍,宗族势力庞大,英法联军占领广州之后,这里就成了乡勇的势力范围,巴夏礼多次带人来围剿,但一次一次都失败了,倒不是打不过,而是这里的地形限制,他们无法剿灭乡勇,不是被对方跑了,就是给对方袭击,烦不胜烦。
要跟这样的乡勇接触,是相当冒险的,巴夏礼是无论如何不能来的,赫德想拼前程,是他主动轻盈代表洋人前来,所以除了他一个人洋人之外,剩下俩人都是中国人,其中一个是朱敬伦,另一个则是伍崇曜。
伍崇曜这种商人,是广州城跟洋人接触最频繁的,而且他们跟官员不一样,他们跟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更愿意透露一些中国官员的态度和底线,因此更受洋人信任,所以这一次巴夏礼才将伍崇曜从广州衙门释放出来,让他作为谈判的一员来跟乡勇接触。
出了三人之外,还有一个带一封信的家丁,信柏贵写的信,家丁是柏贵的家丁,目的是为了跟当地乡勇取得联系,并告诉当地的乡勇,这些人是来谈判的,希望不要伤害这些人。
事实上,早在三月的时候,由于石井一带的乡勇活动频繁,巴夏礼带人多次清剿也没有成功,就威胁柏贵派人去开导过这些乡勇的,当时是让南海知县华庭杰手持他的书信前往,不过华庭杰只是敷衍了事,回来说“开导不从”,不久之后华庭杰更是自己逃出广州城去花县操练团练了。
这说明一个道理,柏贵从始至终都跟广州城外的乡勇有联系,他并不是一个完全死心塌地跟洋人的汉奸,当然他依然是一个汉奸,但却不能排除他心中的纠结,他不过是为了在夹缝中求活而已。
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不得不给洋人合作而已,是典型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文人,两面三刀是他们的本质,从来不会把后路堵死,是他们的做派。甚至连巴夏礼都很清楚这一点,经常抱怨就是柏贵暗中怂恿乡勇和村民们跟他做对,才让他无法控制局面。而柏贵在上奏给皇帝的奏折中多次汇报了当地乡勇的情况,很多情况相当详细,显然他对外面的乡勇情况是比较了解的。
果然柏贵的心腹家丁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普通农民,将信交给他后,不久就有乡勇装扮的一对士兵出现了,他们拒绝了八旗兵进村,让他们立刻回城,这些八旗兵巴不得呢。结果就只有三人进了村子,还被蒙上眼睛,最后带到了一个普通的石房子中谈判。
谈判的人朱敬伦并不认识,谈判的过程中他也甚少讲话,而是以赫德为主。
但是赫德的谈判方式太过于正式,让对方很不耐烦。
谈到傍晚也没有结果,晚上三人都住在一间房子中。
赫德非常焦虑,他是冒险前来博取功劳的,显然能解决这件事,会让他在广州领事巴夏礼这样的大人物面前露一把脸,但是如果不成功的话,这个风险就白冒了。谈判破裂的后果也是他不想吃下的,这种人为了功名而来,敢冒险,但却更珍惜自己。同时他深知中国人的某些行为确实很不文明,虽然也有西方文明中的使者豁免权观念,但是并不会严格遵守,中国人也讲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是动辄也会说“斩使祭旗”这样的话,显然不斩来使并不是一件原则性的东西,或者说中国人的原则性很不强,原则性的东西也说改就改。
因此赫德极其焦虑。
“赫德先生,也许我们可以跟他们私下接触一下,了解他们真正想要什么。您今天也表明了,我们是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和大米的,我相信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也许他们别有所图也说不定。”
房子中就三个人,赫德焦虑的奏折,刚刚被从监禁中释放的伍崇曜此时十分谨慎小心,他知道这些底层人民组成的乡勇都骂他是汉奸,所以他根本不说话,说话的只能是朱敬伦。
对朱敬伦的建议,赫德向来都愿意听,他此时也是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了。
“朱,您有什么办法能跟他们接触吗?”
朱敬伦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直接找他们了。”
赫德点了点头:“我也同意这一点,但是今天的谈判你也看到了,他们对我十分的抵触,任何有用的信息都不愿意透露。”
朱敬伦叹道:“赫德先生,因为您是一个外国人。”
赫德点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也许您出面会更合适。”
朱敬伦道:“在下也正有此意。”
说着走向破房门边,外面就有看守他们的乡勇。
“告诉你们的头,我想跟他谈谈!”
那乡勇喝骂了几句,看似很不情不愿的去通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出奇的顺利,很快他们就派人把朱敬伦带走。
之后赫德更为焦虑,他期盼朱敬伦能带回来好消息,但同时又告诫自己不要太过乐观,以免到时候失望。他在房中反复的转悠,没有半分睡意。接到这个苦差事的伍崇曜也是毫无睡意,没人知道他出城前,甚至给家人交代了后事。
两个焦虑的人哪里知道,此时朱敬伦只是在跟林福祥派人的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当喝的醉醺醺的朱敬伦晃晃悠悠,唱着小曲回到破房子中的时候,赫德一下子就迎了上来,伍崇曜也竖起耳朵来听。
但是此时朱敬伦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进房后就躺倒在了床上,在赫德的多次催问下,才口齿不清的说了一句“他们想要一个人”,接着就昏睡过去,任由赫德摇晃也醒不过来。
第二十节 取信(4)
第二天的谈判依然很不顺利,但却有了结果,因为一开始乡勇这边就一口咬定,拿人换人,其他什么条件都没有,这相当于通牒,根本就不是谈判。而且要洋人先单方面放人,然后这边再放人。
至于赫德提出的其他任何方案,这边根本就没有谈的意思。
结果下午谈判团队就被请出了石井圩,赫德一副失望的表情,倒是伍崇曜松了一口气,他总算安全了。
平安回到城里,巴夏礼第一时间接见了谈判团队,赫德将情况如实报告后大家都沉默了起来。
中国人的态度让他们感觉到了深深的不信任,就连赫德也觉得对方根本就没有诚意。
“你们都出去吧。赫德留下!”
朱敬伦知道巴夏礼要跟赫德商议一下对策。
第二天他们就行动了,巴夏礼亲自带队,率领300英军出发,去石井一带清剿乡勇。
但跟过去无数次一样,这次他们依然铩羽而归,被乡勇引到了山里,不但没有抓到一个乡勇,还三死六伤。当然乡勇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有近十人伤亡。
巴夏礼曾经多次去城外清剿乡勇,每一次都没有结果,这一次他心里应该很清楚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是他需要给印度人一个交代,甚至出兵的那三百人除了军官都是印度人,其实就是在堵印度人的嘴,证明他们已经付出了努力。
但朱敬伦显然不会让他的图谋得逞,当夜广州城就贴遍了告示,城外乡勇严正斥责英国人的无耻,在告示中表示,他们已经答应跟英国人以人换人,谁知道英国人竟然出尔反尔,带兵来攻。同时在告示中向英国人最后通牒,要他们三天之内把人送出城外,否则他们就要砍了那个印度人的脑袋,悬挂在广州城上。
此时印度人急了,他们并不知道英国人的计划,巴夏礼告诉他们,已经派人去谈了,但是对方不答应放人,所以他决定派兵清剿,清剿的时候,印度兵还是很卖命的,可是现在告示告诉印度兵,乡勇答应放人,可是英国人骗了乡勇。
这让印度土兵们感觉到被英国人深深的欺骗了,这时候巴夏礼又出来解释说,乡勇并没有答应放人,只是威胁英军放人,根本就没有诚意,但这时印度兵已经不再信任巴夏礼了,封死了军营,所有士兵都拒绝出勤。
城外又传出来发现有乡勇向广州城靠近的情报,一时间让广州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巴夏礼更是焦头烂额。
“大人,你说夷人会放人吗?”
对于朱敬伦让乡勇们做的事,林庄一直看不懂,他觉得如果朱敬伦真的想要洋人放人,大可以双方约定地点,互相交换,可是偏偏要让洋人先放人,就是换做乡勇,也不会答应。
“他们会的!”
朱敬伦一口笃定。
林庄疑惑:“大人这么肯定?”
朱敬伦笑笑:“你知道印度吗?”
林庄想了想:“天竺?那里不是被英夷占了吗?”
林福祥生长在澳门,他的亲族相当多都在澳门,林庄是一个有心的,他对洋人的了解还是相当深入的,虽然未必清楚英国统治印度的方式,但不妨他拿满洲人统治中国相对比。
朱敬伦点头:“没错,天竺。哪里的土兵造反了!”
印度大起义,到现在英国人还封锁着消息,广州的印度兵根本不知道家乡发生的事情,显然英国人在防范着他们。
这说明英国人很忌惮,恐怕心中现在已经把那七八百印度兵当成火药桶了,防没有兵力去防,打又不可能去打,城外还有上万中国乡勇虎视眈眈,英国人此时绝对是如坐针毡。
林庄一听印度土兵造反,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对比一下,如果中国的绿营都造反,恐怕八旗兵也会很慌乱,第一个要做的,绝对是安抚,不惜一切代价的安抚,别说让放人,就是真的要他们五万两银子和五万担大米他们也得给。
但林庄此时心中却想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跟的这个人,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让他一点都看不懂了。他已经多次拔高朱敬伦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是依然发现,他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个人。
这让他有些恐慌,林福祥让他跟在朱敬伦身边盯着,可是他寸步不离的跟着,却依然无法弄清楚这个人心中在想什么,这让他如何不恐慌,越发觉得朱敬伦神秘,越是觉得他神秘,心中的恐慌就越深重。
而且他深深的疑惑,朱敬伦闹出这么大阵仗,就只为了让洋人放一个人?
“大人,那肖阿巧到底是什么人?”
朱敬伦笑了笑:“那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对你们是这样,对洋人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无足轻重!”
肖阿巧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确实如此,一个很可怜的人。他因为袭击洋人,上个月被逮捕了。他的老婆女儿因为被洋人侮辱,肖阿巧一怒之下去袭击街角的洋兵,然后被捕,他的妻女则在他被捕后双双上吊,这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庆幸的是,洋人想要立威,还想要借助广州官府的权威来吓唬广州人,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于是希望柏贵出面,来审判肖阿巧,但是柏贵正在跟洋人闹别扭,或者说善于权谋的柏贵正在努力撇开跟洋人和乡勇这双方的关系,为此不惜向皇帝请辞,所以拒绝出面审判。洋人最后决定以占领委员会的名义来审判,但还没有行刑,就遇到了广州最近发生的印度兵被掳走的事情。
“既然无足轻重,大人为何要救他?”
