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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最风流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三国之最风流txt下载     三国之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1 虚虚实实

    第二更。

    今天还是两更,第一更晚上六点左右。

    ——

    荀攸和荀贞是相对而坐。荀贞看见了从林外走来的那两个人,荀攸没有看到,他还在接着适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贞之,想我大汉的列祖列宗,高祖、孝武、孝宣、光武以及明、章诸帝,俱皆英武神明,只是从和、殇以来,帝多冲龄登基,以致外戚、阉宦相替当权。……,你官寺大门瓦当上写了‘并天下’几个字,如今的天下,天子聪灵,唯朝堂诸公却惜少有像孝武、孝宣、光武、明、章诸帝时那样的英雄、才士也!”

    荀贞咳嗽了声,眼往外看,说道:“公达,莫再说了。……,有恶客来。”

    荀攸“噢”了声,扭脸回望,从帐中看到了那两个走过来的人,问道:“恶客?这两人是谁?”

    “前头那人叫做胡/平,本乡大姓第三氏家的宾客。后头那人不认识,应也是第三家的宾客。”

    “为何是恶客?”

    “一言难尽。”

    说话间,“恶客”胡/平两个穿竹过林,来到近前。帐外的董习诸人将他们拦下。胡/平恭恭敬敬地向跪坐帐内的荀贞行了个礼,说道:“荀君,小人刚去寺中寻你,才知你原来在这里游玩。”

    “你找我何事?”

    “奉家主之令,来给您送请柬的。”

    “请柬?”

    荀贞微微一愣,示意董习把胡/平手中的竹简拿过来,展开观看,见上边写道:“将至正旦,生民皆庆。如此佳时,正适秉烛夜饮。在下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葡萄酒,虽不珍稀,也算难得。荀君日夜为乡部里的百姓忙碌,十分烦劳,马上就要到正旦了,这是天下生民皆庆的日子,所以冒昧地派遣宾客杜/买,邀请您来我家中饮宴。各种美味的食物都已备好,待君来后,你我一起在梅林水畔听着琴声、对饮畅谈,仰望‘皎皎明月,煌煌列星’。等到喝醉了,不知世上还有人,更不知自己还有身体,难道不快乐么?”

    底下的落款是第三云。荀贞知道,此人乃是第三明、第三兰的父亲,第三氏的族长。

    他看完了竹简,笑道:“我方任职乡有秩不到一月,碌碌无为,怎称得上忙碌呢?常自惭愧不安,又怎么好意思接受你家家主的宴请?”

    胡/平不顾林外土脏,跪拜在地,诚恳地说道:“荀君在繁阳任上时,教化风俗、劝农耕种,赈赡孤老、惩处奸猾,亭部上下无不称赞,听说还得到了县君的赞赏。今虽才来乡中任职,但已经可以想象您日后施政的风采,实为乡人之幸。家主代表乡中百姓,备下一点薄酒,只是为了略表欢欣鼓舞之情。请您不要推辞。”

    上次随第三兰见荀贞时,胡/平没怎么说话。荀贞此时听了他的言辞,心道,“此人短衣长剑,一副轻侠打扮,却不料还有此等口才。”

    他略微沉吟,忖思想道:“这第三氏是个什么意思?先是第三明叫第三兰来给我送钱、赔罪,接着又他俩的老子第三云请我喝酒。……,这算服软么?还是别有用意?”一时猜不透。

    他说道:“你家家主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近日没有时间。”指了指荀攸、文聘,笑道,“这是我的族侄荀公达,这是我的师弟文仲业,他两人都是从县里来的,我这几天都要陪他们。你回去告诉你的家主,就说我非常感谢,等有空时必登门拜访。”

    他这是睁眼说瞎话。荀攸、文聘不可能在乡中住好几天,最晚到今天傍晚就要回去。荀攸含笑,文聘抬眉,他两人皆看了荀贞一眼,不过都没说话。

    帐中坐着的只有荀贞、荀攸、文聘三人,刚才胡/平行礼时已给荀攸、文聘两个行过礼了,这会儿闻言,忙又复再拜行礼,说道:“小人胡/平,见过二君。”劝说荀贞,“荀君族侄、师弟之名,小人的家主早就知道,闻名已久。荀君若能携二君同来,小人的家主必定求之不得。”

    荀贞哈哈一笑,把竹简递给董习,命交还给胡/平,说道:“我荀贞岂是厚颜之人?今来乡中,寸功无有,片德未立,一个人去你家吃白食已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还再带两个人呢?你回去罢。告诉你家家主,等我为乡中做下一两件事、树立恩德后,再吃他的这顿酒宴不迟。”

    “君若拒绝,小人必受责罚。荀君,您好心肠,想来是不愿使小人受罚的,请接下这请柬吧!”

    荀贞微微蹙眉,心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刚还夸他好口才,没几句话就露出了他第三家跋扈无礼的本性。”

    文聘不知荀贞为何拒绝,也不知他为何说此人是恶客,但不妨碍他不满胡/平的言辞,横眉立目,斥道:“你受不受你家主的责罚关荀君何事?荀君说不去,便是不去。你还不速速退下?”

    文聘虽小,这一怒也颇有威仪。帐外的董习诸人便要过来掐起胡/平与随从他来的那人,胡/平见荀贞只当没看见,知是请不动他了,只好起身,又行个礼,告辞离去。

    荀攸扭着脸,看他走出一二十步远后,回过脸问道:“贞之,你为何说此人是恶客?”

    荀贞先没回答他,而是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钱,交给董习,说道:“把这钱给那胡/平,就说我赏他的。”

    文聘大奇:“荀君,你这是作甚?既称他为恶客,为何还要赏钱给他?”

    荀贞瞟了眼跪侍在侧、正在温酒的那两个佐史,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正因为是恶客,所以我不敢得罪他啊。”

    文聘愕然。

    荀攸心细,注意到了荀贞的异样之处,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这其中必有故事。贞之,你讲来给我二人听听。”

    当下,荀贞将第三兰劫乐进一事从头讲说一遍。文聘勃然大怒,按剑而起,怒道:“一个乡下贱民,也敢冒犯君之虎威?请君下令,我这就带着董习诸人去灭了他的全门!”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荀贞吃惊失笑,说道:“当日你与高素斗气之时,也没见如此恼怒。”

    “高素所辱者,聘也。第三氏所辱者,君也。辱聘者,看君之面,聘可忍。君乃聘之父辈、师长,辱君更甚辱聘,不可忍!”文聘小小年纪,性格还有种种不足,没有彻底定性,但“尊长忠师”的观念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荀贞大笑道:“何至於此!……,你坐下,坐下。”

    文聘按着剑柄,忿忿落座。

    荀攸与荀贞相交日久,不但荀贞了解他,他也了解荀贞,知道荀贞绝不是个怕事的人,更不可能会害怕乡中的一个恶霸,更加不可能因为害怕一个乡中恶霸而竟连他们家的宾客也不敢得罪,知其中定有玄虚。

    他想道:“贞之不是个没胆气的人,平时他虽不好与人争强,但绝非儒弱、只知退让。也许换了别时,他会将这口气忍了,可如今他方为本乡有秩,正需树立威信,以方便治事,若将此事就此轻轻放过,日后必政令不行,他肯定不会就这样算了,必然留有后手。……,只是:‘机事不密则害成’。他方才说话前先瞟了一眼温酒的这两个小吏,也许他是担忧这两个小吏会给第三家传话?所以故作害怕胆怯,以此蒙人哄骗?”

    他轻扣案几,用眼神询问荀贞。荀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荀攸恶作剧的心理上来,心道:“我便配合你一二。”装出忧惧的模样,说道,“贞之,你今才来乡中,不立威信不行,可你就这样被第三氏落了面子,日后却还怎么治乡?”

    荀贞叹气,说道:“是也,若无威信不能治乡,然这第三氏穷凶恶极,实非寻常豪强能比!”他压低声音,说道,“你们知道么?乡中传言,十五年前,时任乡有秩的某某,因为想要寻他们家的事儿,你们猜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被他们给杀了!”

    “啊!”荀攸吃了一惊,说道,“竟敢杀官?”

    “可不是么!”荀贞一副害怕恐惧、心有余悸的样子,拍打膝盖,无可奈何地说道,“他们家连官都敢杀,我又能奈他们如何呢?也只有暂避其锋了!”

    “可你也不能一味退让。”

    “对呀,所以我刚才不是拒绝了他家的宴请么?也给乡人看看,我是有几分骨气的。”

    荀攸颔首,说道:“原来你拒绝他家宴请的用意是在这里啊!……,唔,是有几分道理。”拿筷箸夹了一片切好的萝卜,放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偷觑那两个佐史的脸色,见他两人虽然掩饰得好,脸上恭恭敬敬的,但眼中却有不屑的意思透出。

    荀贞也注意到了。他想道:“第三氏恶名昭著,与他们有来往的乡人并不多。据目前许仲他们的查探,这两个小吏与他家也无关系。也许他俩不会主动地去第三氏家告密,但是他们肯定会私下里说我懦弱。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乡有秩懦弱不堪’这样在乡中具有轰动性的话题?用不了三五天,第三氏就必能得悉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嘿嘿,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也算兵法中所云的‘以弱示之’了吧?”

    文聘睁大了眼睛,看看荀贞,又看看荀攸。这二荀的表现太让他诧异了。他虽然年少,也隐隐感到了异常。荀贞和荀攸相对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荀贞猜第三氏的族长请他喝酒是不是服软的表现,猜对了一半。

    第三氏何等人家?跋扈了一百多年,经过的乡有秩前后几十任,也不是没见过严苛的,又怎会轻易服软?只不过,第三明乃老谋深算之辈,与第三兰的逞强斗狠不同,不愿无缘无故地与荀贞结仇,故此先前才会令第三明送钱、道歉。

    第三明“道过谦”回家后,他因忙别的事儿,也没再问,直到前几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几天出入里中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

    他可不是第三兰那样的傻货,敏感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有陌生人不奇怪,奇怪的是时机不对。

    一则,现在已经是年底了,不逢年、不过节,哪儿来的这么多人走亲戚?这在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二来,又刚好是发生在第三兰得罪荀贞后。两个奇怪之处放在一块儿,就是诡异了。

    他敏锐地直觉到此事必与荀贞有关,就把胡/平召来,询问当日第三兰道歉的情况。胡/平不敢隐瞒,把实情道来。第三明听后,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去道歉,分明是嫌仇结得不够深!当时就把第三兰叫过来,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完了,他寻思:这可不行,仇结深了,说不定荀贞就会寻他家的事体,虽不怕,但马上就要正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决定以他父亲的名义请荀贞来家中喝酒,化解一下第三明道歉时的无礼。因此,才有了胡/平送请柬之举。

    胡/平无功而返,将经过讲说一遍,最后说道:“小人走后,荀君又派人追上俺,赏了俺十几个钱。”

    “没收请柬,却赏钱给你?”

    第三明愕然,有点摸不着头脑,猜不透荀贞这是在唱哪出戏,打发了胡/平出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决定去禀报他的父亲。

    他父亲年轻时也是一方恶霸,十五年前杀乡有秩一事就有他父亲的参与,只是如今年老,已经六十多岁,平时不怎么管事了,听他说了,也觉得奇怪。

    两人猜了半天,因对荀贞了解不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末了,他父亲说道:“你放出眼线耳目,给官寺里的佐史、小吏们几个钱,打探一下这姓荀的到底是何意思,想要作甚。”

    第三明恭敬应诺。

42 三见迟婢

    第一更。

    ——

    第三氏打算收买官寺里的小吏,以此来打探荀贞的动静。对此,荀贞自不知晓。竹林虽好,到了申时前后,也就是下午两三点,正午的暖意下去,穿林的风越来越冷,几个人坐不下去了,加上荀攸、文聘两个还要赶回县中,诸人便起身,准备离开。

    荀贞吩咐那两个佐史,叫去招呼邻近的乡民过来,把案、榻、帐幕、屏风,以及没有吃饮完的果蔬、酒水都给主人家送回去,并拿了一些钱让交给他们,算是表示感谢。这些琐事没有必要留下等,交代完后,荀贞自与荀攸、文聘、董习诸人出了竹林。

    他们的车、马都在林外,有专人看管。当下,骑马的上马,乘车的上车。一行六七人往寺中行去。这片竹林坐落在田野中,面向乡路,背靠丘陵。乡路不宽,只能容一车独行。路也崎岖不平,骑马还好,坐在车上颠簸震动。荀攸索性遵行古礼,也不坐了,扶轼而立,随行在荀贞的马后。——他是荀贞的子侄辈,是以虽与荀贞交情极好,但在礼节上还是不能逾越。

    文聘亲带了一个随从在前开道,董习与另外几个随从扈从在后。马蹄的的、车轮辚辚。乡路的两畔种有树木,众人行在连绵的树冠下,远近田野葱葱,渐离竹林远去。

    荀攸深深地呼吸了口寒凉的空气,迎着冷风,嘴里呵着白气,笑道:“贞之,这乡下虽然简陋,一有竹林清幽,二则田野怡人,却是反比县里要强得多了。”

    荀贞骑在马上,回首说道:“你若喜欢,便多住几天?”

    “我倒是想,只是快到正旦了,族里依例要祭祀祖先,有很多事情要忙,又不像你,在外边为吏,家里也没什么人,可以清闲。”荀攸说到这里,提醒荀贞,“再过几天就是正旦,你可要早点回去,不要耽误了祭祀、家宴。”

    正旦是新年之始。前汉武帝前,依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每年的十月初一是正旦,从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开始,改以每年的正月初一为岁首。

    每到正旦这一天,举国上下都要进行隆重的庆贺。朝廷要举行大型的朝会,公、卿、将、大夫、百官、蛮夷使节、各郡国的上计吏都要朝贺。二千石以上上殿进觐,其余则上陛(台阶)进觐,分别向皇帝进献礼物。从光武皇帝开始,朝贺后还要进行祭陵。

    皇帝祭祀祖先,民间的百姓在这一天也要祭祀祖先,祭祀完后,再举行丰盛的家宴。案几便设立在祖先的神位前,全家不论尊卑大小,依次而坐,按照“年少者为先”的顺序,依次向家长敬酒祝寿。这个正旦祭祖的仪式和家宴,有些是各家分别单做,有些是全族聚在一起。荀氏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且聚族而居,大多都住在高阳里,因此是聚族同祭、同庆的。

    ——诸荀百余口,各支各脉几十家,虽同居一里,平时各忙各的,关系疏远一点的一年也见不了几次,这每年一次的祭祖、族宴也是族中少年、晚辈们彼此相识、联络感情的一个机会。

    荀贞应道:“不会晚的。正旦那天,等我拜见完县君后,就立刻赶回家里。”他扭着头说话,看见后头赶上来了一辆辎车,车后随着两个步行的小奴。

    荀攸乘坐的是轺车,只有一个车盖,四面都是敞开的。后头赶来的这辆辎车四面皆有帷幕,拉车的是两匹马,马嚼子的两端悬有鸾铃,随着行进,铃声悦耳。荀攸听到了铃铛声,也扭过头去看:“唉哟,后边有车。”

    他的轺车是牛拉的,没辎车走得快,但道路狭窄,却也避让不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见路边有个小坡,他将车赶上去,给后头的辎车让路。文聘、荀贞、董习诸人亦皆驱马下地,避让道旁。

    辎车的轼前站了个御者,看打扮是个宾客、徒附的身份。“小礼动,中礼轼,大礼下”。宾客、徒附虽非奴仆、近似奴仆,荀贞一身官袍,荀攸高冠长剑,士子打扮,文聘虽没加冠,也是鲜衣怒马,这个驾车的御者不敢无礼,收起马鞭,扶住车轼,躬身低头,眼睛看着前头的马尾,以示敬意。

    荀攸奇道:“贞之,你这乡野之中,却也有知礼之人啊!”

    大约是听到了荀攸的说话声,辎车车屏上的小窗被拉开了一角,露出了个女子的脸,弯眉美目,面颊潮红,樱桃小嘴,却是个熟人,——迟婢。随即,小窗全被拉开大,又露出了一个男子的脸,胖乎乎的,肤色有些黑。这男子能与迟婢同车而坐,想来只能是他的丈夫费通。

    迟婢看见了荀贞,怔了一怔,露出个笑容,看样子似是已将上次的误会忘记了。疑似费通的这人拍了拍车厢,叫车子停下,打开车门下来,行礼说道:“在下费通,足下可是新任的本乡有秩荀君么?”他个子不高,挺胖的,从车上下来几步路,就有点气喘吁吁的。

    荀贞从马上下来,回礼说道:“正是在下。”

    费通挤出笑脸,问道:“不知这位是?”

    “这是在下的族侄荀公达。”

    “久仰、久仰。”

    可能是因为见文聘还是个未加冠的少年,费通只问了荀攸,没问文聘。荀攸也从车上下来,两人见礼。费通说道:“早就听说荀君来上任了,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路遇,幸甚至哉。不知荀君这是要去哪里?”

    “刚从竹林出来,现在回官寺去。”

    “竹林?噢!荀君真是个雅人。”费通也不等荀贞询问,主动把自己要去的地方说出,“也许荀贞已知,在下的大兄现在郡中为吏,任职督邮。这不是快到正旦了么?家兄比较忙,怕是没空回来,所以在下携妇前去阳翟与他相聚。”

    当提起他大兄是郡督邮时,他的神色间颇是自豪骄傲。他也的确有自豪骄傲的资本,督邮可不是只管邮传的,作为郡中的显赫右职,并有循行郡中,监察诸县之责,“督邮、功曹,郡之极位”,可谓任重权大。荀贞这个乡有秩与之相比,提鞋都不配。

    荀贞心道:“都说费通悭吝,本以为是个铜臭熏人的可鄙之人,今日一见,虽称不上文雅,但却也算有礼了。……,耳闻不如眼见。”笑道,“那挺好的。刚才我也正和公达说起正旦,说得巧不如赶得巧,我也久闻费君之名了,今日倾盖相逢,便先祝你新年安康,长乐未央了!”

    “多谢,多谢。也祝两位荀君能早日纡朱怀金,苴茅分虎。”费通长揖说毕,告辞,“此去阳翟,路途甚远,再晚点儿恐怕就不能在宵禁前赶到县中的邮置了。——虽有家兄开的传信,夜行也无妨,但能不犯法纪还是不犯法纪的好。在下就先告辞了。”

    荀贞、荀攸回礼,目送他上车。迟婢一直都坐在车内窗边,等费通上车、关上车门后,她又抿嘴儿对荀贞笑了笑,小嘴儿撅得红嘟嘟的。荀贞才看完她丈夫,又看到她此般媚态,心头砰地一跳,目光在她的嘴上打了个转儿,想道:“这辎车封闭得甚严,便在车上做些什么,外边也不知晓。”迟婢拉上窗,前头的御者打响马鞭,车子重粼粼前行。

    文聘今年十四五,正是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儿,喜欢别人拿他当大人的年龄,对费通刚才对他的忽视很不满,嗤笑说道:“不过去趟阳翟,也好意思在郡里开个传信?他明明是私事,听他意思,他的兄长却是给他开了一个办公务的传信。‘赶去县里邮置’?是仗着他兄长的权,以私事而入住邮置么?”传信通常是过关所用,有公有私,为私事而开的传信也就是一个通关文牒,类同后世的“护照”;为公事而开的可以免费入住邮置。并且,通常来说,这传信本该是由乡蔷夫或县令开的,很少有直接从郡里开的。

    这费通看似有礼,但实际上处处都表现出了一种高人一等的“自豪感”。不但文聘看出来,荀贞、荀攸也看出来了。他两人虽也觉得可笑,但却都不肯自跌身价,与其一般见识。

    荀攸笑道:“贞之,你这乡中不但有知礼之人,还有悦目的美人。”捣了捣荀贞的腰,“美人已去兮,君犹翘足而望。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子曰:‘非礼勿视’。”

    荀贞把视线从远去的辎车上收回,自觉方才的那个想法有点龌龊,自家也很奇怪,想道:“真是奇哉怪了,也不是没见过女子,为何一见这迟婢就忍不住绮思连连呢?不过话说回来,她虽已为人妇,但却也正因为已是人妇,才能这般轻熟妩媚,与烂漫的少女不同,别有风韵,仿如唐儿,令人情难自抑也。”从容淡然地笑了笑,说道:“你们今儿还要回县里,咱们也别耽误了,上车、上马,走罢。”

    众人复回路上。

    荀攸说道:“贞之,现在没有外人,你正好给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应付刚才竹林外的那个恶客?”

    “恶客?”

    “第三氏。”

45 虎胆奸雄

    第二更。

    今天还是两更,第一更应该还是在下午六点左右。

    ——

    荀攸问荀贞打算如何应付第三氏,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场的文聘、董习等都是自己人,荀贞就实话实说,把自家的打算讲说一遍。

    文聘原本在前头开道,这时跟在荀贞的马后,听了后,拍打马鞍,说道:“正该如此!”他到底还是少年,虽然较为“老成”,难免气盛,讲究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要不然也不会和高素怄气争斗了。他说道:“这样的混账人家,居然敢冒犯君之虎须,不剪除不足以消恨。”

    荀攸也不反对。不过他的着眼点却和文聘不同。

    文聘恼怒的是第三氏冒犯荀贞,而他则是对第三氏的“杀官、残民”深恶痛绝。

    他说道:“世人皆言颍川剽轻。先时寇恂任颍川太守时,因对光武皇帝说:‘当以精兵驻之’。想我颍川,自古贤人辈出,何来‘剽轻’之评?泰半就是因为郡中多有此等奸猾豪强之家。

    “此等奸猾豪强,仗匹夫之勇,招徕刺客,聚集死士,身无半通青纶之命,以布衣之身而竟抗衡长吏,残害百姓,隐亡匿死,犯法难禁,以至刺杀命官,目无法纪,此正太史公所谓之‘剧孟、郭解之徒’。我颍川的民风皆败坏在彼辈手中,我颍川的清名也皆因彼辈而坏!

