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寇至
书评区有个活动,《戏说三国》,有兴趣的童鞋可以参加一下啊。得奖的文章我会放在书里的“作品相关”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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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荀贞接到县尉命令,吩咐亭中诸人提高警惕后的第五天夜晚,繁阳亭西边十几里外,柏亭境内的一座土山上,有十七八人埋伏其间。他们埋伏的地段,正处柏亭西边,山外不远就是一个庄子。
雪后的风,刺骨冰寒。
官道上用来防尘的树木早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动。远处麦田上的积雪融化了不少,远远望去,很多地方重新露出了青色。积雪化后,泥土潮湿,芬芳随风而来,展望远近,夜色下,大片、大片的麦田中都悄寂无人。官道上亦是空空落落,没有一个行人。
埋伏在山上的这伙人儿年纪有长有少,最大的看着得有四五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七八,大多短衣束袖,也有两三个衣衫褴褛,或执环刀铁剑,或持棍棒竹枪,有几个还拿有弓矢。这会儿都小心翼翼地在左顾右盼,时而看看周边的动静,时而望望远处的庄园。
一人探头瞧了半晌,缩回身子,对最中间的那人说道:“王家,人都聚齐了,天也已经黑了,这路上刚好也没人,要不要现在动手?”
最中间的那人约有三旬,黄脸黑须,听了这话,往山下道上张了两眼,说道:“着什么急!柏亭亭舍的人虽不多,但这可是提头的买卖!等夜深点再动手也不晚。咱们这些人只分头潜入柏亭内便用了两天的时间,如今人也齐了,只差动手,便再多等会儿又怕什么?”
“再晚,庄园的门可都要关了!”
这黄脸黑须被称为“王家”的人地瞧了说话之人一眼,指了指东边,说道:“那里是繁阳亭。……,我且问你,在这西乡之中,最富的有三家人,一个是乡亭的高家,一个是繁阳亭的冯家,一个是柏亭的刘家。咱们为何不在乡亭、繁阳亭动手,却来此处?”
“乡亭是乡治的所在,如果在那里动手,怕会走不脱。繁阳亭那个姓荀的亭长,隔三差五地就领着百十号人拿刀持枪地操练,还在亭部里到处乱跑,声势太大,咱们惹不起。”
“这不就对了!现在天才刚黑,乡民们尚未睡下。柏亭亭舍里固不足惧,想来那刘家应该不难拿下,但是万一把繁阳亭里那个姓荀的惹来怎么办?”
“朝廷律令:若无派遣,亭长不得妄出本部。那姓荀的虽人多势众,但没有县廷的命令,便是知道了咱们这边打劫,他又能怎么样?……,上回咱们打劫北乡沙亭,喊声震天地杀了小半夜,那周边诸亭不就没一个敢出头的么?王家,你也太过把细!”
——这个“王家”并不是黑脸黄须之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尊称。时人称家大业大者为“家”,有时也用来称呼领。
这帮人正是早几天打劫北乡沙亭的那股寇贼。领头之人姓王名申,不是本地人,乃是西边百十里外的郏县人。此人本也是良家子,家有良田百亩,但是三年前遭了旱灾,去年又逢上疫病,父母妻儿相继病亡,为办丧事把家资耗了干干净净,没办法,只好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因为他的家境本来不错,人也豪爽,乡人多有受其恩惠的,王姓又是当地的大姓,平时也结交了不少轻侠恶少年,这一扯起旗号为寇后,倒是有不少人跟了他,便如围在他身边的这十几人。
听了说话这人的埋怨,王申说道:“虽说按照律法,亭长无权越界,但咱们做的是什么事儿?‘群盗’、‘劫杀’。这一年多来,死在咱们手下的人可是不少,万一被抓住?……,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但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申望了望远处的庄园,庄中灯火闪亮,又再望了望更远处的里落和亭舍,大部分也都灯火明灭。他说道:“等这些灯火全都灭了,咱们再动手。”
“等灯火全都灭了?只怕等到那时,庄子的门也早就关了。”
“就算关了门又如何?咱们这么些人,还怕打不下一个小小的庄园?不是早就探查清楚了么?那庄子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守卫!……,你且放宽了心,耐心等待。别再胡思乱想。”
弯月渐上中天,夜色越来越深。
夜一深,风也更冷,趴在山丘后半晌不动,不少人都被冻得鼻涕横流,手脚麻木,但是在王申的压制下,却是谁也没有乱动。直等到二更前后,眼见着远处的庄子中灭了灯火,而视线所及的亭舍和几个里落也大多渐次熄灯之后,王申才说道:“动手。”
众人顿时精神振作,鸦雀无声地纷纷起身,各自抽出兵器,略微活动了下手脚,便下了山丘,斜剌剌穿过田野,投奔几里外的庄园。
这时夜色深深,四野寂静。也许是受了众人的惊吓,一只宿鸟从田间低飞掠出,叫唤两声,振翅远去。众人都是精神紧张,有被吓了一跳的,小声咒骂几句。
王申转脸瞪了咒骂这人一眼,低声令道:“蒙面。”
诸人纷纷从怀中取出黑色面巾,迎风展开,蒙在脸上,只露出双眼在外。
“引弓插箭。”
操/弄弓矢的几个人取出箭矢,拿在手指间,引开弓弦,试了几试。一时间,尽是低沉的“嗡嗡”之声。
“今番要取的这庄子,小陈前天曾混进去过,查看得清楚,庄中有住户二十余,一半是徒附,一半是刘家的宗亲,人虽不少,但是却没甚么壮丁护卫,实在是老天赐给咱们的!做完了这一单,加上前些日沙亭的收成,大家分一分,至少这个冬天能熬过去了。都给我打起精神!”
“诺。”
“等到庄门外,小三、刘四、王五,你们三个人腿脚麻利,先翻过墙去,打开庄门。剩下的人等门开后,便鼓噪着冲进去。刀剑棍棒在前,弓矢在后。若遇到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诺。”
“……,王六、小卓,你们各带两人,不必进去,守在庄子前后,一则防止有人逃出,二来提防亭舍、周边里落闻讯前来救援,三则,万一庄子里扎手,一时失利,也好做我们的后援接应。”
被点名的两人答应说道:“是。”
王申吩咐已毕,环顾诸人,加重语气,说道:“来之前,我已经提醒过你们。柏亭不足虑,刘家也不足虑,唯繁阳亭不可小觑,咱们这次虽不是在繁阳亭,但依然万万不可大意,需得小心谨慎。待会儿行事,务必战决,不要拖延。”
诸人皆轻声应诺。
“走动时都轻点动作,别露了痕迹。”
风盘田间,低声呼啸。
众人穿行在田野间,一脚高、一脚低,离那庄子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外边的围墙。但见桑榆环绕之中,围墙不算高大。庄中熄了灯火,黑沉沉的。四周围都是寂静无声。
王申眯眼观瞧,看了片刻,忽然现个问题,心中犯疑,面上神色一变。
旁边也有人注意到了异处,道声“怪哉”,说道:“小陈,你不是说这庄子里没什么守卫么?但墙角的望楼上怎么有人?”