林庄依然不解,或者说在借故打探朱敬伦的想法。
朱敬伦并不隐瞒他,知道告诉他的事情,肯定会传到林福祥的耳中,但此时朱敬伦手里没什么资源,让林福祥明白他的能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能够坚定林福祥跟他合作下去的信心。
朱敬伦如实说道:“肖阿巧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但是对广州城的百姓却很重要。”
林庄还是不明白,但朱敬伦已经不打算在说了,适当的保持神秘感,会让林福祥更加重视他。
到了晚上,英国人就做出了决定,单方面先释放肖阿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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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取信(5)
就像朱敬伦说的,肖阿巧真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对乡勇如此,对洋人也是如此。
但肖阿巧对广州人却很重要,因为大家都关注着他,而广州人对洋人和乡勇都很重要,谁都要争取广州人的态度。
洋人希望通过肖阿巧立威,让广州人再也不敢对抗洋人的权威。而朱敬伦要做的,就是让广州人都生出反抗的心思,让洋人寝食难安,让他们还得防备着城内的反抗,让他们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另外一个想法则是,通过逼洋人释放肖阿巧,借机打击洋人在广州人心中建立的威严,就好像之前巴夏礼强行从广州各大衙门中提走帮助过他们的汉奸一样,巴夏礼通过这种方法打击广州衙门的权威,朱敬伦也需要通过肖阿巧来打击洋人的权威。
所以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洋人是绝对不愿意释放肖阿巧的,这等于自己在打自己的脸。
但是巴夏礼别无选择,他跟赫德密议的时候,向赫德摊牌了。
告诉赫德,他不得不让步,因为他们的兵力此时无法承受印度人不履行职责,他们需要这些印度人配合。
赫德又问援兵的事情,因为援兵已经说了很久,按时间早该到了,八千英军一到,别说镇压广州的乡勇了,打到北京去也易如反掌,赫德对大英帝国的军队有绝对的信心。
巴夏礼告诉赫德,援兵不会有了,八千英军不会到中国来了,全部开到了印度,甚至有可能的情况下,要尽快跟中国签订条约,从中国撤兵,援助印度。
赫德这时候才知道印度大起义的绝密情报。同时他明白,他们真的没有选择了,必须放人。不但是需要这些印度兵帮他们维持广州城的秩序,通过还要要安抚他们不要像印度的同胞那样造反。
至于中国乡勇会不会放人,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了,中国人放人自然好,中国人不放人那更好,中国人要是杀了那个印度人,就更更好了,直接就激起印度人的仇恨了。
但问题是,肖阿巧让谁送出去,如果不能直接送到乡勇手上,乡勇大可表示他们没见到人,所以他们必须当面送到乡勇手上,然后对方放不放人,英国人都给印度兵一个交代了。
只是这种事太危险,上次大家出去谈判,都战战兢兢,而且乡勇的态度,实在是让人看不到任何诚意,谁敢保证这次派出去的人是安全的。
最后还是赫德,他真是为了成功不要命,另外还有朱敬伦,赫德来找的朱敬伦,他是真的觉得朱敬伦能帮到他。另外还有几个印度兵首领,巴夏礼需要他们见证,证明他们真的释放了中国犯人,他们该做的都做了,中国人就是不放人,也怪不到英国人头上。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赫德和朱敬伦,以及三个包头巾的印度锡克教士兵,在上次几个八旗兵的保护下,另外依然带着柏贵家的家丁。只是广州富商伍崇曜已经不在队伍中了,他先是被英国人囚禁,接着被派去城外谈判,那日回到广州城,第二天他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广州,谁也不知道他躲去了哪里。
八旗压着肖阿巧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并不平静。
一开始只有个别人认了出来,大喊了一声肖阿巧,紧接着越来越多围了上来。
他们倒不是要干什么,就是看个稀罕,就好像啊q看杀头一样,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认识肖阿巧,但是爱热闹的人可都听过肖阿巧的名字,肖阿巧袭击洋人,那可是上过告示的。
只不过当大多数人看清肖阿巧憔悴颓废的样子的时候,不免有些许失望,或许肖阿巧长得三头六臂他们才会蛮夷,才会符合他们心目中的好汉形象。
反倒是肖阿巧突然来了精神,他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他甚至以为这次被带出来,就是拉去菜市场砍头的。他本来什么都不关心了,但没想到当有人朝他欢呼的时候,他的心中竟然莫名有些自得,他觉得自己这怎么也算得上英雄了吧。
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跟着一行八旗兵向前走着,八旗兵们则各个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大爷样来,颇有一番趾高气扬的样子。
见到这种情况,朱敬伦都不知道该感叹民心可用,还是敢哀伤人民麻木了。
赫德的心情则是战战兢兢,他生怕此行中国人会杀了他,或者扣押他。但是这次出来,却绝对是解巴夏礼的燃眉之急,如果能成功,一定会给巴夏礼留下深深的印象,也许他之后就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领事馆二等翻译了,也许会成为参赞,日后会成为领事,最后是大使,几年后回到英国,女王会给他授勋,他就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英国贵族了。
可这一切都是在中国人守信的前提下,哪怕他们不释放印度兵,至少也不能扣押他,更不能杀了他。
朱敬伦也不安慰赫德,因为在这件事情中,他做了太多,那就要尽可能的少说,甚至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主动给英国人接触,从来都是赫德来找他,多言多失,一句话说错,就会前功尽弃。
所幸过程依然顺利,老百姓虽有相当多跟随的,但是大多跟到门口也就没了兴趣,因为他们以为肖阿巧是被拉到热闹的街区砍头的,到时候他们喊几声采,日后也有个跟朋友吹嘘的资本,可是他们竟然出城了,去什么地方鬼知道,大家都还要生活呢,就没人凑这个热闹了。
带着肖阿巧来到石井圩,他们成功的找到了乡勇,而且直接在谈判的房间中见到了那个印度兵,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印度兵不但不显得憔悴,反而看起来比过去胖了一圈,而且精神奕奕的连嘀咕带比划的跟几个中国人在交流,这让赫德等人困惑不已。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个印度兵这段时间受到了贵客的待遇,整天吃的好,谁的好不说,还有向导陪着,游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还去山上古刹中,让庙里精通梵语的老和尚给念了好多经文。
这其实是林福祥弄错了,他并不了解锡克教,却知道印度就是中国古书中记载的天竺,以为锡克人也信佛,实际上锡克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锡克教的教堂中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经典。
但是他的善意却传达给了这个印度兵。
其实就是在向印度灌输这样一种概念,那就是天竺跟中国是古老的朋友,有千年友谊,甚至不吝赞美的说,印度在古代一直都是中国的老师,中国僧人曾经多次到印度取经。还说中国人天然对印度人抱有好感,他们乡勇也不想跟印度人打仗,如果印度兵不打乡勇,乡勇也绝对不会向印度兵开一枪。
显然这是在做战俘工作,中国人的战俘工作,连经年的老鬼子都能感化,更不用说一个涉世未深的印度土兵了,当然林福祥的人工作做的还很生疏,如果是朱敬伦的话,或许这个印度兵直接投诚都不一定。
但林福祥他们显然也用心了,看看跟着谈判团队一起离开的印度兵,一路上不断的跟他们的首领讲述中国人的热情好客,还有一些道听途说的唐僧取经的故事就知道了,显然印度兵此时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充满了自豪感。
赫德对此有些郁闷,但是印度兵在用旁遮普方言讲话,他也听不懂。但赫德的心情总体是不差的,因为通过这件事,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但朱敬伦觉得,赫德得到的还不够,因为通过这一次算是患难与共的行动,朱敬伦知道赫德对自己的信任已经更深了一层,合作肯定是够了,大概以后跟中国人的沟通,赫德肯定会愿意听取自己的意见。不够的是赫德只是一个翻译,没有多大的权力,而朱敬伦需要赫德能掌握实权,至少让赫德对英国人产生重大的影响力。
所以朱敬伦必须助推赫德一步,让他的影响力能跟巴夏礼比肩,而巴夏礼的权力一半是因为他的地位,另一半则因为他是一个中国通。巴夏礼是占领委员会三委员中唯一会说中国话的,一般情况下,他的意见都会被采纳。而赫德对中国的了解,还要在巴夏礼之上,影响他权力的只有地位。
一时半会朱敬伦不可能推赫德成为驻华大使,但是他却能让赫德的影响力大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干掉巴夏礼,让赫德成为现在英法联军中唯一一个最了解中国人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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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月香楼
朱敬伦的计划一环套一环,每一步他都做的极其仔细,因为这件事太难,必须谨慎。
而且每一步的情报工作他都做的十分细致,绝对不能容许出一点差池,他早就在计划除掉巴夏礼,那么他肯定早就开始暗暗查找巴夏礼的动向。
他知道巴夏礼是一个相当张扬的人,十分傲慢的人,尤其是在中国,毫不掩饰的展现一个英国贵族的傲慢,当然现在他还不是贵族,但不妨他心中已经将自己当作了英国贵族。
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藐视所有中国人,但在真正的英国贵族跟前,却往往能保持一副前辈的姿态,所以中国人和英国人对他的评价极为极端,甚至法国人都认为巴夏礼是一个彬彬有礼,工作认真很有干劲,对英法联军维持广州极为重要的一个人人物。而中国人则人为巴夏礼是一个粗暴不堪的强盗,能做出抓商人辫子倒拖的事情,这种人肯定不能称为文明。
这些朱敬伦并不关心,他细心的发现了巴夏礼的一个动静,经常出入广州最大的青楼,东堤的月香楼。
在小东门沿街的一个茶楼上做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巴夏礼,看来今天巴夏礼又要去城外找姑娘了。
朱敬伦立刻跟随了下去。
东堤沿江一带,从小东门直到大沙头,停泊了数千艘花船,是广州最富特色的红灯区,不过从道光年间开始,一些花船也开始在陆地上建馆营业。而且越是体面的青楼,就越要在岸上有馆舍。
月香楼就是如此,年轻的鸨母赵月香十年前才搬上岸,但是却发展极快,短短十年间大浪淘沙,她已经成了广州城外最大的青楼了。
巴夏礼一人身在万里之外,找女人是平常事,就连大清的官员都经常来这地方玩,更何况更开放的洋人了。
前段时间朱敬伦忙着其他事物,也只是知道巴夏礼市场来青楼,但是却不知道更多的情形,眼见其他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就盯上了巴夏礼。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尾随巴夏礼出城了,朱敬伦也不担心巴夏礼看到自己,真的照面了,他甚至敢打个招呼上去。没看到广州地方官员,逛青楼的时候,甚至是顶戴花翎吗?大清律中可是明言禁止官员来这种地方的,律法规定是杖责六十,可是那些条文早就成了空文。制定条文,执行条文和逛青楼的都是这些文官,谁会认真执行?