    “贞之,此辈名为黔首,实为民贼,罪难容也。《书》云:‘除恶务本’。你打算将他们尽数诛灭,连根拔起,我非常赞成。”荀攸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对豪强、轻侠都是持反感态度的,认为他们违法乱纪,好勇斗狠,搅乱了社会秩序,败坏了民风,不利统治的安定。——这也算是荀氏族人的一个共识,高阳里诸荀多数都是这样认为,这样看待游侠、豪强的。

    荀贞了解荀攸的脾气。荀攸引用《尚书》说“除恶务本”,这四个字其实也很适合他的性格,他就是一个除恶务尽的人。荀贞揽辔徐行,说道:“是啊,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才决定暂时不动他们,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后,再发动雷霆之击,将之一网打尽,为百姓除害。”

    “证据收集够了么?”

    “收集到了一些,但还不足以将其族诛。”

    颍川士子多非俗儒,大多兼习律法。荀攸也学过律法,他掐指计算,说道:“族诛乃最重之刑,够资格动用此刑的罪行不多,也只有‘不道’一罪了。”

    “不道”,即“逆节绝理”的行为,包括的范围很广,有政治方面的,比如:“谋反叛逆”、“诋毁先帝”、“诽谤政治”、“执左道以乱政”等;有人伦方面的,比如“弟与后母乱,共杀兄,知而不发举”、“杀不辜一家三人”等。

    “并且不道之罪也并非全是族诛。够上族诛的也就谋反、左道几类。”荀攸沉吟片刻,又道,“第三氏乡里豪强,胆子再大也不会谋反。剩下的左道?也难。……,贞之,恐怕你很难将其族诛啊。”

    荀贞也知道很难。其实以他现在搜集到的这些证据而言,虽还不够将其族诛,但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却也足够了。但是,根据许仲探查的结果,第三氏全族共有近百人,只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远远达不到他“斩草除根”的目标。——他可不想给自家留个隐患,所以,这几天他也在一直地仔细考虑此事。此时听荀攸问起,他也不隐瞒,坦诚地说道:“我也知难以找到。……,不过,‘难以找到’和‘不去做’却是两回事儿。”

    荀攸手扶车轼,品味了会儿他这句话的意思,目光灼灼,盯住他,问道:“你此话何意?”

    “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可行与否。”

    “说来听听。”

    “我欲先拿下他家的一两个宾客,作为突破口。”

    “噢?”

    荀贞从容地说道:“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必有所得。”

    荀攸默然。他听出了荀贞的意思,什么是“严刑拷打”?什么是“必有所得”?摆明了是想要用严刑来逼迫第三氏的宾客诬告其主。荀攸不是个腐儒,知道行非常之事,必须用用非常手段,对荀贞的这个决定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荀贞这种坦然的态度。

    ——便是未冠的童子也知,这种用严刑来逼迫宾客诬告其主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然而,荀贞却丝毫不加避讳,“非常坦然”的就说了出来,就好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一样,反差太大。他迟疑了一下,决定暂时不纠结此节,说道:“话虽如此说,但你是乡有秩,不是游徼,没有拿人、拷问的权力。你怎么行事?”

    “其实我早意从第三氏的宾客入手,之所以这几天却没有动手的原因便是在此。我与乡里的游徼没甚交情,只是在上次救援刘庄的时候,让了些功劳给他。自我来乡中后,他多数时间都在各亭中巡查,偶尔见上一次,也是匆匆一面,没有过深谈,既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知道他对第三氏的看法。如果贸然告之,万一他惧怕第三氏,反将我卖了,岂不惹人嗤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将此事交给繁阳亭去办。”

    “繁阳亭?”

    “繁阳亭亭长杜买、求盗陈褒皆我之旧人,料来他们不会拒绝於我,也不会给第三氏通风报信。”

    “这倒是个办法。”

    文聘插嘴问道:“荀君既有此意,为何迟迟不动?”他倒是半点也不在乎荀贞打算要“诬告第三氏”。

    “因为两个缘故。”

    “哪两个?”

    “一个是难处:繁阳亭管不到第三氏。要想让繁阳亭拿人,就必须得想个办法将第三氏的宾客引到繁阳亭界内,才好拿人。”

    “……,这的确是个难处。”

    “要说难,其实也不难。乡间的轻侠之辈彼此多相识,我已问过,繁阳亭里的一些轻侠,比如大小苏兄弟,或者邻亭的一些豪杰少年,例如江禽、高甲、高丙等,有不少都认识第三氏家的族人和宾客。通过他们设个局,或者请宴喝酒,或者博戏赌钱,也不难诱个一二人来。”

    文聘搞不懂了,说难的是荀贞,说不难的也是荀贞,这是个什么意思?他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说难?”

    “难在该诱谁入局。”

    “那么该诱谁入局?”

    “本来还没有想好,但现在已经决定了。”

    文聘问道:“决定谁人?”

    荀攸猜出了荀贞的意思,问道:“可是刚才来送请柬的那个‘恶客’?”

    荀贞笑了起来,说道:“知我者,公达也。刚才送请柬的那个恶客名叫胡/平,上次第三兰来寺中给我赔罪道歉时,便是这个胡/平随从;这次,又是他来送请柬,可见他在第三氏家中必是一个得重用的人,是第三明的左膀右臂,也由此之可知,此人必知第三氏的不少隐秘。……,正是一个适合的人选。”

    “如君所言,人选已定,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不然。”

    “为何?”

    “我刚才说因两个缘故,所以到现在还未动手。一个缘故是人选,另一个缘故是时机。”

    “时机?”

    “第三氏称雄乡中百余年,不是傻子。繁阳亭一动手,他们八成就会想到我的身上,虽然刚开始他们不会猜出我是想将其族诛,也许会误认为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以报文谦被劫之仇,但不管怎样,他们百分百都会找到我的门上,或者亲自来,或者托人求情。……,仲业,你说到那时候,我是放人的好,还是不放人的好?”

    文聘想了一想,答道:“放与不放都不好。”

    “为何?”

    “如果就这么放了,前功尽弃。如果不放,极有可能会引起第三氏警惕。”

    “没错。所以如果时机选择的不好,到时候,我将会放与不放两为难。”

    “那么,荀君打算将这个‘时机’放在何时呢?”

    荀贞转目去看荀攸,荀攸也正看他,两人第二次相对一笑。荀攸悠然说道:“这个‘时机’就在正旦的前一天。”荀贞哈哈大笑。

    文聘不懂,问道:“为甚么?”

    “正旦的那一天,贞之要回县里。回到县里后,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说生病了,告假数日,暂可不回乡中,第三氏便想为门下的宾客求情也是不能了!”

    文聘问荀贞:“荀君,是这样么?”

    荀贞笑而不语。

    荀攸喟然叹道:“贞之,你我自幼相熟,同在我从父门下学经十年,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今日方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怎么说?”

    “用刑逼客,使诬其主,此大罪也。若被人知,轻则去职,重则伏法。常人纵有此意,恐怕也会隐之不及,唯恐人知,而你却从容策马,坦然直言,如等闲小事耳。不知是该说你有虎胆,还是该说你是奸雄?在这方面,我不如君。”

    “奸雄?”

    荀贞惊笑,说道:“曹孟德年二十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造五色棒,不避豪强,棒杀小黄门蹇硕之叔,京师为之敛迹,莫有再敢犯禁者。继迁顿丘令,因通古文,今年又被征拜议郎。我去年加冠,今年九月为亭长,到现在才是一个乡有秩,恩不及三千户,威不出一乡地,怎能与他相比?许子将的这个评价,我可当不起。”

    曹操早年被桥玄赏识,听从他的建议,去汝南拜访许劭,得到了“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这个故事不但流传千古,在当时也已被人多知了。

    荀攸说道:“人之所以能事者,一看际遇,一看本心。你际遇不足,本心已足。”

    “愿闻其详。”

    “曹孟德阉室之后,赖祖、父之荫,方才能二十被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你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以你今日的作为来看,你如有此机会,怕一样也会使‘京师敛迹,莫有犯者’。”

    荀贞心道:“公达也太高看我了。”

    他是真的自觉当不起这个评价,也不想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笑道,“逼客诬主固是大罪,我不瞒你们却不是因为我虎胆,而是因为你我同族,自幼相熟,仲业又乃我师弟,情同手足。你们难道还会卖了我不成?‘奸雄’之评,我实当不起。……,我若是奸雄,你便是能臣。我或有虎胆,但论及智谋,我不如君。”

    他问荀攸:“公达之智,我深知矣。我请教一下你,你觉得此计可行否?”

    “可行。”

    “好!既然你也觉得可行,那便是可行了。”

    文聘刚才听他说到“仲业乃我师弟,情同手足”时,两眼一亮,甚是感动,想道:“荀君对我有引荐之恩,今又以手足待我,我岂能无报?”便很积极地说道:“荀君,如你所言,第三氏族人不少,等到动手捕其全族时,怕会有危险。到时,你告诉我一声,我带人来助阵。”

    荀贞笑了笑,心道:“我虽打算用诬告之法,但这也是公事,怎能用你?”不过文聘主动请缨,也不好直接拒绝,含混带过。

    诸人回到官寺。

    文聘、荀攸在竹林里坐了半晌,回来路上又被风吹了一路,都被冻坏了,加上有荀贞准备族诛第三氏这件大事压在心头,又都觉得意犹未尽,还有话没有说完,不着急就走,又随着荀贞来到前院堂上坐下。荀贞把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亲手泡给他们饮用。

    文聘喝不下去。荀攸早知他的这个嗜好,也陪他喝过,刚开始喝时很不适应,现在能喝一点了。喝了几碗茶,几人说了会儿话,见暮色将至,天色不早,不走不行了,这才辞别而去。

    荀贞转回后院,唐儿早把衣裳洗完,正在厨中做饭。他扁起袖子,也不在意自家的身份,搭手帮忙。唐儿赶他不走,也只得罢了。两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不知为什么现在每看唐儿时,荀贞总会忍不住想起迟婢。

    快把饭做好时,许仲、程偃、小夏、小任几个相继归来。

    荀贞出来院中,在井边洗了洗手,招呼他们来屋里坐下。先问了一下他们今天的收获,还是与前几天差不多,收集来的多是一些第三氏抢劫、逼债之类的恶事。荀贞记下后,便将自家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吩咐许仲、程偃明天就去繁阳亭,告诉杜买、陈褒,令他二人依计行事。

    “杜买、陈褒两个怕是指挥不动大小苏兄弟、江禽、高甲、高丙诸人。君卿,你这几天就暂在繁阳住下,主持此事。别的都好说,唯有一点,要务必谨慎。”

    “哪一点?”

    “当胡/平被你们拿下后,第三氏找不到我,很可能会来硬的。你们要当心他们会抢人。最好多找几个人住在亭舍里,以防万一。”

    许仲恭谨应道:“是。”

    荀贞环顾诸人,室外薄暮已至,室内昏暗不明,诸人表情各异。

    程偃可能因为紧张,不住地挠脸上疤痕。小夏、小任有点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许仲蒙着脸,看不出表情,从他纹丝不动的坐姿来看,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第三氏暴虐乡里,历任乡有秩皆不能治,阿偃说他们还刺杀过官吏。如今咱们要对他家下手,后果也许会很严重,没准儿会引来他们疯狂的反扑。”荀贞顿了顿,问道,“你们害怕么?”

    许仲的声音很平静,低沉地说道:“第三氏虽暴虐乡中,但在我眼中,灭他一族,如屠一狗。”

    程偃没干过这种事情,要论力气,他可能比许仲、小夏、小任大,但要比胆气,有不如之。不过他也没有害怕,说道:“小人的这条性命早就交给了荀君。荀君不怕,小人也不怕。”

    小夏、小任本为乡间轻侠,尚气轻生,也不怕,说道:“要说杀官吏,那郏县来的群盗也杀过亭长、求盗,不也被荀君灭了?第三氏何惧之有!”

    荀贞展颜微笑,将佩刀拔出,插到塌前的地上,挺身跽坐,按住刀柄,目光炯炯地看着诸人,说道:“事之成败,便全看你们在这几天的所为了。事若能成,旬日之内,这世上便再无第三氏!”

    说来奇怪,上次击贼时,他虽外表镇定,其实颇觉忐忑,但这回诛灭第三氏,他却没有半点异常的感觉。他琢磨寻思:“莫不成我真像公达所说的,是个有虎胆的人?”怎么想也觉得自家不像,琢磨了半晌,勉强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或许是因为上次击贼,长了我的胆色,又或许是因为我知第三氏乃我聚众路上的一丛荆棘,非得铲除不可,所以能如此淡然?”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的。

    三个多月前,当荀贞初至繁阳亭时,他接人待物的种种,虽然城府深沉,虽然有做作、施恩的成分,但大体上还是本色表现,还是一个刚走出“象牙塔”的“士子”,而在治过民、杀过贼后的今天,他的性格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出现了改变,也可以说,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成长。

44 许仲程偃

    第一更。

    ——

    次日一早,许仲、程偃去繁阳亭,小夏、小任奉荀贞之命,将他们送出十里外。

    许仲临别嘱咐:“荀君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在我与阿偃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不论在乡里还是县中,你二人都不可离开他一步,务要贴身随从,万万不可大意。明白么?”

    小夏、小任应命。

    “行了,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

    许仲、程偃骑马而去。这次他们去繁阳亭干大事,为了方便消息的传递,荀贞特地问高素借了两匹马,给他们骑乘。进了繁阳亭,到得亭舍外,他两人熟门熟路,径牵马入内。

    黄忠正蹲在前院的鸡埘边儿拿着几根破烂菜叶喂鸡,听见马蹄声响,扭头回看,见是他二人,忙不迭把菜叶丢下,站起身,欢笑相迎:“阿偃、君卿,可是稀客!你俩今儿个怎么来了?”

    离别亭舍多日,院中没甚变化。

    左手边的屋子里有一个发髻蓬松、衣衫不整的人打着哈欠出来,倚着门框揉了揉眼,也打招呼笑道:“阿偃、君卿来了!荀君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却是繁家兄弟的老大繁谭。

    程偃心中有事,虽是故旧重见,没心思闲扯,问道:“老杜和阿褒在么?”

    “咦?你们刚来的路上没看见么?今天是里民操练之日,他两个都在操练场上。”

    许仲和程偃走的是小路,没有经过操练场地。程偃“噢”了声,说道:“我说怎么进入亭中后,路上少见乡民,过了两个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原来今天是操练之日。”

    “怎么?你们有事找老杜和阿褒么?”黄忠问道。

    许仲心道:“再过三天就是正旦,也就是说,留给我们动手的时间只有两天了。事不宜迟,不可耽搁。”说道,“是有点小事来寻他二人。黄公,麻烦你去叫他们回来行么?”

    黄忠很干脆,应道:“成!”撩起衣襟,胡乱擦了下手,就要走时,繁谭抢先一步,笑道:“老黄,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在院里待着吧,俺去将他两人找来。”

    他这表现倒是叫许仲和程偃小小的吃惊了一下。此前荀贞还在亭中时,这繁家兄弟最是懒惰不过,便连荀贞有时也使唤不动他俩,这会儿却怎么如此热情?繁谭略整了整发髻,把衣裳系好,笑道:“今天没什么事儿,难得偷闲,刚在屋里睡了会儿。”说着,迈开大步往外走,经过许仲、程偃时,还低头弯腰地行了个礼。许仲和程偃越发奇怪。

    ——他两人却不知,自荀贞升任乡有秩后,这繁家兄弟在背后不知懊恼、后悔了多久。

    杜买、陈褒、程偃本来和他们一样都是亭卒,最高也不过求盗,但就因“奉承”荀贞得力,三个月的功夫,便就纷纷麻雀飞上了凤凰枝,一个升任亭长,一个升任求盗,一个跟着荀贞去了乡里,可以说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是黄忠,“年老无用”了,前前后后也得了荀贞不少的赏钱、照顾。唯独他们兄弟两个,基本上啥也没捞着。怎叫他二人不追悔莫及?

    所以,今见许仲、程偃,繁谭料想他两人定是奉荀贞之命而来的,当然要好生巴结了。

    出了院门,他回头看了眼,嘀咕道:“走时他两个都是寒酸步行,回来却高头大马。姜显(许仲)倒也罢了,说是荀君的亲戚,却连阿偃如今也是新衣大冠,与以前的灰头土脸完全不同了,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不定把他当成什么贵人呢!唉,早知今日,当初俺也该卖力逢迎荀君才是。”嘀嘀咕咕地一路去了。

    许仲、程偃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也没放在心上,与黄忠说了两句话,拉了两句家常,讲了几句在乡里边的见闻和荀贞在官寺里的情况,便先去后院等候。

    荀贞走后,杜买升任亭长,住进了他原先住的屋子,外边的堂屋依旧还是亭舍里的议事之所。

    许仲、程偃推门入室,脱去鞋子,相对跪坐席上。

    许仲闭目养神。程偃有些心神不定,睁大了眼,东看看、西看看,时不时伸长了脖子,朝门外头瞅。不多时,闻有脚步声,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腰上的环刀,小声提醒许仲:“君卿,老杜和阿褒回来了。”

    脚步声近,进来的是黄忠,捧了个木盘,上边放了两椀开水。他殷勤笑道:“今儿虽日头不错,天气甚暖,但你两个从乡亭来,一二十里地,又骑着马,冲着风,路上怕也冻得不轻。阿偃,瞧你这脸通红通红的,都快被风给吹皴了。来,喝椀温汤,暖暖身子,去去寒气。”

    许仲睁开眼,道了声谢,接过木椀,喝了一口,热水下肚,暖气入腹,十分舒服。黄忠没多留,把木椀放下就走了。程偃没心情喝水,接着一个劲儿地往门外头瞅。

    许仲将他的举止看在眼里,心中想道:“这可不行。”对程偃说道:“阿偃,你此前在繁阳亭待了很久,应该和杜买、阿褒都比较熟悉吧?”

    “那是当然了。”

    “他两人都分别是什么样的人?”

    程偃嘴拙,对杜买、陈褒的性格脾气,他心里清楚,可叫他说,却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张口结舌。许仲又问道:“别的不说,就以今日之事而言,你觉得以他二人之性格,在知道了荀君的计划后,会分别有何反应?”

    具体到单个的事情上,程偃就会说了。他说道:“阿褒是个豁达人,重恩情,要没有荀君的提携,他现在也当不上繁阳亭的求盗,对荀君的这个计划肯定会赞成、支持。……,至於老杜?他虽也敬重荀君,但胆子比较小,而且家中有妻有子,也更谨慎一点,恐怕会有些犹豫。”

    “你说得不错。阿褒肯定没有二话,杜买就不一定了,如你所说,他也许会有些犹豫。犹豫的原因也正如你说,是因为他胆小、谨慎,——上次夜半击贼,他就没有紧随荀君,而是留在舍中召集到了上百的乡民后才姗姗而去。对外地来的群盗尚且如此,何况面对本乡的豪强?他必定会更加胆弱。……,阿偃,我且问你,如果他不愿听荀君的命令,反对荀君的计划,咱们该怎么办?”

    “说服他!”

    “怎么说服?”

    “这,……。”程偃下意识地又握紧了刀柄。

    许仲往他的刀上看了眼,笑道:“总不能拿刀逼着他。”

    “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你只要别东张西望,到处乱看,定住心神,安坐不动就行了。”

    “……,安坐不动?就这样就能说服他了?”

    “要想说服他,就必须让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惧。要让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惧,你首先就不能畏惧第三氏。”

    程偃好像受到了多大的侮辱似的,挣红了脸,握住拳头,说道:“荀君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性命早就归荀君所有。……,我当然不畏惧第三氏!”

