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失礼君前太尉怒(四)
刘协的心情,如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从被立为天子之日起,先是被董卓欺凌、继而被李傕诸贼胁迫,於水深火热之中度过了三四年的时光,移驾到许县之后,至少到目前为止,简直是猛然一下,翻身做了主人,不仅真正地第一次感受到了天子的尊荣,而且眼看着大汉的中兴好像也有了希望,——他如何能够不愉悦万分!
在这个变化上,最先的时候,刘协甚至是挺不适应的。好几次荀贞向他禀报军政大事,问他的处理意见,刘协起初的反应居然都是“悉从公之意”,后在丁冲等的或提醒、或鼓励下,他才尝试着说自己的看法,虽然最终都还是以荀贞的意见为主,可至少在其间,刘协有了参与的感觉,也因是之故,对於荀贞,他如今的信任可以说是超出了对钟繇等近臣的信任。
进到殿中,刘协一眼看到伏拜在群臣最前的荀贞和杨彪,到得其前,亲手把荀贞扶起,又把杨彪扶起,笑道:“朕今日略设薄酒,以请公等,是私宴也,公等何必如此拘礼!”又叫其余参宴的众臣平身。
一二十个大臣相继从地上起来,在荀贞和杨彪的带头下,分成两列,中间空出一条道来,恭请刘协往去龙椅就坐。刘协便拿出天子的威严,迈开脚步,庄重地从两列大臣中穿过,到了主座前,转身坐下。钟繇、丁冲等近臣紧紧跟随,分立在刘协座前左右侍奉。
刘协说道:“公等俱请就坐。”
仍是荀贞、杨彪为首,众臣回到自己的席边,分别落座。
刘协环顾殿中诸人,笑盈盈说道:“适才朕已说了,今晚只是私宴,望公等都不必拘束。”
他顿了下,向众臣解释他为何今晚设宴,说道,“今晚朕之所以设下此宴,是因为今天朕去了司徒府,……公等皆知,今日是上计之初日也,朕亲眼看到,今天可着实把司徒赵公给累坏了!朕又想到,近日来,朝廷除上计外,另还有一件要紧大事,便是屯田,於今正当暑季,骄阳似火,荀公等操持屯田此务,定是更加辛劳,当然,公等於此亦有佐助之功,故而朕乃今晚特设此宴,把公等都请过来,也算是朕借此,以稍慰公等这些天来为国为朝的辛苦!”
荀贞起身行礼,说道:“陛下,此悉臣等之本分。陛下因此赐宴,臣等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刘协笑道:“荀公!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今晚希望公能多饮几杯!等下酒宴上了,朕要亲给公敬酒!”再次环顾众臣,把自己从司徒府回到宫中后,一直到刚才进殿前还在琢磨的开场白的第二段,接着说了出来,——刚才讲的那是他开场白的第一段,他说道,“现正进行的屯田、上计此两项政务,毋庸朕说,公等也均知此两务之重要。上计且不须多提,若屯田者,荀公向朕说,进展顺利的话,今秋便可开始耕种,不耽误今年的冬麦,至明年夏秋之际,即可得收成矣!公等可知,收成能有多少?……诸公,足有百万石之多!”
说到这里,刘协叹了口气。
侍奉在其座前侧的钟繇躬身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屯田许下此政若得以顺利进行,则明年可收粮百万石,这是喜事,臣敢问陛下,却不知陛下为何忽发喟叹?”
刘协说道:“朕想起了去年在长安时的所闻!去年长安大旱,百姓困乏,朕闻之,乃至有人食人这样的惨事。元常、诸公!彼等都是我大汉之民,都是朕之子民啊!可是那个时候,朝廷府库亦是空虚,朕拿不出多少粮来做赈济,遂到今年春,朕又闻之,长安数十万生民,存者已十不余一矣!”说到伤痛处,刘协闭上了眼睛,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旋而眼睛睁开,痛心说道,“如果李傕、郭汜诸贼能有荀公的
眼光和见识,早早地也在长安屯田,则便是去年有大旱之灾,朕之子民又焉会枉死如许之多?朕又焉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而束手无措?”
这话看起来是在斥责李傕、郭汜,可未尝不是在质问杨彪等公卿大臣,你们为何没有早早建议在长安屯田?殿中群臣皆是无言。
钟繇安慰刘协,说道:“陛下,此皆臣等之过也!然好在许县屯田如今已在推进中,是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也;而且那些从长安随圣驾到许县的百姓,现多已被纳入屯田,从此不必再有沦为流民之忧,有了生计,此亦陛下之天恩浩荡也,想来他们对陛下现必是满怀感恩。”
——屯田的劳力,除掉从徐州、兖州调来的屯田兵、民以外,跟着刘协迁到颍川的百姓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是所有从长安出来的百姓都迁到了许县,更多的本是河南尹人,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些回到家乡的,自有河南尹张纮安置,倒亦是因此恢复了些河南尹的元气。
刘协说道:“其余的不说,就只屯田功成之后,军粮耗用以外的余粮,可收入朝廷府库,以备在又有灾荒之际,赈济百姓这一条。朕以为荀公屯田此措,就不仅必须要在许县成为定制,以后,还要再往别的县、别的郡都推广开来!”问诸臣,说道,“公等以为然否?”
戏志才率先回答,说道:“陛下英明远见!臣以为陛下此议甚是!”
别的群臣大多也都附和。
刘协脸上痛心的神色被振奋的期待取代,他顾视殿中的杨彪等人,说道:“荀公尝引前贤‘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语奏朕。朕深以为然!朕相信,只要屯田此政能得到足够的推广,让全天下的黎民黔首,让全天下的朕之子民都能吃饱肚子,则假以时日,黄巾贼乱以来,十余年干戈不息,使我大汉所受到的满目疮痍,必就能逐渐地得以恢复!朕也相信,待至那时,四方州郡,王土所至,凡我大汉之民也就都不会再有今之颠沛流离,而将重新安居乐业!”
荀贞起身下拜,说道:“陛下圣明,臣所以建言,请朝中行屯田此政,正是为此,正是为想要实现陛下所言的这番远景!”
殿上众臣神色各异,有的频频点头,赞同刘协之语,有的若有所思,眼光撇向杨彪等。
杨彪带头反对屯田,这点众人俱知。
此时的杨彪坐在席上,单从脸色来看,却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程嘉虽得了刘协的特别恩准,也被召来参与此宴,但他的官职最卑,故此位次亦就最为靠后,差不多快挨着殿门了,离杨彪隔了八丈远,不过他所坐的位置,位处於杨彪所坐之席的斜对面,——本朝尊左,然在燕饮、凶事、兵事时尊右,是以杨彪坐的是右首最上,而程嘉坐的是左边最末,因而离得虽远,抬起眼来,程嘉正好能够斜斜地看到杨彪。
程嘉瞧见杨彪呆坐独席之上,面无表情,腰杆仍然很直,貌似无异,可他心中这会儿难道也会如他的表情一样么?料之肯定不会!程嘉摸着稀疏的胡须,嘴角露出了点嘲讽的笑容。
刘协亲切地请荀贞落座。
等荀贞坐下,刘协话题转回上计,说道:“今天是上计的头一日,朕特地到司徒府去看了一看。今年来朝中上计的各郡上计吏,朕闻说,共有四五十数,远及海滨,东莱、会稽等郡的上计吏也都来了!诸公,朕很高兴!很高兴啊!虽然说还有不少郡的上计吏,因为各种原因,今年未能到朝上计,但是诸公,朕相信,在荀公、杨公、赵公等诸位贤良大臣的辅政之下,只要朝廷持续不断地推行如屯田这样的良政,那么早晚有一日,那些今年未来
上计的诸郡,也都会来朝中上计!百余郡国上计朝中的盛景,朕坚信之,一定还会再现於京师朝廷!”
刘协的这第二段开场白,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说的屯田,第二部分说的上计。
屯田的那一部分明显是在夸赞荀贞,是在支持屯田。
计这一部分,乍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上计,又好像是对荀贞、杨彪、赵温等都做了赞许,可不用去想就能听出,其实依旧还是在夸荀贞。
殿中诸臣至此,脸上的神情越发的丰富了。
开场白说完,刘协给诸位参宴的大臣留下了点回味的时间,随即就示意钟繇,可以开宴了。
钟繇便就代刘协传下口谕。
早就候在殿外的宦官、宫女们,捧着佳肴美酒,鱼贯入进,分别把酒菜呈奉到诸臣席前的案上。并有乐师、歌女、舞女,亦进至殿下,乐声响起,舞蹈翩翩。酒宴正式开始。
刘协如他所言,竟是果然端酒下来,到荀贞案前,赐酒与之。
荀贞惶恐起身,再拜谢恩。
赐罢荀贞,刘协又赐杨彪、赵温、张喜。杨彪等也谢恩不已。
接下来,荀贞、杨彪带头,群臣又向刘协敬酒。
却从刘协进殿到酒宴开始,前后不到小半时辰,诸位大臣,特别荀贞、杨彪就已是三番两次的离席行礼,要么谢恩,要么对答,只由此便可见,这天子的赐宴确实不好吃受,也就难怪参加御宴前,大臣们都会先把肚子垫饱。——这垫饱肚子的不止杨彪,参与今晚此宴的荀贞在内的众人,大多皆是如此。
肚子既已饱了,菜肴上来,遂就没有胃口多吃;至於酒,天子面前,谁会多饮?除非天子是个好酒,又强迫群臣非要喝的,刘协才十四五岁,对酒兴趣不大,所以整个殿上酒宴的气氛相当平稳,除了参宴的诸位大臣轮流向刘协祝酒,基本没什么热闹可言。
二更起开的酒宴,将近三更,差不多就到了散席的时候。
就在大家都知道酒宴已到尾声,等着刘协下旨说酒宴结束,然后各自还家之时,却忽然一声闷响,紧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传来,刘协和诸臣顺着响动看去,见是殿角一人摔倒在地,应该是摔倒的时候,带住了案几,案几上的食盘、菜肴散落一地。
众人再看那摔倒之人,身形矮瘦,相貌奇丑,脸上一块一块的斑,可不就是得了刘协特别恩准,得以参加此宴的司隶校尉府都官从事程嘉。
原来这程嘉今晚是头次参加御宴,本就相当兴奋,更重要的是,他自觉是荀贞座前的红人,而荀贞现已是权倾朝野,遂乃不免就少了三分自制,因虽是无人向他劝酒,他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却是已经喝醉,只是醉了,尚且无妨,他又觉着炙肉好吃,等不及炙肉的宦官给他呈递,亲自探身去取,於是一个没坐稳当,就摔了个狗啃泥。幸亏没有摔到那烤架上,要不然免不了还要一番皮肉之苦,但烤架下的炭掉出了几块,碰到了他的衣服,很快就撩起了火苗。
刘协吃了一惊,急声令道:“快、快,快把火灭了,切勿烧到都官!”
近处的宦官、宫女赶上前去,七手八脚,有的用手拍打,有的取水来浇,一时间乱成一团,就连乐伎、舞女,受此影响,也不禁乱了节拍,乐声散乱,舞姿失度。
众臣有的吃惊,有的失笑。
杨彪满脸怒气,愤然起身,大声说道:“陛下,程嘉失礼君前,大不敬也,臣请陛下治其罪。”
259 闻悉主意将军恐(一)
程嘉醉酒殿上是可以理解的,也不能因此就说他烂泥扶不上墙,上不得台面。
作为一个有才干、有野心的士人,却偏偏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乃至当年在冀州之时,被本地士民以“冻梨裳”这样极具侮辱性的绰号嘲笑之,强烈的反差,自然而然的便造成了程嘉对功名越发的渴望,也因此他一向来的行事,都有古之纵横家的遗风,急功求利。
辛辛苦苦的跟着荀贞干了十来年,期间出生入死的任务没少做,——远的不提,只说近年,比如穿过袁绍的地盘,到张飞燕那里出使,又比如荀贞攻略河南尹前,他到张扬那里出使,就只这两件出使之任,便都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尤其前一件,稍有不慎,走漏风声,即可能会被袁绍遣人截杀之。
那么终於等到了这一天,荀贞以勤王之功,迎刘协驾到许县,得以秉政朝中,他水涨船高,现如今之任官,品秩虽不高,才百石之吏,但是都官从事之权,却可以说是足能让他在许县横着走,任何一个朝中大臣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兼之汉室尽管凌迟,天子的权威现在尽管衰弱,可刘协毕竟是皇帝,他又以百石吏的身份而得以得到刘协特别的恩准,得以参加今晚的御宴,他的心情会是怎样?扬眉吐气、激动快活,可想而知!因此醉酒,不足为奇。
刘协之所以特别恩准程嘉参与今晚此宴,便是因他知道程嘉是荀贞的心腹之吏,故而虽见程嘉酒醉跌倒,亦是吃了一个惊,同时隐觉好笑,然旋即闻得杨彪之言,请求惩治程嘉失礼君前的“大不敬”之罪,却遂不免下意识的,就把头转向荀贞,目光落到了荀贞身上。
这大不敬之罪不是一件小罪,轻则贬为庶民,重则乃至杀头。
程嘉称不上足智多谋,和戏志才、荀彧等远见有识、风度翩翩的诸士相比,自是有所不足,但他之前也绝没有过愚蠢的表现,最多也就是“锋芒”锐了点而已,荀贞是没有想到他会在刘协赐的御宴上喝醉摔倒,竟是出了这么个洋相的。事出意料之外,好在久居人上,这么多年的历练,荀贞不是白历练的,早就已是城府深,一边心念电转,一边脸上毫无异色。
他从容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温声和语地说道:“陛下,杨公的进言甚是,程嘉失礼君前,大不敬也,臣亦请陛下严惩其过。”
——却是把杨彪的原话几乎原封不动的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把杨彪的“治其罪”,不动声色地改成了“惩其过”。
这小小的改动,被殿上的多数大臣听了出来。
刘协却没有能够立刻分辨出这其中的不同来,反是不禁因此为难,看看荀贞,看看杨彪,再又看看仍然倒在地上的程嘉,手放到了颔下,迟疑说道:“这……。”
即使未能及时地分辨出荀贞与杨彪话中,“过”与“罪”这两者的区别,可刘协不蠢,又哪里会能不知,莫说这程嘉只是喝多了,在殿上摔了一跤,严格来讲不算什么失礼君前,完全是可以一笑置之而已的,便是他真的犯下了什么大不敬的罪过,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有荀贞在这里,也是轻易不好惩治的,可是,作为君上,“作为被冒犯的一方”,又在杨彪、荀贞都建议惩治程嘉的情况下,该怎么给程嘉解脱?刘协没有急智,仓促间,不知该何以应对了。
荀贞低眉垂目,然刘协的促窘,尽落其余光中。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泛起:“再是聪明,再经磨难,到底仍旧是个少年人啊!”
余光不仅在注意刘协,荀贞略微朝右侧身,而且注意到了对面和左边这两列席间,参加今晚此宴的一二十个大臣里头,陈纪、戏志才、荀彧等不算在内,余下的那些要么稳坐不动,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悄悄地眼神左右瞟动,应是在观察别人的动静。
有一人的目光偷摸摸地看向荀贞这里,这人是董承。
荀贞微微抬起眼,嘴角露出些许笑容,和他对视了一下。
董承像是受到了惊吓,触电一般,目光登时移开,刚刚移走,他大约是反应过来这样做太明显,不合适,又把目光转回,向荀贞还了个尴尬的笑容。
殿上沉寂了片刻。
就在刘协亦感觉到了些什么,感觉到片刻之后的现下,与片刻之前的殿中,似是莫名地忽然生了些不同,殿中空气的渐渐凝滞,似并非再只是因杨彪请他治程嘉失礼其罪,乃由是渐觉不安,不得不落目钟繇,想要让钟繇开口时,右边席中,一人起身说道:“臣敢请奏献愚见。”
刘协看去,说话之人手持羽扇,虽是弓腰行礼,举止间潇洒飘逸,正是戏志才。
刘协松了口气,赶忙问道:“卿有何见?”
戏志才直起身来,笑道:“陛下,臣近日来正在重读《汉书》,正好读到《东方朔传》。东方朔有一件也是发生在醉后的故事,不知陛下可知与否?”
“什么故事?”
戏志才说道:“陛下,便是东方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於殿上,而被弹劾不敬,武帝因诏免其为庶人,令其待诏宦者署,旋而,即复为中郎,赐帛五百匹这个故事。”
“哦,你说这个故事啊!朕知道。”
戏志才随手拍了刘协一个小小马屁,笑道:“陛下博学多闻,臣钦佩不已。”接着说道,“陛下,东方朔者,滑稽之雄耳,武帝犹惜其才!况今之世,既非武帝之时,可称多难之秋也,正朝廷冀非常之功於非常之人,急需用人之际,又程嘉虽卑,亦小有才干,前为车骑出使张飞燕、张扬,俱不辱使命,因是以臣愚见,其君前失礼之罪,固当如杨彪之进言,理应惩之,然为陛下爱才之名、为朝廷留士得用计,似宜小惩即可。”
……
《太史公书》,即后世之《史记》,和《汉书》、《东观汉记》,这三本史书,当下被合称为“三史”,不止是学者们关注的学术研究对象,於从政者而言之,也是非常重要的研读对象。
这三本史书中,又以《汉书》相对的最为时人所重,为此书做注或加以删改的知名学者,本朝以今,何止一二十之数,——荀贞的族兄荀悦,现就正在对《汉书》作注。
随着刘协和朝廷被迎到许县,荀贞的事业已经是就此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成功地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自此以后,所要面对的就不单只是二三州之地,而将是天下、将是整个的大汉帝国,这一点,荀贞自己知道,戏志才、荀彧等亦知道。
并又随着这个局势、局面的变化,从此以后,荀贞的事业也不再是以军事为主,施政为辅,而将会变成是“军、政”两者皆重,某个方面来讲,“政治”还要重过“军事”,又对这一点,荀贞、戏志才、荀彧等也是皆已心中有数。
故此,为适应局面、局势的变化,戏志才虽然是荀贞军事方面的谋主,可他现在也已经开始在重新地、系统性地研读《汉书》等史书,以望以史为鉴,从中学习到前代、本朝那些雄君、名臣们治国施政的办法与策略。
办法与策略的学习效果何如,且不必多讲,东方朔的故事正好今晚就用上了。
……
刘协久受欺凌,一心想要恢复大汉的荣光,对於《太史公书》、《汉书》、《东观汉记》这三本记述前代、本朝历史的史书,他自是都有读过,且读过远不止一遍的,——只不过对其中各种政治事件的领悟,与戏志才等的领悟相比,会有深浅的不同罢了,但对东方朔的这个故事,像他说的,他是知道的,受到戏志才的提醒,刘协心头登时放松,琢磨想道:“对呀,朕怎么没有想到!为何不用东方朔的这桩故事,来做今晚此事之对比?”
心里有了主意,刘协不复无所适从之态,神色安稳下来,笑顾杨彪,说道:“杨公,戏卿所言,朕以为甚是。东方朔小遗殿上,若论不敬,可谓十分不敬矣,而武帝犹惜其才;程嘉无非是酒后失态,论以轻重,何能与东方朔之不敬类比!朕以为,那要不就稍加惩戒,何如?”
杨彪不依不饶,说道:“陛下,东方朔小遗殿上的时候,武帝并没有在殿中,而武帝犹贬其为庶民!何况程嘉失礼,是在陛下座前?臣愚以为,单只稍加惩戒的话,不足以明尊卑纲纪!”
“……那以公之见,何以责罚为是?”
杨彪说道:“臣请陛下降旨,先收其下狱,待论定其罪,再做严惩!”
“这……,杨公,未免过重。荀公,公之意如何?”
荀贞依旧温声和语,回答刘协的问话,说道:“臣以为杨公之进议甚是。”
杨彪席侧,一个也是坐着独席的大臣起身,向刘协行了一礼,笑道:“陛下,谁还没有个喝醉酒时?酒后失态,情有可原。况且程嘉今日之所以大醉,也是因为陛下特许他参与今晚赐宴,他惊喜惶恐之故,并非是存心故意。”与杨彪笑道,“杨公,若因此便把他下狱治罪,如戏忠所言,其人有才干,未免可惜尚事小,如是因此有损圣上爱才之名,却就事大!”又转向刘协,说道,“陛下,老臣愚见,戏忠之议,陛下不妨采纳。”
这说话之人是司徒赵温。
赵温也是三公之一,其地位、名声虽稍不及杨彪,亦重於朝野,他
这一开口,殿内适才几近凝滞的气氛顿被打开,先是大鸿胪荣郃,继而其余诸臣,包括陈纪在内,大部分紧随着纷纷进言,悉是附和赵温,赞同戏志才的意见。
虽有少数未出言的,可也没有表态支持杨彪。
一时间,情势陡变,只有杨彪一人要求严惩程嘉,很是显得势单力孤。
杨彪名望再高,一人难抗众意,他朝坐在对面席中的董承视去。
董承臊眉耷眼,低着个头,坐着不动,丝毫没有起身来相助杨彪的意思。回想他之前撺掇自己上书刘协,阻止荀贞屯田等等的种种往事,饶以杨彪之度量,也不由被气得险些色变。
刘协於是问荀贞,说道:“荀公,侍中、司徒诸公之议,朕以为然。那就对程嘉稍做薄惩……”想了想,笑道,“朕罚其俸两月!如何?”
