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走马学校射营中(下)
豫州说是平原地带,但州内并非一马平川,山丘还是颇有之的,如颍川郡西有嵩山,南与南阳郡的接壤地带又是伏牛山脉,汝南境中的山峦更多。汝南郡南界与荆州江夏郡接壤之处,便是江夏郡北部群山耸矗的所在,其余之汝南各地,亦皆山峦起伏。 汝南的郡治平舆,就处在群山环绕中,远处是山,近处是水,沃野良田,拿形容汝南郡地理条件的“山川险塞,田野平舒”八字,用来形容平舆也正合适,诚然也是块小小的形胜之地。 平舆久为汝南郡治,早年太平时,城中甚繁华,富贵的士人、豪强人家众多,“里”中人家,不乏治亭台楼榭者,这个地方的文化底蕴又丰厚,文人雅士或有友来时,或兴致上来,便少不了登高迎风,临台抚琴。却往昔值此仲春季节的时候,在那高台之上,展目远望,可见天边一抹青绿的山峦色,收目近观,则是一带如玉的澺水於城南流过,山明水秀,此之谓也。 历经多年战乱,今之平舆,自是已然无法与当年相比。 山还是青绿之美,水仍是如玉微澜,城外昔时的良田却於今许多荒芜。县郊四边,原本大大小小,多则徒附千数,少亦徒附百余的十余处坞堡庄园,时下也都冷冷清清。乃至有几处坞堡已然变成废墟,断壁残垣,且有大火烧过的痕迹。这几个坞堡,倒非是被黄巾军毁掉的,而是被孙坚毁掉的。孙坚执掌豫州,在讨定了陈国等地的不服以后,转而整治汝南境内,又特别在和吕布交战时,汝南各县相当多的士人、豪强潜通袁术,因遂凡不肯从号令或阳奉阴违者,孙坚就一概派兵遣将,将之讨灭。平舆县外那几个残破的坞堡,就是被毁於那时。 不过,尽管县城内外不如了往日的繁华,毕竟是郡治,并且现在还是孙策的军府、州府所在之处,损失的民口渐渐地因此得到了一些补充,加上大批随着孙氏父子迁住过来的孙氏帐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屯驻县外的万余士兵和他们的家属,较以别的县,仍还是颇为热闹的。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 多是黔首百姓,有的负农具出城,有的挑着柴火、细菜等货物进城。 其间也有轺车、辎车间或驶过,——不用说,这车中所坐的,要么是孙策手下的官吏,要么是本县或从外县来此走亲访友的士人。并亦有士人不坐车,步行的,严肃者头戴儒冠,一丝不苟,迈着儒士的方步;洒脱者裹帻巾而已,捉羽扇,悠然缓步。路上碰见,无论庶人间、抑或士人间,有那彼此相识的,都会在道边彼此行礼,暂停下来,叙上几句话。 无论谁瞧见这一幕,只怕都会称赞一声:不愧天下名郡,礼仪之邦。 不过相比郯县,平舆县内的道路也好、沿路的里落屋舍也好,却都是显得有些破败了。这是因为,从孙坚到孙策,他父子两人一直以来,俱没有对平邑县城进行过修整。这一点与荀贞不同,但也无怪他父子俩没有进行休整,毕竟他们的州府不如荀贞的州府有钱。 不如荀贞州府有钱,不仅是因为辖地没有荀贞的辖地大,更主要的是因为孙氏父子用兵太多。 孙坚在世的时候,既是出自客观的缘故,也是出自他急於建立功业的渴望,把他治政理军的重心几乎全部放到了用兵上,不断对内、对外征战,先是讨定豫州各地的不服,接着又出境与张扬争夺河内郡,继又与吕布鏖战。在孙坚治州的不长时日里,豫州堪称无日不战。 孙策继承了豫州刺史的位置以后,相比孙坚那会儿,一则因孙策年轻,威望不足,当前首要之重是稳固他在州内的统治,而非再是对外用兵,二者,也是孙坚把豫州境内大多数的不服都已讨定,所以用兵少了点,然与吕布也曾大打过一场,现又遣兵相助荀贞占据河南尹,短短算是一年多的时日,也已经两次规模不小的用兵了。 用兵多,豫州府库的财货、粮秣当然就不免吃紧。 此外,还有个缘故,便是孙氏父子两人,没有像荀贞那样实行招徕流民、大规模地军民屯田、打压豪强、还徒附为编户齐民等等政策。 这些且不必多言。 …… 孙策的军府本是汝南的郡府,坐落在城南。 荀贞的来信今天刚到。 堂上,孙策拆开,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等他看完,座中一人问道:“阿弟,镇东信中何所言语?” 问话此人年纪不大,只比孙策大概略长几岁,这人名叫孙暠,是孙策从父孙静的长子。 孙坚兄妹四人,孙坚排行第二,孙静排行第三。孙静字幼台。孙坚起义兵时,孙静时在他们兄弟的家乡吴郡,纠合了乡曲及宗室五六百人,结坞堡以自保,换言之,就是孙坚在外打仗,他在家乡保护他们孙氏的家族。后来孙坚战死,孙策继豫州刺史位,深感自己的名威不够,又觉豫州士人轻视於他,不能为他用,故为加强他的统治力量,就专程派人去吴郡,把孙静等许多的宗族长辈、同辈接来了平舆。——孙暠年岁已长,有武勇,遂也来了。 孙静、孙暠父子等到平舆后,孙策表孙静为中郎将,表孙暠为别部司马。 孙暠是孙策的从兄,因此呼他“阿弟”。 孙策回答说道:“镇东信中,言说三辅出现了变故。” 孙暠问道:“三辅?什么变故?” 孙策就把马腾率部从凉州返回三辅,旋即不久,兵败长平岸头,又往西败走此事,说与了孙暠、孙静和堂中的其余几人听知。 孙暠听了,眉头皱起,说道:“阿弟,镇东是不是又想咱们派兵往去河南尹相助於他?” 针对河南尹这块儿的情况,荀贞那边反复讨论,孙策这边也没少讨论。 孙策的谋士公仇称等得出的结论,和荀贞那边得出的结论基本相同,即是:只要马腾不再成为威胁,李傕、郭汜、樊稠就很有可能会动兵夺回河南尹。 现在马腾兵败而走,那么很显然,孙暠由此推断,乃就以为“李傕等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派兵与荀贞争夺河南尹”了,因是引发出此一问来,不足为奇。 孙策说道:“镇东在书中,未有提到此节。” 孙暠一副牢骚满腹的样子,说道:“阿弟,咱们也不富裕,粮秣并也紧张!镇东却一再地叫你派兵相助他占守河南尹。你亦老实,镇东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先是把程将军部派了过去,接着,又派过去了韩校尉等部,这才几 个月,咱们就已经派去河南尹将近五千步骑了,还都是我军的精锐!……阿弟,占据河南尹,那是镇东将军的事儿,对咱们有什么好处?镇东而且连粮秣也没有给程将军、韩校尉等部尽数供给,还得咱们再运些粮过去。 “阿弟,愚兄以为,镇东这般做,端得过分!” 孙策说道:“阿兄,话可不能这么说。” 孙暠问道:“我哪里说错了么?” 孙策说道:“阿兄,镇东,我之师也!先父为贼吕布所害后,镇东对我更是全力相助,要非镇东,吕布何以能得为讨破?汝南只怕今时早已不为吾等有矣!豫州,就更不用说了。镇东对我有授业之恩,又有助我报父仇的大恩,镇东有令,我自当恭谨从之。” 孙暠和孙静来豫州的晚,才到没几个月,他俩和荀贞没有见过什么面,更谈不上相熟,特别孙暠正年轻,在他看来,豫州是他们孙家的基业,是孙坚带领他们孙家的族人,辛辛苦苦,浴血拼杀,打下来的,和荀贞半点关系也没有。他知道荀贞现下独强於东南,势力雄厚,不反对孙策和荀贞结盟,然对荀贞“一再”地要求孙策派兵相助守御河南尹,却是颇有意见。 事实上孙暠的这个观点,而今在孙策军中不能说普遍皆有,却也着实是有些人的共同想法,——尤其是孙氏的宗亲们。 孙暠说道:“阿弟,镇东即便汝师,就算对讨灭吕布起了帮助,可是做人,总不能贪得无厌罢!为感谢他,咱们给些回报,这是应当;却一再索取,亦不管咱们能不能承受,就过分了。” 孙策不乐意孙暠的这个说法,但到底孙暠是他的从兄,是自家人,对自家人,孙策向来很好,也不想当众驳斥他,便就只当没有听见孙暠的这番言辞,把荀贞的来书细心叠好,放回信封,交给他的功曹魏腾,命之保管,正要把话题岔开,说另外的事情。 孙暠上首一人,开口说道:“伯符,镇东在此来书中,虽未提请你继续增兵河南尹,可是来日李傕、郭汜、樊稠或袁本初果然与镇东争河南尹之时,料镇东就必定还会请你派兵往河南尹去相助於他。待到那时,以我愚见,最好却是不可应之。” 孙策抬眼看去,说话之人是他的舅舅吴景,也即其母吴夫人的弟弟。 孙策问道:“舅父,缘何忽出此言?” 吴景回答说道:“如果州中无事也就罢了,可是伯符,前两天伯绪不是给你来了一封密信,说荆州可图么?於下我军已派往河南尹五千之众,若再往河南尹派兵的话,那么要是刚好取荆州的时机到来,我军未免就捉襟见肘,兵不足用矣,是故我以为,镇东若再有请求你往河南尹调兵的话,不如婉拒之。” 假设说孙暠不满的那些话,只是牢骚罢了;吴景的这番话,就牵涉到孙策他们这个小集团的切身利益了。听了吴景这话,孙策手抚短髭,俊美的脸上,露出沉吟之色。 “伯绪”,是桓阶的字。 桓阶是孙坚当年做长沙太守时的功曹,其人是长沙郡临湘县人。孙坚举他为孝廉,桓阶因得入朝中,被拜为尚书郎。孙坚对桓阶来说,不但是他的故主,对他有举荐之恩,而且也是他的举主,所以他与孙坚的关系非常亲密。孙坚起兵后,桓阶曾有跟从,后来其父亡故,桓阶回乡奔丧,因与孙坚分别。再后来,孙坚阵亡,桓阶闻之,痛哭流涕,甚至不顾危险,动身北上南阳,想从袁术那里把孙坚的尸体讨回,袁术固是敬其重义,想把孙坚尸体给他,可奈何吕布不答应,桓阶白跑一趟,只好返回长沙郡。孙策继位,临掌豫州,桓阶虽现下犹身在长沙郡,但与孙策之间,书信很是频繁。就在四五天前,他的一封密信送到了孙策的案上。 桓阶是长沙郡人,因其曾为孙策治郡时的郡府功曹,以及孝廉、故尚书郎的身份,——自然还有他家族在长沙的影响力之故,他如今亦颇得现任之长沙太守张羡的重用。而长沙郡守张羡,如前文所述,与刘表是不对付的。桓阶敏锐地从中看到了一个孙策取荆州的机会。 在信中,他与孙策说道:“前时袁公路犯襄阳前,尝与鄙郡太守张公通书信,图得张公起兵相助。张公虽未助之,然所虑者,前门逐狼,后门进虎也。刘景升若灭,袁公路势必南侵,而张公忧非公路之敌,故未起兵。袁公路、吕奉先与明将军有杀父之仇,此不共戴天也。今何不趁此时机,将军与张公秘相沟通,结为盟友?如此,候袁公路、刘景升再战之际,将军举兵自汝南而下,张公举兵自长沙而北,南北夹击,虎狼俱可杀也!既得报明将军之仇,复得与张公平分荆州。” 南阳郡北边是颍川郡,袁术试过了,抢不下来;西北边是河南尹,现下十室九空,抢下来也没用,得不到粮财民口,他要想发展势力,只有往南、往东这两个方向可以选择。这也是他为何再三再四地和刘表大打出手的原因。此回他虽再又一次地无功而退,然可料见,早晚他还会侵犯襄阳。袁术、刘表两方的仗,底下来还会继续打。故桓阶信中有“再战之际”云云。 桓阶的这封来书,孙策曾经与吴景、孙静、弘咨等亲戚们私下里讨论了好几次。众人俱皆以为,桓阶此策可以用之。此策如果得成,若能抓住吕布,与张羡平分荆州,那么就不只是能够使孙策报得杀父之仇,还会有利於提振孙策军中的士气,——孙策所部,将士骨干悉为荆扬人,其中又以荆州人居多,多是跟着孙坚在长沙郡起兵时的孙氏旧部,离乡日久,早都起了思乡之情,若能带着他们杀回荆州去,这对士气的振奋是可想而知的。 对於桓阶的此个建议,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定策,但在孙策“筹谋定策”的这个核心小圈子里,已经基本算是定下,只是还没有正式开始着手。 这样一来,确实如吴景所说,帮助荀贞守住河南尹这件事,就得另做考虑了。 谁知道袁术何时会再攻襄阳?如果把兵马过多地派到河南尹,则当袁术再打襄阳时,一来,那个时候再把兵马调回,可能会赶不上,来不及,二者,就算调回,肯定也不如养精蓄锐的战士好用,是以,孙策必须要在手中留下足够的兵马备用不可。 孙静、孙策的姐夫弘咨等俱在堂中,纷纷发言,都赞成吴景所言。 孙策默不作声,只是抚摸短髭,——他的短髭模仿的是荀贞的胡型,但他比荀贞年轻十几岁,长得也比荀贞好看,故相类的短髭,给人观感却更吸引目光,当真是俊美为表,英气内蕴。 他扬着脸,摸着短髭,想了一会儿,待众人都发表完了自己的意见,乃才说自己的态度,却是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道 :“镇东,我师也。师有令,为子弟者,焉可不从?公等所言虽然虽是,然镇东若果再传书,令我出兵,我亦不可拒之。” 孙暠不解说道:“有什么不能拒的?阿弟,你若是面子上不好说,到时你派我去见镇东,我来给镇东说!” 孙策一笑,说道:“何至於此。”见众人还要再说,制止说道:“此事无需再议。” 吴景说道:“伯符,我以为,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为好!” 孙策说道:“舅父,镇东现未请我再出兵河南尹,此其一;荆州那边,袁公路与刘景升刚打过一仗,料短期内不会再开打,此其二,所以我说无需再议,……真到需要议时,再议就是。” 暗暗打定主意,等今晚回去后宅,且问一问他母亲吴夫人对此是何意见? 却因吴景等人提及此事,孙策想起了另一事,从案上的匣中翻出了一道上书,笑与孙静、吴景、弘咨、孙暠等说道:“这是孔从事前两天给我的一道上书。说来也是巧了,孔从事这道上书,提的不是别事,正是建议我再增兵河南尹。” 孙暠对孔德一点好感没有,听到这话,啐了一口,说道:“这孔德,一门心思在镇东那里!我早看不惯他了。州府议事,每次只要说到徐州,他口口声声都是镇东,却也不知他究竟是伯符你的府中一吏,还是镇东的手下走狗!” 这孔德,一心想要投靠荀贞,只是因荀贞嫌他用心不正,非忠义之士,兼如用之,势必会引起孙坚、孙策的不快,是故不肯用他,他因而至今还留在豫州州府,做个从事,而看在他和荀贞是故交旧识的份上,孙坚也好,现在的孙策也罢,对待他一直都是客客气气,颇为礼敬。 孙策说道:“阿兄不可如此讲!孔从事建议我增兵河南尹的理由,还是有些道理的。” “什么理由,怎么个有道理?” 孙策说道:“孔从事在上书中说,河南尹若是能得安稳,为镇东掌控,则我豫州,就只有南面有敌了,其余各边俱皆可安,将会利於我整治州内和向荆州用兵。” 孙暠哼了声,说道:“无非借口!说到底,他还是想帮镇东说话!……阿弟,你州府、军府的吏员们,我看啊,是该换些人了。我到平舆的时间尽管还不长,可也已经看出,你两府的吏员中,心向镇东者,其实绝非孔德一人!” 吴景、孙静对视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想道:“要说起来,我州府、军府的吏员,大多豫州本地士人,与镇东是州里人,镇东家又是豫州右姓士族,与他们同类,他们中对镇东有好感者,确实是为数甚多!……伯符不肯接受我等的建议,不愿拒绝镇东的要求,缘由会不会是在於此?” 孙策究竟怎么想的,他不说,没人知道。 孙策抬头看了看堂外的天色,说道:“镇东再三叮嘱我,理政治民,不可只偏重於军事,文教之事也不可废。现下农闲,正是孩童入学时候,前两天我就已经与周林说好,今日去县外的乡里学校巡视一下。已快午时,我须当动身起行,公等就请各自还宅罢。” “周林”,是孙策功曹魏腾的字。 吴景、孙静、弘咨、孙暠等应诺,就送孙策出军府,等孙策上马、魏腾上车,於百余兵士的护卫下,离开之后,诸人自各还家。 却出到城外,孙策在文教方面本无兴趣,敷衍了事,草草地巡过两个乡学,已是懒得再巡,举目瞧见北边有座军营,是他帐下将别部司马邓当的营垒,便与魏腾等说道:“连着巡了两个乡学,觉得累了,前头是邓司马营,我等过去歇歇脚。” 魏腾知他脾性,笑着应是。 见是孙策来到,邓当营的辕门守吏,急忙一边通报邓当,一边打开辕门,请孙策入内。 进到营中,和刚才在学校时,孙策的表现截然两类,真可谓是精神焕发。 校场上正有兵士操练,喊杀声传遍营中。 孙策在接报赶来的邓当等将的陪同下,到校场边上观瞧之。 数百兵士,举着各色的旗帜,奉着鼓声的号令,时而呼喝,持矛前进,做进攻的态势,踩踏地面微微颤动;时而盾牌竖起,结成守御阵型。 邓当不是荆州人,也不是扬州人,是汝南郡人,不过虽非荆扬人,其人武勇忠诚,因早前颇得孙坚信用,现亦颇得孙策信任。 孙策与邓当和他营中的军吏们都很熟悉,一面兴致勃勃地看着操练,一面与他们说笑聊天。 一个曲军侯见孙策兴致不错,就指着不远处专供射箭用的靶场,操着汝南口音,说道:“好几天没见将军了,今日将军既至,何不再向我等演示下将军的神射术,让我等再饱饱眼福?” 孙策瞅了眼那靶场,说道:“单只射箭,有何意思!” 那曲军侯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孙策命令邓当,遣吏斫了三根柳条拿来,皆剥去半截柳皮,露出里头的白来,分别插於地上;又令从吏牵他马来,候马到,翻身上马,拿弓在手,打马一鞭,远远地绕着那三根柳条跑了几圈,马速提上,相隔约百步,挽弓引射。 但见箭如流星,正中柳条白处。 围观的邓当等尚反应过来,孙策接连又是两箭,三箭无一落空。 邓当等将校,还有校场上适才停下操练,亦观孙策射箭的兵士们缓过神来,轰然喝彩,齐齐叫道:“孙郎!孙郎!孙郎!” 却看那驰马扬尘的孙策,红马白袍,手持雕弓,意态潇洒,笑意盈盈,称以绝伦,当之无愧。 是夜,邓当还回营外家中,依然对下午在营中时所见的孙策风度赞不绝口。 室内众人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闻之,不禁想道:“英雄当如是也!”转出室外,去到了他母亲所住的屋中,下拜地上,对其母说道,“阿母,我想从军战斗。” 其母听了,甚是惊诧,说道:“你才多大年龄?怎能从军征战?” 少年起身,指了指屋中的墙壁和室内的陈设,说道:“贫贱难可居!阿母,我虽尚少,但力已足,从军战斗,倘使立下功劳,富贵可致也!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 虽只十四五岁,一番话满是勇壮豪气。 这少年名叫吕蒙,邓当是他的姐夫。
154 骆业奉绶还河内
夕阳下,寒风昏鸦,一辆黑色的辎车行於道上。
这条道路宽阔笔直,显是通衢大道,然多年未有修缮,早已坎坷不平,旧年的辙痕交错纵横,坑坑洼洼,车轮行驶其上,颠簸不平。
辎车的前头是一辆轺车,轺车相比辎车轻便,也为小,上边打着个车盖,车中无法坐人,乘客须得手扶前边的栏杆站立。此时轺车中,站着一个戴冠佩剑的中年人。
辎车的后头是五十名穿着红色戎衣的兵士,加上为首的军吏等,恰好是一队;又有三四个奴仆打扮的,随在辎车的两侧徒步而行。
这辆辎车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故河南尹骆业,而於前头轺车中引导的那中年人则是任峻。
荀贞表张纮为河南尹的上书前日路过路过河南尹。
按照荀贞随上书而来的檄令中的要求,张纮已然走马上任,就任了河南尹。
荀贞有点担心的骆业会不会带着河南尹的印绶跑掉,——这事儿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印绶是官家的象征,官儿是可以自己表,但印绶自然最好还是官家原版的有权威性,便有那被其它诸侯夺走官职的官员,为示忠义气节也好,为别的缘故也罢,干脆带着印绶出奔洛阳或长安,将印绶还献於朝,不过骆业倒是没有这么做,这事没有发生。
骆业很干脆地把印绶交给了张纮。
张纮问他是想继续留在河南尹,亦或还朝,又是还乡?骆业选择了还乡。於是张纮就派了一队兵士,即辎车后边跟从的那些士兵,护送他北还冀州。
至於任峻,骆业毕竟是他的故主,为其一贯忠厚的名声着想,也许其中还有私下投了荀贞而带来的对任峻的愧疚,故此主动提出,愿为前导,送骆业出河南尹郡界。骆业也就随他。
——骆业已知任峻投附了荀贞,因为随上书、檄令来的,还有任命荀衍、任峻分别出任负责河南尹屯田事宜之主副官的命令。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骆业对此能够理解,并没有怨恨。
骆业、任峻等天不亮离开的洛阳城,行了多半天,出城已有二十来里地。
车帘掀开着,冷风吹入,骆业跪坐榻上,手握暖炉,隔着车窗,望经过的路边田地。
路两厢的田地大多荒芜,长满了杂草。萧瑟的傍晚风中,杂草随风摇摆,或匍匐於地。
刚刚路过了一个亭舍,这亭舍离洛阳城才二十里,於往年太平之时,是相当热闹的,过往商贾、行人川流不息;亭舍的亭长有察验路引、维持治安之权,不说作威作福,亦是威风凛凛,却如今亭舍中空空无人,唯见杂树生长院中,野鸟栖息,藤蔓攀墙,门也坏了,结满蛛网,亭舍前高大的桓表应是被流民砍了做劈柴烧火用,亦被砍得干干净净,一派冷清凄惨的景象。
不经意间,骆业的余光扫到了一抹惨白,不用再去看,他也知,那必是人骨。
一路行来,路边的沟里时不时的就会有白骨显露,都是战中死掉的百姓或者饿死的流民,其中有些还是五年前董卓强迫迁都到长安时死去的人留下的遗骸。
到任河南尹后,骆业曾经也有心想要把这些暴露於野的白骨收拢起来,给以安葬,可是他既可用的人手不足,亦无钱去做此事,所以这些白骨一直显露到现在。
骆业探出头去,向后眺望。
见苍茫的暮色之下,夕阳暗淡的薄光中,遥遥一城,立在天与地的交汇处。尽管距离已经很远了,但仍能感觉到其占地之广大,似仍是当年那座雄伟的神都,丝毫不能看到实已残壁断垣。这城,可不就是洛阳城!