    “我知道你不畏惧第三氏,但杜买不知道。你东张西望、心神不定的,落在他的眼里,他会怎么想?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动,才能让他相信第三氏不足惧。”

    程偃想了一想,觉得许仲说得有道理,松开拳头,说道:“君卿,我听你的!”挺直了腰杆,安坐不动。

    “喝点温汤。”

    程偃把木椀拿起,学着许仲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喝起了水。

    许仲在荀贞面前总是恭恭敬敬的,看似“仆从”一个,但那是因为他“感恩”,并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想他在追随荀贞前,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龄,纵横乡中多年,人皆膺服,引得大批轻侠、恶少年竞相折腰,若无过人之处,怎能致此?荀贞与他常常连榻夜谈,深知其为人,晓得他绝非常人,可以倚重,也所以才会放心地将诱捕第三氏宾客这样大的事情交给他全面主持。

    许仲见程偃安定下来,不再多说,复又闭上了眼睛。

    他刚才对程偃说“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动,才能让杜买相信第三氏不足惧”,这是实话,但却只是一半的实话。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程偃在繁阳亭很久了,与杜买、陈褒是多年的同僚,不但他了解杜买,杜买也了解他。程偃虽有勇力,虽钦慕游侠,知道报恩,但本身并非亡命徒,家中又有美妻,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不怕死的人。不错,他为了“报恩”,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荀贞,所以就算面对第三氏也豪无畏惧,可是他的这个想法,他知道、许仲知道,杜买可不知道。杜买看到的只是:“程偃非常镇定”。为何镇定?杜买只能往“荀贞有十足的把握,第三氏并不足惧”这方面去联想。

    如果程偃给他造成了这个错觉,如果他这样想了,那么荀贞“意欲在繁阳亭诱捕第三氏宾客、严刑逼供,使之诬告其主”的计划就毫无阻拦了。

    昨天晚上,荀贞与许仲同榻而眠,曾在这方面专门交代过他:“今诛第三氏,关键在繁阳,繁阳之关键又在杜买。阿褒虽可倚仗,但繁阳亭的亭长是杜买,拿人捕人非得他下令不可。你明天去到繁阳后,一定要想好怎么说服他。……,我给你一个建议:杜买此人胆薄惜命,非游侠一流,虽感恩於我,恩情不足以使其忘死,只可诱之,不可强之。”

    许仲当时问道:“如何诱之?”

    荀贞没有说,只是笑道:“你想一想,如果实在想不出,明天早上我再告诉你。”许仲想到半夜,想出了一个办法,早上荀贞问他时,他回答了五个字:“关键在程偃。”问荀贞,“对不对?”荀贞大笑,也只回答了他五个字:“此事必成矣。”

    ……

    诛第三氏之关键在繁阳,繁阳之关键在杜买,说服杜买之关键在程偃。如今程偃已经安定下来,离说服杜买还会远么?

    门外橐橐声响。

    一个头裹赤帻,高大粗壮,面色黑红,有点罗圈腿的三旬男子步入室内,后边紧跟着一个身材削瘦,布衣带刀,脸黑如铁,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前者正是杜买,后者则是陈褒。

    许仲、程偃起身,四人长揖行礼,礼毕,分宾主落座。

    杜买笑问道:“阿偃、君卿,你们今来必是有事。是为何事?”

46 可怜的胡/平

    昨天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不能不见。一下喝多了。

    几天不码字,手好生……

    第一更。

    ——

    胡/平是本乡人。本乡民户两千多,人口万余,说起来很多,但大多都是祖祖辈辈生於斯、长於斯,细论起来,许多都沾亲带故。胡/平在繁阳亭也有几个亲戚,这次他便是应一个族姊夫之邀来赴宴的。

    实际上,依胡/平的本意,他是不想来的。

    他这个族姊夫虽也是乡间轻侠一流,但没甚名气,与他的亲戚关系也很远了。明天就是正旦,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他实在是懒得出来,跑这么远路,只为了喝几杯酒。

    之所以最终还是来了,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则他这个亲戚的态度很恭敬,提前一天便送来了请柬。二则,在这份请柬上,他这个族姊夫隐隐约约地提到了一点:以前乡中的“大侠”,最出名的当数两人,一个第三明,一个许仲,如今许仲死了,东乡亭、繁阳亭这几个亭的轻侠少年群龙无首,最近连着发生了多起争斗。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暗示非常欢迎第三氏进入。这样一来,胡/平就不能不来了。

    他带着挺高的期待来到了繁阳亭中。

    他的这个族姊夫是北平里人,早早地在里门外相迎,将他迎入家中,已有七八个本地的轻侠少年在了,其中有他认识的,如苏则、苏正兄弟,也有他不认识但听说过的,如史巨先。

    到了快开宴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

    外亭的轻侠也来了几个,如江禽、高甲、高丙等。江禽和高家兄弟在乡中很有名气,江禽“手搏第一”;轻侠大多使用刀剑,高家兄弟会用大戟,很难得的。

    胡/平知道他们以前都是许仲的左膀右臂,见面之后,甚是热情。令他满意的是:江禽、高家兄弟诸人对他也很客气。看来他族姊夫说得很对,这许仲一死,繁阳亭周边的轻侠的确都是“群龙无首”了。

    酒宴开后,赴宴的众人在给他的族姊夫“上寿”后,紧跟着就一个接一个地给他“上寿”,态度皆非常之恭谨。礼尚往来,他也随之给众人敬酒“上寿”,这个时候,包括他族姊夫在内,堂上的一二十人全部都避席伏地,以示对他的尊崇。

    这一切都让胡/平满意极了,高兴之下,不觉就多喝了几杯。他高座正席,环顾满堂少年,挺高兴地想道:“这东乡亭、繁阳亭几个亭的轻侠少年一向来都是以许仲为马首是瞻,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因这许仲及其朋党江禽、高家兄弟、苏家兄弟等皆有勇力,主人家虽对他们不满,却也不得不忌惮几分。天从人愿,这许仲先是杀人亡命,接着暴死异地。如今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苏兄弟等人也算识趣,知道再无法与主人家对抗,看他们在酒席上种种的恭谨表现,分明都是做了投靠的打算。嘿嘿,从今以后,本乡的豪桀、英雄还是唯我主人!”

    他为什么投靠第三氏,甘为第三氏门下的走狗鹰犬?还不就是为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让他能在乡人面前、在诸多骄傲、剽悍的轻侠面前有点脸面?能够威风一下么?所以他平时看起来虽不是一个跋扈无礼的人,像是一个讲道理的斯文人,但其实内心中、本质上却是“狗眼看人低”的。他和第三兰的唯一区别只是:第三兰没有脑子,把跋扈无礼、欺男霸女直接表现在了脸上,而他有些小聪明,把这些负面的东西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此时在酒宴上,众人对他都毕恭毕敬,他满意之极,加上半醉的酒意,颇有飘飘然之感,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

    酒宴之后,又说要博戏赌钱。这会儿,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将要薄暮了。他本欲待推辞,想要在天黑前赶回第三家中,但正要开口说话时,注意到了他族姊夫正在冲着他挤眉弄眼的。他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他族姊夫的意思,暗自大喜,想道:“说是博戏赌钱,但看我这族姊夫的意思,分明是给我送钱!”他在第三家中,虽然地位很高,但每个月拿到的钱不多,眼下有别人送钱的机会,哪里能推脱不要呢?

    随他同来的还有两个第三家的宾客。他略微想了想,又想道:“三人同吃,不如一人独食。若他两个也留下,虽然大头还是我的,但少不了要分给他俩一些。”当即作出决定,自己留下,把那两个同来的伙伴打发走,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说让那两人回去给第三明、第三兰报个讯,便说他今夜不回去了,明天一早再走。

    将那两个人打发走后,他兴致勃勃坐上了赌台。

    对胡/平来说,从他来到繁阳亭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还非常顺利,他所见、所闻、所目睹的一切都是让人满意高兴的,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后,当杜买、陈褒、繁家兄弟诸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之后,这一切就都改变了。

    杜买、陈褒、繁家兄弟是破门而入的。他们冲进来时,胡/平正满面笑容地将席上的百十个铜钱拢到自己的面前,听到声响,抬头看去,笑容凝结在脸上,变得愕然起来。

    杜买头裹赤帻,手拿木版、绳索,腰上插刀,便是不认识的人也知是本亭的亭长了,后头的陈褒则是一身求盗的袍服,繁家兄弟皆亭卒的打扮。杜买进来就叫道:“尔等大胆!聚众博戏赌钱。难道不知道这是违反律法的么?依律:‘博戏相夺钱财,若为平者,夺爵各一级,戍二岁’!”凡是参加赌博和做裁判的都要受到严惩。

    胡/平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族姊夫和同坐的江禽、高家兄弟、苏家兄弟诸人,却见他们都一声不吭。他还没有意识到是中了计,上了圈套,只以为杜买是听到了风声,想来分些油水,把手里的钱放下,笑道:“杜君,早知你升任为了本亭的亭长,一直不得闲暇,没能前去拜见。不想今日在此相见。”作为第三家的得力干将,胡/平认得本乡的每一个亭长和每一个求盗。

    杜买面寒如冰,黑着脸,不搭理他,命令陈褒和繁家兄弟:“把他索了!”

    陈褒、繁家兄弟执刀上前,拿了杜买手里的绳子,不由分说,就往胡/平的身上去捆。胡/平跳起躲开,把席上的钱往前踢了踢,打供作揖,笑道:“杜君,规矩我懂。你们来一趟,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回。席上的这些钱就算是我对你的孝敬,只当是我请诸位喝酒了!”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很得体,说完后,睥睨跪坐左右的江禽、高家兄弟众人,对他们不由有些小看,想道:“不过一个小亭长,就把你们吓得不敢出声!”对自己的表现甚是自得和骄傲。只可惜,他的这份自得和骄傲只维持了不到一瞬,随着江禽、高家兄弟诸人纷纷起身,合拢包围上来,看着他们这些人的眼中露出的戏谑、嘲笑,他终於感觉到了不对。

    “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江禽笑道:“不想干什么,杜君想请你走去亭舍中走一遭、在犴狱里住上几天而已。”

    胡/平被他们逼到墙角,到处乱找他的族姊夫,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族姊夫已经出去,不在室内了。他也是懂几分法律的,情急之下,高声大叫:“杜买!依律:‘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毋故入人室律从事’!我虽博戏赌钱,犯了了律法,但你也不能晚上闯入民宅捕人!就算我打死了你,可也是不犯法的。你是亭长,不知道这条律法么?”

    江禽诸人哈哈大笑。陈褒晃了晃手中的刀,轻笑说道:“你若能将我等杀了,便来杀就是。”

    胡/平再蠢,此时也猜到了这次所谓的赴宴实际上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了。那么,这个陷阱是谁设的呢?从眼前的杜买、陈褒,他不难想到荀贞。繁阳亭的前任亭长可不就是荀贞么?那么,荀贞又为何设下这陷阱对付他这个小人物呢?很明显,定是为了收拾第三氏!

    他绝望之极,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外表,文雅形象,破口大骂:“荀贞小儿!这般阴险设计,便是拿了我入狱,你又能奈我主人家如何?”

    江禽、陈褒诸人听他辱骂荀贞,都沉下了脸,一拥而上,把他打倒在地,拳头如雨下,连踢带踹,直打得他痛叫连连,先还嘴硬大骂不止,没多久就改为求饶了,正在想今夜会不会就此命丧乱拳之下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别打了,不要坏了荀君的大事。先把他送进犴狱再说。”

    这句话如同佛音入耳,胡/平对说话之人感激涕零,他鼻青脸肿地透过人缝往说话处看去,见是一个才进来的蒙面男子。在被陈褒、繁家兄弟捆上,往门外带时,他经过了这个男子,带着感激,挣扎着问道:“请教足下姓名?”

    “我是许仲。”

    胡/平的感激消失不见,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许仲?许仲不是已经死了么?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今站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自己就是许仲,岂不是说明根本不怕他将来出去乱说,岂不是说明他死定了么?

47 武贵立功

    这是今天的。

    前天晚上喝多了,肠胃不好,昨天腹泻/了一天,一吃东西就拉肚子,五点多实在受不了,去输了点水,两更未能完成。欠一更,明天补上。

    ——

    胡/平被带到亭舍犴狱里边。

    他一路上问了很多遍:“你们捕我作甚?我只是博戏赌钱而已,又非杀人重罪。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奉了荀贞的命令?荀贞想干什么?”杜买和陈褒等人都不理他。这让他越发的忐忑不安,越发的失魂落魄。他被带入犴狱时,夜已降临,狱中没有窗户,潮湿冰冷,黑暗阴森。

    繁家兄弟拿得有火把,将狱内映亮。火把的光闪烁不定,随着繁家兄弟的走动,时而映照到墙壁上的血迹斑斑;时而映照到临墙而放的一个矮案,案上放了好多种刑具,刑具上也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渍;时而映照到挂在房梁上的一个铁环,这个玩意儿是用来悬挂犯人的。

    除了案几、刑具、处处可见的血迹之外,墙边还有个火盆,不过此时虽然深冬腊月,火盆里却并没有生火。胡/平又是害怕、又是冷,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咯咯咯”直响。

    杜买、陈褒架住他,把他扔到墙角。许仲、江禽等人也跟过来了,高甲笑道:“瞧他这一副窝囊样,刚才吃酒、博戏时多么威风,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老杜、阿褒,你们就算现在问他,怕也审不出什么来。以我看来,不如先把他先丢这儿冻上一晚。等他被冻清楚、冻明白了,明儿再来审也不迟。”

    胡/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就会想得多,想得多难免就会恐骇忧惧。

    他缩坐到墙角,用手抱住腿,惊恐地仰头看着杜买、陈褒、江禽、高家兄弟、繁家兄弟这些人,只觉火影憧憧中,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闻着犴狱中那特有的腐朽、血腥、恶臭之味,他哀求似的说道:“杜君、许君、陈君、江君、高君、繁君,诸位君子,是小人的家主得罪了荀君,不是小人得罪了荀君啊!求你们饶了小人罢!”

    杜买问许仲:“君卿,你看?”

    “小高说得对,先把他丢这儿一晚,明天再来审。”

    荀贞说了,诱捕、审问胡/平这件事由许仲全权做主。众人听了,皆应诺,说笑着转身出去。胡/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想要拦住,又不敢。火光渐渐远去,出了犴狱的门。众人尽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狱中复又重归黑暗,如墨染也似,伸手不见五指。

    他绝望之极,自知今番怕是难逃劫数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酥软,不由自主地往边儿上靠去,感觉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东西外边似乎套了个布,摸着跟一条腿似的,随着他的触摸,那东西还动了一动,哼唧了一声。

    早在上古之时,国人就信巫、鬼。从前秦至今,神仙之说盛行。近数十年来,因朝政黑暗,民不聊生,加上疫病迭起,故而巫风更盛,鬼道愈炽,有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在民间流传。这其中,又因为亭舍多在荒郊野外,是为“野亭”,加上入住的多是外乡人,不了解本地风土,所以这些神鬼故事又大部分都是以亭舍、犴狱为背景的。

    胡/平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此类故事。他大叫一声,毛骨悚然,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许多犴狱、亭舍的鬼怪传说,狸怪?犬怪?冤魂索命?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跃起,不要命地往门口冲,想要逃离这一条似腿的物体,途中因为室内黑暗,看不到东西,接连摔了两个跟斗。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是什么?是什么?……,哪里来的腿?哪里来的腿?……,许君、许君!你们要问什么?快回来,快回来!我什么都说!”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月色透进来。胡/平扑过去,也不管是谁,抱住了开门之人的脚,涕泪满面,叫道:“这狱中有鬼!这狱中有鬼!求你了,把我放出去,我什么都说!”听到一阵轻笑,模糊着眼抬头看去,见是陈褒。陈褒低着头,瞧着他,笑道:“哪里来的鬼?”

    胡/平抹了把鼻涕,伸手往后指,颤声说道:“墙角!墙角!”

    许仲、杜买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转回来了,站在陈褒的身后,闻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杜买说道:“这无胆竖子不会是把武贵当成鬼了吧?”

    胡/平莫名其妙:“武、武贵?”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传出后院,在夜色中传出甚远。

    ——这武贵自被关入犴狱后,到现在没得释放。荀贞走得急,把他给忘了。杜买接任亭长后,倒是想过把他给放了,但一直不得闲去请示荀贞,因此拖延至今。这大冷的天,想起来了,就丢给武贵半拉饼子,忘了也就算了,搞的武贵现在是勉强吊住一口气,奄奄一息了,也所以,胡/平摸他的时候,他只有力气动弹一下,哼唧一声,没料到胡/平这胆小的,竟就把他当成是鬼怪了。

    陈褒笑道:“这武贵倒是荀君的福将,先是给荀君报告了一件大案子,虽然没能因此获功,但却也让咱们预先有了提防;继而又吓住了这胡/平,还没等咱们动刑,就什么都肯说了。”——他口中说的这个“大案子”,指的是早先武贵为了保命,曾告诉荀贞说阳翟黄氏想要劫北来马商,最后证明这件事情是真的,不过没有发生在本地,黄氏将劫案的地点改到了外地。

    许仲、杜买本来商量,这胡/平乃是第三家的得力干将,怕不是个弱茬儿,要想掰开他的嘴,让他诬告第三氏,恐怕不容易,少不了严刑拷打,俱都提足了劲儿,做好了攻坚的准备,却是没有想到,一个武贵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两个人既觉得好笑,又都登时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许仲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偏着头看了看瘫软地上的胡/平,心道:“打铁趁热。”对杜买、陈褒说道:“既然胡/平什么都愿说,今儿晚上也不必再冻他了。阿褒,把他带去外堂,咱们连夜审问。”又对江禽、高家兄弟等人说道,“你们这两天就别回去了,都住在舍中,以防万一。”江禽诸人按刀挺胸,大声应诺。

    将胡/平带入堂中后,按照荀贞的吩咐,杜买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就问道:“你在第三家多少年了?”

    “六年了。”

    “那你必定知道他家的底细了?”

    “是。”

    “我听说第三氏常有妖言,并经常假托神怪,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上,且有杀不辜一家三人等诸般不道的恶罪,你给我一一讲来。”

    “妖言?图谶、祝诅上?杀不辜一家三人?”

    如果说胡/平此前只是惧怕个人的安危,但对荀贞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太清楚的话,那么,在听了杜买这句话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荀贞的用意,彻底地面如土色了。——荀贞不是想杀一两个人为自己报仇,而分明是想将整个的第三氏全部族诛!

    妖言罪和诽谤罪常常连用。诽谤是诽谤国家朝政;妖言是指过失之语,即因不慎而说错的话,与后世的“诈为鬼神之语”的妖言不同,凡被加上此罪名者,必致极刑。

    假托神怪、图谶、祝诅上比妖言更厉害,凡是和它们牵连到一起的,十之**就会被戴上“大逆”的帽子,一旦立案,轻则族诛,牵连再广一点的话,杀个成千上万人都不是问题。

    “杀不辜一家三人”,指的是类似灭门的恶行,杀人一家三口。

    此三罪,皆为“不道”。如果确定下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第三氏定被灭族,而像胡/平这样的第三氏门下宾客,也会难逃一死。他跪在地上,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汗流浃背。

    他嗫嚅地说道:“‘杀不辜一家三人’,第三氏确有此罪,但是不是有妖言、图谶、祝诅上之罪,我不知道。”

    许仲高坐在他的面前,伏下身子,盯着他,低声地慢慢说道:“依律:‘先自告除其罪’。又,‘造意者重惩,从者轻处’。你只是第三氏的一个宾客,不是造意首恶,如果肯自告,荀君必能使你脱罪,而如果不肯自告,……,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么?”

    “造意”就是首犯的意思。两汉的律法强调故意和首恶,凡属此类,必从重处罚,而若非首恶,在犯下罪行后如果能“先自告”,也就是自首的话,可以“除其罪”。

    胡/平先在知道“许仲”的名字后,已自知若不好好配合,必无活路,又在狱中被武贵吓了个半死,胆气早无,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存侥幸之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他瘫在地上楞了半晌,不知不觉想起了荀贞任职亭长、有秩以来的一些作为,孤身登高家之门,折服高素,胆气雄足;越境击贼,尽显其雷霆手段。能做下这两件大事的,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懦弱的人呢?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受了侮辱不回击、不报复的人呢?

    他悲哀地想道:“第三氏,你们全看错荀贞了!”

    他终於举起了头,说道:“我说,我说。我自告,我自告。”

    ——

    1,亭舍鬼怪。

    “秦汉时期,诸多社会文化现象都笼罩在神秘主义的氛围中。鲁迅先生将这种时代特征称之为‘巫风’、‘鬼道’,他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

    “在考察这些散发着浓郁神秘气息的现象时,我们注意到,汉代社会流传着许多有关亭中鬼怪的故事。据笔者的统计,仅见於《风俗通义》的就有15则,其他如《搜神记》中有7则,《后汉书》中有3则,《汉武故事》中有1则。”

    挨着颍川不远的汝南郡当时“就流传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魅杀人故事”,当地人应劭(约153-196)后来在他的书中详细记载了此事:“汝南汝阳西门亭有鬼魅,宾客宿止有死亡,其厉厌者皆亡发失/精。寻问其故,云先时颇已有怪物”。——光和三年是180年,应劭时年二十八岁。

    2,祝诅上。

    “祝诅上”的意思是祈祷鬼神,使降祸於所憎之人。

    3,先自告除其罪。

    依照案例看,并不是所有的自首都能免罪,如果是首恶,有时候也是免不了罪的。

    汉武帝时淮南王谋反,案中的重要人员伍被,尽管“诣吏自告与淮南王谋反”,但是负责审理此案件的张汤却以“(伍)被首为王画反计,罪无赦”为由,将其处死。

48 正旦之日

    今天又要胖两斤了,说要补上欠的一更,却只能食言而肥了。本说要好好的写一天东西,推掉了一个朋友的饭局,推掉了两个美女的邀请,在电脑前一直坐到现在,却就写了这么三千字。不知道是因为春天来了,还是因为这阵子太忙了?总觉得沉不下心啊。抱歉,抱歉。

    ——

    光和四年,正旦日,晴,有微风。

    荀贞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由唐儿帮着,把冠带、官袍穿好,取出家传的宝剑,插入腰上,对着墙上的铜镜映了一映,笑问侍立左右的小夏、小任:“如何?”