荀贞恭谨行礼,徐徐答道:“陛下宽仁,这是臣等之幸!,然臣以为只罚俸两月,实在太轻。”
刘协问道:“那以公之见,宜当以何惩之?”
荀贞义正辞严,说道:“陛下,臣愚见,至少罚俸半年,才算可以!”
刘协笑了起来,说道:“好,就按公之此议。”命令殿下的宦官把程嘉扶起,便降旨,罚程嘉俸禄半年,以惩其君前失礼之过。
……
本来酒宴差不多也已到散时,程嘉又闹了这么一出出来,诸人都没了继续饮酒的心思,刘协遂下口谕,宣布酒宴结束。
杨彪、荀贞等起身恭送刘协,待钟繇等扈从刘协离殿以后,众臣在宦官的引导下也出殿。
到了殿门口,荀贞恭恭敬敬地止步下揖,请杨彪、赵温、张喜三人先行。
赵温含笑,与荀贞推辞了几句,然后才迈步先走;张喜随於其侧。
杨彪已然於两三个大臣的簇拥下,大步远去。
荀贞笑语殷勤地目送赵温、张喜,目光定在了远去的杨彪的背影上。
杨彪的个头不算高,但此时此刻,在沉沉的夜色下,月明星稀的无尽夜空、高大殿宇比邻的背景中,荀贞望之,只觉其人虽近花甲之龄,却慷慨昂扬,一种感触涌出,这感触是即便对着刘协、袁绍、袁术也没有过的,这感触只在面对曹操等寥寥三二人时曾经有过,这感触是忌惮。荀贞情不自禁,手摸到了腰带上原是佩剑所在的地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荀彧没听清,问道:“阿兄,刚才说什么?”
“我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荀彧品味了下,说道:“好诗啊!阿兄,这是谁人之作?”
“……我有感而发,随口所吟。”
往宫外的路不远,也不近,一二十个大臣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几个圈子。
戏志才、荀彧、陈群等和荀贞一起,荣郃、陈纪等也与荀贞同行;赵温、张喜左近,各有数个大臣伴行;杨彪身边除了方才那几个大臣,董承亦追了过去;伏完身边的人最少。
到至宫门外,荀贞与杨彪、赵温、张喜等揖别,又还是十分恭敬地等着杨彪、赵温、张喜各自上了他们的坐车,又送了陈纪上了他的坐车后,才上自己的车。
荀贞的坐车不大,特地选了辆小的辎车,只能容两人对坐,荀彧、陈群各回己车,程嘉也被宦官抬进了他的车中,戏志才则跟着荀贞,登入到了荀贞车里。
御者驾马,坐车启动。
车里边颇是闷热,戏志才扇了两下羽扇,还是热,就推开了车窗,凉风立时吹进。
风吹动车中点的烛火,光影明灭,映照两人脸上。
戏志才说道:“明公,看来是要下雨了。”
“连日闷热,下阵雨也是好的。”
戏志才问道:“明公,陛下既然今晚设宴,是为屯田、上计二事,元龙怎么未来?”
“圣上召他了,但元龙以染疾上书,请罪未来。”
戏志才怔了下,说道:“元龙病了,生的什么病?”
“我派人去问了,也不算生病,只是近日确实辛苦,他每天都在田里边,被日头晒得中了暑。”
戏志才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沉吟了下,停下羽扇的摇动,问荀贞,说道,“明公,君昌醉酒,失礼君前,杨公以此请陛下罪之,此事,明公怎么看?”
260 闻悉主意将军恐(二)
戏志才问荀贞,对於杨彪奏请刘协严惩程嘉此事怎么看。
荀贞抚摸颔下短髭,默然了会儿,答道:“君昌因醉失礼,不敬於君前,确实是须当惩处。”
戏志才闻弦歌,知雅意,颔首应道:“明公之意,忠自晓得。就眼下来说,确是须行事谨慎,不可留人以把柄,君昌既然失礼,那么对他加以惩处,亦是当然之事,……并正好可以借此,看一看今晚参宴的诸位大臣们对此的态度,也算是附带的好处。唯是明公,早在明公奏请圣上移驾幸许时,杨彪就是最为坚决反对的一个,后朝中议拜明公车骑将军、录尚书事,杨彪又做反对;圣上与朝廷已迁到许,杨彪前时又激烈反对明公屯田此措。明公,杨彪其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多有,其人又向有浮誉,为朝廷内外所重,他如此行迹,事事都与明公作对,忠以为,却也不可再由之、任之了啊!短则或许还好,时日一长,对明公的威望,必将损害。”
太尉虽无实权,但是极其尊荣,杨彪又不仅族望清高,而且本人亦德高望重,他这么时时处处,都与荀贞作对的话,固然对荀贞的具体施政,暂时可能会没有太大的影响,可若是时间一久,则对荀贞的声望定然有损,就会不利於他以后在朝中的执政、於海内的影响力。
荀贞对此,岂会不知?
却最大的问题,还是如前所述,荀贞现今是刚刚执政朝中,他在朝中的根基尚且未稳。
那么在根基未稳,亦即戏志才所言之“须行事谨慎,不可留人以把柄”,换言之,最需要的是“立德望”,而不是“立威”的这个时候,他若是贸然地采取狠辣的手段对付杨彪,反过来,就又势必会使他“未稳的根基”愈发地不稳於朝中。这就形成了一个矛盾。
一边是根基不稳,所以不能贸然行事;一边是如果由之任之,却又最终会使荀贞更难在朝中扎稳根基。这个矛盾该怎么解决?相当棘手。说实话,荀贞也是挠头。
荀贞摸着短髭,看了眼戏志才,终究没有把他那天傍晚负手院中,转来转去,嘟哝着何时能有日食,结果被陈芷听到这事儿向戏志才说出,——这件事不好说,但车中无有外人,倒是不必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他苦笑了一下,推心置腹,与戏志才说道:“志才,你所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杨公事事与我作对,确然不可长久放任,可如咱们此前所议,解决这个麻烦的时机,现在委实还没有到。……志才,你於今重提此事,莫不是有了别的看法?”
“可如咱们此前所议,解决这个麻烦的时机,现在委实还没有到”云云,指的是陈登到许县那天,程嘉曾经提出建议,宜当及早解决杨彪,可众人一致认为,还未到解决杨彪之时此事。
戏志才把羽扇放在膝上,略微向前倾身,凝重地说道:“明公,君昌提出建议那时,确是尚未到解决杨彪这个麻烦的时候,而且即使到现下,也还时机未有成熟,可是明公,杨彪对明公的反对,如今看来,却竟是越演越烈,以忠之愚见,亦不宜久拖了!”
“不宜久拖……,志才,你的意思是?”
戏志才说道:“明公,屯田、上计此二政,都非常重要,不能受到半点不利的影响,因忠以为,在屯田还没有完全落实,尤其是上计期间,对杨彪可权且再做容忍;然等屯田落实、上计完毕之后,明公不妨便就寻机,奏免杨彪太尉之任!”
戏志才的这番话简而言之,意思就是:为免屯田、上计受到影响,现下对杨彪可不得不再做些许容忍,但弹劾奏免他太尉此职的这件事,却是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屯田正在落实中,此际最好勿要横生波折,理解不难。
可上计此事,与奏免杨彪有何干系?上计方面,仪式上的东西,是司徒赵温负责;具体的审核,是尚书台、御史大夫、大司农负责,表面看,与杨彪没有丁点的关系,戏志才却则为何专门点出,“尤其上计期间”,居然好像是奏免杨彪的影响,更波及到上计,而不是屯田?
其实也不难理解。
上计期间,凡来朝上计的各个郡国的上计吏都在朝中,这其内,不止是荀贞所控地域内的诸郡上计吏,还包括了刘表、曹操、王邑、张扬等所控之诸郡,还有扬州九江、阜陵之外的其余各郡的上计吏。若是现在就动手,找个借口上书,请求罢免杨彪太尉此职,那就等於是把荀贞和杨彪的矛盾,或者说,等於是把荀贞为代表的新贵集团与杨彪为代表的朝中部分旧臣团体间的矛盾,直接地暴露在了刘表、曹操等人,及扬州丹阳、庐江等郡长吏的面前,这些上计吏回去后,会怎么添油加醋地与他们的长吏、与他们本地的士人们说?他们的长吏、他们本地的士人们又会怎么想?这些,都是不可控的,都
可能是会对荀贞的威望造成影响的。
所以这两件政事,特别是上计完成之前,对杨彪确是不能动手。
但是,在此二件政事完成以后,——就算现在就把奏免杨彪提上日程,把之正式成为继屯田、上计此二政之后,荀贞需要做的第三件重大政治举动,到时又该如何奏免杨彪?以何为由?
迟迟未有动手奏免杨彪,一个是当下不宜在朝中大动干戈,另一个也是因为没有好的理由。
荀贞又做默然,戏志才亦不再开口。
车子安静地向前行驶,沉静了多时以后,荀贞说道:“朝廷给吕布的二道旨意,已经下了多时,而下应当是已经到江夏郡了,……志才,吕布可有动静?袁术可有反应?”
这一问,好像与奏免杨彪无关,然而荀贞此话一出,戏志才脸上露出了笑意,复乃摇扇,说道:“明公,忠之意与明公同!讨伐袁术,正是一个奏免杨彪的绝好机会!”
“卿以为,杨公会反对讨伐袁术么?”
戏志才已多番思虑过了,应声回答,说道:“明公,袁公路两次抗旨不尊,蔑视朝廷,并收纳逆贼郭汜,天子恨之,朝廷恶之;其在南阳,虐民残士,南阳士民亦憎之!朝廷起兵讨伐,乃是上顺天意,下从民心,杨彪如敢反对,罢其太尉之职,顺理成章矣!”
“然我只虑,杨公只怕不会反对讨伐袁术。毕竟如卿所言,朝廷讨伐袁术,乃是顺天应民。志才,若是杨公不反对,何以应之?”
戏志才笑道:“明公,忠愚以为,杨公也不见得就会一定不反对。”
“此话怎讲?”
戏志才意味深长,说道:“明公请试想之,现明公才只有勤王除贼之功,已为天子信重,得秉政朝中矣,若是再加上讨逆功成?”
“你是说……”
戏志才摇扇笑道:“杨公焉会不忧,明公不可制矣?故此说,忠以为,杨彪他不见得就一定不会反对朝廷讨伐袁术,相反,忠以为,他反对的可能性不担有,并且不小。”
“卿此有理,可如果他没有反对?”
戏志才悠悠然说道:“如忠料错,他若竟未反对,则忠敢问明公,讨伐袁术,胜算几何?”
“已得刘景升相助,只要离间吕布此策再得成功,讨灭袁术,我有八成把握!”
单从袁术这一面考虑,荀贞有十成把握,而之所以回答戏志才,他有“八成把握”,无它缘故,这“两成”的不把握,是因为袁绍。——到目前为止,在掣肘、牵制,较大把握地保证袁绍不会成为讨伐袁术之变数这面,荀贞还没有做到。
戏志才说道:“八成把握已然足够。明公,袁术既已被灭,则再罢免杨彪,难道还需理由么?”
这话倒是与“杨公焉会不忧,明公不可制矣”做了个呼应,灭掉袁术,又有了讨逆此功,也确实,荀贞凭此,完全就可以在朝中立稳脚了,则一个杨彪,想要罢免的确亦就不必再费劲。
荀贞缓缓地摇了摇头。
戏志才讶然,说道:“明公不赞同忠之此见?”
“理由不仅需要,还得……”
戏志才问道:“还得?”
“还得冠冕堂皇,使人无可挑剔。”
戏志才深深地被荀贞的正气感染,羽扇都忘了再摇,抚须赞叹,说道:“明公正气,凛凛如青山苍松,忠钦佩万分!”
荀贞恬然受之,叹了口气,说道:“志才,杨公在朝,数年来,先后历经董卓、李傕诸贼之乱,於董卓、李傕、郭汜诸贼前,多次据理力争,铁骨铮铮也,要说钦佩,对杨公的勇气我才是非常钦佩!志才!我之本意,实不愿与他不和,实是希望他能与我同心协力,共襄王室!”
戏志才笑道:“只是明公虽有此意,杨公却无此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也!”
戏志才说道:“杨彪迂腐,不能知明公壮志。明公壮志,忠清楚无二!杨彪虽德行无亏,然为得遂明公之志,罢免他势在必行。明公不要犹疑了,请下决心吧!”
“……,讨伐袁术,最快也要到明年二月,志才,希望杨公在此期间,不要再给我找什么麻烦了!”
戏志才知道,荀贞已经下定决心,他便不再继续往下多谈,转开话题,拾起了荀贞方才提及吕布的这个话头,说道:“明公方才说到吕布,如明公所言,圣旨应该是刚到江夏,吕布有何动静,现下尚且不知
,未有消息传来,但是明公,忠下午时听说了一件事,不知明公可有闻之?”
“你说的是吕布所遣之上计吏,差点被孙暠杀了此事么?”
孙暠,即是前些时才刚携家带口、引领族人从家乡来到平舆投孙策的孙静之长子。前文有述,孙静是孙坚的幼弟,孙策的从父,这个孙暠年龄孙策大些,是孙策的从兄。
孙策领着豫州刺史的官衔,前不久,他回去了平舆,但留下了几个人在许县,孙暠是其中之一。——勤王此战,孙暠有从孙策军中,功虽不大,然战后封赏,他被朝中拜为了骑都尉。
孙暠这个人,很有孙氏家族的家风,也是轻侠尚气,而且比之孙策,其性格更加轻剽。却於今日,上计吏俱赴司徒府的时候,很多官吏去看,孙暠亦往去观,然后就於其中见到了吕布所遣来的那个上计吏。孙暠当即拔刀,试图杀之於道上,以算是为孙坚先报个小仇,好在被他的左右阻止,但已把那个上计吏吓得不轻,险些跪地求饶。
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颇是轰动,荀贞於此事发生后未多时,就已得报。
因戏志才一开口,荀贞就猜到了他是想说这件事。
戏志才说道:“正是此事。明公,之前却是忽略了此节,值此离间吕布、袁术的关键之时,他遣来的这个计吏可不能在许县出什么事,忠之愚见,是不是遣兵士保护下他的安全?”
荀贞同意了戏志才的意见,说道:“这件事就由卿来办罢。”
戏志才应诺。
“志才,你这么一说孙暠,我倒是想起了蔡瑁说的那件事。这几天忙屯田、上计,伯符又回了平舆,我一直没能抽出空来处理那事。你这两天有暇,可去找一找高承、孔德,试探一下伯符那边到底是何意。”
“蔡瑁说的那件事”,自就是孙策与张羡密谋攻取荆州这件事。这件事,荀贞闻后,就与戏志才、荀彧说了。至於高承、孔德,孔德不必多提,高承是孙策府里的五官掾,他两人亦俱是被孙策留在许县的诸人之一,二人都已被朝廷诏拜为郎。
戏志才应道:“是。”
……
谈谈说说,到了荀贞所住之里。
戏志才、荀彧、陈纪、陈群、郭嘉等也都在这个里中住。
荀贞命车停在里门口,下了车来,恭请陈纪的坐车先入;等陈纪车子入到里内,又把陈纪送还家中,这才与荀彧等各还家去。
陈芷尚未睡,等着他回来。
荀贞少不了把程嘉醉酒、失礼刘协座前,与陈芷提了一嘴。
陈芷甚是吃惊,说道:“程嘉竟醉酒圣前,失礼不敬?”
荀贞说道:“可不是么?要非志才及时寻辞给他开脱,说不定就因杨公之奏,圣上把他的脑袋给砍了!”又给陈芷说了孙暠险杀吕布所遣之上计吏此事。
陈芷柳眉微蹙,说道:“夫君现虽得执政朝中,然水满则溢,於此时候,却也千万需要注意不可自满。非只夫君切不可自满,府僚、群属,夫君也得多加提醒他们,令不可骄狂!”
荀贞笑道:“少君,真我贤妻也!家有贤妻,吾之雄图远志,何愁不得实现?”
说着,荀贞揽住因他的话而娇嗔的陈芷,榻上就寝去也。
次日程嘉酒醒,上书请罪,自称是因激动而喝醉了酒,导致失礼君前。
朝廷正式的处罚旨意下来,罚其俸禄半年。
当天晚上,程嘉求见荀贞,气哼哼的,再度进言荀贞,宜当即刻奏请刘协,罢免杨彪。
荀贞先是训斥了他一通,继而抚慰了他几句,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上计、屯田两政有条不紊,继续进行,都进展得很顺利。
十月中旬,屯田的用地基本划拨完毕,冬麦耕种开始。
经过以尚书台为主的仔细审核,上计则於十月底大致结束。在此期间,荀贞着重过问了太原、河东、河内、江夏几个郡的上计情况,荆州、扬州各郡的情况也做了详细的了解。
一些上计吏暂留许县,等明年春后再回本郡,一些上计吏没有多留,返程还郡。
吕布派来的那个上计吏显是不敢在许县多待的,在还郡的上计吏中。在其还前,荀贞请了圣旨一道,任他为新息县令。这计吏还江夏的路上,快马将此报与了吕布知晓,询问吕布他是直接去新息上任,还是先回平春。吕布接到此吏来书,大喜至极。
261 闻悉主意将军恐(三)
得了朝廷州任自己为新息县令的令旨以后,吕布所遣之上计吏,在戏志才派来护卫他的两队兵士之随从下离开许县,提心吊胆地往汝南郡境行去。
——新息县属汝南郡,与江夏郡的北部接壤,也就是说,不管是回江夏郡,还是直接去新息县上任,汝南郡界,都是这个上计吏必须要先入的,而汝南郡是孙策的州府、军府所在,尽管在戏志才的交代下,及戏志才特地派来保护他的两队兵士之护从下,孙策肯定不会像孙暠那样,拿他这么个上计吏解恨,但这上计吏前些时才经历过当街险些被杀的事,关系到自家性命,又焉会不惧?故而提心吊胆还是难免。而且事实上,这个上计吏他还真是不想就任新息令此职,此职一旦就任,他就成了孙策的直接下属,那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便是孙策不杀他,但上到汝南郡府,下到新息县的孙策部驻兵,却可想见,必定是会各种的为难他!
因此,他在往汝南行去的同时,遣从吏乘快马,先程赶回平春,上书吕布,把朝廷任他为新息县令的这事儿告诉了吕布,并询问吕布,他要不要遵旨,去新息县就任?
……
数日后,这上计吏的上书到了平春县。
——吕布现下所控之江夏郡北部四县,西阳、轪(dai)国、鄳(meng)三县,都在山区,只有最西边与南阳郡接壤的平春县,周边的地势环境最好,宜於大军驻扎,所以吕布把他的大营设在了此处。
吕布得了此吏来书,看完之后,半点也没有体会到这个上计吏此时此刻害怕焦灼的心情,反而是非常高兴,笑与近从说道:“朝廷瞧我的脸面,任他做新息县令,他却问我,他要不要去上任,这是高兴得昏了头了么?还用问我!当然是要就任!不仅要就任,这平春他也不必回了,直接便去上任就是!”说着,亲自提笔,给这上计吏写了回书一道。
回书的内容是:“君今为朝廷授为新息令,我闻知此讯,甚为君喜。然若无我识才善用,辟君上计吏,遣君赴许县上计,君又岂能得此官耶?新息大县,令秩千石!却不知君在许县朝中时,有无说我好话?使我忠心令天子知、令车骑知、令朝中知?诏令既已下,君无须再来平春,径往新息就任则可。”
写毕,吕布掂着毛笔,歪头看了一看,觉得末尾的“就任”二字不太雅,遂浓浓蘸墨,将之抹掉,在底下位置换了个词,改写为“下车”,旋因“下车”两字,想起了汝南的一个先贤,名列“八顾”之一的范滂,当年范滂被朝廷任为清诏使,将往出现饥荒的冀州巡查之际,他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为时人传扬,於是乃又在改好的“下车则可”后头,补上了一句,“揽辔澄清,追迹汝南之前贤,在此一时也!”
自觉这一句补充得十分完美,示与从吏等看。
从吏们
无不交口称赞。
吕布丢下毛笔,自得抚须,笑道:“都云我是当下名将,却我难道只是个将才么?我之文采亦颇有之!文武双全者,奉先是哉?”即令人将此回书送去给那上计吏。
回书送走,吕布又传军令,命把在平春的高顺、张辽等将召来。
等待高顺、张辽等来的时候,他搓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
转到堂门口,昨天刚下过雨,空气湿爽,一阵舒适的风迎面轻拂,他略止脚,顺着风抬头起目,放眼院中,看到大树郁郁,红花绿草,蝴蝶翩飞,只觉赏心悦目。
好像是等了很长时间,实际上不过才小半时辰,诸将络绎来到。
高顺到时,见吕布满脸喜色,便行礼过后,问他说道:“明公似颇喜悦,顺斗胆,敢问明公,是有什么喜事么?”
吕布这会儿倒不着急说了,他已坐回席上,摸着肚子,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地说道:“子向,当然是有喜事了。且等文远诸君俱至,你们都到齐了,我再与你们一起说!”
很快,接到军令的张辽等将俱皆应召到至。
吕布乃从席上起身,不过这次没下到堂中,立在主坐下的台阶上,负手顾盼下头诸将,笑道:“之所以忽然召请君等前来,系因我有一件大好事,要与君等说!”