众人仔细观瞧,可不是么?
又一人说道:“不止一个人。”
诸人面面相觑,暂停下脚步。有人说道:“这,这,……。”问王申,“怎么办?”
自为寇贼以来,王申从郏县一路行来,这一年多做下了许多案子,有劫道的、有劫人质的,也有劫庄子的,手下不知杀了多少人,早成悍匪,胆子极大,他哼了声,瞪了跟在身边的那个“小陈”一眼,心道:“回来再找你算账!”握紧了刀柄,恶狠狠说道,“财货就在眼前,便算多了几个护卫,又怎能过门不入?就连那北乡沙亭的求盗都被咱们杀了,何况眼前这只是个庄子?”
利欲熏人眼。一人压低了嗓子,说道:“对,不就多了几个护卫么?有什么好怕的!砍他娘的就是!北乡沙亭的亭舍咱们都敢围攻,何况这个破烂庄子?……,大老远地跑过来,天寒地冻地等了两天一夜,总不能空手而归!”
“不错,富贵险中求!多了几个护卫是不假,但此地远近诸亭,除了乡亭、繁阳亭,就数这个柏亭刘家既富又好打,小陈的探察错就错了,又能怎么样?不能轻松放过!就像王家说的,这笔买卖若能做成,明年开春以前咱们都不必再开张了。”
有人拉了拉王申的袖子,问道:“王家,那这就开打么?”众人都停下话头,将视线悉数投注到他的身上。王申咬着牙缝一笑。
“笑什么?”
“你们看,他们尽管在望楼上放了几个人,但是却并不警惕,连灯火都没有点,瞧这几个人的身影,都是伏在台上,应该是在睡觉。……,咱们以逸待劳,击不备,这庄子必破无疑。”
众人听了他的分析,皆以为然,即便心存顾虑的,也都复又斗志昂扬。有人问道:“这么说?”
“打!”
王申带头,领着众人匍匐到庄外,举手挥下,令道:“上墙!”
12 驰援
有点事情耽误住了,下一更十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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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区有个活动,《戏说三国》,有兴趣的童鞋可以参加一下啊。得奖的文章我会放在书里的“作品相关”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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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夜色下,官道在大片、大片的麦田之间,如一条黝黑的带子,从远处延伸近前,又蜿蜒而过。
矗立在官道旁边的繁阳亭舍里半点灯火也无,高大的桓表越院墙,耸立在夜半的风中。北风低旋,从桓表上刮过,偶尔卷下一点存留的冻雪。不知是因为受冻,还是因为被风惊吓,前院鸡埘里传出几声“咕咕咕”的闷叫。在这悄寂的夜里,叫声虽微,却十分清晰。
为了防备寇贼,荀贞这几天或带队操练,或不停歇地巡查亭部,很累,早早地就睡下了。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稀微月光,可以隐约看到他此时酣然梦中,也许是梦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眉头微蹙,露在被褥外的手时而会动上一下。
“荀君?”
“……。”
“荀君?”
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叫自己,荀贞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去,突然清醒过来,猛地睁开了眼,一个黑影立在床边。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放在枕下的拍髀,又停下了动作:“君卿?”——叫他的人可不正是许仲?许仲与他同室而眠,就睡在另一张床上。
“你怎么起来了?”荀贞扭脸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沉,“什么时辰了?”
许仲不但起来了,而且穿戴整齐,他侧着脸倾耳向窗外,轻声地对荀贞说道:“荀君,你听。”
风从窗外过,带来前院的细微鸡叫。荀贞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细细听了片刻,慵懒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迎上了许仲的目光,“……,有鼓声?”
“像是从西边传来的。”
亭中诸里,位处西边的有敬老里和繁里。荀贞翻身而起,顾不上披衣,更顾不上穿鞋,从床上下来,三两步奔到窗边,推开窗户,湿寒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吹走了他仅剩下来的一点点困倦。他仔细听了两三息的时间:“似乎是从敬老里传来的。”这大半夜的击鼓传警,只有一种可能,他与许仲四目相对,“……,有寇贼来犯!”
“拿我的衣服来!”荀贞飞快地穿上鞋,披上衣袍,髻都来不及扎,更没时间去戴帻巾,便就这么披散着,又接过许仲递来的环刀,“没想到今夜竟有盗贼来犯!……,快走,去把杜君、阿褒、阿偃他们都喊起来!”出了内室,到的外间,推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又道,“君卿,你且去把小任、小夏他们几个也叫起来。”
——小任、小夏诸人都是许仲的朋党,大多家中贫困,受许仲之召来参加操练后,常常就食舍中,也经常会在舍中居住。
许仲很干脆地应了一声:“诺”,绕过大榆树,自去对面的屋中叫这几人起床。
悄静的舍院很快就热闹起来,马嘶、鸡鸣,风声,烛火。杜买、黄忠、陈褒、程偃、繁氏兄弟,以及小任、小夏等人纷纷起床,一多半都是和荀贞一样披头散,一面系着衣袍,一面胳膊肘夹着环刀,聚集在前院的院中。
荀贞已穿好了衣服,扎起了髻,并打开了舍院的门,站在门口向外远望。
杜买、黄忠都是睡眼朦胧的,凑到他的近前,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黑沉沉的麦田和暗淡无光的远处里落。杜买问道:“怎么了?荀君?大半夜地把俺们都叫起来,有什么事儿么?”
“刚才听到了警鼓之声。”
杜买、黄忠被唬了一跳,这大半夜的突有警鼓之声,绝非好事,忙屏息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没有啊。”
“叫院子里的人都静一静。”
院中安静下来,再听时,果然有隐约的鼓声传来。杜买、黄忠、陈褒、程偃诸人无不面面相觑:“哪里来的鼓声?”
“鼓声从西边来,我本以为是敬老里传来的,……。”荀贞指了指远处的敬老里,敬老里甚是安静,并不闻人声犬吠,“但看来不是。”
“那是?”
陈褒猜到了:“莫不是从邻亭来的?”
“邻亭?又是从西边传来,那只有柏亭了。”杜买松了口气,猜测道,“也许是遭了盗贼?”
繁谭也松了口气,说道:“遭贼就遭贼吧!荀君,邻亭的事儿,又不干咱们的关系。这大半夜的,风嗖嗖的,冻死个人。还是赶紧的回屋睡吧。”说着伸了个懒腰,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鼓声太小,柏亭又离得远,相隔十几里地,也看不到。众人虽都猜是遭了盗贼,但却也拿不准。荀贞沉吟了一下,吩咐道:“阿褒,你爬上桓表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柏亭传来的鼓声,看看是不是他们遭了盗贼。”
陈褒身手灵活,不用别人帮忙,利索地爬上了桓表,一手勾住表木,一手手搭凉棚,极目远望。诸人都围在桓表下,仰头看他。荀贞问道:“看见什么了?”