官员都逛,朱敬伦逛青楼那就更正常了,反正都是下班时间,谁管得着谁啊。当然这些都是瞎担心,就算照了面,巴夏礼也绝对不会看朱敬伦一眼,他眼中没有任何中国人。所以朱敬伦更没有什么担心的了,大大方方的尾随巴夏礼。
当然如果真有一个放心的人,朱敬伦也不至于亲自动手,可惜他不能完全放心林庄,这时候他就更想念侯进了,如果侯进在这里,做这种事情也许比自己更合适。
青楼是污秽之地,不是说这里有多脏,而是这里的人情复杂。从古至今,青楼与官场,都是最污秽的地方,古今中外没有例外。
因此这地方聚集的人,也是三教九流,这地方向来就是江湖。
月香楼门前就有许多闲杂的江湖人,比如大门左侧不远有一个摆着测字招牌的算命先生,穿着破旧的黄色道袍,假装道士。
朱敬伦眼里并没有这种人物,他刚才看见巴夏礼走进了月香楼,只等片刻他也会进去,然后试探一下巴夏礼跟哪个姑娘接触,每日都干了什么。但却被算命先生突然拦住了,也好,朱敬伦正想做的自然一些,就跟算命先生攀谈起来。
“我观先生非常人!眉宇间有英气。他日必能一飞冲天。敢请先生赐字一观。”
算命先生照常的开场白。
朱敬伦笑了笑,提笔写下了一个朱字。
算命先生道:“先生要测什么?”
朱敬伦想了想道:“测姻缘!”
在青楼门前测姻缘,颇有一番趣味,他本就是玩的。
算命先生也笑了笑,妆模作样一番。
“朱字头为人,偏一个未字,先生家中确实缺了一人,尚未婚配啊。”
朱敬伦并不意外算命先生能看出自己未结婚这件事,这种人可太懂得察言观色了。
但他还是抬杠道:“先生怎知我未曾婚配,在下来此,不过是相中了楼中一姑娘,想讨一方室人。”
荆人是正方,室人指代小妾,西门庆埋葬李瓶儿的时候,本想写荆妇,被人劝阻后,才写了室人,但依然按照正妻之礼安葬。
算命先生道:“先生说笑了,先生并未娶妻。”
朱敬伦撇着他的眼睛打趣道:“你真的能从字面上看到我未娶妻?”
算命先生也不露怯:“此乃天机!”
俩人对视一番,朱敬伦哈哈笑起来:“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不知道,但我能看出来,今天你要再不开张,你的肚子就要挨饿了。”
算命先生脸色瘦长,而且皮肤发黄,最关键的是朱敬伦体内的机械体对生命气息极其敏感,让朱敬伦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个算命先生极其营养不良。
时间也差不多了,朱敬伦随手扔出一块碎银,一两不足的样子。
“拿去吃饭吧。在下要去看姑娘了。”
说完甩袖走进青楼,说不出的洒脱。
他却不知道那算命先生在背后盯了他许久。
青楼的规矩可不少,越是高档的青楼越是如此,古今亦然。
进门先有那穿着锦衣玉服,但却一副贱样,点头哈腰,把贱字写在脸上的归公招呼着。
想在月香楼这样的高档青楼中见到头牌姑娘,那真得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行。
首先你得一步一步来,分别分为“前门”、“升阶”、“登堂”、“进轩”、“落座”和“定情”,这些步骤一步都不能少的。只要肯花钱,也能尽快见到姑娘,但红牌姑娘就不能省,这是身份。
这“前门”也就是归公迎进来,然后跟你磨叽,跟你介绍楼里的姑娘和好处,你得先把这些归公打理好了,他们才会带你进一步;打理归公这一道手续,北方叫做打茶围,南派青楼也叫打水围,意思是给归公几个茶钱。下一步升阶,一般指的是上楼,月香楼是真有楼的,没有楼的则是另一番安排。上了楼你还进不得大堂,依然得打点,打点好了能进一些隔间,这就是登堂,大堂中可以听一般的姑娘弹琴唱曲,打发时间。
进轩可就是真正进入红姑娘的闺房了,这时候姑娘会请你坐下,或者弹琴唱曲,或者谈诗谈情,谈的差不多了。你也相中中意的姑娘了,称之为定情,这时候姑娘会给你斟茶,可别以为这是让你喝的,你得在茶盘上放银子,称为盘子钱。
这一套程序走下来,红姑娘没个十几两银子拿不下来,至于头牌姑娘,怕是百两都未必能请的动,相比这个时代的物价和这个时代的百姓收入来说,这里真的是高消费,古人说消金窟诚不欺我。
朱敬伦还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不是他舍不得花钱,恰恰相反,他已经扔出去三两银子了,这点钱不算什么,但只是在大堂,听归公讲“前门”故事的话,那可是相当慷慨了。他之所以不着急,是因为他此时还不合适去找姑娘,一旦到了姑娘面前,那你是睡还是不睡,你是过夜还是不过夜。你既不睡姑娘,也不过夜,偏偏问东问西,别人不怀疑才怪,青楼里的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又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保不准消息就走漏了。
所以朱敬伦是耐着心让归公把青楼的规矩和故事给他好好讲了一遍,有在大堂里听那纱帐后的姑娘唱了一回曲,喝了几碗茶。
但前两次把该听的故事,该喝的茶都喝了,这次如果还这样,那可就不太正常了。别以为青楼中人多眼杂,没人认识朱敬伦,这里的人精着呢,见过面的保不住就记住了,更何况朱敬伦已经来了两次。所以演戏演足,这一次朱敬伦少不得得走到最后一步去,见一见月香楼的红姑娘。
归公这次倒是没认出朱敬伦,还热情的拉着他,要给他介绍一下月香楼的姑娘,也就是想让朱敬伦打茶围。
“三跳子,有没有眼力劲?”
归公没认出朱敬伦,朱敬伦反倒是指出来。
三跳子不是什么好名,归公也不会起什么好名,所谓三跳,是一弹三跳的意思。
三跳子愣了一愣,忙一拍脑门:“哎呦呦,爷,爷您别见怪,我这猪脑子竟瞎忙活了,倒把真贵客给忘了。该罚,该罚!”
说着他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个嘴巴子。
朱敬伦是来过的,是打过茶围的,照规矩他该往下一趟招呼,除非朱敬伦自己不愿意。
“不碍事,今天我能见到姑娘们了吧?”
朱敬伦笑道。
三跳子道:“朱公子您说哪里话,您可是贵客,就算没空,小的也得给您张罗圆满喽。”
刚才还在叫爷,一晃改口朱公子,短短时间这归公就想起朱敬伦是谁了,果然是人精,在青楼中练就的这一双眼睛确实不赖,这也是朱敬伦谨慎的原因。
三跳子又道:“不知道朱公子是相见哪一位姑娘?四红四翠八位姑娘今日可都等着伺候您呢!”
四红四翠是月香楼的八大头牌姑娘,身价极高!
朱敬伦却是不急,佯装思考了一阵,摇着头拿不定主意。
接着才好似不经意的一问:“我方才见到那衙门里的洋人也来这里了,不知道这洋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您是说那巴鬼吧?”
归公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
连青楼的归公此时都瞧不起洋人。广州城认识巴夏礼的人,叫他巴鬼的不在少数,就连柏贵写给朋友的书信中,也以巴鬼称呼巴夏礼。这时代还是一个中国人装着“非我华夏即为蛮夷”的傲慢时代。
朱敬伦笑道:“没错正是衙门里那巴鬼子!你竟也认得他?”
朱敬伦有意从归公嘴里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只见归公道:“那巴鬼啊,没什么见识,喜欢老姑娘!这会啊,正在墨琴姑娘的房里。”
第二十三节 墨琴
听到三跳子的说法,朱敬伦不由有些失望,他原本还打算顺着话头,表示一点好奇,借故去见见巴夏礼碰过的姑娘,好试探到一些情报,但却是个老姑娘。
不是他对老姑娘有什么偏见,而是这时代确实有些腐朽的东西,而且是负气沉沉。
文人们主导的文化从宋代之后就越来越柔弱,那些文人自己柔弱,就希望女人更加柔弱,于是青楼中的红姑娘的年纪越来越小,甚至幼龄女子反而更受欢迎。
虽然朱敬伦知道这很变态,但如果他表现的太过异于常人,生怕暴露些什么,不得不说他现在实在是太小心了,心里的弦绷得太紧,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
所以他反而顺着归公的话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去悄悄那洋人看上的姑娘是什么成色呢,不想竟然是个老姑娘,蛮夷到底是蛮夷啊!”