张辽问道:“敢问将军,是何好事?”
吕布喜形於色,说道:“我适才接到了叔德的来书,你们可知他在书中说了什么么?”
——“叔德”,是那个上计吏的字。
这上计吏已经把他前时差点被孙暠杀死的这件事,在前封给吕布的来书中,写报与吕布知晓,张辽、高顺等人对此也是已然俱知。
闻了吕布此言,诸将下意识的,头一个想到的,皆是莫非这上计吏又被孙策的族亲、部曲刺杀?但紧接着就又都反应过来,吕布这般高兴,则显然是他们想错了。
张辽便就问道:“敢问将军,他在书中说了什么?”
吕布说道:“朝廷诏拜他为新息县令!”环顾张辽、高顺诸将,欢欢喜喜地说道,“文远、子向,诸君!这说明什么?”
张辽不解吕布之意,顺着他的话,问道:“说明什么?”
“叔德在来书中言道,这回到许县上计的诸郡上计吏之中,除掉少数几个或被朝中拜为郎,留在了朝中,或被朝中拜为县长的以外,得大县之令授任的,就只有他一人!此其一。新息县是个大县,县令的品秩千石,远非那些四百石、六百石的小县之长吏可比!此其二。新息县在哪里?其南与轪国、鄳二县接壤!此其三。……再加上朝廷前些时,给我下的那第二道旨意中的言语
,文远、子向,诸君,还看不出来这说明了什么么?”
高顺、张辽等互相对视。
高顺说道:“末将等愚昧,敢问明公,这说明了什么?”
吕布回到案后坐下,拍了下案几,喜气洋洋,说道:“这说明,圣上知我忠义!这说明,车骑和朝中知我忠心!这说明……”再一次环顾诸将,开心地说道,“我等回朝有望,也许很快就能回到朝中,不用再忍受袁公路的小气,不用再在江夏待着了!哎呀,江夏这地方,要么又潮又湿,要么就是穷山僻壤,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反正是早就待够了!”
堂上诸将,听到吕布此,神色各有变化。
吕布却是没有注意到,自顾自,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说道:“圣上、车骑、朝廷既已明我等忠心,示好於我,所谓‘投桃报李’,我适才等你们来的时候,琢磨了下,寻思着,是不是明年正旦的大朝会,咱们一起往许县参加?你们若是同意,现下已是仲冬,距离明年正旦两个月而已了,时间还是挺紧的,今日议毕散了,你们便开始做入朝的准备,我也传檄西阳各县,命令它们预备贡献给圣上的方物,……你们觉得如何?”
喋喋不休的一通话说完,吕布看向诸人,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自信,他以为高顺、张辽等将必然都会赞同他的这个提议,却这时才发现,张辽、高顺诸将神色各有异常。
诸将俱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兴奋,特别是张辽,竟然面带忧色。
吕布颇是诧异,问张辽,说道:“文远,我怎么看你好像不太高兴,这是为何?”
张辽犹豫片刻,说道:“将军,末将愚钝,不知将军为何只因朝廷下诏拜叔德为新息令,就确定朝廷对将军之忠心已知?”
吕布抚须而笑,说道:“就且不说圣上新下给我的那道圣旨中,对我昔日杀董卓之功,及李傕、郭汜诸贼寇长安时,我舍生忘死,护卫长安此事,多加夸赞,也不提圣旨中,圣上对我迫不得已,依附袁术这件事,也是表示了理解,……就只说,叔德被任为新息令这桩事!文远,我适才说的那些你没有注意么?”也不发怒,耐心地提醒张辽,问道,“新息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在江夏北。”
吕布拍了下大腿,说道:“对啊!就像我适才说的,其南与轪国、鄳二县接壤。那么多的县,朝廷不授任给叔德,却单只任他为新息令,其中所蕴含之意,文远,你竟没有看出来么?”
张辽说道:“辽愚,请将军开示。”
吕布敦敦教诲,果真开示,说道:“文远,朝廷这是在笼络我啊!就如朝廷此前改封我为顺阳侯一样,其中且还充满了朝廷对我的体贴!……文远,要非朝中已知我之忠心,岂会如此?”
262 闻悉主意将军恐(四)
张辽想了一想,明白了吕布的逻辑。
新息县挨着吕布现控的地盘,把那上计吏任为新息令,在吕布看来,这便就等於是朝廷在“主动地给他增加地盘”;而又为何朝廷会“主动地给他增加地盘”?只能是因为朝廷知了他的忠心。只能是朝廷在以此笼络他。——实事求是的讲,吕布这样理解朝廷为何会任那上计吏为新息令,也没有错,事实上,这也正是荀贞想要让吕布理解以为的。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朝廷头一道颁给吕布的那道圣旨里边,改封吕布为顺阳侯,把他的封邑从河内郡的温县换成了南阳郡的顺阳县这个旨意,表面上看,确如吕布自言,是对吕布的体贴,他之前的封地在河内郡,他拿不到其封邑的收入,那换到顺阳县,这是袁术的地盘,封邑的收入他好像就能拿到了。却其实,这只不过是表面的体贴,而根本上,朝廷之此旨意,其目的是为了挑拨吕布与袁术之间的关系。依照汉家制度,尽管封邑的赋税,并非是全部都给领受封邑的那个人,可不管是给多少,总归,这给吕布的部分,就是袁术的损失。无缘无故的损失一大笔收入,袁术怎会乐意?可袁术如果不给吕布的话,势必就又会引起吕布的不满。挑拨即就成矣。
吕布并未看到这一点,一厢情愿的认为,朝廷改封他为顺阳侯,是对他的体贴。
把他的那个上计吏授任为新息县县令,实则与此一样。
表面上看,新息邻着吕布现控之江夏北部,是多给吕布了一个县的地盘,十分的体贴,但实际上,别说只是任了个新息县令给他的属下,就算是再把新息西南边的安阳县的县令也任给他帐下的某人,又能给吕布带来多少真正的价值和作用?
一人就任,不带兵马的话,无法对当地形成真正的统治;而如果吕布敢遣兵往驻,则新息、安阳与轪国、鄳、西阳诸县间有山峦阻隔,一旦有事,那还不是被包围剿灭的下场?
张辽、高顺未有像吕布这样高兴,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
然而吕布却一厢情愿导致了他一叶障目,忽略了此点。
张辽迟疑了下,说道:“或如将军所言,朝廷拜叔德为新息县令,是因已知将军之忠。然以末将愚见,为万全计,明年的正旦朝贺,将军最好还是不要因此就亲身我往赴。”
吕布问道:“这是为何?”
张辽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於把自己内心所想,如实地说了出来,他说道:“将军可千万不要忘了孙坚之死!”
吕布笑了起来,指着张辽,说道:“文远,我就知道,你是在担心这一点。不错,当日在颍川郡,孙坚之为我军阵斩,固然是因为你之献策,可是一则,我是定然不会将此泄露出去,我不说,你不说,谁知此策出於你?再者,我还是那句话,荀贞之是个做大事的,绝非小肚鸡肠,会因私怨而坏国事之人,他断然亦不会因是而就怪罪於你。”见张辽仍是
满脸忧容,又笑道,“你还不放心?文远,退一步再说,军之主将是我,荀贞之、孙伯符便算是真的想为孙坚报仇,他们要找的也是我,亦轮不到你!文远,你大可收起此虑。”
话说的简单,可这孙坚之死,就像吕布所说,乃是因张辽之策,张辽又怎么可能会像吕布这样,居然似乎是完全不把此与荀贞、孙策之仇放在心上,以为荀贞能与他相逢一笑泯恩仇?
张辽说道:“将军所言虽是,可是将军,叔德在上封书中,有言提及,他在许县上计之初日,险为孙暠於道杀之!将军,叔德只是将军府中的一个上计吏……”
“文远,我知你想说什么。孙暠是个什么东西?孙策之从兄,无名竖子而已!纵然他犹怀恨,又有何用?他还能抗得过圣上、抗得过荀贞之?叔德书中不是也说了么?这件事发生以后,荀贞之怎么做的?他专门派了两队兵士日夜随护叔德!其欲於我冰释前嫌之意,足够显矣!”
张辽还想再说,可见吕布这般兴致昂扬,且已显不耐,乃不敢再做多言,遂诺诺,不复再说。
吕布问高顺,说道:“子向,你怎么也像是不太高兴?怎么?你和文远一样,不欲我正旦入朝进贺么?”抚摸着胡须,又笑了起来,说道,“子向,你又不像文远,有因其策而我军得斩孙坚之过往,你却又是为何?”
——这后半句他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明显不好笑。张辽的心情越发惶恐。
高顺应道:“明公,顺确乎以为,明公不宜入朝进贺。”
“为何?”
高顺不提与孙策的杀父之仇,换了个借口,回答说道:“明公身系我一军之安危,明公若是轻身入朝,则黄祖如果趁机来攻,只怕平春等地或有丢失之虞。平春诸县一旦丢失,则我军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即使如明公所料,朝中已知明公之忠,车骑欲借明公之骁武无双为用,可没了立足之地,那明公以后就只能仰人鼻息,唯有尽受车骑驱使,不得再展眉矣。是以,顺之愚见,当下之上策,莫过於不要轻易入朝,仍是留在平春。这样,朝廷也只会因此而越来越重视明公。……明公,是若入朝,徒得些虚名耳,若留平春,名实均得。”
吕布扬起脸来,想了想,说道:“子向,卿之此言,有些道理!”
可是当年在朝中和王允一起秉政的威风,吕布委实难忘。
他犹豫再三,难以作出决定,遂说道:“且容我再做思量。”
时到中午,吕布留张辽、高顺诸将用饭。
张辽心里有事,没有多喝,待席散后,他从吕布府中出来,牵着马,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了一段,想起了陈宫,想道:“我何不去找陈公台,看看他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
想到就做,张辽便上马,催骑往去陈宫家。
到了陈家,堂上等候未久,陈宫出来,与他相见。
两人见礼罢了,分宾主落座。
张辽把吕布因为上计吏被授任为新息县令,而就认为朝廷现在对他非常笼络,由是想要参加明年正旦的朝贺之事告诉了陈宫。
陈宫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辽问道:“先生喟叹为何?”
陈宫被吕布冷落了个把月了。在把图谋扬州此策说与高顺听后,他等了很长时间,毫无下文,也不知是高顺没有告诉吕布,还是吕布对此不感兴趣?陈宫虽已料到必是后者,可到底不甘心,因又求见了吕布两次,然而吕布一次都没见他。陈宫现今对吕布,已可称是灰心失望。
却又闻得张辽此番话语,陈宫对吕布的失望更加变多,甚至说是已达失望透顶也不为过。
张辽来前,和上次高顺谒见时相同,陈宫又是在书房自斟自饮,尽管没有喝醉,毕竟有些酒意,失望情绪的促使下,他脱口说道:“只因叔德被朝中授任新息令,就以为朝廷是在笼络他,生了入朝进贺正旦之念?将军的见识,真是连妇人都不如也!”
张辽只当没有听到陈宫对吕布作出的这个极端差评,问道:“先生亦不赞同将军入朝么?”
“将军现若入朝,好有一比,自投罗网也!荀贞之何等人也?我不能再了解他了!他就是个伪君子!道貌岸然,心思毒辣!将军如若入朝,必然为他所害!……即使荀贞之真的能够既往不咎,不追究孙坚为将军所杀此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孙伯符又能饶过将军?”
张辽问道:“既如此,先生以为,现下该当如何,最为良策?”
“我早就给子向说过我的建议了,当下之良策,是转图扬州!可是直到现在,将军也还没有召我进见,想来我之此策,将军应是不欲采用的了。……文远,於今我亦束手无策矣。”
陈宫抬眼去看见张辽,注意到他忧色满面,甚有惶恐之状,猜出他是在为孙坚之死乃是因其献策之故,又却吕布现居然相信荀贞不会计较孙坚之被其军所杀,起了入朝之念而在感到害怕,心中忽然一动,便与张辽说道,“文远,若我所料不错,荀贞之早晚会用兵南阳,袁术断非其敌,到那时候,只怕将军也会其身不保。不瞒你说,我已有意东奔扬州,投扬州刺史刘繇。文远,孙坚之死,是因为你所献之策,南阳、江夏为荀贞之得后,孙伯符定不会饶免你。江夏,君已不可留矣!你不如与我一起东投刘繇,怎么样?”
“东奔扬州,投刘繇?”
陈宫说道:“刘繇之兄,我之故长吏也;我与刘繇亦乃旧识,你与我往去投之,必可得到重用。刘繇与其兄并称‘二龙’,其人具有大才,所以至今局促吴郡、会稽之地者,是因他乏人相助,你我既已投至,以我之谋,凭你之智勇,足可佐他一举收取扬之全州!扬州已然全得,进可攻徐、荆,退亦足能据长江之险,成一方基业,至其时也,君与我又岂今日可比!”
263 幽州豪士叹英雄(一)
两道圣旨使吕布心花怒放,只不过稍微的一点笼络、示好,他竟是就确信无疑,连他与孙策的杀父之仇,他都可以不顾,以为荀贞会与他“冰释前嫌”,而入朝的打算是越来的越热烈。
这若是随便换了荀贞、曹操乃至袁绍,刘表到吕布的位置,恐怕都不会像吕布这样的天真,可是人的经历脾性、政治头脑、眼光见识各有不同,且又是身在局中,则在外人看来可说是匪夷所思之事,而这个人也许偏就能做得出来。吕布现下就正是处於这个状况。
——实际上,原本之时空中,吕布在政治上的天真,或言之无脑,那也是本就有之的。如曹操擒获他以后,他犹还能有“明公所患不过於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忧。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这样的念头无须多提,便只说吕布在徐州与刘备见到后的一些表现,其之天真就可见一斑。见到刘备后,吕布对刘备甚是尊重,与刘备说:“我与卿同边地人也。关东起兵,是为诛董卓,董卓后被我所杀,而我从长安出来以后,关东诸将却无人肯容纳我,反皆欲杀我。”话里充满了不解和委屈,然后请刘备於帐中,坐其妻床上,令其妻向拜,酌酒饮食,名刘备为弟。他的这一通话,让刘备听不懂,他杀了董卓,关东诸侯就应该踊跃相迎於他么?他叫刘备坐其妻床等等这一通操作,加上“我与卿同边地人”的话,显然是在向刘备表示亲热,可这通操作也未免太跌人眼,坐其妻床,令其妻向拜算怎么回事?也让刘备搞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可以想见得到,刘备当时必然十分尴尬。刘备遂认为他“言语无常”,外然之而内不悦。在刘备这么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高手面前,吕布如同婴儿一般洁白如纸。
并且因为他政治上的天真,使得他帐下最有智谋的陈宫与最有军略的张辽,如今都已与他起了离心。
那陈宫向张辽提出了东奔扬州,投刘繇的建议之后,张辽没有立即给出答复,为难的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与陈宫说道:“先后二旨,如先生言,固或是车骑之用计也,然将军性淳,待你我素来恩厚,你我却似亦不可即舍将军而去。先生此议,容我思酌。”
陈宫听了,也不多劝,他知道张辽不算吕布的下属,在吕布军中,实是有“客军”的身份,属於半独立的状态,并从张辽“且容我思酌”此句中,亦已听出张辽应是已经心动,因倒也不担心张辽会把他“舍吕布投刘繇”的这个建议告诉吕布,乃就应道:“现已仲冬,闻许县又正在屯田,那么至少明年春前,料荀贞不会用兵南阳,亦即江夏暂且还算无忧,将军若欲思量,便请思量就是,却唯不可思量过久;否则,等荀贞兵到,再想投扬,已将晚矣!”
张辽答了声是。
陈宫、张辽已生离心,且也不必多说。
……
颍川,许县。
上计结束未久,十一月初,有百余骑风尘仆仆的从西边来,这日到了许县。
这支队伍非是来自别处,正是从幽州而来的使者队伍。
幽州的刘和、鲜於辅、阎柔数月前接到了朝廷的令旨,接旨不久,他们经过商量,就派出了这个使团,但因路途遥远,使团却是今日才到。
为首的共有三人,一个是鲜於银,一个是阎柔之弟阎志,一个是现被刘和重用的尾敦。
他们由幽州南下,出了幽州界后,先是绕过公孙瓒所控的易县等地,经渤海郡,进到冀州,随后由北而南,穿过冀州,继从河内郡渡河,到了河南尹,接着入至颍川郡。
——河南尹在颍川郡的西北方向,所以他们虽是来自北边的幽州,但入到颍川郡后,却显得是从西边而来。
早在他们入颍川之前,河内郡的张扬、河南尹的张纮便已先后遣人赶到许县,把他们到来的此事报告给了荀贞与朝廷;他们入到颍川郡后,一路的行踪,又有沿途的诸县不断地将消息呈至,故而他们才刚到许县,荀贞就已获悉。
幽州如果愿和朝廷站在一起,就能为荀贞明年开春后的讨伐袁术此役,起到牵制袁绍的作用,而又如前所述,在已有了刘表的相助,以及对吕布离间已然小有成效的前提下,荀贞目前对讨伐袁术此役最关键的一点顾虑,便是袁绍的有可能会从中作梗,那么也就是说,幽州的态度对此会是怎样?目下是比较重要的,——尽管已有把握幽州会肯听从朝廷的旨意,可这种大事不能只靠推测,还是得落实才好,因对这支使团的到来,荀贞已是望眼欲穿。
闻讯使团到许县之当天,荀贞就想招鲜於银等人来见,只不过一来,已是下午,鲜於银他们刚到,需要先把他们安置好,安置完可能就已经入夜;二来,身为朝中执政,不能遇事急躁,沉不住气,给外人以毛躁之感,所以荀贞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个念头。
恰好次日是他的休沐之日,荀贞遂就决定,等到明天再召鲜於银等人相见。
晚上下值,回到家中,荀贞想起荀彧明天也休沐,便遣人去荀彧家,叫荀彧明天上午过来,也见一见鲜於银等。
……
翌日一早,荀彧就来了荀贞家。
荀贞正在吃早饭,招呼荀彧一起来吃。
荀彧微笑答道:“阿兄自请用膳,我已吃过了。”
“从长安迁来许县路上,就给幽州下了旨去,却迟迟不闻幽州音讯,原本想着,这刘和、鲜於辅、阎柔是不是没有接到圣旨?又或是他们遣来的使者,被袁绍扣留?终是前些日,得了鲜於银等的消息,……文若,他们来的也算及时,不耽误咱们明年春后讨伐袁公路。”
荀彧笑道:“是啊,阿兄。”顿了下,笑问道,“听阿兄话意,好像对鲜於辅、阎柔等肯从朝廷,帮助阿兄掣肘袁本初有很大的信心啊?”
“袁本初消灭公孙瓒后,必图幽州,为自保计,他们怎可能会不愿意帮我牵制袁本初?文若,这叫做……”荀贞拿起个胡饼,咬了一口。
荀彧问道:“阿兄,叫做什么?”
“远交近攻。”胡饼上有芝麻,沾到了荀贞的短髭上,荀贞伸手把之抹掉,一边吃,一边后知后觉也似的“哎哟”了声,笑视荀彧,说道,“文若,我这个词儿用的是不是不太妥当?”
“於今海内,虽说率土之滨,俱是王土,而汉室衰落,空存大义,州郡割据,分皆以王侯自居,实如战国也,‘远交近攻’之喻,并无不妥。”
“远交近攻”,等於是把朝廷和幽州视作了平等的两方,大义上不妥,实际情况上却正如是。
荀贞哈哈一笑,又吃了两口胡饼,想起件不久前才听到的一件前朝皇室的故事,指了指手中剩下的半个胡饼,说道:“我前日听皇甫郦与我说,先帝好食此物,……文若,先帝的施政尽管乱七八糟,但他的口味倒是与你我相近啊!”
胡饼,类似后世的烧饼,本是胡人常食之物。前代开通西域后,芝麻等物传入中原,遂这胡饼的做法上,就又添上了芝麻等佐料食材。“先帝”也者,说的是灵帝。灵帝好食此物。荀贞、荀彧两人也都喜欢吃这东西。
语及灵帝,荀彧不愿妄言置评,温雅的笑了一笑,未有接腔。
不多时,荀贞吃饱了肚子,起身与荀彧往去堂上。
堂上坐定,考虑到鲜於银他们应当是会像蔡瑁一样,今天的头一件事,肯定是去给宫内上表,请求觐见刘协,故荀贞与荀彧说道:“等到下午,我再遣人去召他们。”
荀彧笑道:“阿兄,大约不用阿兄召,他们往宫中投过表后,应就会主动先来求见阿兄。”
果如荀彧所料。
未到中午,正在荀贞和荀彧谈论近期屯田诸务的进展之时,辰时前后,轮值宿卫的典卫来向荀贞禀报,鲜於银、阎志、尾敦求见。
荀贞与幽州方面虽然没有直接的联系,可是一则,现为荀贞所有的平原郡与幽州间只隔着一个渤海郡,南北相望;再一个,荀贞而下是朝中执政,是以无论从地理远近的关系来讲,还是从荀贞现今的权柄、地位来说,鲜於银等主动前来谒见荀贞,都在情理之中。
荀贞放下枣祗呈报给他的那份有关近期屯田、冬小麦垦种等情况的汇总报告,吩咐典韦,说道:“快请他们进来。”典韦应诺,转身将去,荀贞又把他叫住,说道,“阿韦,你等下派人去把玄德、宪和请来。”
“宪和”,是简雍的字。
刘备和简雍是涿郡人,涿郡属幽州,与鲜於银等乃是州里人,把他们叫来,有助於快速地减少与鲜於银等人间的陌生感,拉近和鲜於银等人之间的关系。
典韦应诺。
过不多时,典韦转回院中,身后跟了三个人。
荀贞见之,便起身来,与荀彧说道:“文若,你我下阶迎之。”
荀彧随之起身,笑道:“阿兄以执政之尊,亲自出堂迎接,鲜於银等定然将会受宠若惊矣!”