“太远,看不清楚。只瞧见似有火光。……,没错,的确是有火光,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荀贞心中想道:“先闻警鼓,继见火光。必是遭贼无疑了。”目光从院中众人的面上一掠而过,有了决定,问杜买,说道:“无缘无故的不会有东西被烧着,更不会有警鼓之声。这样看来,柏亭肯定是遭了贼了。……,杜君,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杜买愣了下,反问道,“荀君的意思是?”
“柏亭与我亭部接壤,彼此应守望互助。今柏亭遭贼,我等不可坐视!”
杜买早被荀贞“润物细无声”地收服了,实在不愿意违背他的意思,但此时闻言,却还是不禁迟疑。他说道:“律法规定,亭长不得妄出境外。荀君,这……?”
“律法虽有此规定,但怎能因此便无视邻部遇寇而不救?且亭舍中的警鼓之设,本就为传警求援所用。今夜如果你我没有听到鼓声也就罢了,既然听到,又怎能当作不知?事急从权!”
“能让柏亭传警,寇贼的人数定然不少。荀君,现在不是白天,不好召集里民,咱们亭舍里就这么些人,贸贸然地赶去救援,万一贼寇势大?……,那北乡沙亭,可是连求盗都死了!”
“今日你我不去救柏亭,来日万一本亭部有事,柏亭也不会来救你我,此其一。其二,寇贼肆虐,被害的都是乡民。柏亭与我亭虽然分为两部,但治下的百姓却都是汉家的黔,并不分彼此!我今为本部亭长,食汉家俸禄,自应为汉家出力,岂能因惧贼寇势大,便裹足不前?”
“与柏亭接壤的并非只有咱们亭部,……,可是,荀君你听?只闻柏亭之鼓,却不闻其它亭部动静。咱们又何必犯险前去呢?”
“其它的亭部不动,是其它亭部的事儿。你我动不动,是你我的事儿!贼情紧急,不必多说了。”荀贞环顾院中众人,说道,“尔等平日皆自诩雄武,以壮士自居,今柏亭有急,谁敢随我驰援?”
许仲不声不响的头一个迈步出来,陈褒、程偃紧随其后。他们三人,或受荀贞恩惠,或为荀贞心腹,在这个需要他们出力的关头,当然不会退缩。
随之,小任、小夏等几个人也跟着出来。他们常在舍中吃住,用许仲的话来说,“荀贞已类同他们的家主”,且这几人本就是轻侠,尚气轻生之徒,自也不会害怕寇贼。
杜买犹豫了下,也跟着站了出来。至此,原地没动的就只有黄忠、繁家兄弟了。
黄忠不动,有他的道理,他只是个“亭父”,职责是扫除开闭,擒贼拿寇本非其任,但是繁家兄弟身为亭卒,却不动,就说不过去了。不过,荀贞早就熟悉了他两人的性格,知其贪财怕死,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对杜买说道:“杜君,你适才说的也不差,能让柏亭传警,寇贼的人数也许很多,咱们虽去救援,但也不可大意。你且先留在舍中,也击响警鼓,召集本部里民,随后来支援我等。”
这个命令正合杜买的心意,他忙接口应道:“是。”
“从闻鼓声到现在,已过去了一刻钟。贼情如火,不可久拖。诸君,这便随我驰援!”
陈褒从马厩中牵出马来,荀贞上马,不再多说,轻轻地马鞭一打,那坐下骑仰头长嘶,迈开四条长腿,穿过院门,下了台阶,驰向西边柏亭火起处。许仲、陈褒、程偃、小任、小夏等共八人紧随其后,挟刀飞奔。马蹄声、脚步声,碾碎了夜的悄然。
奔行未久,众人听到一阵急促的警鼓声从身后传来。
13 荀君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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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书评区有童鞋批评说不能按时更。存稿是有的,但之前就是因为仗着有存稿,所以写的不积极,结果导致存稿耗尽,真到忙的时候就只能断更了。因而,现在我想不忙的时候,能写就多写点,写出新的一节出来,再上传一节存稿。这样,可能更新会不太准时,但两更总是做到了。求红票,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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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繁阳亭去柏亭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官道,一条是小路。走官道太远,而抄小路需先经过敬老里。
贼情紧急,荀贞自然选择了走小路,当他们路过敬老里时,亭舍里的鼓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
柏亭远而繁阳亭舍近,敬老里的里民们或许之前没有听到柏亭的警鼓,但是却都听到了亭舍的传警。里落中烛火渐次亮起,一些人家养的有狗,受到惊动,鸡鸣犬吠。
在里门口,荀贞碰见了两个人,一个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乃是敬老里的里长左巨,一个面相温和、身材削瘦,乃是本亭太平道信众的精神领袖原盼。两人快步迎上,原盼问道:“荀君,怎么突然擂响了警鼓?”目光在荀贞等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荀贞也不下马,言简意赅地说道:“柏亭遭了盗贼,我带人前去救援。”
“柏亭?……。”原盼恍然大悟似地抚了抚头,“难怪早前我似听到有鼓声从西边来,还以为是听错了,原来真是有盗贼来犯!”再又打眼往荀贞身后看去,“荀君只带这几个人去?少不少?”
“杜君在亭舍擂鼓,召集乡民。我已吩咐他了,叫他等会儿带人去支援我等。”
原盼转,与左巨对视一眼。左巨迈步上前,大声说道:“我适才闻亭舍传鼓,不知是为何事,正准备带人去看看,原来是柏亭遭了盗贼!既然如此,请荀君稍等,待我唤了里民从君同去!”本亭的六个里长中,左巨的性格是最直爽的,敬老里又受有荀贞赠送桑苗的恩惠,所以他“知恩图报”,在得了原盼的暗示后,立刻主动请缨。
“此去柏亭还有十来里路,夜路不好走,再快,过去也得两个刻钟。我是等不及你们了!”
“那请荀君先行,我召齐了人手,随后就来!”
荀贞略点了点头,在马上微一拱手,说道:“行,我们就先去了!”招呼许仲、陈褒诸人,沿着敬老里外边的小路,穿田过林,急如星火也似,往柏亭赶去。
他们出亭舍的时候,点了有两支火把照明。原盼与左巨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看着他们身影远去,渐渐不见,只有两点渐远渐小的火点在无边的夜色中闪烁明亮。原盼感叹地说道:“邻部有警,乃越境讨击。荀君是个有担当的人啊!”
左巨久任里长,对律法也了解一二,闻言点头,附和说道:“是啊,若按律法,亭长是不能出本部的,要换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必然不敢如此作为!”
“你别站着了,快去召集里民。也不知来了多少盗贼,荀君只带了七八个人赶去救援,可千万别叫出什么事儿!”