寂静到只能听到风声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犬吠。
从行车边的两个奴仆,顺着声音瞧去。
里许外的荒田野草中,两只野狗和一只狐狸不知在争夺何物,许是为吓走那狐狸,故而两只野狗狂叫作声。骆业等一行车骑行近,这两只野狗和狐狸却竟也不害怕,丝毫不做避让。
年少的那奴仆好奇心强,小跑过去,想看它们在争夺什么。
到至近前,一截已然腐烂的婴儿尸体,赫然出现他的眼前。这年少的奴仆虽年方十四五,但他随着骆业从长安到洛阳这些时来,对此类种种已是司空见惯,却也不害怕,只是皱起眉头,抽出腰中的剑来挥舞几下,把那两只野狗和狐狸赶走,又小跑着回到车边,向骆业禀报此事。
“公,田间有一婴尸,野狗和狐狸在争食其肉。”
辎车甚是宽敞,足容好几人乘坐。车中除了骆业外,还有两个士人。这两个士人都是骆业的乡人,同时他三人昔年还是同窗。骆业就任河南尹后,把他两个聘请了过来,现在骆业要还乡,这两个士人自觉在河南尹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便跟着骆业一起还乡。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士人说道:“怎会有尸体,还是具婴尸?”
如果是白骨并不稀罕,可是尸体,就少见了。
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士人说道:“也许是附近乡人无粮养之,因被饿死。”
年长士人说道:“这附近乡里还有几户人家!”
那年轻士人说道:“那也许是流民丢弃的。”
骆业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吩咐那少年奴仆,说道:“冲龄夭折,已是悲惨,不可再使其尸骨暴露於野,任狐犬抢食。你去把它掩埋了。”
少年奴仆应诺,便叫上另个奴仆一起过去,挖了个坑,把这尸首埋入,拍了拍手上和衣服的灰尘,仍旧回到车边从行。
车中,年长的士人喟叹说道:“我等当年求学之时,无不以报效朝廷,下养生民为己任,却何曾想到,临到我等将老,而见汉家凌迟,百姓倒悬,海内如此!”
较为年轻的愤愤不平,说道:“骆公,公之河南尹系出王命,那荀贞之有何资格夺走,授给张纮?简直自恃兵强,目无纲纪,骄横跋扈!邺县传言,去年孔文举其实非是被其帐下吏私自毒杀,而是被他密令杀之的,於今观之,只怕传言不虚!……就不说孔文举名冠天下,士流重之,只孔文举与其族父故司空荀公旧为豫州同僚,算他的前辈,并与他也是旧识,而他却悍然杀之,就足可见其残忍!其人也配作荀氏子弟?国贼是也!”
他问骆业,说道,“张纮有徐州兵给他撑腰,河南尹此职不好不让给他,可是公却为何不携印绶回长安朝中,向天子告状,而主动拿出印绶,自请还乡?”
骆业叹了口气,说道:“长安朝中,……长安和洛阳,又有什么不同么?朝中权柄如今尽操於李傕、郭汜、樊稠诸贼之手,贵如三公,亦不过俯首从命。我就算回到朝中,向天子告了镇东的此状,天子又能怎样?难不成,还会责罚镇东么?便是天子责罚之,镇东又会把天子的责罚当回事么?刘公适才所言不错,而下海内诸侯无不恃兵自雄,我等文儒而已,一不能血溅五步,二不能提万众澄清宇内,与其回到朝中,还得再受李傕诸贼的欺凌,何不如还乡?再则说了,天子诏拜我为河南尹,却今河南尹之位被张纮夺去,我又有何面目再入朝见天子!”
年长和较为年轻的两个士人闻得骆业此言,俱皆也是长叹一声,不复就此多言。
如那年长士人说的,他们三个少年同窗,求学读书之时,个个胸怀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成就自己的功名,青史上留下一笔,为后人传颂,然而如今三人年将老迈,天下却遭此大变。夕阳余晖洒入车内,黯淡斑驳的光影不定,寒意浸骨,一个念头不约而同浮上三人的心头,均觉得这大汉的江山,就如这夕阳一般,就如他三人一样,只怕是也步入暮年,不能久矣。
几天后的下午,一行人到了河南尹与河内郡交界的黄河南岸。
任峻恭恭敬敬地与骆业揖别。
目送骆业等坐上渡船,一叶风帆,返水北上,任峻这才返还洛阳。送骆业的士兵们也都到此停下,没有继续跟着骆业北上,和任峻一起回去洛阳。
……
就在任峻命车还洛的时候,洛阳城外,北边的一个乡里,来了七八辆辎车和数百名兵士。
乡里中的百姓上午便被组织了起来,候在乡外迎接,这会儿纷纷拜倒在地。
百姓约一二百人,只见各个衣衫褴褛,甚至有的衣不蔽体,无论大人小孩,悉面黄肌瘦。这些百姓,实际上并非是这个乡里的原住民,而是张纮、荀衍近日招到的流民。洛阳周边乡里现下十室九空,於是张纮也就没有再给他们营造新的住处,就挑了眼前此乡,将之安置下来。
那坐车来的众人,便正是张纮、荀衍和几个从吏。
这些流民,张纮都拨给了荀衍,接下来,将由荀衍组织他们进行屯田。
因为这是招到的头一批流民,故此张纮特地过来看看。
荀衍向他汇报,说道:“明府,流民共二百三十一人,孩童三十四人,老者四人,余者都是壮年男女,都已经落籍此乡,名籍已然造册,等颍川郡把前期需用的粮种、耕牛、农具等运来,分发给他们,就可以让他们开始耕种了。现才二月初,不会耽误今年的春耕。”
张纮问道:“田分好了么?”
荀衍答道:“按咱们定下的一丁给田八十亩,一女给田四十亩的标准,都已经分好。”又笑道,“此乡远近,尽是荒田,莫说区区不到二百壮年男女,便是再多一两千,分配也绰绰有余。”
张纮立在车边,看了看跪拜其前的流民们,扭开脸,顾望远近荒废的田地,说道:“得再催催刘公,请他务必尽快把粮种等送来。这是件大事,万万不可耽误!”
“是。”
张纮把视线重新转回到流民身上,说道:“尽管已把他们落籍本乡,但要想收住他们的心,说到底,还得靠德政不可!休若,借给他们的粮,你可得保证足额发放!”
就算不耽误今年的春耕,到收成之前,这些百姓的口粮却还是得靠官寺供给,所以张纮有此一个嘱咐。“借给”云云,张纮的粮食也紧张,不能做赔本买卖,现在给这些百姓的,等他们种的田有了收成,得再收回来,顶多不要利息便是。
荀衍笑道:“张公放心,我自是晓得事之轻重,若我手下敢有贪墨之人,我必重惩之。”
张纮点了点头。
荀衍从其面色中看出好像张纮有些微的担忧,猜测他的想法,问道:“张公,我看你面带优色,是不是在忧虑屯田劳力此事?”
张纮说道:“是啊!”抬起手来,指向周遭,说道:“休若,你看,适如你言,荒废的田地到处都是,河南尹并不缺,可是劳力却缺,且是极度缺!自得明公允许咱们屯田的檄令后,你我就着手招徕本郡、邻郡河内和弘农等地的流民,然都小半个月了,想方设法,至今不过才招到了不到二百的劳力!杯水车薪,不能止渴救火矣
!”
按照荀贞等人的筹划,在河南尹的屯田将会分成两个部分。
一个是打算从徐、兖等地迁过来的黄巾降卒,一个是由张纮等自己负责招徕到的流民。
黄巾降卒不可能说迁就迁来的,首先,要由徐州、兖州做人员上的组织;其次,还要做粮种等的组织;最后,两项皆组织完后,还要再走一千多里地,计算时日,估计等他们到达河南尹,至少得两三个月后,而到那时,春耕已过,今年的秋收肯定是很难指望上了。
这也就是说,张纮等现在能做的只有先赶在如下春耕之前,尽量地多招流民,但是招来招去,现在也不过才招了一百多堪用的劳力,这点人数的确太少,聊胜於无。
荀衍对此,并不担心,他抚须笑道:“张公,万事开头难,能招到流民,就是个好的开头。虽然现下招到的流民数量不多,可只要把他们安置好,田分足,粮给够,待风声传出,想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流民主动来投的。”
张纮说道:“希望如此!”吩咐荀衍,说道,“地上又硬又冷,叫他们都起来罢。”
荀衍应诺,便就吩咐从吏,叫前为流民,现已落籍河南尹的这些百姓们起身。
这些百姓一则本来都是贫寒人家,哪里见过像张纮、荀衍这样的贵人?二来自离家乡以后,颠沛流离,路上吃够了苦,受尽了白眼,很多人还遭过贼,可说是饱经艰辛,胆子也就越发的小,一个个站起来后,无不仍屈膝弯腰,手足无措,战战兢兢的样子。
张纮唤那百姓中的长者来近,问了几句话。
那几个老者惶恐害怕,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张纮没了问话的心情,便与荀衍说道:“休若,叫他们回去罢。”
荀衍应了声是,仍由从吏传张纮的这道命令。
百姓们如蒙大赦,落荒而逃也似地散去。
面前的场地顿时显得空落落,张纮原地站了会儿,转身返还车内。
荀衍跟着他也进车中,两人同坐一辆,回洛阳而去。
……
荀衍虽然被荀贞指定负责屯田此务,但是现在屯田的人数太少,他对此事并不是十分的关注,
事实上,也的确另外有重要的事需他关注。
之所以回城不坐自己的车,坐上张纮的车,荀衍就是有件要紧事想问张纮。
两人坐定,车子启动。
荀衍开口问道:“张公,不知公打算何时把已与王邑取得联系此事,禀与镇东?”
张纮威仪而坐,说道:“王文都才回了我一封信,现下我与他尚无深谈,因便是现下就把此事禀与镇东,也没有什么用处,因此我想,待到我与他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之后,再禀镇东。”
却那王邑尽管是因曹操之助,而才剿灭了境内的白波黄巾,真正地感受到了一郡太守的威严和权力,然如前文所述,他与曹操没有很深的交情,也完全没有投靠曹操的心思,反而在其郡府诸吏的进言下,颇有挟河东郡以割据,亦做个一方诸侯的想法,故而在接到张纮的来书后,——他认为,如果能与张纮搭上线,对巩固他在河东的权力是会有帮助的,他就能在曹操、张纮这两边左右逢源,是以便给张纮回了一封书信。
只是毕竟才刚接上头,因而去信、回信都仅是礼节性的,尚无牵涉到结盟之类的言语。
当然,对王邑的这点心思,张纮也能料到,要不然,他亦不会贸然去信与之。
荀衍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轻声一笑。
张纮收回分散的思绪,问荀衍,说道:“休若,你笑什么?”
荀衍说道:“我想起了张孟卓兄弟。”
“张孟卓兄弟有何可笑之处?”
荀衍说道:“公仪与其在河内郡的亲朋,还有王融与其在河内郡的故交之间的书信,张公,你是知道的。那些信中不是说,张孟卓兄弟被许子远带到邺县后,朝夕不安,担惊受怕么?”
“公仪”,是张范的字。
张纮说道:“此有什么可笑?张孟卓海内长者,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却是只觉得可怜。“
荀衍说道:“可怜固然是可怜,但是张公,这也是张孟卓兄弟自作自受。”
“这倒也是。”
荀衍说道:“镇东取陈留郡时候,张孟卓若不弃郡而逃,肯投附镇东的话,镇东礼贤下士,素来虚怀若谷,必定会礼敬於他;其弟张超更是在镇东之前任广陵太守,镇东当年下车广陵时,张超还拜托镇东照顾几个他郡府旧用的吏员,镇东俱皆允诺。张公,你说以这样的关系,他兄弟两个何苦仓皇出郡,奔河内?现被袁本初强迫到了邺城,却也不知他两人有无悔意。”
也许在做人的轻财好施上,张纮比较敬重张邈,但在才能谋略上,张纮不看重张纮,对张邈兄弟现下是否后悔,他也毫无兴趣知道,笑了笑,没有接腔。
小半个时辰后,到了洛阳的北城门外。
前边传来了马蹄声,听动静,至少得是一二十匹马,辎车停下,很快,马蹄声也停了下来。
随之,橐橐的脚步声接近,到至车边,一人的声音响起:“末将程普,拜见张公、荀君。”
155 宣康建策进弘农
奔腾的济水南岸,原野环绕间,有一座方圆数里的城邑。
这城有丈余之高,砌城用的墙砖整整齐齐,因为修缮未久,色泽犹呈黄黑。城墙的垛口后边树立着各色的旗帜,兵卒穿梭,持着长矛巡逻。
这座城就是兖州的州治,山阳郡的郡治,以及现下荀贞幕府治所所在的昌邑县城。
今天是城南附近乡里开草市的日子,未到中午,城南草市已是人山人海。
有出售各种货物的小商贩,有从周边乡里赶来购物的乡民。叫卖声传出数里,城门那里都能听到。购物的乡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弱,小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大人们看到家中急缺的物事,便蹲下来与与货主讨价还价。买好货物的,带着买来的东西回家,有妇人提着块平时不舍得买的肉,有老者提着壶酒。十分的拥挤,却拥挤得不叫人烦,透满了烟火和市井气。
草市,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市场,和城中的“市”不同,城中的市每天都会营业,草市则是在固定的时间举行,并且与城中的市有专门的吏员管理也不一样,草市没有什么官寺的管理者。
也不是所有的城邑都有草市,如果是城小,百姓少,草市显然就无法形成。
昌邑是个大城,是故不但有草市,且草市不止一个。往年最盛时,城郊四面,其中三面的近城门处,每隔一定时间就都会有一次草市,只不过现如今,大乱以后,形成不了那么多的草市了,然亦有城南的草市得以重新恢复。——只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荀攸治理兖州的时间虽还不长,但在正确的政策下,随着境内治安的好转、百姓们手头的略得宽裕,昌邑的元气已在渐渐地恢复,固仍不能和昔日盛况相比,但也比黄巾乱时,以至刘岱治州时要强上许多。
城南草市的位置便在官道上,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原。
时值三月初,春麦已然种下,现在看去,田间似乎和没有种麦子时变化不大,但再等几个月,就会长出青绿的麦苗;再等到夏季,麦苗长成熟,那金灿灿的麦穗就会弥野无际,望之如金色的海洋。秋风送爽,遥想那时的情景,再若配上此等热闹的草市,烟火和市井气就更浓了。
来草市买东西的,不仅有附近乡里的乡民,城中百姓有的也会来买,因为这里商品虽然不相城中的市,有很多新鲜稀奇、从远方运来的玩意儿,但都是民间日常所需,而且价格不贵。
不时有买完东西的县民,提着买来的东西,心满意足地原路返回,还县而去。
或与城门吏卒相识的,顿下脚步,闲聊两句。
入到城里,街道干干净净。和城墙一样,荀攸上任兖州刺史后,以工代赈,把城中的路面等公共设施也重新整修了一遍,非常平整。
街两边都种上了树木,於此暮春时节,放眼望去,处处绿荫,鸟鸣阵阵,令人赏心悦目。
来往的行人颇多,车马粼粼,士庶混杂。城中的市也开着,路过城中市时,叫卖声传出来,却是与城外草市的叫卖声颇有遥相呼应之感。
再往前行,过一个路口,回城的县民通常就都会放慢脚步,姿态恭谨起来,恭恭敬敬地从一座外表雄伟的官寺门前过去。这官寺便正是新近落成的荀贞的新幕府官寺。
门前树立着直耸云霄的桓表。
石阶上头是宽敞的大门,左右两边展开,各立着数十披甲的武士。
桓表旁边的拴马石上,此时拴了七八匹马,并在旁边停了十余辆车,这些是或从兖州州府来,或从城外营中来,或从徐州、青州等地来,向荀贞禀报军
政事务的官员所乘之马和车。
便在几个回城的县民从官寺前过去后不久,一辆轺车从东边驶来。
车上站着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百石吏。
等车停下,这年轻吏员按剑下来,拾阶而上,到官寺门口,说道:“我有急事进禀将军。”
轮值宿卫的原中卿认得此吏,是幕府司马宣康,遂不做阻拦,请他入内。
宣康大步入府,迎面是个照壁。
转过照壁,边上立着块石碑,碑上刻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却不必赘言,这正是荀贞盗版后世,提前推行於当下的一项政策。凡他治下的州、郡、县各级官寺都会树立这么一块石碑,他的新幕府治所自也不例外。
宣康对此早就司空见惯,没有多做留意,从这块石碑旁边经过,穿过前院,入到了荀贞听事堂所在的正院。这正院的布局和荀贞在郯县的幕府治所大致相类,很简单,没有甚么多余的陈设,种的虽有花木,但都不是奇花异树,皆为寻常可见之物。
两侧花圃中间是青石板路。
宣康沿路行到堂前,今日戍卫的是典卫。
典卫挺胸凸肚,站在廊上,看见宣康,行了一礼,说道:“司马来了。”
宣康顾不上和他多说,一边弯腰脱鞋,一边回答说道:“我有急报进禀。”
典韦就转过身来,朝堂中瓮声说道:“明公,司马宣康求见。”
堂中传来荀贞清朗的声音:“叫他进来。”
宣康已把鞋脱下,便跨过门槛,进入堂中,下揖行礼,说道:“明公,康刚收到一封急报。”
堂中只有荀贞一人在坐。
荀贞放下正在看的公文,把批阅的笔亦放到笔架上,抬起头来,问道:“哪里来的急报?”
“明公,长安来的。”
荀贞略怔了下,说道:“长安来的?”
宣康说道:“是啊,明公,是钟侍郎遣人送来的!”
拿下了河南尹后,荀贞与长安方面的钟繇等的联系方便了许多,不过距离到底太远,钟繇的信仍是难得一见。
“是何内容?”
宣康一边上前把钟繇的密信呈给荀贞,一边难掩兴奋,回答说道:“明公,李傕杀了樊稠!”
荀贞伸出去接密报的手,不觉顿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宣康的话,说道:“李傕杀了樊稠。”
“具体经过都在钟侍郎的此报中,明公请看。”
荀贞定住心神,把信接住,打开来看。
信的前两句是钟繇向荀贞问好。
紧接着便是李傕杀了樊稠此事的详细经过,钟繇细细地都写在了信上。
却原来长平观之战的时候,樊稠与李傕的从子李利产生了矛盾。当时,樊稠命部队进攻马腾、韩遂,李利战不甚力,樊稠因斥责他说:“人欲截汝父头,何敢如此?我不能斩卿邪?”
樊稠是行伍出身,性粗豪,对待部曲,一向平素厚养,当遇战时,有功的不吝重赏,有过的从不轻饶,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却不料李利深觉受辱,由是记恨樊稠。
再后来,马腾、韩遂兵败西走,樊稠率部追之。韩遂也是凉州人,和樊稠同乡,就派人对樊稠说:“你我所争者非私怨,王家事耳。与足下州里人,欲相与善语
而别。”
韩遂有名於凉州,是凉州著名的豪杰,今虽落败,部曲尚众,大约是考虑到如果得了韩遂的帮助,本身的力量能够更强,樊稠便同意了韩遂的请求。於是两人屏退从骑,皆单独上前,於两军阵间,马头相接,交臂相加,共与良久而别。李利在军中,把这些看得清清楚楚。
回到长安以后,李利立刻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李傕,与李傕说道:“韩、樊交马笑语,不知其辞,而意爱甚密。”
樊稠是凉州军中有名的勇将,又能得众,李傕本就忌惮他,听了李利的话,对樊稠越发忌惮,不过没有立即发作,表面上仍和樊稠处得不错,甚至在其后,也就是去年八月时,右冯翊的羌人作乱时,樊稠还和郭汜率军前往将之击败。
却今年年初,上个月,马腾回到三辅,遭王承偷袭,又兵败西走之后,李傕、郭汜、樊稠等果然商议要不要进攻河南尹?樊稠自告奋勇,提出愿意率其部兵马东出函谷关,和张济合兵,把河南尹夺回,但是,以兵少为借口,向李傕提出要求,请李傕给他增兵。
李傕既已忌惮樊稠,哪里肯愿意再给他增兵?便含糊其词,没拒绝,也没同意。
樊稠不知李傕心意,他倒还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河南尹给夺回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傕提出此请。樊稠提出请求的次数越多,加上李利不断的向李傕说樊稠的坏话,乃於上个月下旬,也就是二月下旬,李傕最终做出了决定,动了杀心。
李傕先是私下和郭汜通了气,许诺郭汜,杀掉樊稠后,与郭汜平分其兵,然后设酒置宴,请樊稠、郭汜、李蒙等众将聚会。樊稠无有提防,饮酒大醉,李傕的外甥骑都尉胡封,趁机於坐中把樊稠拉杀而死。
拉杀,用杖击杀之意也。被用杖活生生地当众打死,鲜血定是溅得酒宴上到处都是,赴宴饮酒的诸将定是惊慌大骇,胡封杀樊稠时的场景会有多么残忍、多么混乱,可想而知。
荀贞虽未亲见,然通过钟繇文中的简略描述,亦可大约想象得出。
李蒙,也是李傕忌惮的一将,捎带手的,李傕将李蒙也杀了。
钟繇密报的末尾写道:樊稠、李蒙既死,李傕诸贼势必彼此相疑,料彼辈之内乱将不久矣!