三跳子略一犹豫,试探般道:“小人不骗公子,若真论伺候人用心,论床第上的功夫,其实还是老姑娘有味道。”
说道这里三跳子停下来,看似不经意,实则极其仔细的看着朱敬伦的表情。
朱敬伦此时故作犹豫,轻轻点头。
“要说这姑娘啊,本公子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了,这老姑娘倒是见的少。正所谓老马识途,老姑娘的手段当然是那些小娘子不能比的。”
看朱敬伦来了兴趣,三跳子立刻顺着话头,赞道:“听您这么一说,倒也是这个理啊,朱公子果然是见多识广,小人受教,受教了。”
三跳子不经意间好像就引导了一个客人的思路,不是自己硬推荐的,而是客人自己这么想的,玩的不爽了,也不能怪他不是,玩的爽了,那可不得给他赏钱?楼里的红姑娘们自然是不愁顾客光顾的,但是那些稍微上了些年纪的姑娘,却一个个得独守空闺。但是月香楼的台面在这里,就是这些老姑娘的身价也不低,可是来这地方的客人,那都是就高不就低,一个个的都盯着那几个最红的姑娘,所以这里的姑娘但凡有一点过气,那生意就一落千丈。一旦自己介绍成了,这些老姑娘可不得紧巴着谢他,另外鸨母也得夸她会办事。
但前提是让客人满意,所以如果不是客人露出一些兴趣,三跳子也不会没事找事硬给客人介绍那些老姑娘。
“只是——”
朱敬伦突然犹豫起来。
三跳子以为他主导了朱敬伦的思路,岂不知一切反而是朱敬伦在顺水推舟,论察言观色,看人说话的功夫,朱敬伦可一点不比三跳子差。
“只是那巴鬼不正在墨琴姑娘房中?”
朱敬伦说完摇了摇头。
三跳子笑道:“公子莫急,那巴鬼每次来,不过一时三刻,从不过夜。”
朱敬伦依然装模作样:“只是那鬼子碰过的女人——”
朱敬伦表现出一副厌弃洋人的态度。
三跳子立刻会意,哀叹一声::“唉,墨琴姑娘也不想让夷人碰的,只可惜得罪不起这些蛮夷啊。那巴鬼每每还带着几个夷兵,赵惹不起啊。”
巴夏礼极为谨慎,此地已经出了城,所以身边绝不能缺少卫兵,鬼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他呢。
朱敬伦点了点头:“也罢,本公子也就图个新鲜,就等一等他罢!”
三跳子连忙应承,同时招呼朱敬伦:“那朱公子暂时歇息片刻,小的给您找俩丫头伺候着!”
说完引朱敬伦上楼,楼上有不少隔间,大小不一。都是供客人暂歇用的,里面备着茶水果盘,还有小丫头伺候,若是肯花钱的花,也有姑娘来唱曲弹琴。青楼是雅地方,还真不是楼下大堂,二楼站满一圈姑娘摇着手绢招揽生意那种地方,相反处处琴音雅韵,是文人雅士汇聚之所。
朱敬伦很快就进了一个隔间,一张小桌子,大圈椅,他舍得花钱,一直扮演着一个花花公子的角色,所以让三跳子叫来一个唱曲的姑娘,又喊来两个丫头伺候着。唱曲的姑娘的长得并不漂亮,他们是青楼中陪客打发时间的,也就不用计较。
朱敬伦一副瘫子模样躺倒在圈椅上:“唱吧!”
琵琶声响起,女子阴柔的嗓音,娓娓唱来。
一个姑娘则在旁边抬起朱敬伦的腿,放在前面刚搬过来的一张圆凳上,自己则跪在旁边小心的捶腿,另一个丫头则站在旁边,不时的拿起桌上的水果点心喂到朱敬伦嘴边。
其实朱敬伦很清楚,这里的姑娘也是可以碰的,虽然长的不行,但是许多客人还是愿意过过手隐。不过朱敬伦没有这个兴致,始终闭着眼,张嘴就有吃食。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样子,三跳子巴巴跑来唤朱敬伦,说那巴鬼走了,墨琴姑娘可等着伺候朱敬伦呢。
朱敬伦不由感叹,还有无数人文歌颂古时青楼的雅趣,雅个屁,还不是跟后世的夜总会一个模样,都是卖肉的地方,不过一个披着一层纱卖罢了。
朱敬伦一副慵懒,在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随手往桌上扔了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得有三两的样子,直接就走,也不管几个姑娘如何分。
三跳子极为殷勤,因为朱敬伦几次来都让他印象深刻,出手极为大方。只是此时他又有些后悔了,不该贪图老姑娘的谢礼就把朱敬伦引去墨琴哪里,若是朱敬伦玩的不满意,日后不来的话,他可就吃了大亏了。
说话间,三两脚几人就到了地方,进了一个香闺,里面格局颇为不俗。有大堂,有茶室,有琴台,有浴桶,还有卧房。进了这里,不用走出去,就能享受到一条龙服务。
被三跳子领进门,就有一个姑娘迎上来,屈膝万福。
“这就是老姑娘?”
朱敬伦微微差异,因为眼前的姑娘,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绝不超过三十。
可是在这时代的青楼中,却是十足的老姑娘了,这时代的文人审美,真够变态的。
朱敬伦再一次感慨道。
三跳子早就识相的悄悄退了出去,并且合上了门。
“公子请!”
墨琴起身,然后做手势,邀请朱敬伦进去内室。
朱敬伦一边走,一边观察了下房子的格局,因为要除掉巴夏礼,这里很可能就是现场。
近内室前,朱敬伦已经发现,这个屋子竟然还是靠外的,窗户就对着江面,扫了一眼可以看到江面上的帆船。
进了内室,扫了一眼内室的物件,朱敬伦装作老手模样,对这些并没有表现出兴趣。
直接就对墨琴说道:“墨琴姑娘,我听说那巴鬼与你想好,在下也不过是好奇那洋人都喜欢什么花样,还请姑娘不吝赐教啊!”
朱敬伦流气的话刚说完,就从墨琴眼角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丝表情,似厌恶,似不悦,只是一闪而逝,紧接着就又是一副笑颜:
“公子莫急吗!”
其实朱敬伦也是在演戏,从内心来讲,他此时并没有寻花问柳的心思,心里装着大事,他处处小心,此时对女人完全没有任何生理兴趣,但是却不得不逢场作戏,他已经做好了奉陪到底的打算,尽管一想到要跟这个刚刚与巴夏礼颠鸾倒凤的女人在床上ml他有些恶心,但他能忍得下。
但内心的恶感还是让他找机会调整了一下,围着木桶转了转,手在木桶边缘划着,做工很仔细的浴桶,质地坚实,应该是柳木一类。
“本公子不急,姑娘不妨先给本公子讲讲那洋人是如何做的?”
墨琴不由娇嗔:“公子,这让奴如何说啊!”
朱敬伦也觉得自己说的恶心了,呵呵一笑。
“既如此,姑娘还是先给在下弹一曲吧。”
这才是墨琴熟悉的方式,点了下头,转身去拿墙上的琵琶。
朱敬伦突然道:“不过不是这里,去外面吧,本公子想赏江景!”
说完走到外屋,不徐不疾的走到窗边,月香楼附近的景象尽收眼底。
面前两百米外就是粤江(珠江),右手边一百多米是天字号码头,码头上此时停靠着四艘军舰,甚至能看到穿着军服的英国海军在擦洗甲板,左前方能看到东炮台,右前方远远也能看到海珠炮台,江对面的河南(后世海珠区)的街道也隐隐可以瞧见。
看不见的右后方,还有广州协镇的大营,里面此时驻扎着英军。
可以说这个地方虽然在城外,可是却是英军汇聚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巴夏礼敢大胆在这里活动的原因。同时也让朱敬伦明白,想在这个地方对巴夏礼动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否则能从广州掳走印度兵的林福祥,没道理会不对巴夏礼动手。
看了片刻,墨琴竟然搬出一个椅子来。窗户不高,坐在椅子上同样可以赏景。
朱敬伦没有客气,大咧咧躺下,双脚他直接搭在了窗沿上,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想竟就此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墨琴竟然还在一旁伺候着。
这时墨琴突然问了一句话,竟然将朱敬伦惊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是吃公门饭的吧?”
朱敬伦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这个青楼根本就知道自己衙门里做事,在给洋人当翻译。
这也是太太谨慎了,即便他们知道了又如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自己刻意隐瞒之下,他们都能知道自己的事情,谁知道会不会联想到更多,要知道这里的人一个个可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
不过朱敬伦倒也镇静,反问了一句:“姑娘,何以见得?”
第二十四节 跟班
一切只是一个误会。
墨琴说她看到朱敬伦睡着的时候依然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墨琴说,她曾经见过一个官人,那官人说,这世上最难吃的两口饭,一口是皮肉饭,一口就是公门饭。墨琴说他觉得朱敬伦身上有一股公门气,所以觉得朱敬伦应该是吃公门饭的。
气质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朱敬伦前生混迹官场半生,身上确实有一些公门的气质,至于说21世纪的官场,跟清朝的官场有多少不一样,说真的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所以那些气质也很相似,结果被墨琴给觉察了出来。
虽然墨琴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朱敬伦也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敏感。
“姑娘好眼力!在下确实在衙门里办差。”
既然对方不是打探到自己的身份,同时没有察觉到更多的东西,朱敬伦反倒不用隐瞒,他的明面身份并不需要隐藏起来。
墨琴笑道:“既是在衙门里办差,想必公子来找奴家,也是为了巴大人吧?”
巴大人就是巴夏礼,有人称他巴鬼,有人称他巴大人。
朱敬伦一愣,这墨琴竟然细微处就能猜到这些,他真的有些吃惊了。
墨琴接着道:“看来奴是猜对了。只是公子见谅,奴家不能给公子引荐巴大人。非是奴家不愿,只是巴大人不许。”
朱敬伦立刻明白,看来想通过墨琴跟巴夏礼牵上关系的人还不少,至少有商人,或者一些渴望前程的读书人,第一次大烟战争的时候,就有书生给洋人写信,希望得到洋人资助,让他去考科举,表示将来做了官会如何如何报答云云。古代读书人的节操诡异莫测,有文天祥那样的忠贞之士,也有洪承畴那样的变节之辈。这不值得奇怪。
此时朱敬伦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墨琴误以为自己也是想通过她来走后门的,既然对方这么认为,他反而不用隐藏了,大胆询问起来:
“不知那巴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何喜好?”
墨琴沉默了片刻,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道:“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好人?!