264 幽州豪士叹英雄(二)
荀贞、荀彧出堂过廊,下台阶,到堂前相迎鲜於银、阎志、尾敦。
典韦等人看到了荀贞、荀彧出堂,慌忙加快了脚步。
院子占地不小,随着他们的接近,形貌渐可看清。
荀贞打眼看去,见典韦身后那三人,年龄相近,身形相仿,岁数俱在三旬,身形皆颇强健。稍微居前那人,年齿最长,约三十七八,细眉淡目,颔下长须,略有文雅之态;靠后两人,右手边那个,年龄三十出头,浓眉大眼,应是长受日晒之故,肤色黑红,走路有点罗圈腿;左手边那个,年岁在两人之间,须发浓密,腰杆笔直,眉眼间流露出刚直之气。
快到荀贞、荀彧前头,典韦止下脚步,侧过身,昂首挺肚,按着腰边佩刀,瓮声与三人说道:“我主亲迎君等,君等还不下拜?”
这三人便即是鲜於银、阎志、尾敦。
居前之人是鲜於银,右边之人是阎志,左边之人是尾敦。
三人看见荀贞、荀彧时,已经猜到他两人中身在前边的那个应当就是荀贞,只是猜到归猜到,确定归确定,尚不敢相信荀贞会真的亲自下阶迎接,这时闻了典韦之言,乃才确定,居然是真的荀贞亲自迎接他们,如荀彧所说,这果然是让他们三人受宠若惊。
三人忙不迭的,赶紧下拜行礼。
荀贞把鲜於银扶起,又扶起阎志、尾敦,笑道:“我在徐州时候便久闻君等大名,久思一见,奈何山关迢远,究是缘悭一面。今日终得与君等在许县相会,我实是欣喜!昨闻君等到许,我就想请君等一见,虑到君等初至,必然车马疲惫,所以才未请之,想着今天再请君等会面。不意我尚未遣吏往请,君等已翩翩先至!不瞒君等,我着实惊喜!尚望君等勿要怪我出迎太迟。”又问鲜於银三人,说道:““我昨日闻君等到许后,特地令人给君等送去了鹿一头、酒十坛,君等可有收到?那酒是颍川之产,亦不知君等饮之可惯?”
鲜於辅、阎志、尾敦三人中,也就鲜於银的官职最高,但亦不过是个比二千石的骑都尉罢了。
荀贞现在是何等身份?却不止亲自出堂迎接他们,说话还这般的热情,实事求是的说,这已不是“礼贤下士”所能形容。他此番话说完,鲜於银三人的心情,这会儿也已经不能简单的只用“受宠若惊”形容,三人诚惶诚恐,竟好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荀贞才好了。
鲜於银好歹是豪族出身,见过大世面的,尚能不致因为激动而不知所云,然也是只能反复再三地说道:“银等边地鄙人,何敢劳明公昨赐鹿、酒,今更亲迎!”
荀贞退后两步,又将他三人细细打量一遍,顾与荀彧,慨叹说道:“文若,幽州有士哉!”
鲜於银三人的形貌,总而言之,於文儒上不足,可在壮武上却的确是都不同凡响,荀贞此赞,不是虚叹。
荀彧抚须笑道:“燕赵慷慨悲歌之地,自古以来,皆多士也。”
荀贞介绍荀彧给鲜於银三人,说道:“此我弟也,名彧。”
戏志才、荀彧两个,堪称是荀贞帐下最为名气在外的两个谋士了,鲜於银三人当然是知道荀彧的,同时於昨天也已闻知,荀彧现被朝中任为尚书台的吏部尚书,鼻中闻着荀彧衣服上飘来的香味,看着他温润儒雅的仪态,三人不约而同想道:“这就是中原秀士的风姿么?”
他们所见过的幽州之文士,无有可与比者。
三人下揖,鲜於银诚心实意地说道:“久仰尚书高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荀彧还了一礼,温声谦虚两句。
荀贞笑吟吟说道:“君等请随我登堂!”
鲜於银三人恭恭敬敬的跟随在荀贞、荀彧身后,登入堂中。
典韦等荀贞等入了堂中以后,自回宅门边的侧塾中,继续宿卫,同时令於禁去找刘备、简雍来。——於禁之前曾护送迟婢还乡,迟婢回到其母家后,过了十余天众星捧月的日子,已然是早就回来,於禁跟着也回来了。
到了堂中,诸人坐定,侍婢捧上茶汤、冰酪,及干果、点心等物。
荀贞殷勤劝客,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观君等相貌气质,可知幽州之水必亦刚强,君等不妨可尝一尝我颍川之水,味道何如?”
鲜於银等三人得到荀贞亲自下堂迎接的这种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听了荀贞此话,诺诺应声,便都把陶制的茶碗举起,齐齐喝了一口。
尾敦的手心触到了陶碗的粗糙,不禁想起他之前为刘虞吏时,在刘虞家中所见到的刘虞和其妻妾们的日常所用器具,两方做比,朴素与奢华的区别,何止云泥之差,不由心道:“车骑久坐拥三州,如今权倾朝野,却没想到日常所用,这么俭朴?”
荀贞不知尾敦所想,目视他们喝了茶汤后,又遥点他们案几上的冰酪,笑道:“君等生长幽州,想那胡人的酪浆应是没少喝用,然此冰酪之物,未知君等喜食与否?我家的冰酪,现在许县可是名声鹊起,比我的名头都还要响了!朝中诸公,凡是吃过的,无不赞不绝口,就连圣上,也问我要秘方!君等可以尝上一尝,看看合不合君等口味?”
鲜於银三人把茶碗放下,又端起冰酪,各自吃了一口。
荀贞问道:“何如?”
三人里边,只有阎志在胡中的时候最长,如荀贞所说,没少喝用过胡人的酪浆,他品咂了会儿,恭谨地回答荀贞,说道:“公府之此冰酪,委实是在下所食过的冰酪中最为好吃的!”
“你如喜欢,我叫后厨抄上一份秘方给你,却只有一点,你得答应我。”
阎志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一点?请明公示下。”
“便是你把我的秘方带回幽州后,须得对人说,此‘荀公酪’也,不可贪名为君己有。”
这话明显是在说笑,阎志等人都笑了起来,阎志恭声应是。
荀贞也笑了起来,抚摸颔下短髭,他顾视三人,说道:“
我与君等尽管是初见,然不知君等是何感想,我自觉与君等一见如故!因是言语上,就有些随意了!却希望君等亦不必拘束。”
两口茶汤喝下肚,又尝过了凉甜的冰酪,鲜於银三人的情绪至此才算稍安。
便由年岁最长、官职最高的鲜於银为代表,正式向荀贞问答说话。他放下盛冰酪的陶碗,於席上跪坐着,先把身子直起,随之朝向荀贞,抱手胸口,往下微俯,说道:“明公,在下等昨天未到许县之时,就议定等到了许县后,须得先谒见明公,然等到了许县,安顿下来,天色已晚,恐明公已然将歇,遂不敢冒昧再来打扰明公。今天上午,我三人一大早先到宫外,呈了上表,随之,便就急忙前来求谒明公。虽然已是久闻明公虚怀若谷,却不意以在下等北地边鄙之身,而竟得明公此等礼遇厚待!我等委实惶恐若惊,不知该何以回报明公。”又说道,“幽州边地,无甚产出,在下等带来了骏马十匹、明珠数斛,敢呈献明公,已转交给明公府中虎士。”
“我虚怀若谷不错,但我虚怀若谷,不瞒君等,也是看人的。”
鲜於银三人一时不解荀贞之意,鲜於银小心翼翼地问道:“仆愚钝,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荀贞笑道:“君等在路经阳翟的时候,可有与颍川太守陈登相见?”
鲜於银答道:“在下等因急於陛见圣上、拜见明公,故於路经阳翟县城时,未做停留,不曾有幸得谒陈府君。”
屯田用地划拨的工作完成以后,陈登就回了阳翟。
荀贞抚短髭而笑道:“陈元龙为颍川太守之前,乃是琅琊太守,他在琅琊太守任上居官多年,或卧榻以见庸士,或挥袖以逐碌碌,却在琅琊郡很是博下了一个傲慢之名的!我而今跟他学会了,凡是浮华无实之辈,我一概白眼待之,而若如君等这样的英豪杰出之士,我则才会以青眼相待。”
“青”者,黑之意也,青眼就是黑眼珠。所谓白眼待之,就是翻白眼,瞧不起;青眼待之,就是正常的那黑眼珠看人,较与白眼,是平等待之,或重视之意。
“白眼”、“青眼”这个典故现尚没有,荀贞这却是毫无愧色的把之盗用了。以荀贞现今的身份,这个典故是不是他盗用的不论,只荀贞的这么几句话,这么一个“青眼待之”,鲜於银三人便即清楚,只要这话传将出去,对他三人名声的提振,那是可以想象的。
三人激动的情绪才平复,又复激动,一同离席,起身再拜堂上。
鲜於银感激地说道:“仆等何德何能,怎敢当明公青眼!”
荀贞笑道:“我刚刚说过,希望君等不要拘束,快快请起。”
三人坐回席上。
荀贞又与他们叙谈几句,问过他们路上辛苦,又问过他们住在了何处,住的可否习惯等等,随着气氛已经活跃,水到渠成,乃话入正题,却一入正题,荀贞最先问的就是一件性质严重的大事,他徐徐说道:“我前闻刘和遇到刺,险为刺客所害,此事可有?”
265 幽州豪士叹英雄(三)
鲜於银、阎志、尾敦三人闻得荀贞此问,彼此相顾一眼。
鲜於银问荀贞,说道:“在下敢问明公,此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荀贞说道:“我风闻而已,不知此事可有,消息是真是假?”
鲜於银叹了口气,说道:“明公,在下家乡有句民谚,说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却没想到此事居然已是传到许县朝中,为明公所知矣!”
荀贞听出了鲜於银话中意思,“哦”了一声,说道:“怎么?难道刘和遇刺此事,还真的是有?”
鲜於银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这事儿不但有,而且不只一次!”
“不只一次?”
鲜於银说道:“明公,从公孙瓒被我幽州与袁本初联兵击败至今,已有三拨刺客欲行刺刘君!且除有刺客欲刺刘君外,在下族兄鲜於辅与阎司马那边,也屡有刺客谋刺。”
荀贞皱起眉头,露出非常关心的神态,问道:“阎君和鲜於君那边亦有刺客欲行谋刺?那阎君、鲜於君可曾因此受伤?”
如果阎柔、鲜於辅被刺客行刺成功,鲜於银等肯定已经告诉荀贞了,而他们没说,可知阎柔、鲜於辅和刘和必是一样,只是遭到了刺客的刺杀,但并没有被刺死。
鲜於银说道:“有劳明公关怀,刺客的几次行刺,幸好都被及早发现,未能获成,在下族兄和阎司马,并及刘君都是有惊无险,未有遇害,亦没有因此受伤。”
荀贞神态放松,松了口气似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刘君一两年前,奉圣上密旨,不远千里之遥,不顾盗贼群起之险,由长安而远使幽州,欲劳故幽州牧刘公勤王,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的艰险阻难,只前后被袁公路、袁本初兄弟扣留羁系的时日,就长达年余之久!总算是好不容易到了幽州,尽管到时,故幽州牧刘公已为公孙瓒所害,可是刘君对朝廷的一腔忠心,圣上却是无有一日或忘,对他一直都是非常的牵挂!……就在君等到前,前天下午,圣上召我入宫议事,还提及到了刘君!刘君没有出事,那是最好不过!令族兄鲜於辅……”看向阎柔,说道,“与令兄阎柔,兴倡义师,为刘公报仇,圣上对他两人的举动也是极为赞许。如果他们出些什么差池,圣上知了,必然会心痛万分,也会是我大汉的损失!”
顿了下,荀贞问鲜於银,说道,“君说刺客之行刺,是在公孙瓒败后乃才出现的,那么这些刺客可是公孙伯圭所遣?”
鲜於银感谢过荀贞对刘和、鲜於辅、阎柔三人的关心,以及荀贞所转述的刘协对他们的称赞,然后回答荀贞,说道:“回明公的话,这些刺客俱亡命徒也,大多在抗捕的过程中被杀了,但也抓到了两个活口,拷掠得知,确然都是受公孙瓒的指使!”
荀贞连连摇头,说道:“这公孙伯圭此前三番两次的遣使,向我示好,求与我结盟,我以其不忠不义而悉予以拒绝,却没有想到,他何止不忠不义,现在竟是已沦落到遣凶行刺的地步了么?”义愤填膺,又说道,“他擅杀刘幽州,鱼肉百姓,已然是令人痛恨,今兵败之后,不思改过,复更用出行刺这等下作之举,更是道德沦丧,我不齿焉!不齿焉!”
“道德沦丧”四字出口,前世一句很熟的话泛上荀贞心头,他差点把另一句也给说出,好在收口收得
快,没有说将出来。
荀彧在旁,抚须喟叹,亦道:“公孙瓒倒行逆使,惹得天怒人怨,其大势已去!方今的求存之策,於他而言,唯有谢罪幽州,自槛入朝,圣上宽大,也许还能活其一命。却他昏昏聩聩,反使行刺之举!也不想想,靠刺杀这种低劣的手段,难道就能帮他把已去的大势挽回?就算退一万步说,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行刺成功,可杀掉一人、两人,幽州已失的人心,那么多反对他的士绅,难不成,他还都能杀掉么?”
一人慨然接话,说道:“明公与尚书所言甚是!幽州士民上下,现於今对公孙瓒,皆是痛恨入骨!不敢瞒明公与尚书,故幽州牧刘公为公孙瓒篡弑以后,敦切齿泣血,日夜思为刘公复仇!恨不能食逆瓒之肉,寝贼瓒之皮也!”这人神情愤慨,语声激越,乃是尾敦。
尾敦是刘虞的故吏,深得刘虞信用,对刘虞感恩不已,刘虞死后,他是最坚决反对公孙瓒的众人之一。如果说鲜於辅、鲜於银、阎柔对公孙瓒的反对,很大程度上还是出於他们各自及其他们家族在幽州的利益,则尾敦之反对公孙瓒,则全然便是出於对刘虞的忠诚。
也正因此,刘和到了幽州后,感尾敦之忠,对他也是大加信用,这回遣使入朝,并就把他做为自己的代表,使他与鲜於银、阎志同来许县。——幽州派来出使朝中的这三人,鲜於银自是代表鲜於辅,阎志代表阎柔,而这尾敦代表的就是刘和。
原本的时空中,尾敦在刘虞死后,曾干出过一件大事,便是公孙瓒将刘虞斩首之后,传送刘虞的首级去长安,尾敦潜伏於途中,冒死劫走了刘虞的首级,给以了妥善的安葬。“尾”这个姓很少见,历史上最有名的人当属尾生了,是所谓“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也”,这个尾生以守信而扬名后世。尾敦是尾生的后人,却是不坠其先祖之名。
荀贞多看了尾敦两眼,心道:“这是个忠烈之士。”夸赞了尾敦两句,接着刚才的话,顺着荀彧所语,说道,“以刺杀这种下作低劣的手段,当然是难以挽回已失的人心和大势。作事和做人相同,诸君,我以为,首要一点,便是堂堂正正!也因此,我是从来不屑於用此手段的!”
鲜於银钦佩说道:“公孙瓒焉可与明公相比?其与明公较之,相差不能以千里计哉!”
借机向鲜於银等表示过自己执政、为人的准则,对鲜於银的奉承,荀贞笑了一笑,继而说道:“既然刘君、鲜於君、阎君等俱皆无恙,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听说,刘君和鲜於君现在蓟县,阎司马已回上谷郡,是这样的么?”
鲜於银在三人中不仅官职最高,年齿最长,而且其出身之家族也最有名於幽州,这次出使,他俨然是主使的身份,因此还是由他回答荀贞。他说道:“回明公的话,刘君和在下族兄现下的确是在蓟县,阎司马也的确是已还上谷郡。”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公孙瓒前虽为君等所败,然我闻之,其实力犹存,部曲尚有数万之众,蓟县邻涿郡,不知公孙瓒近些月来可有进犯蓟县?刘君、鲜於君居於蓟县,可无忧乎?”
鲜於银颇显豪气,说道:“回明公的话,请明公不必为此担忧。公孙瓒之部曲尽管尚有三四万之众,而且这几个月来,他也的确曾有两次进犯广阳,但俱被我军击退!”
蓟县,属广阳郡。
却这蓟县虽说与涿郡接壤,离公孙瓒的老巢很近,但蓟县是幽州的州治所在,那么尤其在而下这个公孙瓒已大势将去,然还没有被彻底消灭,幽州各郡尚颇有他的余党、或与他勾连紧密之徒的时候,刘和、鲜於辅为了稳定州内,向幽州的士民们表示,他们才是代表了朝廷的正统力量,其实才是最需要留在蓟县。
而且驻守蓟县,一方面具有政治上的号召意义,另一方面,还存在军事上的意义。正是因为蓟县离涿郡很近,刘和、鲜於辅、鲜於银统率其部之主力驻在蓟县,才能更好的与涿郡、易县南边的袁绍所部形成南北呼应,对公孙瓒保持夹击之势,令他不能得到喘息和实力的恢复。
因是,刘和、鲜於辅坚持留驻蓟县。
刘和是个儒生,无有军略之才;之前刘虞纠合了十万兵马去打公孙瓒,结果被公孙瓒打了个落花流水的那一战中,鲜於辅、鲜於银皆在刘虞军中,是刘虞最重要的参谋和将领,可见鲜於辅、鲜於银也都不以军略见长,可是现在他们却居然能在蓟县站住脚,接连两次打退公孙瓒兵马的进犯!由此也能大概地推断得出,公孙瓒确然是已到穷途末路,势将覆亡之时了。
荀贞和荀彧两人面色皆是如常,可是二人心中,都根据鲜於银的这个回答,做出了此个判断。
荀彧沉吟片刻,问道:“公孙瓒往昔势力最为猖獗的时候,幽州半州之土,乃至远达冀州,都为其淫威所迫,现其虽退守涿郡、易县,然其旧党支脉,必是仍有存於别郡者,……鲜於君,幽州的士心、民意,现在何如?”
鲜於银回答说道:“回禀明公,幽州士民受公孙瓒毒害久矣!又前与长安道路隔绝,已是数年不闻朝廷德音,早就是无不思念朝廷!圣上的令旨月前到幽州之日,幽州士民踊跃欢腾,奔走相告!……明公,刘君与在下族兄、阎司马自知鄙陋,唯愿竭忠,报效朝廷!”
荀贞笑道:“好,好,幽州士民思念朝廷、你们有这份心,圣上知了,必定高兴。我闻之,益甚喜悦。”
荀彧端起案上的陶碗,抿了口汤水,将陶碗放下。
他的这个举动引起了鲜於银等人的注意。
待其三人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后,荀彧端坐,晏然说道:“适才我兄所言甚是,公孙瓒现虽已穷途末路,然其昔势力猖獗之时,其淫威远达冀州。当年界桥一战,要非麹义力挽狂澜,冀州今为公孙瓒有矣!三两月前,麹义忽无辜被害,被袁本初所杀,是为公孙瓒除一强敌矣!却未知公孙瓒现可有趁机反攻之意?”
鲜於银哂笑说道:“尚书,麹义虽然无辜被袁本初所杀,但是公孙瓒现在却是没有什么反攻之能了!以在下判断,迟则一年,早则明年夏秋之前,他必定覆亡!”
顺着荀彧的意思,鲜於银把麹义的被害也说成了是“无辜”被杀,这不管是出於他的本意,还是顺着荀彧的话意所说,都是个值得荀贞和荀彧注意的信号,但两人的面色仍是无有异样。
荀彧问道:“君为何有如此把握?”
