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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最风流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三国之最风流txt下载     三国之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 乡中四姓

    时尚在前引路,领着荀贞诸人来到宣家院外。

    养阴里中等大小,五六十户住民。宣家在里巷深处,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柴门虚掩。时尚请荀贞稍等,上前将门推开,立在阶外,恭谨问道:“夫子在么?”

    荀贞往院中打量,见屋舍的房顶显露在外,为悬山式,复瓦。屋边有一桑树,半截树干和萧瑟的枝杈亦露出墙外。

    他转顾左右,大约因天时寒冷,又或因“乡市”的缘故,巷子里行人寥寥,冷风掠过,隐有声响。有一个小孩儿可能是听到了马嘶,从不远处的一个小院中探出头,跐溜着鼻涕,偷偷地在看他们,碰上荀贞的视线,忽地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等了片刻,又悄悄探出。

    荀贞觉得有趣,刚想笑,听到院中有人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男子答道:“夫子在家。……,是明德兄啊,快请进来。”听其声音,甚是清朗。

    荀贞将笑容敛回,整整衣袍,心道:“听说宣博有一子,便是此人么?”

    说话的男子从院中走出,用手攥住袍袖,与时尚相对作揖,礼毕,看见了荀贞诸人,愣了一愣。时尚说道:“元熙兄,这是新任的乡有秩荀君,今天刚来上任,特来拜见夫子。……,荀君,这位是夫子之子,名讳咸,表字元熙。”这男子忙又向荀贞行礼:“在下宣咸,见过荀君。”荀贞还礼笑道:“久闻宣君之名,早想拜见,今日得偿所愿。……,请问宣公在家么?”

    “在。”宣咸没有立刻请他进去,而是面有难色地看了看文聘、许仲等人还有他们的坐骑。

    荀贞察言观色,知其为难之处,料来定是因院落狭小,无法容下这么多的人、马,即吩咐文聘、许仲、程偃诸人:“宣父长者,不可以人、马惊扰。你们不必跟我进去,且在门外相候。”

    文聘诸人垂手应诺。

    宣咸、荀贞、时尚三人进入院中。正对面有三间屋舍,样式是常见的一宇二内。西墙处有个厨房,那棵桑树便耸立在厨房的边儿上。东墙是猪圈、鸡埘,茅厕。

    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宣咸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说道:“家君请荀君登堂。”

    他引着荀贞、时尚来到堂前阶下,请荀、时先行,荀、时逊让,如此谦让三番,三个人一同登阶。东为主位,西为宾位,宣咸从东边上,荀贞、时尚两人从西边上。

    走完了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登堂的礼节,荀贞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坐席、放了几个矮案外,别无长物。东边临窗的席上跪坐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老者,正就着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荀贞他们进来了,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

    荀贞拜倒在地:“在下荀贞,拜见宣公。”

    “快快请起。”这老者便是宣博,与其子的嗓音清朗不同,他说话的声音很浑浊,好像嗓子眼里卡了痰似的,说着话,他打量荀贞,笑道,“吾有痛痹,每至寒气盛时,便腿疼难伸,不良於行,故未能亲迎荀君,请毋见怪。”——痛痹即后世的类风湿关节炎。

    荀贞了然,心道:“时人皆席地而坐,这宣博年纪大了,又收有弟子,平时需要席地教授,接触寒湿之气多了,少不了会落下疾病。”关切地说道,“‘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此疾是因感染了风寒湿气。如今深冬,又刚雪过,地气潮冷,宣公,与其做席,何不胡坐呢?”

    “阅牍研典,是向先贤求传授。吾每开卷,必先沐手、再拜,正襟危坐尚嫌不恭,焉能胡坐?”宣博面貌清癯,三缕长须,颇有威仪,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正气凛然。

    荀贞惕然再拜:“小子失言,知错矣!”自称“小子”,以晚辈自居,把姿态摆得很低。

    宣博很满意他的态度,笑道:“荀君请入席。”待荀君脱去鞋子,坐上西席,整好衣袍后,他接着说道,“吾昔年为吏时,与君家‘二龙先生’见过一面,不知荀君与‘二龙’怎么称呼?”

    “‘二龙’乃我族父。”

    宣博颔首,心道:“谢武离任前对吾说,说这个荀贞从师荀衢,虽与‘八龙’同为族人,共居一里,但较为疏远,看来说得不错。”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就小看荀贞。毕竟,荀氏的名头在那儿放着,就算是一个边远的支脉也远非他这样的乡野小家可比。

    ——想当年,他兢兢业业,悬梁刺股,苦学多年,自觉有成,借助师家名,出为县吏,平狱断案,无有不明,县乡称颂,却缘何一直得不到升迁?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寒门,没有背景靠山?眼看着一个个有背景或靠山的同僚相继升迁,平步青云,而自己却久困不得寸进,他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乡,没想到的是,却因平时断狱公平,得了乡民的拥戴,竟被举为三老。

    看着年纪轻轻已经佩戴印绶,成为百石吏,虽然恭谨,却亦难掩其勃勃英气的荀贞,再对比在斗食吏的位置上蹉跎至老的自己,他暗叹一声。两腿关节又在隐隐作痛,他拂起袖子,把手放在膝上,按了两按,笑道:“君族博通五经,闻君少从荀仲通学,想来定已承继家法了?”

    “贞天资顽钝,愧对家学,虽从仲兄学习十年,至今不过略知而已。阳翟郭氏,天下律法名家,宣公出其门下,尽得其法,囊日为吏时,平冤断狱,阖县称颂,以为神明,今归乡里,教诲晚辈,传授家法,敦化风俗,息一乡之讼。谚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贞仰慕之极。”

    宣博笑了起来,想道:“听谢武说,他所以能任亭长方三月便迁为乡有秩,是因闻警越境,夜击群盗,县君因称其为‘乳虎’。既勇於任事,敢违令越境,又有乳虎之名,吾本以为他会是一个鹰扬虎视之人,却不料似个谦谦君子。”

    宣咸奉上热汤,与时尚侍立在宣博席后。

    宣博端起木椀,饮了一口,润润嗓子,不再与荀贞客套,改而正色说道:“君今下车伊始,便来见吾,可是为政事而来么?”

    “一则仰慕宣公高德,二来确也是为政事而来。”

    “君治繁阳三月,民皆称善,可称仁。深夜闻警,驰援临部,可称义。雷霆击贼,救刘庄於兵火,可称勇。又尝使高素焚债券,近又让功於谢君。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诗》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君可谓仁勇君子。今来吾乡为有秩,必有良策施政,吾愿闻之。”

    “贞非本乡人,虽在繁阳当了三个月的亭长,但熟悉的只是一亭之地,便如管中窥豹,并不知别亭人情。今来乡寺,就似盲人,眼前皆黑,不知从何下手,正想请教宣公。”

    荀贞的态度很诚恳。

    宣博见他恭谨,也不藏私,直言说道:“往昔谢君在时,施政宽仁,不扰百姓,民皆乐之。你可以沿用他的做法。”

    “是。”

    “不过有一点,谢君做得不好。”

    荀贞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道:“请教是何处?”

    宣博略微沉吟,这次却没有直言相告,而是问道:“君虽非本乡人,但既来吾乡为有秩,且又已在繁阳任职三月,应该对本乡的大姓有所了解?”

    “贞闻:本乡大姓有三,谦德里高氏、费里费氏、甘泉里谢氏,分别在乡、费、粟三亭。”

    能称得上大姓的至少有两个条件,一个族人多,一个有钱有权,其中又以有权为重。繁阳亭的冯家、荀贞夜救的柏亭刘庄,此两家虽是乡中富户,但族人不多,也没什么权势,因此称不上大姓。

    荀贞说的这四个姓,高氏不必多说了,乡中首富,与阳翟黄氏有关系。费氏也不必说了,费畅乃中常侍张让家的宾客。谢氏,即前任乡有秩谢武的家族,论其家产,或还不及冯、刘两家,但有谢武一人便足称乡中大姓了。

    宣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少说了一个。”

    “少说了一个?还有哪个?”

    “朱阳里第三氏,在桑阴亭中。”

    “第三氏?”

    宣博说道:“第三氏本为田姓,战国齐田之后。汉初,诸田被高祖徙到京兆房陵,遂以次第为姓,从第一排到第八。经王莽篡权,赤眉、绿林之乱,光武中兴,建武年间,第三氏里有一人来本郡为官,遂留下了一个分支在此。”

    荀贞低头寻思多时,想不起来本郡、本县、本乡有什么姓第三的官吏,问道:“小子孤陋寡闻,不知第三族中有何人在郡县乡中为吏?”

    “本乡四姓,高、费、谢皆以权钱威行,霸乡中,第三氏独以暴桀横行。”

    “独以暴桀横行?”

    “先齐的风俗本就贪利、轻仁德,好奢侈、崇武烈,诸田被高祖徙去京兆后亦不改其风。第三氏自落户本乡便不事生产,专一强豪意气为业,其族中多出轻侠之辈,横行闾里,多为不法,历任有秩皆不能感化之,吾今忝为三老,亦无能为力。”

    荀贞疑惑地想道:“听宣博讲述,这分明就是一个轻侠世家。——只是奇怪,却为何从未听许仲说过?”他在繁阳亭时,后来与许仲同室而眠,夜里常聊天说话到很晚,也曾问过许仲本乡的出名轻侠,许仲从没有提起过有姓第三的,暗定主意,“待会儿需得再向许仲询问一二。”

    宣博说话久了,嗓子不舒服,咳嗽了两声,又端起木椀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本乡风俗敦厚,乡民淳朴,民好治,唯此四姓不好治。谢君为政虽不扰民,然对此四姓却太过宽容,多有放纵。——要说到放纵,你也该有体会才是,如果谢君政严,又岂会出现高素逼要程偃妻事?今君接任乡有秩,若想有作为,可从此处下手。……,你问吾该如何施政,吾所知者只有这些。”

    荀贞下车伊始便来拜访宣博,看似恭敬非常,其实只是表象,也就是一个态度罢了,就本心而言,他对这次见面只是抱着“敷衍公事”的想法而已。想他一个后生小子,还是外乡人,宣博快六十岁了,本乡人,两人以前从没见过面,难道还能指望一见之下,宣博就能给他什么金玉良言么?——他可从没认为自己是个有这么大魅力的人。

    不过,在里门口与时尚交谈过后,他的“敷衍”态度就转变成了“好奇”。一个泯然无闻,并不出名的乡中三老却能教出一个这样不错的门生?门生已是如此,弟子又会如何?带着“好奇”,他登堂入室,客套完后,说入正题,一直到刚才为止,也还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可是在听完了宣博对四姓的评价和对谢武婉转的批评,以及对自己日后施政的建议后,荀贞已不再是“好奇”,而是肃然起敬了。

    两人初次见面,交浅言深,君子所忌,然而宣博却毫不遮掩,坦诚直言,明确地说希望他能一改谢武的“弊政”,不再放纵乡中四姓。如他所言,四姓共霸乡中,威风可见,他不会不知道说出这些话的后果,一旦传出,必会将四姓得罪,更会将已升任县中门下主记的谢武得罪,可他还是说了。所为者何?——无非是为了百姓。

    联系到他刚才对书籍的态度,荀贞心道:“此公敦实守道,质诚耿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平怨断狱,县乡颂扬;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怀才不遇,不获升迁。所幸其虽止步斗食,归乡后却被举为三老。”他恭敬地说道:“多谢宣公赐教。”

    “不必谢吾。若你能将四姓治好,吾替乡民谢君。”

    ……

    今天是初来拜访,停留太久不合适,又说了一会儿话,荀贞告辞离去。

    宣博命宣咸、时尚代他相送。和时尚一起把荀贞诸人送到里门外后,宣咸迟疑了一下,说道:“荀君,能借一步说话么?”

    荀贞随着他走到一边,笑道:“适才与足下家尊一席谈,使我盲眼生明,今后施政便有的放矢,不会无所下手了。……,宣君,你是不是也有良言教我?在下洗耳恭听。”

    “荀君俊才,咸浅陋,无以教君。请君移步只是因为有一件事,想求君应允。”

    “何事?”

    宣咸长揖到地,恳求道:“求荀君莫要将家君适才说的话告诉别人。”

    荀贞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宣咸指的定是宣博适才所说之“四姓”云云。瞧着宣咸乞求不安的神情,他面色不变,心中想道:“虎父犬子!宣公耿介质诚,使人生敬,其子却庸劣惧强,令人乜视。”含笑应道,“这是自然,宣君放心便是!我必守口如瓶。”

    ……

    离开了养阴里,荀贞把许仲叫到近前,问道:“君卿,刚才我听宣公说,本乡第三氏号为闾里大侠,并为四姓之一,强横乡中。以前却怎么没听你讲过?”

    小夏、小任两个听见了,凑到马前,轻蔑地说道:“第三氏?闾里大侠?他们也配!这等人就如盗贼一般,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所不为。残暴无义,怎能称侠?”

    “噢?”

    许仲(姜显)面沉如水,惜字如金地只说了十一个字:“显虽无德,不屑与此辈为伍。”

    侠亦有道,两汉的游侠从某种程度来说和士子很像,皆重节操,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之事是绝对不会做的,不但不会做,若遇到了,还会拔刀惩恶,救危扶困。第三氏若果如小夏、小任说的那么不堪,也难怪会被许仲看不起,“不屑为伍”,提都不想提。

    荀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骑在马上,他心里盘算,“我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上任本乡,需要立威。宣公给我的建议不错,最好的立威对象当然就是这豪强四姓。只是四姓之中,高素与我交好,不能动;谢武是前任有秩,我方让功於他,何必交恶在后?也不能动;费畅乃张家宾客,郡中督邮,单论威势,本乡第一,更加不能动,这样算来,也只有第三氏了。……,且慢,我今初来乍到,尚不知其虚实,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过阵子摸清了情况再说不迟。”

    文聘催马赶上他,打断了他的思考,好奇地问道:“荀君,你在宣家待了那么久,都和那乡三老说什么了?”

    “宣公给我提了一些施政的建议。”

    “施政的建议?什么建议?”

    荀贞笑道:“我已答应了别人不向外传,不能告诉你。”

    文聘到底是个少年人,荀贞越不说,他越痒痒,不过却也不好追问,眨了眨眼,拐弯抹角地问道:“那荀君你觉得他提的那些建议是好是坏?准不准备按他说的去做?”

    荀贞嘿然。这次更是连一句回答都没有了,他只笑而不语。

    ——实事求是地说,宣博的为人值得尊重,提出的建议也很好,只可惜荀贞不是为当“好官”而来的。正如他自己刚才的分析,四姓之中有三个都不能动,便是连没有权势的第三氏,他也打算等摸清了情况再做决定。

    若是他的这番盘算被宣博知道,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夸奖他为“仁勇君子”,也不知还会不会在他走后,向宣咸夸奖他了,说他:“年少有礼,举止有度,待人诚恳,谦恭谨慎”了。——这也不怪宣博没眼力,荀贞两世为人,别的倒也罢了,为了保守自家秘密,这城府一项早就练成,便是喝醉了也不会吐露真言,寻常人又怎能将其看透?

    ……

    在程偃的带领下,荀贞又先后见了本乡的孝弟、力田。

    此二职虽也得乡民敬重,但地位不如三老高卓超然,登门拜访一下就行了,不必停留太久。饶是如此,等赶到高素家时,已近薄暮了。

    荀贞在门外下马,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高家奴仆,看了看天色,对文聘说道:“仲业,你跟着我跑了大半天了,天色将晚,要不然你回县里去吧?”

    文聘还未答话,一人抢着叫道:“万万不可!”

27 高素三劝

    没注意时间,晚了点。

    第二更。

    ——

    荀贞循声看去,见是高素。

    高素也出来迎他,三两步从门前的台阶上跳下,急声大叫:“万万不可。”

    荀贞骑在马上时,为了舒服,把佩刀取了下来,这会儿重新插入腰间,一边整理袍带,一边瞧着他,奇怪地问道:“为何不可?”

    “……。”

    高素大叫是出於情急之下。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了,为了灌醉文聘及其随从,还特地拿出了珍藏多时,产自遥远交州的苍梧清,并从宾客、徒附中选出了十来个身高体壮的,各令饱食,给以兵器,藏在堂外,约定:当席上酒过三行,由他来拖住荀贞,然后以掷杯为号,众人齐齐鼓噪杀出,务要打文聘一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他支吾了会儿,挤出来一句:“来的都是客。”冲文聘呲牙咧嘴地一笑,又说道,“这大老远的,天也快黑了,风寒地冻的,怎么能让仲业再回去呢?反正酒席已经摆下,不差多个三五人,何不一起入席?饮些酒水,也能暖暖身子。”

    不久前,他还差点和文聘刀剑相向,转眼间就变得热情好客,荀贞顿起狐疑,审视他的面容。高素只咧嘴笑,等奴婢们将诸人的坐骑都牵走后,肃手相请:“贞之,文聘,请登阶升堂。”

    荀贞问文聘:“你来前,怎么与我仲兄说的?说你什么时候回去了么?”

    文聘答道:“先生说,只要不耽误明天下午学经就行了。”

    “那既然这样,子绣说得也不错,要不你就等明早再回?今晚随我在乡舍中住上一夜,如何?”

    文聘笑道:“我还没在乡舍里睡过呢,也很想听听荀君那夜闻警击贼之事。”

    “好,那今晚咱们便连床夜谈。”

    高素催促说道:“巷中风冷,贞之,快走,快走。”扯住荀贞,登上台阶,往院中去,一面走,一面说,“你那夜击贼之事,我也想听!我可没功夫晚上和你连床夜谈,等会儿酒席上,咱们以‘击贼’佐酒,你说一段,我们便饮一卮!也学一学古游侠之事,以杀人救危下酒。”

    荀贞笑着应好,与诸人共入院中,来到堂前。

    堂外北风渐大,卷来浓云,压在头顶,院中树木的枝杈被风刮动,哗啦啦直响。天色将晦,面前的堂屋飞檐翘角,廊上的柱木浑圆,黝黑迫人。堂中已点起了烛火,越显出院中幽冷。

    高素欢喜殷勤地引诸人登堂,刚上堂,听到高二咳嗽了一声,扭头去看,却见是文聘带来的那几个甲士不肯入内。

    “你们怎么不进来?”

    “我等仆从,当侍立在外。”

    高素一心行妙计,哪里能容他们披甲、带刀的侍立堂外,心道:“若将你们留在堂外,我的妙计必难行矣!”说道,“大丈夫倾心待人。我家只论壮士,不说仆从。”撩起衣裳,又从堂内出来,强拽着他们往里边拉。

    荀贞观其举止,越发狐疑,心道:“这高素虽慕游侠,但却不是个肯折节下士、厚结奴从的人。……,奇哉怪也,他先是不允文聘走,现在又拉着文聘的仆从登堂,这是想干什么?”心中一动,视线在高素、高二、高三等高家人的脸上游移而过,蓦然醒悟,猜出了一种可能,“我与高素相交虽不久,但已颇知其为人,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先时,他与文聘争斗路上,未占便宜,必定忿气衔恨,如今他却热情好客,转变得忒也突然,……,莫非他是想要?”

    他也从堂内出来,从容顾盼堂前院中,云低天暗,风声中,来往的奴婢们皆步履匆匆,在高素与文聘仆从的说话声中,隐约听到远处人声。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此时有心怀疑之下,当再去看高素的神色时,只见他虽带笑热情,但眼中却似有焦躁之意。

    荀贞心知,恐怕是猜对了高素的心思。他心念电转,笑道:“既然高君殷勤,你们就不要推辞了。”

    高素大喜,说道:“对,对,不要推辞了!”强拽着诸甲士进入堂内。

    ……

    堂内灯火通明。

    挨着墙,相对放了两列七八个青铜灯架,俱高三尺,各有造型,或为立牛,其背负灯;或为卧羊,其首负灯;又有半跪裸女,一手执灯,一手按膝。

    两列灯架间,摆放了十几个黑底描纹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榻。几上也都放的有一个灯具,较低,只有一尺上下,亦造型不同。合计二十多个灯,把堂内映照得如白昼也似。

    高素急不可耐地坐上主席,请荀贞诸人落座。

    荀贞坐西席上首,文聘、许仲、程偃等依次在左。乡吏们都没有来,对面坐的是高家的几个族人、高素在本亭的朋友。高二、高三作为亲随,分别跪坐在高素左右的小枰上,他们面前没有案几,主要是负责给高素斟酒。

    高素高踞上座,眼睛直往文聘、诸甲士的身上瞅,见他们都带着兵器,甲士们也未去轻甲,笑道:“兵甲累赘,不能痛饮。诸君,且请去甲、去刀剑。”以身作则,先把佩剑摘下。

    东侧诸人也有几个带刀剑的,随之取下。荀贞等也将佩刀、佩剑解下,放置榻边。但当甲士们去轻甲时,荀贞却止住了。高素不乐,问道:“贞之,你这是作甚?”

    荀贞笑道:“子绣,你适才说‘你家只论壮士’。既然壮士,岂可无甲?我等解刃即可,且留他们披甲助兴。”

    “只论壮士”这话是高素自己说的,他一时语塞,反驳不得,只得尴尬地笑了两笑,权且默应了。

    待诸人俱皆安坐,他连句开场白都没有,直接拍案下令:“上菜,上酒!”