荀贞看完了密报,把之放到案上,笑与宣康说道:“这实在是没有想到!年初时,咱们迁来到昌邑的路上还在担忧,袁本初,特别是李傕胡贼,会何时派兵与咱们争夺河南尹,不意却转眼之间,这才两个月的功夫,李傕诸贼就自相残杀起来了!”
宣康快活笑道:“明公,贼就是贼,鼠目寸光!强敌当前,竟自相残杀,是自取灭亡也!”
荀贞抚短髭笑道:“见小利而亡命者,是也。”说到这里,不觉摇了摇头。
宣康问道:“明公,缘何摇头?”
荀贞指着钟繇的信,说道:“就这些鼠目寸光,无有远见的贼子,而朝廷诸公却拿他们毫无办法,天子被他们胁持至今,长达数年之久!”
宣康说道:“朝中诸公有名於海内者虽不少,然若明公雄才大略者,无矣!天子因为贼所胁至今,不足为奇。”顿了一下,向荀贞提出建议,说道,“现在李傕、郭汜诸贼那边不但已对我河南尹不再造成威胁,而且如钟侍郎密报中所言,诸贼可能不久后就会发生内乱,……明公,康之愚见,这是不是我军进兵弘农郡,以伺机图取长安朝廷的时机到了?”
荀贞沉吟片刻,说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去把志才、文若、公达、文谦、奉孝请过来,我和他们细细商议。”
156 雨夜父子灯下议
细雨中,一只鸟儿飞过函谷关,飞越崇山峻岭,飞入到三辅地界。
渭水自西而东,浩荡奔流,经长安北,出左冯翊,汇入黄河;源自西北边陇山、箭峪岭的泾水、洛水则由西北向东南,亦是浩浩荡荡,末了汇入渭水。
水系丰富,四面群山环绕,关中这片肥沃的黄土地,果然天下形胜,不愧“四塞之国”也。
在这片肥沃而辽阔的平原上,星布着县邑近百,有的县邑已经存在数百上千年之久。一座座的县城,此时此际,皆沐於雨中。潇潇雨下,值此之时,如从高空俯瞰之,当真雄浑气象。
可如果再从高空向下,飞到近处观瞧,却那大大小小近百的县中,而今现下,竟都人烟稀少。
落雨寂寞,打在颓废的城砖上;春风凉爽,所过处,只换来草木的萧索回音。本该是黄色的土壤,很多成了黑红色,那是被鲜血染下的,虽然雨水在不停地冲刷,然并不能把那刺眼的颜色洗却。天下乱来,如关东一般,关中也是割据竞起,除李傕等,又有十余军阀现分别盘踞郡县,彼此争战,近百县邑,早已是无有一处安宁净土,百姓死者多矣,百姓苦之久矣。
长安,这座先秦时期就是海内名都的古老城池,如今亦全然凄惨之态。
三月暮春,尽管城内城外均是绿草葱葱,繁花如锦,树木成荫,可不能给人以喜悦,反而再凑到更近一点去看,却分明可见,城周六十余里的这座雄伟城池,已是徒有其表,一个个用高大围墙圈起来的“里”中,或堂皇,或巍峨,或奢丽的宅院泰半冷落,人踪少见。
正当傍晚,做饭、吃饭的时辰,而昔年炊烟千万,常引文人雅兴的情景哪里还有?冷冷清清的。便是有升起来的炊烟,稀稀疏疏,配上这等景状,看起来也是有气无力。
顺着一缕滕腾的黑烟飞过去,这黑烟起处,是个占地颇广,应该本是属於某个豪绅人家的宅院。想旧年时,这宅院中定当是奴仆千指,往来俱非尊即贵,豪奢繁闹;现於今,前后十余进的偌大院子,放眼瞧去,过往的奢繁已是消失不见,只有处处杂草,荆棘丛生。黑烟即是起於布满杂草荆棘的后院中。柴火堆积,燃着火,一个锅架在火上,锅中的水刚被煮开,泛起来些肉,却细细一看,那肉分明是人的一截手臂。火堆旁边,随便丢着两三个裤骷髅人头。围在锅边蹲了三四个人,个个骨瘦如柴,盯着锅中人臂的眼睛,透出恶狼也似的森森绿光。——也不知这锅边的人,与那锅边的人头,又哪个是宅院的的旧主!
去年从四月旱到冬季,一边是没粮吃,一边是李傕、马腾等纵兵劫掠,加上从洛阳被迫徙来的民口,达数十万之多的长安百姓,要么饿死,要么死在兵士刀下,要么弱者入了强者腹中。
这长安,如何还是人间?已近鬼蜮!
黔首不得活,就是天子也常挨饿,但凉州军团的高层们,仍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长安城西,未央宫北的北阙甲第,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贵族居住区,能在此居者,无不达官显宦。只不过现也已多空。一处里外,有两队兵士值守。此个里中,住的是李傕的几个党羽。
贾诩便在此“
里”中住。
夜渐二更,贾诩的书房亮着灯。雨水打湿了窗棂,沙沙作响。窗纸映出两人的身影,这两人相距不远,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在小声的说话。两人一个是贾诩,另一个他的长子贾穆。
虽然对话的声音小,料是怕在这夜深人静之际,传了出去,被人听到,可是贾诩的脸上却满是掩抑不住的怒色。他勉强忍住拍打案几的冲动,握拳恨声,说道:“竖子也!不足与谋。”
却说贾诩为何事生气?自然非为别事,即是李傕杀了樊稠此事。
李傕杀樊稠之前,和郭汜通过气,但没有与贾诩说。
——这是因为李傕知道贾诩一定不会同意他这么做。贾诩一向来的方针是大家都是凉州人,要团结一致,共同对外,只有这样,才能抗衡朝中群臣和关东诸侯。往昔里,贾诩没少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这个观念灌输给李傕、郭汜、樊稠等将。说实话,李傕倒不反对贾诩这个观点,可问题是,不反对是一回事,“具体的问题是另一回事”。樊稠既已与韩遂眉来眼去,不知是是不是私下里两边已经勾搭起来,又以出函谷关收复河南尹为由,再三向他索要兵马,李傕自问之,不杀樊稠能行么?不行。所以他只能杀掉樊稠。可话又说回来,尽管李傕自以为杀樊稠是迫不得已,但终究知贾诩是不会赞成的,所以杀樊稠前,就没有先告诉贾诩。
樊稠被杀之后,满城震动,贾诩乃才获知了这件事。
贾穆垂手恭立在贾诩的坐席旁边,低声说道:“阿父,李将军於座中杀掉樊将军,据我所知,现下营中和城内的诸将都已因此互相怀疑,军心已然大乱。如果不及早地想个办法,恐怕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
贾诩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把眼睁开,怒容渐渐褪去,转为无奈,说道:“事已至此,人也杀了,兵也吞了,还能再想什么办法!”
贾穆说道:“阿父,一点办法没有了么?”
“我不厌其烦,一再劝说李、樊诸将齐心,可是,匹夫终究是匹夫!”
贾穆说道:“阿父,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收拾局面了么?”
贾诩说道:“若是别的麻烦,我或许还能想出个办法解决,然而你需当知晓,这世上最难收拾的局面,便是人心!李傕无缘无故,只因为猜忌,就当众杀掉樊稠,如你所说,城中、营中诸将,现於下已是互相猜疑,兵士军心动荡,人心至此,还能如何收拾?我又无回天之术,不能把樊稠由死变活!”顿了下,又说道:“我就算有方士的神通,把樊稠由死变活,樊稠活过来,他头件要做的事会是什么?他必会与李傕拼个生死。不管怎样,乱不可避免矣!”
贾穆担忧地说道:“阿父,若像你说的这么严重,咱们该怎么办?”
贾诩再次默然,过了会儿,说道:“还能怎么办?尽快寻条后路,离开长安罢。”
贾穆说道:“后路……,阿父,你的意思是说镇东将军?”
贾诩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非也。”
贾穆这就有点不明白贾诩的意思了,说道:“阿父,上次段煨来信,
问阿父要不要出兵阻挠镇东帐下将徐荣率部入驻河南尹,阿父建议他不要阻挠。那时阿父不是说,这是在为咱们寻一条后路么?既如是,当下需投后路之时,却又为何、为何……?”
贾诩说道:“镇东将军固然是一条后路,但就目前来讲,不是我父子可以选择的上策。”
贾穆问道:“阿父,为什么?”
贾诩说道:“一则,我与镇东素无交情,亦非乡里,虽劝了段煨不要出兵阻挠镇东入占河南尹,然此只是举手之劳,算不得大功,不足为咱们父子的安命进身之阶;二者,还是我之前对你说的,我的旧主董公把汉室搞得乱七八糟,人怨天怒,李傕这些匹夫更不像话,我说来说去,在外人眼里,是他们的同党,若贸然投奔镇东,他会不会容我?不好说啊。”
贾诩不仅是李傕、郭汜,还有董卓的同党,而且是他们的资深同党。
从董卓祸乱洛阳开始,他就跟随在董卓身边,为董卓积极地出谋划策。董卓之执掌朝廷和现在李傕、郭汜、樊稠等之执掌朝廷,贾诩在其中都是谋主一流的角色,功不可没。他虽然称不上元凶,可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那是一点没跑。贾诩对此深知。
贾穆说道:“虽然如此,然穆闻镇东好才,以阿父之智谋,若往投之,难道镇东会不欢迎么?”
“镇东府中人才济济,戏志才、荀文若者,皆当世之英杰也,我虽非庸人,却也没有到非我不可、无我不可,没有到镇东不得不重视我,重用我的程度。”
贾穆说道:“阿父,若是镇东现下不可投之,那该投何人是好?”想起一人,问贾诩,说道,“前闻阿父评论海内英雄,阿父认为今之州郡群雄,多是碌碌无为之辈,唯镇东与右将军有成事之资。莫非阿父欲投袁本初?”
“本初所强,在其族望、家声,但投本初与投镇东有何区别?我与袁本初也没有交情,也不是同乡,亦不可贸然往投。”
明知长安大概率地将会生乱,却荀贞不可投,袁绍不可投,那该怎么办?难不成,留在长安等死么?贾穆不免惶恐,问道:“镇东不可投,右将军不可投,阿父,长安将乱,则你我父子该何以自处?”
贾诩从席上站起。
贾穆赶紧上前扶他。
因为跪坐太久,腿有些酸了,贾诩按了按腿,下到堂中踱了两步,说道:“懂了么?”
贾穆茫然,说道:“敢问阿父何意?”
“走着看!”
贾穆说道:“走着看?”
“镇东与右将军现在皆尚不能往投,张济、段煨,我父子之同乡也,且他两人并不在长安,而是在弘农。长安的情况如果恶化,咱们可以先投他二人,然后观时,再做它议。”
贾穆想了想,面现喜色,说道:“对,对!阿父说的对!段、张二将军对阿父甚是尊重。上回,不就是段煨来信,问阿父要不要阻挠镇东入占河南尹么如往去投之,他定会礼重阿父。”
贾诩听了儿子的这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脸上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157 春午夫妻室内言
距离贾诩所住之里隔了一段距离,同样是北阙甲第区,另外一个里,其中只住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落处在“里”之正中,两边的院舍住的均是兵士。这个院落正是郭汜的住宅。
去年李傕、郭汜、樊稠击败了马腾、韩遂以后,强迫朝廷分别给了他们位比三公,开府的权力,然后在长安城中选上好的地段大兴土木,各自修建了新的公府,同时,把他们各自的住宅也都扩修了一通。——他三人却不像贾诩,贾诩知盈满则亏之理,从不肯接受高官显爵,住处也颇低调,他三人则是只恨不能使自己的官爵做得更大,住宅整的更奢华。
眼前这座宅邸,便是郭汜刚整修过后的。
整修时,动用了上千的民力,把左右四五个宅院都并入了其中,占地既广,又亭台楼榭,极尽奢侈,却是无须多言。
只说春雨下个不住。
去年旱了大半年,这一场春雨连绵不断,地面似乎都在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这难得的甘霖。
数人披着雨衣,冒雨从西边来,到里门前,自报名姓,守门的军吏放了他们入内。这几人沿里中路,又来到郭汜家前,再次通姓名,入到宅中;行了约一刻多钟,穿过了几个院落,总算来到后宅,再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字,其为首者并把名刺奉上。
后宅守将拿了这人的名刺,去见郭汜。
郭汜看时,名刺上所写是李傕的官号、名字,便召来人入见。
那为首之人是李傕的亲近吏,郭汜认得。
两下相见,这吏下拜在地,说道:“我家君侯与明将军已数日未见,甚是想念,特在家中备下了上好的酒宴,今晚请明将军饮酒。”
郭汜四十多岁,单论相貌,称得上威猛,然因盗马贼出身,打小没读过什么书,之所以得出人头地,全靠投了董卓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故而如今虽贵为将军,与李傕等共掌朝权,不免当年的本色仍存,少了雍容贵气,反倒依旧草莽之气不能抑制。
本色犹存,说话也甚粗豪,听到此言,郭汜点了点头,说道:“好啊,几天不见,我也很想车骑了!”把请柬拿在手中,看了一看。
郭汜原先是不识字的,后来官儿越做越大,不识字是实在不行了,来往公文都看不懂,怎么能成?所以也就请了老师,识了几天的字,虽然字尚未认全,但通常的书信公文,已是大致都能看懂。却那请柬上的字写的不好,和郭汜的字半斤八两,郭汜认出,是李傕的亲笔手书。请柬所言,与这送请柬的吏员所言无有不同,果是李傕晚上要请他吃酒。
郭汜就与这李傕的亲近吏说道:“你回去告诉车骑,就说我等会儿就到。”
李傕请的郭汜晚上吃酒,这会儿才过午时,郭汜就说去,似乎有些奇怪,不过那吏员却是了然,明白郭汜为何现在就去,满脸堆笑,应道:“是,是,下吏这便回去复命,恭候将军。”
又拜了两拜,这吏员起身辞别而出。
因为外头下雨,这吏员进门时,虽然把雨衣脱下,也脱去了鞋,可身上有雨水,拜倒行礼之际,堂中的地面上留下了水迹。亦不用郭汜吩咐,侍候左右,各穿着不同颜色的绫罗绸缎所制之裙衣的几个婢女,拿了丝巾,膝行过去,把那水渍擦干。
郭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与侍婢们说道:“上回我去车骑家赴宴,他穿了身美衣服,一条玉带就值千金!笑话我穿的衣服不好。今日我去他家,却也得穿一身好衣服不可!”
说着,郭汜站起身来,去找其妻。他的衣物、饰品都是由其妻为他收放的。
只个后宅,占地就不小,郭汜懒得走路,四个婢女以肩舆抬他,沿游廊到了其妻屋外。郭汜进屋,与其妻说道:“车骑请我今晚吃酒,你给我寻身美衣服出来,给我换上。”
其妻是郭汜未发达时娶下的,两人老夫老妻了。其妻三十多岁,面颊消瘦,细长眉毛,鼻子略有些鹰钩,薄嘴唇,不能说丑,然亦不甚美貌。
听得郭汜此话,其妻顿时便心中不快,说道:“前也请、昨也请、今又请!这车骑没事干么?却怎么天天请你喝酒?”
郭汜摸着肚子,呵呵笑道:“我与车骑情同兄弟,交情莫逆,所以他时常请他饮宴吃酒。这不他刚派人送来的请柬中说,只不过才两日未曾见我,对我就甚是想念。”
其妻说道:“我看车骑怕是别有用心!”
郭汜问道:“什么用心?”
其妻说道:“夫君,你忘了樊稠是怎么死的了么?”
郭汜呆了一呆,说道:“你此话何意?”
其妻说道:“依我看,夫君,李傕杀得了樊稠,也杀得了你!他天天请你吃酒饮宴,说不定就是再寻机会,想要把你杀害。”
郭汜蹙起眉头,说道:“你休得胡言。我与车骑相识至今已十余年矣,当年我俩共在董公帐下南征北战,乃是过命的交情,他岂会害我?”
其妻说道:“你与车骑是过命的交情,那樊稠与车骑就不是过命的交情么?樊稠不也一样久在董公帐下,与你、与车骑为董卓征战?”
郭汜摆了摆手,说道:“那不一样。”
其妻问道:“有何不同?”
郭汜说道:“我实话对你讲,樊稠恃勇而骄,是个暴躁的脾气,说不得两句话,一点不遂他的心,他就翻脸和你恼!他虽然也曾在董公帐下,与我和车骑共同为董公征战,可车骑与他、我与他的关系却都不过寻常。且樊稠此人贪得无厌,我不是对你说了车骑为何杀他么?他一再向车骑索兵,还对车骑说,若是车骑的兵马不够给他,可以把我的兵马调拨给他,简直岂有此理!想当日,我们三个共在董公帐下时,他就是这般模样,但凡打了胜仗,得了缴获,他是一定要抢得大份。莫说车骑杀了他,车骑即便不杀,早晚一日,我也要杀了他。……我和车骑的交情,非是樊稠可比。”
其妻还要再说什么,郭汜不耐烦起来,说道
:“你赶紧把我的好衣服寻出来,不要啰啰嗦嗦。”
想这郭汜年少时盗马为生,干的是杀人抢劫的勾当,后来从军,更是刀头上求活,他说樊稠性子暴躁,他的性子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虽然很少动手了,但昔年却是没少打过他妻子的。其妻听到他这话,见他这般作态,知若再多说,只会激怒郭汜,反而适得其反,乃不复多言,就召找了身价值昂贵的衣服,伺候郭汜穿上。
郭汜对着铜镜左转右转,照了一会儿,心满意足,掉头迈步,往外头便走。
其妻问道:“你做什么去?”
郭汜说道:“你这话问的岂不奇怪?”
其妻说道:“怎么奇怪?”
郭汜说道:“我自是赴宴去也。”
其妻瞧了瞧室外的天色,说道:“车骑请你晚上饮酒,现在才刚过中午,你怎么就要去他家?”
郭汜说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饮宴吃酒,不过是个借口,最主要的是,我俩坐在一起聊聊天,议议国事。”说着,继续往外走。
其妻追上两步,问道:“今晚你回来么?”
郭汜回答说道:“若没有饮醉,便回来。”头也不回,出了门,坐上肩舆,顺着走廊径直去了。
其妻跟到门口,探头看他远去的背影,脸上挂出了嫉妒模样。
边上两个婢女是她的心腹。一个婢女见她这般神色,就问道:“女君,车骑今权倾朝野,他请大家赴宴,这不是好事么?女君为何反生不悦?”
郭汜妻说道:“近日夫君去车骑家赴宴,几乎每次都在车骑家留宿,你们说说,这是为何?”
一个婢女说道:“大家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他头晚喝醉了么?”
郭汜妻哼了声,嫉妒地说道:“车骑家中的婢女各个妖艳,特别还有两个西域白胡,尤其风骚。他喝完酒不回来,却留宿车骑家,托辞喝醉,实际上还不是贪恋车骑府中婢女的美色!”
一个婢女大约是想起了郭郭汜平时对她做过的什么事情,不禁捂起嘴笑了起来,说道:“女君,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男人不都是这样。”
郭汜妻瞪她一眼说道:“你是你,车骑家的婢子是车骑家的婢子,怎能混为一谈!如是车骑见夫君喜欢,便把那几个美婢送给於他?贪恋美色固是男人本性,喜新厌旧可也是男人本性!到那时,夫君冷落了你,看你怎么办?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两个婢女明白了郭汜的妻子为何恼怒。
说白了,不是担心郭汜会冷落家中的侍婢,是担心郭汜喜新厌旧,会冷落她。
可是嫉妒归嫉妒,担心是担心,郭汜已然去赴宴,也没有办法阻止。
一个婢女就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
郭汜妻手扶门框,咬着薄薄的嘴唇,望着室外的雨色,脸上阴晴不定,似在想些什么。
158 李傕送豉间有毒
郭汜虽是武将出身,然而现在自矜尊贵,却是不肯乘马,通常出门都是乘车,今日去李傕家亦不例外。乘坐着皂盖安车,前有三吏员佩剑引导,后有两吏乘车跟从,并有一干军吏、兵士披甲持械,前呼后拥,却是出的里后,行於北阙甲第区的大道上,这郭汜着实威仪慑人。
一路上,雨水不住,车、马与兵士徐行,溅起水花、泥点。
而下的长安城中乞丐很多,北阙甲第区虽是贵族聚居之地,——或者说,正因是贵族聚居之地,在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所以也不例外,或言之,更不例外,有不少乞丐从外头跑进来乞食;早先时候,李傕、郭汜还管一管,派兵驱逐,但逐不胜逐,於今索性也就随他们了。道路两边,因是时可见三三两两的丐儿瘦骨嶙峋,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下边,一边权且算是避雨,一边茫然无神的望着天空或者朝向路上,见有人经过,便伸出手来,望能讨得口吃食。
只不过,他们显然是没有机会向郭汜乞讨的。
前边引导的吏员,瞧见这些乞丐,即吩咐兵士过去,将之打跑,以免饶了郭汜的车驾。
有跑得慢,抑或因地滑摔倒的,不免被那些兵士们打得更狠,脸上、身上血迹斑斑,血流下来,很快被雨水冲走。
又有吃不住痛,忍不住喊叫出声的,兵士们生恐郭汜发怒,就赶紧抽出刀来,索性杀了。
车中郭汜对此如同未闻。
行过几个路口,至一“里”外,李傕便住在此里。
郭汜也不下车,守里门的吏员自也不会拦他,其遂长驱直入,径直到了李傕家外。
见是郭汜来至,李傕家奴仆不敢怠慢,一边急忙去禀报李傕,一边把门打开,请郭汜入院。
李傕闻讯,不多时,出来相迎。郭汜已下车,於小堂中等他。李傕一把挽住他的胳臂,笑道:“我就知你不会等到晚上再来!走,酒宴我都已经备下,只等你来,咱们就开喝。”
郭汜眉开眼笑,问李傕,说道:“珠珠和翠翠在不在?”