朱敬伦没想到是这种评价,他心中不由触动,当日巴夏礼在大街上抓中国人辫子的样子,让他实在无法将巴夏礼跟一个好人联系到一起,同时巴夏礼对中国人的作为可不止那一桩,虽为亲眼所见,但道听途说也不少,这是一个在中国人印象中及其粗暴的人,动辄采取暴力对待中国人,包括亲自带兵清剿乡勇。
但或许就跟他在其他洋人面前表现的如同一个绅士一样,在青楼的姑娘面前,他或许也展现了他的英国绅士风度,所以对墨琴而言,巴夏礼就是一个好人。可是对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广州人来说,巴夏礼就是一个恶棍,就是一个蛮夷。
之后朱敬伦又试探了一番,可惜全无所获,墨琴显然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拿捏的极好。朱敬伦甚至连巴夏礼到青楼的规律都没有试探出来。或许巴夏礼来青楼本就没什么规律,如果太规律了,恐怕在就横尸街头了。
连续三次尾随巴夏礼,朱敬伦也是在他必经之地上等着,看到他的身影后才能确认他确实出城了,几次之间相隔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规律。
墨琴很会说话,自然能消磨时光,不知不觉竟到了天微亮的时候,朱敬伦借故说自己饿了,墨琴立刻去张罗吃食。竟然还要亲自去办,看来过气的老姑娘确实艰难,要是那些红姑娘,肯定有小丫头前后伺候,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做什么事情。
吃完饭,天已亮。
朱敬伦遗憾的表示时间过的真快,然后告辞离开。
没探听到更多的情报,他并不遗憾,因为他至少观察到了地形,这件事记不得,他有的是耐心。
出了月香楼,刚到大街上,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昨日给他测过字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这次没有带幌子,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大街上,也没有说话,直接鞠躬到底。
“哦,先生可是又要给在下测字?”
朱敬伦笑道。
算命先生神情严肃,起身道:“在下不打算再测字了。”
朱敬伦道:“多好的营生,弃之可惜。”
算命先生笑了笑道:“在下找了一个更好的营生。”
朱敬伦道:“那就恭喜先生了。”
算命先生又道:“也恭喜公子了。”
朱敬伦疑道:“恭喜我?”
算命先生道:“没错,在下打算向公子毛遂自荐!”
朱敬伦明白了,这算命先生说的更好的营生,就是跟着自己混口饭吃,但是他凭什么,凭什么敢笃定自己会收他?
“先生说笑了。”
朱敬伦拱手一拜,不打算跟他多做纠缠。
算命先生却张开手臂,拦住朱敬伦。
接着语气飞快道:“如果在下算的没错,公子是在做一件大事。”
朱敬伦哈哈笑道:“先生说什么胡话,在下还有要事,如果先生又是腹中饥饿,在下愿助先生一两顿酒钱。就此别过。”
算命先生很坚决:“先生是要对付洋人!”
朱敬伦心中已经不冷静了,这是他最谨慎的地方,却一而再的生出警兆,连一个算命先生都随口说了出来,这让他生出一种很强烈的不安来,秘密工作做的多了,人就有些草木皆兵的条件反射。
“先生可不要乱说,莫非你想讹诈我?”
朱敬伦语气冰冷起来。
算命先生道:“公子莫怪,在下情急,在下是一番赤诚。恳请公子收留,赏碗饭吃!”
想做朱敬伦的跟班,或者叫做长随,或者叫做幕僚,都一个意思,是帮闲的。
朱敬伦道:“你且说说,留你的好处?”
算命先生道:“在下能帮公子对付洋人!”
朱敬伦继续摇头:“先生说笑了,我并没有对付洋人的意思,说不好听点,在下现在也是靠着洋人吃饭哩。”
算命先生摇头道:“公子莫要欺瞒,公子三次尾随巴鬼,这绝非巧合。”
朱敬伦心中一叹,这又是一个人精,这两天在青楼这里碰见的人精,竟比自己之前几个月碰到的加起来还多。
朱敬伦做的已经足够隐蔽,但是只怕有心人,他三次尾随巴夏礼,希望找出巴夏礼行为的规律,却不想这蛛丝马迹却被青楼门口一个算命先生给注意到了。现在这个算命先生毛遂自荐,希望跟着自己。
朱敬伦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收了这个人,赌一把他的忠心,要么任由这个人成为一个炸点,随时可能炸自己一下。危险的东西,要么除掉,要么干脆死死绑在身边,一个不变的原则是,绝对不能让风险失控。
但他此时并没有安置此人的地方。
于是顺手从怀中逃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这里有一些银子,不多,二三十两也有了。你拿着先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三天后我还会在这里。”
然后朱敬伦随即离开,这种态度就很有意思了。
朱敬伦既不告诉测字先生自己叫什么,也不告诉对方自己住在什么地方,甚至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只扔下了一包银子,这是毫不在意对方的样子。
直接回衙门,不止是去工作,因为现在朱敬伦又开始常住衙门了,上次带着林庄夜宿张府,就被张家少奶奶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就又搬到了衙门里,而林庄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在广州城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对林福祥势力来说并不算难。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朱敬伦的计划已经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运作了,他必须全力以赴,衙门更方便他第一时间得到各种消息,随时做出调整和应对。
刚到衙门口,朱敬伦就被一个人喊住了。
街角走出一个人。
“侯进!”
朱敬伦叫了出来。
他这几天还在感叹,如果有人帮自己,也不用自己一切都亲力亲为了,但他又不可能什么人都敢用,所以不时的会想一下侯进和马老三俩人,但是两个月前就让马老三给侯进传话,却一直没见到侯进来找自己,今天终于见到了,还有些意外。
“唉!”
侯进答应了一声,却连朱二的名字都没敢喊。
朱敬伦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明显的感觉到侯进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没有了过去的自然。
他看到侯进穿着一身破衣服,相当的拘谨,身子不自然的微微曲着。
对比一下自己,一身上号的绸缎长衫,头上还带着瓜皮帽,脚上是官靴,一身打扮相当的体面,朱敬伦明白,大概是侯进心中有心事了。
不由的上前,格外亲热的拍了一下侯进的肩膀:
“我说猴子,你怎么才来啊,老三没有带到话?”
大概是朱敬伦的热情让侯进的不适少了一些,讪笑了起来:
“话是带到了,只是一时有事耽搁了。”
朱敬伦也不追究这话中的真假,大咧咧道:
“来了就好了,正好兄弟现在忙的很,还得靠侯哥帮衬着。”
说完这话,侯进脸上又有些拘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过去的一起的穷苦兄弟,现在他却要来给兄弟做事,地位上的差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
朱敬伦也没有办法,他知道侯进是一个心思很多的人,此时也没时间开导他,而是让他先等一下,自己大踏步走回衙门。
第二十五节 大红包
衙门口的门子见到朱敬伦进来,老早就出来等着,笑嘻嘻的将几个小包交给朱敬伦。
朱敬伦也不避嫌,一起接了。
包里有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朱敬伦顺手打开一个小点的不包,里面有十两纹银,直接就给了门子,但布包他得收着,因为里面是礼单,他得知道什么人给他送了礼。
没错这些都是别人送的礼,按照门子的说法,这叫做孝敬。
往衙门里送礼,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甚至形成了一个产业链,有的是各种掮客帮忙在官员和商人之间拉关系的,后世这叫做寻租。不过之间大家往往都不会直接见面,一方是通过门路广泛的掮客,一方则主要是通过门子或者亲随。
比如曾国藩在北京做翰林的时候,突然得到道光皇帝的赏识,短短一年之内连升三级,结果为了体面,从寄宿的驿馆租房单住,座师穆彰阿介绍了自己一个亲戚给曾国藩做门子,做的就是这种收受之类的勾当,只可惜那门子仗着自己是八旗子弟,胆子太大,收到的银子在经过曾国藩同意之前,他就敢私自花销,结果被曾国藩给开除了。之后曾国藩虽然单住,但依然劳烦了驿馆的门子为他招呼了一段时间。
朱敬伦没有亲随,所以一些勾当,就是巡抚衙门的门子代劳了。这门子做这种事已经经年了,很懂得其中的规矩,来衙门送礼的人也如过江之鲫,他十分仔细的把每人的红包都分门别类的很好,从来没有出过差池。
朱敬伦倒也大方,从来不吝赏赐,多少都会打赏给门子一些,所以门子做起来格外用心。
而门子也是一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在朱敬伦面前相当恭谨,倒不是完全因为朱敬伦大方,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朱敬伦这个人不简单,别的不说,衙门里十几个通译,凭什么独独给朱敬伦送礼的最多呢?
朱敬伦回到房中,也没有清点,只从大大小小的银包中拿出了一个看起来最大的,取出其中的拜帖和名刺,径直就又出了衙门,将银子立刻交给侯进。
“侯哥,这里有三十两银子。”
侯进还扭扭捏捏:“这怎么好,我有钱,不用。”
朱敬伦笑道:“侯哥你还跟我客气。这么说吧,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你拿这些钱,先去弄一身衣裳,然后去永清门外的月香楼。”
侯进可不是省油的灯,战前他们在广州城带过有一阵子,月香楼这种地方,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却听过,知道是什么地方。
不由疑惑:“去月香楼做什么?”
朱敬伦道:“帮我盯着一个人!”
侯进这才收了银子,跟朱敬伦询问了一番,径自走了。
朱敬伦再次回到衙门,随着占领委员会搬到将军府,加上柏贵的去职,巡抚衙门这边的公事是越来越少了,朱敬伦也相对清闲了一些。
人清闲了,并不意味着权力变小,而只要手中有权力,就不会愁钱。
朱敬伦手上的权力,基础是因为他是巡抚衙门的翻译,但更重要的是他玩的好,所谓弄权是也,你得会弄,权才是权,否则就只是一个象征。
之前朱敬伦还之时巡抚衙门这边一个普通的翻译,跟其他大大小小的翻译没有两样,甚至英国人更信任那些从香港教会借调过来的翻译,可是那时候朱敬伦可以收到的红包,就比其他人多得多。
而现在吗,朱敬伦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翻译了,自从上次陪着赫德把印度兵辛格交换回来之后,占领委员会给他安了一个助理翻译的头衔,现在广州巡抚衙门这边十八个翻译都归他管理。
也就是说,朱敬伦现在已经是这里的翻译团队头领了,地位提高后,收礼就更多了,其中多数并不是要求他办事,仅仅是为了维持关系,以庆贺升官的名义送来的礼物。不过对于一些商人的饭局,朱敬伦是一概拒绝,他从不去应酬别人。
朱敬伦都不去应酬那些商人,可是为什么还有人一如既往的来送礼呢,那是因为他真的能办事,懂办事。
别人给钱,自己办事,这显然是一个贪官污吏的行迹,朱敬伦是这样的人吗?