    头戴绿帻的小奴奉着食盒候在堂外,婢女在堂外去掉布履,袜衣入内,接过食盒,将菜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的案上。

    盛菜的小漆盘应该是同一批买的,样式、绘色俱同,都是红黑两色,古朴鲜艳,或盛肉食,或盛素菜。又有耳杯,分两类,一为食杯,一为酒杯。两杯色皆内红外黑。食杯大,可容半升,盛羹所用,内用小篆写三字:“君幸食”。酒杯小,形如船状,杯底亦有三字:“君幸酒”。

    为便食,左肴右羹,酒浆也在右边。脍炙在外,蘸酱等调料在内。

    此外又有箸、匕、勺、壶诸物。

    高素强自耐心,待酒食具备,器具上齐,将酒杯捧起,说道:“此酒产自交州,名为苍梧清,是我去年从一个苍梧商贾手上买来的。得之不易,平时很少饮用。今日荀君来任我乡有秩,特奉上此酒,表我欢快之情。……,为诸君上寿。”

    对坐在东边的诸人来说,高素是“尊者”,闻他祝酒“为寿”,忙都“避席伏”,口称不敢。

    西侧诸人唯荀贞马首是瞻,像那文聘,宛县大族,许仲,乡间名侠,他两人根本就没有把高素放在眼里。再如程偃,要非荀贞相助,妻子都差点被高素抢走,当然也更不会对高素客气。再又如小夏、小任,眼中也是只有荀贞、许仲,并无他人。他们之所以参此酒宴,不过是因为荀贞的关系。所以,闻其上寿后,也只是举杯而已,都安坐不动。

    荀贞为表尊重,说了两句逊谢的话。

    西座诸人的表现与东侧诸人截然不同,不过高素并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文聘身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催促诸人:“快将酒饮了,举白、举白!”举白,就是亮杯底。

    东侧诸人回席饮尽,亮出杯底。

    一个三十来岁的平帻男子赞道:“芳香醇厚,真美酒也!”复将酒杯斟满,高高举起,对高素说道:“今夜欢聚,在下能有幸得见有秩荀君,皆赖高君之力。……,为君上雅寿。”得了高素的祝酒,他也回敬一杯。

    只可惜,高素看都没看他,紧盯着西侧诸人,着急问道:“贞之,你怎么不让仲业饮酒?”

    却原来,当文聘欲饮之时,荀贞把他制止住了。荀贞笑道:“仲业尚未弱冠,不可饮酒。”

    “怎不能饮?弱冠?我七八岁时就开始偷喝我父藏酒。仲业虽少,亦七尺男儿,自古以来,哪里有大丈夫不喝酒的?……,仲业,速饮、速饮!”

    文聘很听荀贞的话,将酒杯放下,说道:“荀君有令,聘不敢饮。”

    高素再三劝说,文聘只是不听,荀贞虽然态度温婉,却不肯改口,他万般无奈,眼珠一转,说道:“也罢,今晚咱们是听荀君讲击贼为主,饮酒为辅。你不肯饮也就罢了。……,诶?你的这几个从人怎么也不饮?”

    那几人中为首者说道:“不敢乱礼。”

    “不敢乱礼?”

    “美酒当奉尊者。少君是我等的主人,主人不饮,我等身为仆从,怎能先饮?”

    高素直着身子,瞪大了眼,欲待反驳,却又知对方说得不错,自己不占道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气急败坏,干脆霍然起身,索性发怒说道:“今宵欢宴,举座十余人,人皆举白。竖子文儿,为何独你与你家的甲士不饮?……,你们不肯喝,是看不起我么?”

28 君子报仇

    刚写好一节,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没必要再定时上传了,现在传上吧。

    一天比一天睡得晚,从五点多,到六点多,到现在八点多。今儿的第二更可能会晚一点了。

    ——

    高素这一发怒,满座色变。

    东边席位上的那几个都是高素的人。高素什么性格?乡间纨绔,不学无术,目中无人,横行跋扈。所谓:“物以类聚”,他的性格如此,与他相交的人也就可知了。

    登时就有两三人甩袖站起,怒视文聘与那几个甲士,破口大骂:“死狗!子绣敬尔等,允许你们以竖子、骑奴的身份登堂入室,与乃翁同席!反倒不识抬举?推三阻四,坏乃翁酒兴!……,怎么?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早前高、文两人在路上争斗时,不是只有高素觉得受了辱,文聘也觉得受了辱,只是看在荀贞的面上,勉强不与之计较。可此时不但高素突然翻脸,便连东边席上的那几个阿猫阿狗也叫骂辱人,他少年的脾气上来,再也忍耐不住,抓住榻边佩剑,“腾”地站起身,一脚把身前的案几踹翻,右手一翻,“当啷”一声,拔剑出鞘,怒道:“畜产婢养的奴虏,也敢辱我?”

    高素翻脸得快,东座那几人开骂得快,文聘拔剑回骂得也快。荀贞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尚未褪下,两边已针锋相对,恶言相向,剑拔弩张。

    文聘这一拔剑,那几个甲士也皆离席抽刃。正有一阵寒风从院里来,吹动堂上灯,烛影飘摇,墙壁上人影憧憧里,“当啷啷”,一连串地抽刀拔剑之声。眼见此景,伺候服侍的婢女们脸都吓白了,惊慌失措地退缩到墙角,伏在地上,深深地将头埋起,个个簌簌发抖。

    一时间,堂中诸人,除掉站起来的这几个外,剩下还坐在席上的诸人,东边看高素,西边看荀贞。许仲、程偃、小夏、小任皆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身边的刀柄上。

    文聘虽然粗壮,但从外貌来看,毕竟只是个未冠的少年,东边的那几人又没见过他与高素在路上争斗时的情景,对他不免小看,而且现在是在高素的家里,何惧一个小小的外来少年?

    东边叫骂的那两三人见他居然拔剑回骂,还把案几踢翻了,不甘示弱,也各取刀剑,其中一人来时没带兵器,随手将菜肴拂掉,把案几抄了起来,叫道:“死狗,你骂谁?”

    文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还保持着清醒。他转过身,对临席的荀贞说道:“荀君,高家两次辱我,实无可忍。大丈夫不辱辞令,今若吞声,无颜见人!”说完,一揖,便要提剑出席。

    荀贞忙不迭拉住他,说道:“仲业且慢!”示意许仲把他看住,心道,“计划不如变化快。”

    他在猜出了高素的计较,知其必然有诈,之所以执意邀请文聘入席同饮,定是为了想办法报路上受到的“侮辱”后,也想出了一个应对的办法,那就是不让文聘饮酒。一个巴掌拍不响,文聘不喝酒,就避免了高素在酒上生事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这反倒成了高素发飙的一个借口。他想道:“都是我思虑不周,本以为高素会给我两分薄面,却没想到他竟会干脆翻脸。——也是,若非这样混不吝的脾气,他也不会胆敢殴打乡佐。”

    现在该怎么办?

    荀贞左右为难。

    不用说,如果非要让他在文聘和高素之间选一个的话,肯定是文聘。颍川郡多士子而少武将,穿越至今十余年,文聘是他头一个认识并结交到的“名将”,目前虽还小,但有资质放着,日后必定成器,在即将到来的黄巾之乱中,他还希望他能助自家一臂之力,当然要笼络之。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也不想与高素翻脸。他今为本乡有秩,而高素是本乡一霸,高家是四姓之一,若与之翻脸,对以后的施政不利。且高素虽恶,但对他却是不错,自被他用“故事”说服后,又是送钱,又是请酒,今天更大老远地出来相迎。人孰能无情?荀贞纵对他的一些作为不以为然,乃至反感,但却因其表现出的情谊而雅不愿与之翻脸。该怎么办?

    就在这堂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压力越来越大之时,一句诗莫名地浮上心头:“世间安得两全法,……。”这诗来的太不是时候,完全不合此时的氛围,他不觉哑失笑。

    高素气急败坏之际,瞥见荀贞嘴角露笑,没好气的黑着脸问道:“贞之,你笑什么?”

    荀贞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虽不愿与高素翻脸,但也知目下绝无两全之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立刻做出了决定。他想道:“与高素翻脸,不过是增加些施政的难度。不帮文聘,却是断了我将来的一个潜在臂助。较之文聘,高素轻之又轻。也罢,我再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劝说动他。若是不能?唉,说不得也只有对不住了。”他对高素说道,“子绣,你且听我一言。”

    “你必是劝我的,不听,不听!”

    “仲业乃我仲兄的弟子,今来乡亭,是为了送我。若非因我,你二人也不会出现争执。错皆在我。我饮了这杯酒,算是赔罪,今夜的事便就此算了,你我重新开宴,再把酒言欢,如何?”

    高素使劲摇头,说道:“贞之,别的事都依你,唯独此事不成,不成!”

    文聘哪里能见荀贞为他谢罪?提剑要出席。被许仲拉住。

    东边那几人以为荀贞怕了他们,气焰愈高。

    提案几的那人叫骂道:“死狗,还敢提剑出席?怎么?要杀我么?来,来,来,乃翁等着你杀!”绕过洒落在地上的菜肴和酒水,举着案几冲过来,要砸文聘。

    荀贞瞄了眼冲过来的这个人,暗叹一声:“罢了。”停下与高素说话,正要招呼许仲、程偃,令他们出手,一个黄脸甲士抢先动了手。

    只见他撩起衣袍,先一脚把身前的案几踢出,撞到来人的小腿上,随即跃步出席,趋步疾行,两步跨到来人身前,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来人双手高举、腿上挨撞,早拿捏不住平衡,闪避不及,挨了个正着,连退几步,连人带案几,仰头摔倒。这人赶上,左手揪其发髻,右腿压在其胸,右手挺长剑,将剑尖顶到他的咽喉,抬头扭脸,问文聘:“少君?”

    这一番话说来长,做起来短。动手的这人轻捷剽悍,动如脱兔,包括荀贞在内,谁都没反应过来。闭眼前,是那高家人砸案几;睁眼时,已变成了此人用剑胁人。

    荀贞呆了一呆,高素呆了一呆,许仲注目,东席诸人大怒,两个性急的分左右持剑冲出,上来抢人。

    黄脸甲士缩臂回手,反转长剑,使剑柄在下,朝那被制服之人的头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将之击昏,随后长身而起。东席冲出的两人刚好奔到他的近前,呼斥出声,一个翘足上刺,一个屈身下削,分攻他的上、下两路。西边座上,余下的那几个甲士急仗剑出席,前来支援。

    眼看就要是一场混战。

    荀贞心中一紧,只听得“哎呀、哎呀”两声,再看时,场上动手的三人已经倒下了两个,——出来支援的那几个甲士这时才刚奔出两步。倒下的是高家人,站着的是黄脸甲士。

    荀贞愕然、高素愕然、许仲惊奇、东席诸人愕然。

    高素张口结舌,说道:“这,这,……。”

    打倒一个举案几的不算什么,但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又接连打倒两个持剑的,——诸人这会儿看得清楚,倒地那两人并且不是被剑刺杀,而是与那昏倒之人一样,也是被黄脸甲士用剑柄击倒的,这就不是一般人了。文聘挣开许仲的手,轻蔑地扫视高素与对面诸人,冷笑说道:“适才闻尔等大言,以为何等英雄,原来这般弱手,连阿习的一剑都挡不了!”

    高素只觉得嗓子发干,咽了口唾液,偷偷地往后退了点,拽住身后高二、高三的腰带,把他们往前推,心中想道:“甲士之中,数这个黄脸儿最不雄壮,不意竟有此等剑术!”扫描文聘与另外几个甲士,自忖,“……,被黄脸儿打倒的这三人平素在我家的剑客、宾客中都以勇武称名,却连黄脸儿的一剑都挡不了。……,一个最不雄壮的黄脸儿已如此棘手,剩下的那几个又会怎样?堂上就这么大地方,我若继续相逼,万一被他们来个血溅五步?可是不妙!”

    他两个眼珠滴溜溜乱转,想道:“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想及此处,定了主意,又将高二、高三推开,收了怒气,哈哈大笑,故作慨然地说道,“仲业,你家的这个剑客是叫阿习么?果然壮士!神乎其技。我平生最好结交轻侠、剑客,自问也见过不少的勇士奇才,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阿习!”拿起酒杯,假惺惺地说道,“阿习,这杯酒,我敬你!”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又殷勤地问文聘,“仲业,不知你家剑客中,如阿习者有几人?”

    他变脸就像翻书,文聘都替他臊得慌,有心发怒,到底年少,又读过不少书,本性也纯厚,面对高素的笑脸,想骂也骂不出来,“哼”了一声,背过脸,只当没听到他的问话。

    高素也只当没看见他的反应,又笑脸殷勤地问“阿习”:“阿习,请教尊姓?能给我说说你师从何人么?”

    “阿习”转顾文聘,见文聘背着脸,没出言相阻,便答道:“在下董习,师从京师虎贲王越。”

    “王越?”高素常年在乡间,孤陋寡闻,洛阳远在数百里外,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妨碍连声称赞,“名师高徒、名师高徒!阿习,今夜见你,我才知何为壮士。瞧我家的这几个庸奴,简直令人颜面无存!还请你不要见笑,不要见笑。”

    文聘委实听不下去了,与正啼笑皆非的荀贞说道:“荀君,夜将深了,聘欲请辞。”

    荀贞做好了和高素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想道:“不翻脸当然最好,为免生变,早走为是。”颔首说道,“今儿跑了一天的路,我也有些累了。也好,便早些回乡舍休息吧。”对高素说道,“子绣,夜将深,快要宵禁,不如就此散席?改日闲了,再相聚欢饮。”

    高素打人不成反被打,自觉也无趣丢人,没面子再留荀贞,让了几句,也就同意了,将荀贞等送出宅门外,又虚声假气地对文聘长揖行礼,装出一副诚恳的模样,堆笑说道:“仲业,你家的剑客真令我羡慕!改天,改天你什么时候再来乡亭,我再请你饮酒。”

    文聘不理他,等荀贞上马后,跟着翻身跨上坐骑,招呼“阿习”等几个甲士,与许仲诸人前后护卫随从,踏着月色离去。——不知何时,夜空中的浓云散了,一弯清冷的月悬挂西天。

    高素看着他们走远,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夜色中后,蓦然变色,转过身,劈手抓住高二,咬着牙问道:“安排下的宾客呢?安排下的剑客呢?人都在哪儿?堂上都动刀剑了,乃公差点就横尸了!却怎么一人不见?”

    高二愁眉苦脸,说道:“少君,你说的是等‘酒过三行’再动手,可才喝了两杯酒就刀剑相搏了。为免荀君、姓文小儿生疑,那时候人手还没到位。”

    “……,你把履脱了。”

    “啊?”高二不明所以,将木履脱下。

    高素接过来,闭眼长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眼,劈头盖脸地就举着木履往高二的头上、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叫道,“没到位!没到位!我叫你没到位!些许小事都办不好,让乃公接连两次受那未冠竖子的侮辱!”高二抱头鼠窜,高素紧追不舍,举履乱打,“竖子、竖子、竖子!”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宅门。

29 乐进归来

    第二更。

    熬了几天夜,看东西有点模糊,晚上想早点睡。明天一更吧,下午四点。每天两更也真吃不消,很可笑我之前的没有自知之明,以后争取每周有五天做到两更,剩下两天每天一更,如何?

    ——

    回到乡中,乡卒早将诸人的住处打扫干净。

    乡里的寺舍比亭舍大得多。

    亭舍是居住、办公都在一个地方,乡里则是分为两个部分,前边官寺,后边官舍,中以墙隔,有门相通。官寺用来办公,乡有秩、乡佐、佐史小吏平时都在处理公务。官舍用来居住,分为两区,都是独立的院子,两下相邻,左边住的是乡佐、佐史,右边为乡有秩起居之所。

    在一个老卒的引领下,荀贞诸人牵马入院。

    月色清冷,映地上,如积寒霜。院子正中有棵枣树,倒影月下,如水中荇藻。

    马厩在西南角,程偃与文聘等人先把坐骑牵过去。荀贞举目观瞧,见这院舍不小,只那个马厩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马。对着院门是一套砖石结构的房屋,一宇二内的样式,门前有阶,坐北朝南,侧手边临东墙又有一排三四间茅土屋,最南边是间厨房。

    西边临墙从北到南依次是:菜畦、水井、鸡埘、茅厕。菜畦外围篱笆,其上空空如也,唯余干土;鸡埘中也阒然无声,只见空笼。水井上有盖遮掩,以防落叶灰尘。

    老卒说道:“畦中本种了些胡菜、芥子,入冬以来,渐次食尽。埘中原有几只鸡,是谢君自养的,走时带走了。”领荀贞走进正面屋中,取了根麻藁,就着手上行灯将之点亮,又拿来灯盏,把灯火点着。荀贞瞧了一眼灯盏,问道:“舍中夜间皆用灯么?”

    “灯唯君用,余者只供麻藁。”

    荀贞点了点头,心道:“虽然只有秩一人用灯,但也要比亭舍中强得多。”灯油比麻藁贵,他在亭舍时,便是亭长也不能经常用灯,大多时候只能用麻藁取光。麻藁点得多了,熏眼呛鼻,很不舒服。他随着老卒将正屋的三间房看罢,又去看东边的诸屋。正房里的设施较全,东屋里比较简陋,不过相比亭舍而言,已经算是很好了,至少床榻案几皆有,正房里还有面屏风。

    老卒说道:“舍院里原本只有正面的三间屋,这东边诸屋是谢君在时建的。谢君好客,常有友朋就食舍中,便自出钱增了这几间屋,以供其友不时居住。”

    说着话,他瞅了几眼立在边儿上的许仲、程偃、文聘诸人,心道,“这新任的有秩荀君虽然年少,却与谢君一样,都是喜好结交的。”他在乡舍待了一二十年了,见过多任的有秩,其中有恂恂守礼的老儒,也有喜好结交的豪士。——“这位荀君”今初来上任,前呼后拥地就跟了一大帮子人,听说还是刚从高素家饮酒归来,显而易见,必是与谢武是一路人。

    荀贞笑道:“噢?原来是谢君新建的?谚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得谢谢谢君了,要不然,我的这些人还无法安置呢。”老卒陪着笑了两声,说道:“荀君请早安歇,小人告退了。”长揖却步,提着行灯,倒退着出了院门,自回前边官寺门外的侧塾中将歇。

    荀贞白天来时,带的有铺盖行礼,去拜访乡三老宣博前,先存放在了前边寺中。适才进院时,已顺便取了来。程偃、小夏、小任不等吩咐,各把行礼解开,取出寝具,分别往各屋中安置。

    荀贞与许仲、文聘诸人立在院中等待。他笑道:“君卿,这院子不小,屋舍甚多,且都是归咱们自家居住,不像亭舍那样,还要接纳外客投宿,可清净舒服多了。……,正面屋中有三间房,阿偃咱们三个同住。小夏、小任,就暂让他们住在东屋吧。……,仲业,今晚你也和君卿我们同住,你的这几个随从剑客也暂住东屋如何?”

    文聘自无不允之理。

    时渐夜深,远近悄寂。无论较远的亭舍,还是近处的官寺以及乡佐诸吏居住的左舍,都早熄了灯,不见一丝灯火。舍寺临着官道,四围都是田野,时有风过,野树萧飒,其声依稀可闻。

    荀贞由亭长而有秩,离开繁阳亭时曾劝勉杜买,说:“君志百石,今为亭长,可谓始於足下”。这番话不但是劝勉杜买,也是自勉。

    上任繁阳时,他空手一人,家无足财,苦心经营数月,离开时,心腹二三,随从三四,友朋十数,爪牙百余,囊中有金饼二十五。他心中想道:“繁阳只十里之地,本乡有十一亭之广。我如今迁为乡长,虽有四姓难治,但亦有野贤如宣博、好勇如高素者,如果施政得当,笼络得力,不是不可以大展拳脚,再扩充羽翼。”

    他负手走了两步,侧耳倾听风声,心有所思,有感而发,说道:“风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春夏之时,草木葱茏;秋冬之际,方知松柏之后凋。”

    岁寒知松柏。如今的大汉就像这深冬一样,风雪前夕。当风雪过后,谁又能会是松柏?他心道,“我不求奢为松柏,只求能不凋於乱中。”寒风越墙,入院凛冽,砭人肌骨。四季之中,其实他最喜欢的就是冬日,越冷,越能让人精神抖擞。他振作精神,指着董习,笑对文聘说道:“仲业,与你相识至今,竟不知你家有虎贲王越的弟子。你藏得好深啊!”

    虎贲者,天子禁兵,宫廷宿卫,多以有武勇者充任之。王越列其间,为翘楚,善击剑之术,称於京师。荀贞从荀衢学剑时,听过此人的名字,对其剑术略有耳闻。他问文聘:“适才饮酒席间,高素问你家的剑客中有几人能如董习。我也好奇,很想知道。你给我说说。”

    文聘答道:“董习乃我同乡,少从王越,学成归家,以剑术称雄闾里。家兄闻其名,乃卑辞厚币,请了两次才把他请来我家。今我远游,家兄担忧路上不靖,乃请他与我同行。我家中剑客能如他者,无一人也。”

    董习方才在席上威风凛凛,这会儿很恭谨,谦虚地说道:“在下粗鄙,愚钝之人,从王越学剑三载,所得不过一二。少君称赞,愧不敢当。”

    荀贞哈哈一笑,说道:“你太谦虚了!”问许仲,“君卿,方才席上我见你似面露惊奇。怎么?也觉得董习剑术高明么?若你二人放对,你胜算几何?”

    许仲(姜显)答道:“董习剑术得自京都名师,如果比较技击之术,显不如也。”

    荀贞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比较技击之术,你不如他’。……,你的意思是,如果比较其它方面,他不如你?”