李傕笑道:“此两婢是你的心头所好,我岂能不给你备好!”
郭汜大喜,从席上站起,迈开大步,便跟着李傕出了小堂,直奔饮宴的大堂。
李傕家的宅院和郭汜家不相上下,也非常的大,沿着游廊往里行,所见院中尽是奇花异草,杂着落雨的水气,馥郁的芳香扑鼻,及有怪石异趣,池塘粼粼,亭台楼宇几乎连绵不绝。侍立各处的婢女、奴仆看到李傕、郭汜经过,不管是在廊上,还是淋雨在院中的,都慌忙拜倒。李傕、郭汜对他们不管不顾,两人只管一边笑谈,一边前行。
到至饮宴堂上,金碧辉煌,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只那地上铺的羊毛厚毯,怕就价值千金。
果如李傕所言,案几、坐具均已备好,每个坐案旁都有两个婢女跪在那里等待。
郭汜往婢女脸上乱看一通,於左首上位,瞧见了他念念不忘的珠珠和翠翠,乃挣开李傕的胳臂,摊开手来,笑吟吟说道:“珠珠、翠翠,你俩看,谁来了?”
珠珠、翠翠满脸娇羞,敛袖膝行,迎接郭汜。
李傕每次请郭汜皆
算是家宴,没有太多的人作陪,通常都是李傕的子侄、亲信数人,再加上郭汜的几个从者,如此而已。诸人分宾主落座。在珠珠、翠翠的搀扶下,郭汜也坐入席中,左揽右抱,将她两人都放到腿上。郭汜雄魁,而此两女皆瘦,正好能够被他都拥入怀中。
李傕坐上主位,一声令下,歌舞女伎鱼贯到来,乐声响起,舞蹈翩翩,美婢们将酒菜流水一般的呈送上来。却陪酒的婢女也罢,女伎也罢,均是披金带翠,裙饰华丽,香气阵阵。
酒是美酒,李傕殷勤,又怀中温香,美女在抱,郭汜心情畅快。
一番酒从下午吃到夜半三更才歇。
郭汜当然是照例没有回家,便在李傕后宅住下。
珠珠和翠翠亦如往常一样,两人娇滴滴陪寝。天快亮时,珠珠夹着腿,从屋里出去,没过太久,领了两个胡女回来。稍顷,动静复起。其间种种,却也不知郭汜是如何威风。
次日下午,郭汜终於回到家中,其妻迎之。
昨天饮酒甚多,又折腾到天亮,郭汜根本没睡好,精神萎靡,没劲头与其妻多说话,只往后指了指,说道:“车骑新得了个膳夫,做的一手好酱,昨天吃酒时我尝过了,确实好吃,车骑见我喜欢,今我回来时,他就专门叫那膳夫做了几盒,送给我拿回来吃,……你且尝一尝。”
郭汜身上酒味未消,也就罢了,却还有浓浓的脂粉香味,郭汜妻心中嫉妒,如烈火燃烧,强制忍住,没露上脸,应了声是,先把郭汜送到卧室,伺候他睡下,郭汜妻回到自己屋里。
她的那两个宠婢捧着三四个金盒进来,就往案上来放。
郭汜妻问道:“你们做什么?”
一个从婢答道:“这是车骑送给大家的酱,大家不是说请女君尝一尝的么?”
郭汜妻嫌恶地说道:“谁稀罕尝他的这些东西?都给我撤下去,拿去喂狗!”
两个婢女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哪里敢按郭汜妻的吩咐去做?可也不敢再触怒郭汜妻,便捧着金盒倒退而出。还没有出去,郭汜妻忽又把她俩叫住,说道:“且慢。”
两个婢女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郭汜妻。
郭汜妻抹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神情变幻,大约是在考虑什么。
过了会儿,她向两个婢女招了招手,说道:“你们过来。”
这两个婢女捧着金盒趋近。郭汜妻打开一个盒子,朝里去瞧,是一盒豆豉肉酱,色呈黄黑,香气扑鼻,仅仅闻上一闻,就颇食指大动,应确是佐餐的佳品,看来那膳夫的手艺的确很好。
郭汜妻瞅着这豆豉酱,瞧了片刻,像是最终下了决心,小声地与这两个婢女说了几句话。这两个婢女闻言,皆是花容色变。一个婢女大起胆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女君,这如何使得?”
郭汜妻说道:“怎么使不得?”
这婢女说道:“万一被大家知晓,小婢两个人头不保。”
郭汜妻说道:“此事,我知、你两人知,夫君如何会知道?”
两个婢女犹尚犹豫。
郭汜妻怒道:“夫君杀得
你二人,我杀不得么?若不从我话,我先要了你两个的脑袋!”
两个婢女不敢再做多言,惶恐应诺。
……
郭汜这一觉直睡到入夜,醒来觉得口渴,唤奴婢取来热汤,还没喝几口,听到外边传来惊叫。
郭汜问道:“外头怎么了?”
伺候他喝热汤的婢女摇头说道:“小婢不知。”
郭汜说道:“出去看看。”
这婢女出到门外,约小半刻钟,脚步声响,门外进来一人,却不是那婢女,而是郭汜的妻子。
郭汜妻神色惊慌,脚步匆匆,说道:“夫君,不好了!”
郭汜问道:“什么不好了?”
其妻说道:“夫君,那豆豉酱中有毒!”
郭汜刚睡醒,脑子还昏沉,没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什么豆豉酱中有毒?”
其妻说道:“就是车骑送给夫君的那几盒豆豉酱,有毒!”
郭汜愣了一下,说道:“有毒,怎么会有毒?”
其妻说道:“这我怎敢哄骗夫君?适才该到用饭,我本是想按夫君交代,尝上一尝,亏得黑毛凑到我脚下,一副馋样,我就拿了胡饼,蘸了些豆豉丢给它,殊不料黑毛吃下,哀鸣了两声,便就口吐白沫,浑身踌躇,随后吐血而死。”
黑毛是郭汜妻养的一条小狗,郭汜妻对其很是喜爱。
郭汜又惊又疑,说道:“你所言可真?”
郭汜妻说道:“夫君,此岂是能开玩笑的事?我怎敢胡言乱语!”
郭汜翻身而起,从床上下来,随便披了件衣服,鞋子都没穿,就往外头走去,问其妻,说道:“狗在哪里?”
其妻於前引路,把他领到边上不远的一处室内。
这里是郭汜妻平时用餐之所在。
进到室内,郭汜一眼看去,地上躺着条黑色的小猎狗,狗嘴上净是白沫,边上流了一滩黑血。
郭汜惊道:“竟、竟果真有毒?”
其妻到案前,捧起那盒豆豉,拿给郭汜看,说道:“夫君,就是这盒豆豉。”一脸后怕,说道,“还好,小黑叫唤着想吃,我先喂了小黑,要不然这死的只怕就是贱妾了。”顿了下,又更后怕的模样,说道,“又好在是贱妾先打算尝上一尝,如若不然,换了是夫君等会儿用饭?夫君,那死的可就是夫君你了。”
郭汜接过金盒,闻了一闻,没闻出什么异样来,扭脸随手指了个婢女,说道:“你吃两口。”
被指的婢女吓得不得了,软倒在地,哀求不已。郭汜无动於衷。郭汜妻也不肯为她求情。遂两个郭汜的从仆掰开这婢女的嘴,连着灌了几大口的豆豉酱。郭汜聚精会神地看她,这婢女脸色惨白,未多时,抽搐起来,吐出几口黑血,惨叫着捂着肚子打了几个滚,果被毒死。
郭汜妻偷窥郭汜面色,说道:“夫君,是不是有毒?”
震惊之下,郭汜的脑筋倒是得到了清醒,郭汜妻分明看到,他脸上的惊怒渐收,反露出笑容。
159 郭汜饮粪怒兴兵
“你在哄我。”郭汜笑与其妻说道。
其妻说道:“夫君此话怎讲?”指着那中毒身死的婢女,说道,“她难不成不是被毒死的么?”
“豆豉酱中有毒不假,然此毒必非是车骑所下。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弄的毒?”
其妻叫冤,说道:“夫君为何这么说!夫君不相信贱妾么?再则说了,无缘无故的,贱妾为什么要在酱中下毒!”
郭汜笑道:“车骑若果欲毒杀我,席间便可毒我,又何必费这般周折,往豆豉酱中下毒?我虽粗人,却非蠢人,你莫要再哄我了!至於你为何哄我,我亦能料出个一二,不外乎你见我每次赴车骑宴,皆夜留宿其家,是故起了嫉妒之心。……我说的可对?”
其妻的心思被郭汜说中,且则她往豆豉酱中下毒,以诬陷李傕,挑拨李傕、郭汜关系的这一招,也确实低端了点,不客气的说,乃是无知妇人的小伎俩,值不得推敲,稍有智谋之人略作思索,即能看出其中的真假,因是顿时间瞠目结舌,无所再云,末了,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夫君当然非是蠢人,贱妾倒是个蠢人!然贱妾虽蠢,亦尝闻乡里民谚说,‘一栖不二雄’。於今樊稠已被车骑所害,当下掌朝权者,唯夫君与车骑两人而已了,想那车骑,既能杀樊稠,难道就不会为了权力而再杀夫君么?贱妾愚钝,实在不明白夫君为何对车骑如此信任!”
下毒以嫁祸李傕是小伎俩的话,郭汜妻的这番话却颇有道理,但是至少当下,郭汜还并没有能听得进去。过了两天,李傕又请郭汜赴宴,其妻再作阻拦,郭汜仍是不听。
这次酒宴上,李傕更加热情,不仅叫珠珠、翠翠陪侍,还把他最爱的两个姬妾也召出来同陪郭汜,一起劝郭汜饮酒。脂粉香味满鼻,触手凝滑肤脂,郭汜美人在怀,乐不可支,兼以李傕待他非常尊重,开口动辄定称“郭公”,——郭汜又却哪里知晓李傕私下里提到他,其实往往都以他的小名“郭多”而称之?於是是被这李傕表面的礼重、美姬们的小意殷勤给迷昏了头,酒一杯接一杯,也不知喝了多少,喝到夜半三更,犹未停下,直到东方欲白方才宴罢。
郭汜盗贼出身,身体强壮,酒量不错,可是喝了一整夜的酒,亦不免酩酊大醉。
人喝醉酒就会吐,郭汜搂着美女在怀,刚一碗酒下肚,突然酒劲上来,胃内如翻江倒海,那真是丁点时间都等不及,侧身就吐。怀中的珠珠、翠翠没有反应过来,未得闪避,被他劈头盖脸吐了一身,两人不敢做出不快之色,反而赶紧起来帮郭汜收拾。
喝了一夜,也吃了一夜,吃的那些炙肉、生脍、山珍海味,被郭汜吐了一地,狼藉不堪。
吐了一通,郭汜略微清醒,自己也受不了那吐出之物的刺鼻味道,便往边上挪了挪。珠珠、翠翠亲取了水、丝巾,伏身清理堂地。郭汜看之,醉眼昏花中,不知怎么瞧见那吐出的东西里有泛黄的黑物一团,还沾着红色,似乎血迹。
这团污物,没来由的,让他想起了李傕送他的豆豉酱;又没来由的,其妻对他讲的豆豉酱中有毒,把小黑给毒死了此事出现他的脑海。
紧接着,郭汜只觉腹中忽然绞痛。汗出如水,郭汜按住肚子,登时面色大变,心头惊骇。
却原来,郭汜对其妻所言虽然不信,可李傕於席中杀掉樊稠这件事,的确做得很不地道,在郭汜心中难免会留下刺,若无其妻的挑拨离间也就罢了,可既有了此节,那么郭汜首先肯定就没法忘掉“投毒”二字,而且之前留下的刺亦会因之慢慢发芽,却终於值此际冒出了头来。
郭汜的酒意立刻清醒,往堂上主位看去,这才发现,不见了李傕踪影!
李傕是喝多了,已然退席,回房休息,但郭汜不知。樊稠被杀的那血淋淋一幕,跃现眼前,郭汜的肚子越来越痛,他越想越不妙,惊出一声冷汗,却也顾不上等珠珠、翠翠洗刷完地面再来给他换衣服,便就按住案几,勉力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连声大呼。
从他而来的军吏们一晚上没谁,在外头伺候,都正瞌睡,迷迷糊糊的,猛然听到郭汜的呼喊,急忙奔至近前,应诺答话。郭汜招手说道:“快、快,过来扶我!”
便有两个他素来亲爱的军吏入堂,搀扶住他,问道:“将军,是去珠珠房中还是翠翠房中?”
“哪里也不去!赶紧命车还家。”
两个军吏讶然,说道:“还家?”
郭汜这个时候,腹中疼痛越发难忍,脸色都变白了,豆大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下来,他打着颤,说道:“快快,赶紧回家!”
两个军吏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问,遂急忙扶他出堂,与别的军吏们一道,前呼后拥,护送他到了前边院里,抬他进到车中。丝毫不作耽搁,车子起行,便往外走。
李傕已经睡下,他哪里会想到郭汜会大醉之下回家去?所以没有给门吏做任何吩咐。他家的门吏见郭汜要走,既无李傕之令,自是不会阻拦,因打开门,恭送他离开。
回家路上,郭汜的腹痛一阵接一阵,他一叠声的催促,加快行车的速度。
好不容易到家,郭汜已然浑身都快无力气,
将近虚脱,在军吏们的搀扶下,勉勉强强从车中下来,后宅都已没有力气去了,权先进了前院堂上躺下。
其妻闻得军吏们急匆匆的禀报,慌忙赶来看望。
入进堂内,一眼看见郭汜歪倒席上,面色惨白,汗水涔涔,揉着肚子不断地虚弱叫喊,身上充满难闻的呕吐物的刺鼻味道,其妻又惊又怕,问道:“夫君,怎么了?”
郭汜抓住其妻的手,无力地说道:“你对我说,李傕这狗东西欲毒害我,我初不信之。却我刚才,在他家席上,突然腹中绞痛!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便不由让我想了起来,我疑心他是不是在酒菜中投了毒?”
其妻大惊失色。
边上婢女急声说道:“女君,快请医士来吧!”
郭汜妻怒道:“若是中毒,这会儿再请医来,又哪里赶得及?”
婢女也是十分的惊慌失措,问道:“女君,那该怎么办?”
郭汜妻在郭汜微末为盗贼时就嫁给郭汜了,到底是跟着郭汜见过各种场面的,慌乱过去,稍稍镇定下来,已有主意,吩咐说道:“取粪汁来!”
婢女不明白郭汜妻的意思,说道:“粪汁?”
郭汜妻怒道:“还不快去!”
这婢女就领了两人,奔去前院厕所,掏了足足两桶粪,提到堂上。
臭气盈满堂中,郭汜妻干呕了两声,捂住鼻子,说道:“倒入碗中。”
有婢女去拿了上好的玉碗来,几个婢女和那几个军吏一同动手,用纱布罩住粪桶的桶口,倒了一满碗的粪汁。郭汜妻顾不上脏,亲手捧起,到郭汜面前,说道:“夫君,快喝!”
郭汜早年盗马,后来当兵打仗,对治伤、疗毒皆有经验,却是知道其妻叫人拿粪汁来是为何用,正就是为让他喝的。这粪汁有催吐之效,人喝下后,能够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如果真的中毒,那么在毒物吐出后,身体中的毒性自然也就会因此而减少,或者解掉。
此时郭汜的表情无以言表,既是腹痛,脸白流汗,又是看着这一大碗黄澄澄的粪汁,上面还飘杂着没有过滤干净的粪便,臭味不住地冲入鼻中,诚然是心情复杂,终究肚疼难忍,保全性命要紧,郭汜闭上眼睛,拿出上阵杀敌的勇气,弱声说道:“来吧。”说完,张开了嘴。
便有两个婢女,一个扶住他,一个从郭汜妻子手中接过碗,尽力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郭汜嘴中倒去。郭汜才喝一口,忍不住就要吐出,其妻急忙制止,说道:“夫君不可吐!却需喝完,然后再吐才行,只有这样,方能把毒物吐出。”
郭汜忍住吐,眼睛紧闭,额头上青筋崩起,咬紧牙关,神情狰狞,把那东西咽下,喝完一口,又是一口,一碗粪汁,好像是喝了几年也似,总算是把之尽数喝下。
喝完之后,郭汜再也忍不住,翻身就吐。
两桶粪尿的味道本就难闻,再加上他吐出的东西,堂上的气味更是难闻了,搞得郭汜妻也忍不住吐了起来。家中的男女主人都在呕吐,婢女、军吏们遂亦不再强忍,悉数吐了起来。
富丽堂皇的大堂之上此刻满是粪尿味,而一群衣饰奢华的男女相对呕吐,倒也是别成一景。
郭汜吐了会儿,呕吐渐止。
其妻擦了擦自家嘴边的呕吐物,令婢女,说道:“别吐了!再倒一碗。”
郭汜大惊失色,撑大了眼,挣扎着半支起身,说道:“再倒一碗?”
其妻说道:“只喝一碗,怕不能吐净。”
婢女、军吏便又倒了碗粪汁出来。
郭汜躺回席上,竟是生无可恋一般,黯然失神,重新闭上了眼,说道:“来吧。”
如同刚才,又喝下一碗粪汁,喝完,果然又开始呕吐,又吐出了不少昨晚吃的东西来。
其妻上前一步,说道:“夫君,请再饮一碗。”
郭汜不再说话,只是把嘴张开。
婢女就又喂了他第三碗。第三碗喝下去,干呕了半天,没再吐出什么来,到了最后,把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见实在无物可吐了,郭汜妻这才不再令婢女倒粪汁给郭汜喝。等婢女给郭汜擦干净,让他歇了会儿,其妻问道:“夫君,感觉如何了?”
也不知是因为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还是因为心理作用,郭汜摸着肚子,感觉了稍顷,虚弱无力地说道:“这会儿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又是粪味,又是胆汁的苦味,又是呕吐物的味道,还有酒味,郭汜的嘴,简直成了个大染缸,他一开口说话,那气味熏得其妻险些再吐。其妻不自觉地退后半步,但却是放下了心,说道:“夫君,那说明把毒物都吐出来了!”吩咐婢女,“快把将军扶到屋中休息。”与郭汜说道,“夫君,贱妾派人去请医师来,再给夫君开些药,以作万全之保障。”
郭汜点了点头。
待其妻将要出去派人去请医生,郭汜蓦得想起一事,把她叫住。
其妻站住脚,转过身
,问道:“夫君有何吩咐?”
郭汜说道:“你去请医师这事儿,一定要保密,不可叫外人知晓!”
其妻说道:“不可叫外人知晓?”旋即明白了郭汜之意,——如果李傕真的是在酒菜中投了毒,那么郭汜请医生这事儿一旦传闻出去,为李傕知晓,李傕很可能便会再度先下手为强,而如果其实李傕没有投毒,则请医师过来疗毒此事被李傕知道,李傕也一定会因此生疑,所以这事需要隐秘进行,其妻因是答道,“夫君,你放心,此事贱妾必办得隐秘。”
快中午时,医生被请了过来,给郭汜诊断之后,却是不能确定到底是否中毒。
——却这郭汜酒席上突然腹痛,实际上当然非是因李傕投毒。
究其缘由,有可能是因为他生鱼片吃得过多,生鱼片是凉的,酒是热的,凉热相激,遂而导致肠胃不适,由是腹痛;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饮酒过量,所以肚子不舒服。至於他看到的那似染血迹的黄黑之物,那物是什么不知道,血迹有可能是真的,可即便是真的,也只能是他饮酒过度造成的。总之不管是哪种原因,其腹痛,都绝非是因为李傕投毒所致。
然经此一事过后,不管是不是李傕投了毒,郭汜与李傕间的心结,却就此算是结下。
李傕不知郭汜那天从他家跑回去之后,喝了三碗粪汁,又请医生过来开药,只知过了几天又请郭汜赴宴,郭汜坚决不肯再应邀,态度还很不好。李傕莫名其妙,只好与左右说道:“盗马贼就是盗马贼!以前怎么没觉得郭多的性子这般反复无常?现下可真是难以伺候。”
李傕、郭汜并掌朝权,李傕的地位比郭汜还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郭汜拒绝他,不肯赴宴,虽觉奇怪,但他也不能时间都放在这上头瞎琢磨,便就暂时把之放下,寻思等过上几天,再做邀请。
却在这日,郭汜军府的司马怒气冲冲的来找郭汜。
见到郭汜,司马下拜在地,说道:“明公,车骑端得欺人太甚!”
郭汜问道:“怎么了?”
司马说道:“车骑之前不是答应明公,把樊稠的部曲分一半给我军么?”
郭汜说道:“对,我正要问你,分给我的樊稠部曲,车骑可如数拨过来了?”
司马说道:“哪里如数拨过来了!先是磨磨蹭蹭的,不肯拨来,这终於算是拨过来了,可也只能说是把‘人数’给拨过来了,……明公,要不你去营中看看?”
“什么叫只能说是把‘人数’拨过来了?”
司马忿忿说道:“只察算人数,倒是够的,可察验兵员素质,拨给我军的,泰半俱是羸弱!年老者已六十余,年少者才十余,更其中还有不少是被他们掳掠的流民,个个操着一口洛阳、三辅口音,根本就不是樊稠帐下的兵士。明公,你说车骑这不是欺人过甚么?”
郭汜闻此,大怒不已,前仇新恨,一并翻将上来,打发了这司马先回营去,怒气冲冲地来到后宅,与其妻说了这事,怒道:“先是在豆豉酱中投毒害我,我不与他计较,请我去他家吃酒,又在酒菜中下毒害我,为大局起见,我仍忍了这口气,却如今又在答应我的事情上糊弄於我!李傕竖子,不可交也。”
其妻冷笑说道:“夫君,这又岂止是不可交?”
郭汜问道:“你说什么?”