他现在需要钱,这段时间颇为奢靡的花销,都是靠这些商贾的贿赂来支持的。但这不是他收受贿赂的理由,至少不是唯一的理由,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拆开一封封礼包,那里面一封封礼单,以及拜帖,在朱敬伦看来,那就是一条条关系,拼起来就是一张关系网。一时半会未必用的到,但迟早会用到。
朱敬伦不断的拆着一封封礼包,大都是用绸布做的锦包,大小不一,都显得鼓鼓囊囊,多的有二三十两银子的,少的也有五两的,有碎银子的,也有大洋,当然不是袁大头大洋,而是墨西哥鹰洋。西班牙殖民地时代铸造的墨西哥银币流通极光,不止大量输入中国,就连美国都在大量流通,堪称一个时代的国际货币。
突然朱敬伦拆开一封礼包,用红纸包起来的三包银币,数了数竟然多达一千枚,折合白银可有七百多两,当真是大手笔了。
朱敬伦收过五两、十两的,也收过三十两、五十两的,但超过百两的大礼都没有,更何况这一千个鹰洋的厚礼,不由对此产生了疑惑。虽说他已经算是能办事,也肯办事的,但这么大份礼依然太过罕见,送礼的人所求必然不小。
带着疑惑朱敬伦打开了对方的名刺,署名是陈启信,朱敬伦更纳闷了,因为这个人他认识,是从澳门来的那个翻译,曾经跟他住过一个房间,后来占领委员会搬走后,他也跟着走了。
跟朱敬伦不一样的是,陈启信是法语翻译,朱敬伦则是为英国人服务的,俩人之间少有交集,此人为何会给自己送上这么大一份厚礼呢?
又翻看了一遍礼包,里面再无其他物件,也没有求助办事的信件,又没有请客的请柬,就只有一份名刺,上面简单写了恭喜朱敬伦荣升助理通译。
这更让朱敬伦疑惑了,但是对方不找自己,自己也绝不会找上门去。
第二十六节 方山
不是朱敬伦对这个澳门人不感兴趣,而是他不想太过于主动,让对方觉得能吃住自己,就好像对那个算命先生一样,明明是自己没有选择必须收下对方,但却要表现的对对方丝毫不感兴趣一样。
陈启信这个人跟自己住过几天,没有什么冲突,但也没有什么交集,回忆起来出了感觉此人对翻译工作不太上心,反而对人情交往极为热衷之外,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了。
但此时朱敬伦突然发现,这个人对自己或许有用,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法语翻译。
朱敬伦一直在为英国人服务,因此跟法国人接触较少,而那个陈启信却一直在法国人那边当翻译。现在城中的力量对比,英国人看起来比法国人强一些,拥有上千兵力,可是其中大半都是印度兵,所以真的打起仗来,法国人的作战意志或许会更坚决一些。
现在还不知道陈启信对法国人的影响力有多大,如果能有朱敬伦在英国人这边的影响力,虽然也不算大,但就足够了,关键时刻只要能影响到对方的决断就行了。
三天时间,朱敬伦没有去找陈启信,陈启信也没来找朱敬伦。
朱敬伦不急,他继续稳妥的处理着自己这边的计划,第三天下班之后,他再次出门,这一次他不用考虑巴夏礼的行踪,不用在城门口的茶馆等待,径直走出了城外。
从番禺县衙对面的番禺直街一直往南,出了小南门,继续往永兴门走去,到红庙前,往西拐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月香楼下。
朱敬伦没有进楼,因为有一个人在等他,就在大街中间等他,正是那天他们分别的地方,朱敬伦告诉他,三天后自己会来这里找他,那他就在这里等着。
他叫方山。
方山是一个阴阳先生,也是一个摸金校尉,他自称是一个道人,他真的在一个道观中修行过,只是没有道士度牒。
对方山来说,当道士只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跟农民种地,商人经商一样。因为他家有一个当道士的叔叔,所以他顺理成章也去当了道士。
但那只是一座小山,一座小庙,并没有多少香火,靠着种几亩地过活,可是乱世纷扰,盗寇横行,一伙强人上了山,占了他们的庙,夺了他们的庙产,他叔叔跟他一起不得不下山讨生活。
乡下也已经是一片残垣,可以依靠的亲族都没了,他们流落江湖,很是干过几年昧良心的买卖。靠山吃山,山倒了,艺还在,就只能吃手艺,道士也是有手艺的,看相,算命,瞧风水都是看家本领。所以他们的手艺就是给人找龙穴,找风水宝地,这是乱世,朝不保夕,没法的时候,他们也用手艺找一些古人的墓穴,出家人的忌讳要少一些,他们不怕晦气,而且每次都会给人家好好超度一番,心理负担更少一些。
只可惜他叔叔是个迂腐的人,只在饿狠了的时候,才会向死人借粮,不然方山也不至于窘迫到现在这样。后来叔叔死了,方山只是一个半吊子,他自己找了几回墓,但都失败了,还险些被人打死,吃了一段时间牢饭,幸而反贼破城,他才得以活命。
之后他不再混迹于山野,来到了广州城,给人算命测字为生,但依然过的惨淡。
他不想这么下去,他见过太多的众生相,见过在山野中被野狗豺狼啃噬了半截的弃尸,也见到过死后还锦衣玉裘,奢华无比的贵人。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天生的,人命由天定这种话他叔叔信,他不信,所以他是半吊子。
但是作为一个野道士,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改变这一切,每日算命、测字,运气好的时候,也顶多吃一顿饱饭,经常是三餐不继,那一日见到朱敬伦的时候,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上一顿饭了。甚至前夜他还去扒了酒楼后的垃圾,先是被一条野狗咬伤,后被几个乞丐打了一顿。
第二天朱敬伦给了他一顿饱饭,他吃的很饱,但心里很苦。
于是第二天他找上了朱敬伦,他要跟着朱敬伦,因为他想吃饱饭。
方山一大早就在这里等候了,他不知道朱敬伦什么时候来,虽然他知道每次朱敬伦都是午后才来,闭城门前离开,但他真的不想错过。于是他就在这里等了一天。
脸上微凉,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已经下了有一阵子了,这雨让方山有些担心,担心朱敬伦会失约,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不徐不疾的走来,方山心中没来由一种委屈,几欲痛哭!
“公子!”
他一揖到底。
“先生是守信之人啊!”
朱敬伦笑着走上前去,将躬身到底的测字先生扶起来。
“公子也是守信之人。”
方山恭谨道。
朱敬伦道:“走吧,先避避雨吧。先生可还想去月香楼?”
方山摇摇头:“就在一旁就好。”
俩人来到旁边的屋檐下,外面的月越来越大,这种淅淅沥沥的雨往往会下很久。
空中的凉气浸入心肺,在这七月的天里其实是相当舒服的。
“先生来广州几年了?”
朱敬伦甩了甩衣袖,不经意的问道。
方山道:“那年洪兵围城就留下了。”
洪兵可不是洪秀全的兵马,而是广州的洪门起义。
朱敬伦道:“那有四五年了啊。先生为什么要跟我?”
方山道:“我瞧公子身上有富贵气,跟着您不受穷。”
富贵气?
朱敬伦呵呵笑了起来,他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但是在他的职场生涯中,养出了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却是有的。
朱敬伦道:“方外之人也怕穷吗?”
方山讪笑:“是人都怕穷。”
朱敬伦道:“好!我能保你富贵,你能给我什么?”
方山看着朱敬伦的眼睛,十分认真、执着道:“我的命。”
穷人只有命,只有命能拿来交换。
朱敬伦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这个!”
说完他指了指方山的胸口,他要他的心,一颗忠心。
第二十七节 侯进
方山是有心人,他很快就递上了一个册子,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名姓、祖籍,以及一些立誓的话。同时还夹了一张字条,上面记录着一些时间,以及一些名字。时间是巴夏礼进出月香楼的时间,名字是巴夏礼碰过的月香楼中的姑娘。
以方山能清晰说出朱敬伦三次进入月香楼的眼力,他记住巴夏礼一些动向也并不意外,从那些姑娘名单中可以看出,巴夏礼最近两个月,独独喜欢墨琴姑娘。
据方山解释,主要是因为墨琴姑娘是一个老姑娘,伺候的更加周到,而其他姑娘见到洋人不是害怕就是有些厌恶,不经意间总会让巴夏礼生气。
这个解释也说的通,这是一个青楼女子都鄙夷洋人的时代,这种情绪跟后世有些外国商店鄙夷中国顾客是一个道理,至于什么大声说话之类的,法国人、意大利人嗓门也喜欢公开场合大声说话,有哪家奢侈品店敢拒绝法国人?