    “若较之杀人之术,未知鹿死谁手。”

    董习和许仲的区别,一个是有系统的正规学习,一个是从争斗厮杀中学习。换而言之,一个有技巧,少杀气;一个技巧或不足,但杀气逼人。董习闻言,抬眼瞧了瞧他,似有不服,不过又看了看文聘和荀贞,最终没有开口。荀贞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微微一笑。

    老实说,董习的剑术虽让他惊奇,但还没到惊艳的程度,若与许仲相比,他还是更重视许仲。毕竟,一则董习是文家的剑客,不好夺人所爱;二则,剑术再高明也只是一人敌,至多十人敌,董习孤身一人,剑术再好又有何用?许仲朋党遍及乡中,这才是荀贞需要的。

    他和许仲、文聘说了几句闲话,等得程偃三人把床都铺好,说道:“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走吧,睡去。”诸人齐齐应诺,关闭了院门,去各屋中就寝。

    当夜,荀贞和文聘连榻,因怕他对高家之事有芥蒂,天南海北、天上地下的又和他说了半夜的话。文聘少年人,没什么心眼,而且他厌恶的是高素,也不是荀贞,很快就被逗得心情舒畅,睡了个好觉。次日早起,陪荀贞吃过早饭,他带着董习诸人告辞离去。

    ……

    荀贞初来上任,事情很多。连着忙了好几天,总算把谢武留下的案牍看了一遍,对乡中的具体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本乡名为西乡,总共有二三十个里,原有民户近三千,口万余人,因近年来接连疫病,死者甚多,抛家弃田成为流民的也不少,导致户口锐减,如今只有民户两千出头,口近万人。大多都是贫民小家,家赀十万的中家不多,十万以上的大家更少。

    从近年的赋税收取来看,多数的“里”都不难收,据乡佐黄香言之,只有两三个地方最吃力费劲,其中一个就是桑阴亭朱阳里,乡中四姓之一,以“暴桀”著称的第三氏聚居之地。

    荀贞叉腿坐在寺中堂上,把手中最后一卷竹简看完,放在地上。连着看了几天的案牍,头昏眼疼,现在终於看完了,他松了口气,撩起衣袖,揉了揉太阳穴,往堂外看去,正下午时分。这两天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的。他站起身,决定出去透透气。

    侍立在门口的许仲、程偃两人给他取来鞋子,服侍他穿上。程偃笑道:“荀君,连着看了几天的案牍,不得歇息。头疼了吧?”

    荀贞站在门槛上,伸了个懒腰,阳光晒在身上,只觉暖洋洋的。他笑道:“比读书学经还累!我呀,就不是埋首案牍的料儿。如今说起来是升迁了,……。”他拍了拍腰间的印绶,“也带起了绶带,配起了半通印,算是一个少吏了。可我觉得还真不如当亭长时痛快自在。”

    许仲说道:“这只能说是荀君你太勤勉政务,来乡中四五天了,除了头天外,这几天连官寺的门都没出过,整天都在翻阅竹简。乡民能得荀君为政,真是幸运。”

    荀贞嘿然,笑道:“君卿,你也来损我?……,诶,对了,说到竹简,我这两天看时,发现有一些因放的时间太长,简册上的绳子都被虫蛀断了。今儿个天气不错,你们给我搭把手,把它们都抬出来,摊在院中晒晒。再去叫个佐史过来,重新编好。”

    许仲、程偃应诺。

    三人先将院子清扫干净,然后把屋中的竹简悉数搬出,正小心往地上排列,一人步履匆匆从外边进来,看见荀贞,急声说道:“荀君!”

    荀贞抬头瞅了眼,见来人是乡中一个佐史,也没在意,复又低下头,蹲在地上整理竹简,一面说道:“你来的正好。这简册你们是怎么保管的?连绳子都断了。快来帮个手,先晒晒,你再找人把它们都再编好。”说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再又抬头,发现这佐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这佐史按着胸口,喘了几口气,略略歇了会儿,顺过气来,焦急地说道:“荀君,不好了!”

    “何事大惊小怪?”

    “小人今儿休沐,去了县市,刚回来时,路过桑阴亭,见朱阳里外有人吵闹,十几个本地的少年围着一个过路的行人,——那行人自称是你的朋友。”

    荀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的朋友?”

    “吵闹声甚大,那十几个本地的恶少年皆执刀剑,小人也不敢近前,听不太清,只听他似乎说是从昆阳来的,欲往繁阳亭寻友,好像提到了荀君你的姓氏。”

    荀贞丢下竹简,猛然起身。程偃疑道:“从昆阳来,欲往繁阳去。……,荀君,会是乐进么?”许仲接口说道:“必是无疑。……,荀君稍待片刻,待我叫了小夏、小任,咱们再去。”——乐进之前路过繁阳时,荀贞十分厚待,虽不知原因,但定是想与之结交无疑,今闻他有事,肯定不会不管。许仲说完,即快步往后边舍中去。

    “把马牵出来!我先去。你们随后跟来。”荀贞两三步奔入堂内,取了佩刀,往院外疾走。那个佐史叫道:“荀君,还有一事。”

    荀贞脚下不停,边走边问:“何事?”

    “小人今儿去县里时,正赶上郡里的公文送到,何郡守被召入朝廷,拜为侍郎,来了一位新郡守,乃南阳人,名叫阴修。”

    换了一个新郡守,对郡中的官吏来说是件大事,但对荀贞而言,却不如乐进。他胡乱点头,应了句:“等我回来再说。”在官寺门口,等许仲等将他的坐骑牵来,拿刀上马,扬鞭叱咤,沿着官道,往桑阴亭疾驰而去。

    ——

    1,十一个亭。

    出土的尹湾汉简《集簿》中记载了东海郡下辖的乡、亭、里的数目,分别是一百七十,六百八十八,两千五百三十四,三者比例约为:1:4:15.

    书中的这个乡是大乡,故此多写了几个“亭”、“里”的数目。

    2,民户两千余,口近万人。

    《后汉书?百官志》引《汉官》曰:“乡户五千,则置有秩”。

    《续后汉书》曰:“凡县户五百以上置乡,三千以上置二乡,五千以上置三乡,万以上置四乡”。

    如果将这两条记载放在一起,就会得出一个矛盾的结果,即:能达到“户五千”的乡少之又少,因此《秦汉官制史稿》认为“户五千”有误,当为“五百或一千”。

    但从出土的汉简《东海郡吏员簿》中可以看到,东海郡共有一百七十个乡,设乡有秩的只有二十五个,比例很小,所以《汉代乡官研究》则据此认为“户五千”之说应无误。

    此两说皆有道理,俱列在此。

30 朱阳第三

    只顾写字,上传晚了。

    把书评区的留言看了一遍,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真的很感动。唯有以努力把书写好来为回报。

    明后天周末,童鞋们如果有空,不妨参加一下书评区的活动,《戏说三国》,写一个你们最喜欢的人物。

    ——

    荀贞出了官寺,驱马疾驰,为赶时间,转下乡路,抄近路往桑阴亭去,却不妨今日又适逢五天一次的市集,走不多远,便见前头摊铺占满於道,人头簇拥,人声鼎沸。他拨转马头,又从乡路上转到田间。田中冬麦郁郁,马蹄过处,霎时伏乱一片。

    这动静惊到了乡民。集市上乡民甚多,无不观之。

    荀贞焦急之中,不忘细节,众目睽睽中,他可不愿被传出去一个“不恤稼穑”的恶名,当下一手挽缰,一手按住衣袍,笔直地坐在马鞍上,转过头,冲着旁边的集市叫道:“我乃本乡新任有秩,今有急事救人,万不得已乃走田间。凡田麦被我踩坏者,傍晚时可去官寺寻我要钱。”风驰电掣,几个呼吸间,已过了集市。

    市集上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静,随即又热闹起来。大部分的乡民倒不关心被踩到的麦苗,一则荀贞单人匹马从田上过,被踩倒的麦苗不多,二则,他们又不是麦田的主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只是对荀贞的这个匆忙举动很是好奇。

    有在上次市集时见过荀贞的,说道:“这位新来的有秩荀君,上次见他时,觉得他很和气,毫无倨傲之色,还自家出钱买了老黄一个青铜镜,难怪繁阳亭的里民对他交口称赞。今日却是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没听到么?他说去救人。”

    “救人?莫不是哪里来了盗贼么?”

    市集上人多,人多胆壮,便来上几个盗贼也不怕,虽有人听了这个推断后有些害怕,不过多数的人浑不当回事,也不知谁先说起的,渐渐地话题转到了荀贞那次闻鼓出境,夜半击贼的事上。虽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了,但乡民们的消息渠道不灵通,很多人连衣食温饱都保证不了,更没功夫去关心别事,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那些初次听闻的都是啧啧称奇,说道:“适才他催马过去,见他眉清目秀,只似个寻常士子,没想到竟这么有胆略!”

    乡民议论纷纷暂且不说,只说荀贞驱马疾奔,过了市集,复又从田间转回路上,不顾风冷,迎着寒风,一个劲儿鞭打坐骑,催快速度,路边的林木飞快倒退,连过了两个亭部,来到桑阴亭里。——他来就任有秩后,虽然还去过各亭、各里,但在阅读案牍时,通过询问乡佐、佐史,也大概了解了各亭、诸里的方位,故此今儿虽是头次来桑阴亭,没走半点弯路。

    来到亭中,他极目远望,瞻顾远近,田间野树稀疏,远处溪流丘山,四五个里聚散落在道路两边,前头两三里处,可不是正有一伙人围聚?离得较远,听不清楚声音,但观其动作,看其举动,定然是在吵闹争执不假。三两个过路人小心翼翼地让开,从他们旁边绕过。

    荀贞叱马续行,奔将过去。两三里地,一瞬即过。与那几个过路的人交擦而过时,他们都好奇地仰头看了看他。眼看就要赶到近前,那伙人的叫骂声也已清晰入耳,也很清晰地看到了被围在人堆里的乐进,他准备扬声说话之际,突见人堆外侧、乐进的身后有一人拔出了佩剑。

    他心道不好,忙把佩刀连刀带鞘一起从腰间拽出,取下刀鞘,高举在手,猛地掷了出去。他擅长击剑,尤擅投掷击打之术,这时虽在马上,在奔驰之中,虽与那人相距百步,但在竭尽全力之下,只见那刀鞘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翻了几个滚,还是正中目标,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猝不及防,一门心思都在乐进身上,哪里能料到会有个刀鞘从天而降?“哎呀”一声痛呼,手中不稳,刚拔出来的剑掉落地上。围住乐进的那些人齐齐转头,看见了荀贞。

    乐进也看见了。

    荀贞催马疾行,连过了两个亭,虽是抄的近路,也有十四五里地,而他从官寺赶到这里,总共才用了一刻多钟,路上奔驰得有多么快可想而知,衣裳都被风吹乱,领子歪歪斜斜,刚才拔刀时拔得急,腰带也被弄歪了,又因为出来得匆忙,没带帻巾,发髻显露在外,也被风吹得有些散乱,显得蓬蓬松松。更加上风寒冻脸,鼻涕都快出来了。一副狼狈模样。

    乐进再往他身下的坐骑看,见他的这匹驽马脖颈、肚腹上汗水涔涔,鼻中喷着大团的白气,四个马蹄上皆分别沾了些许混了土色的麦苗,猜出:必是为赶时间,从田间奔来,一路不停。

    荀贞奔到近前,勒住坐骑,不等停稳,提刀从马上跳下。

    人堆中有人认识他,低声说道:“这是新任的有秩,姓荀。前几天他来上任时,乡亭的高素曾去迎他,我在路上见到。”众人分开,让出一人。只见这人身长七尺九寸,膘肥体壮,络腮胡,颔下蓄了两寸短须,眼不大,蒜头鼻,肤色极黑,高冠长剑。

    这人听了身边人的话,打量了荀贞两眼,排开诸人,大步出来,略略拱手作揖,拿出豪爽的姿态,笑容满面地说道:“来人可是新任的有秩荀君?”

    “正是在下,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荀君你不知我么?俺便是第三兰。”

    荀贞心道:“果是朱阳里第三氏。”

    那佐史给他报讯时,只说了乐进是被围在了桑阴亭,没有说围他的人是谁,当时荀贞不及细问,但在来的路上时,他已经大约猜出或许是朱阳里第三氏的人。第三氏的族人甚多,其中最出头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第三明,是第三家族长的长子,一个便是这个第三兰,乃是第三明的幼弟。

    荀贞心中有数,脸上带笑,先给那被他砸到的少年道歉,随后对第三兰说道:“原来是第三君,久闻大名,今幸得瞻见,果然人如其名,威武雄壮。”示意乐进牵马过来。

    第三兰反手将乐进的坐骑拽住,横眉立眼,怒对乐进说道:“你作甚么?想走?留下钱来!”

    荀贞说道:“这位乐君是我的朋友。第三君,你说‘留下钱来’,不知是何意思?”

    第三兰说道:“这竖子是荀君的友人?嘿嘿,我等实在不知,有所得罪,恕罪恕罪。”口中赔罪,手下不松,说得好听,却就是不肯放乐进过去。

    荀贞微蹙眉头,说道:“乐君今来本乡,便是为访我而来。第三君,你这是何意?”

    从光武皇帝、建武年间,这第三家初来本乡开始,他们家便争强乡亭、斗狠闾里,至今近一百五十年,中间也不知换过了多少的家主、经过了多少的乡有秩,虽说也有人因乱纪而伏法刀下,虽也有人因杀人而亡命江湖,可悍不畏死、僄轻乱法的习气却从未改变。

    也因此,从最初的为乡人所轻,到现在的被乡人所惧。最初时,他们被官寺压制,到现在,却反过来变成了官寺被他们藐视,一些软弱的乡有秩反倒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荀贞年纪轻轻,又是外来人,第三兰倚仗本族悍名,在乡中暴桀已久,怎会将他看在眼里?话语似恭,却半步不肯相让地说道:“这个竖子从我里前过时,对俺里门吐唾沫,太也辱人!俺家世代英雄,岂能受此之辱?俺当即上前与之理论,他反动手打人,……。”他朝后头招了招手,人堆里挤出来两个少年,皆鼻青脸肿。

    他接着说道:“荀君你看,把俺们都打成什么样了?先辱人,又打人,怎能让他轻巧过去?”

    荀贞蹙眉,心道:“‘吐唾沫辱人’云云,定是无稽之谈。乐进是个外地人,只是路过他们里前,与他们无冤无仇,又怎会辱他们?料来是随便之举,并无它意,怎知却被这无赖抓住,借机生事。‘打人’云云,估计也是这第三家动手在前。我虽与乐进相交不久,但通过接触,知他禀性沉稳,不是个莽撞之辈,要非被迫、要非怒极,断不肯动手打人的。”

    果如他的推测,乐进大怒,嗔目喝道:“小儿!还敢糊弄黑白,颠倒是非!我从尔里前过时,起了阵风,吃到尘土,将之吐出来怎么了?‘打人’?是谁先动手打的人?我好言好语与尔等分说,尔等逼迫不让,我道歉也不行,你们还动手抢马!这坐骑,乃是荀君借我的。我岂能让给你们?我自然不肯答应!你们又攘臂动手,来打我。我无奈反击,你们打不过,又讹诈钱财。……,真岂有此理!”

    乐进本还没有这么生气,这时真是气急。他一方面固然是气愤第三兰等无赖,抢马讹钱,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气愤第三兰颠倒黑白,在荀贞面前抹黑他。他沉稳归沉稳,但却绝不是一个懦弱怕事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敢在路上遇到盗贼的时候拔刀出手,将之尽诛。这时气急攻心,他恼怒之极,伸手按到腰间的剑上,挺身怒道:“我今来是为赴约、访荀君,不愿为荀君惹下麻烦,要不然尔等鼠辈,早被吾斩杀剑下!”

    第三兰不知道他说的实话,只当他吹牛,嘲笑说道:“短竖!身不过七尺高,干瘦如猴,也敢大言!”众少年哈哈大笑。

    乐进涨红了面皮,就要拔剑出鞘。

    荀贞急道:“文谦且慢!”乐进眼看是气急了,他这一拔剑定血溅当场,荀贞不怕受责任,但杀了人后,乐进怎么办?只有两条路,要么伏法,要么亡命,都不是他所愿见的,急忙将之止住,心道,“这第三兰嚣张至此,不但讹诈路人,甚至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若纵之让之,日后我在乡间再无威信可言,几个月的苦心经营必付诸东流。”眼中微光闪过,他做出决定,“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本想等打听清了这第三家的虚实再做打算,但以今日看来,也不必‘再做打算’了。”问道:“第三君,那依你之意,欲要如何?”

    “荀君,俺听说你是名门子弟,做过繁阳亭长,当知律法。按法:‘伤人当耐,偿钱’。‘斗而未伤人,下爵殴上爵,罚金四两’。”问乐进,“你是何爵?”

    乐进二十来岁,与荀贞相仿,近三十年来,朝廷只赐过一次民爵,他当然只是第一级的公士。

    第三兰说道:“被你殴打的那两人皆是上造,爵比你高。该‘罚金四两’,两人共八两,便是半斤,今一斤金合钱两万,半斤就是一斤。这是如果没伤人当被罚的钱。你还伤人了,需要加价。”

    乐进恼道:“那被我打伤的两个少年,一个不过二十一二,一个尚未加冠,何来‘上造’之爵?”

    第三兰强词夺理,说道:“此二人乃是继承父爵,不行么?”

    荀贞明知他所说不实,压住怒气,问道:“你且说想要如何?”

    荀贞身高七尺七寸,在当时而言是高个子了,但比起第三兰来还是低了一点。乐进才七尺上下,更不及第三兰高大。第三兰腆胸凸肚,仰着头,低眼看人,看着他两人,意态骄恣地说道:“这短竖本就短小,若再被剃了鬓发、胡须,越发见不得人。俺们也不诣官寺诉讼了,这耐刑就给他省了,只管偿钱就行了。”

    “你欲他偿钱几何?”

    “按律:‘赎耐,金十二两’。两个人被打伤,一人两万钱!再加赎耐钱,一万五千。总计五万五千钱。”

31 除恶务尽

    下一更下午六点。

    ——

    一个中人之家,家赀不过十万,第三兰开口就是六万五千钱。乐进恼怒至极,反手就抽佩剑。荀贞眼快,忙再次将他制止:“文谦!稍安勿躁。”乐进的手紧紧攥在剑柄上,额头青筋迸出,咬紧牙,看着荀贞,等他说话。

    关键时刻,荀贞多年来养成的城府就显出作用了,将恼怒掩藏,微微一笑,说道:“六万五千钱未免太多。这两人只是挨了打,又无伤处,纵是高爵,也用不了赔这么多钱。”

    “荀君,你是乡有秩,俺们都是你治下之民,你得公道处事!此贼短竖是你的友人,故此俺才放他一马,不去告官,许他出钱赎耐,——这全是看在你的面上。俺们已如此退让,你怎么还想减钱?这未免有些不合适吧?一文也不能少!”

    乐进怒道:“我身上一文也无,你若想要,七尺之躯在此!”言外之意,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荀贞笑道:“何至於此!”对第三兰说道,“文谦刚奔师丧回来,身上没有钱。我来得匆忙,也没带钱。要不然这样,你或者你派个人跟我去官寺取钱,如何?”

    “去官寺取钱?”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若任这短竖去到官寺,他不肯给钱怎么办?”

    第三兰乜视荀贞,嘿嘿一笑,说道:“官寺太远,俺不想去。荀君,你既然官寺里有钱,拿来不就行了?俺们在这儿陪着你的这个朋友,等你回来。”

    荀贞怎肯把乐进单独留下?他微微沉吟,说道:“那要不然这样,我把我与文谦的坐骑留给你作为质押。这两匹马虽不值钱,也值个五六万,足为抵质了。如何?”

    今之马价,良马四五万,荀贞与乐进骑的这两匹“驽马”合在一块儿也的确能值个五六万钱。

    第三兰这次同意了,说道:“这要换了别人,俺是绝不肯答应的!不过既然荀君说了,谁叫你是乡有秩呢?就听你的。把马留下,拿钱来赎。”扬了扬下巴,令一个少年上去牵荀贞的坐骑。

    乐进可以自己受辱,但他不能让荀贞受辱。想他上次经过繁阳,与荀贞雪下路遇。荀贞与他“一见如故”,对他百般殷勤,殷勤请入舍中,摆酒置菜,热情款待,连床夜谈,意气相投,次日,又赠钱借马,送他出亭,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过如此,便是亲戚族人也不过如此。乐进不是个薄情的人,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所以在奔完了师丧后,一天都没歇,就赶回来赴约。

    师长去世,他很难过,可想起要与荀贞再见,他也很高兴,兴冲冲地来到乡中,先去繁阳亭,见到杜买才知道,原来荀贞刚刚获得升迁,被拔擢为了本乡有秩,闻听之后,他更加高兴了,替荀贞高兴。杜买本说要送他去乡中官寺,却正好有两个姓苏的年轻人来找他,好像是说什么操练的事儿,一时走不开,而亭舍中其它的人,黄忠老迈,繁家兄弟懒怠,陈褒今儿个休沐,乐进便问清了路该怎么走,也不等他再找人来送,马不停蹄又往乡中赶去。

    本来一件多高兴的事儿,却没料到在这桑阴亭朱阳里外竟碰上了这么一拨无赖。

    第三兰这种人,乐进很了解,他的家乡也有这种人,争勇斗狠,生不畏官,死不畏鬼,便如一个狗皮膏药,一旦被缠上,摘不掉、揭不了,千般无法,万般难治。因此,他初时小意相待,道歉不已,结果没一点用处,反被他们蹬鼻子上脸,越发过分。

    乐进的脾气刚毅果断,这件事要发生在别的地方,说不得,他早就拔剑相向。只是,既已知荀贞升迁为本乡有秩,他实不愿给荀贞惹麻烦,故而再三忍耐。他自家忍耐倒也罢了,但此时见荀贞也是一副忍耐的模样,他按捺不住了,抬手拔剑,怒道:“竖子!”

    荀贞将坐骑的缰绳交给过来牵马的那个少年,见乐进拔剑,急忙三两步奔过去,按住他的手腕,“当啷”一声,将拔了一半的剑又按回鞘中,说道:“文谦,多日未见,甚是想念。一日如三秋。我是翘着脚盼你归来!终将你盼到。今夜,咱们痛饮达旦。”

    “荀君,这竖子……。”

    荀贞按住他的手,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转对第三兰说道:“劳驾,请把我的刀鞘拿过来行么?”一个少年将他起先掷出的刀鞘捡起,递过来。荀贞接住,收刀回鞘,复插入腰间。第三兰说道:“荀君,你刚才这刀鞘投得够准,……,瞧见没有?小温到现在还在抱着膀子叫疼。”荀贞笑问道:“怎么?伤着了没有?……,要不要我把他的钱也赔出来?”