其妻森然说道:“夫君,李傕既已三番两次试图毒害将军,复又不守诺言,净拨羸弱兵卒与夫君,非只辱夫君甚矣,且图谋夫君之意,已可谓昭然可揭!夫君,贱妾愚意,今宜当趁其不备,抢先起兵攻杀之!今若不先杀他,夫君明日必为他所害也!不见樊稠之下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傕到底有没有下毒谋害郭汜,已经不重要了。
喝粪汁、拨羸弱这前后两件事,已足以让郭汜下决心抢先起兵攻杀李傕。
先说前件事,那三碗粪汤,郭汜喝的时候难受,喝完回想更觉耻辱;再说后件事,如果说前件事关系到的是名誉,后件事关系的就是郭汜的切身利益。
再加上其妻前时所言之“两雄不一栖”和适才所言之先下手为强此意,也确实都有道理。
郭汜遂於当晚便召来帐下的诸多亲信将校,共密议之。
这些将校或为郭汜的宗族子弟,或为郭汜的妻党,或为郭汜早年盗马时的盗友,却何尝有远谋之士?俱恃勇斗强之人。异口同声,悉皆赞同郭汜妻子的建议,抢先起兵,把李傕杀掉。
更有人展望未来,与郭汜说道:“今朝中执政者,将军与李傕也。今如杀掉李傕,那以后朝政就将由将军独掌,岂不美哉?李傕可为车骑,将军就不能为大将军么?”
堂中一片响应之声。
郭汜就此做下决定,命令诸将明日入营,各整本部军马,於三日后,聚兵攻李傕城外营。
……
李傕之所以能得在董卓死后,居凉州诸将之首,自有他的强於诸将之处,他早就在郭汜帐下的将校中收买了一人。这人闻知此事,连忙夤夜奔见李傕。
160 贾文和调解不成
却说李傕收买的内线,赶到李傕家中,将郭汜将起兵攻之的消息禀报给了李傕知晓。
李傕大吃一惊,说道:“此事可真?”
那内线答道:“半点不假!明将军,这是今天在郭家,郭将军亲口下达的命令!”
李傕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道:“我日日宴请於他,礼重待之,他却为何忽与我反目成仇?”
这内线说道:“启禀明将军,郭将军他、他……”吞吞吐吐,似乎是不敢说的样子。
李傕说道:“他说什么,你只管言来。”
内线说道:“末将怕明将军生气,不敢直言。”
李傕说道:“我不怪你,你自管言来就是。”
这内线乃才大起胆子,说道:“郭将军说明将军欲毒害他,复又不守承诺,不肯把樊稠部的精卒给他,而以羸卒给之,所以记恨明将军,因决定抢先下手,攻杀明将军。”
与郭汜羸弱兵卒这事也就罢了,却毒害郭汜这话听入李傕耳中,李傕当真是不知这内线说的是什么东西,疑心自己听错,追问了一句,说道:“郭将军说我欲毒害於他?”
这内线说道:“是,明将军,郭将军说明将军欲毒害於他,先是在送他的豆豉酱中下毒,又在请他到明将军府中饮宴的时候於酒菜中下毒。”顿了一下,又说道,“郭将军那天在明将军府中饮酒过后,腹痛难忍,回家后连喝了几碗粪汁,吐出了许多物事,腹痛方得好转。”
李傕这时只能用愕然来形容他的心情,怔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好心好意送他吃食,他反而诬陷我在豆豉酱中下毒;我安排酒宴,用上好的酒、上好的菜,还把我的宠姬叫出来陪他,他却说我毒害於他!他自肚痛,干我何事?夫子所云不错,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郭多就是个小人!小人之心,小人之心!”越说越觉委屈和恼怒,愤然起身,猛地一拍案几。
那个内线是拜倒在地的,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偷偷抬起头来,看李傕神色,见他怒容满面,踌躇稍顷,说道:“明将军自无害他之意,却郭将军已生误会,敢问明将军,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傕心乱如麻,也无主意,便与这内线说道:“你不必管其它,只管且先回去,郭多再有什么动静,你立即来报我。”
这内线应诺,倒退着出堂去了。
李傕背着手,於堂中转来转去,走了几圈,却仓促间,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要说他怕不怕郭汜?他还真不怕。郭汜如果敢起兵来战,他是有把握把郭汜打败的,——至少不会落败。可问题是,如果他两个内斗起来的话,长安必会大乱,则朝中那么多早不满他们掌控朝政,想要把他们搞掉的那些汉室大臣,也就势必会趁机发难,则到那个时候,却该如何收拾?
思来想去,李傕拿捏不定,就唤从吏进来,命请贾诩来。
从吏应诺,转身出堂,还没出院子,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扭头看去,是李傕追了上来。这从吏下揖问道:“明将军还有什么嘱令?”
李傕说道:“不必你去请了,我亲去见贾大夫。”
李傕等掌朝权后,起初欲给贾诩封侯,贾诩称“此救命之计,何功之有”,固辞不受,继而李傕等又欲任贾诩为尚书仆射,贾诩以“尚书仆射,官之师长,天下所望,诩名不素重,非所以服人也”为由,亦坚辞不肯,最终只做了个典选举
的尚书。然不久后,贾诩的母亲去世,贾诩就辞掉了官职,旋复被拜光禄大夫。“大夫”也者的称呼,说的就是贾诩的此个官职。
从吏应诺。
李傕又命令他,说道:“你去城外营中,把杨奉等将给我叫过来,让他们悄悄出营,来我家中等我。”
从吏应道:“是。”便去办理此事。
李傕坐上车,自离家中,去往贾诩家中见贾诩。
今天不是朝会之日,贾诩没有外出,正在家看书,闻报李傕轻车简从地来了他家,心中疑惑,不知李傕为何会不打一声招呼,突然来到他家,便从后宅出来,到前院相迎。
李傕已入院中,见礼罢了,贾诩遂请他登堂。
贾诩说道:“明将军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适才相见时,贾诩已瞧出李傕眉宇间带有忧色,故是有此一问。
李傕说道:“不瞒先生,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贾诩问道:“何事也?”
李傕把听来的郭汜疑心自己毒害他,因此打算三天后起兵进攻自己这事,告诉了贾诩。
贾诩听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抚须不住而已。
李傕的目光在贾诩脸上转了两圈,诧异说道:“先生,没听明白么?”
贾诩神色不变,摸着胡须,过了一会儿,说道:“仆听明白了,明将军说的是,郭将军疑心明将军毒害於他,因此要在三天后起兵进攻明将军。”
李傕说道:“正是如此!先生,我虽不惧郭多,可先生日常对我等‘须得友睦才能立身於朝’的教诲,我却是时刻不敢忘也,所以我来找先生,为的就是想问问先生,此事可如何得解?”
“竖子不可与谋”这句话,再度浮现贾诩脑中。
他深知郭汜、李傕两个人一旦开打,那李傕杀掉樊稠之后,他所担心的最坏局面就会出现。凉州诸将打成一团,长安大乱、朝中大乱,公卿百官、黔首百姓将会血流成河,不知死者多少事小,诸将自相残杀,实力大损,被虎视眈眈的荀贞、袁绍等等关东诸侯抓住这个机会,杀将过来,则凉州诸将便算彼时打出了一个胜利者,也只会被吃个渣子都不剩下一点事大。
那么当此之际,该如何是好?现在就离开长安,去投段煨或者张济么?
贾诩默默地摇了摇头,投段煨或张济是他最后的退路,是毫无前途的,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希望不要走这条路。则不去投段煨、张济,又该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试试看能不能说动郭汜,使他打消主意,不再与李傕内讧。
可是话说回来,虽有此一法,然是否能够说动郭汜,贾诩无有十足把握,并且就算是能把郭汜说动,他两人之间的缝隙已经出现,贾诩亦知,早晚还会再生后乱。
只不过,眼下却也是顾不上这些了,且先能把这眼前这道难关过去最好。
主意想定,贾诩说道:“明将军不必犯愁,郭将军既是因对明将军产生误会,故而才欲贸然兴兵,那我今日就去求见他,为明将军与他解释清楚,如能说和,两下便可息了干戈。”
李傕起身行礼,说道:“劳烦先生了!”终究是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说道,“郭多这个盗马贼,真是不足以谋!”
贾诩抬眼瞧了李傕一眼,李傕此话,却是难得让贾诩赞同的一句话。
事情紧急,容不得拖延,贾诩当天去郭汜家求见郭汜,扑了个空,郭汜与其妻、子等已经不在家里。贾诩询问其家仆隶,仆隶答之,说他家的主人出城,去城外营中了。
贾诩心道不妙。
居然已经离家往去营中,看来是要大干一场了,他赶紧离开郭汜家,马不停蹄的出城,直奔郭汜在城北的军营。——李傕、郭汜两营一在城北,一在城南,两座军营隔着一座长安城。长安西边是河水,不宜扎营,而在长安城城东,则是在其余的凉州诸将之军营。
等到得郭汜营外,天色已然擦黑,贾诩命从吏往辕门通报。
过了会儿,通报之吏回来禀报,说道:“郭将军不肯放公进营。”
贾诩蹙眉说道:“你没说是我亲自来了么?”
“说了。”
贾诩受到:“你再去通报,就是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要见到郭将军。”
这吏再去通报。这次等了又是挺长时间,回来禀报,仍是刚才言语,郭汜不肯见贾诩。
夜色早至,已然二更天,贾诩呆呆地在车中坐了多时,知事已不可为,他没有办法挽回局面了。却是郭汜为何不肯见贾诩?无它缘故,这乃是因郭汜知贾诩和李傕的关系更为亲近,故闻贾诩求见,不肯见之。
车轮吱呀,碾着落寞的夜色,贾诩坐着牛车,行於荒芜废弃的田间道上,孤零零回到城中。
到了城里,贾诩先去见李傕。
李傕到家门口迎接,入了堂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郭多怎么说?”
“仆没能见到郭将军。”
李傕说道:“没能见到?”
贾诩说道:“我两次遣吏往辕门通报,郭将军两次皆拒绝与我见面。”
去原文传讯,说我有重要之事必要与郭将军相见,可是郭将军两次都拒绝不肯与我见面。”
李傕已从内线处知道郭汜出城,去了营中,这会儿闻得贾诩答复,知了郭汜如此不给脸面,想李傕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自有几分脾气,原本是为大局起见,因对郭汜容忍一二,却既然郭汜这般翻脸,他的怒气便忍不住爆发出来,再次拍案,怒道:“他竟敢冷落先生!岂有此理。罢了,他既然要战,我就陪他。从军以来,我李傕怕过何人?”
“将军三思!”
李傕说道:“郭多无非有些莽勇,不足挂齿!昔我等共在董公帐下听令时,他惧我如虎,现却敢来攻我?先生,你看我怎生败他!”瞧了贾诩眼,说道:“先生,待到兴兵交战之时,还请先生到我营中暂避,以免乱兵误伤了先生,可好?”
贾诩说道:“好,我这就回家,收拾一二,明天再来谒见明将军。”
李傕重贾诩之谋,这是想把贾诩留在他的营中,给他做个谋主。
得了贾诩的同意,李傕愤怒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欢喜,亲自把贾诩送出。
贾诩坐上车,回到家里,他的长子贾穆在门口相迎,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扶着他到室内,问道:“阿父,见到郭将军了么?调和成了么?”
贾诩说道:“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做好随时离开长安,往投弘农的准备。”
161 钟元常进策有功(上)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李傕是个讲究人,这种事情他不会干的。
以己度人,他认为要想贾诩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就非得授贾诩以高官,给贾诩以厚禄不可,因是便於当天上书朝中,奏请拜贾诩为宣义将军。
——如前文所述,时下之将军称号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大将军、车骑将军等等这些常设的军职,可以参与朝政,是为重号将军,一类是平时不设,遇到战时等情况才设的军职,次之一等,因事立名,事讫而罢,是之为杂号将军。杂号将军又大约可分两类,一类是按照授给的任务而封拜的将军称号,一类是随立名目授给的将军称号,宣义将军自是后者一类。
“宣义”二字做将军称号,这是李傕的首创,此前并无这个将军称号,而之所以称为宣义,李傕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为了表示他这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
朝廷大权掌在李傕、郭汜手中,李傕、郭汜人虽身在朝中,然而他两人平时上书表举某人任某官的奏章,却与荀贞、袁绍等关东诸侯上表举人的奏章一样,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奏章上到尚书台,尚书台转呈天子,天子如何会驳回?一个二千石的任命如此轻易地便即授下。
因是李傕亲自上的奏章,核准的程序走得很快。
头天上的书,仅隔了一日,授贾诩为宣义将军的诏拜令旨就下到了李傕的营中。
——贾诩如他所言,已经入住到了李傕城外的营内。
闻得朝书下到,贾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点喜色,阴沉多日的心情似乎得到了稍微的开解。他与他的长子贾穆说道:“你且侍奉你母,看顾诸弟,留在营中,我入宫向天子谢恩。”
贾穆不解其意,说道:“阿父,车骑言称,郭将军那边治兵已毕,早则明日,晚也不过一两天,郭将军大概就会纵兵来攻车骑营了。两下开战在即,阿父却为何於此时进宫觐见天子?”
此前李傕几次想授任贾诩高官,都被贾诩拒绝,但这回任命他为宣义将军,贾诩却没有反对,对此一点,贾穆也有不解,趁此机会,将这个疑问也问了出来,问贾诩,说道,“另外阿父,车骑前数欲表擢阿父,阿父俱辞不受;此次车骑表阿父宣义将军,阿父却又为何未再辞拒?”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贾诩、贾穆父子两个。
贾诩便不瞒贾穆,放低了声音,与贾穆说道:“我之所以没有拒绝,正是为等天子授任我为宣义将军的诏书下后,托以谢恩为借口,进宫觐见天子。”
贾穆说道:“阿父为的正是等诏书下后……”颇是茫然,不懂贾诩目的,说道,“阿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觐见天子?”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难不成,阿父是想请天子出面,调停李、郭二位将军,使他两人不交兵相斗么?可是阿父,就算天子下诏,只怕李、郭二位将军也不会听吧?”
贾诩叹了口气,说道:“天子手中无一兵一卒,车骑、郭将军又怎会看重天子的诏书?你说得不错,就算天子下诏,车骑、郭将军恐怕也不会听。”
贾穆说道:“既然如此,那阿父为何还要进宫觐见天子?”
“你要记住,丈夫立世,固当以利禄为本,可是为立身存命,却也不可忽视‘义’。”
贾穆说道:“不可忽视‘义’?”
“天子就是‘义’啊!”贾诩说道,“车骑、郭将军面前,天子虽乏权威,可天子毕竟是天子!在朝中衮衮诸公的眼中,在天下万千士民的眼中,天子代表的是汉室正统,是天命。”
贾穆约略明白了贾诩的意思,说道:“所以阿父打算借此机会进宫觐见天子,以向天子密奏李、
郭二将军将起兵相斗此事,请天子欲做筹谋。”
贾诩点了点头,说道:“我正是此意,但是我如果无故进宫求见天子,或会引起车骑的疑心,现今车骑、郭将军兵强,这对你我父子势必不利,所以车骑表我为宣义将军,我才没有拒绝,而为的正是欲抓住这个机会得以觐见天子。”复又叹了口气,说道,“车骑与郭将军恃兵骄横,草莽之徒,终究难以成事,早先我所以依附於他们,为他们指画计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为你我父子在董公死后谋条生路,以免被朝中诸公诛杀而已。……却也好在我一直没有恶了天子,并一直尽力保全朝中诸公,遂於今日,给你我父子留存了一线生机。”
“却不知阿父见到天子,准备与天子说些什么?”
贾诩早就想好,他说道:“见到天子以后,我会如实地把车骑与郭将军将要治兵互攻,及他两人为何将会发生内斗,奏与天子知晓。”
“阿父只准备将此事奏与天子么?”
贾诩掐着胡须,说道:“天子闻得此讯后,定会吃惊。天子虽年少,然聪敏,不必我多说,也会看到一旦车骑与郭将军相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因想来会向我问策,该何以应对。”
“那阿父打算向天子出何计谋?”
贾诩说道:“我会建议天子说和车骑与郭将军。”
“说和?阿父,就像穆适才所说,便是天子令大臣说和,只恐李、郭二将军也不会听,无济於事。”
贾诩说道:“你糊涂!无济於事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借此向天子表露我的忠心是另一回事。”
贾穆至此,彻底明白了贾诩入宫觐见天子的原因。
贾诩的整番话,简而言之,就是在说,不管他提前把李傕、郭汜将生内斗此事告诉天子有没有用,也不管天子遣大臣说和有没有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借此机会把他的“忠心”向天子表露出去,让天子和朝中的大臣知道,如此,便足够了。
换言之,李傕、郭汜内斗将会掀起的血雨腥风,他压根就不在乎,将会有多少的人因此而死,他也不在乎,他在乎,且唯一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够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长安大乱中继续保全住他的性命。
贾穆说道:“阿父之意,穆已明了,阿父用心良苦,这是在为我家找另一条后路啊!”
此话说的半点不错。
相比往弘农郡投张济或段煨言之,如果把投张济、段煨看作是近期的一条后路的话,那么向天子表露忠心,使朝中大臣们尽知,即是贾诩为其寻找的一条长期的后路。
却是李傕、郭汜兵强马壮,远胜於张济、段煨,都不能成事,那么张济、段煨两人显然更是不能成事,故此投张济、段煨只是权宜之计;长远着眼的话,真正的后路还是得从天子这里,抑或用贾诩说的话,还得从“义”这里找。只要把向天子的忠心表露,大义不失,那么早早晚晚,贾诩相信,终是能够再给他找到可靠的附身之所的。
“利”和“义”,这两点,贾诩向来看得透彻,跟着董卓、跟着李傕,这是为了近期的利,而在此期间他一直对天子都很恭敬,而且也的确帮助不少朝中大臣避免了杀身之祸,又在主管选举的尚书任上时,他也确实是擢用了不少名族子弟,这些则是为了长远的义。利是实的,是近期的,义是虚的,是长期的,利、义兼得,才为真正的谋身立命之道,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贾诩,便就求见李傕,向李傕请求进宫,向天子谢恩。
李傕笑道:“先生,天子授任先生为宣义将军的诏书,是因为我的表举而下,先生为何去谢天子而不谢我?”
贾诩恭恭敬敬地说道:“明将军厚恩,诩自要谢,然而身为臣子,既得朝廷授任,皇恩亦不可不谢,此是礼也,礼不可废。”
贾诩的全家老小都已经搬到了营里,李傕倒也不怕他跑了,听得贾诩此言,又知他一贯来在长安朝中的作风就是如此,便允了他的请求,派了队兵士护送他进宫拜谢天子。
入到宫中,见到天子,贾诩果把李傕、郭汜两边将要发生内斗此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奏报给了天子知晓,说完,微微抬头,窥视天子神色。
今天子刘协是光和四年生人,今年才十五岁,尚只是个少年,不过个头已经长成,相貌犹显稚嫩,但唇上已生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听完了贾诩的密奏,贾诩分明看到如他所料,刘协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但很快,刘协就定住了神。
贾诩不觉心中称赞,想道:“若论才智,胆识,天子实非寻常可比!若放在太平之时,说不得会成为一代明君,却可惜生不逢时,被立於乱世之间,而竟身不由己。”
等了片刻,刘协的声音响起。
正处於变声期,嗓音有点憨哑,却听刘协说道:“车骑、郭将军各拥重兵,今若相攻,恐长安百姓将受其害。去年大旱,长安生民已是如处水火,朕闻之,数十万的长安百姓,於下已经十亡三四,死者枕籍於道,沟渠遍是饿殍,若是再受兵灾,恐怕死者会更多。将军与车骑、郭将军皆熟,不知可有法子,使他两下罢兵?”
贾诩伏拜在地,恭谨答道:“陛下心系百姓疾苦,此万民之福也。臣敢奏陛下,臣亦知一旦车骑与郭将军相攻,必然会造成生民涂炭,故在闻知了此事当时,臣就赶紧先劝说车骑将军,切勿妄自兴兵,然后求见郭将军,可是、可是……”
“可是怎样?”
贾诩说道:“可是臣在郭将军营外等到夜半,几次遣人求见,郭将军仍不肯见臣,车骑闻讯,勃然大怒,也不肯再听臣的劝谏。启禀陛下,臣现下已是束手无策。”
刘协默然稍顷,说道:“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等着车骑与郭将军两下开战么?”
贾诩俯首说道:“唯今之计,臣窃以为只有请陛下劳烦大臣,前往车骑、郭将军营,分别说和之。”
刘协知道他在李傕、郭汜心目中的地位,半晌,说道:“将军,你的话,车骑与郭将军尚且不肯听,朕若劳烦大臣往去说和,先生以为,车骑与郭将军会肯听么?”
“陛下九五至尊,臣微末之粒耳。臣言,二将军不肯听,但若是陛下劳烦大臣往说和之,以陛下之威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许车骑与郭将军两人便会两下罢兵。”
或是别无它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或是贾诩的诚恳让刘协居然产生了点信心,就接受了贾诩的这个建议,问道:“如此,则以将军之见,朕宜劳烦谁人往去说和为好?”
“侍中杨琦,公族子弟,其人敦厚,有烈气,且为陛下亲近信臣,烦之往,可也。”
杨琦是故太尉弘农杨震的曾孙,从杨震到杨琦的再从弟,现任太尉的杨彪,杨家四代官居太尉,与汝南袁氏一样,也是四世三公,族名重於当代;杨琦本人,年少时有志节,不以家势为名,交结英彦,不与豪右相交通,於河南缑氏县立精舍,即学堂,传授儒学,门徒常二百人,亦有大名於海内。——杨琦的名字可能不太为后人所知,然他有个后代却很有名,便是隋朝的建立者杨坚。
刘协说道:“好,就按将军所荐,朕这就召请杨公,烦他往去说和。”
——
士人有很多种,贾诩算是其中一种的典型代表,所以稍微多做着墨。
162 钟元常进策有功(下)
侍中是天子的近臣,“侍”者,从侍,“中”者,禁中,禁即宫禁,任此官者,可以侍从皇帝左右,出入禁中受事;比之侍中,黄门侍郎的品秩为低,只六百石,但黄门侍郎也是皇帝的亲近之臣,黄门也者,前代秦朝与本朝的宫门多油漆成黄色,故称黄门,黄门侍郎的执掌是侍从皇帝左右,给事中,关通内外,及诸王朝见,於殿上引王就座,这些执掌的诸事中,“关通内外”此条里,有传旨的职责。
事情紧急,来不及再由中书省草拟圣旨了,遂於贾诩辞拜出后,刘协口述了旨意一道,叫人唤来当值的黄门侍郎钟繇,令他前去给杨琦传旨,——杨琦今日不当值,没在宫中。
钟繇听刘协说了李傕、郭汜将生内斗,面色不仅为之略变,问刘协,说道:“臣斗胆敢问陛下,令侍中杨琦说和李傕、郭汜,此何人之议也?”