    两人笑道:“英姿勃发,神采四溢。”

    唐儿跪在他的脚边,一边给他整理袍底,一边问道:“县君不是免了今年的正旦贺拜么?眼下这时辰也没到族中祭祀之时。少君,你打扮得这么整齐,是要干什么去?”

    “县君虽体贴下情,免了今年的正旦贺拜,但为下吏者不能不守本分,名刺还是需要递上的。……,你去把我昨晚写好的下官刺拿来,我等会儿给县君送去。”

    唐儿应了,起身去隔壁书房,把放在案上的竹简拿来,捧着交给荀贞。荀贞取了个丝囊,把名刺放入其中,对着铜镜又再整了一下衣冠,觉得没问题了,带着小夏、小任两个前去官寺。

    出了院门,里中很是热闹。

    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从左手边传来,荀贞转头看去,见是几个垂髫童子在不远处点烧“爆竹”。这几个童子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小大人似的,围着一个火盆,把削好的竹子往里边扔,每当竹子被烧出“劈啪”的声响,便皆欢喜雀跃。

    小夏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也没个大人看着?就不怕被爆竹烧到了手、崩坏了眼睛?”

    小任说道:“荀君,咱们只昨晚上点了爆竹,今儿早上却没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要不要我回去也点上一些?”除夕夜和正月初一烧爆竹是从春秋时就有的风俗,为的是驱逐山臊鬼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点爆竹本就是为了图个热闹,除夜点过就行了,今儿早上的忘了就忘了吧。”这小孩子点爆竹的动静让荀贞想起了他穿越前的生活,他笑了一笑,用力摇了摇头,把回忆赶走,深深地吸了口清晨的冰凉空气,顿觉精神抖擞。

    巷子里边的许多人家都开着院门,或者是家里的奴婢,或者是家里的主人亲自动手,都在往门上悬挂桃符。所谓桃符,即用桃木做成的木板,一寸多宽,七八寸长,共有两片,一个上写着:神荼,一个上写着:郁垒,此乃两个上古大神的名讳,专能捉鬼拿怪,分别悬挂在大门的两侧。——这其实就是后世门神、春联的前身。

    荀贞耳听爆竹之声,目睹人家换桃之举,不觉负手徐行,曼声吟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蓦然有了些慷慨,从现在到后世,到他穿越来的那个年代,整整两千年,改变了很多的东西,但是却有一些风俗从未改变。

    小夏、小任对视了一眼。小任问道:“荀君,你刚才念的这几句是诗么?爆竹、屠苏,新桃换旧符,我们都懂,‘曈曈’是什么意思?”

    荀贞所吟此诗中的“屠苏”本是屠苏酒的意思,但在当时却是罘罳的别称。屠苏酒是直到唐朝年间才流行开的。罘罳即设置在门外的屏风,春风送暖入屏风,也是通顺的。荀贞适才吟诵是因耳闻目睹、情不自禁,此时听到小任的问题,心中道了声“好险”,嘴上答道:“‘曈曈’就是太阳出来了,很明亮的意思。”

    “荀君真是博学。”小任、小夏对他十分佩服。越是不读书、不识字的人,越是对有学问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他俩虽是轻侠之徒,却也不例外。

    一路往里外走,经过处,时不时有在门外悬挂桃符的族人和他打招呼。有与他关系不错的,问道:“四郎,你这冠带齐整的,是要去官寺么?”

    “对,今儿个正旦,县君虽免了贺拜,但名刺不能不送。”

    “那你可得抓紧点,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该到族中祭祀的时候了,你可别晚了。”

    “晚不了的!只是送个名刺过去,来回顶多半个时辰。”

    荀贞走过去,听到后头有人小声说话:“这贞之才当了乡有秩几天?就养起了宾客?跟在他后头的那两个人甚是眼生,是他从西乡带回来的么?衣服虽然俭朴,然而短衣长剑的,看起来倒是很英武。”

    有人小声回答道:“你不知道么?上次四郎越境击贼,杀了一伙儿从郏县的强贼,得了县君的褒扬赞赏,足足给了他二百万钱的赏赐,虽然听说他把这些钱大部分都分给了有功的乡民,但料来剩下的也会有不少,养一两个宾客算得甚么?”

    看着荀贞、小夏、小任远去,又有人说道:“他最先自请为亭长的时候,我还瞧不大起他。咱们颍阴荀氏,天下知名,便是一个偏远旁支出来的也无不以自家的姓氏为荣。他倒好,巴巴地去求县君给他一个亭长的职位。亭长,受人役使,贱职也。我当时真觉得他太给咱们荀氏丢脸!没想到才三个月,他就接连立下功劳,被擢升为西乡有秩。”

    有人“呸”了声,不屑地说道:“亭长固为贱役,乡有秩也好不到哪儿去!咱们荀氏,远的不说,就说近代,有哪一个出仕的祖、父辈任过这样低贱的职务?老实对你们说,要不是因为族父召见过他,听说还勉励了他几句,我早就上他家痛骂他了!”

    荀贞在族中有交好的,自然也就有交情泛泛的。这个语带不屑之人就是与他交情泛泛的那一种,听口气,似乎很瞧不起他。

    先前说话的那人道:“乡有秩的秩级虽也不高,只是个百石吏,但也算是有印绶的啦!有不少的名臣大儒在寒微时可是都做过蔷夫、有秩的。高密郑公康成在年少时不就当过乡蔷夫么?”郑康成,就是郑玄,康成是他的字。

    看不起荀贞的那人说道:“郑康成虽名门之后,但当他幼年时,家世早就衰败,怎能与我荀氏相比?上个月我去阳翟,在辛家碰见了辛评、辛毗兄弟,辛评见了我,头一句话就是:‘听说君族出了一个刚强亭长,可喜可贺’。这哪里是祝贺?明明是嘲笑!丢人都丢到阳翟去了!我就想不通,族父为什么要召见他,为什么还要勉励他?”

    先说话的那人很不满,批评道:“为人子侄者,怎能在背后说长辈的不是呢?噤声!噤声!”不再与此人说话,把桃符挂好,转身进了院内,为等会儿就要开始的族中祭祀做准备去了。

    他们的这些对话,荀贞只听到了前半部分,后边的因为走远了,没能听到。不过,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在意。从他下定决定自请为亭长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肯定会有一些族人不能理解他的这个举动。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此而已。

    出了里门,他与小夏、小任两个,穿街过巷,缓步而行。街上行人不多,路过的一些里巷里倒是有不少人出出进进,料来也都是各里中的大族在为祭祖做准备。穿过小半个县城,到了官寺门前,留下小夏两人在门外等候,他独自进入寺中。

    官寺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站了好多人,观其打扮,都是本县的吏员。有戴赤帻的亭长,有带青绀绶的百石吏,也有没资格佩戴印绶的斗食、佐史。荀贞大眼扫过,没一个认识的。他心中想道:“若是有县廷里的吏员,好歹我还能认识几个。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想来应该都是从外地赶来的各地亭长、有秩、蔷夫、游徼以及各色小吏。”

    他不认识别人,别人自也不认识他。这要换个别的时间,他可能还会上前寒暄一二,借机多认识几个人,但今天是正旦,很快族里就要祭祖,却是没有时间多在寺中停留,绕过诸人,径去后院。他曾被县令朱敞召见过,知道他在哪儿住,在后院的舍门外把一尺长的名刺交给看门的县卒,恭敬地作揖说道:“下吏荀贞,恭祝朱君新年纳福。”

    投过名刺,荀贞不多停留,从寺中出来,领了小夏、小任两个,转回里中。快到里门口的时候,看见里门外站了一个少年,正与里监门说话。听他说道:“我是来找荀君的,有急事,你就放我进去吧!”

    里监门老邓摇着头,说道:“这里中一半的住户都姓荀,你找的是哪个荀君?”

    “现任西乡有秩的荀君。”

    “噢!你是说荀家四郎啊。他刚出去了,好像是去官寺拜见县君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你在门口等着罢。”

    小夏眼尖,看清了门口这人,说道:“咦,这不是高丙么?他怎么来了?”

    荀贞心中一动,想道:“莫不是亭里有了结果?”远远地停下脚步,招手叫道:“小高!”

    高丙扭脸看见了他,丢下老邓,忙急匆匆地跑过来,往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有别人,压低声音,按捺不住欢喜,说道:“荀君,胡/平那竖子全都招了!”

49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今天一更。

    ——

    听了高丙的报喜,虽然惊诧胡/平“招供”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但荀贞没有太多的欢喜之色。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对高丙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地,你跟我回家,将详情与我细细道来。”带着高丙进入里内,向家中走去,同时陷入思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高丙这是第一次进入高阳里,充满了好奇。他从小就常听老人们讲“苑康改名”的故事,知道这高阳里本名西豪里,因荀淑有子八人,皆俊才,一如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故时任县令的苑康遂将里名改为“高阳”,可谓是闻名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来过。

    他这会儿跟在荀贞的后头,东张西望,啧啧称赞,暗自想道:“不愧是连县令都高看一眼的地方,荀氏果然我颍阴名门。瞧这里中来往的人都是戴高冠、服方领,皆儒生打扮,就连在门外扫地的奴婢都带着几分文雅。以前荀君在繁阳亭时,常给我们讲故事,记得听他说过,说北海郑玄博通群经,是如今天下最有名的巨儒,‘交往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而且他家的奴婢也皆读书。……,如今看来,荀君家也和他郑家差不多啊!”

    对面走过来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头上戴着一梁的进贤冠,身上穿着方领的儒服,三缕长须垂在胸前,一股清雅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行走间从容不迫,颇显雍容。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和普通人不同,每一步都似乎间距相等,非常合乎规矩的样子。

    高丙虽然明知失礼,但忍不住好奇,一双眼却还是不住地往他的脚上看,嘀咕想道:“这就是‘规行矩步’么?听荀君说,这是儒生们特有的走路方式,果然与黔首小民不一样。”

    这人与荀贞对面而过。两人碰面时,相对而揖了一下,不过没说话,微笑示意而已。等这人走过去,高丙捣了捣边儿上的小夏、小任,轻声问道:“这人是谁?”

    小夏、小任只比高丙早来了一天,虽说昨天晚上跟着荀贞见过了几个荀氏的族人,但高阳里只荀氏就住了上百口,并且除了荀氏之外,还有别的异姓几家,哪里能认得眼前这人?压低声音,含糊地答道:“许是荀君的族人。”

    “噢!”

    高丙连连扭头,越看,越觉得这人走路的样子十分从容晏然,说不出的端方合度,无懈可击。转回脸,他再看前头的荀贞时,荀贞虽没有“规行矩步”,只是寻常的走姿,但也许是环境使然,又或者是因为头次见荀贞高冠长剑,佩戴印绶,却也让高丙觉得他似乎与在繁阳亭时大不一样了,背影高大,甚有威仪,不觉拽了拽粗布的衣袍,握了握佩剑,有些自惭形秽。

    进了荀贞的家门,当院见到一个婢女正弯着腰在菜畦边浇地。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这婢女丢下木瓢,转身相迎,高丙瞥了一眼,只觉这婢女身材丰腴,很是美艳,料是荀贞家的婢女,不敢细看,忙跟着小夏、小任低头弯腰,行了一礼。这美婢正是唐儿。

    “少君,你回来了!”

    荀贞“嗯”了一声,说道:“这是高丙,我在繁阳亭时结识的朋友,我们有话要谈,你且把门关上。等下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有事。”

    “有事?少君,族里很快就要开始祭祀了啊!”

    “我知道,不耽误的。”

    荀贞一边说,一边走,半步不停,领高丙、小夏、小任来到后院堂中,脱下鞋子,登堂入内。

    他请高丙三人坐下,自己却不落座,而是与堂屋相连的侧室里拿出了一套新制的儒服,也不避讳,当着他们三人的面,脱去官衣,更换儒袍,笑道:“今天正旦,我族中有祭祀。这参加祭祀,不能穿官衣,我得先把衣服换了。……,小高,你把具体的情况给我讲讲。”

    高丙言辞便利,没几句话就把胡/平招供的经过讲说一遍。

    小夏、小任都是大笑,笑道:“如此说来,那武贵竟是立了一功啊!”

    荀贞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说道:“说起来,这武贵也被关了好几个月了。他被关进犴狱时还是光和三年,今天已是光和四年了。小高,你回去给杜君说说,过几天就把他放了罢。”

    “是。”

    高丙的态度很恭谨,回答这个“是”字的时候是伏席回应。——这让荀贞略觉奇怪。

    以前在繁阳亭时,高丙对待荀贞的态度也很恭敬,但是“恭敬”和“恭谨”虽都带了个“恭”字,却是两个意思,前者只是“尊敬”,后者却是“拘谨”。——荀贞自然不知他这点微妙的变化是因为进入高阳里后的所见所闻导致,尽管略觉奇怪,但因心中有事,也没太多在意。

    小夏、小任注意到了荀贞似有心事的样子,问道:“荀君,胡/平已经招认,这是好事!你怎么却好像不是很开心呢?”

    荀贞深知:要想得到一个人的忠诚,不是给点好处就行的。你能给的好处,别人也能给,这样得来的忠诚不可靠,还需要“感情的投入与付出”,至少要让对方觉得你没拿他当外人,也即“推赤心置人腹中”,这就需要时不时地“吐露心扉”。通俗点讲,也就是实话实说。

    这个“实话实说”的套路,荀贞早在去繁阳亭之前就在荀衢、荀攸、荀祈等等这些交好的族人身上用过很多回了,早就轻车熟路。他此时闻言,顾视了高丙三人一眼,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也不是不开心。只是你们知道,我之所以令杜君等捕拿胡/平,为的是要将第三氏族诛。族诛,乃是大案,胡/平仅仅是第三家的一个宾客,只靠他一人的证言怕还远远不够。”

    “只靠证言不够?……,那还需要我们再做些什么?”

    荀贞换好了儒服,从案几上拿起腰带,一面往腰间缠,一面看着高丙,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想将此案办成铁案,只有证言不够,还需要有证据。”

    高丙楞了下,随即醒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去后,定将荀君此话转告君卿。”他们这些轻侠向来是以许仲马首是瞻,所以只提了许仲的名字,没说杜买。

    荀贞提醒他:“不但要告诉君卿,也要告诉杜君。”

    “是。”

    “你们应该也知道些律法,只有郡中才有判定死罪的权力,县中并无杀人之权,像族诛这样的大案县里更是办不了的,迟早要报到郡中去,所以,在证言、证据这两个方面,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是。”

    荀贞把佩剑插入腰间,整了一整,复又抬眼瞧高丙三人,见他们的虽然很恭谨地应“是”了,但似乎还是有些不太重视的样子,想了一想,突然问道:“你们知道‘乞鞫’么?”

    “乞鞫”,就是要求复审,类似后世的上诉。如果犯人不服县道官的判决,就可以“乞鞫”。高丙三人都是轻侠之徒,违法乱纪的事儿没少做,对相关的法律知道一些,答道:“知道。”

    “那你们又是否知道‘乞鞫’分为几种么?”

    高丙答道:“分为两种。一种普通案件,由罪人本人‘乞鞫’。一种是死罪案件,罪人本人不能‘乞鞫’,但是可以由其父、母、兄、姊、弟、夫、妻、子代为‘乞鞫’。”

    “那你们又是否知道‘乞鞫’的流程?”

    “知道。”

    “说来听听。”

    “受理‘乞鞫’的依然是原审县官或县中长吏,不过县官与县长吏只能‘听’,不能审理。他们在‘听’完后,需要将相关的法律文书全部移交到郡中,由府君指派郡吏复审。”

    “说得没错。那你们又是否知道凡是‘乞鞫’的案件,在‘复审’后,还需要移送旁郡会审?”

    “知道。”

    荀贞不再询问有关“乞鞫”的内容,而是改为考校似的问道:“小高、小任、小夏,我问你们,如果此案到最后,第三氏提出‘乞鞫’,以致惊动郡守、乃至惊动旁郡,该怎么办?”——如果到了这个地步,那就真的是“惊天大案”了。

    高丙三人相视一眼,却丝毫没有畏惧,而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说道:“第三氏压根就不会有‘乞鞫’的机会!”

    “噢?不会有‘乞鞫’的机会?律法可是规定:罪人‘乞鞫’,不审,黥为城旦舂!县君和县中长吏明知律法,断然不会知法犯法。第三氏如果‘乞鞫’,县中肯定是不会隐瞒下来,而必定是要审的。……,你们却为什么认为第三氏没有‘乞鞫’的机会?”

    高丙笑道:“荀君,我等虽不如你,不是对所有的律法都很熟悉,但‘乞鞫’乃是我等万一犯案后保命的手段之一,所以,俺们对此很了解。律法固然规定了死罪罪人的亲属有为罪人‘乞鞫’的权力,可是同时却也规定了如果为罪人‘乞鞫’的人不到十岁,则‘勿听’。”

    荀贞满意点头,按剑立在他三人面前,说道:“正是。依律:‘年未盈十岁为乞鞫,勿听’。……小高,这一句可是关键之关键。你回去后,记得也要把这句话告诉君卿和杜君。”

    高丙明白了荀贞的意思,神色凝重起来,凛然应道:“诺!”

    荀贞的意思很清楚:这次办第三氏,不但要办成铁案,还要不给第三氏“乞鞫”的机会。因为如果闹到这一步,不但会再度惊动郡中,还会惊动旁郡,很麻烦。

    那么,怎么才能让第三氏没有“乞鞫”的机会呢?律法规定:“年未盈十岁为乞鞫,勿听”。只要把第三氏家中近亲属十岁以上者皆牵连入案中,就没人能给他们“乞鞫”了。

    轻描淡写地将第三氏全族十岁以上者的命运决定下后,荀贞望了望堂外的天色,说道:“我族中将要祭祀,我必须要过去了。祭祀乃是大事,不能晚到。祭祀后,我族中还会依惯例听长辈和晚辈中的俊才们辩论经文。辩完经文,又有族宴。等族宴结束,大约已是后半夜了。……,小高,我不留你了。你回去后,不要忘了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君卿和杜君。”

50 祭祀族宴

    这几天看了十几本书,几百万字,真是过瘾。为表示这几天没更的歉意,给大家推荐一本好书:《巫咒独尊》,太好看了,是我这几天看的最好看的一本书,链接在下边。

    ——

    还有一更,时间不定。

    ——

    两汉人视死如生,祭祖盛行。古之祭祖多是庙祭,而从春秋战国以来,墓祭就已渐成风俗,至今更是普遍。“古礼庙祭,今移墓祀”。既然是“墓祀”,就要去墓地前祭祀。

    参与祭祀的诸荀子弟皆在各家长辈的带领下,在里门口集合,足有近百人,有六七十的长者,也有五六岁的童子,凡是成年男子皆戴章甫冠,穿黑色儒服,腰间束带,足穿絇履,或捧笏,或带剑。这是儒生的标准打扮,唯一的区别只是富足一点的衣衫华丽,贫穷一点的较为朴素,但不管富足或贫困,都是冠带齐全,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荀贞把高丙送到里门处时,诸荀已经到齐,齐齐看来。

    高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儒生站在一起,吓了一大跳。他本来就自惭形秽了,这会儿更是自觉与荀贞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甚至连他剽悍轻死的游侠本性都全部收敛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敛眉低眼,向荀贞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荀贞不敢耽误,送走他后,在人群中找到荀衢、荀祈、荀攸等人,忙走了过去。

    荀氏现有两大支,一支是荀淑一脉,即“八龙”及其子侄;一支是荀昙兄弟一脉,即荀衢及其子侄,其余的都是小支小家。

    作为两大支之一的辈分最高之人,荀衢排在队伍的前头最右边。他乘坐了一辆牛车,不过这会儿没有坐,而是站在车边。在他左右是同辈诸人,身后是他的儿子荀祈等子侄辈。荀攸也是乘坐的牛车,不过因为他辈分低,排在了后头。

    荀贞不喜欢乘车,出来时牵的有马,当下先给荀衢以及诸多父、兄辈作了个揖,随后牵马进入队列,立在荀衢的前边,与荀祈等人并列。

    近百人鸦雀无声,等了一会儿,有四五个人从里中出来。

    当先一个步行的老者,正是荀绲,后边几个人或者赶车、或者牵马,则是他的儿子们,荀彧赫然在列。——依照风俗礼节,为表示谦卑,凡进出里门之时都不能乘车,所以荀绲是步行出来的。在现居高阳里的诸荀之中,他的名声最大、辈分最高,等於是族长,他这一出来,众人就可以走了。

    自荀衢以下,里门外诸荀齐齐弯腰,恭恭敬敬地向荀绲行礼。荀绲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没说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走罢。”荀彧将车赶到前头,请他登车。等他上车安坐后,荀衢等乘车的也都纷纷上车。荀彧、荀祈等随之也都上车,立在车右,揽住缰绳,给他们赶车。

    诸荀贫富不一,富足一点的乘坐辎车,普通一点的乘坐轺车,贫困无车的则或者步行,或者与别人拼车,也有比较名士风范的,如荀衢、荀攸这样的,则是乘坐牛车,亦有如荀贞这样年少英武、不耐乘车的则是骑马而行。