    第三兰哈哈一笑,往前两步,拍了拍荀贞的肩膀,说道:“荀君乃本乡有秩,小温一个黔首小民,他得罪了你的朋友,活该受罚。这钱,不用赔了。”

    荀贞略挪肩头,让开他的手,笑道:“如此,多谢第三君的好意了。”

    “荀君,你今为乡宰,是俺们的父母,日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何必客气见外?今天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乡中四姓,高、费、谢、第三,尊族之名我是久仰了。‘照顾’二字不敢当,该说以后我还得多倚仗君族。”

    “荀君若有令,自管吩咐就是。”第三兰欢畅大笑,指了指被拢在一处的那两匹坐骑,说道,“马且存此,俺可就在里中等你送钱来了。”

    “一个时辰内必给你送到。”荀贞拱手告辞,拉住乐进离去。

    等他两人走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第三兰收起笑容,“呸”了声,说道:“‘不打不相识’?不如说是‘不打不识相’!……,名门子弟,颍阴荀氏,二十来岁就乡有秩,带绶携印,俨然也是个百石吏。嘿嘿,嘿嘿。黄口孺子,无胆小儿。……,呸!”状甚不屑。

    一个少年略带担忧,说道:“我在繁阳有亲戚,听说这姓荀的在任繁阳亭长时,抓过一个叫武贵的,直到现在还被关在亭舍犴狱里没有出来;又曾带人驰援临部,夜半击贼,——不像个怕事软弱的。二兄,你说他会不会不送钱来?又或者背地里搞些勾当,寻咱们的晦气?”

    “寻咱们的晦气?他能寻咱们甚么晦气?你说繁阳亭那个叫什么的?叫武贵的,能与你我相比么?问问乡中,谁知道武贵,谁又不知道俺第三兰!……,‘击贼’?你我是贼么?他击贼之事,俺亦有耳闻,不过是一群从郏县来的短命鬼!他倒是有胆来杀个本乡的壮士豪杰?就他这无胆软弱的模样,顶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外地人罢了。”

    第三兰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站在官道上,往前边看,荀贞和乐进的身影已经远去。他放低声音,说道:“便算他不是个软弱怕事的,真要想寻你我晦气,又怎样?大不了再做一次十五年前的事儿!……,俺叔伯做的,咱们便做不得?”

    ……

    荀贞扭头往后边看了一眼离开处,第三兰诸人牵着马下了路,似是要回去里中。他转回脸,笑对乐进说道:“文谦,怎么一言不发?”从离开到现在,乐进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听到荀贞询问,他沉默了会儿,问道:“荀君,你为何应他给钱?”

    “你我只有两人,他们十余人,此地又临朱阳里不远。彼众我寡,不应他给钱又能怎样?”

    乐进慷慨地说道:“彼辈虽众,你我虽寡,但他们在我眼中就如土鸡瓦犬而已,不需荀君动手,我一人足能将之尽斩剑下!”

    荀贞没回答他,而是笑道:“你怎么又叫我‘荀君’?你我倾盖如故,直呼名字便是。”

    乐进的脸皮再又被涨红,他抬眼看荀贞,气愤地叫道:“贞之!我不是与你说笑。进自束发以来,未尝受过侮辱,更没有过因贪生惧死而忍气吞声,以苟性命!贞之,正如你说,你我‘倾盖如故’,相交虽短,但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才明勇略的人,却不料如此儒弱!”

    乐进恼怒,荀贞也很恼怒,乐进从束发至今未曾受过侮辱,荀贞更是如此。颍阴荀氏名重海内,莫说一个乡间的地痞无赖,便是郡守、县令见到荀家的人也会客客气气。虽说因为他自请亭长,族人中有不理解的对他有过嘲讽,但那也是私下背后,可从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过什么风凉话。第三兰摆明了是丝毫没把他这个乡有秩当回事,根本没把他这个人当回事。

    他说道:“文谦,不止你怒,我也怒。你怒是因你觉得你受了辱。我怒,一因受辱,二为治乡,乡中有此豪猾,若不治之,我这个乡有秩也就当到头儿了!”

    乐进楞了一愣:“贞之,你也怒?……,那既然你怒,你又为何答应给他偿钱?”

    “文谦,我知你勇武,知你杀过群盗,第三兰他们这几个人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且问你,杀人之后,你该怎么办?”

    “杀人当死,我愿伏法偿命。”

    荀贞叹道:“文谦,你这只是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不能忍於忿。父母生我,师长教我,男儿七尺之躯,生之不易,奈何轻死?大丈夫当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时用,岂能因一时之辱便激愤杀人?你杀的只是一个竖子,你毁掉的却是你的志向!是以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是故淮阴侯甘受胯下之辱。何哉?杀之不能扬名,忍了,却能静候时机,伸展自己的志向!”

    乐进若有所思,默然不语,但神色间仍然有不忿之色,眉眼中依旧有不服之意。

    荀贞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子又曰:‘以直报怨’。君子义不受辱。”

    “……,贞之,你什么意思?”

    “这第三兰,不可不除!”

    “可你不是说这是匹夫之勇?”

    “杀他一人,伏法偿命,是匹夫之勇。诛其全族,为民除恶,便是君子之为。”

    “诛、诛其全族?”乐进虽是未来的“名将”,但此时才二十来岁,又寒门出身,并无底气,或许杀几个贼子不怕,但因一时受辱便诛人全族?他有点惊住了。

    “文谦有所不知。这第三氏为恶乡中已久,黔首苦之。我早有意灭此奸族,澄清乡里,以安百姓。今日你我受辱之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荀贞注意到了乐进惊诧的表情,心中想道:“我曾闻仲兄言,昔日大儒马融论世家子弟与寒门士子的不同,说寒门士子:‘虽专赏罚,不敢越溢,此其长也;拘文守法,畏首畏尾,此其短也’,果不其然。乐进虽明日之‘名将’,一将功成万骨枯,但现在毕竟还只是个才加冠不久的年轻人!闻灭人全族,便不觉色变。”

    ——在别人看来,他其实也只是刚加冠,但两世为人,前世二十多年,这一世至今十余年,合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心理上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多。

    杀一人不过流血五步,诛全族将血流成河。乐进不再忿恨了,反而不忍地说道:“虽为奸族,为恶乡里,但一下就诛灭全族?是不是有点严苛?”

    荀贞早在刚才在与第三兰说话时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不会再变了。他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对乐进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之所以决意要诛其全族,是因为两个缘故。第三氏世为豪桀,族人众多,喜结轻侠,好交剑客,闾里恶少年颇有从之者,爪牙遍布远近,杀一人而留全族,是给你我自取祸患,你还想等着他们来报仇么?此其一。”

    游侠、剑客之徒皆轻死,如果只杀第三兰,不灭其全族,还真有可能会有他的族人来给他报仇,会有刺客前来行凶。荀贞顿了顿,接着说道:“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其族久乱乡中,杀一人而不灭全族,既非除恶之法,不能安百姓,也非树德之术,无法扬德名。此其二。……,文谦,你且静观之,一月之内,我必灭其全族。”

    乐进初见荀贞时,觉得他是个英武的君子,热情好客;随后秉烛夜饮,又觉他言谈有趣,腹有锦绣,所知颇多;再晚上同室夜谈,深入交流,又认为他忧心天下,有慷慨气。今日再次相见,他发现,他对荀贞的了解还不全面,在荀贞清秀温和的外表下,似隐藏着一只欲噬人的猛虎。

    他低头思忖了会儿,不得不承认荀贞说得很对:“然则如此,贞之你打算如何在一月之内,灭其全族?”

    “谋定而后动。”

    “怎么谋?”

    “怎么谋?……。”正说话间,对面有三四个人急匆匆地奔来。

32 君为虎士

    第二更。

    ——

    来的几人正是许仲、程偃、小夏、小任,都短衣带刀,一看就是来支援荀贞的。

    两边路上相见。

    许仲诸人除程偃外,与乐进都是初见,但也早都听荀贞说过,此时相见,自有一番问礼。彼此行礼过了,许仲问道:“荀君,你的坐骑呢?”

    荀贞笑了笑,说道:“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

    众人簇拥着荀贞、乐进,沿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听荀贞讲述。等听得荀贞说完,无不大怒。小夏、小任掉头就要去找第三兰。荀贞将之拽住。

    许仲的脸上蒙有面巾,瞧不出喜怒,但见他挑眉嗔目,明显也是在发怒。

    他按刀说道:“第三兰竖子匹夫!实在太给乡人丢脸!乐君,我代他给你道歉。”时人的乡里观念很强,见到陌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名字前边都带着爵位、乡里。乡中如果出一个贤人君子,与有荣焉,如果出一个无赖恶霸,羞於为伍。许仲仁孝双全,在这方面更加在乎,所以,他首先是给乐进道歉,接着才是对荀贞说道:“荀君,此等奸徒,绝不能容!此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去寻他当面理论。”

    荀贞心道:“‘理论’?怕是用刀来‘理论’罢?”他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可乱为。”

    “敢问荀君是何主张?”

    在场诸人都不是外人,尽可直言相告。当下,荀贞又将给乐进说过的那番话说了一遍。许仲问了一个和乐进一模一样的问题:“君言:‘谋定而后动’。怎么谋?”

    “第三氏作恶乡中已久,并没有听说他们有什么后台势力,但历年来的乡有秩、游徼却都放之纵之,不去惩治,其中必有缘由。要想尽诛其族,这是第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

    程偃说道:“我倒是知道一个缘由。”

    “噢?是什么?”

    “十五年前,郡中新来了一位游徼,姓王,北州人,嫉恶如仇,刚刚上任就碰上第三氏恃强凌弱,将一个乡民打成重伤。他在查案的过程中,发现第三氏作恶多端、为害乡中已久,便决定把他们连根拔起,给以重惩。结果,几天后,他被人刺死在舍中。”

    “被人刺死在舍中?”

    “乡人皆猜测,这个刺客定是第三氏派出的。只是没有证据,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一个游徼死在了任上,竟然不了了之?”这事情说起来令人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并不奇怪。荀贞长叹一声,说道:“今之朝纲日益涣散,地方奸猾遂不能治。”

    ——“地方奸猾不能治”。狡猾,也就是地方上的豪族、游侠。地方豪族、游侠势力强大的问题贯穿两汉,从前汉一直延续到今日。

    前汉建国后的主要问题是战国时山东六国残余的贵族后裔,为了打击他们,高祖前后总共迁徙了十万多人。“第三氏”出自齐国国君田氏之后,他们就是在那时被迁徙的。

    到了武帝时,因为经过文景之治,经济复兴,地方上豪族的势力又膨胀起来。这些豪宗强右或倚仗财势,或以侠获名,武断乡曲,权行州郡,乃至力折公侯。武帝因用主父偃之策,仿高祖之举,将各地豪强、侠客赀三百万以上者悉数迁徙到茂陵,以“内实京师,外销奸猾”。当时有名的大侠郭解便在迁徙之列,还因此发生了大将军卫青替他向天子求情的故事。

    武帝以后,地方上豪强的势力渐渐又有发展,情况更加严重,地方官吏宁得罪郡太守,也不愿得罪豪强,“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元帝就曾说过:百姓受到豪强的欺压,州牧郡守却不能为他们伸冤。

    到了新莽年间,土地兼并严重,民不聊生。王莽为了抑制地方豪强,出台了一些政策,因此导致了他们的反抗。豪强们动辄就能聚集上千、数千人的部曲,或筑坞自保,或起兵造反。光武皇帝就是依赖这些豪族的力量夺取了天下。中兴汉室之后,光武皇帝一边严厉打击那些与王权秩序相忤的豪族,一边又放任那些功臣、世家的发展。

    文聘是南阳宛人,南阳邓氏乃邓禹之后,其族中前后出过公、侯二三十人,大将军以下十余人,州牧郡守四五十人,余者不可胜数,可见其势力之大,直到安帝年间才因获罪而或被诛杀、或被徙,几乎是“与汉同兴衰”。有这样的势力,地方上怎能治之?

    又因为人才选举、任用制度的缘故,各州、郡、县除长吏是由朝廷任命、异地为官的之外,底下的椽史、佐吏多由本地人任之。一个空降下来的长吏,若无强硬的手腕,没有令人折服的能力,怎么可能做到政令畅通?有些郡守就索性把政务都交给本郡人去做。是故十几年前有一句民谣:“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弘农人成瑨是南阳太守,任用了“江夏八俊”之一的南阳人岑晊为郡功曹,把一切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搞的好像岑晊才是太守似的。

    成瑨这样的还算好的,至少能“但坐啸”,有些长吏因为得罪了本地的豪强势力,还往往会被“迫胁驱逐”。几十年前,安帝不就下了一道诏书:“诏州郡不得迫胁驱逐长吏”么?

    不止是“迫胁驱逐长吏”,在早先的时候,一些胆大包天的强宗、游侠,还攻打过县廷。这些事情在日后中央集权强大的朝代是不可想象的,但在此时是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

    这第三氏固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豪宗强右”相比,只是一条地头蛇而已。可是对乡有秩、游徼这类的“乡官”而言,这条地头蛇却也很“强大”了。历年来放纵的结果就是其族人竟敢刺死游徼,刺死之后,还能不了了之。

    ……

    荀贞来任乡有秩,不是为打击“豪强”而来的。他读了不少史书,特别对本朝光武皇帝的事迹很了解,加上他前世对三国时代的一些了解,深知欲要在乱世自保,就必须倚仗豪强之力。然而,当下的情况却是他想倚仗,第三氏却不给他倚仗,不但不给他倚仗,还给他造成阻力。

    他扶住腰上环刀,远望天地合处,顾盼左近田野,慨然地说道:“第三氏欺凌百姓、刺杀少吏,实为本乡荆棘,民触之则流血,吏触之则棘手,无论是为百姓,还是为施政,我都必须要尽诛其族!不金刚怒目,显雷霆手段,如何能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金刚?菩萨?”

    适时,佛教刚传入中原不到百年,虽经先帝桓帝的大力弘扬,得到了一定的传播,但还是远不及后世的普遍。程偃、乐进诸人皆面现佩服。乐进佩服的是荀贞不畏强豪,程偃不但佩服荀贞的勇气,而且佩服荀贞居然还知道佛教,不过也有点替荀贞担心,他说道:“荀君,自第三氏刺死那个姓王的游徼后,十五年来,乡有秩、游徼对他们都很放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如果突然用‘雷霆手段’?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程偃嗫嚅不敢说。

    荀贞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担心第三氏也来刺我么?”

    程偃默认。

    “我与那姓王的游徼可不相同。”

    ——荀贞这是实话实说。那姓王的游徼是北州人,虽不知他为何来本地任官为吏,但是可知必无助力。而荀贞不同,荀贞既有本乡的许仲、程偃诸人相助,又家本颍阴名门,能够得到县令的支持。

    他心中想道:“只要收集到足够的罪证,不动则已,一旦发作,必能使第三氏灰飞湮灭。……,只是,在动手之前,需要谨慎严密,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对许仲、程偃、小夏、小任说道,“你们四个都是本乡人,在乡中各有亲朋交好。从明天开始,你们什么事儿都不要做,只悄悄地去打听这第三氏历年来做下的恶事,一一回报给我。并要打听清楚第三氏族**有多少人,与他们联姻的又都有谁家,平时和他们来往密切的又都有谁,并及其门下宾客、死士。”

    许仲诸人皆应诺。

    荀贞又笑对乐进说道:“文谦,自你走后,我朝夕盼望,今天总算把你等来了,不要因为第三兰坏了心情,——乡亭刚好今儿个有市,买些鲜蔬好肉,沽些美酒,晚上不醉不休!……,等到明天起来,我还有件事想要与你商量。”

    乐进是真佩服荀贞了。荀贞平常看起来文文雅雅的,这一出手就要灭人全族。冒着被刺的风险,灭人全族,还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还有心思买酒菜请他喝酒。

    他叹道:“贞之,上次相见,我虽觉得你英武、有慷慨气,但以为你也只是个出身名门的士子,今天才知道,你不但是个士子,你还是一个虎士啊!”士子,读经书,明学问,守节操。虎士,既是士子,又刚明果断,遇事不乱,不惧凶险,有雷霆手段。

    荀贞大笑:“赞之过甚,赞之过甚!”

    乐进问道:“贞之,你明天想与我商量何事?”

    荀贞不肯说,只笑着说道:“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为了买酒菜,诸人依原路而回,先去集市。来到市中,熙攘的人流里,迎面碰上一人。

33 再见迟婢

    晚上写东西一个好处:安静。一个不好的地方:自觉时间充足,便雕琢语句,就写得慢了。又熬了一夜。

    得睡会儿,下一更放在晚上八点吧。

    ——

    集市上人流熙攘,荀贞瞧见了一个卖冬葵和萝卜的摊,正要过去买些,见菜摊边儿上卖簪钗首饰的铺前站了一人,青襦绿裙,妖娆而立,却是费家的美妇迟婢,正拿了个手钏往腕上试。

    程偃说道:“咦?那不是费家妇么?”

    卖簪钗和卖蔬菜的两个摊铺挨着,摊前站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迟婢个子高,在他们中很显眼。乐进也看见了,说了一句:“哪里的女子?这般身高。”他才七尺,看迟婢得仰着头,也难怪惊奇。他们四五人簇拥着荀贞,分开人群,往那菜摊去。人中有认识荀贞的,或行礼称呼:“荀君。”或避开让路。迟婢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对荀贞嫣然一笑。

    “费大家,真是巧遇。……,买跳脱呢?”

    迟婢抿嘴笑道:“贱妾不识文字,不配‘大家’之称。”“大家”,是对有才学的女子的尊称。她拿着手钏,亮了一亮,问荀贞:“荀君,你瞧这跳脱好看么?”

    荀贞看那手钏,似是银制,形如一条细蛇,头尾相连,玲珑有致。他不觉眼光下滑,落到迟婢的前胸和细腰上,旋即收住目光,抬眼一笑,答道:“好看。很合适你。”

    “是么?”迟婢看来也很喜欢这个手钏,拿在手中摩挲,往腕子上比试,终了,依依不舍地放回铺上。虽有许仲、程偃诸人在外环卫,但被人流拥挤,荀贞此时已离迟婢很近了,两人间隔只有五六步,上次嗅到的粉香味又若有若无传入鼻中。他奇怪地问道:“怎不买下?”

    迟婢离开铺子,往他身前走了两步,说道:“太贵了,要五百多钱呢!”

    荀贞哑然。她的丈夫费通虽称不上大富,家中也有良田数百亩,总不会连五百多钱都拿不出。

    他心中想道:“听高素说费通悭吝,看来不假。”有点为迟婢可惜,“如此美人,怎嫁与悭吝人为妻?”想到这里,猛然想起高素那日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当时还调笑高素,说高素是个“多情”的人,自家觉得好笑,心道,“我也变成‘多情种’了!……,这迟婢的婉转熟媚倒也罢了,为人妇者多如此。只是,……。”

    只是她的身高实在喜人,目测之,差不多一米七,放到后世也算高的了,何况在眼下女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或一米六以下的时代?称得上“鹤立鸡群”。

    他笑道:“我也正要买些饰物。这个跳脱我很喜欢,你既不买,便让给我罢。”吩咐小任,“取一千钱出来,除了这个跳脱,再挑拣两件簪钗。”迟婢恋恋不舍,看着小任把那手钏买下,问荀贞:“荀君,贱妾听说你尚未婚娶,买这些首饰何用?送人么?”

    荀贞纳闷,心道:“今天与她才是第二次见面,我又是刚任职乡中,知我底细者不多。她又从哪里听来的我尚未婚娶?”因为分神纳闷,没多想,不假思索地说道,“家有一婢,过两天我想把她接来寺舍,少不了会与外人相见,不可无颜色。这些首饰打算给她佩戴。”

    买首饰送给唐儿,这个想法不是荀贞临时起意。他对迟婢说的也都是老实话。该节俭的时候要节俭,不该节俭的时候不能节俭。当世穷人受饿挨冻,富贵争夸奢侈。荀贞来乡中的这几天发现,就连那些乡中的小吏平时也都衣冠不俗。若是家中婢女穿得差了,不免会被他们瞧不起,而一旦若被“瞧不起”,自就使在人前敬畏不足,对施政不利。风气如此,不得已也。

    他话音刚落,迟婢脸上一红,嗔道:“荀君!”飞快地往左右人群瞟了眼,见没人注意他俩的对话,这才放下心来,埋怨似地说道,“贱妾乃为人妇,君不可说笑。”拜了一拜,扭腰离去。

    荀贞莫名其妙,瞧她离去的身影,心道:“我说什么了?”

    小夏在边儿上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荀君,你忘了她的名字么?她叫迟婢。你适才说‘家有一婢’,没准儿她当成你是在说她呢!”荀贞以手抚额,说道:“唉哟!失言失言!”

    小任买了手钏、簪钗回来。小夏说道:“还愣着作甚?快去追上迟婢,把这跳脱送给她呀!”小任不知其意,愕然道:“送给迟婢?”问荀贞,“荀君,你这是给她买的么?”

    荀贞心道:“本已失言,这要再送过去,不更落实了我是有心的么?”摆了摆手,说道,“不可说笑!”小夏点了点头:“是了,‘不可说笑’,刚才迟婢也说了这四个字。”荀贞又是好笑他装腔作势,又是有些后悔方才失言,举手作势要打,小夏跳脚逃开,兀自笑个不住。

    “不要闹了。小夏,那边有羊肉摊,你去买些肉来。阿偃,你看看有卖酒的没,也买些来。小任,你再去那边的菜摊上,选些新鲜的冬葵和芦菔买下。”

    荀贞吩咐完,又对乐进笑道:“我仲兄与我的族侄公达皆好食芦菔,公达尤喜生吃,称赞说:‘鲜过桃李,脆过梨枣,别有辛辣,提神醒脑’。他们两家的婢女因之都擅做芦菔菜,我学了两招,晚上做出来请你尝尝。”芦菔即萝卜。乐进笑道:“君子远庖厨。岂敢劳荀君亲下厨?”