左巨名为敬老里的里长,实际上敬老里的头领是原盼。听了原盼的吩咐,他当即应诺,大步流星奔回里中,穿行巷子里,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柏亭遇贼,亭长荀君已带人先去驰援,令我等随后赶去。凡是这几个月参加亭中操练的人都带上兵器,快点出来!没参加操练但是愿意去的,也带上兵器,都到里门处集合!”
整个的敬老里骚动起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在问:“柏亭遇了贼?……,荀君已经先去了?”一扇又一扇的院门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男儿从院中出来。
最先出来的多是参加操练的人,他们毕竟经常操练,在体能上、反应上都比平常人快一点。有做妻子不放心的,也匆匆裹上衣服,追赶着出了院门,叮嘱丈夫:“这几个月操练,先是米粮,接着是赏钱,荀君待咱们不薄!今柏亭遭贼,你可快去,万不能使荀君遇险!”——却不是叮嘱丈夫小心,而是说不可使荀贞遇险。
聚集在里门处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夜晚。
聚集的人群中不但有参加过操练的,且有很多没去操练过的。前者问后者:“你们又没操练过,去什么?”后者众口一词:“荀君慷慨解囊,送我等桑苗,实如父母养我。这样的亭长,从没见过!今荀君赴险,正是用到我等之时,怎么能因为没有参加过操练就不去呢?”
左巨喊完了,从巷子里回来,见里门口聚集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原盼笑道:“荀君虽施恩不望报,但良善自在人心!”他很欣慰,心道,“也不枉了我日日给里中讲解《太平清领经》,传授大贤良师之道。”
左巨定下心神,自人群中挤出,点算人头,足足有四十多人,敬老里的丁壮差不多尽数在此了。敬老里穷,不是每个人都有刀剑兵器,不少人都是随手拿了锄头棍棒之类。左巨也不会鼓舞士气,点完人头,问了一句:“参加操练的都来了么?”
“都来了!”
“你们这些没参加操练的也要去?”
“也要去!”
左巨大手一挥:“走!”带头就走,走了两步,现原盼也跟上来了,“……,原师?”
“你们都去,我岂可不去?”
四十多人顺着荀贞、许仲、陈褒等人先前走过的小路,足急追。他们人多,打的火把也多,从远处看去,就像一条火蛇,疾行在深冬的田野之间。走了大约四五里地,听见后头有马蹄声响。左巨、原盼回头去望,夜色下看不清楚,只见似有两三个骑士皆高举着火把从后驰来。
小路窄,只能容一马同行。原盼吩咐下去,叫里民们暂且先下到路边的田间,给来人让开道路。左巨猜测地说道:“深更半夜的,这突然出现几个骑马的人,与咱们走同一条道。……,是其它几个里的人么?也是应荀君之召去驰援柏亭的么?”
小路虽窄,又是夜间,但是那几个骑士却一再催提马,随着距离的拉近,驭马呼喝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多时,奔到近前。左巨、原盼拿眼观瞧,见带头那人年约二十,负弓矢,带长剑,剑眉朗目,却是冯家的次子冯巩。跟在他后边的那两人也都认得,乃是冯家养的宾客。
“冯君?”
冯巩早看见了敬老里的这伙人,他马不停蹄,只匆忙向原盼、左巨拱了下手,叫道:“你们也是去支援荀君的么?”
“对。”
“荀君去了有半个时辰了,估摸已与盗贼交上了手。时间紧迫,就不多说了!我们先去,你们快些赶来。”
两三句话的功夫,冯巩他们几个人已去得远了,“你们快些赶来”这六个字,原盼与左巨只听到了一个尾音。左巨望着他们星驰电掣地过去,咋舌说道:“夜深路窄,这路又只是田间路,不比官道。这冯二不要命了么?骑马骑得这么快!”
小路不平,坑坑洼洼的,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马失前蹄。这么快的度下,如果坐骑摔倒,骑在马上的人说不得会被跌一个头破血流、手断腿折!严重的甚至丧命都不奇怪。
原盼目注远去的冯巩几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冯家二子与其兄有大不同,亦不类其父。往日虽与他少有来往,但听说他好结交游侠豪桀。荀君来亭舍虽才两三个月,但先恩泽亭部,继而折服高素,恩威并立,且出身名门,前阵子还得到了县君的嘉奖,少年有为,前途无量,的确是个可以结交的人。……,也难怪他先送米粮,今又舍命驰援。”
话音未落,又一阵马蹄声响从来路传来。刚上来小路的里民又纷纷下到田间,齐齐举目观望,见又有四五个骑士疾驰奔来。里民中有眼见的,叫道:“是北平里的大小苏兄弟!”接着又有人补充:“还有安定里的史绝、史云、史巨先!”
史绝,是安定里里长的侄子。史云,是安定里里长老的儿子。史巨先,便是荀贞初来亭中时,在亭舍中见到的那个与陈褒聚赌的人。
转眼间,这数骑来到眼前。“小苏君”苏正冲在最前边,一手控缰,一手横矛马上,高声问道:“荀君去了多久了?”
左巨答道:“半个时辰了。”
苏正从他面前冲过,随后是苏则。苏则侧问道:“冯二刚才是不是过去了?”
“是。”
和苏正一样,苏则也是丝毫不加停留地过去了。接着是史巨先,史巨先叫道:“我等从亭舍来!骑马先行。老杜带着剩下的人……。”话没说完,人已远去,第四个是史云,他补足史巨先的话,说道:“老杜带着剩下的人随后就来!”
最后一个是史绝,驰骋而过,没有多话,只对左巨、原盼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快点!”
敬老里中有好几个人大声询问:“杜君带了多少人追来?”
史绝、史云同声答道:“闻是荀君有召,各里皆倾尽全力,丁壮皆出,怕不三四百人!”
整个繁阳亭有住民一千多口,荀贞一声召令,三四百人夤夜而出!差不多快有一半了。“丁壮皆出”四个字一点儿没错。
左巨嘿然,说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蟊贼,真是不走运!哪里不好去?偏来咱繁阳亭边儿上犯事!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刚开始追赶荀贞时,他还有点担忧,怕盗贼太多,但现在却是完全把担忧放下了。不管来的贼人有多少,能是三四百人的对手么?
他想的是寇贼,原盼却是想到了荀贞:“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也是如此啊!荀君自来亭中,从不扰民,似无为之治,但不知觉间,恩德威信已立,被乡民呼为‘父母’,闻其有召,无不舍命相从。有如此的才干,居一亭中,真如蛰龙在渊。”
14 贼困屋中
下一更在十点前。
——
原盼、左巨带着众里民飞足疾奔,田间的小路崎岖不平,有的里民眼不好使,前头虽有火把引路,但毕竟照亮的范围不广,人又多,拥拥挤挤的,一不留神就会被挤到路下田间,不免“唉哟”、“唉哟”地低呼两声。
小路曲折蜿蜒,穿过一片稀疏的林木,又经过一片坟地,过了一条小河,便出了繁阳亭的地界,进入了柏亭境内。刚入境内,就觉得与繁阳亭不同。
他们从繁阳亭出来时,亭中还算安静,而迎面的柏亭中却人声、犬吠,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於耳,几乎所有的里落都点亮了灯火,把一个沉静的夜晚搅乱得如昼日闹集。
原盼、左巨两人停了停脚,分辨方向。左巨说道:“看来遭贼的事儿,整个柏亭都知道了。”
“柏亭的警鼓连我们都听见了,何况他们本亭的人呢!”