鲜於银说道:“在下敢向明公和尚书进禀两件事。”
话到此处,堂外院中,有两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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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 幽州豪士叹英雄(四)
这到院中的两个人,一个身着黑色的官衣,头戴武冠,腰围革带,配长剑,因颔下无须,虽然少了几分威武之态,却行走间甚有昂扬之姿;另一人则未着官衣,头裹白帻,穿着件士人家居时所穿的寻常素服而已,身形消瘦,长须飘飘,观之固威仪不肃,而颇给人以纵适之感。
这两人正是荀贞令典韦遣吏去召的刘备与简雍。
简雍原是荀贞徐州州府的督军从事,后来荀贞迁治昌邑,他跟着荀贞到了昌邑,同时他的任职也从州府从事转变成为了荀贞镇东将军幕府的属吏;再后来,也就是几个月前,荀贞讨贼勤王时,他和荀彧等共留在了昌邑,荀贞勤王功成,被朝廷拜为车骑将军,镇东将军幕府由之升格成了车骑将军幕府,简雍亦因之而现下变成了荀贞车骑将军幕府的掾吏之一。
自从被荀贞辟为州府的督军从事以后,简雍与刘备,一个在州府为吏,一个经常在外头领兵,两人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怎么见过。如下相聚在许县,终於能时常见面了,刘备这阵子遂很是主动邀请,只有有空,就找简雍吃饭、喝酒,毕竟两人有之前涿郡的那段旧情交往在,并且两人是相识於年轻之时,感情又与其它不同,於今彼此间的关系,倒也好像是与早前无异。
若论地位之尊卑,简雍虽然只是车骑将军幕府的一个掾属,品秩才百石,比不上刘备骑都尉的比两千石,可实际上的权位,简雍并不比刘备低,甚至因为他是荀贞身边近吏的关系,可以说比刘备还要高上一点,但应是过往那段的交情所在之故,这时院中,两边花草、果树掩映下的青石板路上,两人行走的次序,却是刘备在前,简雍随行於后。
主位上的荀贞正对院中,他最早看到了刘备与简雍的到来。
正在说话的鲜於银看到了荀贞目光投向院中,脸上露出笑意,便暂止下话头,随着荀贞的视线,也往院中看去,亦瞧见了刘备、简雍。
鲜於银不认识刘备、简雍,但能在荀贞会见重要客人的时候从外头进来,不用想,肯定要么是荀贞召他们来的,要么就是荀贞的亲信心腹,於是就看回荀贞,等他介绍。
荀贞笑道:“刚才提到元龙,元龙的这个颍川太守之任,系是接替刘备。不知刘备其人,君等可知?其人宽宏有量,英俊才也,我以弟视之。”指向已经走近到廊外的刘备,说道,“此君即刘备也。刘备是你们幽州人,是以闻得君等来后,我就令人把他召来,以与君等一见。”
刘备、简雍上到廊中,脱去鞋履,先在门外揖了一揖,随即入进堂内,便要下拜行礼。
荀贞叫他二人不必多礼,亲热地唤他两个上前,分别给他俩介绍鲜於银、阎志、尾敦,接着又给鲜於银、阎志、尾敦正式介绍刘备,以及简雍,笑道:“这就是吾弟玄德!这位是我幕府的掾属简雍,亦君等州里人,与玄德一样,也是家在涿县。”
刘备抱手敛袖,弯腰作揖,庄重地向鲜於银三人行礼,说道:“在下刘备,见过诸君,久闻君等大名,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简雍拽着袖角,也行了个礼,说道:“在下涿县简雍,见过诸君。”
却简雍与刘备所说之话的意思相近,然两人用的口音不同。
简雍说的是官话,刘备用的则是幽州方言。
在这中原腹地的许县,居然能听到偏远幽州的家乡方言,鲜於银等人顿时倍感亲近。
一句短短的方言已是贴近了双方,再加上刘备执礼端重,且正因其少了几分威武之态,而反过来,就正好多给了人几分敦厚的感觉,令人不觉得他具有危险,遂鲜於银等与他虽是初见,却已油然而生亲近,三人忙还礼,皆道“久仰大名”,又分向刘备正式报了一遍籍贯与姓名。
鲜於银三人都不是涿郡人。
鲜於银家在渔阳郡,阎志家在广阳郡,尾敦家在右北平郡。
但广阳、渔阳、右北平三郡离涿郡都不远。
特别广阳郡,其郡更是直接与涿郡接壤,至於渔阳郡,与涿郡也只是隔了一个广阳郡而已,——广阳郡是幽州最小的郡,东西狭窄,才只百里,亦即渔阳与涿郡,也仅是隔了百里远近;右北平郡在渔阳郡的东边,距离涿郡稍远,然相距亦不过两百里上下。
因此,五人虽分别籍贯四郡,实际上等於是处在同一片区域之内,风俗相同,方言相类。
鲜於银等人之名,刘备早有闻之;刘备之名,鲜於银等其实也是早有闻之。
一则,刘备与公孙瓒曾是同窗,他两人同窗时的交情还挺好,公孙瓒与刘虞不对付时,出於吓唬刘虞的目的,有过放言,说他能通过刘备和荀贞结盟,从而获得徐州、兖州、青州的外援;二则,刘备早年在涿县,当真可称得上是“雄霸一方”,用后世的话说,他那会儿就是涿县最大的黑势力头目之一,如那到涿县贩马的大马商冀州中/山人张世平、苏双等,俱家訾千金,不可谓不豪富矣,而却为何要多与刘备金财?说白了,还不就是因为刘备在涿县的势力,为保自全而不得不给刘备的,刘备当时在涿县的威风由此可见。
故而鲜於银等对刘备之名并不陌生,他们适才所言之“久仰大名”,却还真是并非假话。
众人见罢,荀贞叫各自落座。
待诸人坐定,荀贞笑与刘备、简雍说道:“玄德、宪和,鲜於君正要对我说,他以为公孙瓒离覆亡不远的缘故,卿二人也来听上一听。”问鲜於银,说道,“君方才言说,有两事足可以表明公孙伯圭离覆亡不远矣。这两件事是什么事?”
鲜於银说道:“回明公的话,这头一件事,便是麹义因粮尽后撤之前,曾经挟前大胜公孙瓒之威,与我军围攻公孙瓒所部一将於鄚(mao)县。公孙瓒之此将兵少,非我联兵之敌,因向公孙瓒求援,……明公可能猜到公孙瓒是怎么对此求援的?”
“怎么对此求援的?”
鲜於银说道:“公孙瓒不肯救之!”
荀贞问道:“为何不救?”猜测说道,“可是因他虑到贵军与麹义有可能围城打援,害怕中伏,故而未救?”笑视荀彧,说道,“若是因此,说明其胆已丧!”转目鲜於银,笑道,“君以此断定其离覆亡不远,却是不错。”
鲜於银摇了摇头,说道:“诚如明公所言,公孙瓒连败之余,其胆诚然已丧!然他不救鄚县之将,却非是因为此故。”
到底与公孙瓒有过不浅的过往交情,刘备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那是因为何故?”
鲜於银笑道:“在下后来闻之,公孙瓒左近之诸将,当时也是诧异,问公孙瓒缘何不肯遣兵往救?公孙瓒告诉他们说:今日我若往救之,则日后诸将都只会等我救兵而不肯力战;现在我不去救之,则其后再有别将、别营被围,他们就会自我勉励,与贼死战。……明公、尚书、刘君、简君,是以公孙瓒竟是终究未有派兵救援,鄚县也因是为我联兵所克!敢问明公,不知明公觉不觉得公孙瓒的这个想法实在可笑?也因而在下断定他离覆亡已然不远!”
荀贞与荀彧对视了下,两人和鲜於银最早闻知此事时的感触相同,也俱是觉得匪夷所思。
荀彧吃惊失笑,说道:“竟是因为此故,而不救其将,坐视鄚县失陷?他却难道没有想过,他今不肯救援鄚县,则以后他的别将、别营若是再有被围,会不会因为已知他的不肯救援,而干脆投降?公孙瓒此举一出,其军之士心已然散矣!”
正所谓是:南有吕奉先,北有公孙瓒。
此二人虽俱皆骁勇,单论将才,海内顶尖,可在政治等方面上却都是出奇的天真可笑。
荀贞因为太过惊讶,而摇头不已,抚摸颔下短髭,喃喃说道:“若公孙伯圭之此意者,出人之不能,别出蹊径是也。”注意到刘备神态怅然,提高了语声,笑问他说道,“玄德,你与公孙伯圭曾在偃师缑氏山中同窗两年,伯圭其人,你应了解,可有料
到他会有今之此举么?”
刘备叹息,说道:“昔年同窗之际,备方志学,以兄事伯圭,那时的公孙伯圭美姿容,言事辩慧,怀壮志,有雄胆,不仅为众多的同窗敬爱,且深得备师卢公之喜。明公,哪里会能想到,二十年之后的今日,伯圭竟昏暴至斯!每忆及当年的那个佳人,备皆心痛不已!”
——“志学”,是“志学之年”的简称,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於学”,后世因以“志学之年”代指十五岁这个年龄。刘备求学卢植门下之年,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细辩刘备这番话里的含味,其内蕴含的不止是对过去的那个弱冠之龄、风华正茂的公孙瓒的怀念,似乎还带了惋惜。惋惜什么?是惋惜公孙瓒不再是佳人,还是惋惜大好的局面被公孙瓒毁之一旦,若换成是他,必不至此?
荀贞微微一笑,未再与刘备多说,问鲜於银,说道:“这是一桩,第二桩事是什么?”
鲜於银回答说道:“在下有一个郡里人,名叫田豫,现在公孙瓒军中,此士有大才而公孙瓒不能用之,其现为守束州令。田豫与在下的族兄鲜於辅交好,於今虽敌我有别,然他与我族兄的私谊未绝,时有书信往来。两个月前,田豫闻朝廷的令旨下到了蓟县,乃去书一封与我族兄,书中有‘宜奉朝旨’之语。……明公,此虽短短四字,可田豫之心即由此足可见知!”
荀贞立刻明白了鲜於银此话中之意。
田豫作为公孙瓒的属下,而却在给鲜於辅的信中,建议鲜於辅“宜奉朝旨”,这就表明了两点:首先,田豫对朝廷是有忠心的;其次,田豫已经断定公孙瓒必然覆败。又由此两点,可以看出,公孙瓒而今帐下,确实已经是人心离散。
田豫这个名字,荀贞很耳熟。
他想了想,对此名他有印象,但对其人之事迹,他没有太多的记忆,而瞧见刘备在听到田豫之名的时候神色微动,乃笑与刘备说道:“玄德,这个田豫是你的旧识么?”
刘备陷入回忆,略微失神,旋而还过神来,回答荀贞,恭谨地说道:“回明公的话,备与田豫确是旧识。早年备与公孙伯圭为友时,田豫尝来谒备,那会儿他年岁还小,只十来岁,却已言谈不俗,举止稳重。”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敦厚的脸上露出敦厚的笑容,说道,“明公一定想不到,他见到备后,做了一件什么事来,……他一个垂髫童子,却如个小大人也似,托身於备!”感叹说道,“明公,此子远非俗子可比也!”
荀贞颔首说道:“若如卿言,确非寻常儿童可与比之!”
“只是可惜,后来备投附明公之时,他因母亲老迈而未能从备投明公。他当时若是从备一起投到明公帐下,以其之能,必能为公所用!刘备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可惜地说道,“又岂会至今才为一守束州令耳!伯圭不能用贤才矣!”
比之荀贞、刘备等,田豫算是下一代人了,刘备今年已三十五岁,荀贞比刘备还大上一点,田豫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早年在涿郡他与刘备初识时,田豫年龄更小,就如刘备所说,只十来岁,是个垂髫童子罢了,而以十来岁之龄,就主动谒见刘备,把自己托身於刘备,别的不说,只这份能够识别出刘备是个可成事之雄杰的眼光,与如个大人似的,自比为士,愿意辅助刘备的早熟也好、决断也好,又如荀贞所评,亦的确都绝非是寻常少年可比。
鲜於银倒是没有想到田豫与刘备会是旧时,闻了刘备之话,说道:“刘公所言甚是。明公,田豫虽然年轻,然才能出众,确乎是有高才,而且他身在公孙瓒军中,比起我等,自是更能了解到公孙瓒其部现下的军心士气,就连他也已经认为公孙瓒覆亡必矣,……明公,由之可见,公孙瓒之覆亡,早晚事耳。故在下断言,指迟则一年,早则明年夏秋之交,其必亡也!”
荀贞轻抚短髭,忖吟了会儿,说道:“既如此,公孙瓒已是穷途末路,则君等从幽州来时,或往许县途中,经冀州时,可有闻袁本初就此可有异动?”
267 幽州豪士叹英雄(五)
荀贞问的不是很直接,但他的意思,鲜於银、阎志、尾敦却是都能听得出来,问的便是,既然公孙瓒的覆败已是不远之事,那么鲜於银等人可以看到这一点,袁绍肯定也能看到这一点,则袁绍对此,恐怕是不会无有打算,他会不会已在做再接再厉、以彻底歼灭公孙瓒的准备?
尽管荀贞对袁绍那边的动静相当关切,但说到底,荀贞与袁绍目前是互相提防,袁绍对荀贞这边的戒备也会相当的强,因是荀贞想要确切地了解到袁绍那边的动静,不是很容易,而反观幽州与冀州,一来,幽州和冀州接壤;二者,袁绍又有部队驻扎在与幽州接壤的地带,他们两边现下还可算是“盟友”,则鲜於银等人对袁绍所部动静的了解,因也就可能会比荀贞更加清楚,又且鲜於银等是刚刚穿过了整个冀州来到的许县,那么於途中,他们也可能会了解到一些袁绍所部近期的情况。
所以,荀贞乃会对鲜於银等有此一问。
鲜於银了然荀贞之意,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先前我幽州与袁本初的联军大胜公孙瓒后,袁本初曾有把他的主力从前线调回,——麹义之所后为公孙瓒击败,其中的一个缘由,亦正就是因为主力被袁本初调走后,他兵马不足,但在麹义被袁本初无辜杀掉以后,这两个月间,袁本初陆陆续续的,又调还了几支兵马回驻冀北。在下等从幽州出发,往来朝中时,袁本初所部在冀北、幽州南的部队共计已充实至约万数步骑,分别是颜良、牵招等各将所率之汉、胡诸营。在下等於来许县途中,路经邺县之际,尝有谒见袁本初,在邺县停留了几天;停留期间,在下等闻之,因郭图之议,袁本初似有意等到明年春后,再遣部队北上到易县南……”
荀贞问道:“再遣部队北上到易县南?”
“正是。”
荀贞关心地说道:“可有闻知他打算遣何将、何部?”
“在下等闻知,这再遣之部队,袁本初采纳了郭图的建议,其主将拟以淳於琼任之,其余别将,应是高览、蒋奇、吕旷、吕翔等诸人,兵马合计大约两万左右。”
荀贞说道:“已有万人在冀北,再增兵两万往赴,……袁本初是要?”
“回明公的话,如是在下等所闻无误,袁本初这显是准备对公孙瓒发起总攻,进行决战。”
刘备再是当着荀贞、鲜於银等的面说公孙瓒“昏暴”,也尽管他的确是早就看出公孙瓒非可以成事者,可是究竟与公孙瓒早年有同在卢植门下求学同窗的这段经历,那个时候公孙瓒待他又很好,他以兄事之,听了鲜於银此话,出於对公孙瓒难舍的昔日感情,还是下意识握紧住了手,情不自禁,插嘴说道:“袁本初将要对公孙伯圭发起总攻?”
鲜於银转目看刘备,说道:“在下等在邺县之所闻,即是如此,但具体到明年春后,袁本初会不会果然遣淳於琼督诸军北上,与公孙瓒决战,那就不是我等现在所能知矣。”
荀贞笑道:“怎么,玄德?你是在为公孙伯圭担心么?”
刘备喟叹说道:“公孙伯圭恃兵骄横,其在幽州固是犯下了很多过错,做下了不少恶事,尤其他擅杀刘幽州,更是罪极!可是明公,他与备昔年同在卢公门下求学之时,对备实是百般照顾,备直到现在,还是深感其情。如鲜於君适才的分析,伯圭於今已是日暮途穷,其众人心离散,袁本初明年春后若果大举攻之,伯圭之败亡,已是眼可见之!旧日友爱之情,仿佛还在眼前,备非草木,又孰能无感!”
话语声里,满是“公则其人罪大,私则旧情感怀”的真情吐露,令人感动。
重情重义的人,人人喜欢,鲜於银等因其此话,而皆佩叹。
荀贞说道:“卿乃重义之士,因有所感,我自是可以理解。然观公孙伯圭之过往行事,其所以有今日者,亦是因他自误所致!玄德,你可知他的自误都在何处?”
以荀贞现今的身份,他是很少对某个人做出评价的,而一旦他做出评价,那么这个评价就会非常的具有影响力。闻他此话,刘备、鲜於银等人俱是打起精神。
刘备肃容问道:“敢问明公,公孙伯圭都错在何处?”
“公孙伯圭其势最强之时,莫说刘幽州,就是袁本初也得退让三分。初平二年,青州黄巾三十万众入渤海界,欲西南下,与黑山合,公孙伯圭以步骑两万,逆击於东光南,先后两次大胜,斩首数万级,收生口七万余,获辎重数万辆,甲械财物不可胜算。……我那会儿尚在徐州,此讯传到之际,我亦是为之惊叹。挟此大胜,公孙伯圭如能谨慎行事,好生经营,就不说雄踞幽、冀,至少不失一方之诸侯也。然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初平二年至今,才短短三四年,他现在却就落到了被困易县,行将覆亡的境地。究其原委,其自误在二。”
刘备等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见荀贞话到此处,略顿了下,荀彧适时问道:“敢问阿兄,此二自误为何
?”
荀贞端起茶碗,喝了口汤水,接着说道:“刘虞乃汉家宗室,曾任宗正,既为宗室之肺腑,又德名重於海内,因得朝廷委授重任,出为幽州牧,掌幽州军、政之二权,公孙伯圭受其节制。当此之际,公孙伯圭若欲成事业,於情於理,首先都应该与刘虞和睦。他两人若能齐心同德,以刘虞宗室之身和刘虞之德望,配以公孙伯圭之武勇,何愁事业不立?先抚北胡,继安州内,复值袁本初篡夺冀州,而卷幽州甲士、劲骑南下,袁本初凭何与争?幽、冀可定矣!然公孙伯圭却与刘虞不能相合,这不就不仅使幽州百姓因受其害,且白白给了袁本初机会?”
刘备抚摸光滑的下巴,思考说道:“明公所言固是,但公孙伯圭之所以与刘幽州不能相合,备闻知,主要是因为他两人对北胡的态度不同所导致。刘幽州欲安抚北胡,公孙瓒则必欲以兵临之,他两人在这一点上意见不同,这般针锋相对,又如何能够相合?”
荀贞说道:“这正是公孙伯圭的自误之二。”
刘备说道:“明公此话何意,备敢闻其详。”
荀贞说道:“公孙伯圭早年虽是以守边剿胡之军功而得以起家,但彼一时,此一时也,黄巾乱后,海内板荡,边地胡人对幽州的侵扰,较之天下已经出现的大变局,已然是疥癣之疾,不足一提。明智之士应当随着时局的变化,而不断地改变和调整相应对的策略,此即‘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意也。却公孙伯圭在天下局面已变的情况下,还是视胡人如仇雠,不肯略加改态,反因此而与刘虞失和,岂不因小失大?是不识大体也哉!设如他能随时而变,改变对北胡的既往态度,则君等请试想之,会出现什么结果?不但他不会与刘虞失和,并且还能就此得到鲜卑、乌桓诸部骑为用,岂不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用后世《矛盾论》的论点来说的话,荀贞这通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早年公孙瓒戍边的时候,胡人对幽州的侵扰算是幽州的一个主要矛盾,但是在黄巾起事以后,海内动荡,群雄俱起,这个时候,边地胡人对幽州百姓的侵扰,就已经不再是主要矛盾,而变成了次要矛盾。
真正的明智之士应该改变自己的策略,不再对胡人穷追猛打,反而当是如刘虞一样,对胡人采取安抚的策略,以尽快地稳住幽州的局面,同时还可能借此得到胡骑的相助,然后再南下冀州也好,或者观天下之变,等待有利时机,再做打算也好,才是最为上策。
然而却因为对胡人的痛恨,公孙瓒坚决不肯作出改变,因此与刘虞产生激烈的矛盾,最后导致两人火拼,也导致他沦落到了如今之境界。
——当然,公孙瓒和刘虞的矛盾,不能只用对胡人态度的不同来做总结,另外还是有其它方面缘故的,比如刘虞可能是想通过胡人来制衡公孙瓒,但不管怎么说,公孙瓒没有能很好的解决这个和刘虞的矛盾,抑或往高一层说,没有能很好地处理好与刘虞的关系,亦确如荀贞之所评,是因小失大,或言之,就是不识大体。
对於荀贞指出的公孙瓒的这两个“自误”,鲜於银等都很是赞同。
鲜於银钦佩地说道:“明公远在千里外,而观幽州之事,如观掌纹。公孙瓒确是有勇无谋,他若能有明公的三分见识,昔肯与刘幽州同心协力,则幽州又焉会有日后之乱,而冀州……”
说到这里,鲜於银收住了口,没有再往下说。
他虽没再说,荀贞、荀彧、刘备、简雍又怎会听不出他想要说的东西是什么?无非就是“而冀州也不会现为袁本初所据”。
先有附和荀贞、荀彧,说麹义是“无辜被杀”,现又有这半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尽管从见到鲜於银三人开始,直到现在,荀贞压根没有问他们,对於袁绍这个他们幽州“讨伐公孙瓒的盟友”,他们是何真实的看法,然而对鲜於银等对於袁绍的态度,至此却已然是清楚知晓。
乃就着对公孙瓒的评价,复与鲜於银等说了几句后,荀贞道出了可谓是“今日与鲜於银三人这场会见叙谈”里边最为要紧的一句话出来。
他说道:“刘和不辞道远艰险,奉旨出始幽州,忠心可见,又其父刘虞爱民,而惨遭公孙瓒弑杀,朝中已有议论,欲拜刘和幽州刺史;刘虞不幸为公孙瓒害后,鲜於辅、阎柔与君等兴义兵,讨瓒逆,忠心可鉴,我久有意,表请圣上,拜鲜於辅左度辽将军、阎柔护乌丸校尉。君等从幽州来,知幽州之士心民意,却未知朝廷与我的此数意,可合幽州士民之望乎?”