    荀贞摆了摆手,笑道:“诶!你此言不对。君子远庖厨,意思是君子应该远离杀生的地方,君子要仁。可这芦菔,又不是牛羊,只是菜蔬,与仁无关。与仁无关!”指着许仲说道,“我的厨艺,君卿知道。君卿,你给文谦说说,我手艺如何?”许仲笑道:“脍炙甚美。”

    ——荀贞厨艺高明是被逼出来的,他前世时并不是太会做饭,穿越以后,在饮食上,调料既少,菜蔬的种类也少。本就不足,又在菜肴的制作方法上,有脍、有炙、有煮、有蒸,单单没有炒。他吃惯了炒菜,突然没有,太不适应了,一天两天能忍,一年两年就不能忍了,没办法,只好亲自下厨,学习做饭做菜,以解嘴馋。时间一久,厨艺也就渐渐地高明了。

    谈谈说说,立等片刻,程偃、小夏、小任分将酒肉菜买来,诸人穿过集市,回到官寺。

    到了寺舍中后,荀贞叫小任从屋里取出六万五千钱,和小夏一块儿给第三兰送去,吩咐他俩:“见到第三兰后,务必笑脸迎人,不可露出马脚,使他提早警觉。”两人应诺自去。

    荀贞又叫程偃把买来的酒肉菜拿去后院舍里,兴致勃勃地由许仲陪着,带乐进参观前院官寺。

    他走前,没有把箱笼里的竹简案牍铺完,这会儿看去,大约有人接了手,已经都铺陈完毕,整整齐齐地排列院中,放置时间较长的竹简带些黄色,放置时间短的还保持着青翠。阳光之下,青则欲滴,黄则温婉,皆如玉也,放到一处,极是好看,再配上简上的墨字,更是喜人。

    乐进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它们,捡了一卷来看,展开来,见最上头从右到左横排三个墨书隶字:“户口簿”。下边是竖排的几行,字迹较小,最右边一行写道:“户三千二百一十三少前”。他问道:“这是本乡的户口簿么?”

    荀贞答道:“有户口簿、有算簿,有公文,有州郡的命令。近年来的案牍都在此了。”看了看乐进的拿的这个,又道,“这是三年前的户口簿了。……,近年疫病连连,灾害不断,百姓或病亡或流离,十年前本乡还有户近四千,三年前就只有三千二百多了。今年更少,不到三千。”想要了解一个地方是越来越好还是渐渐变坏,户口簿上户数的变化最具价值。如果越来越好,户数肯定增加,而如果户数越来越少,只能说明要么年景坏,要么长吏坏。

    听荀贞说到疫病,乐进叹了口气,将竹简放下,说道:“去年疫病,进家也有人亡。”

    院外有个人露了一下头,走进来,长揖行礼:“荀君,你回来了。”却是之前给荀贞报讯的那个佐史。荀贞说道:“对,刚回来。……,我还没有谢谢你,多谢你给我送讯。要不是你,文谦可要吃大亏了。”

    这个佐史陪笑说道:“那第三氏称雄乡里,小人不敢得罪他们,要不然也不必劳烦荀君,小人当时就把贵友带回来了。”

    荀贞心道:“不但你不敢得罪他们,桑阴亭的亭长也不敢得罪他们。”第三兰在光天化日下拦路抢钱,从荀贞过去到荀贞离开,小半个时辰硬是没见当地的亭长露头。他和这佐史说了几句话,见其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问道:“你有事儿找我么?”

    “……,也没什么事儿。荀君,你还记得你去接贵友前,小人对你说,本郡的郡守换人了么?”

    “对,你给我说过,说是换了南阳阴修?”

    “是啊,南阳阴修。”这个佐史满脸是笑,作揖打躬,连声说道,“荀君,恭喜、恭喜!”

    郡守换人,关荀贞何事?为何恭喜荀贞?乐进、许仲都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荀贞。

    他两人摸不着头脑是因他们对荀氏了解不多。荀贞心中一清二楚,笑道:“南阳阴氏与我族虽为姻亲,但我们两族皆族人众多,我与阴公并不相识,从来没有见过面。况且,我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百石少吏,一个小小的乡有秩,阴公则是本郡郡守,三采青绶,两千石的大官,我与他之相差好比天壤之别。你这恭喜,喜从何来?”

    “话不能这么说。君族清高,於州郡名行在前,今阴公莅任,依惯例必选用郡中的才俊为辅,阴公与君家又是姻亲,君家的诸贤必得重用!君虽只乡有秩,但君在繁阳任上立大功、有显德,早前,小人听谢君说,早在君击贼立功之前,县君便有意擢君为门下主记,只是君不愿为耳,今阴公来到,等知君之功德后,定会给君以不次之迁!”

    荀贞心道:“若真有‘不次之迁’,真能一举拔擢我为一县之守,又或者郡中功曹就好了!”他也知这是不可能的,对此没有幻想,“我还是脚踏实地的好。”笑对那佐史说道,“我再谢谢你,谢谢你的吉言!若能真如你所说,我不会忘了你今天的贺喜。”

    那佐史眉开眼笑,连道不敢,又奉承了荀贞好几句,这才告辞退出。

    等他走后,乐进、许仲早憋得难受了。许仲寡言,且以下人、随从自居,不会主动问荀贞的家事、族事,乐进没有这些讲究,他立刻问道:“荀君,南阳阴修的名字,我略有耳闻,知他是光烈皇后的族裔。你们是姻亲?”南阳阴氏与扶风窦氏、南阳邓氏一样,都是“皇后世家”,其族中出过两个皇后,一个是光烈皇后阴丽华,光武皇帝的皇后。另一个是阴丽华兄长的曾孙,和帝阴皇后。此外,和熹邓皇后也算半个阴家人,其母阴氏,阴丽华从弟之女。

    荀贞答道:“族父‘二龙’慈明之女,我的族姊荀采多年前嫁与阴氏。”

    “噢?原来是二龙之女、君之族姊嫁入了阴氏。”乐进甚是惊喜,说道,“这样说来,那佐史说的也不差,料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获升迁了。……,贞之,你为何不以为然?”

    荀贞苦笑说道:“文谦,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莫非还有内情?”

    内情的确有。荀采嫁给的人名叫阴瑜,婚后两年,生了一个女儿,没多久阴瑜病故。当时,荀采才刚十九岁。荀爽不忍她年纪轻轻地就守寡,便替她做主,将她许给了阳翟郭氏。荀采自小受家教,读圣贤书,存了心思要为丈夫守贞,不肯答应,但被荀爽强送至郭家。荀采不得已,进了郭家门后,诈为欢容,使得郭家人放松警惕,她遂说要洗澡,命令婢女们都避开,在门上写了三个字:“尸还阴”,因怕有人来,“阴”字没有写完,就用衣带自缢而死。

    荀采自杀时,正是荀贞刚穿越过来后不久,大约七八年前的事儿。此事在颍川、南阳传得很广,人们都很同情荀采。当世礼教不严,妇人改嫁不算什么,但是,也正因为礼教不严,此事才更加令人惊奇称赞。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活生生被逼的上吊自杀,会不会引起阴氏的不满?荀贞心里没谱。

    他也不瞒乐进,将此事的曲折悉数相告。

    乐进和许仲听完,反应又不一。

    许仲仁孝,看重节操,拍手赞叹,说道:“荀君之姊,虽为女子,贞节不让须眉。”

    乐进没太在意荀采的烈性,而是先为荀贞不做隐瞒地将此家族隐秘告诉他而感动,接着沉吟片刻,说道:“贞之,你族姊是在为阴氏守节!阴氏感动还不来及,又怎会怪罪你们族中呢?你多虑了。……,而且,你族姊还给阴氏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现在也该有**岁了吧?有母如此,其女必佳。阴氏的族人每见其女,定会想起其母,也会想起汝族。……,贞之,我敢断言,阴公不但不会怪罪汝族,说不定还会因此感佩你们,感佩你们教出了一个好女子!……,你且等着看,用不了多久,辟除你族中俊彦的公文就必会下来了!”

    荀贞也是当事者迷,听了乐进的分析,觉得有道理,笑道:“就算辟除也该不到我。我族中文若、公达诸人之才皆十倍於我。不说这个了,来,我带你看看我平时办公之处。”领着乐进将官寺转了一遍,转回后院舍中时,小夏、小任骑马归来。

    荀贞停步问道:“顺利么?”

    两人翻身下马,忿忿不平地说道:“第三兰这个竖子,欺人太甚。”

    “怎么了?”

    “我俩给他送钱去,他却连门都不让我们进,只派了个苍头出来,那苍头不过一个卑贱的家奴,却也倨傲,傲慢看人!鼻子里哼哼唧唧,说些话高高在上,呼来喝去,倒似是我俩的主人!……,要非荀君吩咐我们谨慎,当场便要拔刀,给他好看!”

    荀贞好言宽慰:“劳你二人受累了。且将怒气忍下,等来日动手时,这个苍头便交给你们整治。”

    小夏问道:“荀君,打算何时动手?”

    “不是说了么?先要查清他们做下的恶事。”

    小夏、小任当然记得荀贞说过的话,他们只是等不及了。小任恨恨说道:“恨不得明天就灭其族!”荀贞说道:“我知你们着急,过了今夜,你们就分头各去,细细打探。早日查清,早日动手。”

    当夜,荀贞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肴,点上烛火,堂中饮宴。

    许仲、小夏、小任虽与乐进初见,但彼此都有尚气负勇,言语投机,气氛融洽。酒到半酣,许仲击案,程偃放歌,小夏、小任舞蹈助兴,荀贞与乐进博戏赌酒。五六人痛饮到夜半,尽欢而散。荀贞又与许仲、乐进共居一室,借助酒兴,说话到天亮。

    乐进睡到中午才起,起来时,见榻边放了套干净的衣裳,知必是荀贞因见他风尘仆仆,特地给他换穿的,心下感动,穿好起身。这套衣裳大概是许仲的,他穿着略有些大,但还算合身。

    荀贞、许仲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他出得室外,阳光晴暖,院中安静无声,东边的侧屋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隐隐听到前院官寺里有人声,猜想荀贞或许在那里,又想起荀贞昨天说有事情要与他今日相谈,便从井里打了点水出来,洗了下手脸,出院门,去前边官寺。

    ——

    1,大家。

    “家”字音“古”。东汉曹世叔之妻班昭以才学著称,被邓皇后邀入后宫请教,宫女称其为:“曹大家”。

    2,跳脱。

    手镯。东汉末年,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繁钦,阳翟人,当过曹操的主簿,以诗赋、文章知名。

    3,汉代女子身高。

    秦汉女子的身高,只在《后汉书?后纪》中留下三条记录。明德马皇后“身长七尺二寸”,和熹邓皇后“长七尺二寸”,灵思何皇后“长七尺一寸”。——灵思何皇后就是何进的妹妹了。七尺二寸合今一米六六,七尺一寸合今一米六/四。

    从开国时的皇后郭圣通到献帝的皇后曹节,《后纪》里共记载了十七个皇后,写身高的只有这三个,七尺一寸、七尺二寸应该都是较高的了。

34 招揽乐进

    第二更。

    ——

    官寺的格局是一大两小三个院子。

    中间的院子最大,归荀贞使用。两边的院子较小,一为乡佐、佐史办公之处,一为游徼驻足之地。

    ——游徼是由郡中派下来、配合县乡维持治安的,就好比郡级的治安巡查员,通常不止负责一个乡,像小一点的乡,可能一个游徼得负责两三个乡,所以需要不停地巡查各乡、诸亭,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但人不是铁打的,也不可能每天都巡查,所以在乡中给他留了一个小院,连办公带歇息。

    乐进从后门进到主院,见一个带冠、黑衣的佩剑吏员刚好从堂中出来,低着头往院外走。乐进瞧了两眼,转到堂前,登阶而上,堂内只有荀贞一人,正跪坐在案前,在一片简牍上写字。乐进在门口脱下鞋,向荀贞揖了一揖,说道:“贞之,在忙呢?”

    “文谦?……,你起来了?”

    “惭愧,惭愧。这几天赶路有点累,一觉睡到现在了。”

    “知道你累,昨儿你睡着后,可是鼾声如雷啊,吵得我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睡不下去了。……,灶上给你留的有饼、羹,吃了么?”

    乐进在案几侧边的一个榻上坐下,答道:“昨晚饮酒略多,病酒头疼,没有胃口吃饭。沐手的时候,就着瓢喝了点井水,——你舍院里的井水不错,冰甜可口。”问道,“我刚进院时,见有一小吏出去,垂着个头,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为难的公务么?”

    荀贞先不回答,说道:“你等我片刻,等我将这封信写完。”笔尖蘸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竹简上续写了几行字,最后两行分别写道:“谨伏地再拜”、“忠马足下”。

    乐进坐在榻边,看不清他写的内容,不过能看到大概的格式,问道:“这是给谁在写信?”

    “阳翟有个朋友,姓戏名忠。我给他写封信,邀他有空来乡中看看。”荀贞洗了洗笔,将之放到笔架上晒晾,收好书简,印上封泥,先放到一边,这才接上乐进方才的问题,说道,“不是有为难的公务。刚才那吏员是本乡的乡佐黄香,他是来向我告辞的。”

    “告辞?”

    “本乡有一大姓,高氏。黄香与高家子有矛盾,发生过争执,所以他前两天去找了县君,提出请辞。县君将他安排去了别处。”

    地方大姓逼走长吏的事情都常见,更别说逼走一个乡佐了。乐进也不奇怪,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问荀贞,“那这个黄香一走,乡佐岂不是空缺无人了?”

    “黄香带来了县君的吩咐,叫我推举一人。”

    “可有人选?”

    荀贞把手放在案几上,冲着乐进略微倾身,笑道:“我觉得文谦你就不错。乡佐一职,君可愿为否?”

    “贞之,且莫笑言。”

    荀贞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确是在笑言。文谦,你文武兼资,有学问,有勇略,怎么能屈就一个斗食的乡佐呢?……,我昨天给你说,今日有事与你商量,你还记得么?”

    “我正为此事过来。贞之,你有何事要与我商量?”

    “你打算在我这里待几天?准备什么时候走?”

    乐进想道:“这话怎么听着像赶人呢?却不似贞之作风。”荀贞待他一直都很热情,突然问出这么句话,难怪他疑惑不解。他说道:“我本打算多待几天。不过你要有不便,我下午就可以走。”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你家中还有何人?”

    “父母皆在,有一兄。”

    “噢!……,你还有一个兄长。”荀贞心道,“不记得乐进有兄长啊?”随即想道,“也许是早死了,也许是只是常人一个,故此泯然无闻,史书不载。”又想道,“他家有长兄倒是件好事,对我下边要说的话有利。”笑道,“文谦,我适才问你对乡佐一职是否有意,固为笑言,但是有一点却不是说笑。”

    “什么?”

    “我确实很想你能留下来啊。……,你愿留在本乡,为我佐助么?”

    “留在……。”乐进完全没心理准备,陡然听荀贞说出这么句话,登时一愣,回过神来,说道:“留在本乡?”

    “你也看到了,我今为乡有秩,治下虽不过一乡之地,民众只有万余,但要想治理好,也是不易。我身边的这几个人,如阿偃、小夏等,大多有勇力而不通文书,文谦你文武双全,我很想你能留下来助我。”

    “这,……。”

    荀贞一面留意乐进神情,一面佯作大笑,说道:“文谦,我这绝非是在勉强你,你若是不愿也没关系!我也知这乡中太小,恐怕留不住你这个大才。你有何想法,尽管言来。”

    乐进已经加冠,是可以出仕的年龄了。他原先在乡中时也有过出仕的念头,只是因他一个出身不高,二来又无名师作为招牌,故此默然无名,不被乡人所知,虽有此心,奈何无人引荐。

    不过,此时听了荀贞的话,他却也没有欢喜,而是踌躇不定。

    他想道:“贞之待人友善,与我一见如故,在一起的时间虽还不长,但我二人言语投机,意气相投。以他的为人,我若留下,他必不会亏我。且家中有长兄在,也不必担忧父母。从这两方面看,我留下来也是无妨。……,只是?”他环顾俭朴的堂内,又望向院中的窄小。

    “只是贞之今才为乡有秩,治下一乡之地,遍数吏员,五六人而已,且多是斗食、佐史。——我留下又能做些什么呢?乡佐非我愿,佐史还不如乡佐。难不成做一个吃闲饭的宾客?”这更不是他愿意的。

    他尽管出身寒门,不敢说有远志,但也是有些志向的,很小的时候就羡慕县令、郡守出行的壮观场面,曾经私下里憧憬:“有朝一日,若能宰百里之地,佩黑绶,为一县之守,我愿足矣!”有这样的志向,肯定不想当一个吃闲饭的宾客。

    他沉吟忖思,不做声。荀贞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等他做出决定。他在思忖,荀贞也在琢磨。

    荀贞注意着他的表情,想道:“文谦这次回来得不早不晚,刚好赶上我迁为乡有秩。如果我还在繁阳亭的话,这番留他的话断不敢说。今日我为乡有秩,一乡虽小,寺中的佐史小吏也皆不入流,但至少我‘入流’了,能佩戴印绶,‘有了秩’,为一少吏了,勉强算有些‘权势’算是入仕的正式开始。更重要的,加上我‘荀氏’的名头,也许能打动他?”

    乐进只是沉吟不语,表情变幻。荀贞又想道:“我也知今日贸然开口,有些鲁莽,但这次若不能留下他,他家在兖州,与颍阴相距几百里,待他走后,再想与之相见就不知是在何时了。”

    放在后世,莫说几百里,几千里也朝发夕至,但放在当下,几百里就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就像乐进这次奔师丧,他徒步而行,几百里地足足走了半个多月,便是骑马也得好几天。——今次若不能留下他,放他走了,下次相见还真的是遥遥无期。

    荀贞这鲁莽之举也是不得已为之。他暗叹一声,想道:“我这也只是因为无奈。”

    乐进起先思忖的时候,不知不觉身体放松,这时复又挺起腰,眉头也舒展开来,转脸看向荀贞。荀贞知他做出了决定,脸上带笑,心中忐忑,问道:“文谦,考虑的怎样了?”

    “进与荀君,这次虽才只是第二次见面,但荀君待我如推赤心入腹中,赠钱送马、解衣推食,无微不至。君的恩情厚意,进不能不报。”乐进这番话说的很严肃,很正式。荀贞约略猜出了他决定,饶是城府深沉,也按捺不住欢喜,开心地笑道:“文谦,你这是答应留下了?”

    乐进颔首,於榻上拜倒,说道:“进虽智谋浅短,庸庸碌碌,蒙君不弃,愿为君效犬马之劳。”

    荀贞大喜,自榻上一跃而起,绕过案几,把他扶起,笑道:“只恨与文谦相识太晚!”

    乐进考虑了这么长时间才做出决定,荀贞知他必是权衡利弊、做了很大的矛盾斗争。不过,他本也就没想着自己一句话就能引乐进折腰,人都不傻,如果没有利益,谁会甘愿相投?——这些事知道就行了,不必说出。他想道:“文谦所以答应留下,如我所料不差,八成原因应是因为我荀氏的名头。……,有一个世家的出身,果然占莫大的便宜。”

    他猜的一点不错。最终使乐进决定留下的正是他“荀氏”的出身。

    荀氏乃天下名门,今之郡守又与他们有族姻的关系,并且乐进想起来昨天那个报讯的佐史曾说:县君对荀贞也很赏识,在荀贞立大功前就有意擢为门下主记。——既有郡守为其族姻,又得到县令的赏识,出身名门,弱冠俊彦,荀贞今虽才为乡有秩,但前途不可限量。

    反过来看乐进,寒门小户的出身,没后台没背景,与其苦苦寻找机会,不如就此依附在荀氏的这棵大树上。——这也是寒门士子常用的出仕办法,汝南袁氏为何能门生故吏遍天下?故吏,是过去的下吏;门生,便多是主动依附上来的寒门士子了。一旦与世家大族连上关系,不但容易获得名望,并且在诸如孝廉、茂才等等各类的举荐中也容易获得机会。

    世家因门生众多而势力庞大,门生因依附世家而平步青云。对此二者而言,两全其美。

    荀贞与乐进相识一笑。

    荀贞忐忑过后,骤然放松,握着乐进的胳臂,笑着看他,略带得意,颇有成就感地想道:“这招揽‘名将’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么?”忽然心有所思,转头看案几上写好的书信,笑容滞了一滞,得意顿时飞散,“唉,招揽‘名将’不难,是因乐进出身孤寒。……,招揽‘谋士’就太难了!”

    他自与戏志才在荀彧家见过一次后,再无二次相见,虽说彼此有书信来往,但总觉得有一道隔阂横在他两人之间,戏志才总客客气气的。他想将两人的关系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却不能,实在是为此头疼万分。

    院外有人进来,脚步匆匆。

35 乡吏残民

    下一更应在六点左右。

    ——

    喜欢本书的童鞋们,为方便你们的阅读,求收藏。

    ——

    从院外来的是个佐史,在堂外去掉鞋,进来跪拜。

    荀贞与乐进各归坐塌。荀贞问道:“有何事体?”

    “西乡置催着要这两个月的鸡和钱了。”

    “西乡置?鸡、钱?”