    一行人离开里门,车轮粼粼,马蹄的的,转上路,向城外的祖墓、祠堂去。

    他们近百人,有老有少,有车有马,一个个都是长衣博袖,衣带飘飘,走在路上,招惹了许多行人的目光。有认识的,给身边人说道:“这是高阳里的荀氏要出城去祭祖了。”

    荀氏乃颍阴望族,在城中名望极高,路人的行人都主动给他们让道。“荀贞”虽是从后世穿越来的,但身为其中的一员,此时感受着行人敬仰、崇敬的目光,却也觉得“与有荣焉”。

    荀氏的祖坟在城外十几里处,出了城,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坟地占地颇广,在墓地最前有一个祠堂。

    祠前两侧有子母双阙,祠中有供案,案上刻画有杯盘盛鱼、鸡的画案。屋顶和东西壁及后壁上也都雕刻了图案。屋顶上雕刻的是升仙图,四壁上雕刻的孝子烈女故事。

    早有人提前来到,已把祠堂重新打扫一遍。

    众人远远地下车、下马,重整队列,在荀绲等的率领下,来到祠前。随行而来的有十几个奴婢、侍从,把带来的案几、供品从车上拿下,恭谨地捧过来,自有荀家的晚辈接过,依照礼节,将案几分别放好,把供品摆上,并取出简册祭文,单独放在一个案几上。

    这正旦祭祖是每年都有的,不用荀绲等吩咐,诸人按照辈分、爵位、远近亲疏,各自跪坐。荀绲拿起祭文,开始读诵。荀氏家学渊源,这祭文乃荀绲亲自所写,写得文采斐然,情感深沉。读完,近百人无论老少齐齐拜倒。

    两汉时扫墓祭祖的流程、形式和后世差不多,荀贞列在其间,跪拜伏首,身处祠前原野之间,听远处风声呜咽,觉近处庄严肃穆,恍惚间如回到了自己的前世,仿佛祭拜的是自家祖先,突有所感,悲从中来,不觉涕泪横流。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谁人,自己是身在何方何时了。

    他想道:“这每年祭祖,祭的是先人,祭的更是传承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整个祭祖过程完毕。众人车马返程。

    回到城中后,还不能散,依照历年的家族传统,还要聚集一处,辩论经文。不过,参与这个活动的就不是所有人了,而是弱冠以上的男子和已经开读经书的少年。辩经的地方是在荀绲家。参与的众人先把车马放回自己家中,然后络绎到来。人数虽比祭祖时少,但差不多也有四五十人。荀绲家的大堂没有那么大,坐不下这么多人,只能是长者登堂,少者跪坐院中。

    正旦辩经这个节目,在西汉时是没有的,至少在朝会时是没有的。光武中兴以后,光武皇帝和高祖不同,高祖不怎么读书,光武皇帝却是饱读经书的,因此在本朝初年的时候,在每年的正旦朝贺百僚毕会之际,光武帝都会让群臣辩论经学,若有学理不通、理屈词穷者,则就夺其坐席给辩论获胜之人。当时有一个名叫戴凭的,汝南平舆人,时以侍中兼领虎贲中郎将,学识渊博,议论恢弘,曾在其中一次的辩经会上,连夺五十余席,坐在上头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独领当年风骚,百官皆居其下,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

    荀氏的这个正旦辩经活动就是由此而来。在辩经的时候,亦仿照光武皇帝故事,胜者夺败者之席。光武皇帝此举,极大地刺激了帝国上下读经、学经的热情;荀氏的这个仿效,也极大地激发了本族子弟好学向上的风气。

    荀贞从五年前开始参加这个活动,头一年的时候也曾想上去试试,但在听了登台诸荀的讲经、彼此辩难后,当即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就不说长辈,也不说族中同辈、晚辈中的杰出者,如荀悦、荀祈、荀彧兄弟、荀攸等人,只和同辈中那些名声不显的族兄族弟们相比,他也差得太远了。所以,历年来,他从来都是在院中旁听的份儿。今年也不例外。

    辩经大会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从中午一直到傍晚,方才结束。荀贞在院中坐了半天,他虽没参加,但却也听得津津有味,自觉学问有了一个较大的提高。——不得不承认,荀氏的这个辩经,对族中子弟们的学问成长的确有很大的帮助。像荀贞这样的中人之姿,只是在边儿上听听,就能深受启发。

    ……

    辩经会后,就是族宴了。

    荀绲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历年来的族宴都是选在荀衢家。

    荀衢家不算高阳里诸荀最富的,但地位尊崇,仅次荀绲,并且家中的地方也够大,足够全族人同饮同食。依照习惯,族宴是男女老少都要参加的,只姓荀的就百余人,加上他们的祖母、母亲、妻子、儿媳,乃至孙媳,只要能来的都来了,二百多人聚集一院,满满堂堂。

    奴婢、宾客们点亮了烛火,把院中映照得如同白昼。

    各家都带来了自酿的冬酒,——这“冬酒”是在十月上辛日时酿造的,专为正旦祭祖、饮宴所用。尊者居上席,幼者坐下首。落座、上菜后,诸荀依次向家长敬奉椒柏酒。椒、柏皆是“仙药”,传说服之能令人耐老。

    这敬酒的次序是“年少者为先”,从小者开始。

    荀氏枝繁叶茂,百余口,从上到下,现在已经是“五世同堂”。最先是荀贞的“族曾孙”辈,继而是他的“族孙”辈,接着是他的“族侄”们,等荀攸等敬完酒后,便是他们这一代。他们这一代的人数最多,二三十人。再接着就是他的父辈,也就是荀绲的同辈了,也就是现如今族中最长的一辈。这一辈的人就不必敬酒了,彼此端上,对饮即可。

    敬完酒,长辈们有年纪大的,或者身体不适、不能多留的就可以先回家去了。年纪太小的,也都可以跟着回去。剩下的,便多为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的壮年族人。荀氏乃儒家名门,酒席上也都保持着该有的礼节,族宴的氛围温和而欢愉。

    饮酒到一半的时候,荀衢酒意上来,狂态大发,拽下冠带,散开发髻,斜卧榻上,令侍女取来铁如意,击打酒具,从堂中遥望夜空的弯月,放声高歌。他这一带头,族中那些有名士之风、风流不羁的子侄们,也都不再压制自己的爱好,有的抽剑离席,在院中的月色下随歌剑舞;有的令取来琴瑟,为之伴奏;也有的拿出博具,招呼亲近的族人大呼赌酒。

    荀氏毕竟是书香门第,这些放纵不羁的族人到底少数,不过因为大家同里居住,对彼此的习性

    爱好都了解清楚,那些更多数依然保持儒家礼节的族人们虽然可能看不惯他们的狂态,但却也都见怪不怪。放纵的自去放纵,拘礼的自来拘礼,互不干涉,一院之中,同席之上,沐一月之光,共烛火之亮,既泾渭分明,又融融和洽。

    荀贞和荀攸、荀祈等关系好的几个族人,也都凑在一处,虽不像荀衢他们那样狂态大发,却也不似荀彧等那样拘束礼节,正处在两者之间,荀攸笑道:“咱们这可算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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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动手前夜

    第一更。

    ——

    “士”作为一个阶层,最先诞生在春秋时代。

    经春秋、战国、前秦、前汉至今,“士风”总体上一脉相承,士子们都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并对政治十分的热切,但如果细分下来,在各个时代,却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先秦时期的士子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万丈豪情,是“志於道”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道不行,则乘桴浮於海。孟子所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着铮铮的铁骨和独立的人格,虽然对政治很热切,但大多只是把政治视为施行道的手段,并不谄谀权势。

    入前汉以来,在初期,士子们还是颇有战国士风的,然自从孝武皇帝以后,因为政权的稳定和思想上的变化,整体上的“士风”渐渐地就从“志於道”转向了“从於王”,对“道”的坚持也转变成了对“功利”的追求。

    两汉之士子,多不讳言功利。

    班超投笔从戎,在做小吏的时候口出豪言:“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直言大丈夫的志向应该是“取封侯”,在被人嘲笑后,他更又说道,“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又如汉武帝时的主父偃,说“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又如本朝跋扈将军梁冀的曾祖父梁竦尝登高远望,喟然叹息,说,“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如其不然,闲居可以养志,诗书足以自娱,州郡之职,徒劳人耳”。连“州郡之职”都看不上眼。

    这种对功利的追求,贯穿两汉,也因此形成了汉人强烈的进取精神。

    到了本朝,在崇尚利禄之外,与前汉相比,又有了一个明显的区别,即在光武皇帝的大力倡扬下,士子们尤其重视名节。“汉自孝武表彰六经,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光武有鉴於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而风俗为之一变”。“重名尚节”遂逐渐成为士子们的风尚,士子竞相以名节标榜,刻意追求。这种风尚发展到最后,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党人”,出现了品题人物的“清议”。

    随着政治的越来越黑暗和百姓的越来越民不聊生,到了近年以来,士风又开始了变化。

    士子们或者“向盛避衰,交游趋富贵之门”,完全抛弃了士子该有的节操,投身权势,与宦官、外戚同流合污。或者随波逐流,尸位素餐,唯以“升迁”为目的,唯以权势为追求。或者还保持着良知,但却出於种种原因不能不向权贵低头。这三者之间,随波逐流的占了主流。

    在这三者之外,又有不肯或不能出仕的,在这大变革之时代,他们隐居不出,或以处士自居,修身养性,或以狂生自谓,达生任性。前者不必说,后者认为“人生易灭,名不常存,而优游偃抑,可以自娱”,认为人生应该随心所欲,应该追求精神上的享受。有了这样的一个思想,在行为上,他们这些人就往往行事怪诞,多骇流俗,和品题人物的“清议”一样,实皆为“魏晋士风”之滥觞。

    ……

    颍阴荀氏虽为当代的儒家名门,但族中子弟众多,各自的想法不同,受到的外界影响也不同,因而是每一个人都如“八龙”、荀彧一样温文尔雅的,如荀衢,因为受党锢之祸的牵连,空有扫清天下的大志,却被困於一室之内不能外出,理想和现实有着强烈的反差,在这样的刺激下,他就走向了“达生任性”一路,好唱丧歌,放

    荡不羁,成为了外人眼中的“狂生”。再如那几个在族宴上狂态大发的子弟,在多数族人和外人的眼中,也都是荀氏的异类。

    包括荀贞在内,他早先自请为繁阳亭长的时候,也是不能被大部分的族人所理解的。

    有些人私下里曾说:“荀贞之幼好学,及长,却请为斗食小吏,这恐怕是因为受到荀仲通的影响!”他自小从荀衢读书,在族人的眼中肯定会受到荀衢的影响,就有些人把他自请为亭长的举动归结到了荀衢的头上。

    事实上,荀贞跟从荀衢读书十余年,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但他是穿越来的,本来就是个成年人,有着自己已经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并且受到黄巾起义的压力,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保命,总体而言,并没有受到荀衢太大的影响。只是此中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

    当夜的族宴,三更方散。

    族宴过后,正旦这一天的活动就算结束,但是依照风俗礼节,在底下的几天里,还需要走亲访友,“谒贺君、师、故将、宗人、父兄、父友、友、亲、乡党耆老”,向他们恭贺新年,表示祝愿和问候。荀贞因以此为借口,早就提前向郡里请了几天的假。——乡有秩是百石吏,已经入了“秩”,虽然主要还是对县里负责,还是任免权却是在郡中,所以只能向郡里请假。

    依照律法的规定,请假是允许的,只要时间别太长就行。“吏病满百日当免也”,以病假为例子,如果够一百天,就要被免职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荀贞先又去县里拜谒了县令朱敞。这一次,朱敞见了他,不止见了他自己,还召见了荀彧、荀攸等荀氏的族中后进,和他们聊了挺长时间,最后鼓励似的说道:“今阴公莅任郡中,你们都是本郡的俊才,早晚必获大用,要用心读书,不可懈怠啊!”

    荀贞心知,这朱敞必是知道荀氏与阴氏的姻亲关系的,也肯定早就知道了阴修前阵子召见诸荀相见的事儿,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句话。

    拜谒完朱敞,荀贞马不停蹄,接着又拜谒荀衢、荀绲等族中师长、长辈。在荀绲家里,还得到了荀绲的赐酒。临走时,他问送他出门的荀彧:“文若,你这几天去不去阳翟?”

    荀彧闻弦歌,知雅意,答道:“你是想说戏志才么?”

    “对。自上次在你家中与他见了一面后,除了有几封书信来往,一直没能再与他相见。你这几天要是去阳翟的话,或者他来拜谒你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荀彧说道:“过几天我可能要从家君去许县,去完了许县还要去唐家,阳翟怕是没空去的。不过,如果戏志才来了,我肯定会遣人去告诉你的。”顿了顿,又笑道,“贞之,戏志才对你的评价可是很高啊!”

    荀贞受宠若惊,这可是没有想到的。

    他与戏志才的那次见面,彼此只是聊天,没有说什么太深的内容,后来书信来往也都很客套,实在没有想到戏志才居然对他“评价很高”。他稳住心神,想道:“对我评价甚高?若是这样,我还真得抽个时间,尽快去阳翟见他一见了。”在本来的历史中,戏志才虽然早亡,在史书上留下的东西不多,但才华是不容置疑的,能与后来的郭嘉差不多齐名。

    想起郭嘉,他不觉又想道:“希望有朝一日,也能与郭嘉见上一见。”

    从荀绲家出来,拜谒完族中的长辈,他接着又拜谒族中同辈、晚辈里的好友。

    他虽然因为自请为亭长之事,被不少族人轻视,但毕竟穿越过来十来年了,在族中也是有几个交好的族人的。如那个喜好收藏瓦当的族兄,名叫荀成的,就和他关系不错。又如荀攸和荀衢的儿子荀祈,和他常年相伴读书,彼此的交情更是很好。

    除此之外,他还特地去拜谒了秦干、刘儒、文直等这些认识不久的县吏们。

    ——文聘没有回家,在正旦的第二天就来拜见他了。文聘在县里没什么朋友,后来这几天就常跟在他的左右。在去拜谒荀衢、荀绲和荀攸、荀成、荀祈们的时候,都有文聘跟着,也借此让他多认识了不少人,闲暇时,文聘问他:“第三氏的事情进展得怎样了?”

    不需要隐瞒的地方,荀贞直言相告。需要隐瞒的地方,如令杜买、陈褒、许仲假造证据等事,本着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保险的想法,荀贞只是含糊带过。掐着指头算,在忙碌中,他请下来的假期转瞬即过,在假期结束的前一天,高丙又来了,没有说太多的话,只带来了许仲的一句口信:“一切按荀君的吩咐,事情都已办好。”

    荀贞了然,许仲这是在暗示:证据都已经准备好了。

    有了人证,有了证据,接下来就可以上报县中了。

    不过,有一件事挺奇怪,荀贞请假的原因一半是为了走亲访友,另一半却正是为了暂时躲开第三氏。为此,他还特地交代了里监门,如果有不认识的人来找他,一概挡在里外。可是,这都连着好几天了,第三氏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求见,也不知是因为还没有意识到荀贞要对他们下杀手,还是因为自恃豪强,没把这当回事儿?

    他问高丙:“近日第三氏可有异动?”

    “除了正旦的次日有个第三氏的宾客来繁阳亭找老杜说情,希望能将胡

    平放了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动静。”

    “噢!”

    荀贞点了点头,忖思片刻,猜不出第三氏现在的状况,干脆也就不再多想,心道:“管他有无动静,管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管按我的步骤,一步步来就是。”叮嘱说道:“你告诉杜君和君卿,就说动手便在这两三日内,教他们务必不可大意,一定要把胡

    平看好了,把证据也都放好。”

    高丙应诺而去。

    在他走后,第二天,荀贞的假期结束,也带着唐儿、小夏、小任,赶着牛车,骑着马回到了乡中官寺。一进官寺的大门,就觉得寺中气氛有些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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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最后的麻痹

    第二更。

    ——

    荀贞一入官寺,就觉得寺中的气氛有些异样。

    看门的老卒和迎出来的吏员们表面上看来,似与往日不同,一样的毕恭毕敬,但那低垂的眼神中却分明有了不同的意味,有的是怜悯,有的是惊惧,也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则是充满担忧。在他走过去后,好几个小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荀贞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但心中明了,此必是他们听说了胡/平被捕拿一事。本来西乡就只是一个乡,就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乡,也只是一个乡而已,消息传递得很快,加上第三氏乃本乡“巨头”,而凡能在官寺中为小吏的也都是有点背景的,所以他们知道此事并不奇怪。

    荀贞也不理会他们,将缰绳交给小夏,叫他和小任帮着唐儿把牛车赶去后院舍中,自去寺中堂内,召诸小吏进见。他对着门坐在案后,看着站在堂前的诸小吏们,问道:“近几日乡中可有事?”

    一个带头的小吏答道:“前日高素遣人来了寺中,问荀君回来了没有。除此之外,并无他事。”

    “高素遣人来过?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只是说等荀君回来了,请去他家中一见。”

    荀贞微微颔首,心道:“这高素遣人找我,不是为了正旦谒贺,便是也听说了我捕拿胡/平之事。过两天去见他一见就是。”

    他往堂前看去,忽然发现小吏中少了一人,刚才是有七个人迎他,现在却只有六人,心中一动,抬眼向院中看去,正见一人进来,可不就是少了的那个小吏?这小吏急匆匆地登上台阶,脱下鞋子,弓着腰步入堂内,恭恭敬敬地说道:“荀君,寺外有人求见。”

    ——荀贞记得,这个小吏就是他正旦前临走时召见的两个佐史之一,名叫刘德的,乃是专职听讼的一个吏员。他饶有意味地瞧了他几眼,问道:“谁人求见?”

    这个叫刘德的佐史答道:“小人也不认识。那人只说是第三家的宾客,奉其家主之令请荀君赴宴的。”

    “赴什么宴?”

    “这不是正旦才过么?想来应是想请荀君吃酒,以贺新喜的吧?”

    荀贞嘿然,想道:“想不到我这官寺之中,也有第三家的耳目!这小吏适才必是通风报信去了。话说回啦,我才刚回来,就有第三家的宾客闻风到来,那第三家离寺中甚远,料来他家的这个宾客应该是一直等在寺外了。难怪我在城中时,不见有人登门。”略微思忖,又想道,“这第三家的酒宴,我是去,还是不去?”很快做出了决定,挥了挥衣袖,说道,“我刚回寺中,路上疲倦,你去给我谢绝了罢。”

    “这,……。”

    荀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问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刘德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说道:“这第三家乃本乡右族,在乡中德高望重,极俱威势。荀君,就这么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怕是不太好啊。”

    堂下的小吏们虽因“尊者”在上,不敢说话,然而在听了荀贞的拒绝和刘德的此句话后,都忍不住目光交流,最后又齐齐把视线尽数都投注在荀贞的身上,却只见他神色如常,端坐榻上,一手抚弄放在案上的长剑,一手摸颔下短髭,似乎很淡淡地看了刘德一眼,然后听他回答说道:“你说的对。今我为乡中有秩,日后治乡的确需要多靠乡中大族相助,只是我今天确实乏了。……,这样吧,你去给他说,就说等我洗去风尘后,改日必然会亲自登门造访。”

    刘德还想说些什么,荀贞不耐烦再听,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按几起身,对众人说道:“既然这几天乡中无事,我也正好回舍中休息一下。你们各自散了吧。”不等刘德阻拦,提剑出堂,沿着青石板路走出院外,转去后院。

    留在堂上的诸小吏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人开口。好一会儿才有人说道:“荀君这是什么意思?”

    诸吏转望院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青石路净,孤树长大,早不见了荀贞的身影。

    另一人接口说道:“前天我听说繁阳亭拿了胡/平,当时还不敢相信。如今看来,荀君像是真的想要对第三家下手?”他们都知道荀贞是从繁阳亭长任上升迁来的,所以在听闻杜买拿住胡/平后,第一时间就将此事联系到了荀贞的身上。

    又一人连连摇头,感叹地说道:“这第三家确也欺人太甚,平时在乡中跋扈倒也罢了,那第三兰却连荀君的脸面都不给,劫荀君之友,逼迫荀君拿钱赎人。荀君乃荀氏子弟,出身县中名门,听闻他族中有不少长辈都是做过两千石郡守国相的,难免会咽不下这口恶气。前些日我见他没动静,还以为他将气忍下了,却不知原来后手埋在此处,在正旦前日拿下了胡/平。”

    一个四十多岁,留了一部胡须的佐史叹了口气,说道:“这第三家称雄乡中百余年,又岂是能容易拿下的?荀君虽出身名门荀氏,但在咱们西乡却是个外来者,怕是斗不过第三家的。”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又说道,“想那前任乡有秩谢君,生长本乡,其族也算乡中大族了,但是对第三氏不也是百般容忍,千般退让?何况荀君一个外来之人呢?”

    他们作为寺中小吏,议论上官是不对的,但这会儿因为吃惊,却是都顾不得了。

    这个四十多岁的佐史放低声音,又说道:“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们还记得么?第三氏剽悍轻死,门下尽多死士、剑客,荀君若是一意孤行,怕最终也会落个那般下场!你我身为下吏,当为上官着想,诸君,要不然咱们齐去后院舍中,劝一劝荀君?”