一队印度兵经过,俩人停止了交谈,目送这些士兵走过。
从城门到码头,一直是洋人重点把守的要地,他们需要广州的贸易,这不仅仅是利益,更是安全,没有南来北往的商船,他们连基本的物资补给都会中断。不仅是永兴门这里,永清门哪里的巡逻士兵也不少。所以在城门与码头之间的月香楼极为安全,巴夏礼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
对朱敬伦来说,要动巴夏礼,最佳的时机或许只有他跟墨琴单独相处的那一两个小时。
“走吧,去月香楼。”
路上动手难度太大,这是朱敬伦早就注意到的事情,不提来往不断的巡逻士兵,巴夏礼身边随时都会带着卫兵,否则林福祥等人或许早就动手了,能抓英国公使的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只抓一个印度兵。
去月香楼,朱敬伦还得见一见侯进,他希望侯进能给他带来一些好消息。
侯进此时躺在一个姑娘的怀里,旁边还有小丫头不断的送上水果,过的好不惬意。
但他却很烦闷。
这一切都是他兄弟给的,而且是一个过去跟他一样苦哈哈的兄弟给的,这让他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他知道这种情绪要不得,这是嫉妒,但他忍不住。
他出身在一条船上,他爹,他爷爷也都是出身在船上,他是一个胥民,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应该在船上生活。但是他们过的太苦了。
有人说胥民被人歧视,这是对的,有人说胥民不能上岸,否则会被当地百姓排斥,这却是假的。中国的任何民族都没有这种感情,普通百姓其实胥民,只因为胥民太穷。因为穷,所以作奸犯科,所以大家更歧视他们,歧视他们,就又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推到他们身上,越发的歧视他们,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但最终连胥民自己都歧视自己,别人的歧视不可怕,自己对自己的歧视才让人绝望。
那一年,穷的揭不开锅,当他父亲亲手把年仅八岁的妹妹卖给一个肥胖的牙婆的时候,侯进跑了,他站在岸上,冲着那卑微的父亲大喊,他再也不当胥民了。他跑上了岸,但他父亲没有追他,他恨他父亲,他越是过的艰辛,他就越恨他的父亲。
可他父亲死了,他连恨的人都没有了,他一无所有,他才知道,原来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他什么事都干过,偷盗、抢劫、伤人,他还当了兵,不是为讨口饭吃,而是他想得到更多,但是他们败了,败的那么惨,败的让他生不起一丁点的勇气,他又一次没有希望了,又一次一无所有了。
那天他从一艘花船上下来,输光了所有的钱财,包括打仗期间林福祥发的赏格,甚至还有朱敬伦送给老娘的棺材本。这时候马老三找到了他,告诉他,朱敬伦让他去广州,他当然不敢去,他无法给兄弟交代。
最后他实在是混不下去,他打算来了,他做好了被兄弟斥责的准备,丢脸而已,又不是没经过。但他没有丢脸,朱敬伦根本就没提那五两银子的事情,反而又给了他更多的银子,原来兄弟发达了,想让他帮着做事。
帮兄弟做事,侯进不含糊,只是心中有根刺,或许在他心中,他更希望是他发达了,然后去照顾其他兄弟。就像他当年上岸,心里憋了一股劲,发誓要赚很多钱,然后找到妹妹,但他没赚到钱,也没有找到妹妹。
无论怎么不痛快,侯进也没有拒绝,他没有拒绝的本钱,这是让他更痛苦的事情。
他拿着钱,先去了一个成衣铺,找最好的衣服给自己来了一身。当他看到店主看他的眼神从鄙夷变为恭敬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他来到月香楼,他找各形各色的姑娘,折腾她们,玩弄她们。但他感觉到不到一丁点的爽快,可他偏偏又要更变本加厉的折腾她们,玩弄她们。
不过正事他也并没有落下,朱敬伦让他盯住一个人,他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人的身上,他发现这个人玩世不恭,十分聪明,能逗引的楼里的姑娘们笑的喘不过气,而且绝对不是装的。他发现这个人非常受欢迎,短短几天就如同在楼里待了几年一般,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都十分和谐,十分融洽,好像就是生在这里一样。
不过这没什么,如果朱敬伦想要这种人的命,他举手之间就能给办了,但是刚刚他震惊了,因为从他所在的这个位置,透过窗口他就能看到那个方先生。
他刚才看到方先生跟他兄弟朱敬伦站在一起,站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
朱敬伦让他盯着这个人,而朱敬伦自己却又和这人站在一起,这让他突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兄弟似乎在做一件不一般的事情,这么想之后,他并没有埋怨朱敬伦隐瞒他,心中反而突然间有了一些悸动,他对这件事来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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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巴夏礼当街抓商人小辫子,赫德帮手以及林福祥抓走印度兵的事情,均属于事实。参考赫德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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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意外
对朱敬伦来说,侯进突然来到广州是一个意外,他虽然很想让侯进来广州帮他,但是侯进迟迟不来,他的计划中原本已经没有了侯进。
但是侯进来了,所以他适时的修改了计划,如果侯进不来,他打算亲自做某些事情,既然侯进来了,他就打算让侯进做一些事情,他知道有些事情侯进做起来比自己更合适。
在朱敬伦的印象中,侯进是一个人渣,心狠手辣,但是内心脆弱,他记忆中侯进曾经生生的把一个英国兵的心挖了出来,那是在战场上,他是在通过这种残忍来证明自己不脆弱,事实却反而暴露了他内心的卑微。
这种人什么事都敢做!
但他来到月香楼并没有看到侯进,他也不知道侯进在什么地方,也许在某个姑娘的闺房中逍遥快活。
他不着急,他打算在去墨琴房中看看。
墨琴的房间跟几天前相比,又有了一些不同,作为一个老姑娘,除了没有丫头伺候,她的房间显得过于奢华了一些,可以看到梳妆台上不止一个的首饰盒子,看到崭新的古琴,以及换了一遍的纱帐铺褥。
朱敬伦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都是别人送的,却不是巴夏礼送的,但一切都跟巴夏礼有关系,那些希望能巴结上巴夏礼的人希望巴夏礼能够爱屋及乌,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不过月香楼里的鸨母似乎不为所动,竟然没有给墨琴派姑娘来伺候,让探听这一切的方山都很奇怪。
朱敬伦没有在墨琴房中久留,他不是来会姑娘的,既然墨琴已经把他当成跟其他商人、甚至官员一样试图通过她巴结巴夏礼的人,他所幸装到底,他送给墨琴一副别人送的古画,然后隐晦的表达了一下希望墨琴能在巴夏礼面前说说自己的好话,然后就走了出来。
之后他让三跳子给他找了一个雅间,找姑娘来弹琴听曲。他是一个人,方山被他打发走了,并且在进楼前就交代了,让方山装作不认识自己。老实说,他不是不信任方山,也不是怕方山跟洋人有关系。只是他要做的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可能让他随便托付给一个刚刚认识的人。
听了片刻的琴曲,一个人走了进来,是侯进。他不意外,因为他就是在这里等侯进的。他知道侯进就在某个角落等着他,会自己找上来的。
“公子,这人太无理了,非要闯进来!”
三跳子跟了进来,跟朱敬伦道歉。
侯进直接对朱敬伦笑道:“果然是朱兄,方才看到像你,来这一看果然是你啊。”
朱敬伦也笑了:“是侯兄啊,多日不见风采依旧,不想在这里见到了。”
侯进这时候瞪了刚才一直阻挡自己的三跳子:“看到没有,还在这里戳着干什么?”
三跳子装作为难的看向朱敬伦:“这,这,公子你看?”
朱敬伦道:“好了,你出去吧,这是我朋友,碰到了刚好说点事。”
三跳子这才离开。
接着朱敬伦又摆手示意弹琴的姑娘出去,顺手给了二两碎银子。
房间中只剩下侯进和自己后,朱敬伦才开口说道:
“侯哥,这里的情况你都清楚了吗?”
侯进道:“差不多了。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朱敬伦一点都不隐瞒:“我要你帮我办一个人。”
侯进问道:“那个方先生?”
朱敬伦遥遥头:“不是他,办个洋人!”
“洋人?”侯进一顿,马上道:“巴鬼?”
巴夏礼在月香楼出入,这种事他自然知道,朱敬伦让他在这里待了三天,让他盯一个人,却又不打算办那个人,又说是办一个洋人,侯进马上就反映过来,朱敬伦要对洋人动手。
朱敬伦点点头:“没错,就是巴鬼!”
侯进直接问道:“要活的,要死的?”
他说的痛快,对广州城中有绝对影响力的一个大人物,好像伸手提一只鸡一样。
朱敬伦可没那么轻松,郑重强调道:“要活的。你可别太大意。巴鬼身边随时都有卫兵,这附近少说也有五百士兵不断活动。如果抓不到活的,弄死也没关系,但是得让人知道巴鬼活着。”
侯进道:“你放心,肯定给你弄个活的。你就说什么时候动手?”
朱敬伦道:“越快越好。”
他等不了了,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感觉到不踏实,尤其是最近变故太多了,首先是被那墨琴察觉到自己对巴夏礼有兴趣,还被一个算命先生察觉到自己在跟踪巴夏礼,鬼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被多少有心人注意到了。
俩人随后又商议了一番计划细节,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把所有的细节都推敲的差不多了,这才分别。
刚走出月香楼,朱敬伦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一个熟人,张家的管家张勇。
本不想多事,装作没看见,偏偏那管家看到了自己,只能随便拱了拱手。
但那管家却走了过来。
“可巧了,竟碰到先生!”
张勇走到跟前拜见道。
朱敬伦叹道:“是巧了。”
俩人都说巧,但说的意思却不同。
张勇道:“还说明日去给下生下帖子呢,不想今日竟碰到先生。”
“下帖子?”
所谓下帖子,一般都是请人。
果然张勇道:“我家老爷回来了,想做一局请先生一会。今日在下是来请少爷回去的。”
张家的少爷张磐常年躲在青楼中,朱敬伦也曾听说过,不想竟然就是这月香楼。至于张家的老爷张千山,那是在南雄驻军,防备太平军从江西过梅岭的,竟然这个时候回广州了。而且竟然要下帖请自己赴会,朱敬伦心中不由算计起来,这又是一个意外,那张千山此时回来就很奇怪,请自己更奇怪。
朱敬伦有心试探,却也不直接问,先从张家少爷问起:“你家少爷就在这楼中?”
张勇叹道:“可不是吗。我家少爷在这里借铺,老爷好容易回家,所以专门来唤。”
所谓借铺是文雅的话,其实就是长眠青楼,借铺还有干湿之分,借干铺是只光过夜,不睡姑娘,湿铺则是让姑娘陪过夜。在姑娘房间中连续数月常住的,还称为“专迂台”,这张家少爷显然就属于后者。
朱敬伦顺着话锋叹道:“是啊,你家老爷回来了,少爷自然该回家的。不过在下所知,张老爷不是在南雄领兵吗,怎的现在回来了?”