    “按例,本乡每两个月需给西乡置两只鸡,一千钱,本来月中就该给的,只是赶上谢君离任、荀君下车,故此拖延至今。西乡置的置蔷夫等不及了,这已是第二次派人来催。”

    ……

    置,又名邮,“置者,度其远近之间置之也”,乃是传驿之所,即后世唐之驿站、宋之急递铺,各县皆有。其责主要是传邮、接待使者,并给使者提供车马饮食。

    通常来说,小县一个邮置,大县可有数个,或在县中,或在乡下。颍阴是个大县,总共有三个邮置,皆位处交通要道,行驰必经之地,其中一个就在本乡。

    “置”和“亭”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在传邮、接待使者方面,两者相同,因而又有邮亭并称。不同的地方是,亭有治安职责,且平时不但接待使者,也供百姓投宿,同时在规模上,亭也不及“置”大。

    置不但地方大,置内的吏员也很多,有长有椽,长者总揽,椽者分管。

    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郡督邮。督邮之下,每置设一置史,由郡级官吏兼领,主监督,上传下达。其下为置蔷夫,负责管理具体事务,多为一人,也有两人的。再下为置丞、置佐,又有置厩蔷夫、厨蔷夫、传舍蔷夫分别负责马匹、饮食、传舍等相关事务。

    吏员既多,专职传递邮书、平时打杂的邮人更多,又要养牛马、供官吏饮食止息,日常开支不小,这个费用主要是由各地县道提供,但类似“西乡置”这样在乡中的,乡里也是需要提供一部分。

    ……

    荀贞说道:“两只鸡,一千钱。”

    这佐史答道:“原本按郡中规定,是该每个月都给两只鸡、一千钱的。费里的费畅做了郡督邮后,照顾乡里,给咱们乡减成了两个月给一次。”

    如前文所说,时人乡里观念重,这费畅虽是阉宦家的宾客,倒也不忘给乡里“造福”。荀贞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写道公文,拿过来,我给你画诺签押,然后去乡佐院中支钱。”乡佐管钱。黄香虽请辞了,但他手下的佐史没有请辞,现在暂管乡中的财物收支。

    这佐史应了,却不肯走。荀贞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荀君,这钱给了置里边之后,要不要按以前的惯例向乡中征收?”

    荀贞才刚来上任没几天,而且自上任以来,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阅读往年的简书案牍上,说实话,对乡中日常的工作运转还不太熟悉。他问道:“这钱以前都是从乡中征收的么?”

    这佐史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咱们只是个乡,又不是县,收来的赋税都交给上边了,平时也没什么节余,又要维护官寺,又要维持各种日常开销。让咱们出钱,咱们哪里有钱呢?”

    “县里知道此事么?”

    “最先就是由县里批准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荀贞略微沉吟,说道:“既是由县廷批准的,就按此征收罢。”

    佐史应了,还不肯走。荀贞耐住性子,问道:“还有事么?”

    可能是因为堂内冷,佐史呵了呵手,暖了下脸,继而笑嘻嘻地说道:“荀君,往年的惯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乡民征四只鸡,两千钱。”

    荀贞心道:“我从仲兄学经时,偶尔听他议论时政,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州郡以下,无不贪放狼藉’。几年前,时任尚书令的桥玄表奏太中大夫盖升在任南阳太守时,受取数亿以上,应免职禁锢,没收财贿,但是却因盖升於天子有旧恩,不但没有被罢免,反被升为侍中。……,仲兄听说后,愤慨非常,以为这是亡国之兆。我虽当时口不言说,但对他这个‘判断’却是十分赞成的。仲兄并因此称赞本县的县君,说他轻徭薄赋,不事征敛,实乃本县之福。县君的确清明廉直,可是,也只是他自己清明廉直罢了。——便连这乡中的斗食小吏也贪婪残民!”

    他问道:“这‘支一收二’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从谢君的前任有秩开始,到现在有十几年了。”

    “你刚才说这钱是向乡民征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繁阳亭长时,为何从不曾有人来征收此钱?”

    “两千钱不多,用不着每次都向全乡征收。本乡十一个亭,几十个里,以亭为次,轮换着征。两月一次,一年征收六回,十一亭得两年才能轮换一遍呢。”这佐史见荀贞似有沉吟,笑道,“荀君在任繁阳亭长时,恩加小民,泽被诸里,乡民无不称颂,小人对此也有耳闻。今荀君为乡有秩,若还心念繁阳,可以如费畅一样,等该到繁阳的时候,给他们免掉就是了。”

    荀贞瞧了他一眼,心道:“这钱总有一个亭要出,给繁阳免掉,不是加到别的亭头上去了?我这是送恩德呢?还是拉仇恨呢?”说道,“那也不必。今次该轮到哪个亭了?”

    “该粟亭了。”

    荀贞沉吟,想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过,我近日读寺中册牍才知,繁阳亭的百姓尽管辛苦,但放在全乡来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诸亭、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今深冬,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本非为当官儿而来,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收一千钱、两只鸡是县里批准的,荀贞纵不愿,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自家的钱给朝廷的邮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定会被质问,荀衢的父、叔皆是“党人”,他本就受到牵连,在“党锢”之列,去年才因较为远支的关系刚被解锢,得以出仕,再要犯忌,说不定就会被诬告问罪,所以对县廷的这个批准,从了也就从了,但是“支一收二”就过分了。

    两千钱、四只鸡,平摊到每个人的身上,大亭的乡民每人得出两三个钱,小亭的乡民每人得出四五个、五六个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个或二三十个钱。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去来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大数目。

    ——他这几天翻看官寺文牍,家訾不足千钱,家徒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他又非铁石心肠,怎会不怜悯恻然?何止恻然怜悯,简直触目惊心。对当时百姓的困苦他虽有过耳闻,也间或见过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阳时,繁阳百姓虽也贫困,但尚能度日,且他当时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为了笼络人心、聚集人众,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废除旧例,却没有别的心思掺杂,单纯是为怜悯生民,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虽千方百计只为保命,但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

    他这边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二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荀贞打定主意,开口说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廷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说道:“荀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荀贞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还悬了个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这‘支一收二’里来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见这佐史还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干脆地说道,“多出来的那两鸡千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张大嘴,呵出一团热气。坐在旁边的乐进也是惊奇。佐史确定似的追问道:“荀君你替他们出?”

    “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说道:“荀君仁厚,体恤小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荀君,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还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乐进哼了一声。荀贞熟视佐史,心道:“那日我初来,这佐史也曾随高素迎我。我来乡中后,他们这些人对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钱,胆子却就大起来了。”

    ——这佐史看似是为荀贞着想,在提醒荀贞“替乡民出钱是无底洞,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荀贞,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荀贞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这一千钱、两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这一千钱、两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荀贞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个月一千钱、两只鸡,平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不过一月四五十钱。瞧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里没少痛骂费畅。”费畅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这小吏虽然无礼相逼,但荀贞决定还是暂且忍下。他如今关注的重点是第三氏,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当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一千钱算得甚么?”

    “那小人就回去写公文,请君画诺了。”

    “好。”

    佐史临走,又道:“荀君,按惯例,这一千钱、两只鸡里边,有两百钱、一只鸡是你的。扣下这部分,你再出八百钱、一只鸡就可以了。”

    “行,行。”

    等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荀贞笑对乐进说道:“文谦,让你看笑话了!这乡间小吏没出过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没有见识眼界。”他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点点细缝,“眼界就有这么大!一千钱、两只鸡也看在眼里,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乐进余怒未息,说道:“贞之,你也太好说话了!这小吏明显是在逼你出钱,你怎么也就应了?我昨夜听你讲你那夜击贼之事,正如你言:‘壮怀激烈’,我恨不能当时与你同在。你却为何不将那夜击贼的果决酷烈拿出,将他狠狠训斥?”

    “一个小吏,千许钱,何必计较!今之要务,……。”荀贞望了望堂外,院中枣树萧疏,悄寂无人,唯有半院竹简,他倾身按案,压低声音,“今之要务,是第三氏。”

    “贞之是说?”

    荀贞直回身,笑道:“对这小吏,就先忍了!”

    乐进觉得又多了解了荀贞一点:有勇,也有忍,是个知道主次轻重的人。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把对那小吏的恼怒压下,说道:“贞之所言也是,那第三氏确比这小吏更加可恶。……,贞之,不知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荀贞看他气咻咻的,觉得有点好笑,同时对他也有了多一点的了解:乐进亲身受到第三兰的侮辱时,能忍住;这会儿仅仅是旁观小吏无礼,却不能忍住。说明了两点:首先,乐进能为别人着想,因为不愿给荀贞惹麻烦,所以在面受第三兰之辱时,他能忍住;其次,乐进寒门出身,在自尊上也许更加敏感,也许更加在意别人的态度,所以只是旁观小吏无礼,就不能忍。

    他劝慰了两句,回答说道:“今天君卿、阿偃、小夏、小任起来后,就分别各去寻人,开始查探打听第三氏的底儿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现在还用不上。不过等将第三氏的罪证收集够了,动手拿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借你之力。——他们族人众多,又多养轻侠、死士,到时候,如他们抵抗拒捕,必有一场恶战。”

    “贞之,你允了小夏、小任,将那目中无人的苍头交给他们处置。我也求你答应我,把第三兰交我处置。”

    荀贞大笑:“好!一言为定。”

    他两人在说这第三氏的时候,没一个担忧会不会找不到“足够的证据”,在他们看来,这第三氏似已是死定了。

    ——

    1,河南太守盖升。

    《后汉书?桥玄传》说盖升是在南阳太守任上时贪污,“时太中大夫盖升与帝有旧恩,前为南阳太守,臧数亿以上。玄奏免升禁锢,没入财贿。帝不从,而迁升侍中”。

    蔡邕写的《太尉乔玄碑阴》中说盖升是任河南太守时贪污的,“时河间相盖升,以朝廷(天子)在藩国时邻近旧恩,历河南太守、太中大夫,在郡受取数亿以上,创毒深刻”。

36 第三兄弟

    对赤贫的小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个难熬的月份,天气最冷。吃食可以将就,缺吃的,两三天吃一顿也能吊住性命,天寒就没办法了,冬衣也无,只能整天待在四面漏风的茅屋里,一家几口人僵卧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或挤在草堆里取暖。今冬至今只下了一场雪,并且不是太大,积雪不厚,还算好点。若当有大雪积地数尺,压门倒屋之时,穷人家有因被冻饿而死的也毫不稀奇。

    对薄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中家百姓而言,十二月就是一个比较闲散的月份了,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以笃恩纪”的时候。

    而再对广有家产,良田千亩,门下有宾客、徒附的大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个既悠闲又忙碌的月份,悠闲的原因与中家百姓一样,聚族饮宴、拜贺君亲,丝竹悦耳、美酒醉人,岂不快哉?忙碌则是因为等到下个月,开了春,地气升腾,便需要平整土地,迎接农忙,所以需要先把田器、耕牛备好,定下任田之人,并及将宾客、徒附、奴婢配对,以等开春耦耕。——耦耕,即两人协作的耕作之法。

    不管是赤贫小家、抑或温饱中家、又或豪门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十二月时的标准生活,对像朱阳里第三氏这样不事生产、专一豪桀为业的“轻侠世家”而言,十二月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与往月并无不同的月份。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豪大家一样为农忙准备;他们多加有财产,也不必为缺衣少食烦忧,而至於会亲朋宗族、饮宴欢乐?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都是在饮酒博戏中过去的,也不觉得和往日有何区别。

    便在荀贞令许仲、程偃诸人去探查第三氏底细的第五天,第三兰闲来无事,在里门口的塾中闲坐,与里监门博戏赌钱,见有两人在门口探头缩脑,即丢下计筹,出去问道:“你二人是谁?来我里中作何?为何探头缩脑,不似良家,莫非是贼么?”

    这两人忙陪笑见礼,双手握在胸前,长揖到底,说道:“哎呀,这位兄台,我二人是从东乡亭来,也是本乡人,来贵里是为找一人。”

    “谁人?”

    “郑太。”

    “噢?你找他作甚?”

    “兄台不知,我们两家是亲戚。”

    “什么亲戚?”

    “郑太之妻是我的再从姊。他是我的再从姊婿。”姊婿,就是姐夫。

    第三兰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道:“却不曾听闻郑太与东乡亭有甚亲戚。……,再从姊?这亲戚也扯得太远了点!瞧这小竖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提个破篮,里边只有两三根陈韭烂葵,也好意思上门登拜!料来是因天寒缺食,日子过不下去,故此拉下脸面,仗着一点远亲前来乞食的了。”

    他面露不屑,挥了挥手,说道:“那你们就进去吧!”挪动身子让开路,等他们点头哈腰地过去,瞧着他们的背影,提醒一句,“乃公有三两天没见郑太家有人出门了,你们敲门的时候大点声,别叫他全家已经都被饿死了!”哈哈大笑,想道,“穷鬼求穷鬼,倒也有趣。”

    他又想道:“腊日早过,快到月底,这几天来我里中走亲串友的反倒多了起来。来的人中,十个里边有八个都是这副穷酸模样,既然穷,受饿冻死就是,还偏不肯,巴巴地跑出来四处乞食,寻人借贷,……。”仰望天色,见头顶虽是晴日,但远处似有云层翻腾,又想道,“借贷也好!瞧这样子,像是又要下雪,只求这场雪下得大点,一场雪后,又能放出不少债去!”

    他家不事生产,没甚田地,最初落户本乡时,为了赚钱还走个商、做些买卖,这几年因族人日懒,越发连走商都省下了,平时进账,一半是从明抢上来,一半是从放贷上来。

    他一边打着盘算,一边回去塾中,大手一抓,把席上的钱都拢成一堆儿,装入自家囊中。这其中有他的钱,也有里监门拿出的赌资。

    那里监门虽有不愿,但知第三兰是个蛮横无理的人,当下也不敢分辨,被拿了钱还得陪出笑脸,笑嘻嘻地将他送出塾外。——第三兰讹诈乐进的时候,这里监门在塾中看得清清楚楚,便连新来的乡有秩都要向第三氏折腰,何况他一个操劳贱役的小小监门?

    第三兰大步回家。

    第三氏几代都是以豪强为业,又是明抢、又是放贷,来钱很快,虽不种田,胜过耕作,家中颇有产业,门院深广,高门大户,前后两三进的院子,占地极广。门口有两个他家的宾客看门,皆青衣竹冠、平履带剑,正胡坐在“椅”上扯谈。

    胡坐就是垂腿而坐,露着裤裆,很不恭敬的一种坐姿。见第三兰走来,这两个宾客从“马扎”似的胡椅上跳下来,按剑行礼。第三兰问道:“你俩在说什么呢?眉开眼笑的。”

    其中一人说道:“少主,今儿个老刘见着了一个美人儿,正在这儿给俺吹嘘。”

    第三兰虽然暴桀,不好女色,听了没甚兴趣,随口问道:“在哪儿见着的?”

    另一个叫“老刘”的人笑道:“今天小人奉大君之令,去乡亭收一笔债,路上逢见一辆牛车,坐一女子,婢女打扮,年有三十,虽然老些,别有风韵,也不知是谁家的大婢?”

    第三兰想了一想,说道:“乡亭里能养得起婢女的没有几户,肯给婢女坐牛车的更只有一人,定是高素那竖子家的了!”高素好色,乡里人皆知。

    ——这高家虽与第三氏皆名列乡中四姓,并且高素也是和第三兰一样恃强凌弱、跋扈乡中的,但高、第两家还是有不同,高家毕竟是治产业的,而第三氏则是专一豪强为业,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对这高素,第三兰并无甚么“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也无半点重视之意。

    那两个宾客听了,皆道:“的确如此,还真有这个可能。”俱奉承第三兰,“少君神明,小人俺俩猜了半晌没想出是谁家的,少君一句话就解了俺们的疑惑。”

    第三兰在门口晃荡了会儿,与这两个宾客说了几句话,交代了一句:“好生看守门户!”便自进了院中。

    门后前院是高家招揽来的宾客、死士居住之处。

    高家在本乡横行百余年,深知一人有力穷之时,欲要长盛不衰,非得依赖众人之力,借助宾客之势,故此对门下的宾客、死士们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钱、肯下功夫。别的人家招待宾客的屋舍可能会很简陋,茅屋土房而已,高家不然,清一色的砖石瓦房,宽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绝无半点慢待。

    第三兰刚进院中,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循味看去,见是两个十七八的小郎蹲在院角儿,在合膏药,便走过去看了两眼,辨出了是何膏药,问道:“怎么又合创膏?”

    “大君说家里的膏药不够用了,叫小人等再合上一些。“

    “近年来,就不说小民黔首,便是高、费、谢、冯、刘这些的乡中大姓富家也不敢再与咱家作对,入冬后这几个月更是不曾有过与别家的争斗,怎么膏药就不够用了?”

    小郎答道:“大君说有备无患。”

    “既是俺大兄的意思,尔等就好生整治,不可怠慢。”

    第三兰挺胸摸肚来入后院,去寻他的“大兄”。

    第三氏乃是聚族而居,这朱阳里中有一小半住的都是他族中人,现在的族长便是他的父亲。他们共兄弟两人,其兄名叫第三明,比他大了十来岁。按时下风俗,子壮别居,也就是儿子成年长大就要分家,别立产业。这第三兰家虽好争强斗狠,但却有一桩好处,就是父子同居,兄弟两人虽都早已成年,但是并没有分家别居。

    ……

    第三明正与两个得力的宾客在室内饮酒说话,见第三兰进来,暂打发了宾客出去,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与你说。”指了指门口的坐塌,教他坐下。第三兰盘腿坐下,问道:“大兄要与俺说甚么?”

    “我听说你前几天在里门外劫了一笔钱财?”

    第三兰笑了起来,说道:“原来问的是这事儿。怎么?大兄你想要么?俺这就拿来给你。”对外头,第三兰是个无赖恶霸,对家中父兄他却称得上孝悌两全。

    第三明蹙眉说道:“你劫的这人,你知道是谁么?”

    “怎么不知?一个从昆阳来的短竖,貌不惊人,手搏倒好,将小洪、小魏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嘿嘿,也亏得他动手打人,俺才好多讹了他几万钱来!”

    第三明说道:“我不是问你这个,你可知这短竖乃是新任的乡有秩荀贞之友的么?”

    “怎么不知!那天姓荀的也来了,乖乖地就把钱交上来了。”第三兰见第三明面有不快,问道,“……,怎么?大兄可是怕他么?有何可怕之处?”

    第三明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说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没事的时候就不要出去,在家待着。你就算是坐不住,也不要总是在本里滋事,更不要在里门外乱劫路人!你让乡民看到,他们对咱家会有何看法?”与第三兰的一味暴桀不同,第三明毕竟年长,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第三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说道:“那姓荀的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是刚刚加冠,文文秀秀,只是一个竖儒罢了,又何可怕之处?”

    “你难道没听说他那夜击贼么?有胆量越境杀贼的人怎会是一个竖儒?”

    第三兰心中不服,他思忖想道:“击贼谁不敢?俺也敢!敢击个贼就叫壮士了么?”第三明年长他十余年,长兄如父,他自小就没少受过第三明的训斥,对其有两分畏惧,所以虽是不服,口中不说。

    第三明说道:“你这就去乡亭,去给姓荀的道个歉,把讹来的钱也带去,悉数奉还。不,……,再添些,就说是咱家的心意,当是赔罪,请他不要计较,并请他日后对咱家照顾一二。”

    “这话俺对他说了!俺已吩咐他,叫他对咱家多多照顾了。”

    第三明气不打一处来,险些把手中的箸匕砸过去。他怒道:“是人便要三分脸面,况姓荀的一个儒生?你殴打了他的友人,讹了他几万钱财,又还‘吩咐’他叫他对咱家多多照顾?你、你,你是不是脑子不清啊?犯了昏症?你想他对咱家怎么照顾?你想让他来寻咱家的事儿么?他大小也是个乡有秩!”

    “自咱家落户本地,从开始的乡蔷夫,到后来的乡有秩,又有几个敢寻得咱家事来?”第三兰挨了骂,毫不在意,说道,“大兄,你称雄乡中,傲视闾里,怕他一个小儿竖儒作甚?大不了,咱们也如十五年的诸父们一样,寻个剑客,……。”

    “闭嘴!”第三明怒极,举手扬起箸匕,又放下来,将短匕拿下,把箸扔了过去,正砸到第三兰的头上,把他的话打断,“你又说什么混话?!你难道不知,有些事只可做,不可说么?你不要把这件事总挂在嘴边,上次是侥幸,没被查出证据,咱家这才脱罪,安然无恙,并使得乡中不可小觑,诸姓大家尽皆偃伏。若是查出证据,你可知这是什么罪么?”

    第三兰摸了摸脑袋被砸之处,也不觉得疼,撇了撇嘴,依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兄长对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最后说道:“你听我的话,拿上钱,给姓荀的送去,好言好语、拿低做小、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道个歉。”

    第三兰应命要走,第三明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放不下心,又说道:“你请上胡君,与你同去。”这“胡君”姓胡名平,便是适才配第三明喝酒的两人中的一个,乃是第三家的最为得用的一个宾客,生性谨慎,略有智谋。

    第三兰虽不情愿,不敢违兄长之命,自叫上胡/平,带了钱,两人骑马去乡中官寺,找荀贞。

    ——

    1,赤贫百姓冻饿而死和袁安卧雪。

    “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

    袁安是袁绍的高祖,袁氏之显达即从他开始。按《后汉书?袁安传》,袁安此时似已应为县功曹,功曹尚且如此,贫民可想而之。

37 无礼赔罪

    更的晚了。昨儿晚上下了一大堆有关孙吴、游民的论文,一个没忍住,看到早上六点多,结果八点多就被电话吵醒,出去办事了,总共睡了两个多小时。

    困死了。写好也没修改,先传上来。

    为了抱歉今天晚更,明天两更。具体时间不能确定,因为明天还要去会计事务所和商业局。

    合伙做买卖的那俩朋友,一个过些天要去国外待大半年,一个说字丑拿不出去,非要我当法人。最近是不管办什么我都得去了。过几天还要去郑州办进出口权。真是烦啊。相比这些事儿,我这个天性清净,最慕悠然南山的人,还是更适合看书写字。

    ——

    第三兰和胡/平到了乡中,在官寺门外下马,看门的乡卒问清了他们的来意,去给荀贞传报。

    荀贞刚和一干佐史、小吏开了个小会,——马上就要正旦,也就是新年了,按照帝国的规定,正旦是要放假的,有一些工作必须要赶在假前完成,荀贞这是任乡有秩的头一个月,当然想把工作做好,以免得落下闲话,所以这几天经常召见属员,询问他们的工作进度,加以督促。

    小会刚刚开完,他正一边翻看竹简,一边与许仲和陈褒说话。——陈褒今儿个休沐,自荀贞上任后,他还没来过,因今天特地赶来,一来看看,二来给荀贞汇报一下繁阳亭近期的情况。

    乡卒禀报说道:“报荀君,院外来了两人。”

    “谁?”