“只是这般嚷乱,却不知贼在何处?”
原盼顾望四周远近,现这柏亭中虽然乱糟糟的,但都是在诸里中乱,外边的路上、田野间并没有几个人。他心中了然,想道:“此必是百姓惧怕盗贼,所以不敢妄出。”对比一下繁阳亭的情况,简直是截然不同,“盗柏亭内,而柏亭乡民却都不敢动,更无援救,反看我繁阳亭,只是与柏亭接壤,但荀君一声令下,六里壮士却尽皆攘臂奋力,冲风冒寒,夜驰救援!”
就从这一点上,柏亭的亭长就被荀贞彻底地比下去了!
左巨又说道:“柏亭周边,共有三个亭部与它接壤,现在看来,只有咱们来驰援了啊!”
“周边的这些亭部,自入冬以来,虽然也有种种备寇的举动,但是与咱们亭部比起来,远远不如,大多只是蜻蜓沾水,敷衍了事。今逢群盗,他们一则限於律令,一则也是没有胆子,不敢前来驰援并不奇怪。”
原盼观望片刻,指了指左手边两三里外的一处庄子,说道:“……,那里的火光最大,好像什么东西被烧着了!人声也最吵嚷,如我所料不差,应便是盗贼所在之处。”他从旁边一个里民的手上拿过火把,弯下腰,借助火光细细察看地面,做出了结论,“……,不错,那里肯定是盗贼所在之处了!你们看,这地上的马蹄印都是往那边去的。”
冯巩、大小苏兄弟诸人才过去不久,地上的马蹄印都很清晰。
“那咱们快去吧!”
四十多人在原盼、左巨的带领下,提刀握棒,上了官道,向火起处跑去。官道很宽,与小路的狭窄不同,这一跑起来,四十多人很快就分成了明显的两拨。一拨散乱无章,空散处,稀稀拉拉;拥挤处,你推我攘。一拨则保持了一定的队形,虽还不算整齐,但至少较有规矩。
前一拨是寻常的里民,后一拨则是接受过操练的那些人。
从九月开始操练,至今快有三个月了,三天一次,已差不多操练了有二三十次,尽管为了不打击里民的积极性,荀贞没有单独、正式地操练过队列,但在每次的操练之前都有一个列队点名的环节,前些时又增加了跑步这个项目,按什、伍列队,每一次跑十里地。潜移默化之下,那些参加过操练的里民也就有了一点纪律、队列的意识。
原盼读过不少书,在兵法上也有涉猎,但知易行难,有涉猎不代表就会练兵,此时他注意到了这两拨队伍的不同,不觉频频目注,惊诧地想道:“操练至今不足三月,我也曾去操练的场地边旁观过,当时虽然觉得荀君的操练方式与众不同,但也似非十分出奇,不外乎先投其所好,再以重赏甘饵聚集人心而已,却没料到成效居然来得这么快?效果居然这么好?”
左巨是个粗心人,没注意到里民们的区别,他的心神全都投在了前头起火的地方,渐渐奔近,他想起了这是谁家,叫道:“起火的地方是柏亭刘家的庄子!”
刘家之富,只次乡亭高氏,与繁阳亭冯家相仿,是本乡中有名的富户。左巨挠了挠耳朵,嘿然笑道:“这贼人选得好地方!好人家!”说话间,奔到了庄外,“劈劈啪啪”的火声入耳,看得清楚,是刘家的门楼被烧着了,火势延伸到前院的茅屋土房。火光冲天,烟气弥漫。
有两个人骑着马守在门外的路上,一个拿着弓矢,一个拿着短弩,却是史巨先与高丙。
连着奔跑了十几里地,里民们都汗气腾腾,左巨也不例外,这大冷的冬夜,他头上都冒汗了。在离史巨先、高丙两人马前有三四步外的地方停下,他瞧着高丙,心中纳闷,想道:“他怎么也来了?……,江禽,高甲也来了么?”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虽也跟着操练,但并没有在繁阳亭舍居住,适才也没听人说他们会来,突然冒出来是有点奇怪。不过,左巨随即就猜出了原因:“料来是因他们也听到了警鼓之声,故此前来救援。”他性子直,藏不住话,想起什么说什么,当下问道,“小高君,你也是来援助刘家的么?江君、大高君他们也来了么?”
高丙答道:“柏亭警鼓大作,邻近皆闻,我等本在江家博戏,江君说,‘荀君闻此鼓声,必夜驰援救,我辈受荀君恩德,此正回报之时’,便驱马赶来了。”
原盼心道:“这江禽号‘手搏第一’,不但有武勇,也颇有心计,倒是挺了解荀君。”左巨说道:“原来如此!……,那江君、大高君和荀君现在哪里?”
高丙答道:“我等来时,贼众才攻入庄中,正赶上荀君率姜君(许仲)、阿褒诸人从后掩杀,遂策马驰骋,合力并击,射杀了贼,将余众逼入庄中角落。本待追剿之,却不意贼人劫持了老刘的子女,如今正僵持对峙。……,江君诸人皆随在荀君左右,现在庄中。”
“贼子劫持了老刘的子女?”这个变故出乎了原盼、左巨的意料。史巨先不给他们吃惊的时间,接口说道:“荀君有令,说等你们来了,不必入内帮手,且先将火灭了。”
这会儿站在路上,都能感觉到火苗的撩人炙热,这火真是不小。原盼说道:“本地的亭长没来么?贼子既已被逼入角落,已经算是安全了。这刘家的庄子尽管处在田野间,与诸里不挨,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被火烧了啊!本地亭长怎不组织人手救火?”
高丙轻笑一声,努了努嘴,说道:“本亭亭长?那不在那儿躺着呢!”原盼、左巨诸人顺着看去,见庄子外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多具尸体,观其衣着,有贼人,有庄中的宾客、徒附,也有本地的亭卒,其中一个赤帻黑衣,想来便是本地亭长。
“……,死、死了?”
“我与江君等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求盗呢?”