    诸吏没一个搭腔的,刘德冷笑说道:“你活腻了,我还没活够呢!‘劝一劝荀君’?你怎么劝?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是咱们能乱说的么?若是传到第三家的耳中,你还要命不要了?”一句话吓得那个四十多岁的佐史面如土色,不敢再吱声了。

    刘德撩起衣袍,迈步出堂,在门口穿鞋的时候,对众人说道:“我在寺中十来年了,加上荀君,已历经三任乡有秩,每年正旦的时候,从来都是乡有秩去拜谒第三氏,未曾见过第三氏来拜谒乡有秩。今次第三家遣人来拜,荀君却给拒绝了,等话传回去,也不知第三明、第三兰会有多么的愤怒、生气!诸君,你们都要小心啊,小心第三氏会迁怒於吾等。”他急着去给第三家的宾客报讯,说完了话,略拱手作揖,又急匆匆地去了。

    第三氏之威,竟至於此!

    ……

    果如刘德的猜测,当第三家的那个宾客将荀贞的答复说给第三明、第三兰后,第三兰当场就勃然大怒,腾地跳起来,把腰上的环首刀抽出一半,嗔目叫道:“荀家小儿,竟这般不给咱家脸面?阿兄,不如今日就点齐人马,杀去繁阳,把胡/平救出!”

    第三明也有点惊讶,不过他颇有城府,却没将心情流露在外,而是按了按手,示意第三兰坐下,眼望堂外天空上云来云去,沉吟片刻,说道:“根据这几天收集来的情报,荀君不是个鲁莽的人。他在繁阳亭时,赈赡孤寡,施恩里民,很是与人为善,也不像个小气的酷吏。虽然我家得罪过他,但只是小事,且也已经把金饼还给他了,你也亲去给他道过歉了,便是有多大的仇也都揭开了,应该不致於此啊!……,他为何拒绝我的邀请呢?”

    第三氏横行跋扈惯了,第三明自认为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想不通荀贞为何不肯给他情面。

    第三兰懒得想,虽然坐下了,怒发冲冠,按刀叫道:“阿兄,管他为何拒绝?既然他不给咱们脸面,咱们也不必再给他脸面了!想咱第三氏素乃乡中大侠,远近的豪桀英雄谁不敬咱家三分?今日却被他将咱家的脸面尽数落下。大丈夫不可受辱!你便允了俺带人去将胡/平救出吧!俺只要半天,就必能把他抢出,顺带将那杜买、陈褒尽数杀了,一雪此耻!”

    “不可胡闹!”

    第三明想了会儿,说道:“是了,荀君与此前的那几任乡有秩不同,他是本县名门的出身,听闻还得过县君的赞许。咱们只派一个宾客去请他,确实有些不妥、失礼。这样罢,此时天色尚早,阿兰,你给我备下辎车,我再亲自去请他一请。”

    第三兰十分不情愿,不过长兄如父,却也无法阻止,恶狠狠、气冲冲地领命而出,把辎车备好。第三明换了身衣服,带了七八个随从,前去寺中,二请荀贞。

    到了官寺门外,他为表示尊重,没有直接进去,下了车,叫看门的老卒再去通报。不多时,那老卒去而复回,说道:“荀君正在沐浴,这会儿怕是见不了你。”

    “无妨。只是今夜的酒宴,荀君怎么说的?”

    “荀君说了,多谢君之好意,只是他刚回寺中,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怕是近期都没有时间。”

    第三明见这老卒眼神不定,有吞吐之意,问道:“你为何支支吾吾?莫非荀君还说了别的话?”

    “荀君倒没说别的话,小人从舍中出来时,荀君的随从们跟小人说了一句话。”

    “说的什么?”

    “说:第三君若是为胡/平而来,要想请荀君放了胡/平,也很简单,不必请荀君吃酒,只需要将酒钱折算送来就行了。”

    跟着第三明来的那几个宾客都是面现怒色,一人怒道:“荀家竖子,竟然敢如此大胆!敲诈到家主的头上了?”

    第三明心中一松,想道:“果如我之预料,这荀贞不过是为敲一笔钱、出一口气罢了。他是城中名门的子弟,又得县君的赏识,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给他点钱不算甚么。”笑道,“你告诉荀君,他的意思我都懂了,今夜必将酒钱送来。”坐回辎车,吱吱呀呀地离开了。

    官寺后院,荀贞沐浴完毕,在唐儿的伺候下穿好衣裳,出得门外,候在外边的小夏、小任问道:“荀君,你为何先前拒绝第三氏,刚才却又叫俺们传话,暗示叫第三明送钱来呢?”

    荀贞洗过澡,浑身清爽,此时站在院中,北风甚冷,透体生寒,虽然冷,当风过时,却觉得似乎将前几日的忙碌和路上的疲惫尽皆吹去,不觉精神一振,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虽官卑,大小也是个乡有秩,第三氏乃我治下之民,我岂能因他家的一个宾客邀请就登门吃酒?所以先前拒绝了他们。”

    “那方才又为何叫俺们传话暗示呢?”

    “第三明乃第三家的族长之子,他亲自前来邀请,我若再次拒绝,未免会惹其疑虑,但是他家我又实在是不想去,所以叫你们传话暗示,令他送些钱来,以安其心。”

    “那等他将钱送来后,真要把胡/平放了?”

    “放了?”荀贞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你现在就去繁阳,教君卿、阿褒过来见我。待我问清了之后,明天一早就上书县中,请县君定他家之罪!”

    虽然听高丙说,“证据”都已经有了,但此事事关重大,荀贞必须得再亲自问一问许仲,只要问过之后,确凿无疑,自就到了动手之时。老实说,他受黄巾起事的压力,实在也没太多的闲心和功夫去和第三家斗智斗勇,只想快刀斩乱麻,尽快把此事处理了,好投入到下一步的计划中。他遥望天际,远处似有彤云,悠悠说道:“我记得年前曾乌云密布,以为是要下雪,却最终云散天晴,看这远处又是彤云密集,也不知这场雪,能不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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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灭族(上)

    这个月才写了不到三万字,交稿都不好意思交啊!本来说19号开始更的,又忙了几天,所以拖到现在。这么多天没写,手好生。

    今天起恢复正常更新。

    ——[搜索最新更新尽在.cc]

    许仲、陈褒来到,荀贞在后院与他们相见,因为时间紧迫,也没多说,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高丙去高阳里见了我,说诸事已备,只欠东风。可是么?”

    许、陈两人心道:“‘只欠东风’什么意思?”他两人都不蠢笨,虽不知此句的出典,但联系上下文却也能大概猜出意思,许仲答道:堂外看了看,见院中没有外人,只有唐儿在拿被褥出来晒,院门口并有小夏、小任两个站岗放哨,当下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走到荀贞所坐的案前,递将上来。

    荀贞接住,见是一片竹简,上边写了两行字,每行四字,写的是:“生子两头,天将二日。”顿时心中了然,嘴上却故意问道:“此为何物?”许仲答道:“此即为将要从第三氏家中搜出来的罪证。”陈褒笑嘻嘻地接着说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妖言,罪及三属。”

    去年夏天,洛阳有一女子生儿,两头四臂,被视为妖孽。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洛阳周边的郡国,颍川郡离洛阳不远,郡中人也大多知晓此事。“生子两头”,说的就是这件事了。人只有一个头,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所谓“天无二日”,而如今人有两头,那岂不是说“天将二日”了?荀贞心道:“这八个字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显然了,许仲、陈褒这是想用“妖言罪”来陷害第三氏了,而实际上,“生子两头,天将二日”这八个字也的确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妖言”。

    何谓“妖言”?不祥、『惑』众之辞即为“妖言”。按照律法,凡犯此罪者,轻则族灭,重则罪及三族,乃至会牵连到门下的宾客、故旧、友朋。

    荀贞很满意,看来许仲、杜买、陈褒是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拿出的这个罪名也正合适。

    他将竹简还给许仲,轻扣案几,说道:“如此,你们回去告诉杜买,叫他明天一早就上书县君,告发第三氏妖言『惑

    平是在繁阳亭被捉的,杜买乃是第一经手人,这个告发人非得由他来当不可,荀贞不能越庖代俎,不过,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又说道:“并告诉杜买,叫他另写一份告发的文书给我,我好也同时上书县中。”

    只一个杜买,也许县令朱敞不会重视,但如果再加上他,有荀氏的招牌在,朱敞不重视也得重视了。果然,次日,当杜买和荀贞先后上书县中后,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县吏骑马来了乡中,却是荀贞的熟人,门下贼曹秦干。

    ……

    汉承秦制,言论重罪共有四种,分别是:诽谤、妄言、非所宜言和妖言。除了“非所宜言”之外,其它三个动不动就是处以“族刑”,也就是诛族。因其刑重,并且又是言论罪,所以此类罪又和那些刑事罪有不同之处,最大的区别就是:刑事罪,比如杀人放火,偷盗抢劫,都有确凿的证据,而此类罪却因是“因言获罪”,在证据上不好确定。换而言之,也就是可以理解为: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你没罪你就没罪。也正因为这个特点,在酷吏的手上,此类罪名常被滥用。

    秦干见了荀贞后,第一句话就是:“荀君可知‘妖言’罪名之重?”他久任门下贼曹一职,深知“妖言罪”的分量,绝对是一个大杀器,故此头一句就问的这个。

    “知道。”

    “我来前,县君说,繁阳亭乃君前任之地。今杜买与君前后上书,告发第三氏妖言『惑』众。县君让我问你:告发第三氏到底是繁阳亭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没人是傻子,胡

    平又不是繁阳亭的人,却在除夕日在繁阳亭被捉,随后不久,荀贞就与杜买先后上书告发第三氏妖言『惑』众,明摆着的,这其中必有内幕。

    荀贞面不改『色』,答道:“第三氏家中宾客胡

    平应邀在繁阳亭吃酒,因为博戏赌钱,被杜买拿下。胡

    平为赎罪,主动告发第三氏家主有妖言之罪。这种种经过,下吏已在上书中写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此案与你无关?”

    荀贞默认。

    秦干哪里肯信他!紧紧盯着他,说道:“妖言之罪,一人犯罪,禁至三属,动辄牵连上百,乃至数千人。去年,兖州刘氏妖言案,最终获罪的有四百多人,近半被杀,余者大多被流放千里。……,荀君,你既知此罪之重,那么你可有确凿的证据?”

    “兖州刘氏妖言案”,荀贞听闻过一二。这刘氏乃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家中甚富,本来称雄县乡,却就因为一个“妖言”之罪,一夜之间,族人或被诛、或被流放,尽数受到牵连,偌大的一个家族就此烟消云散。

    荀贞听了秦干的质疑,不慌不忙,叫侍立在堂门口的小夏:“将昨天第三家送来的东西拿来!”秦干狐疑等待,不多时,小夏捧着一个漆盘进来,放在秦干案前,掀开上边的布帛,『露』出其中的物事,却是五锭金光灿灿的金饼。秦干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昨天第三家给下吏送来的东西。秦公,请你试想,若不是心中有鬼,第三家又岂会肯用这五块金饼来换胡

    平一人?胡

    平只是他家的一个宾客而已,哪里能值这五金之钱!”

    秦干沉『吟』不语。

    荀贞又道:“其实,下吏早在前几天就接到繁阳亭的上书报案了,正因为知妖言罪名之重,所以当时没有上报县君,而是令杜买仔细核实,以免有误。杜买再三询问胡

    平,并遣人去桑阴亭暗中打探,有很多人都证实了第三氏确实常出妖言。”

    “按你这么说,此案是证据确凿了?”

    “第三氏不仅常出妖言,繁阳亭在这几天的暗访中,并且发现其族跋扈乡中,鱼肉百姓,所犯之罪极多。这里有一个大概的记录,请秦君观看。”

    小夏拿来一份文牍呈给秦干。

    秦干打开细看,不觉触目惊心,见其上共罗列了三十几条罪状,当头第一个是“群盗”,第二个是“隐匿亡命”,第三个是“贼杀”,另外又有私杀奴婢、和『奸』等等诸罪。

    这些罪状不是一个人犯下的,每条罪状前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其罪名,再后边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来,牵涉到了第三氏族中的二十多人。——也亏得许仲、江禽等皆为本乡轻侠,交际广泛,人脉很广,才能够在短短几天内搜集到这么多的罪证。

    他将文牍看完,怒道:“我虽非本乡人,平时也听说过这个第三氏,知其常年横行乡里,自称闾里大侠,以武犯禁,只是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跋扈、罪恶!若这些罪名皆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

    荀贞心中一动,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想道:“‘若这些罪名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猜出了‘妖言’其实只是诬陷?”要知,只凭“妖言”一罪就可令第三氏族诛,然而秦干却不提“妖言”,只说如果这些罪名属实,那么族其三属也不为错,很像是在“避实就虚”。

    荀贞猜测的没错。“妖言”罪因其特点,常被地方长吏使用,用来诬灭治下的大族,或以立威、或者借此谋夺钱财。就如那个“兖州刘氏妖言案”,办此案的人便是一个新上任的县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明显是为了立威。因此,秦干虽然不知第三兰拦劫乐进之事,但却也十分怀疑荀贞办此案的动机。不过,他尽管刚正严直,却也不是不知变通,正如他说的:“若这些罪名皆属实,那么灭其三族也不为错”。

    荀贞问道:“那么?”

    “我这就回县中,请县君派人暗中核查,若这些罪名皆属实,便捕其全族!”

    听了他这句话,荀贞想道:“果然,秦干不相信第三氏有‘妖言’之罪,听其话中意思,主要还是看这份文牍上的罪状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便族第三氏。”虽然秦干不信第三氏有“妖言”之罪,但荀贞却也并不担心,因为这份文牍上的罪状,每一条都是真的。

    ——

    1,妖言。

    秦汉“妖言案”甚多,远则如秦之坑儒,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又如秦末,“今年祖龙死”之语。

    西汉武帝给州部刺史颁布了六条监察条例,叫“六条诏书”,其中第三条,“是考察郡国长官在刑狱方面的处置是否得当,以及观察‘山崩石裂,妖祥讹言’之类的灾异现象。也就是说,地方上的‘妖言’是刺史必须留意收集和追查的重要信息”。

    西汉的淮南王刘安因“荧『惑』百姓,妄作妖言”,不但本人『自杀』,王后、太子、涉案宾客“皆族”,且受到牵连的“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到了东汉,此类的案件更多,“一人犯罪,禁至三属”。永寿元年(155年),“刘陶上疏桓帝痛陈时弊,有‘高门获东观之辜,丰室罗妖叛之罪’之语,可知以妖言获罪、以妖恶连坐,已成当时严重的社会问题,即使是豪门巨室,也难逃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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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灭族(下)

    这些天虽没写东西,但可能也正是因为没写东西,所以自觉脑子轻明了许多,想通了很多写作上的问题。之前写得慢,主要是因为不想重复上一本书,想做点改变,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可是该怎么写,却又没有想好。现在好像清楚了一点。

    ——

    因为“妖言”罪重,故此县令朱敞在先后接到杜买、荀贞的上书报案后,为谨慎起见,这次只派了秦干一人来乡中问话。秦干也没有带随从,单人匹马,静悄悄地来,动静不大,直到他离开回县,也没有惊动到第三氏。

    在给荀贞送去了五块金饼后,第三明自以为看透了荀贞的意思,对左右说道:“荀君出身名门,族氏显赫,贵重州郡,以他的家声来说,别说在县中,便是在郡里做个百石吏也是绰绰有余的,却偏来咱们乡里,先当了个斗食亭长,又做有秩蔷夫。老实说,我本来觉得古怪,想不通他是为什么的,但今天我总算明白了!”

    有那一等有眼『色』的宾客,见他兴致颇好,便凑趣说道:“小人等愚笨,却还不明白,斗胆请家主批讲一二?”

    第三明指了指堂外的天空,说道:“如今的世道,有钱通达,无钱困穷。以天子之尊,尚且西园卖官,何况荀君?他放着县里、郡中的百石吏不做,巴巴地跑来乡下又当亭长、又做有秩蔷夫的,摆明了是为了一个‘财’字啊!须知,县中、郡里的小吏虽然俸禄高,但成天待在官寺、舍中,在县君、府君的眼皮子底下,哪里能比得上在野亭、野乡里为吏的自在?”

    宾客大拍马屁,说道:“家主说得对,家主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有对县吏、郡吏略微了解一些的亦说道:“可不是么?县吏、郡吏虽然风光,但除了那些有实权的,如功曹、督邮之类,其它的实际上都只不过是县君、府君的门下走狗而已,平时既不得自由,也没什么油水,空吃一份俸禄罢了,的确不如在乡下当个小吏舒坦。谚云: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看来这荀君的确是打的这个主意啊!要不然,他也不会收家主的钱了。”

    第三明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世道,无论官、民,皆不易也。平头百姓就不说了,咱们家还算好点的,看那些没钱家贫的黔首,为了一口饭吃,或卖身为奴,或卖妻卖女,种种凄惨可怜,实令我不忍见之。”

    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宾客们少不了称赞一句:“家主慈悲心肠。”

    他接着说道:“还有那些做官为吏的也不容易。自天子西园卖官以来,凡新上任者,都必须先按秩纳钱,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郡里,听说新来了一个郡守。郡守,两千石,依天子之令,那可是必须要交两千万钱才行的!好在这位郡守姓阴,乃是出身南阳阴氏,有名的‘后家’,家中本就有钱,加上又是四姓小侯之一,也许会再给他减免一些,但再少再少,怕也得一千万钱往上。……,一千万钱,你们想想,也就是像阴氏这样的豪姓右族才交得起,换个寒家出身的子弟可交得起么?便是荀君,我听闻他家不算有钱,只是中人之家,顶多十万家财,他也交不起啊!就算出身名门又怎样?没有钱还是寸步难行!……,也难怪他先来乡中敛财。”

    满堂宾客,跪坐席上,都齐声叹气,说道:“民不易,官亦不易!”

    这第三明和第三兰不同,虽然也不怎么读书,但毕竟年岁大了,早过了一味争强斗狠的年龄,对朝政、时事还是了解一二的,一番话说下来,倒也称得上中允二字。如今时政的弊端,可以说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只可惜,朝堂之上阉宦横行、党争激烈,无论清流还是浊流,多半的精力都在党争或捞钱上,加上积重难返,虽上下皆知其弊,终是无能改也。

    见他感慨完了,有宾客问道:“家主,钱也送过去了,那胡

    平?”

    “不怕他收钱,就怕他不收钱。钱既收了,想必胡

    平至迟明天就能回来了。”

    ——这不怪第三明轻忽大意,实在是谁也想不到荀贞竟是想要将他家灭族。毕竟说到底,第三氏和荀贞的矛盾只是路上的一次劫道罢了,而且事后,在第三明闻讯得知后,他一再拿低做小,又是道歉、又是送钱,不管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他的“诚意”已然足够。

    如果荀贞像他说的,“当官只是为了发财”,那么这个过节自然可以就此一笔揭开,只可惜,荀贞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些许钱财,身外之物,又哪里比得上自家的『性』命要紧?若是对他的“大志”有助,那么他宁愿伏低做小,纵是反过来向第三氏赔礼道歉都成;可如果对他的“大志”有碍,别说翻脸无情、灭其全族,便是灭他十族也在所不惜。

    ……

    第三明错就错在完全误判了荀贞的意图,失之毫厘尚且差以千里,何况完全误判?第二天,果然有人来到他家,却不是他等待已久的胡

    平,而是三十多个执矛披甲的甲士。

    带头的三个人,一个秦干,一个荀贞,另一个是本乡游徼左球。

    甲士中有一小半为秦干从县里带来的县卒,剩下的大多是本乡的轻侠。荀贞以“第三氏称雄乡中,族人众多,又有宾客,一向好勇轻剽,并且其家中藏匿的又有亡命不法之徒,如果去的人少了,怕会控制不住局面”为理由,专门将许仲、江禽、高甲、高丙、苏则、苏正诸人从繁阳、东乡诸亭召了来,以壮声势。此外,又有文聘获悉,也带了四五个宾客与秦干同来相助。

    守门的两个第三家宾客见他们气势汹汹地杀来,不觉愕然惊诧,其中有个机灵的掉头就往门里跑,想去通知第三明,还没有跑得两步,荀贞转首叱道:“贼子畏罪逃窜,谁愿将之拿下?”

    诸轻侠中善弓矢强弩的有两人,一个是苏则,擅弓矢,一个是高丙,擅用强弩。此时诸人离第三氏门口还有数十步距离,步行的来不及赶上,也来不及拉弩,苏则甩手抽箭,张弓『射』出,只见箭如流星,正中那个宾客的后背。这个宾客惨叫一声,倒在门内。

    荀贞见『射』住了人,这才对秦干解释,说道:“第三氏聚族而居,本里中小半人家都是他们的族人。今次捕贼,当速战速决,若是拖延,怕会迟则生变,适才事急,未及向秦公请示,下吏便令人『射』箭,实为万不得已,还请秦公勿怪。”

    秦干点了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

    他上次来乡中,回县里后,将荀贞所言禀告给了县令朱敞,并将荀贞搜集到的第三氏罪证呈上。朱敞看后,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召来了上任西乡蔷夫的谢武,细细询问。

    谢武不敢隐瞒,免冠避席,伏地请罪,如实回答,说道:“第三氏乃田齐后裔,自移居本县后,百年来多行不法,只是因其势大,历任蔷夫皆不能治也。下吏昔日在西乡任上时,也尝受其欺凌,非常惭愧,请县君将我免职。今荀君所言、所举,皆属实。”

    朱敞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当时说道:“豪强大族,仗势横行,素来难治。你之苦衷,吾自知矣!”没有责怪谢武,而是对秦干下令,“既然事皆属实,便拨给你县卒十人,使西乡有秩荀贞、游徼左球为副,明日便去乡中,按此文牍上的名录,捕拿案犯!”