鲜於银、阎志、尾敦对视一眼。
他们这次来朝中有两个重要的目的,为刘和、阎柔、鲜於辅讨得一个朝中的正式诏任,即是两个目的之一。却不等他们试探荀贞之意,荀贞就主动表示,会给刘和等正式的任命,这真是喜出望外。三人齐齐起身,下拜堂中,说道:“朝廷与明公之意,鄙州士民焉敢不奉!”
分别以幽州刺史、左度辽将军、护乌丸校尉三职授给刘和、鲜於辅、阎柔三人
,不但是给他三人如今在幽州的地位的一个承认,而且也是给他们三人划分了一下他们各自权力的范围。
幽州刺史不必多说,有监诸郡长吏之权,主要是政治方面的地位和权力。
护乌丸校尉,是负责边地防卫和乌桓、鲜卑等胡各部事务的一个职务,此职是军职,同时也是政务官,只要是与乌桓、鲜卑等胡有关的事务,都归之掌管。鲜於辅等拥阎柔起兵时,给朝中上过表,表阎柔为护乌丸司马,现下若阎柔任为护乌丸校尉,也算是对他们此前那表的一个追加的承认。
度辽将军与护乌丸校尉合称二营,亦是负责边疆防务和胡人事务的一个官职。度辽将军的驻地原是常在在并州五原郡,本也没有左、右之分,现下任鲜於辅为左度辽将军,一个来说,效仿的是灵帝时,曾把车骑将军分为左、右,分授给皇甫嵩、朱俊的这件故事;再一个,时下地图与后世不同,不是左西右东,而是左东右西,幽州在并州东边,加个“左”在前,也是为与五原郡的度辽将军本营做个区别。
护乌丸校尉、左度辽将军,这两个任职,较以幽州刺史,则就是把幽州军事上的权力,平分给了阎柔、鲜於辅。两人再相比的话,鲜於辅比阎柔的地位好像高点,校尉是比二千石,将军是二千石,——但又是个“左度辽将军”,相当是一半的度辽将军,从这点看,又好像是和阎柔差不多。单单一个官职名称的选择,却内里就颇有微妙。却也无需多言。
荀贞接着又说道:“另外,如果君等在邺县听闻到的消息确凿无疑,袁本初果真将会在明年春后大举用兵,而今观形势,公孙瓒又必败无疑,那么於此战后,幽、冀恐会震动。天下连年战乱,百姓十不存一,圣上为此极是怜痛,为免幽、冀,尤其是幽州士民会因此而再受兵灾涂炭……”荀贞稍作停顿,目注鲜於银、阎志、尾敦,抚短髭,往下说道,“我意提前檄令赵云、田楷诸部入驻平原郡,以遥呼应贵州,助君等安定州内,君等以为可否?”
这话说的还是婉转,可是话中之意,阎柔等人依然能够听得明白。
什么刘协怜痛百姓,什么为免幽州士民再遭兵灾涂炭,这些都不是实言。荀贞调赵云、田楷等部入驻平原郡的真正目的,明显是为了防止公孙瓒兵败覆灭之后,袁绍会顺势进取幽州。
鲜於银等人对此实亦有忧,打公孙瓒时,袁绍是盟友,可打完公孙瓒,袁绍就是强敌了,虽说现在和袁绍还是盟友,可他们又怎么会甘愿将来舍弃自己的利益,由袁绍来占幽州?本就不愿,况乎现又得到了荀贞“幽州刺史”等官的授给,那自然而然的更是不会情愿。
事实上,他们这次来朝中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希望荀贞能够帮助他们对抗袁绍。
——他们的这两个目的,都和荀贞有密切的关系,也所以,他们昨天才到许县,今天便来求见荀贞。
头一个愿望,荀贞刚刚满足他们,紧随着,这第二个愿望,又是不须他们提出,荀贞又给以了满足,听到荀贞此话,三人更是大喜,又再下拜。
鲜於银说道:“圣上怜悯鄙州百姓,是鄙州百姓之福也!我等唯公之令是从。”
鲜於银三人心满意足,已经确定幽州可为己用,荀贞也很满意。
他笑吟吟说道:“君等请起。”
叙话到这里,要问的、该说的正事儿基本上都已说完。
再下边,转入闲聊,说及到幽州的风土人情,刘备、简雍不再多是听,也纷纷开口。
他两人皆是多年未有还乡,说到记忆中的乡土,时有回忆感喟。
鲜於银等偶言及些本地的奇人趣事,荀贞、荀彧或赞或笑。
其乐融融,欢叙良久。
将近午时,鲜於银、阎志、尾敦提出请辞。
荀贞知他们接下来要为进宫陛见刘协做预备,遂也不多留,如迎他们时相同,亲送他们出堂。
出得堂外,过了院子,由宅门而出,到至外头的里中路上,阎志稍作顿足,回首而望。
鲜於银与尾敦见他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态。
尾敦问他,说道:“君在想什么?”
阎志由衷叹道:“今日拜谒荀公,初见公时,如坐春风,而不觉间气为之夺矣!荀公度量,深不可测,才略若云间之龙,不见首尾,诚不世之英雄也。”
鲜於银与尾敦均有同感。
尾敦感慨说道:“今得荀公执政朝中,汉室中兴有望矣!”
三人各自登车,回驿舍去也。
却堂中,简雍也已辞去,而刘备未走,意颇踌躇,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要与荀贞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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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 吴楚俊彦求功禄(一)
荀贞问刘备,说道:“玄德,你是有什么事,想要与我说么?”笑道,“你我之间,尽可直言,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 你就说。”
刘备应了声“是”,说道:“明公,备确是有一件事,敢冒昧求教明公。”
“向我求教?”荀贞抚颔下短髭,笑问说道,“是何事也?”
刘备说道:“明公,便是袁术。”
“袁术?”
刘备说道:“正是,不敢隐瞒明公,备其实早就想讨教一下明公,不知明公对袁术是何计议?”
“对袁术如何计议?……玄德,你觉得我宜当对他如何计议?”
——至迟明年春后讨伐袁术此事,如前所述,荀贞只和戏志才、荀彧、郭嘉、陈群等寥寥数人有过讨论,并未与刘备言及过。
刘备说道:“明公,远的不提,只圣上和朝廷迁到许县以来,袁公路就已数违圣旨,一再抗命,不肯来朝觐见,并藏匿凶贼郭汜,其不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他窃据南阳,拥兵数万,复先后收吕布、郭汜为爪牙,距许县近在咫尺,犹如虎狼之在侧也,备之愚见,朝廷宜讨之。”
“讨之么?……玄德,你说的不错,袁公路怀不轨之图,他如果一直抗拒朝廷,的确会是朝廷的一个威胁,我对此也有担忧,但如若讨之,你以为何时讨之为宜?”
刘备说道:“备敢为明公计:明公若已有讨袁术之意,则袁本初就不可不虑,却从适才鲜於银、阎志、尾敦三人与明公的对答中,可以判断得出,将来明公讨袁术之时,幽州已足可为明公制袁本初矣,是明公讨袁术之胜算,已占多成;而又明公,圣上和朝廷迁到许县,至今已近半年,圣上和朝中的各方面都已稳定下来,故备之愚见,是不是现已可计议进伐袁术?”
荀贞如似沉吟,稍顷,没有就刘备“是不是现已可计议进伐袁术”的试探作出回答,反作询问,开玩笑似地说道:“玄德,你忽然提起此事,必有所图,你想图什么?直言答我!”
“备岂敢有图!不过确是有个小小的私念。”
荀贞笑道:“你说。”
“即是候讨袁术之时……。”刘备说到这里,悄悄抬眼,去看荀贞的神色。
荀贞正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
刘备慌忙低下头来,下拜於地。
荀贞含笑问道:“候讨袁术之时怎样?”
“明公,备以粗陋之资,幸为明公不弃,前竟表用备为颍川太守。备在颍川任上虽不甚久,然於期间,却因袁术此前犯颍川之故,对南阳颇多留心,曾多遣细作,深入南阳,探查袁术所部之虚实;并及备还曾与陈公道等君,与袁术所部之雷薄、陈兰等将数战,自问之,对袁术所部兵士的战力也算是较为了解,因候明公讨伐袁术之时,备斗胆,敢请为明公先锋!”
却原来刘备是想向荀贞请战,做将来荀贞讨伐袁术时的先锋。
要说起来,这刘备的政治敏感性确实很强。
今天他不过是作为一个被荀贞召来的陪客,旁听了荀贞与鲜於银三人的对谈而已,但他却就能从中看出,鲜於银等对袁绍实已有提防之心,这还不算是特别令人惊奇,最主要的是,他还能由此而延伸想到讨伐袁术这件事,这就有那么一点非常人能及了。
对他在政治上的这个敏感性和善於寻找机会,以求出头的这个能力,荀贞颇是赞叹,但面上并未将此感想流露出来。
“想在
刘协和朝中群臣眼前立下功劳么”的念头在荀贞脑中转了一转,荀贞从容笑与刘备道:“玄德,颍川太守此事,我一直都想找你说一说,但又一直太忙,没有机会,正好今天你提起了这件事,我也就顺便和你说说罢。我且问你,我之前表了你为颍川太守,却圣上与朝廷迁到许县后,我却又表了元龙替任你出为颍川太守,你对此可有怨言?”
刘备惶恐说道:“明公!无论是为政之能,抑或名望,备悉不及陈君远甚!以前大约尚好,在韩暨、陈公道诸君的扶助下,备勉强还能备位,可现下圣上和朝廷迁到了许县,圣上聪明威严,朝中诸公俱是德高望重,以备斗筲之才,微薄之名,显就不足以再任颍川太守此职!倘有疏漏,犯下错来,备失职受罚事小,牵累到明公,使朝野以为明公无识人之明,此乃事大!故而实话实说,明公用陈君代备,备委实是如释重负!知道明公这是在体谅备,感恩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敢有怨言?”
“玄德,你我之间,不打诳语,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最早投到荀贞帐下时,只觉荀贞温文可亲,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刘备先是感到荀贞待他,似乎并非是真如表面上的那么亲近,实际上却好像是有着隔阂,又到近年,於每次见到荀贞之时,更总是不由自主地都会感到荀贞的不怒自威,便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他的头上,令他无时无刻都觉得自己被笼罩於他的阴影之下。刘备也尝思之,这就是“喜怒难测”么?
刚刚起身来的刘备,闻得荀贞此话,情不自禁,又下拜在地,俯首说道:“明公面前,备焉敢说假话?备之所言,字字句句,出自肺腑!”
好一会儿没有听到荀贞说话,刘备不知为何,心头忐忑起来。
他因是俯首在地,却自是没有看到,主座上的荀贞这会儿正居高临下,若有所思地俯瞰着他。
堂中的安静,好在没有持续太久,要不然这刘备恐怕得要汗出如浆了。
他终於听到荀贞悠悠然,应该是带着笑的,说了一句:“玄德,你不必把尊臀撅得那么高。”
刘备愕然过后,登觉尴尬,慌忙把高高翘起的屁股,往下压了一压。
紧接着,他又听荀贞说道:“你起身来。”
刘备压住乱糟糟的思绪,恭敬地站起身来,手抱胸前,垂首躬身。
荀贞说道:“玄德,你刚才说,候我讨袁术时,你想做先锋。”
“回明公的话,此备冒昧之所请,也不知合适不合适。明公若觉不当,备唯明公之令是从。”
荀贞问道:“玄德,我方才问你,你觉得我何时讨伐袁术为宜?你只是说现下似已到可计议此事的时候,却还没有回答我,你以为何时讨伐为宜?”
刘备迟疑了下,回答说道:“以备愚见,圣上与朝廷现既在许县安定下来,又且已得幽州可制袁本初,则讨伐袁术,现在如果开始计议、做准备的话,於明年春后似便可以用兵矣。”
“明年春后。”
刘备从荀贞的话里听不出荀贞的心意,陪着小心,说道:“明公,这都是备的愚见,至於是否适当,一切都还得由明公定夺。”
堂中再度陷入安静。
讨伐袁术的打算,荀贞没和刘备说过,具体的用兵准备放到明年开春后的计划,刘备当然自也不会知道,但刘备这个时候却说出了明年开春后,似乎就能讨伐袁术的话来,这也就是说,荀贞大概会在明年春后讨伐袁术这件事,如今很有可能,已经是许县朝中,包括外州一些有识之士
的共识,如此,则袁术那边会不会也已经有人看到了这一点?
而如果袁术那边,已有人看到了这一点,则又袁术会不会已经在就此作出相应的反应?而又如果袁术已在戒备,等到明年开春后,用兵南阳之际,又会不会遇到比设料中要大的阻力?
此际,荀贞在考虑的是因刘备之此话,而让他联想到的这些东西。
刘备不知道荀贞在想什么,却这再度安静的气氛,使得他再次的渐渐不安起来。
他想要抬眼再去偷窥荀贞表情,想起刚才的正好与荀贞目光相对,遂又把这冲动忍住,尽力保持弯腰躬身的姿态,支楞起耳朵,敛声屏气,倾听主座上荀贞的动静。
“玄德,袁术不臣,他如执意妄为,将来必是要讨伐他的,然具体何时伐之,我现下尚无决定。不过,你求做先锋这事儿,我已知道,这样吧,待到来日,我果然用兵南阳,为朝廷伐不臣之时,咱们再来说此事,如何?”
刘备松了口气,赶紧应诺,说道:“备谨从明公之意!”
“我昨天派人给鲜於银等送去的那几坛酒,系张扬前时遣吏给我送来的,是中/山佳酿,且言是狄家之千日醉也。玄德,自你我离赵国、魏郡,多少年没喝过正经的中/山清酒了,更遑论狄家之千日醉!今晚我欲在家中设宴,请志才、文若、长文、还有公仁都来,尝上一尝,你晚上也来,咱们不醉不休。”
酒分清浊,酒水清澈者为上品,中/山清酒是当今有名海内的名酒,狄家的千日醉则又是中/山清酒中的绝品,号称“酒之美矣,致醉千日”。刘备昔从荀贞在赵国、魏郡时,跟着荀贞喝过这酒,不过如荀贞所说,自从离开赵国、魏郡后,此酒他们确是许久未尝再有饮过。
刘备又应了声诺,笑道:“果真是千日醉么?明公,此酒之味,备到现在不能忘也!”
荀贞笑道:“那晚上你就多喝几杯!”
已经判断可知,幽州能够为自己牵制袁绍,那么这件事,就很有必要尽早地让戏志才等人知晓,所以荀贞乃有今晚於家中设宴的打算,饮酒其次,主要是想把这事儿与戏志才等说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篇,刘备拜辞。
拜罢将走,荀贞把他叫住。
刘备急忙定住脚,恭谨问道:“敢问明公,还有什么吩咐?”
荀贞起身离席,从坐上下来,取了条毛巾,穿过大堂,步至已到门口的刘备身前,把刘备脑袋上的武冠向上推了推,亲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将毛巾塞到刘备手中,笑道:“玄德,天气热,你再来见我时,无需穿的这般整齐,如宪和即可,随意些,你也凉快。”
简雍生性倨傲跌宕,向来不为礼仪所拘,他刚才与刘备虽是同来,但衣装与刘备的袍带整齐迥然不同,只裹帻常服而已。
刘备恭谨应诺。
目送刘备拿着毛巾离开后,荀贞令廊上的侍吏去找诸葛瑾,叫诸葛瑾亲去分别请戏志才等晚上来家中赴宴。
今日虽是休沐,但荀贞现领掌三府,军政政务实在繁多,还是不能休息,午饭过后,就在堂后的室内略微午休了会儿,便还堂上,命取没有处理完的公文案牍过来,进行批阅处理。
不知不觉,日头西移,天色将暮时分,诸葛瑾从外进来。
荀贞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抬头问道:“可是志才他们来了?”
诸葛瑾说道:“回君侯的话,不是戏君他们,是孔德求见。”
269 吴楚俊彦求功禄(二)
荀贞现为朝中执政,而且因为朝廷迁到许县以后,他凭一贯来忠谦、稳健的作风,并及顺利主持完成了屯田、上计这两件大事的政功,上已得到刘协的信任,下则也已亦得到包括司空赵温、大鸿胪荣郃等等在内许多公卿大臣,间接或直接地支持与附从,如今反对他的仅有杨彪、董承等少数人罢了,其在朝中已算是站稳了脚,权势渐渐得到稳固,故虽休沐之日,求谒他的大小朝臣、朝中重臣之子弟、乃至外郡来的右姓士人却还是很多,不过荀贞为不给人以“结党营私”之评,早就给许褚、典卫、诸葛瑾、原中卿、左伯侯等负责他侯府宿卫及其它诸务的几人有过交代,没有重要的军政事务,除掉戏志才、荀彧等人外,求见者一概不见。
这时闻得诸葛瑾说孔德求见,荀贞略怔了下,随即便知,孔德一定是对诸葛瑾说,有重要的军政事务进禀,所以诸葛瑾才会来向自己通报,就问诸葛瑾,说道:“他为何事求谒?”
诸葛瑾答道:“回明公的话,谨问他了,他不肯说,只是说有要紧之事,须得秘禀明公。”
“什么要紧之事?”
荀贞停笔在手,半扬起脸,想了一想,蓦然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事,心道,“莫非是为此事?”遂吩咐诸葛瑾,说道:“召他入见。”
诸葛瑾应诺,出堂去传荀贞此令。
不多时,诸葛瑾转回,带着一人从院外进来。
这人跟着诸葛瑾到了廊前阶下,尚未登阶,即下拜於地,高声说道:“下吏孔德,拜见明公。”
荀贞看去,隔着颇深的大堂,走廊前头,远远瞧见伏拜此士衣冠隆重,其人身形甚瘦,被裹在宽大的袍服下,拜再地上,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鸡,知道这人就是孔德,提高了点声音,温和说道:“孔公请起,且登堂来。”
阶下伏拜此人,正是孔德。
得了荀贞此话,孔德从地上爬起,拍打了下灰尘,上台阶,到廊中,脱去鞋履,弯着腰迈过门槛,才入堂内,再次下拜,却是又一次行大礼。
荀贞笑道:“公与我故时之交也,近年虽有些少见,但早年公对我之垂青照顾,我时刻未忘。公无须如此多礼,请入席坐之。”
孔德口中应诺,依旧一丝不苟地行礼,礼毕,乃方起身。
堂中两侧各摆了十余席位,前头靠近荀贞主坐处的,两边俱是独席,剩下的都是连席。
孔德没有选靠近荀贞主位的独席去做,而是选了一个离荀贞不远不近的席位,微弯着腰,行将过去,却没急着就坐,而是先朝荀贞揖了一揖,告了声罪,然后才落坐其上,——整个过程,表现得十分恭敬。
多年前,荀贞与孔德初识之时,孔德就已四五旬年纪,十来年过去,如今的孔德已经年有六旬,比起当年初与荀贞相识的时候,须发已然花白,头发也稀疏了很多,冠下的发髻几乎都是勉强扎成的。
待侍婢给孔德奉上汤水以后,荀贞放下毛笔,示意诸葛瑾不必陪坐,叫他自去,随之,笑与孔德说道:“屈指算来,与公已是许久未见了。以前公在豫州,我在徐州,不好常闻公之令音,今与公同在许县,前几天,我还想着到公家拜访,与公好好的叙上一叙,唯是不得闲耳!”看了看孔德头上稀疏的发髻,下巴上花白的胡须,问道,“公今年春秋几何了?”
孔德满脸谦卑的笑容,皱纹被挤得如似一朵花,回答荀贞,说道:“回明公的话,我今年已六十有三!”
荀贞不禁叹道:“想当年,与公初见时,我尚未而立,公正当盛年,岁月如白驹过兮,公已过花甲,而我已三旬愈半,近不惑之龄矣!……未知贵体何如?都还好么?”
“多谢明公关心。我虽已是暮年,然身体倒都还好,没甚么大毛病,精力也自觉还足!自认为,还能再为朝廷效忠,再为明公尽绵薄之力!”孔德尽管年迈瘦小,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
也许是因为上赶着的反而不香,但更多的缘故,还是因为孔德其人的秉性不为荀贞所喜,早年孙坚还活着的时候,他身为孙坚之府吏,而却就屡屡向荀贞示好,在荀贞看来,颇有卖主求荣之嫌,——同时,亦是为了避免引起孙坚的猜疑和不快,所以他两人虽是故交,但荀贞与他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孔德这头热,荀贞这头比较淡。
听了孔德此话,荀贞抚短髭笑道:“公可谓人老心不老,老而弥坚!好啊,现今海内动/乱,汉家值多事之秋,正是需要如公这样的德才兼备之士,为汉家竭忠效力之时,我亦愿与公同心共德,佐助圣上,苅贼扫逆,砥定四方,以重兴大汉!”