“受了重伤,被抬回了舍中。”
如此说来,这柏亭中现在是群龙无,难怪各里中一人不出。原盼当机立断,说道:“既然如此,便按荀君的吩咐,咱们先将火扑灭了罢!”自有左巨指挥安排,四十多里民收起刀棒,先避开火起处,从院墙塌陷处进入庄内,寻些盆盆罐罐,再往近处的河、井中取水灭火。
原盼没有和他们一起,而是对高丙、史巨先说道:“我去庄中看看。”
他是繁阳亭太平道信众的头目,平时为人和善,治病传经都不要钱,在亭中的名声不错,史巨先怕他有闪失,说道:“这帮贼子凶悍非常。荀君已经问出来,便是前阵子杀了沙亭求盗的那伙人。适才交战时,阿褒、小夏、冯巩都负了伤,若非阿偃舍身相救,便连荀君也险些中上一箭。原师,你不比俺们,何必进去犯险?不如等在外边。”
“我虽无杀贼之力,却有三寸之舌,说不定能帮上荀君。……,我还是进去看看吧。”
史巨先听他这么说了,也不再多劝,说道:“进了庄子直走,去到后院,再往右拐,就能见到荀君他们了。”
……
原盼进入庄中,依照史巨先的指点,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路上,不时见有尸体、血迹并及断刀、箭矢。从这些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交战的激烈。
来到后院,往右边走了不远,有一栋三层画楼,绕过去,果然见在院墙的角落处有一个小屋,屋前围聚了许多人,嘈嘈杂杂的,都点着火把,拿刀执矛。不远处一棵大桑树,早落光了叶子,枝杈光秃秃的。树下站了两三个人,两个年轻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老者,原盼见过,乃是本庄的主人刘翁。
那两个年轻人,一个身长英武,拄刀而立,正与刘翁说些什么,不是荀贞又是谁?另一个个头不高,衣上尽是血渍,腰间插了一柄刀,默不作声地随侍立在荀贞身侧,却是姜显(许仲)。
15 原盼劝贼
第二更,求红票。
——
原盼来到树下,向荀贞、刘翁分别长长一揖,说道:“荀君,刘公,贼子如何了?”
“原师?你怎么进来了!……,贼子甚是凶悍,刀箭无眼,我不是交代史巨先和高丙,叫将你们留在庄外么?”
“是我执意要进来的。在下虽无扛鼎之力,不能上阵杀贼,但自认有三分口才,也许能帮得上忙。……,那贼子现便在墙角的屋中么?”
原盼说着话,朝墙角的小屋看去。程偃、小夏、小任、冯巩、江禽、高丙、苏家兄弟等都围聚在屋外,没骑马的站在前头,骑马的站离稍远,还有两人爬到了墙上,居高临下地监视,把这小屋围得水泄不通。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原盼转回视线,又问道:“我适才进庄,见庄里庄外有不少贼人的尸体。这屋里还有几人?”
“三个人。”
“听说劫持了刘公的子女?”
这刘翁愁眉不展,说道:“是的。”他年纪不小了,但他的一双子女却不大,儿子二十来岁,女儿十五六岁,都是他三十以后才生的。偌大一个庄子,只有这一双子女,如今却都落在贼人手中,也难怪他唉声叹气。
他说道:“贼寇来时,吾与犬子亲带宾客抵挡,奈何敌不过。幸亏荀君及时来到,才算保住了吾的性命,但犬子却不幸落入贼手。……,贼子逃入后院时,又正好撞见了吾家家眷,再又劫持了吾女。”他长吁短叹,“这庄子破了也就破了,烧了也就烧了,但吾这一双儿女?……。”哀求荀贞,“千万请荀君救助!”
荀贞温声抚慰,说道:“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刘公且请宽心,我必尽力而为。……,况且,我刚才不是已派阿褒去乡亭请蔷夫谢君与游徼来了么?等他们来到,定有良策。”
原盼想道:“人在贼子手中,贼子又在屋中。谚云:‘欲投鼠而忌器’,便是蔷夫谢武与游徼来了,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思忖片刻,开口说道,“只在这里等待也不是办法。荀君,要不让我过去与那贼子对话?晓之以情,喻之以理,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荀贞摇了摇头,说道:“原师有所不知。我已令人朝屋里喊了好几回话了,那几个贼子只闷声不吭。”顿了顿,又说道,“也罢,便劳烦原师再去喊上一回,看他们有无反应。”
原盼走到屋前两三丈外,请程偃、冯巩、江禽诸人安静下来,高声说道:“屋中君子听了,在下繁阳原盼,请你们出来说话。”——奉荀贞之令,许仲、程偃紧紧护在他的身侧,全神贯注地盯着屋门,以防贼人再放冷箭,射到了他。
屋中悄然无声。
原盼又道:“诸位君子皆为壮士,奈何从贼?既已从贼,也就罢了,怎可又一错再错?反更又劫持人质,玷污家声?辱及妻、子?”
屋内依旧沉默无声。
“按照律令,‘群盗’杀伤人者,皆弃市,——这只是死你们一人而已。‘劫质’就不同了,罪及妻、子,以为城旦、舂。大丈夫行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连累妻、子呢?”
屋内无人应答。
“……,律法又有规定:故意恶从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们的头领已被杀了,尔等皆是从犯,罪责不重。如果现在肯放下兵器,释放人质,出来投降,荀君必会替你等向县君美言,当你们是‘自告’。虽然不能免除刑罚,但至多受个笞打,或为城旦几年,不致受死弃市!”
汉家律法中的确有“恶从重”、“自减刑”的规定,但是这帮盗贼乃积年悍匪,犯下的命案甚多,被他们杀的不但有寻常百姓,还有求盗、亭长,可谓穷凶恶极,实际罪不可赦。原盼的这番话说白了,只是在蒙骗他们。
荀贞心道:“都说原盼仁厚,如今看来,他却并非单纯仁厚,还有机智。”
屋内仍是默然无声。
原盼叹了口气,说道:“你们默不作声,是不怕死、还是因为觉得有恃无恐?自觉有人质在手,所以荀君不敢动你们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又知不知道,去年,太中大夫桥玄因幼子被劫质而死,请求天子下了一道诏书:‘凡有劫质,不许用财宝赎回,皆并杀之’!……,你们知道‘并杀之’的意思么?就是连你们带人质一起杀死!”
原盼说完,听那屋中,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本县前些天生了一桩案子,不知尔等知也不知?那案子也是劫质,生在南乡,与今夜相似,也是一个富户的幼子被劫,惊动了南乡游徼。结果便因天子去年下的这道诏书,游徼不敢宽纵,挥卒强攻,很快便将那两个贼人抓获。如今被押在县廷狱中,只等郡中批复下来,便要弃市街头!”
荀贞心道:“这原盼的消息倒是挺灵通。这南乡劫质案,我也是前些天才听文聘说过。”又想道,“不但消息灵通,他对律法也很熟悉,口才也的确不错,先使激将法,再用律法威吓,软硬兼施,这要换个寻常蟊贼怕早就缴械投降了。……,只是这帮贼人果然凶悍,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屋中却依旧无声,看来是铁了心要顽抗到底了。”
原盼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或许你们会问,既然有天子的这道诏书在,既然有南乡的案例在前,为何荀君不强攻,反与你们好言好语地说话?那是因荀君并非本地亭长!如果你们是在繁阳犯案,早将你们拿下!……,适才,荀君已派人去请本乡的蔷夫与游徼来,等他们来到,必会强攻无疑。你们想清楚了,要想求生,就快点出来!”