    “第三家的第三兰和他家的宾客胡/平。”

    荀贞楞了一下,颇是纳罕,心道:“第三兰来作甚?”许仲和陈褒也是惑然。他一时想不出答案,说道,“请他进来吧。”

    乡卒自去传令,第三兰和胡/平来入院中,登上堂内。荀贞见胡/平手上捧了一个漆盘,盘中不知盛了甚么物事,被丝缎盖住。第三兰挺胸昂首,站在堂下,左顾右盼,看看许仲、看看陈褒。许仲蒙着脸,陈褒也面生。他见不认识,又转目来看荀贞。

    荀贞不动声色地把案几上的竹简掩住,笑道:“第三君,今日怎得闲暇,来我寺中?”开玩笑似的问道,“可是我那日给你的钱有假的么?”

    胡/平跟在第三兰的后边,腾出一只手,悄悄地拽了一下第三兰的衣裳。第三兰不情不愿地跪拜在地,伏首行礼,大声说道:“荀君,俺是奉俺大兄之命来给你道歉的。那天在里门之外,得罪了荀君的朋友,俺大兄知道后,将俺好生训斥了一顿,令俺来给荀君赔罪。”

    胡/平随他跪拜,听他说到这里,将漆盘高高举起,拽下了蒙在上边的丝缎,露出五块金灿灿的金饼。许仲和陈褒分坐在荀贞主位的左右,两人对视一眼,都约略猜出了第三兰的来意。荀贞自也猜出来了。

    果然,听得第三兰呲牙咧嘴地说道:“那天讹了荀君六万五千钱,这里有五金,勉强算得十万钱,请荀君收下。”——他是被他兄长逼来的,本心并不情愿,脸上就做出了许多怪来。

    荀贞说道:“钱已给你了,你怎又送回?……,你这是作甚?”

    他说道:“俺兄长说了,那天是俺做得不对。讹你的钱原样奉还,多出的钱只当是俺家的心意。只求荀君日后对俺家多多照顾一二。”

    荀贞笑道:“这怎么可以?按律法:‘吏受赇枉法,皆弃市’。第三君,你这不是给我赔罪,你这是想害我啊。”推辞不肯收。

    第三兰昂起头,意态不屑,心道:“俺就没见过不贪赇的官吏,你装什么装?”按住脾气,说道:“这钱是俺家送给荀君的,不算贪赇。”

    “怎么不算?按律:不管是官吏求而谢,或不求而谢,都是贪赇。”荀贞坚决推辞,不肯收。

    第三兰有些不耐烦了,粗声粗气地说道:“荀君,俺已赔罪,你就莫再和俺一般见识。这钱你不收,俺回去无法给长兄交代。”

    荀贞想道:“以现在收集到的罪证来看,还不够将第三氏族诛。也罢,既然他还钱给我,我便收下。”如果执意不收,肯定会引起第三氏的疑虑。况且,这钱本就是他的,也没往外推的道理。不过,虽然肯收,他却也只肯收自己的那六万五千钱。——他正要寻第三氏的事儿,又怎肯落“贪赇”的把柄在其手中?

    他做出退让的样子,笑道:“也罢,既然你执意还我,我便收下了。……,不过,我只能收六万五千钱,多出来的那些,我绝不要。”

    第三兰没好气地说道:“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他的态度很无礼,许仲按刀,陈褒蹙眉。荀贞恍若无事,笑对许仲说道:“一金值钱两万。君卿,你收下四块金饼,再去后院拿一万五千钱来,补给第三君。”

    第三兰从小到大,从没给人道过歉,更别说使钱赔罪,早就不耐烦了,听得荀贞这么说,也索性闭嘴不言,也不再理会胡/平的连连暗示,只愣愣地待在堂上,仰脸看梁,等许仲从后院拿了一万五千钱过来,马马虎虎朝着荀贞揖了一揖,把剩下的那个金饼和钱拢在一块儿,提起就走。

    胡/平无奈,只得端端正正地给堂上三人分别行过礼,告个罪,退出堂外,提着衣裳,小跑着去撵第三兰。荀贞起身,把胡/平送出堂外。许仲、陈褒两人也都过来,三人站在堂前看着第三兰、胡/平两人,一个摇摇晃晃,一个紧赶慢赶,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陈褒嘿然,笑道:“这就是第三兰么?”

    荀贞点了点头。

    乐进被劫之事,陈褒也知道了,他笑道:“瞧这竖子作态,也不知他是来道歉赔罪的,还是来惹人怒火的?……,也只有这种人才敢在自家里门外劫道,并连荀君你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地笑了两声,又道,“真是找死!”

    堂外风冷,荀贞说道:“咱们回座上说话。”三人返回席榻,荀贞重将案几上的竹简打开。这些竹简上记载的都是这几日许仲、程偃、小夏、小任探听来的第三氏此前做过的恶事。

    荀贞面若无事,似乎根本没把第三兰适才的无礼放在心上一样。他翻看着说道:“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或是第三明强/奸人妻,或是第三兰殴人致伤,又或是第三氏其它的族人藏亡匿死、与季父妻和/奸、烧民室屋宅、逼民自卖为奴婢,最严重的也只是劫掠。这些罪行,‘奸罪非罪’,强/奸、和/奸,罪不至死。殴人伤亦不至死。烧民室屋宅、逼民自卖为奴婢也不至死。劫掠虽死罪,死一人而已。……,这些罪行可不够将其族诛!”

    荀贞顿了顿,拣出一根竹简,蹙眉说道:“这些是谁探查来的?……,屠牛、聚饮、博戏,这些虽也违律,但官寺多不追究,即便追究,轻者只是罚金,重者也不过夺钱财、迁二年。便是他们杀了一百头牛,夜夜聚饮、博戏,也无济於事也。此类小罪就不要再查了。”

    许仲应道:“是。……,荀君,这第三氏真的是罪大恶极,之所以截止目前只查到了这些罪证,主要是因为时日尚短,也因为我等只是在外围打转。”他沉吟说道,“若是能认识、说动一个第三氏家的宾客,或许能打开突破口。”

    荀贞颔首,说道:“你这话也说得不错,可以考虑从这方面下手。”交代道,“此事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但你等也不可懈怠,最好能在文谦回来前,找到足以令第三氏灭族的罪证!这样,等文谦回来,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乐进虽然答应了荀贞留下,但很快就要正旦,家有父母,他不能在外边过年,也需要回家把自己打算留在本乡的决定禀告一下父母兄长,所以前天回去了。两人约定,等过了正旦,至多十五天,他便归来。

    许仲跪坐榻上,微微弯腰,应道:“诺。”

    陈褒在边儿听他两人对话,有点担忧,说道:“荀君,这第三氏虽罪大恶极,并冲撞了你,罪该万死,但是你刚刚上任,就突然下此辣手,族灭乡中大姓,会不会被外间传为横暴酷烈?”

    荀贞出仕为吏,主要为的是保命、聚众,若无美名,如何聚众?自不会昏头昏脑地做事,使自家的“名声”变坏。在这方面,他不但比陈褒考虑得早,而且也比陈褒考虑得清楚。他笑了笑,说道:“阿褒,你多虑了。”

    近年以来,吏治越来越败坏、时局越来越糜烂、地方上越来越黑暗,此固然是因为朝廷上阉宦势大,地方上缺乏干吏,但是反过来,却也剥夺了朝野“从缓治政”的耐心,一方面是为尽快扭转颓势,一方面也有士大夫、官吏们“邀虚名”的原因,便导致了在行政上的急躁、在治理地方上的竞为苛暴,形成了朝野上下尽皆追求短期效应之风。

    即所谓:“今长吏下车百日,无他异观”,州郡便“待以恶意”,等到一年的时候若还是“寂漠”,“便见驱逐”。如此一来,地方官吏为立足,为不被驱逐,便只能尽力在短期内做出政绩,而如何才能在短期内做出政绩?只有苛急。唯诉诸强制和暴烈。早在冲、桓二帝之时,就出现了“长吏多杀伐致声明者,必加迁赏;其存宽和无党援者,辄见斥逐”的普遍情况。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如果荀贞能够上任不到“百日”就诛灭乡中一个恶霸家族,不但会得到乡民的由衷拥戴,定也会能得到州郡长吏的赏识。

    陈褒虽然聪敏,毕竟常年在乡中,不知时事,不知时下治政的风气,这点就不及在县里住了十来年的荀贞眼界开阔,有了此杞人之忧。不过呢,此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荀贞也只是笑了一笑,简单地说了句“你过虑了”,便不再往下细说。

    他将案几上的竹简收起,沉吟片刻,说道:“第三兰勇夫一个,不值一提,但他的兄长看来却是个人物。”

    “此话怎讲?”

    “这二十多片竹简中,有一多半的恶事都是他兄长直接或间接令人做下的,远比第三兰要多。一个敢做下这么多恶事的人,必有一颗‘雄胆’,既有‘雄胆’,又令第三兰来给我赔罪,说明又能‘忍’,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折腰’。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可小看。”

38 荀攸来访

    好像有点感冒,眼疼不舒服,又很困,不知怎么睡着了,睡到十点多,爬起来码字。

    第一更。

    ——

    得了荀贞的吩咐,说第三明不可小看,许仲、程偃诸人在接下来的打探中便越发之谨慎与小心,一件件、一桩桩有关第三氏的报告如流水一般,送到荀贞的案上,虽一时还没有找到足以致其族灭的大罪,但已经将第三氏的族人数目以及门下宾客、剑客人数查得清清楚楚。

    许仲、程偃等人奔忙,荀贞这几天倒是过的悠闲。

    他遣人把唐儿接了来,——第三家的宾客那天在乡亭里看到的牛车美婢就是唐儿了。他白天在官寺办公,晚上有美人相伴,红袖添香,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又赴了高素的一次宴请。在高素面前他嘴巴甚严,虽是喝得大醉却半句不提第三氏,便是在被高素义愤填膺地主动询问“乐进被劫”事时,也只是劝酒说笑,岔开不提。

    眼看光和三年就要过去,光和四年即将到来,正旦的前两天,文聘又来了。这回他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与荀攸联袂而至。听得他二人来到,荀贞迎出寺外。

    荀攸辈分虽低,年龄较长,今年二十四岁,身长七尺六寸,略比荀贞低了一点,相貌上也继承了荀氏良好的基因,朗目疏眉。文聘骑马,他乘坐轺车,此时站在车上,扶轼而立,穿着黑色的衣裳,边角有红色绣饰,头戴高冠,腰缠美带,佩剑悬玉,观之气宇轩昂。

    见荀贞迎出,他不着急下车,先扬鞭笑道:“贞之,今你也是一乡之宰了,却怎么还是不注意威仪,平帻,不带冠?”荀贞好带帻巾,在族里边都是有名的。虽说现在不比往日,便是一些大名士也多喜好平帻,很少带冠,但帻巾毕竟平实,不如高冠好看、威风,如荀贞这样正在年少爱美之时,却几乎从来不带“冠”的,至少在颍阴县来说还是少见。

    荀贞哈哈一笑,拍了拍腰边的印囊,说道:“百石小吏而已,半通印一枚,要甚么威仪?再说了,乡下地方,便有威仪,又给谁看?”“百石吏”刚刚进入“官品”,在“有秩”中,是最下等的,所以带的官印只有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正常官印是正方形,半通印是长方形。

    文聘早从马上跳下,拉开车门,请荀攸下车。荀攸扶着他的胳膊,从车上下来,负手抬头,观望面前官寺。只见这官寺占地颇广,围墙甚高,门前立了一个桓表,门檐飞翘,前有瓦当。荀攸眼神极好,看得清楚,瓦当上写了四个字,一个字模糊看不清,剩下的三个字是:“并天下”。

    荀攸奇道:“近世以来的瓦头,似少见有写这几个字的。前头那个模糊不清的字是什么?……,‘并天下’、‘并天下’,……,是‘汉并天下’么?揣摩这几个字的意思,古朴雄浑,慷慨激烈,有自豪之意,如闻战场厮杀,如见旌旗所指、千万劲卒呐喊击敌、席卷海内,令人心神摇动,倒似是先汉之风啊。……,”

    如前文所述,荀氏族中有一个与荀贞同辈的人喜好瓦当,收集了许多上至周朝、下到前汉的各色瓦当,看得跟宝贝也似,等闲不拿出来给别人观瞧。大家都同住一个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难免会受到影响,也因此搞的荀贞、荀攸这些新一辈的年轻人对瓦当都略有了解。

    荀贞仰头看了两眼,笑道:“公达你若不说,我还真没注意。”伸手把看门的乡卒召来,问道,“这瓦头是什么年间的事物?”

    这乡卒历经了多代乡有秩,对官寺中的一砖一瓦都很熟悉。他听到了荀攸和荀贞的对话,恭谨地答道:“这官寺自前汉就有了,至今二百多年,中间经过了多次翻修。最近的一次是二十年前。当时,小人刚来当门卒。听老人们讲,这官寺外的墙垣、官寺内的屋舍多是后来推倒重建的,唯有此门,历代来都是只是修缮,不曾改造。这瓦当也许是从先汉传至今的。”

    荀贞点了点头,打发他回去门外塾中。荀攸喟然叹息,说道:“想前秦之末、先汉之初,海内豪桀争并,陈、吴登高一呼,影从千万。项羽霸王之威,令诸侯匍匐跪行,而终天下归汉。武帝击匈奴,大将军七战七捷,冠军侯封狼居胥,威震大漠。一时人物,英雄如许!”

    听到荀攸评点前汉的英雄人物,文聘年少气盛,最好谈论这些内容,他接口说道:“较之高皇帝,光武皇帝亦不逊色,隗嚣所谓‘复反胜邪’?马伏波南定交趾,老当益壮;窦车骑北击匈奴,勒石燕然。以在下看来,本朝人物,丝毫不让前人啊。”

    荀攸扭脸看了眼他,说道:“光武皇帝才明勇略,非人敌也,此殆天授。马援良臣择君,平定南蛮,也是人杰。窦宪身为外戚,不遵法令,胆大妄为,遣剑客於屯卫之中刺死都乡侯,罪当死,为赎死,自请击匈奴,侥幸成功,不知悔改,反更跋扈恣肆,最终竟欲欲谋反逆,虽有击匈奴之功,非为臣之道,哪里能与卫、霍相比?”

    “窦宪所为固然大逆不道,非为人子,万死不赦,但是卫、霍以强汉之资,前后七征匈奴,长驱六击,大小数十上百战,国耗大半,中原为之一空,而不能获得全胜,窦宪却只以区区北军五校并及缘边十二郡骑士,驱使胡、羌之种出塞,只一战,便在稽落山大破匈奴,一举扫清朔庭,追击到比鞮海,饮马水畔,去塞三千余里,登燕然山,刻石勒功,单就战功而言,却是胜过卫、霍了。”

    荀攸不以为然,说道:“窦宪出塞时,虽只带了北军五校、缘边十二郡骑士,但是助战的胡、羌,包括南匈奴在内,却有四万余骑。他勒石燕然的功劳,泰半都是靠这些胡人、羌人得来的。当年卫、霍出塞北击时,才距白登之围不远,匈奴势正强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文聘欲待反驳,又觉得荀攸言之有理,可到底年少,不甘服输,吭哧了好一会儿,脸都憋红了。荀贞笑道:“仲业,我族中后辈之中,若论对军事战阵之了解,无出公达之右者。你跟着我仲兄学经也有多时了,难道没有听仲兄说过么?还是快快认输的好!”

    荀攸早孤,多年来一直跟着他的叔叔荀衢住,尽管现在分家别居了,但还是常去荀衢家的。文聘从荀衢学经,经常能与他相见,只是两个人年龄相差好几岁,地位也有不同,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话,虽也曾有听过荀衢、荀贞对荀攸的称赞,不过对荀攸并不了解。这会儿听了荀贞的话,他纵使还有不服,也只能唯唯诺诺,不再言声了。

    荀攸是单人独车。文聘和上次一样,带了三四个随从。他们这好几个人或轺车高冠,或骏马甲兵,荀贞又是一身官袍,站在官寺门口很显眼,引得来来往往的路人皆注目不已。荀贞不是个好声张的人,又担忧高素闻讯后,会再来找文聘的麻烦,便伸手一引,笑道:“公达、仲业,这瓦当也看过了,窦宪也议论过了,还站在门口作甚?请进寺中吧。”

    他与荀攸同族,相识十余年,交情极好,熟不拘礼;又是文聘的“长辈”,既是“叔辈”,又是“师兄”,更不必拘礼,当下也不客气,当先引路,带着他们进入寺中。

39 得二荀举荐

    第二更。

    状态不太好,四个小时写了两千多字。这两更是昨天的,今天的更新还是不能确定时间,尽量在晚上十点前更。

    ——

    荀攸、文聘诸人进入正院,见院中墙角种了一树寒梅,荀攸问道:“此梅便是文若送你的那一树么?”荀贞答道:“是的。”

    荀攸走上前去,玩赏了片刻,嗅着清香,说道:“也难为你,又将它从繁阳亭移到这里。”

    荀贞笑道:“我也是喜此梅傲雪凌寒,所以前几天特叫人将之繁阳亭移植了过来。”

    荀攸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傲雪凌寒’。贞之,文若送你此梅,别有深意啊!”

    荀贞接口笑道:“当是望我不坠族风,只可惜我才学浅薄,也无甚德操,每观此梅时,常惭愧不已。”

    荀攸哈哈一笑,说道:“你在我面前还谦虚什么?当年你我同在我从父门下学经,从父可是没称赞你,说你少年老成,叫我多学学你呢。出任亭长以来,又施恩部中,击贼邻境,如今县中,无论官吏士子,还是黔首小民,对你都是赞不绝口啊!”

    在荀氏的晚辈之中,荀贞的才智只是平常,中人之姿,但却因为是穿越来的,所以在“十来岁”时就显得心智成熟,像荀彧他们,因与他接触得少,所以不太清楚他的这个“有异常人之处”,而荀攸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对此却是非常清楚,常常“异之”,很赞成荀衢对他“少年老成”的评价,认为他自小就沉静安然,豁达有度,行事有方,不似孩童,将来必能成大事。——在荀贞的眼中,荀攸早慧聪敏;在荀攸的眼中,荀贞却也非是常人。

    荀贞口中惭愧“荀彧之望”,心里更惭愧“荀攸之赞”,自嘲地想道,“所谓‘名不副实’,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人。”嘴角带笑,谦虚了两句,说道:“公达,你这是头次来我寺中,——仲业上次虽来过,但也没有怎么细看,来,我带你二人参观一下寺、舍。”领着他二人看过前边官寺,又去后边舍中。

    在舍中院里,碰见了唐儿。她正蹲在井边,给荀贞洗衣,见荀贞领着荀攸、文聘几人来到,忙在蔽膝上擦了擦手,起来行礼。

    文聘和她不熟悉,荀攸与她很熟悉,顿时笑了起来,调笑似的对荀贞说道:“贞之,我说怎么最近很少见你回高阳里了呢?原来是把你家的美婢接过来了!好呀,你这前寺栽梅,后舍赏美,真是过的好日子,难怪流连忘返,不肯归家了。”他和荀贞自幼熟识,彼此不见外,说话肆无忌惮。文聘自觉这话不该他听,带着随从们挪步走到一边儿。

    荀攸瞥了他一眼,说道:“文仲业年岁虽小,倒是老成,颇有你幼时之风啊,也无怪你才与他一见,就将之引荐到我从父门下。”问荀贞,“你何时将唐儿接来的?我怎不知?”

    “便是前几日,给你送信的那天。”

    “噢!原来就是你给我写信,邀我来你乡中看看的那天啊。那天我刚去趟阳翟。”

    “已听送信人给我回报了。正要问你,这大冷天的,不在家待着,去阳翟作甚?是去看望六姊么?”荀攸的亲姑姑,荀贞的族姊嫁给了阳翟辛氏。前些时候,荀贞在荀彧家曾见过辛氏族中的一个子弟,“玉郎”辛瑷。

    “不是。”

    “那是为何而去?”

    “咱们郡中的太守换了人,你知道么?”

    “有耳闻。”

    “这次去阳翟,便是奉新任的郡守之召。不但我去了,文若昆仲、伯旗等人也去了,还有县里的刘家、长社钟家、许县陈家、定陵丁、杜、贾三家、阳城杜家、郏县姚、藏二家、颍阳王、祭二家、以及阳翟郭氏、辛氏诸家的一些子弟。”——伯旗即荀祈,荀衢之子。

    颍川郡的大姓、名门很多,荀攸说的这几个都是其中的翘楚。

    荀贞心道:“阴修接任何进,任职本郡,召见郡中著姓名家的俊彦子弟以和大族拉近关系、方便日后施政乃是情理之中,只是他才上任没几天怎么就开始召见了?这也召见得太着急了点,而且还差不多把郡中的名家都一网打尽了,几无遗漏。”心中一动,又想道,“莫非真如那天给我报喜的那个小吏所猜,他这是想打算要大举任用郡中的这些后起之秀么?”