孔德慌忙赔笑说道:“我以微末之身,怎配与明公同心共德?倘能攀凤尾,为明公之匡扶汉室,能够出些小小的力气,而或些小小的功劳,便已心满意足。”
荀贞手抚短髭,笑了一笑,说道:“孔公,我闻诸葛瑾说,公言有要事,要对我讲?”
孔德收起笑容,面转凝重,说道:“回明公的话,我确是有一件要紧的大事,进禀明公。”
荀贞说道:“是何事也?”
孔德扭脸,往空荡荡的堂外看了眼,收回目光,声音放低,说道:“明公,前些天,侍中戏君召我,向我问了一事,便是卫将军是不是有和长沙太守张羡私下谋议,欲取荆州。……敢问明公,不知戏君召我相询的‘卫将军与张羡有无此谋’此事,明公是否知道?”
果然和荀贞猜料的一样。孔德是为了这件事来求见的。
荀贞不动声色,说道:“志才向你问这件事了么?伯符与张羡谋取荆州?我倒是不知。”
孔德岂会不知荀贞这话非是实言?
但以荀贞与孙策间的关系,荀贞的确也是不好承认他已知此事。
孔德便就由荀贞说去,也不做追问,更不会将荀贞的没说实话戳破,於是顺着荀贞的话,说道:“原来明公对此不知。好叫明公知晓,侍中戏君问我此事的时候,我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但在戏君问过我后,我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特地回了平舆一趟,经多方打探,终是把此事探明!探明以后,我就赶紧回来许县,今天下午才到的许县,不敢多停,即来求谒明公。”
说到这里,孔德把话语顿住。
荀贞说道:“探明了什么?”
孔德这才接着往下说,说道:“启禀明公,卫将军与长沙太守张羡通过桓阶,私下谋议,欲取荆州此事,还真是有!”
戏志才奉荀贞之令,就此事分别试探了孔德、高承等人,高承也不知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反正回答戏志才的是他不知道;而至於孔德,他是真的不知道。戏志才什么也没问出来,他把这些都已经禀报过给荀贞。——不妨多说一句,戏志才对高承、孔德等的试探,实也没有指望会能问出个什么来,真实的目的是想通过“试探询问”,来让高承、孔德告诉孙策,荀贞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好让孙策最好能够自己放弃“与张羡谋取荆州”的此个谋图。
却说回来,不管戏志才有无探出此事,荀贞其实都已经确定,蔡瑁不会说假话的,这件事十之**肯定是有,故而听到孔德此话,却是并无吃惊,神色从容,说道:“哦?真有此事?”
孔德说道:“是,明公。为了探知此事之到底有无,我回到平舆后,相继用各种借口,找了卫将军、公仇称和吴景的几个亲信掾吏见面,然后旁敲侧击,用心探询,最终从公仇称的掾吏那里,得到了其醉后的回答,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有!明公,公仇称是卫将军的谋主,深得卫将军信用,他的掾吏既然承认此事有之,那么此事就确凿无疑,必是有之的了!”
“公当真是费心了。……却是怪哉,伯符为何想图荆州?是在豫州刺史任上做得不合心意,因而想改领荆州么?他若是真有此意,大可与我言之!”荀贞轻描淡写的说完,笑对孔德说道,“孔公,这件事,我已知了。”
孔德问道:“敢问明公,欲待如何处理此事?”
荀贞说道:“现已仲冬,明年的正旦朝贺在即,伯符下个月应该就会提前先来许县,等他来后,我抽出时间,当面问他一问,他若果是在豫州刺史任上做的不合心意,故思改领荆州,那我就向圣上上表进言,看看能不能遂了他的心意就是。”
荀贞这话的回答,既出乎了孔德的意料,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能被孔德理解。
说是出乎孔德的意料,是荀贞的这个回答太过轻松简单,说能被孔德理解,还是那句话,以荀贞和孙策的关系,荀贞确实也没法在“外人”面前再说其余。
孔德知他不是荀贞的心
腹,毕竟名义上他现在是孙策的属吏,再加上孙坚,且他还是孙氏两代的“老臣”,荀贞对他或会有戒备防范,不足为奇,所以倒是没有因为荀贞把他视作“外人”而有任何的不满,反是主动向荀贞吐露心扉,说道:“明公欲当面问卫将军,可是有思改领荆州之愿,如有,便设法满足卫将军此望,对卫将军的一片厚爱深意,真是让我羡慕万分,但是明公,情谊虽佳,却以我之愚见,这么做的话,未免不妥。”
“哪里不妥?”
孔德说道:“刘景升现为荆州牧,我闻他在襄阳颇得荆州士绅之拥戴,明公若表卫将军转领荆州,则刘景升势必不满,此其一也;袁术盘踞南阳,数违朝旨,迟早为朝廷之患,刘景升在荆,能起到为朝中制衡袁术之用,而若明公表卫将军为荆州刺史,就极可能就会先与刘景升闹起内讧,将不利於是,此其二也。故因,我窃以为明公情谊虽佳,若如此举,似不妥也。”
孔德分析的头头是道,他所说的这些,也确然都是实情。
荀贞笑了起来,问孔德,说道:“如此,以公之见,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才好?”
孔德抖擞精神,说道:“以我愚见,要想把这件事处理好,也就是既熄了卫将军谋取荆州此念,又不会闹出与刘景升的不和,其实也不难。”
荀贞说道:“愿闻公之高见。”
孔德说道:“明公,卫将军与吕布有杀父之仇,明公何不请朝旨,令卫将军进讨吕布?”
荀贞说道:“叫伯符进讨吕布?”
孔德今日求谒荀贞,为的不单是想通过“揭发孙策的确有私谋荆州之图”来向荀贞表现他对荀贞的忠心,还想借此来向荀贞表现他的智谋,对话到这里,他觉得已然入港,情绪越发振作,竟是有些眉飞色舞,他说道:“以我愚见,若请朝旨,令卫将军进讨吕布,於明公言之,有两利也。”
荀贞问道:“哪两利?”
“吕布为袁术爪牙,令卫将军进讨吕布,不管胜败,都可以削袁术之势,此对明公之一利也。吕布人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悍将也,卫将军虽亦骁勇,然恐也不易胜之,既不易胜,相持江夏、汝南间,非只卫将军欲与长沙太守张羡取荆州此谋,不就无法得以实现,而且卫将军为得明公之助,料以后对明公也只能会是更俯首听令,而无有它念,此对明公之二利也。”
“孔公……”
孔德恭声应道:“下吏在。”
“你这是在挑拨我与伯符么?”
孔德吓了一跳,笑容顿收,顾不上再到堂中下拜,倾身伏拜席上,说道:“明公!德绝无此意!”
“你之此策……。”
孔德诚惶诚恐地说道:“明公,此策是德之愚虑,若不可用,明公尽请弃之!然德绝无挑拨之意!德之一腔赤心,乞请明公明鉴!”
说实话,孔德的这个计策,还真是不错,但当此正在示好吕布,以离间吕布、袁术的关头,他之此策则却肯定是不能用的,但荀贞通过此事,发现孔德虽非忠义之士,但还是有些用处,为不打击他的积极性,也就没有再做训斥,放缓了语调,只是说道:“公之此策不可用之。”
“是,是。是德愚钝,思虑不周,冒昧献策,乞请明公勿罪!”
荀贞徐徐说道:“我今晚要在家中略设薄酒,与志才诸君共饮,公来的倒是时候,就不要走了,留下一起饮上几杯。可好?”
这真是先惊而后喜,孔德呆了一呆,狂喜涌上,哪里会拒绝,赶忙应下。
是晚,戏志才等到后,荀贞先与他们在别室中,说了今日接见鲜於银三人的种种情况,又把孔德的所禀、所献也与他们说了,众人讨论一番;随后,加上刘备、孔德,宅中酒宴,饮到三更才散,不必多说。
只说孙策留在许县的诸吏,孔德来向荀贞告密,而另外一个被孙策留在许县的,即也曾被戏志才召去试探过的,他的五官掾高承则在荀贞家中设宴的次日,给孙策写了封信。
两天后,信到平舆,孙策看了面色微变,立刻招吴景、公仇称等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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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吴楚俊彦求功禄(下)
吴景到的最晚,他到时,公仇称等已在堂上。
虽然吴景是孙策的舅父,但孙策现为主君,他到了后,却还是和先到的公仇称等一样,先向孙策行礼。孙策的诸弟皆少,如今宗亲里边能依仗者,除了孙静、孙香这两个叔父辈的,和孙贲、孙暠、孙河这几个从兄弟以外,唯吴景、弘咨、徐琨而已,其中又尤以吴景在军中的资历、威望最高,因此对吴景,孙策极是礼重,赶忙请他免礼落座。
吴景一到,孙策召请的几人就都已到齐。
刚才等吴景来时,孙策顺便处理了两件军务,便在吴景入席坐下后,他将这两项军务的文牍放到一边,从堆积在旁的公文上边,拿起了高承的来书,在手里晃了一晃,与吴景说道:“舅父,高承给我来了封书,在书中,他讲了件挺重要的事,所以我把舅父等请来,想听听公等的意见。”
吴景问道:“是何事也?”
孙策把高承的来书放回案上,发觉适才处理军务的时候,手指上沾了墨水,遂示意从吏取来绢巾,一边擦拭墨迹,一边说道:“前些时高承的那封来书,——也就是高承的上封来书,舅父等都已知道。他在那封来书中说,戏志才先后找了他、孔德几人相见,虽是未有明言,却话里话外,都表明戏志才已经知道了咱们通过桓阶,与长沙太守张羡谋取荆州此事。”
却是高承等人前时被戏志才召见过后,高承没做耽搁,回到家当时,就写了封信,派人送给孙策,把这事儿禀报给了孙策。孙策看完他的那封信后,如今日一样,也是马上召了吴景、公仇称等人来,转告给了他们知道。
吴景说道:“伯符,我这阵子仔细地想了想,戏志才他为何会知此事?想来应不是从别的地方听来,蔡瑁月前不是从襄阳去了一次许县么?这事儿,只能是从蔡瑁那里传出的风声!”
公仇称附和说道:“明公,我也想过了,也是想到除了蔡瑁以外,没有别的可能。”
孙策点了点头,说道:“到底戏志才是从哪里知道的咱们与张羡之谋,其实无关紧要,只是戏志才既然已知此事,如咱们上次所议,则车骑必也是已知此事。高承的这封来书,所讲内容,正与此有关。”
吴景、公仇称等皆集中精神,听孙策说高承此信内容。
孙策说道:“高承在这封来书中说,他给我写此书之前一天晚上,车骑在家设宴,参与车骑家那晚此宴之人,唯戏志才、荀文若、陈长文、郭奉孝、程君昌、董公仁、刘玄德数人而已,此外还有一人,便是孔德。”
吴景说道:“孔德?”
孙策差不多把手指上的墨水已然擦净,将绢巾丢给从吏,抬起头来,回答吴景,说道:“是啊,孔德!”
吴景疑窦丛生,说道:“既然参宴者俱是车骑的心腹,这孔德却为何能参与其中?”
孙策说道:“有一事,不知舅父知否?便是孔德前几天跑回平舆来了。他回到平舆以后,千方百计、多方打探我到底有没有和长沙太守张羡密谋共取荆州。”
“这事儿我知道。孔德也向我的主簿打探了,但我的主簿没有给他说实情,而是告诉他据其所知,并无此事。”
孙策看了看公仇称,说道:“他没有从舅父的主簿那里打探出什么来,可是却从别处打探出来了。”
吴景皱起眉头,说道:“伯符,你此话何意?他从别处打探出什么了?难不成,有谁把实情告诉他了?是谁这么糊涂?”
孙策像是赞许,又像是不满,再又看向公仇称,说道:“我舅父所问,就敢请劳公回答吧!”
公仇称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他恭敬地应了声是,随之与吴景说道:“是我的主簿把实情告诉了他。”
吴景愕然,稍顷,说道:“你的主簿……,这,你的主簿非是不知轻重之人啊!却怎么把此等干系重大的秘事,轻易泄露?这、这,……孔德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从许县跑回来打探此事,他向来身在豫州,心向车骑,他回平舆打探此事,定是为车骑打探!你的主簿将实情告诉与他,转过脸来,他肯定就会进禀车骑!”指向孙策案上,说道,“是了,这事儿,他一定是已经禀与车骑了!要不然,他怎会得参车骑家那晚的酒宴?”
不由自主的,吴景脸上显现出惊慌的表情,他说道,“之前只是传闻,车骑纵疑之,或尚不致怪罪,现下可好,车骑确定了此事果有,倘若因此恚怒,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通过桓阶的联系,和长沙太守张羡密谋夺取荆州,这毕竟是孙策和吴景、公仇称等背着荀贞做
的谋划勾当,那很有可能,荀贞在确定了这件事情真的存在之后,会勃然大怒,而一旦他大怒,他的怒火,孙策铁定是吃不消的。孙策吃不消,吴景等人更吃不消。
远则是荀贞在徐州、兖州、青州的战无不胜,近则是孙坚死前、死后,荀贞数次相助豫州对抗袁术、吕布的所向披靡,荀贞的善於用兵及其帐下将士的骁勇敢战,无论耳闻、抑或目睹,这些年来,都在不断地给吴景造成影响,说实话,吴景对荀贞早已是充满敬畏之心。
公仇称说道:“将军所评不错,我的主簿确非不知轻重之人,不瞒将军,他之所以会把实情告诉孔德,是因为这是我的吩咐。”
“你的吩咐?……你为何叫你主簿把实情告诉孔德?”吴景一头雾水。
吴景紧张的反应之下,公仇称反倒是越发的沉稳从容,甚至他还笑了起来。
吴景瞠目结舌,说道:“你笑什么”
公仇称笑道:“将军勿急也。”
这话入耳,看看公仇称从容的神色,再看看孙策,也是没什么异色,吴景倒是也感觉到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过火,未免丢脸,他於是稳住表情,强自镇定,辩解式地说道:“我非是着急,实是此事关系重大!万一车骑真的怪罪下来,到时候你可有应对之法?”
公仇称抚须笑道:“将军,这件事放在之前来说,的确关系重大,可是放到当下来说,却已是无足轻重。”
吴景问道:“你此话何意?”
公仇称说道:“与张羡共取荆州,固是明公与我等此前的谋划,然随着圣上和朝廷迁到许县,此策现已被咱们废弃,既然如此,那就算是被车骑知道了,对咱们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相反,我以为,还可以趁此机会,为咱们改换定下的谋取扬州此策做个铺垫。”
吴景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被搞糊涂了,挠了挠头,说道:“你在说什么?”
公仇称笑道:“将军,我的意思是,谋取荆州此策,现即使被车骑知晓,对咱们也已无害,此其一也;正好可借孔德打探之机,来为我等的改取扬州此策做一个铺垫,此其二也。”
吴景蹙眉,边想边说,说道:“谋取荆州此策,即使被车骑知晓,也已无害……,怎能无害?就像我刚才说的,车骑若是因怒怪罪,何以当之?”
“我说的是无害,是此策已被咱们废弃,反正咱们不打算再取荆州,那么车骑便知,何损有之?至若将军‘车骑若是因怒归罪’此忧,不难解之。车骑素爱明公,明公主动向车骑坦白,请个罪,也就是了。”
吴景说道:“请个罪……?”
“将军,我敢保证,只要明公向车骑坦白请罪,车骑纵有不快,必亦消矣。”
以荀贞素对孙策的喜爱,孙策若是主动认错,荀贞还真可能就会不怪罪於他了。吴景想了想,认可了公仇称的此话,遂乃惶恐的心情终於略微放松。他说道:“车骑便知,也已无害,君之此意我已知矣。君言之其二,正可为我等下一步谋取扬州做个铺垫,又是何意思?”
——事实上,密谋夺取荆州这事儿被荀贞知道,也不能说是对孙策他们一点坏处没有,毕竟是有可能会造成荀贞对孙策的不信任。不过因为谋取荆州此策,现已经被调整为了谋取扬州,那么整个图谋现在即使暴露,对孙策他们这边,也的确是在实质上没有什么损害。
公仇称说道:“如将军方才推料,孔德之所以从许县跑回平舆,钻头钻尾地打听此事,他所抱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向车骑告密,以借此来向车骑表露他对车骑的忠心,所以他打探完后,也如将军所料,一定会把他打探得来的消息禀与车骑。因而,我就在我的主簿对我说了孔德找他打探此事后,吩咐他,不仅如实地告诉孔德确有此事,并且我还吩咐我的主簿,不妨可以假作攀附车骑的权势,贪图富贵,给孔德出谋划策。”
吴景的心绪较为平静下来以后,脑子转得也就灵活了,听到这里,依稀猜到,公仇称所谓之“给他们下一步谋取扬州做个铺垫”的此个“铺垫”,必然就是与“他叫他的主簿给孔德出的这个谋策”有关,便问公仇称,说道:“策将安出?”
“我叫我的主簿告诉孔德,欲想使卫将军不能与长沙太守张羡谋取荆州,有一个现成的好办法在,即是何不借卫将军与吕布的深仇,而朝中降旨,令卫将军南下攻吕布!”
吴景说道:“南下攻吕布?”
“我且问将军,待到时机来至,我军取扬州之时,以将军之见,我军宜从何处往攻为是?”
这个问题,吴景不用考虑,他回答说道:“自是江夏。”
自豫州出兵,攻打扬州,有两个进兵的方向可选。
豫州的汝南郡和扬州的九江、庐江两郡接壤,一个方向便是经汝南郡,直接进攻扬州,
另一方向是从汝南郡南下,经江夏郡进攻扬州。
两个进兵的方向,单从表面看,似乎是第一个方向最好,不用再绕道江夏郡,直接就可以打扬州,其实不然。
汝南郡虽然与扬州的九江、庐江两郡接壤,可一则,九江郡是荀贞的地盘,谋取扬州不是与荀贞反目,也就是,首先这九江郡肯定不能打;二者,汝南郡与庐江郡的接壤地带,河网密布,有淮水等好几条河流阻隔,不利於行军用兵,亦即,又其次,这庐江郡不适合打。
一个不能打,一个不适合打,因此,这第一个进兵方向,最多只能当个策应的方向,事实上是不能做主攻的方向的。
第二个方向,经江夏郡进攻扬州就不同了。
江夏郡和扬州的庐江等郡接壤,一则,接壤地带没有什么险峻的山峦或者大的河流为阻隔;二者,长江从江夏往庐江的这截河段,是由西北往东南,换言之,即是从江夏郡流入庐江郡,那么不管是在后勤粮秣的运输上,还是在部队的行军上,都可以借用这截河段,既能够减少粮秣的消耗、能够省将士们不少的力气,而且能够达到进兵迅速的效果。
是以,如打扬州,最好的进兵方向之选择,是经江夏郡往攻。
吴景完全明白了公仇称的意思,他眼前一亮,说道:“若取扬州,非得经江夏不可,而江夏郡北部现为吕布盘踞,则是如果想从江夏郡打扬州,又必非得先破吕布不可。因是,君叫君之主簿给孔德献上此策,明面上看,是欲用此策使伯符陷入与吕布的苦战之中,而不得不放弃谋取荆州之图,却实际上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在为我军将来经江夏而取扬州做预先之铺垫!”
“我正是此意,将军以为我此策可否?”
吴景赞不绝口,说道:“君之计策大佳!”却又忽转担忧,说道,“只是此策,却不知车骑会不会用之?”
公仇称很有把握,笃定地说道:“车骑只知明公与张羡密谋取荆州,不知明公已经改变主意,欲取扬州,并且车骑早晚是要对袁术用兵的,吕布为袁术之臂助也,若能先把吕布消灭,这对车骑用兵南阳也将会是大有帮助,因我断定,只要孔德把此策献给车骑,车骑必就会用之!”
吴景以为然,频频点头,目转孙策,却见孙策颇有不悦之意,又有些为难之状,乃问孙策,说道:“伯符,公仇先生此策甚佳,你却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孙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车骑,我之师也,待我如父,先君不幸遇害后,若无车骑,豫州不为我有矣!前勤王事成,朝廷本议授我杂号将军耳,又是因车骑表举,遂以卫将军授我!车骑待我,恩深情重!公仇先生却未询我意,即行此策,等同是我在欺瞒车骑,我焉能无愧?如何开心!”
公仇称正色说道:“明公,诸将所以前离乡千里,追随先将军,现又追随明公者,所为者何?不外乎功禄也!今若明公甘愿屈从车骑,则我忧之,只怕用不了多久,诸将就都会离舍明公,或还乡去,或如孔德,转依车骑矣!至其时也,明公纵然锦衣玉食,得车骑之欢心,徒有虚荣,却先将军之遗志,明公之抱负,尚能得以实现么?敢问明公,对此就心甘情愿么?”
孙策年轻气盛,当然是不甘愿过这种只有荣华富贵,而却不能实现壮志抱负的日子。
他默然无语。
公仇称知道孙策的心意已动,趁热打铁,进言说道:“明公,与长沙太守张羡私下谋议,共取荆州此事,虽然现下纵已为车骑所知,对明公也已然无害,可是吴公所言亦甚是,此谋是背着车骑做的,或会致车骑不满,因还是下吏适才之愚见,明年正旦的朝贺在即,明公不是打算提前入朝么?到许县以后,明公不妨谒见车骑,主动向车骑坦白,以解车骑之不快。”
“也罢,且待我下个月到了许县再说。”
这天晚上,孙策照例去给他的母亲吴夫人请安的时候,还有些心事重重,吴夫人看出了他的异常,便就问他:“我儿,你怎么了?”