刘协说道:“这是宣义将军贾诩给朕提的建议,怎么,卿以为不妥么?”
钟繇说道:“陛下,此议倒非不妥,却是臣忧之,车骑与郭将军今虽居显贵,实性粗猛,他两人如今既然已生隙,欲生斗,再以情理喻之,若对牛之抚琴也,只怕会难以起到作用。”
刘协忧心忡忡地说道:“不瞒卿,朕也有此忧。”看向钟繇,说道,“卿可有其它对策?”
钟繇说道:“陛下,车骑与郭将军一旦内斗,长安必然大乱,到时宫中亦不免会受到牵连。说和既然无用,臣愚以为,当务之急,应是立即另想它法,以护宫中和陛下的安全。”
刘协问道:“卿有何良策?”
钟繇低下头,略略想了一回,有了办法,说道:“陛下,要想护住宫中和陛下的周全,臣愚见,首先不可缺少的,便是得有精兵强将护卫陛下。”
刘协迟疑说道:“卿意是要朕宣屯骑诸营入宫护驾么?”
刘协毕竟是大汉的天子,现下尽管汉室凌迟,他手下没有什么兵马,但依照汉家的规制,明面上还是有屯骑、越骑等几个营的兵士充作戍卫京城的“中军”部队的,只不过所有的营头加在一起,汉卒、胡骑算在一处,兵马数量拢共而下也不到千人,并且多是老弱不堪用者,断非是李傕、郭汜手下的强兵悍将之敌手,所以听了钟繇的此个建议,刘协乃是有此疑惑。
钟繇说道:“陛下,屯骑诸营早名不副实,虚有其表,恐非是车骑、郭将军帐下虎狼的对手。”
刘协问道:“那卿的意思是?”
钟繇说道:“臣意是陛下何不遣人私下去见杨奉、董承诸将,以延揽之?”
刘协喃喃说道:“杨奉、董承。”
钟繇说道:“正是!陛下,杨奉现虽依附於车骑,但他出身白波贼帅,不是车骑死党,臣素闻之,他与车骑不算十分亲近;特别上次他出兵河东郡前,向车骑讨要兵马相助未果,战败归来后,复向车骑求兵以图夺回河东又未果,两次讨兵不成,因使他与车骑更加离心,故臣以为,其人,陛下可以用之。董承,董贵妃之父也,其早先虽为牛辅部将,而若陛下招揽之,他也一定会为陛下所用。杨奉、董承的兵马固然不及车骑、郭将军为多,但他两人合兵的话,估料之,却也是足够能保陛下的周全了。”
刘协沉吟多时,说道:“卿此言有理。卿以为,朕宜遣何人,为朕去延杨奉、董承?”
钟繇从容下拜,说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现在长安的朝中臣属何止数百,然其间,要说刘协最熟悉的,自是当属钟繇、丁冲、杨琦等等这些或为黄门侍郎、或为侍中,朝夕陪伴於他身侧的亲近之臣,对钟繇的才能,刘协是一清二楚的。闻得钟繇主动请缨,刘协大喜,说道:“卿若肯为朕办此事,则此事必成矣!”
钟繇说道:“陛下,事不宜迟,臣现在就出宫,先去向杨琦传达陛下的令旨,然后就秘密前往城东兵营,见杨奉、董承。”
刘协从坐上下来,扶起钟繇,握住钟繇的手,说道:“朝中诸公、朕之安危,一切拜托卿了。”
钟繇慷慨说道:“臣敢不为陛下效死!”
辞拜出宫,钟繇先去到杨琦家中,向杨琦传达了刘协的令旨,与杨琦说道:“内乱如生,不免殃及池鱼,皇上势难独善其身。说和车骑、郭将军,非但关系到长安生民,更是关系到皇上的安危,重任委托於公,盼公努力!”
杨琦临危受命,沉声说道:“吾定竭尽所能!”
钟繇没有把自己去见杨奉、董承的事情告诉杨琦,说道:“皇上另外差我有事要办,杨公,我就先告辞了。”
说和此任,刘协不仅任给了杨琦,还任给了尚书王隆,杨琦送钟繇走后,没做停留,即出家门,与王隆见面,随后先去李傕营,再往郭汜营,做说和的尝试,且不必多提。
只说钟繇离了杨琦家,命车出城,急往城东。——如前文所述,李傕、郭汜的兵营分别在长安城的南边和北边,城东则是杨奉、董承等诸将的兵营所在。
钟繇颇是未雨绸缪,早在此前,他就不以杨奉为白波贼而轻视於他,平素朝会见面,对其相当礼敬。杨奉感其厚待,对他亦向来尊重。听到钟繇单车求见,杨奉立刻请他入营。
帐中见到杨奉,钟繇开门见山,说道:“我闻车骑将军与郭将军两人因为小隙而成千钧之仇,两下治兵,各欲相攻,敢问明将军,此事可有?”
骤然闻钟繇问起此事,杨奉迟疑了下,却是也没做隐瞒,便实言相告,说道:“确有此事。我前日得了车骑的军令,命我备战,计划明日就攻郭将军营。”
钟繇目视杨奉,说道:“车骑与郭将军的内斗如起,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将军可曾想过?”
杨奉非是愚人,听出了钟繇话里含有别样意思,便说道:“君必是有所以教我,请君直言。”
钟繇说道:“车骑与郭将军,所以能权倾朝野者,非因德望,而是依仗他们帐下的凉州兵马。我虽愚钝,亦闻,恃力自雄者,难以长久。董公不可谓不强矣,倒行逆施,遂身首异处,况乎车骑、郭将军邪?又且,今车骑、郭将军一旦发生内斗,其两人的实力必然削弱,关东诸侯如镇东、袁本初,各拥雄兵,也或会趁机入取关中,则到那时,敢问将军,欲何以自处?”
杨奉说道:“敢问侍郎何意?”
钟繇说道:“皇上已遣侍中杨琦、尚书王隆等往去说和车骑与郭将军,若是说和不成,那么当内乱生时,既是为皇上的周全计,也是为将军的前途计,还望将军能够以皇上为重!只要能护住皇上周全,就是将军的大功一件,候事平息,皇上一定不吝封赏。”
两次向李傕借兵,李傕都没有痛快的给之,杨奉因此对李傕确然是已经心生不满,且杨奉虽出於白波黄巾军,可他与张飞燕相似,从主动投靠朝廷这一点就可看出,是个有些政治眼光的,
其实从李傕杀掉樊稠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看出,李傕势难长久地掌权朝中,如今李郭再生内斗,只会加速这个过程。
故而听到钟繇此言,却是没有怎么思索,杨奉就痛快承诺,说道:“为主分忧,臣之本分!车骑欲攻郭将军,我人微言轻,没有能力阻止,但如果天子有诏,我必然遵从。”
钟繇欢喜说道:“好,那我现在就回宫,向天子复命!”将走之际,叮嘱杨奉,说道,“今日我来见将军此事,还望将军且先保密,万不可为车骑知晓。”
杨奉点了点头,说道:“不须侍郎嘱咐,我自晓得。”
如果被李傕知道,杨奉的脑袋就将不保,这点轻重,杨奉是清楚的,也确实不用钟繇交代。
钟繇出了杨奉营,没有立刻回宫,又去了董承营中。
董承的女儿现在是刘协的贵妃,说服董承因而也就更加容易。
前后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圆满完成任务。
钟繇急匆匆返回城中,觐见刘协,向刘协复命。
宫中拜见刘协,钟繇见刘协面色不畅,问刘协,说道:“陛下,可是又出了什么事么?”
刘协说道:“杨公已经见过郭将军了,郭将军不肯接受说和。杨公打算明日再去见车骑。可是从郭将军的态度来看,恐怕车骑将军也不会肯接受说和。”
钟繇说道:“陛下,这不是正在意料之中么?却也无妨。杨奉、董承既已被臣说动,如果长安大乱,他两人会率兵保护陛下,保护宫中。”
刘协心头的烦忧得到了些微的减轻,说道:“卿此番立下大功,朕来日必有奖赏。”
出城到杨奉、董承营,再加上回城,来回路程前后几十里地,见到杨奉、董承两人时,钟繇又是分别各一通话,也没怎么喝水,口干舌燥,嗓子都有些哑了。
刘协命宦官捧上汤水,赐给钟繇。
钟繇谢恩,喝罢,说道:“陛下,车骑与郭将军相争,已经是在所难免,多想也是无用。臣斗胆,还望陛下能够宽心。天色不早,请陛下保重龙体,及早休息,臣就不多打扰陛下了。”
刘协是天子,同时也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父母俱已去世,并身边如今连个亲戚都没有的少年,能够在这样的乱世、乱局中,孤零零地苦苦坚持到现下,实在已属不易,可称坚强,却虽坚强,此刻听到钟繇这番语气温和、如似长辈的话语,刘协心中柔软的角落亦不禁为之触动,但没有多说什么,他时刻牢记,要保持天子的威严,不能丢了列祖列宗的脸面,只说道:“今日劳烦卿了。明天还请卿早点进宫,朕已传口谕给杨、张、赵诸公,明日聚议。”
杨,指的是太尉杨彪;张,指的是司空张喜;赵,指的是司徒赵温。聚议云云,无须明言,指的则自是针对李傕、郭汜将士生内斗此事,朝廷该怎生应对的会议。
钟繇应诺。
从宫中出来,钟繇回到家中,已经二更,忙了一天,饶是钟繇身体强健,也觉得疲累,但他没有就寝。一方面听杨奉的话说,李傕、郭汜的内斗明天就要开打,这个时候,他也睡不着,另一方面,他还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办。
到了书房,点上烛火,把伺候的奴仆们打发出去,室中只留下他一人,钟繇亲自展开信纸,磨好墨,取出笔来,略作思忖,开始落笔写信。这封信他是写给荀贞的。
163 钟元常进策有功(下)
已得消息,明天李傕、郭汜就会相攻,他两边这一开打之后,长安外的形势可想而知,必然会战火连天,为避免被之阻隔了道路,钟繇於写完了信后,即招来从吏、侍从数人,命带着这封信连夜秘密出城,赶往昌邑,务必亲手呈给荀贞。这几个从吏、侍从或是钟繇的亲信,或是钟繇的族人,得了钟繇此令,丝毫不做耽搁,便就马上出城。
与钟繇的这队信使,前后脚出城的还有一队信使。
这队信使人数不多,也是四五人,却乃是与钟繇同为黄门侍郎的丁冲所遣。
丁冲所遣的这队信使拿的信,是丁冲写给曹操的信。信亦是刚写成。至若信中内容,无需多言,自是与钟繇写给荀贞的信中内容相仿,俱是向收信之人讲说李傕、郭汜即将出现内斗,长安将要发生内乱此事。信的末尾,丁冲和钟繇一样,也向曹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两队信使先后出城,於夜下赶路,荒郊寂寂,旷野茫茫,月色如霜,只听到马蹄得得声碎。
这两队信使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不过他们行进的速度则是相仿。
离了长安,行到次日下午,离城三四十里,前边一道河水阻路,这条水即是鼎鼎有名的灞水。渡过灞水,再往前行,就是骊山了。
两队信使行进的方向,在此出现了改变。给荀贞送信的信使,继续往东,向弘农郡方向而去;给曹操送信的信使,则转往东北方向,朝河东郡而去。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就在两队信使渡过灞水,各自兼程赶路的同时,西边数十里外的长安城内外,已然是乱成一团。城外的百姓、流民仓皇躲避,城中士民亦惊惧无措,李傕、郭汜两军已经开战。
一道一道的情报被从城外送到宫中。
宫中大殿,刘协正中而坐,近百大臣分列两边。
从上午相聚开始,刘协与这些大臣们在这座殿上已经待了多半天了,便是午饭,都是在殿上食用的。钟繇、丁冲亦在殿上,还有担负说和之任的杨琦这会儿也在殿上,——不过杨琦是刚从城外回来不久。他昨天去见了郭汜,今天上午去李傕营中求见了李傕,但与见郭汜的结果相同,李傕也是不同意刘协命令他两方调解息兵的要求。
又一道新的情报传来,郭汜攻李傕营不利,暂时稍退。
听完这道情报,刘协看向殿上群臣,目光落在了为首的几人身上,说道:“朕降旨调解无功,而今车骑与郭将军已是开斗,接下来朕总不能仅是坐观,公等以为可该如何是好?”
为首的几个大臣俱是独坐,其中最上首的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
这老者愤然作色,说道:“天子降召而竟敢不从!李傕、郭汜实无人臣之本分矣!臣恨无披甲操戈之力,不能为陛下消此祸患!”
这说话之人,是太尉杨彪。
杨彪的年龄要说还不算很大,才五十三四岁,但至今却已是辗转出任过朝中诸多的显要职务。
熹平年间,他因博学多闻而被征为议郎,后迁任侍中,转京兆尹。
光和二年,也就是十六年前,时年三十八岁的杨彪做下了一件大事,他得到了黄门令王甫之前唆使宾客勒索敲诈郡国共计七千余万财物的证据,把之告知了司隶校尉阳球,阳球因此上奏灵帝,逮捕并诛杀
了王甫父子及王甫的一些党羽;同时入狱的还有与宦官们过从甚密的太尉段颎。逮捕了他们后,阳球亲到监狱拷打王甫父子,五刑用遍,非常残酷。王甫的儿子王萌祈求无用,於是大骂阳球,阳球用土堵住王萌的嘴,棍棒俱下,最终王甫父子都死在杖下,段颎也自杀。末了,阳球把王甫的尸体横放在城门示众,并写了很大的告示,“贼臣王甫”。
这件事在当时影响很大,传遍海内,几乎是无人不知。
那会儿荀贞还在颍川,也闻知了此事。固然王甫等宦官的确是作恶多端,对朝政的崩坏负有一定的责任,可是阳球如此残酷的手段,那时也是让荀贞颇为吃惊。并如荀贞所料,便在当年冬季,阳球就因宦官们的报复,被送进洛阳监狱,本人最终被处死,妻子儿女流放边疆。
不过,杨彪没有因此受到牵连,又在京兆尹的任上,被征还洛阳朝中,改任侍中,继而出任五官中郎将,又出任颍川太守、南阳太守等二千石大吏,再回朝中,出任永乐少府,太仆、卫尉等职,至此,已是跻身九卿之列。
中平六年,时年四十八岁的杨彪以太中大夫之职接替董卓出任司空,此后又相继转任司徒、光禄大夫、京兆尹、光禄勋等职,又在初平三年,也就是前年,接替淳於嘉出任司空,录尚书事,后因地震免,又被拜为太常。去年七月代朱俊出任太尉,并再次得任录尚书事此职。
太尉是三公之首;录尚书事是尚书台的长吏,而尚书台负责的则是整个天下的政务。
既在“虚”的荣誉上,位列群臣最前,又拥有着“实”的权力,今年不过才五十出头的杨彪,可以说已位极人臣,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在海内,威望都是相当的高。
为首诸臣中,又一人说道:“陛下!事既已发,再多说无益。以臣愚见,目下最要紧的,当是急召虎贲、羽林、屯骑、越骑等各营兵士速速卫戍宫中,严守宫禁,以免车骑与郭将军所部的乱兵突入城中,惊扰宫内。”
说话的是司空张喜。张喜是汝南郡细阳县人,秦末诸侯之一,后从附刘邦,被刘邦封为赵王的张耳之后也,其兄张济曾任朝廷司空,其族亦是名门。
殿中的大臣们议论一番,对张喜的这条建议都很赞同。
刘协遂便传旨,令虎贲、羽林、屯骑、越骑等他现在还能掌控到的各营之兵士,都聚集到宫城内外,守卫宫城安全;又不断地遣派臣吏出城打探李傕、郭汜两边交战的情况。
消息不断送来,却是直到入夜,李傕、郭汜二人打了一天,没有能分出胜败,郭汜收兵还营。
大臣们在宫中待了一天,天子面前,须得正襟危坐,城外鏖战,精神上的压力亦大,各皆早已疲累,见宦官们掌灯,便由杨彪带头,辞拜而出。
……
杨彪等三公分别有府,出了宫后,杨彪就还自己府中。
刚到家中,还没坐稳当,门吏进禀,说黄门侍郎钟繇求见。
杨彪心中讶异,说道:“请他进来。”
弘农杨氏是海内名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相比之下,钟繇的家族虽然有名於颍川郡,但论之海内声望和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却是完全不如弘农杨氏的,钟繇之祖不过是个名士而已,其父最终才不过官至颍川郡主簿;再及年齿和现任官,钟繇也远不
如杨彪。
是以见到杨彪以后,钟繇执礼甚恭。
不过钟氏的家声虽然不及弘农杨氏,但钟繇本人有才干,而且多才多艺,书法写得很好,现在又是黄门侍郎,是天子的近臣,所以杨彪待他倒也并不轻视。
两下见礼罢了。
杨彪问钟繇,说道:“元常,今日在宫中待了一日,你不赶紧回家休息,前来求见是为何事?”
钟繇说道:“明公,车骑与郭将军的这场内斗,皇上调解不成,早晚会造成大的祸害,恐怕还会累及宫中,繇思及此,不得安宁,因是冒昧求见明公,想问一问明公对此可有良策?”
杨彪又哪里有什么良策?说道:“惟今之计,恐怕只有先观望形势,然后再遣大臣前去调和,争取能使车骑与郭将军两下罢兵。”
钟繇说到:“公所言甚是!若再遣大臣往去说和的话,繇有一人举荐。”
杨彪问道:“何人?”
钟繇说到:“谒者仆射皇甫郦,既是车骑与郭将军的同乡,且其人有专对之才,足堪担此任。”
皇甫郦亦是出身名门,其从父便是皇甫嵩。
此人确实如钟繇所说,能言善辩论,并且眼光见识亦是不俗。中平六年,灵帝病重,任命董卓为并州牧,让他把部队交给皇甫嵩统领,然董卓不肯从旨,皇甫郦时在军中,因是劝谏皇甫嵩,认为董卓怀奸,判断董卓是存了祸乱朝纲之意,建议皇甫嵩杀掉董卓。却皇甫嵩是个忠臣,以专命虽罪,专诛亦罪为由,不肯行无诏而擅杀大臣之事,没有接受皇甫郦的意见。
李傕、郭汜如果还没有开战则罢,现下已经开战,兵凶危乱,那么於此之际,再遣大臣往去说和的话,这个大臣就必须得具有胆色和机谋,皇甫郦这一点也是符合的。
杨彪听了钟繇的荐举,略作思忖,点了点头,说道:“元常,君此荐甚妥。明日我见到皇上,便向皇上推举皇甫郦。”
钟繇应是。
杨彪瞧钟繇神色,欲言又止,似乎是尚有未尽之意,便问他,说道:“元常,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钟繇说到:“繇的确是还有一事,敢想请教一下公意。”
杨彪说道:“何事也?”
钟繇说道:“若再遣大臣说和,仍是不成,敢问明公,何以对策?”
杨彪问道:“君意何为?”
钟繇说道:“若是再做调解,仍然不成,车骑与郭将军久战之余,说不得,就会纵兵作乱,到那个时候,皇上的安危也许就会出现问题,此其一也;就算皇上暂时没有危险,长安去年大旱至今,百姓十去三四,已然残破,再经此一战,必会越发残破,粮食恐都不会够吃,此其二也。因此二故,繇窃以为,长安,皇上似乎是不宜再居了!”
——
这一段写得略多了些,原因有二,一个,接下来荀贞要迎天子,迎了天子,少不了就要与刘协和朝中的大臣们打交道,而刘协、朝中的大臣们此前很少或没有在书中露过面,所以先稍借此描写下他们中重要人物的性格等方面,以做个铺垫,免得突兀;再一个,汉室威严损失殆尽的这个情况,在这段故事中表现得十分淋漓尽致,能够给人一个直观的感受。
164 刘玄德思急勤王(一)
杨彪心中一动,抬眼看了看钟繇,问道:“长安不易再居,元常,你此话何意?”
钟繇说道:“国朝定都本在洛阳,当初所以天子迁都到长安,是受董卓的胁迫。董卓胁迫天子迁都长安的时候,明公你就坚决表示反对,只是没有能阻止董卓的悖逆之行,因此天子才不得不从洛阳迁到长安。现下长安既然已不宜再居,而镇东将军的兵马又已然入驻洛阳,繇闻之,徐荣等在洛阳先是歼灭了黑山贼张白骑所部之犯,继剿灭境内贼寇,招徕流民,修缮城池,整修宗庙,而今洛阳的境况已是大为改观,不再是数年前被董卓烧毁后的残败之像,故繇以为,现在是不是到了还都洛阳的时候?”
杨彪抚须沉吟,说道:“还都洛阳……”
钟繇说道:“明公,还都洛阳,除了可避开车骑与郭将军之争,还有一个好处。”
杨彪问道:“什么好处?”