说到这里,他听到外边一阵嚷乱,有人连连急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扭脸往声音传来处看,见是谢武与游徼在陈褒的带领下,快步匆匆地绕过了画楼,直奔这里而来。
荀贞也看到了,忙迎上去,行礼说道:“谢君,左君。”
游徼姓左,单名一个球字。从许仲杀人案以来,荀贞已与他见过多次了。左球疾步近前,指着小屋,问道:“贼子在屋中么?”
“是。”
“那你为何还不率卒强攻?在这里等什么?”
原盼从屋前退后,立到荀贞的身侧,听荀贞谦恭地说道:“下吏越境击贼,已是违律,今贼人又扣了两个人质,人命关天,故此不敢擅自决断。”
谢武神色凝重地说道:“越境击贼,虽然违律,但若无荀君,此时刘家庄子想必已尸横遍地。此是危急之时,当从权宜之计,就是说到县君那里去,也定然有功无过。”
他与荀贞见的次数不多,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儿,两三次而已,但他性格圆滑,待人热情,且同为士子,敬重荀氏的名望,并不以上官自居,因与荀贞的交情反而胜过游徼左球。他看了看刘翁,问道:“我听阿褒说,被劫持的是刘公子女?”
“求谢君救助!”
谢武骂道:“贼人真无法无天!”问原盼,“我见你刚才正对屋中喊话?贼人都说什么了?”
原盼叹了口气,答道:“贼人困守屋中,没有回应。”
谢武又问游徼左球:“左君,你以为现下该当如何?”
“正要请教谢君高见。”
“君为本乡游徼,捕贼拿盗诸事正该听从足下遣令,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这句话说的无懈可击,但是荀贞冷眼旁观,却看出了他严肃外表下的心思,想道:“谢武宰治乡中,一向面面俱到,谁也不肯得罪,看起来是个良善之人,但从另一面看,却也正说明他没有担当,不肯担负责任。这被劫的刘翁子女,刘翁乃本乡有数的富家之一。若催促急攻,盗贼走投无路,说不得会先将人质杀了,不免得罪刘翁;而若不催促急攻,则又是不遵天子诏书,不免获罪於县廷。……,这实在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所以把决定权交给左球。”
左球是本乡游徼,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他就算也猜出了谢武的心思,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好在他并非本乡人,倒是不太在乎刘翁的想法,当下也不推辞,立刻对荀贞说道:“荀君,我来的匆忙,没顾上带人手,借你的人一用如何?”
“不知左君想如何攻打?”
“屋中只有两三贼子,强攻就是。”
刘翁的脸顿时变了色,绝望地扑到左球脚下,抓住他的腿,哀求地叫道:“左君!左君!万万不可强攻啊!吾年过五旬,只有这一子一女,如果强攻,他们必性命不保!左君,左君!”
“我也不愿强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入冬以来,本县接连生贼案,带上这一起,光劫质案就有两桩了!更别说这伙盗贼杀亭长、杀求盗、攻打庄子,罪大恶极。……,不强攻,难道还能放他们走么?县君之怒,我承受不起。”
荀贞吩咐许仲与陈褒将刘翁搀起,沉吟了一下,从容地说道:“屋中的贼子虽不多,但困兽犹斗,强攻之下,怕会有伤亡。下吏有一计,不知当用否?”
“你且讲来。”
“贼人之所以能攻进庄中,是因为放火烧了庄门。咱们何不也学他们一学,放火烧之?”
“放火烧之?”
“此为火攻之计。有两个好处,一则可避免伤亡,……。”他瞧了一眼刘翁,接着说道,“二来,那贼人受火不住,仓促之下,必只会想着夺门冲出,也许还能救下刘公子女的性命?”
刘翁现在只能“疾病乱投医”,死马当做活马医,闻言连连点头,说道:“好,好!”
左球迟疑了一下,问谢武:“谢君以为如何?”
“妙计也。”
“便按此施行!”
16 为君请功
今天休息一下,一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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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好办事,在场十几人,烧一间小屋太容易了。屋子被点燃后,火光熊熊,众人退到远处,将小屋围在中间,皆挺刀、张弓,全神戒备。
刘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直勾勾盯着被火烧着的屋门,嘟哝着,嘴里念念有词。他声音太小,荀贞听不清楚,不过也能猜出必是在祈求上天开眼,保佑他儿女无恙。
一时间,只闻火声,诸人鸦雀无声。
突然间,屋门被撞开,三个人用袖子捂着嘴从火中冲了出来。陈褒、程偃、江禽、冯巩等人一拥而上,将他们踢翻在地。这几个人却完全顾不上这些,在地上翻滚着,先将身上的火苗压灭,接着不停地咳嗽。一人叫道:“咳,……,咳,别打了!别打了!俺们缴械投降。”
刘翁大叫一声:“吾儿、吾女!”
荀贞令道:“快去屋中,把刘公的子女救出。”
许仲、高甲两人不避火势,抢入屋中,很快就各抱着一个人退了出来。荀贞问道:“人怎么样?还活着么?”他两人各将怀中之人放下,许仲摇了摇头,说道:“死了。”
刘翁踉跄冲上,扑到那两具尸体的旁边,嚎啕大哭。
“这几个寇贼既然受不住火烧,想要缴械投降,怎么会将人质杀死?”原盼疑惑地问道。许仲退回荀贞的身侧,说道:“看尸体的样子,伤口血迹凝结,像是死了多时了。”
“死了多时了?”
荀贞想到了一种可能,即命陈褒、程偃询问贼人。贼人既已缴械,已经认命,自知没有活路,也不再硬顶,问什么答什么。原来果如荀贞的猜测,那刘翁的一双子女刚被劫持进小屋后不久就死了,却是被误杀。也正是因此,这几个贼人才不得不对原盼适才的劝降充耳不闻。
刘翁捶胸大哭,一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来,偌大的一个家业,如今子女双亡,无人继承。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正在劝慰他的冯巩腰上抢过长剑,便要去刺杀贼人。
谢武、左球都被吓了一跳,急忙叫道:“快拦住他!快拦住他!”直等眼看见江禽、高甲两人把刘翁环腰抱住,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按照律法,在追捕盗贼、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如果在追捕的过程中,被捕者被杀伤,则给予追捕者的奖励将会减少一半,即使是在被捕者拒捕的情况下也是这样。也就是说,主张生擒,不鼓励杀伤。今次来犯刘庄的盗贼的总共近二十人,之前被杀的那些是因为不杀他们,自己就会死,所以不得不杀;而眼前这三人明明已经缴械投降,若是再杀,那就说不过去了。
谢武是本乡人,和刘翁早就认识,过去好言劝说,抚慰了好一会儿,刘翁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他老泪横流,抓住谢武的袖子,说道:“贼人残忍,烧我庄园,杀我子女。谢君,求你为我报此深仇!”