    ……

    秦干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大步走到第三明家门外,按剑直立,吩咐侍从展开文牍名录,指派吩咐诸人:“荀君,请你带人搜拿第三明家。左君,请你带人分别去余下第三氏各家中拿人!我在此,等候两位归来。”

    荀贞、左球齐声应诺,各自带人,分头行事。他们从进入里中到现在,三十几人一路闯来,动静很大,早惊动了不少里民,许多人家都打开了院门,偷偷地往外观瞧。家里人多的,不免窃窃私语:“那不是本乡的有秩荀君么?带了这么多人来,想干什么?”

    “‘搜那第三明家’、‘去余下第三氏各家中拿人’?难道、难道是来捉拿第三氏的么?”

    里民们都是惊奇不已。想那第三氏称雄乡中上百年,从没有那个官吏敢来拿人的。特别是十五年前,风闻他家刺杀了当时任上的有秩蔷夫后,乡中的吏员更是对他家敬畏之极。这位“荀君”上任才不过几天,却就竟敢前来拿人?看架势,不但是拿人,恐怕还要抄家!

    有知晓些内情的,说道:“去年底,第三家的第三兰在里外官道上劫了一个行人,据说这个行人乃是荀君的友人。荀君今日带人前来,怕是与此有关!”

    这些说话的都是旁姓人,也有第三氏的族人在其中,听闻不好,一个个忙不迭地想要关门,只是已经晚了。左球带了十来个甲士,在熟悉第三氏族人的一个本地轻侠带领下,俱皆长矛在手、刀剑出鞘,恶狠狠地扑了上去。胆弱的第三氏族人,俯首就擒;胆壮的第三氏族人,拔刀相抗。一时间,呼叫连连,喊声不断。

    荀贞领了许仲、文聘,带着江禽、高甲、高丙、苏则、苏正诸人,并及两三个县卒,冲入第三明家中。

    在第三氏众多族人中,第三明的家是最大的,家里人也是最多的。他们虽只有兄弟两个,但门下养的剑客、宾客很多,加到一块儿怕不下二十多人,这要是被他们反应过来,彼此交手,怕会死伤不少,只是这会儿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防备。前院里本有四五个宾客在晒太阳,慌忙窜起,还没将刀剑抽出,已被江禽、高甲诸人按倒。江禽问道:“如何处置?”

    荀贞今天来,除了第三明、第三兰以及他俩的父母、亲属外,就没想过留活口。因为即使按照“妖言”罪,最多也是株连第三氏本族之人,他们养的宾客就算受到牵连,估计也不会被处死罪,留下来,岂不是给自己添堵么?谁能保证这些宾客、剑客中没有一个、两个忠心耿耿,日后会为第三氏报仇的?他虽对汉末历史的细节不太了解,但是却也知道孙策是怎么死的。

    为免得秦干听到,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往下一挥。江禽了然,拽起手下宾客的脖子,横刀拉过,登时鲜血四溅,那宾客捂住脖子,弹腾了两下,就此归西。高甲诸人有样学样,眨眼功夫,前院已横尸数具。

    荀贞脚下不停,在许仲、文聘的护卫下,直入后院。

    此时天未及午,第三明昨夜饮酒太晚,尚未起床。

    第三兰起来了,正和几个宾客在后院举石,打熬力气,听到前院的动静,丢下石锁,赤着上身往外走,正与荀贞等人碰面。他愕然诧异:“你来做什么?”随即看见了随后进来的江禽、高甲诸人,他们刚杀过人,手中所提的刀剑上皆是鲜血淋淋。第三兰顿时失『色』,猜出了荀贞的来意,转身就跑,想要去墙边的兰锜上拿兵器,未奔上几步,江禽、高甲已冲至近前。

    江禽提刀便砍。第三兰侧身躲过,平地跳起,见不及去拿兵器,索『性』抓起丢在地上的石锁,劈头朝江禽打来。这石锁既厚且宽,怕不下四五十斤,江禽不敢硬顶,闪身避开。第三兰嗷嗷大叫:“大兄!大兄!荀家小儿杀上门来了!快些起来,带阿翁从后门逃走。”

    他只是粗莽,人不傻,见荀贞带人杀来,自家仓促无备,料来是难以抵挡的,所以没想着杀回去,只想着能将自家父亲救出。高甲趁他高叫分神,挺刀杀来。第三兰将石锁回击,恰打到刀尖上,只听得“嘡啷”一声,将高甲手中的长刀击成两半。高甲手上发麻,只觉臂膀都是又疼又酸,吓了一跳,叫道:“好贼子!好气力!”也不敢硬顶,忙闪身跳开。

    江禽、高甲两个将第三兰缠住,许仲、文聘诸人一拥而上,把另外的几个宾客尽数砍翻。荀贞听见第三兰的大叫,怕第三明得了提醒,别叫他真护了其父逃走,忙提刀在手,亲带着许仲、文聘等往后院的屋中奔去。

    第三明家中的后院占地不小,屋舍甚多,一时间,也不知第三明是在哪间屋中。荀贞令道:“仲业,你带两个人去后门守住,莫叫逃脱一人!”文聘应命,带了两个宾客守在后门。荀贞、许仲、高丙、苏则、苏正诸人两人一组,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闯进去。

    屋子有的是空的,有的住的是宾客、奴婢。有了前院的例子,也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只要不是第三明和他的家人,荀贞、文聘等都是一刀一个,接连杀了七八人,直闯了好几间屋,才找着了第三明。

    第三明昨晚喝得多了,从醉乡中醒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文聘、苏则一把按下。文聘叫道:“荀君,在这里!”荀贞快步过来,当面审看,见的确是第三明,吩咐高丙等:“捆了!”第三明恍过神来,只穿了个小衣,趴在地上,挣扎大叫:“荀君!荀君!你这是何意?”

    高丙倒转刀柄,往他头上重重一击,嬉笑说道:“你犯的案子发了,荀君今儿是来拿你归案。”

    “我犯了何罪?”

    “妖言『惑』众。”

    第三明愣了愣:“妖言?”

    就各种灭族重罪来说,“妖言”罪可以说是出现比率最多的。第三明对此也是非常了解,稍微楞了下后,立刻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脸『色』惨白,拼命挣扎,大叫道:“我家素来守法,向为本地良民,何来妖言之罪?冤枉!冤枉!”

    许仲从怀中取出一片竹简,扔到第三明面前,说道:“冤枉?有此罪证,哪来的冤枉?”

    第三明瞪眼往竹简上看,不认识写得什么,问道:“这是什么?上边写得甚么?”

    “生子两头,天将二日。”

    第三明终於明白过来,嗔目切齿,瞪着荀贞,叫道:“竖子!你欲诬告我家?”荀贞懒得搭理他,事情都明摆着了,还用多说了?命许仲,说道,“第三明、第三兰皆无子女,去将第三明的妻、父抓来,一并押出,并将这块竹简,这个罪证一块儿交给秦公。”说完,转身就走,走出门外了,兀自听得第三明嘶声大叫:“悔不听吾弟之言,叫你活到今日!”

    荀贞想道:“闻言十五年前,第三氏杀了当时任上的有秩蔷夫。杀官,也是一条重罪,只是因没有证据,我没有将之写在给秦干的文牍上。如今拿住了人,倒是可以拷掠一番,得出实情了。”回到院中,吃了一惊,却见江禽、高甲两个还没拿下第三兰!不但没有拿下,反而节节败退,似乎力不能支,嘿然心道:“这第三兰倒是十分骁勇剽悍!只可惜不能收入手下。”

    江禽号称“手搏第一”,高甲亦是本乡轻侠中的佼佼者。他们两人联手,居然还敌不过第三兰,可见第三兰的武勇了,若有机会,等将来『乱』世之时,说不得也是一员虎将。只是可惜,正如荀贞所想,虽然此人骁勇剽悍,却不能收入手下,便是惜才、爱才也无用也。他招手换来苏则:“你且助江、高二君一箭之力。”

    苏则适才冲入院中后,已将弓矢放回袋中,此时重又取出,沉气静立,觑得空暇,一箭『射』出,中了第三兰的脖子,血如泉涌。荀贞松了口气,欲待往院外走时,猛听得第三兰闷吼一声,反手将箭矢拔出,也不管它鲜血喷涌,骤然回身,看见了荀贞,举手便将石锁投掷过来。

    那石锁挟带风声,迎头砸来。荀贞急忙改向前为侧跃,因为变换步伐太快,没能掌住平衡,跌倒在地。“砰”的一声巨响,石锁砸到他的脚前不远,再差两三步,恐怕他的腿脚就保不住了。刚才是第三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改荀贞被吓出一身冷汗,好在还记得有众轻侠在侧,他不愿失了姿态,勉强沉住气,撑地站起。将将站起,第三兰『揉』身扑来。

    江禽、高甲、苏则以及站在左近的高丙诸人俱皆失『色』,个个奋不顾身,或去扑捉第三兰,或挺身挡在荀贞身前。守在后门的文聘也是疾奔过来。

    江禽手脚灵活,抓住了第三兰的脚脖子,将之拽倒地上。因受不了第三兰的冲劲,江禽也随之摔倒,在地上打了个滚,纵身扑跃,压到他的身上,想去扼其咽喉。第三兰嘶吼闷叫,一拳击出,打在江禽的脸上。江禽身子才趴到第三兰的身上,立时又被打了出去。

    第三兰翻身欲起,高甲冲到,压到他的背上,又将之压倒在地。第三兰双眼通红,脖颈上鲜血激涌,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力气却好似半点没受影响,一肘打出,打到高甲的肚腹,高甲吃疼,痛叫一声,整个身子不由自主蜷曲起来,像个虾米似的。

    第三兰按住地面,撑起身,站立起来,直勾勾盯着荀贞,迈步上前。饶是荀贞沉静,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苏则没时间再去『射』箭,丢下弓矢,弯腰低身,疾奔冲上,拿出了摔跤的手段,抱住第三兰的腰部,想把他摔倒。第三兰纹丝不动,提起他的腰带,反将他甩手扔出。

    文聘杀到,挺剑直刺。第三兰压根就不躲避,伸手把剑刃抓住,侧身抬脚踢去,中了文聘的膝盖。文聘到底年少,力气没有长成,应脚跌倒。斗至此时,第三兰因为一再大动作,从脖子上涌出的鲜血几乎已将他全身染透,走过处,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却依然未倒,摇摇晃晃地继续往荀贞走来。

    这时院中还有七八个别的轻侠、县卒,本来也都是往这边冲的,但眼见第三兰如此威势,不觉胆颤心惊,冲出的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荀贞此前曾带人救援临部,夜杀群盗,不是没见过血、没杀过人的,但此时此刻,目睹此般情景,却也惊骇至极,心中砰砰直跳,有意避让,但又不愿被诸轻侠轻视,勉强定住心神,握紧了刀,等他近前。

    便在此时,他身后有一人跃出,急冲几步,到第三兰的身前,屈身抬腿横扫。也不知第三兰是否因为失血过多,神志不清的缘故,这一下没能躲开,仰头摔倒。这人随即回腿屈膝,压在第三兰的胸口,手中环刀抽入他的脖中,紧跟着抽刀出来,若说刚才的血涌像是喷泉,这回就像是大河决堤,直喷溅出十几步远。第三兰吭吭哧哧叫了两声,死不瞑目。

    杀了第三兰之人,却正是许仲。

    荀贞惊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吹,遍体生寒。像是怕第三兰再跳起来,又像是呆住了,他盯着第三兰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刀回鞘。

    江禽、高甲、苏则、文聘四人分别从地上爬起,『揉』着伤处,或者吸着冷气,或者一瘸一拐,走到荀贞身边,说道:“我等无能,未曾截杀此贼,以至惊动君前。请荀君恕罪!”另外七八个适才逡巡不敢上前的轻侠、县卒,更是惭愧,上前请罪。

    荀贞尽管刚受惊吓,但仍然注意到了这几个请罪的轻侠、县卒之惭愧表情,故作轻松,哈哈笑道:“第三兰真猛士也!受重创而不倒,彷如山中猛虎。适才之情景,我亦胆寒,况且诸君?若非诸君相救,怕我已不能幸免。诸君何罪之有?”对押在边儿上的第三明说道,“你家中有此虎弟,难怪能横行乡中!如此猛士,虽然死了,但也不可轻侮,你放心,我会请县君将其厚葬的。”

    第三明呸了一口,叫道:“小儿!我便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已是将死之人,荀贞自不会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微微一笑。

    见第三家门下的宾客、剑客、奴婢已经尽皆身死,也已将第三明的妻、父捉到,他说道:“人已抓齐,不能让秦公久候,诸君,咱们这就出去罢。”经过第三兰的尸体时,犹自后怕,不由又多看了两眼,想道:“可惜!可惜!”

    他后怕的,自是没有想到第三兰居然如此勇猛,这还是没让他拿到趁手的兵器,若是再给他件兵器,恐怕在场的这些人要死上一半;而他可惜的,当然是此等猛士,却无法收容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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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买马(上)

    直到出了第三明家的院门,荀贞还在隐隐后怕。

    他穿越至今也有十来年了,认识了不少人。两汉之时,文武的分界并不明显,所谓“出将入相”,很多的士子都是文武双全,例如荀衢就擅长击剑,又如他那个喜好收集瓦当的族人荀成,也很精擅骑『射』;除此之外,在繁阳亭认识的许仲、江禽、高家兄弟、苏家兄弟也皆是勇士,但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第三兰的。可以说,第三兰是他穿越至今所见所闻之第一猛士。

    他想道:“真是可惜,这样的猛士却是我的敌人。”动了心思,决定,“等此件事了,我当仔细询问乡吏,问问乡中还有没有别的出名勇士。不求能胜过第三兰,只要能与相当也好啊!”

    秦干在里中等了这么半晌,依然是保持着刚才站立的姿势,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游徼左球已经把其它涉案的第三氏族人悉数逮捕,总共有二十来人,皆靠墙蹲坐,十来个县卒、轻侠挺刀立在他们身前,以作监视。

    荀贞快步上前,先把“搜出来”的竹简呈给他,说道:“此物是从第三明室内搜出的。”秦干接过,低头瞧了两眼,不置可否。荀贞接着禀报:“第三明及其家人已被下吏拿下。”

    秦干把竹简收入怀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了被带出院门的第三明几人,微微蹙眉,问道:“只有三人?这个是第三明?这个是他的父亲?那个女子是其妻?……,不是说,第三明还有一个同产弟?”

    “其弟第三兰,适才拒捕,被格杀当场。”

    “他门下的宾客呢?为何不带出来?”

    荀贞不动声『色』地答道:“其家中宾客皆凶悍轻死,不愿就擒。下吏万般无奈,只得将他们也一并格杀当场。”

    秦干看了他一眼,满脸的不相信,若说有一个两个拒捕的,他相信,但要说全都拒捕,谁会相信?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往一瘸一拐的江禽、高甲、文聘、许仲几个人身上打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汉的律法承前启后,承接前秦,为后世沿用,单就法律的角度来说,虽有严苛的一面,如“因言获罪”这些,但也有人『性』的一面,如禁止吏员夜入民宅捕人,又如在拘捕疑犯时不鼓励杀伤,以不伤害被拘捕人为原则,如果无故杀伤疑犯,拘捕者甚至还要承担刑事责任。

    荀贞刚才在院中,不分青红皂白,将第三明家中的宾客、奴婢杀了个干干净净,严格来说,这是触犯律法的,然而却因为他有荀氏的背景,秦干尽管不信他的说辞,却也不愿与之计较。——无故杀伤是触犯律法的,但若是像荀贞说的那样:“疑犯拘捕”,却是可以将之杀死而无罪的,只是“半购赏之”而已。“购”就是悬赏,也即:应给予追捕者的奖励只付给一半。

    见疑犯全都被拿下、带来,秦干按着名录,又一一点名,确保无误后,也不多话,只对闻讯赶来的里长、里父老说道:“这些都是案犯,我要把他们带去县里审问。另外,第三氏还涉嫌妖言『惑』众,在审清之前,你要将他们其它的族人、宾客看住,一个都不许出里门一步!”

    第三氏是个大族,这次秦干捕拿的都是男子,而且只是一部分男子,还有不少的人没被捕拿。如果“妖言”罪坐实,至少是要牵连他们全族的,所以秦干交代里长看好第三氏其它的族人。

    里长面如土『色』,汗如浆出,唯唯诺诺,只知点头应是。

    荀贞说道:“秦公,第三氏素来轻悍,虽然此次捕拿了其族中的大部分男子,但剩下的还有不少人,情急之下,恐怕他们会狗急跳墙,有铤而走险的可能。这里中既无兵卒,又少壮士,只凭里长、里父老两个人,怕会看不住他们。……,不如,留下几个县卒?”

    秦干拈须沉『吟』,片刻后,说道:“如今县中县卒也不多,此次拿了这么多人回去,也需要他们看守。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样吧,……。”他对那里长说道,“我给你留下五个人,协助你看管第三氏族人。”又对荀贞说道,“我见你的这几个随从皆似勇士,你也留下几个人罢。”

    荀贞应道:本来就是想留下几个人的,不亲自派人将第三氏的族人、宾客全部看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当即令江禽、高甲、高丙,带了两三个轻侠留在里中,其吃住自有本地里长安排。

    秦干打头而行,两个甲士随其左右,皆执长矛,挺胸而行。后头是左球,带着几个县卒押送第三氏的那些被捕族人。再后边是荀贞,带着许仲、苏则、苏正诸人押后。

    连疑犯带甲士,一行五六十人,迎着萧瑟的寒风,从巷中走过。巷子两边各家各户,俱皆胆颤,伏在门内,恭送他们离开,不敢抬头。听得他们脚步声走远,有胆大的方才敢膝行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看,人群中,一个特别显眼的背影落在眼中,头裹帻巾,腰佩印绶,侧边带刀,昂首直行,可不是正是荀贞!有里民不觉感慨,说道:“往日也曾在集上见过荀君,当时只觉他恂恂儒雅,不敢信他任亭长时曾闻鼓而起,夜半击盗!今日观之,我方信矣!”

    这说话之人大约读过书,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

    荀贞将秦干送到乡界,拱手作别,看着他与左球将第三氏疑犯押送走远后,转首对侍从左侧的文聘说道:“仲业,我有一事相求。”

    文聘一怔,说道:“君待我有大恩,我视君如师长。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荀君,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来。不论我能办得到、还是办不到,都必尽力而为。”

    “你也和秦公一起回县里去吧。回去后,替我给你从父说一句话。”

    文聘的从父自然就是文直,在县中任职,是县令朱敞的同乡、亲信。文聘问道:“什么话?”

    “‘树德莫如滋’。”

    “‘树德莫如滋’?”文聘立刻明白过来,应道:“是!”弯腰作揖,行了个礼,招手叫宾客把自家的坐骑牵来,翻身上马,带人自去。

    许仲、苏则、苏正诸人或者不读书,或者只是识字而已,不明白荀贞说的那五个字是什么意思,文聘却是知道的。“树德莫如滋,云疾莫如尽”。荀贞说的重点显然是后半句。

    荀贞负手立在乡界,看文聘催马疾行,撵上秦干等人,两拨人合成一队,在官道上渐行渐远。一阵北风吹来,卷动路边田中的麦苗,如波涛起伏,远望青翠可喜。再远处,有些许树木,稀稀疏疏的,早落光了叶子,唯余干枝,亦随风摇摆。瑟瑟风声,充满田野,争入耳中。

    许仲见他看的入神,问道:“荀君,在看什么?”

    “你看这田野翠绿,远树枯瑟,一枯一荣,却又彼此融洽,令人惊叹。天地造化,竟至於斯!”

    许仲、苏则、苏正诸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本以为荀贞或是在回味今天捕拿第三氏时的惊险,又或者是因为事情办成而正在放松,却全都没有想到他却说出了这么一段话来。

    苏则问道:“荀君你在说什么啊?”

    荀贞心道:“我在说的自然是冬已去,春已来,今日拿下第三氏,乡中的枯枝已去,余下的,只等麦苗长成,便是收获之日了。”微微一笑,说道:“我在说,今天顺利拿下了第三氏,感觉身上的压力为之一轻。大苏君、小苏君,你们先别急着回繁阳,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酒!”