钟繇说道:“镇东将军帐下兵马,乃我大汉之东南强军,镇东历战无往不胜,足以抗车骑、郭将军等凉州诸部兵。天子如从长安迁都到回到洛阳的话,那么朝权为车骑、郭将军等所操持,朝纲混乱的这种情况也就会得到制止,是我汉室之权威,可以从此得以恢复矣。”
杨彪再次沉吟,稍顷,说道:“镇东将军……”
钟繇大略猜出了杨彪此时的所想。
荀贞在徐州的这些年,先是打兖州,又是打青州,更於前一段,秦项的儿子秦干,自作主张,毒死孔融,说实话,他在朝中的风评并不是很好,而是与袁绍、袁术等一样,同被朝中的某些大臣视为是个有野心之辈。杨彪现在所虑的,应该即是在此。
钟繇遂说道:“镇东将军与繇郡里人,颍阴与繇乡长社相距只有四十里地,繇与镇东於十余年前就相识了,深知其人。荀氏累世清名,镇东少承父、祖之教,素怀忠君报国之志也。牧徐州以今,哪怕是朝廷迁到了长安以后,每年十月,镇东仍然都会不辞路远,不顾路途为盗贼阻隔,遣吏上计朝中,并常常进献方物给皇上,他对汉家的忠心,由此可见!观海内州郡诸侯,能如镇东者,无矣!明公,若是能够迁都回到洛阳,则朝中有公等为天子之辅弼,外有镇东勒兵马以从诏令,讨定叛逆,削除群寇,不为难也!我大汉之中兴,指日可待。”
杨彪迟疑说道:“我与镇东并不相熟,镇东也许如君所言,乃心王室,但是元常,朝中的一些传闻,想来你应当也是听到过的。
“颍阴荀氏,固当世之名族,历代清名也,然镇东本广陵太守,旧年无朝廷诏书而擅自兴兵,逐走陶谦,乃得徐州;占徐州以后,镇东又兴兵侵兖州、青州,於今更擅自遣派兵马入驻洛阳,还把河南尹骆业给赶跑了。元常,观镇东近年举止,君谓忠心云云,可信么?”
钟繇早就有备,知道杨彪会有此问,便侃侃而谈,回答说道:“镇东旧年确实只是广陵太守,但他之所以兴兵逐走陶谦,以繇之闻,却并非是为权利。”
杨彪说道:“此话怎讲?”
钟繇说道:“明公,陶恭祖治徐州,昏聩无道,重用笮融等小人,崇尚浮屠,盘剥百姓,奢靡僭越,内无力剿灭黄巾,致使徐州
境内,百姓受倒悬之苦!又陶恭祖嫉妒镇东的才能与德名,屡次迫害镇东,镇东是不得已,方才起兵攻之!
“陶恭祖已失民心,镇东因轻易得取徐州。逐走了陶恭祖后,镇东礼贤下士,若张昭、张纮、陈登、糜竺等徐州诸士尽皆倾心,乐为其用,徐州在镇东的治理下,今是内无盗贼,民安其业,於方下的这个乱世之中,可以说是别为一方天地!
“至於镇东先后出兵兖州、青州,据繇知闻,其目的也并非是为了争夺地盘,而实是应兖、青士民的请求,是为了剿灭兖州、青州的黄巾贼寇。兖、青黄巾盛时,达百万之众,甚至故兖州刺史刘岱都是被黄巾贼害死的,……明公,若无镇东出兵剿灭,则兖、青之我大汉百姓,现下只怕是死伤殆尽,兖、青早成贼蜮了!
“镇东究竟忠不忠於陛下,朝廷到底能不能信他?就不提镇东年年上计、时常进贡,其实从一件事中,就可看出。”
杨彪问道:“何事?”
钟繇说道:“初平元年,关东诸侯联兵讨董,声势浩大,袁本初、张孟卓、袁公路等部兵马分屯河内、酸枣、南阳,然而却是俱皆连日高会饮宴,如此而已,都不肯出兵攻打董卓;到最后,只有镇东率孙文台、曹孟德勇敢进兵,击讨董卓!明公,与袁本初诸君相比,镇东之不顾个人利害,一心忠於王室,跃然在目矣!”
钟繇的这一番话却是无可辩驳。
杨彪抚须,想了下,说道:“君此言却也有理。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难以一言而决,这样吧,元常,君且容老夫细作思量,等明后日入宫,见到皇上,老夫再看看皇上的意思,然后再做决策,何如?”
这件事的确关系重大,钟繇本没有指望杨彪当场就做决定,——事实上,这也不是杨彪一人就能做出决定的,因而闻言也不失望,行礼下拜,肃容说道:“明公为朝廷之表,群臣之望,天子赖之。如今,天子之安危,汉家中兴之望,一切就都拜托於公了!”
推举皇甫郦来做第二个说客,这只是钟繇顺着杨彪的话说出来的一个建议,他今晚求见杨彪真正的目的,正是为向杨彪进献迁都回洛阳此议。
……
尽管此事情关系重大,但是钟繇作事干练,说话简洁,在杨彪府中待的时间并不很长。
从杨彪府中出来,见夜尚未深,钟繇没有回家,而是命车往去司徒赵温府。
登车前,钟繇在街上站了一站,举目望向城外。不像白天的时候,城外这时没了交战之声,但仍有隐约鼓角断续随风传来,衬得夜色更静。寂静的如似压迫。
和荀贞与杨彪并无交情不同,赵温与荀贞倒是有些关系。
当然,赵温家在蜀郡,和颍川八竿子打不着,赵温又没在豫州做过官,故而这个关系不是直接的关系,是间接的关系。
赵温的父亲曾举荐过荀爽,是荀爽的举主;而且荀贞从皇甫嵩讨黄巾至汝南的时候,赵温的兄长赵谦那会儿是汝南太守,荀贞与赵谦因此得以相识,通过赵谦、赵温父亲举荐过荀爽的这层过往,荀贞和赵谦也就有了来往。
换言之,赵温和
荀贞的间接关系,一是源自他两人长辈间的关系;一是出於赵温兄与荀贞的关系。却是说了,既然与荀贞认识、更熟悉的是赵谦,那钟繇为何不去见赵谦?原因也简单,前年,初平三年年底,赵谦因病已然在尚书令的任上去世。
所以,钟繇只能去找赵温。
入到赵温府中,赵温刚吃过饭,还没休息。
见到赵温,钟繇同样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到底是有过其父举荐荀爽、其兄颇是欣赏荀贞这两件过往,对待荀贞,赵温不像杨彪那样疑虑重重,但还是那句话,迁都回洛阳,此事的确重大,他也一样是用“且容老夫再思”来答复钟繇;并除此以外,赵温还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问钟繇,说道:“长安内外,於今尽是李、郭诸党之兵马,就算皇上愿意迁都回洛阳,但如果车骑等横加阻挡,可该怎生应对?”
钟繇回答说道:“这的确是个麻烦,但要想解决,也不太难。”
赵温问道:“君有何策?”
钟繇说道:“繇之愚见,可以先请皇上下密旨一道,给镇东将军,令镇东率兵前来关中相迎。”
赵温说道:“令镇东率兵来关中相迎?”
钟繇说道:“车骑与郭将军正在内斗,於此际,若是忽闻镇东将军统精兵由东而来,将入关中,繇料之,他二人定会慌张,唯即西遁耳,又哪里还会有功夫再阻拦朝廷还都洛阳?”
赵温摸着胡须,仰着脸,想了片刻,问钟繇,说道:“可是如果镇东领兵从东而来,将入关中的消息传到车骑、郭将军营中,反而会不会使车骑、郭将军两下罢兵,齐心来对抗镇东?”
钟繇从容笑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然请明公思之,车骑与郭将军之间已经产生了嫌隙,发生了内斗,就连天子亲自遣臣调和,都不得解,那么便就算是闻镇东统兵而来,他两人暂且放下内斗,转而联兵,可他两人间的猜忌会因此消失么?必定不会。明公,彼二人虽联兵却实互相猜疑,镇东则又知兵,其部将士善战,败之何难!故其纵联兵,亦无妨也。”
赵温以为然,颔首说道:“君言有理。那就这样吧,等老夫与杨公、张公等商议过后,看看诸公是何意思,再禀奏天子,作最终之决定。”
“张公”,说的自是司空张喜。
钟繇恭敬地说道:“此事重大,自当细作商议,只不过时间紧迫,晚则或就来不及了,繇愚见,明公还是宜早做决策。”
……
接下来两天,钟繇先后拜访了太仆韩融、大司农朱俊和阴修等等朝中重臣,——阴修曾是荀贞的故长吏,朱俊也曾算是荀贞的长吏,韩融是颍川人,皆与荀贞有或深或浅的关系,钟繇以同样的言辞向他们说之。韩融等对之各有不同的态度。
却尽管钟繇的拜访是私下的行为,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被黄门侍郎丁冲闻得。
丁冲闻后,与左右亲近吏说道:“不亦元常也有请天子迁都之意。”
当天,他又给曹操写了一封书信,且亦不必多说。
165 刘玄德思急勤王(二)
却是说了,钟繇之前不肯到徐州去,现下却又为何肯主动地为荀贞来做这些事情?
这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则,相比荀彧、戏志才、陈群等人,钟繇与荀贞间的交情,毕竟隔了一层。荀彧是荀贞的族弟,陈群是荀贞的妻弟,戏志才通过辛瑷,早就与荀贞结识,且他两人志同道合,交情莫逆。钟繇和他们是不同的。换言之,钟繇和荀贞的交情,未到一荣俱荣的程度。
二者,长社钟氏尽管是州郡名族,可与弘农杨氏、汝南袁氏等累世公卿、天下一等一的大士族较之,显然望尘莫及,比之远赴徐州,更需要钟繇做的,是抓住一切时机提振其族声望。
所以,无论为个人名望的提升、前途的利益,抑或为其家族族声在海内的提升,钟繇此前都不可能放过任官朝中的机会,尤其他任的还是黄门侍郎这种品秩虽卑,实却荣宠的天子近臣。
不过虽然如此,钟繇是个世事洞察的明智人,某些方面来讲,倒是和贾诩不断地为他自己谋求后路略微近似,因与荀贞这个可以成为他“大外援”的同乡诸侯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有断,遂到现下,长安出现乱局,眼看无法再待下去的这个时候,又知荀贞有迎天子还洛阳之意,钟繇於是便开始积极主动地为荀贞助力此事。
——设想一下,如果此事办成,天子真的还都洛阳,到了荀贞的势力范围之内,荀贞的权势在朝中必然会非常的大,则钟繇以黄门侍郎,天子近臣的身份,加上与荀贞过往的交情,以及促使天子迁都到洛阳的这份功劳,他在朝中的权力和名望也必然会得到一个大的提高。
总而言之,钟繇此前数受邀而不肯赴徐州,现又主动地为荀贞做这些事情,非为它故,都是为了他本人和钟氏的利益罢了。
钟繇和丁冲所遣出的两队信使,虽然不知他们拿的信中所写内容是何,信都是密封住的,然而在出发前,却分别都被钟繇和丁冲叮嘱、命令过,叫他们务必尽快抵达目的地,是以两路信使的行速俱皆甚快,昼夜兼驰,两天多功夫,已然各行两百余里。
钟繇派出的这队信使,已顺着洛水,入到了弘农郡的地界。——洛水是一条挺长的河,其源头便正是出自长安所在的京兆尹内,由西北向东南,流经弘农郡,入到河南尹,汇入黄河。
丁冲所遣的这队信使,也已经出了京兆尹,入到华阴县界,再往东北行,就是河东郡境了。
两路信使马不停蹄,倍日并行,甚有十万火急之态,可是他们能赶得及在长安的局势出现恶化,出现更大的变乱,出现钟繇担忧的天子的人身安全出现危险之前,把两封信分别送到荀贞和曹操的手中,并又荀贞与曹操能够及时地对此做出反应么?又荀贞、曹操两人谁会最先作出反应?现如今,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
长安城北,郭汜营中。
郭汜以盗马贼的出身,在董卓帐下得到重用,其人之悍勇,毋庸待言。
只是郭汜虽然能打,李傕也是一员悍将。
当年诸侯讨董,对关东诸将,董卓均看不上眼,唯重荀贞、孙坚两人。时为董卓长史、现任朝中侍中的宗室刘艾,以李傕、郭汜应之,说荀贞、孙坚用兵不如李傕、郭汜。
此言虽有夸大、吹捧之处,可是李、郭二人在用兵上,却的确是都有过人的才能。
他两人的部曲又皆多为凉州骁锐。
彼此已然相熟,知根知底,部曲又俱凉州精兵,同根同源,他二人於今这一场内斗,诚可用“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旗鼓相当来形容。
因此,与李傕开战已经三日,於此三日的战事中,郭汜虽然保持攻势,一直是攻的一方,却始终攻李傕营不下。
这日,就在两队信使分别都入到弘农郡的这一天,又是猛攻一整日,没有战果。
郭汜收兵还营后,召帐下诸将来见。
得到军令的诸将陆续来到郭汜帐中,大多操着凉州口音,向郭汜行礼过后,一边等余下的人来,一边依照关系远近,分堆簇立,议论纷纷,都在说这两三天的战事。
有的人吹嘘本部的战功,有的人懊恼本部的失利,说到恼处,破口大骂。
一时帐中,纷乱不堪。
郭汜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三通鼓未毕,诸将来齐。
得了长史的趣前禀报,郭汜睁开眼来,咳嗽了声。
诸将止住话,依按尊卑、年齿,分成两列站好,又在长史、司马的指挥下,正式地向郭汜齐齐行了个礼,因悉披披铠甲,行的都是军礼,同声说道:“末将等拜见明将军。”
铠甲声响,在这灯火通明的暮春帐中带起一片金戈之气。
郭汜叫诸将起身,环顾帐中,说道:“打了三天,还没有打赢。我听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照这么打下去,输的没准会是咱们!”
李傕熟悉郭汜的战法,郭汜也明晓李傕的战法。先做防守,候敌人久攻不下,士气衰竭之后,再做反击,以此取胜,这是李傕早年跟从董卓镇压羌人叛乱时曾经用过的战术。连打三天,攻李傕营垒不下,本部将士的士气已是渐有低落,郭汜不免就会想起李傕用过的这一招来。
帐中一将说道:“明将军此虑甚是,末将也有此忧。”
郭汜拿眼看去,说话之人是中郎将杨密。
却李傕、郭汜既掌朝中大权,他们本人都已经是位比三公,那么对其帐下的诸将自然也是不吝封赏,现如下,他两人手下,只位居中郎将的将校就分别各有一大批。别的不说,此刻在帐中的这二十多个郭汜部下的中高级将领,军职为中郎将的,於其间便占了近半,剩下的或是偏将军,或是裨将军,或是位比中郎将稍低,品秩则与中郎将一样,俱为比两千石的校尉。
郭汜问杨密,说道:“你也有此忧?那你说说看,你可有对策,为我解得此虑?”
杨密说道:“明将军是知道的,车骑的营壁经过这一两年的修筑,甚是坚牢,而下他闭营不出,固营自守,末将却是无有良策。”
郭汜又问其余诸将:“尔等可有对策?”
其余诸将你看我,我看你,也都没有什么办法。
克敌取胜,大体不外乎两种办法,一种强攻,一种用计。
目下形势而言,用计有点难,那就只剩强攻,可是李傕营坚,这几天的攻营,郭汜都亲自督战了,仍然攻之不下,想来想去,确然好像是无策可用。
见诸将俱皆无法,郭汜摸着胡子,说道:“我有个办法。”
杨密等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到郭汜脸上。
杨密问道:“敢问将军,将军有何良策?”
郭汜说道:“两个人打架,谁也打不过谁,我且问尔等,这个时候,谁的态度最为要紧?”
杨密等人不解郭汜之意。
一将问道:“将军这话,怎么个意思?”
说话此将嗓门很大,凉州口音甚重,名叫伍习,是郭汜帐下的勇将之一。
郭汜说道:“咱们虽然打不下李傕的营垒,可是如果咱们得了皇上相助,叫皇上下圣旨一道给李傕,斥责他,令他投降於我?……尔等说,会怎么样?”
伍习说道:“叫皇上降旨,斥责车骑,令他向明将军投降?”
郭汜小有点洋洋得意之态,左顾右盼,抚须说道:“不错,尔等觉得我此策何如?”
伍习说道:“可是将军,便是皇上降旨,车骑他要是不听怎么办?”
郭汜瞪大了眼睛,说道:“敢不听皇上的令旨?他若不听,他就是叛贼,是逆贼!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号召关中诸军,及张济、杨定、段煨等前来助我,一起打他!我一部兵马攻其营不下,合关中诸军、合张济诸部,我就不信,还能会打他的营垒不下!”
“关中诸军”云云,郭汜指的是遍布三辅诸郡的那些大小军阀。
诸将面面相觑。
伍习喃喃自语,挠头说道:“忘了皇上尚有这般好用处。”
自从董卓掌权,到李傕、郭汜以今,连着四五年了,天子都形同傀儡,如似木偶,以前是董卓说什么,现在是李傕、郭汜说什么,天子就得听什么,久以毫无半点权威,却是像伍习此类的粗人,早不把天子放到眼里,不把天子的话当回事,而此时听了郭汜此言,方才想起来,原来天子还有这样的用处!也无怪其等惊讶、恍然。
郭汜问诸将,说道:“尔等以为我此策如何?”
诸将赞不绝口,都答道:“将军此策大妙。”
杨密提出了一个疑问,问郭汜,说道:“只是将军,皇上若是不肯下这个旨,可该怎生是好?”
郭汜哼了声,说道:“不肯下这个旨?”目光生威,顾视诸将,说道,“尔等听令!”
杨密、伍习等应声躬立,等待郭汜下令。
郭汜说道:“明日照常出营,攻李傕营,但明日这场仗,佯攻即可,待把李傕的注意力都吸引在营外我军的攻势上后,……伍习何在?”
伍习跨步出列,赳赳应道:“末将在!”
郭汜令道:“你率领你步兵马,奔行入城,把天子给我请到我的营中来。”
杨密闻得此言,怔了怔,旋即大惊,说道:“将军是要?”
郭汜笑道:“你不是怕天子不肯下旨降诏,命李傕投降於我么?那我就把他请到我的营中来,我当着面,看着他,叫他给我写旨!我就不信,他就算不愿,会敢不写!”
伍习大声接令。
杨密瞠目结舌。
……
军议罢了,从郭汜帐中出来,杨密回到己营,入到帐内,负手绕帐,忧色重重,长吁短叹。
他的从弟陪在帐中,见杨密这般作态,问他,说道:“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帐中会议,杨密的从弟没有资格参加,所以不知郭汜决定挟持天子到其营中此事。
杨密就把此事略略与他说了一说,说完,忧心说道:“将军胆大妄为,居然想挟持天子。这件事若被将军做下,只怕不但将军,就是我,也要被天下人痛骂,被天下人视为乱臣贼子矣。”
把天子裹挟到营中,这和把持朝政是两种性质的事。
虽然都是无视天子的威严,可是前者远比后者性质严重。后者的话,至少天子还住在宫中,名义上还是汉家之主,但如果把天子挟持入自己的营中,那可不就不一样了。等於是把遮在天子身上、遮在君臣伦理上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都给直接粗暴地撕下来了,与谋乱无异。
杨密和伍习这种粗人不同,他出身地方大姓,是读过书的,知道郭汜这么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就算郭汜凭借他的兵马,眼前能够把此事办成,可到最终,郭汜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又恐怕不仅仅是郭汜本人人头落地,说不定,连他的子女和杨密等将都会受到株连。
杨密的从弟吓了一跳,也知此事的严重性,惊骇问道:“阿兄,那该怎么办?”
杨密说道:“将军心意已决,我已劝过,他不愿听,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却於是夜,杨密忧心忡忡,辗转难眠之际,一人偷偷溜出了郭汜营,直奔城南,赶往李傕营。
166 刘玄德思急勤王(三)
通常而言,朝会是五天一次,但现在是紧急的状态,也就无所谓再每等五天,朝会一次了。
每天,公卿重臣都会聚集到宫中。
这天早上,钟繇一边往宫中来,一边坐在车中寻思想道:“却也不知我给贞之的信,现下走到何处了?”计算路程,他又想道,“应该是快到卢氏县。”
卢氏县是沿洛水,从京兆尹进到弘农郡后第一个县。过了卢氏再往东走,穿越熊耳山,是陆浑县。出陆浑县,过陆浑关,便是河南尹地界。由卢氏到河南尹,还有两百里地。
如果速度快的话,两天左右可以抵达。
到河南尹后,再东北方向而行,入兖州地界,经陈留郡、济阴郡,即至昌邑。这一段路程总共有七八百里地。为了加强联系,荀贞已在河南尹、陈留等郡沿线设立了驿站,这段路程的行速会能更快。
两段路程加在一处,钟繇估摸着,最多再有十天左右,荀贞应就能收到他的信了。
从家里到宫中这段上朝的路,钟繇走了很多次了,需要走多长时间,他大概有数,却感觉应该才刚走了大半,坐车就停了下来。
听到前方传来了嘈杂之音,钟繇停下思绪,问车外的从吏:“怎么回事?”
从吏语气惊慌,回答说道:“启禀郎君,前头有兵马挡道!”
钟繇愣了一愣,说道:“有兵马挡道?”掀开车帘,探头朝前望去。
却见前头果是如这从吏所言,有明盔执械的百余兵士在路上设下路障,禁止行人通行。
钟繇心头一沉,暗叫不好,急忙命令从吏:“快去打探拦路之兵是谁人所部。”
从吏接令而去。钟繇侧耳细听。顺着风,从前头拦路军队那里传来了军吏们的闲聊声音,钟繇分明听出,他们说的都是凉州口音。
不多时,前去打探的从吏归来,进禀钟繇,说道:“启禀郎君,拦路之兵自称是副车中郎将李暹所部。”
李暹是李傕的兄子。“副车”也者,皇帝的从车之意。
钟繇强自定住心神,说道:“李将军为何遣兵在此?”
从吏答道:“这……,下吏未问。”
钟繇令道:“再去打探!”
从吏应诺,赶紧又去,不多时转将回来,神色越发仓皇,禀钟繇说道:“不好了,郎君!”
钟繇目光微凛,沉声问道:“怎么了,如此惊慌?”
这从吏答道:“郎君,下吏问得清楚,副车中郎将李暹之所以遣兵拦道,竟是因奉车骑之令,率兵前来迎天子临幸车骑营!”
饶以钟繇的城府和镇定,听闻此言之后,亦是面上失色。
李傕、郭汜兵争起后,他所担心的最坏结果,没有想到会如此快地就出现。
从吏问钟繇,说道:“郎君,该怎么办?还进宫么?”
钟繇心思电转,脸上却已恢复镇定,把车帘放下,命令御者:“往前走!”