孙策犹豫了下,叫同他齐来给吴夫人问安的孙权等弟、妹暂先出去,又打发了奴婢们也出去,然后把自己对荀贞的愧疚,以及产生愧疚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夫人。
吴夫人听了,不觉而笑。
271 孙伯符求报父仇(上)
孙策问道:“阿母为何作笑?”
吴夫人欣慰地说道:“我儿因为公仇称用计哄骗车骑,而感到对不起车骑,愧疚不安,这说明我儿非是凉薄之人,这非常好!我做母亲的,怎能不为此欣悦?”
孙策说道:“阿母,儿虽不敢自称醇厚君子,然於凉薄之辈,儿亦是不耻之极。”
“醇厚君子”之名,孙策确实是当不上,这倒也不是说他阴险毒辣,而是他现在毕竟为一方之主,帐下部曲数万,不说慈不掌兵,就只说征战打仗,那就少不了要用计谋,为了取得胜利,乃至无所不用其极,因此“醇厚君子”四个字,跟他诚然是不搭边。
吴夫人越发欣慰,示意孙策近前来。
孙策便膝行至吴夫人席边。
吴夫人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说道:“我儿心存义字,肖汝父也,这一点与汝父生时极像!好,果然是汝父之子也,果然我之子也。”收回手,放在膝上,笑容略略收起,接着与孙策说道,“但是我儿,丈夫处世,固当重义,却公仇称之进言,在为母看来,却实是金玉良言也。”
孙策说道:“阿母赞同公仇称通过孔德欺瞒车骑此举?”
吴夫人没有回答孙策此问,而是问孙策,说道:“汝父与车骑的交情,我儿你是知道的。我且问你,汝父与车骑交情何如?”
孙策不解吴夫人之意,问道:“阿母此话何意?”
吴夫人说道:“我此话之意便是我话中所问之意。”
孙策迟疑了下,说道:“阿母,阿父在世的时候,与车骑情若兄弟。”
吴夫人略微扬起脸,望着半空,出了会儿神,也不知是在追忆孙坚,还是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眼来,与孙策说道:“汝父是在战场上不幸遇害,因未能与你见上最后一面,有很多该对你说的话,也因此而未能与你说。不过这些话,汝父虽然没有机会给你说了,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汝父死后,你先是需要安稳豫州,继又随车骑往赴长安勤王,於是我也就一直没将这些话说与你听。现在豫州大致已稳,勤王也已事毕,天子和朝廷都被车骑迎到了许县,较之以前,局势已大为改观,这些话,也到该给你说说,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孙策感觉到了吴夫人这番话中所含的深沉意味,表情严肃起来,身子也坐直了,问吴夫人,说道:“敢问阿母,是些什么话?”
“你说汝父在世时与车骑情若兄弟,这话亦不为错,然而鄙谚有云,‘亲兄弟,明算账’,况乎汝父与车骑耶?”
孙策问道:“阿母的意思是?”
吴夫人说道:“汝父留给你的玉玺,你可有收好?”
冷不丁的吴夫人问起此话,孙策没有心里准备,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堂门口看去。
堂门关着,室内也没有别人,只有他母子两个。
孙策总算把猛然跳起的心给放将下去,转回头来,回答吴夫人,说道:“回阿母的话,玉玺被儿藏在密室,除儿与程普等几人以外,无人知其存在。”
“我儿,你可知汝父得了玉玺后,为何秘不示人?”
孙策犹豫说道:
“是因为阿父心存壮志。”
“正是!我儿,汝父与车骑当年尽管情如兄弟,可汝父实是一直都怀壮志,尤其得了玉玺之后,讨董那一仗,车骑亦有与之,却为何玉玺独为汝父得之?汝父私下里曾与我言,以为此或是天意!我儿,天意不天意的,且不必说。却汝父得了豫州以后,缘何数争河内?后又欲取荆州?还不是因为汝父欲以豫州为基,使汝孙氏能得成霸王之业?我儿,汝父数与我言,汝孙氏本寒微也,放到往时,欲腾达实如登天,是故汝父虽军功赫赫,十余年间,转任三县之丞耳;乃值海内大乱,良机竟是来临,汝父遂已得豫州,仍战必当先,浴血蹈危!我儿,你想一想,若是汝父北收河内,跨距豫、荆的蓝图得以实现,现汝孙氏会是何等的一个局面?”
孙策回答说道:“若吾父之此壮志得成,则我家足可与车骑、袁本初三分鼎足。”
“我儿,汝父此志如成,若你所言,何止一方诸侯,足与车骑并驾齐驱矣!”
孙策说道:“阿母是在说,阿父与车骑虽然情同兄弟,可其实一直有与车骑争雄之念。”
“不错!车骑是个英雄,然汝父就非英雄么?汝父与车骑只不过是英雄相惜,却绝无自甘其下之意!我儿,汝父志业未成,不幸弃世,你却须得继承汝父之志,不可坠汝孙氏之名!”
孙策霍然起身,撩袍服下拜,五体投地,向吴夫人行大礼,慨然说道:“请阿母放心,策必承阿父之志,不坠孙氏之名!”
吴夫人问道:“汝父遗志,你已知之,你还因公仇称用计哄瞒车骑而感到不安和愧疚么?”
孙策从地上起身,回答吴夫人,说道:“儿虽已明阿父遗志,但愧疚却还是有的。”
吴夫人再一次地笑了起来,看孙策的眼神中充满宠溺,说道:“真汝父之子,真我子也!”问孙策,说道,“我儿,那你下边打算怎么办?”
孙策就把公仇称给他提出的建议,向吴夫人转述一遍,说道:“阿母,公仇称建议我下个月到许县后,主动求谒车骑,向车骑坦白,确实曾有欲与张羡共取荆州此谋,以解车骑之不快。之后,再寻机会,看能否讨来进攻吕布的旨意。”
吴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公仇称此策,为母看可以行之。我儿,公仇称其有大才也,你可须得对他多加重用。”
孙策说道:“阿母放心,我对公仇称一向来都是礼敬有加,凡其进献之策,无不采之。”
“这就好。你叫权儿他们进来吧。”
孙策应诺,便去到门口,打开室门,孙权等弟弟、妹妹正在外边廊上坐着玩耍,孙策把他们唤回室内。兄弟姐妹几个人陪着吴夫人说话到将近夜深,各自回房休息。
多半个月后,十二月快中旬时,令公仇称、吴景、程普等留守平舆,孙策没有带太多的人,只带了朱治、弘咨、孙河、祖茂、徐盛,由百余骑扈从,这日离了平舆,往许县去。
数日后,到了许县,陈仪等之前在给群臣建造宅院的时候,给孙策也建了一个,他先到宅中,稍做休息,随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荀贞家中求见。
这会儿还没到傍晚,荀贞犹在车骑将军府,没有回来。
葛瑾迎接的孙策,孙策也不叫诸葛瑾派人去通知荀贞,自在堂上等候荀贞回来。
诸葛瑾陪他说话。
荀贞今天大概是比较忙,一直到入夜,孙策才听到外头传来热闹的动静,知是荀贞回来,遂在诸葛瑾的陪同下,出堂迎接荀贞。刚到前院,正好与荀贞碰上。
夜色下,火把光中,看到孙策俊美的面庞出现眼前,荀贞颇是惊讶,说道:“伯符,你何时来的?”
孙策下揖行礼,说道:“回明公的话,策下午到的许县。”
“何时来的家里?”
孙策答道:“回明公的话,傍晚时来的。”
“怎么不叫人通知我?”看见诸葛瑾跟在孙策身边,荀贞责怪诸葛瑾,说道,“缘何不去军府告与我知,伯符来了?”
孙策解释说道:“明公,这不怪子瑜,知道明公军政繁忙,是我不让他去打扰明公的。”
“用饭了么?”
孙策答道:“还没有。”
荀贞便吩咐诸葛瑾,说道:“子瑜,叫厨下上饭罢。”握住孙策的手,与他同往后边堂上去,一边走,一边笑道,“伯符,饿坏了吧?我是已经饿得很了!”
孙策应道:“操劳一日,公必是乏累,等会儿策陪公饮上两杯。”
荀贞笑道:“好,好!”问孙策,说道,“你怎么今天来许县了?”
孙策恭恭敬敬地说道:“明公,这不是快到明年正旦的大朝会了么?策寻思着,这是圣上和朝廷迁到许县以后的头次大朝会,需要准备的事务肯定很多,也不知能不能帮上明公一些忙,所以就提前来了。”
“你说的不错,需要准备的事情的确很多。……你来的正好,刘璋的使者前两天到了,你明天见上一见,让他见识见识,我朝中什么叫英才云集,也省的他在那儿夜郎自大!”
孙策听出荀贞话里有不满刘璋之使的意思,问道:“怎么?明公,莫非是刘璋所遣之使甚是傲慢,失礼於明公座前了?”
荀贞笑道:“在我面前,他当然是不敢傲慢的,可在别人面前,却着实是没少拿腔作势。”
“好!那策就明天见他一见,折一折他的锐气。”
两人到了堂上,荀贞又想起一事,先吩咐孙策落座,自己也到主座坐下,然后与孙策说道:“伯符,还真是巧了,吴郡来参加正旦朝贺的使臣,跟你是前后脚到的许县,前天才到,你是不是久未闻你家乡音讯了?有暇之时,不妨与他也可见上一见。”
孙策应诺。
……
却不止吴郡前来参加正旦朝贺的使臣已到,庐江郡的使臣也已到了。庐江郡的使臣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他来的,还有十余个本郡各右姓豪族家的子弟,都是趁正旦朝贺的机会,想着来许县见见世面,并看看能不能在显露一下名声的。中有一个少年俊秀出众,乃是周瑜。
孙策与荀贞在堂上说话之时,周瑜正在传舍的室内,於烛火下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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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孙伯符求报父仇(中)
依照汉家制度,正旦这天,参加大朝贺的群臣,包括了公、卿、将、百官,以及蛮、貘、胡、羌的使节,还有郡国上计吏,当然,亦有宗室诸刘,人数多时超过万人。
这其中,和地方郡国有关的,是上计吏。
也所以,十月上计结束后,有些来自较远郡国的上计吏就没有走,事实上,那些回去的上计吏按照寻常之惯例,也是没有必要回去、再回来的,但他们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刘协和朝廷刚迁到许县,经过了长久的与朝廷音讯阻隔,他们需要赶回去,给他们的长吏们禀报一下刘协和朝廷的情况。
同时也正是因了刘协和朝廷是刚刚迁到许县,接下来的正旦大朝贺将会是“荀贞执政朝中”后的,头一个“面向整个帝国所有官吏的大朝会”,其中含蕴的政治意义极其重要,因是,荀贞已经请得朝旨,再次向各个州郡下达,命令各州、各郡,不但上计吏回去者要回来再参加大朝会,并且还令各州、各郡需要遣派适当职位的“命官”,亦来参加大朝会。
荀贞与孙策说及的“吴郡使臣”,包括那个庐江郡的“使臣”,即是接旨以后,分从吴郡、庐江郡前来到许县的其当地本郡之官吏,这两个“使臣”都是其本郡的郡丞。却则说了,为何只是郡丞来了,太守不来?这是因为一则汉制,二千石不得擅自离境;二者,下给他们的圣旨中也有交代,毕竟现下是非常之时,为免引起地方骚动,州郡长吏不必入朝。
——除掉州郡以外,荀贞通过朝廷,给他和孙策控下的这几个州的各地的诸侯王和部分诸侯、并及部分校尉、中郎将以上的各地之驻将,也都去了令旨,令他们来参加朝贺。诸侯王无须多说,叫来充场面的;那部分得到召令的诸侯和校尉、中郎将等各地之驻将,则表面上是叫来参加朝贺,实际上召他们来,荀贞是为了给“明年春时对袁术的用兵”开始做提前之准备。
总而言之,相比十月份的上计,马上就要到来的明年正旦的这次大朝贺,在形式上会更为的隆重,参与的人数,也会更加的多。
这些且也不必多提。
只说荀贞家中、堂上,婢女们把饭食捧上以后,孙策果然陪着荀贞喝了几杯。
但两人只不过略饮几杯而已,并未多喝。
用饭罢了,婢女上来把食盘等收拾下去。
诸葛瑾陪着荀贞与孙策说话,孙策几次有意无意的去看诸葛瑾。诸葛瑾察言观色,再是愚钝,也反应过来,孙策这显然是有话想要私下对荀贞来说,便起身告辞。
诸葛瑾退出堂外后,孙策起身,整了下衣冠,下拜堂上。
荀贞怔了下,说道:“伯符,你这是作甚?你我好端端的正在说话,缘何忽然行此大礼?”
孙策伏在地上,说道:“明公,策背着明公做了件事,一直未曾向明公禀过,策已知过,斗胆敢请明公勿怪。”
荀贞登时猜出,孙策这突然行大礼是为的什么,他想说的又是什么。
却荀贞此时此刻,心中怎么想的?从他脸上却是分毫也看不出来,唯见他抚颔下短髭,神色如常,嘴角带着微笑,温声和气,与孙策说道:“伯符,你先起来。”
孙策站起,却未站直,犹抱手躬身。
荀贞温和地笑道:“伯符,就不说汝父在世时,我与汝父情若金坚,只说你十来岁时便拜我为师,你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么就不管你背着我,有没有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问孙策,说道,“伯符,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孙策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明公,先君有一故吏,名叫桓阶,其长沙人也。几个月前,他给策来了一封书,在此书中,他向策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长沙太守张羡对刘景升深怀不满,又知策所部曲多荆州人也,俱怀思乡之情,因他建议,不如策与张羡联兵共取荆州。”
荀贞“哦”了一声,说道:“桓阶此人我知,……却不知他曾向你提出过此议。”
孙策说道:“不敢隐瞒明公,初见桓阶来书中的这个建议时,策确实是颇为心动。明公知道的,策之部曲主要是继承自先君。董卓乱时,先君起义兵於长沙,北上中原,遂征战至今,是策之部,实多荆州子弟,且多长沙人也。明公,他们早前随着先君征战,现又从策,都已是远离家乡多年,桓阶书中所云之‘俱怀思乡之情’,诚然不假,故而那时,策以为桓阶此议似可用之。但尚未来得及将桓阶此议禀与明公,敬询明公之意,而明公已檄至,令策整军,从公勤王诛贼。勤王兹事体大,策遂寝此议,於是从公勤王长安。以致桓阶此议,策竟是到至於今,还没有向明公进禀!此策之过也,乞请明公勿罪。”
荀贞听完,抚短髭而笑,说道:“伯符,我以为是甚么事,原来是此事。左右不过是桓阶的一个建议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你请罪的?莫说只此小事,就是你真的做了什么其它的大事,我也不会怪罪你的!……伯符,你我虽然师生,我说句拿大的话,我实是以子视你也。”
师生本如父子,而且荀贞比孙策大十五六岁,当下人成婚早,十二三岁就有孩子的比比皆是,荀贞以“子”视孙策,这实际上也不算是“拿大”。
孙策感激地说道:“明公垂爱,策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
荀贞沉吟片刻,说道:“伯符,你刚才说的倒是也不为错,你的部曲的确多是荆州人,汝父早年是在长沙起的兵,其中长沙子弟恐怕更是占了多数。”
孙策答道:“回明公的话,策之所部,长沙子弟的确是为数最众。”
荀贞叹了口气,说道:“屈指算来,从讨董到现在,这些长沙子弟跟着你父子远离长沙,出荆州、鏖战中原,也已经是四五年之久了,百战余生,这几年荆州又不太平,战火不断,因而思念故土,担心家中的亲人安危,亦不足为奇,你因此而觉得桓阶之议不错,似可用之,我也可以理解。……那么伯符,你现下是怎么想的?”
这番话语中满是对孙策部下荆州、长沙籍贯将士的同情。
却这份同情,与别的不同,还真不是假的,而是荀贞的真情实感。
荀贞帐下的将士,除掉徐州本地人外,也有外地人,且为数也还不少,如颍川人、冀州人等等都有,此前在郯县、昌邑时,对於这些籍贯外地的将士,他们平时的思乡之苦等等,荀贞皆是非常了解,同时感同身受的。感同身受有二,一则荀贞也想念他从小生活的颍川,二则,於这个时代言之,荀贞本身是客,他并且也想念他前世的故乡、前世的亲戚朋友。甚至可以说,他的这第二个想念,比他帐下外地将士、比孙策帐下荆州将士对他们家乡、故人的想念,是更加的深沉、更加的无助。外地的将士还有回到家乡的机会,他却是万难有这个机会了。
所以,荀贞不仅能理解,且因亦有此情,知其苦之故,由己及人,并自然地对他们产生同情。
孙策迟疑了一下,回答荀贞,说道:“明公,策之前的确是对桓阶此议,颇为心动,然现今下之形势与此前已然大变不同,故而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荀贞笑问道:“形势有何大变不同?”
孙策说道:“明公,圣上和朝廷现为明公迎到许县,南阳袁术数违圣旨,藏匿逆贼郭汜,怀不测之意,他如今已成了朝廷的头等大患,而刘景升素与袁术仇敌,则於此际,他就有了帮助朝廷,也就是帮助明公钳制袁术的作用,那么策若於这时,仍用桓阶此议,致使张羡起兵於刘景升之后?……策忧之,这会不会将有利於袁术,却对明公造成不利?”
荀贞说道:“好啊,好啊!伯符……。”
孙策应道:“策在。明公?”
荀贞笑道:“你能以大局
为重,伯符,我很感欣慰。”
孙策问道:“那以明公的意思是?”
荀贞说道:“伯符,你的部曲想回荆州,想回家乡,这件事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但是,现下就像你说的,袁公路是朝廷之大患,刘景升於此时,有助朝廷钳制袁公路之用,你确然是不太合适再联兵张羡,与他争荆!……要不这样吧,你且再等些时日,等我把袁公路解决掉,为朝廷除了此一大患,然后到时,你若仍有入荆之心,我就再尽力帮你实现你的此愿,何如?”
孙策精神一振,说道:“解决掉袁术?明公的意思是说,明公已有意用兵南阳?”
荀贞点了点头,晏然笑道:“不错,我已有意用兵南阳。”
孙策大喜,问道:“敢问明公,欲何时用兵南阳?”
荀贞说道:“我只是有此一念,具体何时尚未定下,总归得要等到大朝贺后了。”
准备在明年春时或春后讨伐袁术这事儿,荀贞也还没有告诉孙策,所以孙策对此现尚不知。
而不管孙策是为何故,会忽然於今天,把他和桓阶私下密谋欲取荆州此事向自己坦白,但最多再有一两个月或两三月,进讨袁术此役就要打响,到那时候,孙策及其所部肯定是其内不可缺少的一部兵马,也就是说,明年正旦的朝贺以后,括及孙策部在内的各方面的战前准备就都须得开始着手进行,则於此时,先把自己的这个打算给孙策吹个风,告诉他知,不仅是已不用担心会“因为太多人知而导致风声提前走漏”,并且亦是必须的了。
故此,荀贞借着孙策今天提起的这个话头,把他已经定下即将讨伐袁术的打算说与他知。
孙策说道:“大朝贺后?”
荀贞笑道:“伯符,我与志才、文若、奉孝这两天刚在商量此事,具体何时用兵仍未定下,估摸着,早则明年二三月间,迟则的话,大概就要到明年春后了。……你就算今天不到许县,过几天,我也会给你传檄,叫你速来,正要就此与你议论,听听你的意见。”
孙策想了一想,说道:“明公,袁公路虽然残暴寡谋,然其现有吕布、郭汜相助。郭汜、吕布,俱勇悍之将也,皆有用兵之能。且一旦用兵,冀州袁本初也许会有异动。这场仗如果要打的话,策之愚见,却於战前需得做万全之备。”
荀贞说道:“你这两天见过刘璋使者和来参加大朝贺的那吴郡郡丞以后,就来我家,我把志才、文若、奉孝、长文都叫来,董昭、贾诩、皇甫郦并有谋略才干,适时我把他们也都请来,咱们在一起,细作商议。”
孙策应诺。
荀贞看出他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想说而未说,便抚摸着短髭,笑问他,说道:“伯符,你想说什么?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么?尽管言来。”
孙策应道:“是。”却在开口之前,先又再次下拜於地。
“伯符,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就说,缘何又行礼来?”
孙策说道:“明公,策斗胆有一请!”
“何请也?”
孙策说道:“吕布者,袁术之鹰犬也,明公今既将伐袁术,策敢请为明公,先斩吕布!”
荀贞恍然,说道:“伯符,你是想为文台报仇啊!”
孙策语声中已带哽咽,他在地上,切齿说道:“明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先君亡后,策无日无夜,不想着将吕布千刀万剐,为先君报仇!”
荀贞慨叹,怅然说道:“设若文台尚在,今在许县,我与他兄弟同心,携手协力,共佐天子,则海内虽然板荡,州郡不服者虽众,我又有何忧?却惜哉,文台不幸为吕布贼子所害!伯符,何止你朝思暮想,欲为文台报仇,我亦是此心也。却是你欲先灭吕布,现而下却有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