    虽然他不在阴修的召见之列,不过他并没有不满、不乐,毕竟,比起荀彧兄弟、比起荀攸,他不管是家世,还是声名都差得远。

    荀彧乃荀淑之孙,父辈八人号称“八龙”,其父荀绲任过济南相,两千石的高官,几个亲叔伯也或任过太守,或当过县令。荀攸的祖父荀昙是荀淑的兄子,曾任广陵太守,从祖父荀翌名列“八俊”,乃当时党人的领袖之一,也曾出任过沛国相、越巂太守,并参与过谋诛宦官这样的大事。如今颍阴荀氏在士林中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望,大部分都是因此两支而来。而荀贞虽亦为荀氏族人,但只是个中家的出身,祖、父皆没有任过官职,今虽在乡中略有薄名,但也真的只是“薄”名而已,依然远不能与他们相比。

    说起阴修之召,荀攸倒是想起一事,说道:“府君在私舍中召见了我们,并赐酒肉,在与文若昆仲和我说话的时候,曾问起咱们族中还有何俊秀。你猜我和文若怎么回答的?”

    荀攸问这话时,脸上带笑,一双眼里净是笑意,荀贞略微猜出了几分,问道:“怎么答的?”

    “我与文若异口同声。文若说的是:‘我有族兄荀贞之,十年不鸣,一鸣惊人’。我说的是:‘在下族父荀贞之,少年沉敏,我所不及’。”

    荀贞尽管猜出了几分,但此时听荀攸说出后,还是忍不住“砰砰”心跳,他虽志不在出仕,但如果能得到阴修的赏识,对他聚众保命的大计却也会很有帮助。好在他城府深沉,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笑道:“文若有王佐才,公达十三岁即能识人之奸。我学无所成,人无所长,怎当得起你二人的赞许?”

    荀攸问过荀贞“猜他和文若怎么回答的”后,眼睛连眨都不眨的,一直都在盯着荀贞的表情,见他毫无变化,不觉失笑,说道:“贞之,别的倒也罢了,但就你这沉静晏然的态度,好像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会惊奇,就算泰山崩了都不会变一下色似的,我真的是远远不如。”

    “我这不是沉静晏然,我这是反应迟钝。”

    荀攸哈哈大笑。

    荀贞将文聘召过来,领着他们将后院也看过一遍,对荀攸说道:“寺舍简陋,招待像我这样的俗人尚可,招待如你这般的雅士便不成了。乡中虽小,却也有一两处景观可玩。离此二十里外,有一处竹林,溪水环绕,我听佐史们说颇是清雅,早就想去看看,只是一直不得闲暇。公达,你若有意,今天我就沾沾你的光,咱们去赏玩一下如何?”

    荀攸自无不可。

    去游玩不可无人伺候。唐儿想去,荀贞没答应,说:“天冷风寒,你就不要去了,免得再冻出病来。”文聘带的都是如董习这样的壮士,荀贞雅不欲令其行奴仆之事,便去前院叫了两个佐史,令备些果蔬,拿了好酒,又从后院的马厩中牵出坐骑,与荀攸等前去竹林。

    这一去林中,见了两个人。一个是荀贞想见的,一个是荀贞不想见的。

40 荀攸之志

    写得一时收不住手,六千多字,顶两节内容了,所以更得晚了。

    第一更

    ——

    今日天气颇暖,阳光明媚。竹林在二十里外,荀贞、文聘诸人骑马,荀攸乘车,一行人在那两个佐史小吏的带领下,经官道、转乡路,过了四五个里聚,来到林外。

    他们又是骑马、又是乘车,兼有乡吏前导,声势不小,这种情景在乡下是很少见到的。早有认得荀贞的乡民腿快,跑去竹林附近的两个里中,告之了当地的里长、里父老。所以,当他们到时,竹林外已有十几个人躬腰相迎。荀贞升任乡有秩后,还没有怎么下到诸里,不认得这些人,前边带路的小吏来到他的马下,低声介绍,说:这是某里里长、那是某里里父老。

    荀贞忙从马上跳下,急走几步,在这些人面前站定,作揖说道:“在下因闻此地竹林清幽,故一时兴起,与亲友前来游玩。不意惊动诸位父老、乡贤,劳累迎接,罪莫大焉!”

    那十几人乱糟糟还礼不迭,都道:“乡父母来吾处游玩,是吾等荣幸,未能远迎,尚请恕罪。”

    荀攸从车上下来,走到荀贞身边站下,抬眼观瞧,见这竹林占地十数亩,虽是深冬,叶多落了,但竹竿劲直,色多青绿,枝干相接,疏密有致,冬阳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时有风过,波浪起伏。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远处蜿蜒而来,在林外曲折流过。

    林、溪相映,实佳妙野景。

    他说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贞之,这片野景还真是不错。”

    荀贞给那些乡人们介绍:“这是我的族侄,荀公达。”

    荀攸的名头可比荀贞大多了。荀氏乃颍阴望族,是本地的骄傲,老一辈如荀氏八龙,少一辈如荀彧、荀攸,乡人们但凡在乡庠、里序中读过些书、认识点字的大多都听先生们提起过他们的名字,闻言之下,惊喜不已,又都是乱糟糟一片行礼。

    荀攸秉承荀氏的家教,不以家世傲人,亦敛袖还礼。

    荀贞注意到了乡民们惊讶、仰慕的表情,心道:“我乃本乡有秩,适才他们对我行礼时,畏多过敬。公达今为白身,却因名声在外,他们行礼时,却就全然是一片敬意。”

    他想到此处,心中一动,看了荀攸一眼,又想道:“为政地方,劝学也是一桩政绩。昔日我在繁阳亭时,秦干便曾督促我,要我多劝乡人子弟入学。这一开春,便又到了子弟、幼童入学之时,到时倒是可以把公达请来,在乡庠中坐镇。虽然黔首多贫,不可能因公达之名便全部将子弟送来就学,但少说也能引领一下风尚,最重要的:传出去也是个美名,不致让外人说我只重杀戮。”——“只重杀戮”四字,他指的却是“准备族诛第三氏”一事。

    来的这十几个乡民,有里长、里父老,也有他们家的子侄,既听荀贞说是来竹林游玩的,当然就不需要那两个随行来的佐史再去铺排安置,自有伶俐的飞快地跑回家中,取来了榻、案、果蔬、酒水,在竹林中选了个开阔的地方,一一安置摆放。有一个家中较为富有的还指挥奴婢扛来了一个屏风、一个帐幕,扎下帐幕,放下屏风,以遮蔽冷风。

    人多力量大,很快这一切就都安置好了。

    荀贞的本意是带着荀攸、文聘来游玩,他们都是自家人,也能玩儿得尽兴,突然多了这么好些个乡人,不免觉得拘束。他初来上任,正重名声之时,却也不能直言将他们赶走。如此一来,说话就有些寡淡无味,有一搭、没一搭的。

    乡人们中有机灵的看出了他的心意,说道:“今天是荀君携亲友游玩,吾等外人、粗人就不多打扰了,以免败坏君之游兴。”拉了别的人,告辞离去。

    瞧着他们离开,好一会儿没怎么说话的文聘笑了起来,说道:“这些乡人倒是还挺识趣。”

    荀攸适才一直都是正襟危坐,这会儿也放松了下来,按了按榻上的席子,笑道:“贞之,你才来乡里几天?名望居然都这么高了?听说你来游玩,两个里的里长、里父老都亲自过来迎接。……,这坐塌上并且给咱们铺了整整三重席,暖和、暖和。……。”点了点荀贞,又调笑说道,“你这乡有秩,如今也是一方土霸王了啊。”

    荀贞笑道:“百石少吏,敢与项王相比?‘霸王’二字,太也沉重。公达,这三重席多半是看你的面子。没见刚才听到你的名字后,乡人们都是何等仰慕神色?你荀公达足不出县,名传州郡,便连乡野之人都对你崇仰有加,拜服不已,我是望尘莫及。”

    “望尘莫及?……,你这是比我为赵文楚么?贞之,你放心,若有朝一日,府君果擢用於我,我必会将你大力举荐。”荀攸与荀贞太熟了,两人虽在辈分上是叔侄,实如兄弟,彼此调笑,无有忌讳。

    “赵文楚?”

    ——荀攸说的这个赵文楚,名咨,东郡燕(今河南开封延津)人,乃是乐进的同郡老乡,年少时被举为孝廉,当今天子登基后不久,又被举为高第,累迁敦煌太守,以病免还,后又被拜为东海相,上任的时候经过荥阳。荥阳的县令曹暠是敦煌人,曾被赵咨在敦煌太守任上时举为孝廉,赵咨是他的“举主”,因在路旁迎接。赵咨施恩不望报,不想惊动他,车子很快地就过去了,曹暠追赶不上,“望尘不及”,对主簿说:“赵君名重,今过界不见,必为天下笑。”即弃印绶,连官儿都不做了,一路追到东海。

    这件事情才发生不久,但已被士子们传颂。一则赞颂赵咨,一则赞颂曹暠。——由此也可见当时士人重名以及门生、故吏视师长、举主为“君”的一个风气。东郡燕县紧挨着陈留郡,虽位处兖州,但离颍阴不太远,二三百里地。荀氏诸人都听说过此事。

    风从林外来,远望溪水粼粼,近处竹林簌簌,清寒入帐,怀中觉冷。

    荀贞令正在温酒的乡吏把屏风往风来处搬了一搬,紧了紧衣襟,心道:“我说‘望尘莫及’四字时,可真没想到赵咨和曹暠。”见荀攸一副调笑模样,又想道,“公达能从一个望尘莫及想到赵咨,又从而想到‘若府君果擢用於我,必将你举荐’,看来,他这次见府君很有收获。”

    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去年,因上禄令和海的上书,党锢自‘从祖’以下皆得解释。从祖,即从祖祖父,祖父的亲兄弟。荀氏族中今受党锢的是荀昙、荀翌二人,他两人虽已皆没,但并没有获释,也就是说,‘八龙’一脉的文若诸人从去年起可以开始为官,但公达乃荀昙之孙,却又怎得解锢?出仕为吏?”

    荀昙是荀淑的兄子,也即荀昙的父亲是荀彧的从祖,荀彧在解锢之列。但是,荀攸是荀昙的孙子,乃是直系亲属,却依然还是被禁锢之列的,出不了仕。荀贞脑中灵机一现,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当下从容问道,“公达,莫非是府君将欲要举你为孝廉了么?”

    ……

    两汉士子们出仕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个是受上官“察举”,一个是从下往上走吏道。

    察举在高祖时已有雏形,到文帝时被定为制度。发展至今,察举已被分为很多科目,孝廉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始行於前汉武帝时,当时因董仲舒的建议,元光元年冬十一月,武帝下诏,令郡国各举孝廉一人。由此,正式开始了郡国每年察举孝廉一次的制度。

    所谓孝廉,即举孝、察廉。两者可合并为一,也可分开举荐。有时还有恩诏特科,比如本朝的安帝、桓帝就都曾下过令郡国举荐“至孝”的特科。

    孝廉的员额,最初是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到本朝和帝永元四年、五年间,也即八十多年前,和帝接纳了司徒丁鸿与司空刘方的建议,改为按人口比例察举,诏令郡国人口二十万举孝廉一人,每二十万人举荐一个孝廉,以后遂成定制。再后来,为了优抚边远的郡县,又在永元十三年下诏,允许幽、并、凉三州的缘边郡,凡人口十万以上者,也可以岁举孝廉一人,以广边吏、边民的仕进之路。

    具体到举孝廉后的任用上,前汉时,只要被察举为孝廉即可出仕为吏,不需要考试。

    不需要考试,一被举荐就能为官,这官吏的职位得来也太过轻松,自然就有无数人挤破头想要得到举荐。如果碰见清廉正直的官员还好,若碰见有私情私欲的官员,“举荐”就成了一个谋财、得利的手段,而又除了少数君子外,人孰能无私?渐渐的,这孝廉的察举制度就流弊丛生了。

    或受“权门请托”,或者世家大族之间彼此举荐,又或者“举主”为图施恩,便“率取年少能报恩者”,只选年少、将来能报恩的,年老的不管贤不贤一概不选。

    因此到了本朝章帝年间,为了杜绝流弊,为了能招到真才实学之人,朝廷就下诏,加了考校这一项。然而,这种种不好的风气并没有因此就被遏制,反而越发严重,再至顺帝年间,应左雄的谏言,就干脆明确地加上了考试环节:“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

    ——家法,即儒学某一经师的一家之学,比之律学,就好比阳翟郭氏家传之《小杜律》。本乡的乡父老宣博曾在郭家学律,他学的即郭氏家法。文聘在荀衢家学经,荀氏乃战国荀卿之后,代代皆有大儒,也可以说他学的就是荀氏家法。

    左雄对孝廉察举制度的改革总共有两项,不但增加了考试环节,并且还规定了年龄:“限年四十以上”。若“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如果确实才行过人,也可不受年龄限制。因为这两项改革,也因为当时严格的执行,察选制度倒也的确因此清平了一段时间,“多得其人”。不过,这天下的吏治已经败坏,清平了没多久,察举的各种流弊便又卷土重来。对察举的黑暗,从流行当下的一首民谣中就可窥知一二:“举秀才,不知书;察孝亷,父别居。”

    ——秀才,即茂材,也是察举的一个科目,分量比孝廉重。孝廉每年可以数百人,茂材每年最多也只有二十来人。孝廉可由郡国举荐,而茂材只能由朝廷三公、光禄勋、监察御史、司隶、州牧举荐,最低也得是州牧,并且一州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员额既少,任用自然也重,凡被举为茂材者,大多直接就被任为千石县令,宰百里之地。个别的,甚至还会被直接任为两千石的郡守。而孝廉的任用,大多先为“尚书郎”,然后再选为县令(长)、县丞、县尉。

    不管怎么说,孝廉虽不及茂材重,但对士子们来说,却也是一条出仕的捷径。

    ……

    听了荀贞的问话,荀攸反而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说道:“不瞒你说,府君确有此意,在宴后的私下闲谈里,说起想要在明年举荐我为孝廉。不过,当时就被我推辞了,举荐了你。我对府君说:‘与其举我,不如举荐贞之’。”

    荀贞这下可是真的吃惊了:“举荐我?”

    “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受党锢,便得府君允诺,举为孝廉又有何用?”

    “今虽党锢还在,但从祖以下已尽得解释。公达,我敢给你打包票,数年之内,你必能出仕。”荀贞虽不知道汉末、三国的历史细节,但知道大势,隐约记得在黄巾起事后不久,“党锢”就全面开解了。掐指算来,如今距“甲子年”已经不远了,也就是两三年而已。

    荀攸不相信,笑道:“贞之,我适才所言‘府君若擢用於我’只是说笑。你怎么也来说笑了?”

    荀贞没法给他解释,只能说道:“你要不信也就罢了。只是我劝你,万不可将此孝廉推辞。就算数年之内,党锢不能全面开解,但如今阉宦当权,民不聊生,时政败坏,你试想:朝廷又能撑多久?”

    荀攸悚然变色,按剑挺身,直视荀贞,问道:“又能撑多久?……,你此话何意?”

    “我是说,朝廷又能撑多久不解党锢?最多十年,天子必会解党锢,用贤人,重振朝纲,以解苍生倒悬。”

    荀攸松了口气,复又放松身体,说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希望如此罢。”叮咛荀贞,“贞之,咱们家中本就受到党锢,你今初为吏,万事要谨慎,不可妄言,以免惹祸上身啊!”

    荀贞笑道:“不必你说,我也晓得。”

    荀氏一族,在党锢前为官者甚多。只荀彧、荀攸两支,其祖、父辈出为两千石郡守、国相者便有数人,剩下宰百里地,当过县令(长)的更多,不但是士林名门,也是仕宦世家。荀攸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要说不关心时政,不想出为官吏,上则报效天子,下则造福一方,中则留名后世,显然是不可能的,被荀贞打开话头,说起“时政”,他叹息连连。

    “天子本聪灵,奈何被小人、阉竖蒙蔽,近年来,立鸿都门学,西园卖官。西园卖官,就好像在商铺上卖东西一样,将国家名/器一一标价,如贾人售卖,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三公、州牧、郡守、县令长各有价,有钱无德者以此进,无钱有德者空长叹,使吏治败坏。买官者无德,凡到任,无不日夜以贪污为业。又卖关内爵,五百万。

    “大前年,熹平六年,司马直被任命为巨鹿太守,该交钱两千万,因有清名,减免了三百万。司马直怅然说道:‘为民父母,而反害剥百姓,以为满足自己的仕途,我不忍也’,辞以疾病,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古今祸败之戒,吞药自杀。……,唉,清官自杀,浊者等位,怎会不民不聊生呢?

    “故太尉陈仲举曾上书天子,说:昔明帝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赐钱千万。左右问之,帝曰:‘郎,天官也,以当叙德,何可妄与人耶!’今陛下以郎比一把菜,臣以为反侧也。……,如今,天子已经不单是把郎比成一把菜,而且将三公、郡守、侯爵都比成一把菜了啊!设若陈太尉今尚未亡,目睹眼下,恐怕就不会仅仅是‘反侧’这么简单了!”

    荀贞跪坐帐中榻上,手放在膝盖上,远望帐外竹林清溪,远处的乡路上时有乡人来往。

    他默然不语。

    荀攸喟叹连连,停了会儿,又接着说道:“前年,光和元年,天子立鸿都门学,令群小以虫篆之技见宠於时,受不次之赏。如乐松、江览、任芝、师宜官、梁鹄诸辈,不闻其有通经之称,而俱侥幸以文辞、工书见宠,竟就都或入为尚书、侍中,或出为刺史、太守,乃至有受封侯赐爵者。这已经不但是败坏吏治,更是在挖掘我大汉治国的根基了啊!”

    鸿都门学是当今天子的一个“创制”。鸿都门,乃洛阳北边一个宫门的名字。鸿都门学,即设置在此门内的一个学校。

    在鸿都门学设置之前,帝国的中央学校只有两所,一个是面向平民和部分官吏子弟的太学,一个是四姓小侯学,本是专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四姓子弟设立的,后来只要是贵族子弟均可入学。这两所学校的招生对象和招生范围虽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五经为主要的教学内容,而鸿都门学则类似后世的“艺术专科学校”,不学儒家经典,专一学辞赋、书画等。

    汉之得人,多从察举而来,名臣良将多因明经入仕,而鸿都门学里的学生却都是精擅诗词歌赋、书法画画的“才艺之人”。当今天子出於个人的爱好对他们委以重任,事实上也就是在察举之外“以才艺取士”,这严重违背了正常的选举制度,间接堵塞了学经儒生的仕进之路,没多久就遭到了天下儒生的群起攻之。然而,当今天子却一意孤行,完全不听反对之音,依然我行我素。

    荀攸是正统的儒生,对此很不满。

    荀贞倒是能理解“天子”一二,想道:“‘天子’立鸿都门学,固然有他个人爱好的原因,也有受阉宦推动的缘故,但今之察举,流弊多多,或为权门所荐,或为世家彼此推举,所得多非人,对朝政、地方无助,徒增权门、世家的势力而已,而又朝堂之上宦官掌权,士大夫多结朋党,地方上的豪族势力亦越来越强大,民谣云:‘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

    “‘天子’内不能掌握朝堂,外不能控制郡县,察举所得之人又不堪使用,当然会想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对外加强控制,对内抗衡士大夫,恐怕这也是他大加重用鸿都门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他这些想法都是平时自己琢磨得来的,不管对不对,都不会对“儒生”荀攸说。

    他扭脸看了看坐在一边儿的文聘,又看了看跪侍温酒的小吏以及披甲执刀、侍立在帐外的董习诸人,笑道:“公达,现在不是在仲兄家里,也并非族中辩经、论政之时,咱们只是出来游玩的,你又何必说这些败人兴致的话呢?”

    荀氏家学渊源,家门之内学业长讲,自办的也有族学,为熏陶学风,提高族中子弟的经学水平,平时隔三差五,或两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都会将族中的后辈们聚集在一处,任由他们互相提出问题,互相诘难辩论。族中有对政治感兴趣的年轻人,仿照此例,也常常会和各自交好的兄弟子侄组成不同的小圈子,相约共聚一室,议论时政、评点人物。

    ——荀攸、荀贞也是其中之一,也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小圈子,常常相聚的有四五个人。这也是世家大族和寒门子弟的一个不同之处。一人计短,两人智长。经常受此熏陶,经常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世家出来的子弟对经书的理解明显就要比寒门子弟深,眼界也更开广。

    荀攸从案上漆盘中捡了枚青豆,丢入嘴中,举起刚刚温好的酒,一饮而尽,亦远望林外,只见沃野青苗,里聚星罗,叹道:“如此江山,如此江山。……,如果真能如贞之所言,假设有一日,朝廷解我党锢。我必提三尺剑,登天子堂,与英雄谋,为天下除害,还海内晏然。”

    荀攸和荀彧齐名族中,但性格不同。

    荀彧更多的是温文尔雅,奉行儒家的中庸之道,对人彬彬有礼,令人观之如玉。

    荀攸因为少孤,又早慧,面对外人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谨慎,才华不外露,甚至会给人一种“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为他自小玩伴儿、对他极为了解的荀贞却深知他极有胆气,又因从祖父荀翌被宦官所害,祖父荀昙受牵连被禁锢终身的缘故,对宦官、奸佞深恶痛绝。

    竹林外,有两个人相伴行来。

    ——

    1,庠序。

    两汉的学校,中央为“太学”,地方上郡国为“学”,县道邑为“校”,乡中为“庠”,里聚为“序”。

    2,四姓小侯学。

    小侯,相对列侯而言。

    3,天子的个人爱好。

    汉灵帝“躬秉艺文,圣才雅藻”,“善鼓琴,吹洞箫”,热衷文学创作,“作《追德赋》、《令仪颂》”,“自造《皇羲篇》五十章”。

    鸿都门生和宦官有着天然的同盟军关系,一则,二者都受到儒生的排斥;二则,汉末之时,“士大夫崇经义,而阉宦尚文辞”,宦官们大多也都是“才艺之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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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穿越汉末,从亭长做起,争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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