车夫便就战战兢兢地赶马驱车,继续往前进。
行了不远,车又停下。
外头响起凉州口音:“奉副车中郎将之令,闲杂人等,不许通行。”
钟繇的从吏说道:“车中是黄门侍郎钟君。”
阻路的那凉州兵吏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耐烦地说道:“什么黄门侍郎!什么钟君鼓君的,不得通行,快快退回!”
钟繇打开车门,从车中下来,昂然而立,目视拦路之人,从容说道:“吾乃黄门侍郎钟繇是也,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我如何成了闲杂人等?我要进宫面见圣上,有大事奏禀,汝等无故拦道,是为何故?”
钟繇小时候就曾被相者认为生有贵相,今年他四十五岁,又正当壮年,因是上朝,而且衣冠齐全,如此昂然一立,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说出来,透出了摄人的威严。
那拦道的凉州军吏受其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旋即回过神来,又迈步往前,反而逼近两步,按住腰边配刀,带着点恼羞之态,怒视钟繇,说道:“我等奉副车中郎将之令,莫说你小小的一个黄门侍郎,就是三公到此,也一样不得通行。”作势拔刀,威胁钟繇,说道:“你退不退?若是不退,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钟繇哪里会吃眼前亏!见实在无法,也只好还回车上,命御者调转方向,不过却没原路回家,而是急往太尉杨彪府第。
……
杨彪不在府中,他已经到了宫中,身在殿上。
原本群臣朝会的庄严场合,现下却是聚了数十如狼似虎的军校
。军校们簇拥一人,正是李暹。
李暹披挂铠甲,腰佩宝剑,足穿步履,立在殿上,神情傲慢,一再催促坐在龙椅上的刘协快些下来,随他出宫,去李傕营。
李暹稍稍侧身,指向殿门外,说道:“陛下,给你的乘车已经都备好了,请陛下不要再拖延,快点随臣出宫,临幸车骑营中。”
尽管从被立为汉家天子以后,刘协过得一直都是受人胁迫的日子,可是像今日这般受辱,还是头一回。他两手紧紧攥住衣角,年少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可抑制的怒火从其双眼之中喷射而出。听着李暹这武夫咄咄逼人的话语,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杨彪亦是怒容满面,穿着黑色的官袍,尽力地挺直身子,庇护在龙椅的侧前,说道:“自古帝王无有在人臣家者,君等作事,奈何如是!”
李暹瞟了他眼,说道:“将军计已定矣,太尉再说也是无用。”放开眼,扫视了殿上的众臣一圈,又说道,“我劝公等,最好也不要再做劝阻。”转目重新看向刘协,说道,“陛下,臣奉令来迎陛下幸车骑营中前,车骑对臣下有严令,命臣务必在午时前,把陛下接到营中。陛下,出城且还有十几里地,请陛下就莫要再耽搁了,赶紧动身罢!”说话间,向龙椅欺近一步。
因为这会儿时间尚早,就像钟繇,尚未入得宫来,所以在殿中的臣属还不太多,只有十余人。
在李暹的凌人气焰之下,在殿上数十军校和殿外成群结队的凉州兵的压迫下,这十余大臣虽然皆是地位尊贵,并且年齿也都不小,然却个个都是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杨彪说道:“便是要请陛下临幸车骑营,总也不能让陛下乘坐轺车!天子出行,车舆、仪仗都是有规制的。要不这样,将军先在此等候,待老夫出去为皇上传旨,把车舆、仪仗都备齐了以后,再临幸车骑营何如?”
李暹冷笑说道:“太尉莫不是把我当做傻子了。”
杨彪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李暹乜视杨彪,说道:“太尉这叫缓兵之计,以为我瞧不出么?”复又挺着肚子,笑道,“太尉,你也不要再自作聪明了,你的计谋,我首先不会上当,其次就是我上了你的当,今日不能把皇上迎到车骑营中,难道你以为,皇上就能安然无事地继续待在宫里么?”
杨彪问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暹说道:“太尉,我不瞒你,车骑为何令我今日来迎天子临幸车骑营,你可知道缘故?”不等杨彪回答,李暹自顾说道,“乃是因为郭多现已起意,要劫持天子入他营中!却好在郭夺悖逆,暴虐无道,不得人心,遂有其部将校有人昨晚得悉此讯后,连忙告与了车骑知晓,车骑因之才令我今天一大早来迎陛下临幸车骑营。太尉,郭多何许人也?盗马贼!皇上若是被他劫到其营,只怕日子会过得很不妙,少不了吃苦头;相比之下,还是到车骑营中为好吧?”
杨彪刚才确是缓兵之计,现下听了李暹此言,知道事不可为矣,於是缓缓转向刘协,颓然下拜,说道:“陛下,请陛下起驾。”竟是双肩颤抖,语带哽咽,掩面伏地,长跪不起。
殿中群臣因为愤怒而泪下者颇多,随着杨彪的拜倒,也都拜倒在地。
刘协被迫无奈,只好从之。
李暹总共只给刘协准备了三辆车。
且如杨彪所说,都是只能站立,四面敞露,唯用一马驾辕的狭小轺车。
刘协乘其中一辆。
后宫嫔妃中地位最高的伏贵人乘坐一辆。
时在殿上的黄门侍郎左灵与跟着李暹同来的贾诩共乘一辆。
把刘协弄到李傕营中,贾诩是不同意的,可是李傕不肯听他的,他也没有办法;跟着李暹一起来迎刘协入李傕营,贾诩更不愿意干,可是李傕非要他来,他亦没有办法。不过,虽然无可奈何,随着李暹来了,但因为不情愿,是以到宫中殿上以后,贾诩基本上没怎么说话。
却在刘协登车之际,贾诩到刘协身边,扶住刘协的胳膊,小声地对刘协说道:“车骑执意要迎陛下临幸营中,臣百般劝解,而车骑不从,臣亦无法,然请陛下放心,到得车骑营中后,臣定会拼死护陛下周全。”
刘协似笑如泣,哑声说道:“有劳卿了。”躬身上车,神情木然,不再发一词。
辰时前后,李暹领着千余兵士拥着刘协等所乘的三辆车驾,启程往城南的李傕营去。
这边车轮甫动,刘协便闻到鼓噪之音顿起,回首看去,是成千上百的凉州兵士穿着汉家的红色戎装,闹哄哄地冲向各个殿宇。
原来李暹此回入宫逼迫刘协入李傕营,总共带了兵马三四千,除掉这千余既是胁持,也是保证刘协不会半路上被郭汜劫走
的精卒以外,剩余的那些,李傕另外给的有任务,便是劫掠宫中。如今刘协刚出殿外,还没有出宫,这些凉州兵就已迫不及待,开始动手抄掠。
蓝天之下,峨然威严的宫城之内,乱兵处处,汉室威严荡然无存。
其虽年少,而於此时此刻,刘协却也不禁是升起一种落魄的心境。
出宫未远,步行跟随在刘协车边的杨彪等群臣中,有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呼。刘协再次回首,看到宫城升起股股黑烟,是那李傕部下的兵士放火焚烧。
刘协站在轺车上,用力抓住扶栏,这才使摇摇晃晃的身体没有倒下。
他心中想道:“朕对不起祖宗,朕对不起祖宗!”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时当三月,春暖花开,行於城中的路上,两边青草红花,绿树成荫,远远吹来的风,柔中带香,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本该是使人身心舒泰的春光,可是刘协却如堕冰渊。
顺着大道往南而行,将出城门时,后头赶来了百余人。
有那押后的军吏上前来报:“司徒、司空等等大臣求见皇上。”
却赶来的百余人是闻讯后,急忙追来的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朝中大臣。钟繇和丁冲也在其中。钟繇去杨彪府上扑了个空,随后他紧接着去的是司徒府,因而与赵温一同追来。
李暹懒得见赵温等人,说道:“车骑在营中等着呢!皇上要赶路,哪里有功夫见他们?”
“那……,撵走他们?”
李暹说道:“怎么说也都是公卿贵人,岂可无礼。”
“那末将怎么答复他们?敢请将军示下。”
李暹挥了挥手,说道:“既然他们要见天子,就让他们跟着到车骑营中吧。”
……
直到入夜,宫城的大火犹未熄灭。
已入李傕营的刘协等,於营中眺望城里,仍可见那燎天的火势,几乎把半个长安城照得通红。
这一场大火不仅把占地广大的宫城烧了个干净,连带宫城周边的万余民居也都被焚毁成了白地,直烧了两三天,火才停下。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当天晚上,杨彪等人陪在刘协身边。
刘协抓住杨彪的手,问他,说道:“杨公,朕今日被迫离宫,下午见到车骑时,他对朕的态度,公也看到了,他哪里还当朕是天子?只把朕当做了个孺子!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杨公,朕如今可该如何是好?”
杨彪老泪纵横,说道:“陛下,都是臣等无能,致使陛下蒙受此辱。当下无有它法,臣之愚见,只有再择选大臣,再试一试,看能不能说和车骑与郭将军这一个对策可行了。”
为了在李傕、郭汜搞起来的这场乱事中保证刘协的安全,能用的法子都已经用上了。
比如三天前,就把虎贲、羽林、屯骑、越骑等营兵士调到了宫城外头,以护卫宫城的安全,可是今天李暹的兵马一到,虎贲、羽林等营的兵士根本不是敌手,或被李暹部的兵士杀掉,或不战而就逃散,现於今,仍跟在刘协左右的虎贲等兵士,总计只存留下了四百来人,——其中宫使虎贲王曹率领的三百人,且还是李傕一党。“宫使”,意即宦官。
确然除了再试试说和调解,别无余法可用。
刘协说道:“前次朕劳烦侍中杨琦、尚书王隆等前去说和调解,但不能成,杨公,再使人调解,会能有用么?”
杨彪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说道:“陛下,日前黄门侍郎钟繇向臣提了个建议,臣还来得及进奏陛下。”
“是何建议?”
杨彪说道:“钟繇建议,若再遣人调解,不妨可用谒者仆射皇甫郦。皇甫郦是车骑和郭将军的同乡,其人并有专对之才,如果用他作使者,为陛下前去调解,或可功成。”
刘协正在思量,旁边一人不同意杨彪的意见,说道:“而下确实别无良策,只有再择人调和说解,可是上次陛下派了亲近之臣,都不能起到作用,若是这回再遣皇甫郦,怕会更加无用。”
刘协问道:“如此,以公之见,劳烦何人为朕前去调解说何为宜?”
说话之人是司空张喜,张喜说道:“上回侍中杨琦等人,所以调和不成者,臣以为或是因为杨琦等官职卑微之故,此回调解,臣之愚见,不妨由臣与杨公、赵公等亲自前去。”
刘协问杨彪和赵温,说道:“公二人意下如何?”
同为三公,张喜主动请缨,话已这么说了,杨彪、赵温还能拒绝不成?如是拒绝,不免会被人疑心他俩是害怕,有失忠君之名,两人因就答道:“谨从陛下令旨。”
167 刘玄德思急勤王(四)
李傕、郭汜间的内斗相攻,李傕於座中杀樊稠的这个间接起因不说,直接之起因实在郭汜。
是因为郭汜受了其妻的影响,误以为李傕要毒杀他,遂起兵先攻李傕,由是乃才造成了他两人的这场内讧;而这回李傕劫持天子入其营中,缘由也是在於郭汜先起了此念。
故是,要想调和李傕、郭汜,关键显是在郭汜。
对於这一点,杨彪等人是看得很清楚的。
於是,次日,杨彪、赵温、张喜等就求见李傕,向李傕提出,愿去郭汜营,再为他两人调和。
李傕大模大样地跪坐席上,一手按住膝盖,一手抚摸胡须,上上下下的打量杨彪等人,不置可否。
杨彪等被他看得不知所以,杨彪耐下性子,问道:“未知将军何意?”
李傕说道:“这个先不用说,我正要请公等来,与公等商议一事。”
杨彪问道:“敢问将军,何事?”
李傕说道:“此番生战,系因郭多起兵攻我。我待郭多,不可谓不厚,不可谓不敬,他非但不领情面,反而无中生有,污蔑我欲毒害他,遂悍然兴兵,我这才被迫与他相抗。诸公,我对天子的忠心,那是天日可鉴!别的不提,就说这回我为何要迎天子入我营中?还不就是因郭多他想要劫持天子么?为了天子的周全,我乃不得不先行一步,把天子迎到了我的营中。”
顿了下,李傕接着说道,“诸公,盗马虏就是盗马虏,郭多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反复狡诈,未脱其贼寇之本性。以前为了避免惊吓到圣上,我对他百般容忍,但现在他竟把主意打到了皇上的头上!是孰不可忍也。我以为,天子今宜下明诏,号令三辅义士,共与我讨之。”
刘协已然被弄到了营里,那么就算刘协是个傀儡,也要把他好好利用。李傕却是与郭汜一样,都是打起了借用刘协天子的名头来给对方施加压力的念头。
但是这道圣旨,杨彪却知,万万是不能下的。
这道圣旨如下,不会产生别的后果,只会越加激化李傕与郭汜间的矛盾,只会使他两人的这场内斗更加地激烈和白热化。李傕、郭汜两个,就算是打个你死我活,杨彪也并不心疼,可问题是,现而下刘协在李傕的营里,那万一出个闪失,谁也担当不起。
杨彪一边思忖拒绝的说辞,一边故作未解李傕之意,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李傕说道:“杨公,我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我刚才说的话!请皇上下旨,令三辅各部兵马,共从我讨伐反贼郭多!”
杨彪说道:“将军,这恐怕不可。”
李傕斜眼看杨彪,问道:“为何不可?”
杨彪说道:“将军,这道令旨如下,则将军与郭将军之间的仇怨就不可解矣。”
李傕正气凛然,说道:“我与郭多的仇怨事小,郭多作乱,危及皇上事大!郭多已如此悖乱,若仍不讨之,则朝廷纲纪何在!”
杨彪已经找到拒绝的说辞,说道:“老夫敢问将军,对击败郭将军,将军胜算几何?”
李傕说道:“区区盗马虏耳,何足道哉!我斫其人头,易如反掌。”
杨彪再不通兵事,亦知李傕此话是吹牛,尽量放缓语气,徐徐说道:“郭将军帐下精卒数万,将军虽不惧他,可要想败之,以老夫愚见,只怕也并不会像将军说的那么容易。”
李傕闻得杨彪此言,似有瞋目之态,说道:“哦?”
杨彪不去看他,继续往下说道:“至於召三辅诸军共讨郭将军,将军,三辅诸郡的兵马,据老夫所知,其中与郭将军交好者是有些的,一则,皇上即便下了这道令旨,各军大概亦不会全然皆听;二者
,若是反因此使得郭将军召与他交好的诸军前来助他?至那时,将军恐怕就更不容易击败郭将军了。”
李傕抚须沉吟。
杨彪说道:“将军,民谚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乡里黔首尚知此理,况乎将军与郭将军!将军与郭将军不仅是州里人,昔年且同在董公帐下为将,交情本是和睦,今日之斗,如将军适才言,实是出自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可以化解。今若解之,两下罢兵,不但长安复得太平,将军与郭将军也可仍结盟好,岂不美哉?而如仍然相斗,结局只能两伤!是以老夫以为,这道圣旨,是万万不能请圣上下的,将军与郭将军最好还是以和解为是!”
说到这里,杨彪略视李傕神情,见他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便又说道,“将军,老夫等知道长安之此番生战,错非在将军,而是在郭将军,圣上对此亦知。圣上对老夫等说,素知将军大度,因希望将军可以不与郭将军一般见识,望将军肯愿与他和解,化干戈为玉帛。”
杨彪说的这通话里,最要紧的是“三辅诸郡的兵马,与郭汜交好者是有些的”此句。
目前盘踞在三辅各地和三辅周边诸地的大小军阀们,如梁兴、张横、侯选、程银、李堪、成宜、马玩、杨秋等等,有的是三辅本地人,有的是河东人,也有的是凉州人,和李傕、郭汜老乡。这些人中,确实是有和郭汜交情不错的,如果弄巧成拙,圣旨下后,反而促使他们与郭汜联起手来,李傕还真没有获胜的把握。
李傕想了会儿,暂放下了逼迫天子下旨、讨伐郭汜的念想,心道:“反正天子现下在我手中,乃公随时都能叫天子给乃公下这道令旨,权且往后推推,亦无妨也。……杨彪等既愿去郭多营,再做说和,那我随他们去便是,若竟真能说的郭多愿与我和?哼哼。”
郭汜如果真被说动,愿意和解,还是那句话,“天子现下在李傕手中”,李傕也只会占便宜,不会吃亏,他倒是亦不介意许之。李傕主意定下,遂许了杨彪等人出营,去郭汜营说和。
……
出了李傕营,杨彪等十余大臣往城北郭汜营的路上,俱皆默默无声。
想这杨彪、赵温、张喜诸人无不是出自海内冠族,少年锦衣玉食,及壮仕途顺利,早就名满天下,——如前文所述,杨彪、张喜的家世和其个人的资历已不需多言,只再说赵温,赵温的家世和杨彪、张喜的家世差不多,其高祖赵熹官居太尉,其祖赵戒官居司空、司徒,其从父赵典官居卫尉,非是三公,即居九卿之列,亦世代簪缨;赵温年轻的时候被举为孝廉,初入仕途,即任京兆丞,也就是京兆尹的郡丞,要说起来,这官职已经不低,像荀贞,入仕才不过有秩蔷夫而已,然却就是这京兆丞,赵温也不想当,嫌其卑微,慨叹说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弃官而去,其眼界之高,由此可见。
却临到老来,他们几个人受此磨难!
堂堂国家公卿,沦为说客之用,当说客也就罢了,好歹是为天子做的说客,是为天子奔走解忧,可问题是,这说客当得还非常狼狈,现在看李傕脸色,可以想象,到了郭汜营后,必又得看郭汜脸色!杨彪诸人,都是地位高贵的士大夫,於今却得看两个粗野武夫的脸色,奇耻大辱矣,因此也就难怪他们都心情不好,路上无话可说。
绕过长安城,到了城北,近临郭汜营。
杨彪等遣从吏前去通报。
等了好一会儿,从吏归禀,说道:“郭将军不肯见公等。”
杨彪等人几疑听错,杨彪说道:“你说什么?”
从吏义愤填膺,说道:“郭将军拒绝不见公等!”
杨彪、赵温、张喜,国家的三公俱在此,此外,又有光禄勋刘渊、卫尉士孙瑞、太仆韩融、廷尉宣璠、大鸿胪荣郃、将作大匠梁邵等
从行亦在,这些都是九卿,而居然郭汜不见!而居然杨彪等这些三公九卿,三二十里地亲自来到,等候半晌,被吃了个闭门羹!
和杨彪等齐来的诸人中,有一人年约六旬,须发花白,此人正是朱俊。
朱俊讨黄巾有功,中平二年被任右车骑将军,后转任光禄大夫,因其母去世离职,归家服孝,服毕起家,任将作大匠,又转任少府、太仆等职;董卓乱时,他做的官是河南尹。董卓强迫天子迁都到长安以后,朱俊曾有过讨董的尝试,荀贞那会儿还与他有过联系,表示过支持,但是没有结果。初平三年,李傕、郭汜掌权,朱俊时在中牟,李傕用太尉周忠、尚书贾诩之计,遣人用天子诏书征召朱俊入朝。朱俊认为,“天子召臣,不能不从,且傕、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他们几人又势力相敌,变乱必定发生。吾乘其间,大事可济”,因此就不顾帐下将校的劝阻,奉诏入京,出任太仆。初平三年,朱俊接替周忠为太尉,录尚书事。兴平元年,也就是去年,秋季,朱俊因日食被免职,随之被任行骠骑将军事,——“行”者,代理也,持节镇抚关东,然未出行。今年二月,朱俊改任大司农。
此回天子被劫持到李傕营中,朱俊当时不在殿上,闻讯后,他也追来了。朱俊用兵,固不及皇甫嵩,但他在军中也是有声望的。刘协是特地点了他的名,叫他与杨彪共来见郭汜。
朱俊性格刚强,满面愤色,怒道:“我等奉旨,共来说和,郭将军却拒我等营外,辱蔑甚矣。”
李傕、郭汜、樊稠之间果然是起了变乱,这一点被朱俊料中了,可是接下来形势的发展,却不像朱俊的预料,他於其间,莫说“大事可济”,如今观之,却是半点作为好像也难有矣。白白料对了前半,难有作为,朱俊已是郁懑,再被郭汜拒不见,自更是愤慨。
杨彪等人也很愤怒,可是恼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杨彪又令从吏再去通报。
从吏回来,禀报杨彪等:“郭将军依然不肯请公等入营。”
杨彪等束手无策,只好命车返程,却行了没有多远,忽几个军吏带着百余骑兵追上,截住去路,与杨彪等说道:“我家将军请公等相见。”
众人只当是柳暗花明,杨彪带头,就俱掉转车头,重往郭汜营。
却入到营中,从中午等到晚上,迟迟不见郭汜踪影。
话且说回郭汜最先不肯见杨彪时,却是缘故何在?
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劫持天子此事,因为部将泄密,被李傕抢了先。郭汜正在为此恼怒,那么听到杨彪等人求见,他想当然的判定杨彪等人肯定是被李傕派来的,所以他不肯相见。
话再说回郭汜后又肯见杨彪等人,缘故又是为何?
原因也很简单,是其妻见到郭汜发怒,问他原因,知道是杨彪等求见后,献了一策,建议郭汜,说道:“皇上已为李傕所留,杨彪等虽然比不上皇上,可他们都是公卿大臣,若是把他们留下,贱妾以为,也足以和李傕抗衡了。”
郭汜听了其妻此策,深觉有理,因而就改变主意,遂又派人把杨彪等带进了营内。
只不过他的目的既然是为了扣留杨彪等,则他自亦就不会出来与杨彪等见面。
所以杨彪诸人直等到入夜,还不见郭汜。
杨彪等派人再三打探,最终得知,原来郭汜允许他们入营不是为听他们说和,而竟是为要把他们扣在营中!众人俱是大惊。
却众人之中,一人厉声说道:“国家重臣,受此欺辱,上辱天子,下辱名声。”
众人看去,厉声说话之人是朱俊。
杨彪等人待要抚慰,话还未说出,见朱俊按住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随即朱俊仰面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