    众人大笑,轰然应诺,簇拥着荀贞,转回乡中。

    ……

    荀贞顺利拿下第三氏族人,虽然“妖言”罪还没落实,但有了文直在其中活动,再加上秦干之前不是承诺的承诺:“若这些罪名皆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个罪名也就能坐实了。至於县令朱敞会不会认可?以他对荀贞的欣赏和荀贞荀氏的背景以及新来的郡守是荀氏姻亲这种种情况来看,料来他也绝对不会节外生枝的。

    果然,三日之后,经过朱敞的亲自审问,有胡/平的人证,有“生子两头,天将二日”的“物证”,又有第三明因为受刑不过,为求早死,而承认的“罪行”口供,诸般证据齐全,算是彻底将此罪坐实,办成了“铁案”。

    县中没有杀人的权力,朱敞随即上书郡中,请郡中审核、批复。郡守阴修是荀氏的姻亲,负责审核的吏员在听说此案是由荀贞告发的后,自无拦阻之理,痛痛快快地画了一个诺。偌大的一个第三氏,加上被牵连到的宾客、亲戚、友朋,三百多人的『性』命,就此完结。

    当秦干再次带人,回到西乡,去朱阳里捕拿余存的第三氏族人时,整个乡里都被惊动了,围观的人足足上千。这第三氏平素跋扈乡中,民愤极大,黔首百姓们早就饱有怨言,此时才不管他们到底有没有犯下“妖言”之罪,眼见着那些往日盛气凌人的第三氏族人、宾客等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带走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之声。声震屋瓦,响遏行云。

    乃至有跪地叩首,高呼:“父母神明的。”“父母”,自是称呼荀贞;“神明”是夸他睿智。

    秦干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等到了乡界、送他的荀贞要折回乡中时,他拉住荀贞,走到一边,说道:“第三氏今番遭罪,将被族灭,也算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荀君,此等事可一不可二。为政之道,当在宽柔,不可一味强横严苛,更不能为求私利而给治下之民罗织罪名。要做循吏,万万不可做酷吏啊!

    “君博通今古,当知凡为酷吏者,纵有一时之快,终难以善终。前汉之苍鹰、屠伯,皆触律伏法,张汤『自杀』狱中,王舒温乃至族灭。本朝近人如王吉者,视事五年,杀万余人;阳球者,光和二年,迁司隶校尉,使京师威震,而皆终不免获罪身死。《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君不可不引以为鉴!”

    荀贞知他必是看穿了自家陷害第三氏的伎俩,也不分辨,恭谨地垂手应诺。

    ……

    秦干是儒生,虽为门下贼曹,但并不专一行法家之事,所以对前汉至今的“酷吏”们评价不高。荀贞实际上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两汉的“酷吏”虽然行法严苛,动辄杀人上百愈千,如王舒温任河内太守时,捕郡中豪猾,连坐千余家,大者灭族,小者身诛,流血十余里,但是除了少部分之外,大部分的“酷吏”之所以这么做,都是有内在的原因的。换而言之,是客观的环境令他们不得不为之。

    汉承战国余烈,是封建社会的前期,多豪猾之民,地方上多有豪强大族、游侠亡命,一方面十分不利朝廷的集权和地方的行政,另一方面这些豪强、游侠就像第三氏一样,也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欺凌百姓,鱼肉郡县的情况,面对这样的客观环境,不杀不行。

    事实上,大部分的“酷吏”都是难得的良臣,就拿秦干说的那几个人来举例:苍鹰郅都公正清廉,敢直谏,面折大臣於朝,不畏强暴,且有将帅之才,任雁门太守时,令匈奴闻风远遁,终其在任,不敢犯境,后人把他比为战国时赵国的廉颇、赵奢、李牧,称赞他是“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他说过一句名言:做官应该是“奉职死节於官下,总不顾妻子”,忠直慷慨之气扑面而来,可见其节『操』和为人。

    又比如阳球。阳球是渔阳人,家世大姓冠盖,文武双全,擅长击剑、骑『射』,刚因得罪了宦官而被处死不久。说起来,他少年时做过一件事,与许仲很相似,即他也曾为母报仇,杀过人。不过,他杀的不是屠户,而是郡吏。这个郡吏侮辱了他的母亲,他因此“结少年数十人,杀吏”,并且在杀了这个郡吏后,又“灭其家”,“由是知名”。

    后来,他被举孝廉,出仕,“志埽『奸』鄙”,也是一个敢直谏,不畏豪强的人,在任平原相时,郡中咸畏服;后被拜议郎,迁将作大匠,拜尚书令,又迁司隶校尉。在尚书令任上时,他曾奏请皇帝罢洪都文学,在司隶校尉任上时毫不留情地诛杀权宦及其子弟,与宦官们为敌,后来终也因此被诬获罪,被诛杀身死。他的妻、子也受到牵连,被徙边疆。

    这些酷吏,在荀贞的眼中,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们不知要强上多少。不过这些话,他肯定是不会对秦干说的。

    ……

    荀贞任乡有秩不足一月,开始的时候,他萧规曹随,基本依照前任有秩谢武治政的办法,没做过大的改变,既无威信,又对乡中吏员、大户、百姓没有恩德,除了被繁阳亭的百姓敬畏之外,不免被其它诸亭、诸里的乡人们轻看,特别是在乐进被第三兰劫道、他当时没有回击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引得知情的乡民、豪强、乡吏十分小看,以为他是一个儒弱的人,然而,却都没有料到,他隐忍多日,不动则已,一鸣惊人,竟在新年过后不久,就以“妖言”的罪名,一举将跋扈乡中百年的第三氏连根拔起!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乡里。

    ……

    乡亭养阴里,乡三老宣博的家中。

    七八个高冠、儒服的男子跪坐在宣博身前。这几个男子或衣黑、或衣青,年少的刚刚加冠,年长的四旬上下,有的蓄长须,有的蓄短须,相貌不同,身高不同,唯有一点是相同的,即皆神『色』恭敬。——他们皆为宣博的门生弟子。

    年纪最长的那人正在说话,说的正是荀贞诛灭第三氏全族之事:“先生,荀君以妖言之罪,诛灭第三氏全族。以弟子看来,未免行事过苛。”

    “噢?”

    “第三氏固暴桀乡里,民苦之已久,然而,罪不至灭族。况且明眼人皆能看出,此所谓‘妖言’之罪,必为捏造!第三氏虽然暴虐,却不傻,怎么会犯下此灭族之罪呢?”

    “不错,此罪必为捏造。弟子亦本地土著,是在本乡土生土长的,平时常闻第三氏的恶行,杀人、劫道,皆有耳闻,只这‘妖言’之罪,却是闻所未闻,定是荀君为灭其族而捏造出来的。”说话的是最年轻的那个青年,很气愤的样子,涨红了脸,要非师长宣博在前,没准儿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会拍案大叫了。“

    宣博问道:“你为何如此愤怒?”

    “先生,你教过弟子,说‘法’应该是‘不阿贵,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於法’,应该是公正严明的。触律必究,不触律,则无罪。荀君身为一乡有秩,掌数千户之家,怎么能无视律法,以捏造的罪名来用国家之器来诛灭私仇呢?”这个愤怒的青年显然是知道乐进曾被第三兰劫道的事情。

    最先说话的那个年长之人表示赞同,说道:“《管子》云:‘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又云‘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韩非子云:‘一民之轨,莫如法’。‘法’是天下万民的程式、仪表,是公器,应该秉公而行,不可因私而『乱』!荀君因一己之私,罔顾其真,捏造事实,罗织罪名,而诛第三氏全族,并祸及其友朋、亲属、门下宾客,受罪者四五百人。令人发指,真残民之贼。有这样的人来治理本乡,其患将必更甚第三氏!……,先生,请你上书县廷,要求县君把他罢免了吧!”

    宣博问另外几个弟子:“你们以为呢?”

    其中一人说道:“弟子以为,荀君此举,虽非秉公而行,但却也不算因私『乱』法,‘残民之贼’、‘其患将必更甚第三氏’云云更不至於。”这个说话之人乃是时尚,即养阴里的里监门。上次荀贞来拜访宣博时,他与荀贞见过面。

    “噢?此话怎讲?”

    “上次荀君来拜访先生,弟子有幸得以陪同,和他有过交谈,观其举止、闻其言辞,并非是一个残苛好杀的人,也不像是个会因私犯公、睚眦之怨必报的小人。”

    那个年纪最长的男子问道:“那他为何『乱』法,以捏造之罪名诛灭第三氏全族?”

    “……,我闻荀君在繁阳任上时,曾因小过而捕里民武贵,囚入犴狱,一直到他离任还没有将之释放。以我看来,他诛灭第三氏全族一事应该是正与此同。”

    “正与此同?”

    “不外乎以此立威二字。”

    “今日他可诛第三氏立威,明日他也能诛吾等立威!”

    时尚大摇其头:“荀君治繁阳时,除一武贵被囚外,再无第二人获罪。不但没有第二人获罪,而且他赈赡孤老,劝农耕桑,竟至自家出钱为里民买桑树苗。一亭上下,无不感恩戴德,对他交口称赞,以为‘父母’。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好杀之人呢?以我看来,在诛灭了第三氏后,他接下来必该市恩立德、以安百姓了。”

    另外几个弟子也纷纷加入争辩,有的支持年长那人,有的赞同时尚之言。争辩了半晌,谁也说服不了谁,没个结果,当下依照惯例,皆离席跪拜,求教宣博,请他判断正误。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宣博几乎没怎么开口,只是闭目养神,这时慢慢地睁开眼睛,把手按在案几上,举目遥望堂外,好一会儿才悠悠说道:“第三氏昔在乡中时,乡民畏之如虎,我亦忌惮之,不意转眼间,其族百年基业便被荀君连根拔起。……,我问尔等,若换了尔等,你们可能如荀君一样,上任不足一月,便将第三氏全族一举拔起么?”

    众弟子没想到他不说律法,反问此话,皆不解其意,一时无人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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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买马(下)

    也许晚上还会有一更。

    ——

    宣博问诸弟子是否能如荀贞一样,上任不足一月,便将横行乡中百年的第三氏连根拔起。诸弟子不解其意,一时为之冷场。

    室内静了片刻,那个最年轻的弟子充满自信地答道:“第三氏固然横行乡中百年,乡人皆畏之如虎,但是相比荀君,却终究只是个乡间的豪强小霸罢了。荀君出身名门荀氏,得县君赏识,并且听说那新来的郡守也是他家的姻亲。此等名门高户,自非第三氏可比。如果弟子是他,也有他的这些条件,那么,想来诛灭第三氏亦是易如反掌。”

    他话音落地,好几个人附和连声,皆道:“正是如此。”

    宣博又问没有附和的那两三人:“你们说呢?”

    这其中就有时尚,他蹙眉深思,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门生不能。”

    “上有郡守、县君照应,下有繁阳轻侠为爪牙,子云认为诛灭第三氏易如反掌,你为何不能?”——“子云”,即方才说话的那个最年轻的弟子,大名唤作王承。

    时尚答道:“百年来,前后历任本乡的蔷夫、有秩蔷夫不下三四十人。这其间有寒家子弟,也有出身豪门,像荀君这样得到郡守、县令赏识照应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他这样干脆利索地将第三氏连根拔起。门生以为,荀君所以能将第三氏诛灭,最关键之原因并非他的出身、关系。”

    “那是什么?”

    “是因荀君有胆。”

    “噢?”

    “今观荀君诛灭第三氏,看似容易,实际上也的确很容易,捏造一个罪名,假造几个证据,走通县中、郡里的关系,就便将之轻松族灭。这个办法并不稀奇,荀君想得出,别人也想得出,可是,为什么以往历任的蔷夫、有秩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呢?无它,正如先生所言,只因‘忌惮’。忌惮什么?忌惮第三氏族人的无视法纪,忌惮他们门下宾客、剑客、死士的凶悍轻死,忌惮会被他们刺杀。因而,无人敢如此行事。……,唯独荀君毫无顾忌,遂终将第三氏一举扑灭。相比他捏造罪名的『乱』法小事而言,门生以为,他的虎胆才是更令人畏惧的啊!”

    王承不同意,说道:“十五年前在任的那位有秩蔷夫亦不惧第三氏凶悍,欲将之定罪。明德,你怎么能说只有荀君无所顾忌呢?”

    “十五年前的那位有秩蔷夫,现在何处?”

    王承哑然。这还用说么?乡间传言,早被第三氏刺杀,死在乡中官寺里了。前几天县里公布第三氏所犯罪行的时候,也确实有这一条在内。

    时尚说道:“子曰:‘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不出也’。十五年前的那位乡有秩,本身是外地人,行事之时又不知保密,虽然胆大,又能如何呢?只能称之为鲁莽,最终也只是害了他自己。又岂能与荀君相比?”

    王承虽然反感荀贞的作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仅胆大,而且行事也很谨慎。听说直到他动手的前日,还收下了第三明送去的五块金饼。王承想道:“他要是没有收下这五块金饼,第三氏想来也不会毫无戒备。”——不但第三氏毫无戒备,便连乡中官寺里的吏员们,事先也无人知晓,没有一个人听到风声。既有虎胆,又行事谨慎,也难怪他能成功。

    宣博叹息说道:“上次荀君登门造访,我见他如谦谦君子,虽也夸赞他‘雷霆击贼,救刘庄於兵火’,可谓有勇,但老实说,也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壮如此!‘虎胆’之誉,名副其实。”遍观在座的弟子、门生,只觉无一人能比得上荀贞,拂袖按案,慢慢地站起身,说道,“吾今日坐得久了,腿上疼痛,要回屋中休息。你们各自散去罢。”

    诸弟子皆闭嘴收声,又一次避席伏拜,送他离开。

    走到时尚身边儿的时候,宣博说了一句:“明德,里监门乃为贱役,非志士所居。你明天就辞了此职,在我门下专心读书吧。……,过几天,你可以去乡里官寺拜访一下荀君。”

    时尚又喜又奇,喜的是听宣博意思,这是打算将他正式收入门下,改“门生”为“弟子”了;奇的是叫他去拜访荀贞。他抬起头:“先生,你叫我去拜访荀君?”

    “你们几个如果有意,也可与明德一起前去拜访。”

    最年长的那个弟子、王承,还有另几个一直都在批评、抨击荀贞的弟子尽皆愕然,齐齐举首。王承说道:“荀贞捏造罪名,公报私仇,是一个枉法之徒,非我道中人。虽有些胆略,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胆子越大,为害也会越大!先生,你怎么叫弟子等去拜访他?”

    宣博昔日在县中任决曹史时,持法公允,得到了县乡的称颂,在王承等人的眼中,是个公正严明的人,此时却突然听令自家去拜访“『乱』法之徒”,完全接受不了。方才,王承虽然批评荀贞,好歹还算保持着君子之风,恪守着为荀贞治下百姓的本分,称呼他为“荀君”,这会儿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上了,干脆直呼起了荀贞的名字。

    宣博没有批评他的无礼,而是叹了口气,说道:“上次荀君登门造访,向吾问政,问该如何治理本乡。你们知道老夫是怎么回答的么?”

    “不知,请先生示下。”

    “吾对他说,当以治大姓为先,而本乡四姓,尤应以第三氏为重。子云,你刚才说荀君诛灭第三氏是为了私仇,这是不对的。他实际上是在遵从我的建议啊!”

    “可是先生,……!”

    宣博打断了王承的话:“子云,你是一个正直公正的人,就好像我当年少年时。韩非子说:为法之士应当劲直。你无愧‘劲直’二字。‘凡法事者,『操』持不可以不正。『操』持不正,皆所治不公,所治不公,则治不尽理’,这是老夫教给你们的话,没有错,执法就应该这样。”

    王承抗声说道:“既然如此,先生又为何叫弟子等去拜访那个『乱』法之贼?”

    诚如荀贞当日的评价,宣博是一个“敦实守道,质诚耿介”的人,可同时他也是一个经过了许多岁月、洞察世间人情世故的老人,也是一个有识人之明的老人。

    他说道:“若以法

    论,荀君所为,当然属於『乱』法,是吾道之敌,吾辈当群起攻之;而如从人论,荀君举止有度,却实为我颍阴人杰。他有虎胆,知谨慎,尊老敬贤,能折豪强,以其家声,假以时日,必能青云直上。我叫你们去拜访他,是为了你们日后的前途着想啊。”

    王承、时尚这些人都是乡间寒族、小家的子弟,没一个豪门大族的出身,出身最低的时尚更是『操』持着里监门的贱役。以当今的世道而言,他们要想出仕,难之又难,就算侥幸出仕了,也断难升至高位,很可能会和宣博一样,终生止步在斗食小吏的位置上。

    早在荀贞初来上任,头次来拜访宣博时,宣博就想把自己门下的弟子引荐给他,以求能借助荀氏的背景,给弟子们谋一条出仕的道路。只是因为当时荀贞初至,宣博对他的为人、行事还都只是耳闻,未曾亲见,故此没有提及。而如今,在亲眼见过荀贞诛灭第三氏的经过后,他终於下了决心,要将弟子推荐与之。

    王承等人听了,意外之余,感动非常,伏拜叩谢师恩。

    罢了,王承却仍然坚决不愿。他大声地说道:“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荀贞枉法『乱』纪,弟子攻之尚且不及,何况登门拜访?‘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生对弟子的爱护,弟子诚惶诚恐,不知该何以为报,但令弟子登门拜贼,实难从命!”

    宣博无可奈何,说道:“你们愿则去,不愿则不去。为师不强迫你们。”说完,自出堂外,归室内休憩去了。

    ……

    因为对荀贞诛灭第三氏这件事之看法的不同,宣博的弟子、门生们互相之间起了争执,他们争执得很激烈,但着眼点却都是在“荀贞诛灭第三氏的过程”上,争论得是“荀贞这么做对不对”,而对“第三氏族灭”这个结果却似乎并无太大的感受。

    “乡中四姓”里的另外三姓就与他们不同了。

    这费、谢、高三姓大族虽也注意到了“荀贞诛灭第三氏的过程”,但是相比之下,更令他们震撼的却是“第三氏族灭”这个结果。称雄乡中百年的一个豪强家族,就这么灰飞湮灭了?四五百人就这么被捕入狱、坐等受死了?

    ……

    费亭费里,四姓之一的费家。

    费通年前去了阳翟,与他的兄长费畅相聚,过完年刚回来,就闻听了这件大事。他的兄长费畅是张让家的宾客,现为郡中督邮,仗着这层关系,他平时尽管不惹是生非,却也从来没将乡里的有秩蔷夫当回事儿,便是荀贞荀氏的出身,他也是没放在眼里的。

    年前去阳翟,他在路上遇见荀贞,当时虽下车问礼,但姿态颇是骄傲,如今闻其一举将第三氏全族诛灭,当场就变了颜『色』。

    他的妻子迟婢从屋外进来,瞧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费通挥手令报讯的宾客退下,说道:“新任的那位乡有秩荀君,——便是年前咱们去阳翟时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你还记得么?”

    迟婢前前后后总共见过荀贞三次了,怎会不记得?她说道:“记得,怎么了?”

    费通吸着冷气,不敢置信似的说道:“他以‘妖言’之罪,擒拿了第三氏全族。”

    “啊?”

    费通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从榻上起身,绕室转了几圈,勉强平静下吃惊的心情,挠着他的胖脸,说道:“这第三氏虽无甚出身,平素在乡中只凭凶悍压人,比不得咱家乃张侯宾客,大兄高居郡督邮之位,可是老实说,就连是我,平时也不得不让他们家三分凶焰。……,这荀家子看起来文文雅雅的,不意下手竟这般狠辣!”

    迟婢也是没想到,眨了眨美目,说道:“是啊,让人想不到。”她前后三次见荀贞,每次荀贞都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尽管因其身长佩刀的缘故,给她了一个英武的印象,可这毕竟只是一个肤浅的印象罢了,远远比不上“族灭第三氏”带来的冲击大。

    她见费通只顾惊叹,没有注意她,不由借着收拾床铺的机会,走神想道:“他居然能将第三氏这样的豪强诛灭,实在太厉害了。以后他要再出来,在乡中走动的话,不知会有多么威风呢!”她一个女子,常年居住乡间,没甚见识。在她的眼中,第三氏已是一等一的豪强大族了,而能将此等豪强大族诛灭的荀贞自然越发了得,威风无比了。

    ……

    粟亭甘泉里,四姓之一的谢家,也即前任乡有秩谢武的家族,他们的族长闻讯之后,也是和费通一样惊骇,随即马上命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令子侄亲自送去官寺。

    ……

    这些大姓家族的想法,荀贞虽不知,也能猜出一二。

    既已诛灭第三氏,立威的目的已然达到,他秉承着“过犹不及”的原则,也不愿再给其它大姓压力,以免加深他们的恐惧,反不利日后治事。因此,当谢家的子侄登门拜访时,他态度温和,相待以礼,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分明是一个文雅君子,任谁也想不到便在前几天,这个年轻人刚诛灭了一个本地豪强的全族。

    谢家不比费家,没有什么背景,族中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大官,来拜访的那几个人又都是年轻一辈的子侄,城府浅,见事少,面对荀贞的时候,不管他再温和有礼,也依然感到压力重重,战战兢兢,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会儿话,便提出告辞。

    荀贞也不挽留,留下了他们带来的礼物,很殷勤地亲将他们送出院外,正要折回院中,听见马蹄声响,循声望去,却见是高素带了四五个宾客驱马来到。

    谢家的子侄战战兢兢,高素还是那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直驱马奔到荀贞近前,方才勒住坐骑,翻身跃下,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宾客,站在官寺院子的门口,先跺了跺脚,往手上呵了口热气,说道:“这两天又冷起来啦!从我家来这儿,只才几里地,就冻坏我了。”发完牢『骚』,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也不避讳守门的老卒,直接对荀贞说道:“贞之,我有一桩大买卖。你想不想做?”

    “什么买卖?”

    “买马。”

    ——

    1,“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这句话有多种解释,此处取“攻击异端,可以终止它们带来的危害”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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