张千山是清军千总,由于广州城被占,柏贵曾以代理两广总督的名义下令,没有调动两广军队,此时广东的军队跟英法联军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既不打也不和。同时英法联军已经北上,法理上三国还在交战状态,虽然清军不太懂得国际法,可是也该知道此时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作为武官此时回广州绝对不合适。
张勇是一个老实人,疑惑的表情说道:“是啊,这也是怪了,老爷可从没回过家。自从置了广州这宅子,老爷就没回来过。不想昨天竟然回来了。”
朱敬伦心中暗自思忖,这个千总几年都没回来,显然并没有把广州这里当成家,此时回来还要宴请自己,绝对有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对了先生,既然巧遇,小人也就不烦劳了。不知先生明日可有空,移步鄙府,让我家老爷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敬伦真的不想此时把张千山扯进来,这个武官此时回广州,还要宴请自己,要么是察觉到了什么,要么就是想要自己牵线,跟洋人或者广州府牵上关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此时此刻朱敬伦都不想搀和。
所以他婉拒道:“张老爷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公事颇多,等过了这阵,再上门叨扰。”
张千山是一个武官,据说手里还有一些亲信人马,不是一个普通的武官,这样的人迟早是能借上力的,朱敬伦给对方面子,但不是这几天,得让他办完这些事后在说不迟。
张勇倒也没纠缠,只说了些闲话,俩人各自离开。
朱敬伦没想到,麻烦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第二日一早,门子就来传话,说衙门口有一男一女求见朱敬伦,送来的帖子是张家的,以张千山的名义邀请朱敬伦今夜赴会。
张千山的口气十分和气,但是朱敬伦此时真的不想惹麻烦,就让门子回门外的男女,告诉他们自己最近都很忙碌,过些日子必然登门赔罪。
可是门子回来说,门外的男女不见到朱敬伦死活也不肯走。
门子肯来回这么奔走,按照惯例也是吃了门包的。口气中不仅流露出希望朱敬伦见一见的情绪,看来张家的门包相当大方。
也罢,只能出门说一说了,反正他死活是不想这时候见张千山的。
出了门,不由惊疑,男人自然是张勇,可是那女人一开口朱敬伦立刻就听出来,他记得清楚,正是那张家少奶奶翠云的声音,当日在张家大小姐闺房外曾经说过话,朱敬伦的的记忆力今非昔比,入耳不忘,一下子就分辨了出来。
顿时心中暗道麻烦。
第二十九节 想分一杯羹
这一次见朱敬伦,张勇极为谦卑,老远就打躬作揖的。那妇人也一脸歉笑,道了万福。
“朱先生好。”
到了跟前,张勇道好,脸上神情极为尴尬,明摆着一副我是来求人的样子。
但朱敬伦真的不想去。
解释道:“老管家十分抱歉,在下近日着实忙碌,分不开身。还请老管家代为转达,请张大人勿怪。待日后定当登门赔罪。”
张勇表情难看,都快哭了的感觉:“哎呀,先生万勿如此。小人知错了,昨日小人偶遇先生,偷了个懒,失了礼数。今日小人特来赔罪,恳请先生千万到府一聚!”
朱敬伦稍微错愕,顿时明白张勇的意思,正常的礼数,他该下帖子来请朱敬伦的,但是他昨日见了朱敬伦,加上本来就没把朱敬伦太当回事,嘴上说了说就算,现在看来,张千山那个千总是给他下了死命令,甚至骂过他了。
朱敬伦叹道:“老管家说笑了,在下不是小气之人,怎会见怪。当真是公务缠身!”
这时候那妇人竟突然哭了起来,老管家是快哭,她是真哭,眼泪哗哗往下掉。
边哭边道:“先生不怪管家,那就是怪奴家了!奴家万死,当日不该请公子出府,只是奴家惧怕,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奴家只是一介妇孺,见识短浅,怠慢了先生。恳请先生万万赏脸来府上一聚奴家定当亲自赔罪,若先生着实生气,那就打奴家一顿!”
张家少奶奶翠云姿态放的极低,她是青楼出身,拉的下脸面。他说朱敬伦怪罪,那又是另一桩故事了,那夜朱敬伦带林庄到张家,结果让翠云觉得不安,当天就通知朱敬伦,带走洋人后,让他尽快离开张家。
这一主一仆,一个哭丧着脸,一个真的哀哭,在巡抚衙门口很快就惹来了旁人的注意,朱敬伦不由头大,他绝对不相信翠云这女子真的以为得罪了自己,但是她偏生如此说,只能说明张千山给她下了死命令,很可能发了很严重的威胁,逼的她不得不如此,用这妇人的不讲理手段。这算是不顾脸面了,就算拉的下脸,就算是青楼出身,也绝对不舒服。
朱敬伦思忖,那千总看来非得今日见自己一面,到底是为什么?
朱敬伦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疑惑,按说张家人不可能猜到自己在图谋广州城,可如果他们猜不到,为何会非得见自己,张千山作为清朝武官,不惜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回广州城,然后要见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自己也疑惑,加上不能任由张家主仆一直闹下去,朱敬伦只能答应下来。
“好吧,你们且先回去,在下完了公差立刻就去。”
俩人这才欢颜离开,朱敬伦却挺不痛快的,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多事,却反而被人强行邀请赴宴,心里能痛快才怪,就看那个千总想要做什么。
一天无事,下了差立刻赶往张府。
管家老早就在大门口迎接,态度比以前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也不知道张千总是如何教育他的。
到了张家客厅,那个千总也早就在门口迎接,穿着一身便装,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还有数道伤疤,怎么看都是一个凶悍的好勇斗狠之人。
张家的情况,朱敬伦是不怎么了解的,大都是上回赫德查访之前,张勇跟他介绍的。
知道这个千总过去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练得一身武艺,但是家道中落,张家少爷和小姐甚至流落江湖长达八年之久,后来张千总靠军功翻了身,一番查访才在广州找到两兄妹,置了宅子给他们安身。
最为奇怪的是,张千总嫁女儿之后,张家少爷就常住青楼,放荡不羁,其中的原因,老管家却讳莫如深,而他们是新搬来广州的住户,左邻右舍也不太清楚,朱敬伦也没有用心探听,所以对张家真的还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番客套俩人进入客厅。
落座之后,张千总就感叹起来:“在下请先生来,乃是为感激先生为张家解忧。当日得知府中闯入四个洋兵,在下寝食难安,日夜都想回府料理。怎耐军务繁忙,无法抽身。多亏先生仗义出手,特备下薄酒,向公子道谢!”
朱敬伦稍囧,明明是因为张家小姐救了自己,才招惹来了洋人,张千山不提原委,只说感谢。
朱敬伦却不能装糊涂:“小人汗颜,实乃小姐为救小人,才招惹的灾祸。小人怎能置身事外,料理那几个洋人,乃小人分内之事,要说感谢该是小人感谢贵府才对。”
张千山道:“在先生面前不敢称大人,你我就以平辈论交如何?”
朱敬伦道:“岂敢岂敢。”
张千山也不执拗,反而转身向一旁伺候的管家发话:“小姐怎么还没来?”
张勇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小姐说身子不适!”
张千山冷哼一声:“朱先生对张家有救命之恩,这灾祸都是她闯下的,先生上门,她不来敬一杯酒这成何体统。你去叫她,绑也给我绑过来!”
在这个千总面前,张勇显得极其怯懦,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张千山立马和颜悦色请朱敬伦吃菜喝酒,又说了一些军伍之事,有意无意透露出他手里有精兵强将,同时对洋人霸占广州显得极为痛恨。
朱敬伦不知他的用意,但听得出他是在试探自己,所以一直附和,绝不表露任何态度。
张大小姐这次过来了,尽管脸上带着不高兴,还是乖乖的行礼,然后在张千山的威逼下,乖乖的敬了朱敬伦一杯酒。张千山这才让她回去。走的时候,张小姐还狠狠的瞪了朱敬伦一眼,显然迁怒于人了。
“朱先生,小女自幼失散,没有礼数,先生勿怪。在下日后定当好好管教一番。”
张千山为女儿的无理道歉。
朱敬伦道:“张大人言重了,小姐实乃小人的救命恩人,再说小姐并无失礼之处,何谈怪罪!”
俩人又开始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张千山依然是在试探,朱敬伦说话则滴水不漏,绝不透露任何信息。
见实在探听不出什么,张千山突然开门见山起来。
“听说先生以前是林福祥大人的勇兵?”
原来是因为林福祥,听到这里,朱敬伦反而舒了一口气,如果对方直接从自己身上联想到什么,那就严重了,意味着朱敬伦早就暴露了,至少被人掌握了蛛丝马迹。
朱敬伦道:“不敢相瞒,在下确实曾在林大人勇营中效力。”
张千山道:“在下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了。敢问先生,如今是否还在为林大人效力?”
这话就问的太无理了,朱敬伦现在明明是为洋人做事,张千山却直接问他是不是还在为林福祥做事,等于直接点出朱敬伦是不是林福祥安插的间谍了。
但朱敬伦也不着急。心里稍微分析,渐渐有了一些头绪,自己的表现确实有些离奇。他是勇兵这件事,张千山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张小姐当时救自己的时候,朱敬伦就穿着勇服,而且他也从来没有隐晦过。后来又去了衙门做事,给洋人做翻译,可是偏偏帮忙料理了四个洋兵,加上本身跟那四个洋兵就有瓜葛,怎么看也不太可能真心给洋人办事。至于张千山猜到朱敬伦依然在为林福祥做事,是因为林庄暴露,还是仅仅是猜测,这就不知道了。
这个张千山突然点名自己跟林福祥的关系,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也许是好的。因为在朱敬伦看来,张千山怎么都不可能跟洋人合作,他是南雄的武官,跟广州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承认:“林大人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奈何当日洋兵攻城,在下与大人走散,至今没有大人下落。”
张千山叹道:“可惜。在下听说前些日子林大人抓了一个洋兵,真乃大快人心。在下岁是一介武夫,得知林大人此举,心向往之,奈何无缘一见。在下还得知林大人驻兵城外,日夜练兵,大有收复广州之意,在下更是佩服,若林大人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当仁不让。”
张千山这等于是表明心迹了,原来他是想参与夺回广州,好立下一个大功。此人的千总职位听说都是靠一刀一枪拼杀来的,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只是朱敬伦是受过谍报训练的,口风丝毫不漏:“大人真乃忠勇之士。”
张千山叹道:“奈何在下不识林大人啊。”
说完看着朱敬伦。
朱敬伦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敬了张千山一杯,连说天色已晚,借口告辞。张千山则不断挽留,让朱敬伦就住在张府,说就把张府当自己家里,住衙门里哪里有住家里自在。朱敬伦则以最近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
朱敬伦走后,张千山心思沉重,朱敬伦小看他了,虽然朱敬伦说话极其小心,但是张千山依然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看来他们就要动手了啊!”
张千山暗道,因为朱敬伦再三表示最近公务繁忙,什么公务?在张千山看来,所谓公务就是图谋广州。
洋人占领广州,然后乡勇收复,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功绩,他张千山必须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