谢武答道:“刘公放心,我会与左君亲自将这几个贼人押去县中。县君定不会轻饶此辈!”转过脸,笑着对荀贞说道,“今夜若无荀君,后果不堪设想。等我见到县君后,必为荀君请功!”
“不敢有立功之念,只求能得宥越境之罪。”
“事急从权嘛!县君定不会怪罪你的。”
荀贞叹了口气,给刘翁行了个礼,赔罪道歉,说道:“都怪我,没能及时将令郎救出,致使死在贼手。乞刘公恕我之罪。”
刘翁忙不迭还礼,哽咽说道:“正如谢君所言,今夜若无荀君,后果不堪设想!我实在没有想到,本庄遭贼,而竟全亭不救。若无荀君越境援我,今夜死的怕就不止我的子女,恐怕连我也求生不能了!……,荀君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唯有给县君上书,伏求能酬君之功!”
他是真的感激荀贞。他和荀贞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没有过交往,而当寇贼来袭、命悬一线之时,却是荀贞担着违法律令的风险,驰援赶到,将他救下。怎能不感激?
冯巩家也是本乡富户,与刘翁的儿子有些来往,也曾来过刘庄,此时也上前宽解劝慰。劝慰了会儿后,谢武说不能久留,要连夜赶去县中。陈褒、程偃、江禽、高甲、小夏、小任等人把那三个贼人捆上,交给左球。一行人出了后院,见前院的火势已经渐灭。
谢武说道:“柏亭周边诸亭,唯有荀君来援,这份担当令人敬佩,而且不但来援,还带来了里民帮忙扑救大火,更是令人赞叹。”说话间,出了前院,他抬眼一看,不觉停下话头,窒了一窒,面现惊讶之色,随在他身边的左球也是目瞪口呆。
只见庄门外,已是不止只有刚才他们来时见到的那四五十人,密密麻麻的,足有几百号人散在门前的路上、田间。谢武愕然半晌,才想起来问:“这是本亭的里民来了么?”
荀贞谦恭地说道:“都是我亭部中的人。我来前,因不知侵犯刘庄的贼人有多少,故令我亭中的求盗杜买亦击鼓传讯,召民相助。因他们都是徒步,所以来得晚了些。”
谢武与左球对视了一眼,勉强收下震惊,真心实意地叹服说道:“一鼓之召,全亭毕至。放眼全县,唯君一人!”他感慨地说道,“君自言欲效仇季智,君今已远胜仇季智!”
荀贞当然会“远胜”仇季智了,因为他治亭的办法与仇季智并不相同。
在劝人务农,赈恤百姓方面,他与仇季智一样,但在对待轻侠、恶少年的态度上,他却与仇季智完全不一样。仇季智对轻侠、恶少年深恶痛绝,制定惩罚规章,用耕田农桑之事来役使他们;而荀贞却是推心置腹,曲意结交。
两种不同的治理办法,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结果。仇季智只得到了里民们的爱戴,而荀贞却不但得到了里民们的爱戴,也得到了轻侠、恶少年的喜爱。
里民、轻侠各有长处。如果打一个比方,那么淳朴的里民就好比群羊,而剽悍的轻侠、恶少年即如虎狼。平时当然淳朴强过剽悍,可是当面对寇贼之时,剽悍却胜过淳朴。有剽悍的轻侠、恶少年带头,当听到刘庄遇贼、荀君相召后,里民们当然群起相从。
——这也就是所谓的“蛇无头不行”,也就是所谓的“将熊熊一窝”。如果没有重气轻死的轻侠、恶少年带头,里民们虽然感激荀贞的恩德,但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却也绝对不可能会如今夜这般尽皆前来,没有一个退缩畏惧的。
——如是在太平盛世,仇季智的王道德化之法自为良策,只可惜如今乱世将至,最合用的却只能是荀贞现在所用之法。
对自家和仇季智的不同,荀贞心知肚明,但对这些不同自知即可,其中意思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保持谦虚的态度,说道:“仇季智慕鸾凤之德,质诚守节,以仁德化人,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其真君子也!我远不如之。”
杜买从人群中走出,小跑来到荀贞的面前,先给谢武、左球行礼,完了之后,问荀贞:“荀君,贼人都抓住了么?”上下打量被捆成粽子的那三个寇贼。
那三个寇贼顽抗之后、又被火烧,一个个狼狈不堪。
他们也看到了聚在庄外的这几百号人,尽皆面无土色,其中一个哀叹道:“因知荀君之威,故我等特意避开繁阳冯家,来取刘庄,谁知最后还是落在荀君之手!……,荀君,荀君,你违背律法,擅自带卒出境,难道就不怕受到责罚么?”
谢武、左球、杜买、陈褒、程偃、江禽、冯巩诸人闻言,无不放声大笑。
冯巩笑骂道:“你们也知律法?知道律法还敢杀人放火,劫掠庄园?哈哈,哈哈!还问荀君‘难道就不怕受到责罚’?难道只许你等乱纪,不许荀君捕贼么?实在可笑,可笑!”
他笑了一阵,撩衣行礼,正色对荀贞说道,“若非这贼人口不择言,我还不知他们竟也有想过攻掠我家。多亏了荀君威名远震,使我家逃过一劫。待我回去后,必会将此事告之家君,也请他为荀君上书,恳求县君免了荀君越境之过,并赏保境安民之功。”
想当日,荀贞一骑独身来繁阳,人生地疏,经过三个月的苦心经营,关键时刻勇於担当,最终不但得到了黔百姓、轻侠恶少的拥护,也得到了乡中富户地主的认可。今夜他越境击贼,虽然有过,但功劳更大,待谢武、刘翁、冯家分别给他请功后,升迁必是铁板钉钉,指日可待了。
但是,荀贞并无欢喜之色,要知,他的这一切作为可不是为了升官财,升迁当然很好,可问题的关键是:县君会给他一个什么职位?
上次县君召他相见时,说为了奖赏他“导人向善,折服豪强”的治亭之功,想要将他擢为县吏,给他一个埋文牍的差事。如果这次还一样,那他还不如接着当这一个亭长,而以常理推测,县君不赏倒也罢了,如果要赏,还真是极有可能与上次一样。
那么,该如何改变呢?
他面色平静地把视线转向谢武,说道:“谢君,请借一步说话。”
17 推功相让
下午办事,去了趟外地,刚回来,好在还有几节存稿,虽上传得晚了点,不致断更。
童鞋们,我真的是在很努力地挽回人品了!!!
——
谢武跟着荀贞往边儿上走了几步,问道:“荀君有何事?”挤了挤眼,自以为猜中了荀贞的心事,促狭地笑道,“可是想问问我,今夜的功劳能换来何等的赏赐么?”
荀贞想说的不是这个,不过他既开了话头,也就顺着说道:“正要请教谢君。”
有汉一代,仕进的途径很多,最常见的有三种,一是选举,诸如举孝廉、茂才、贤良方正以及明经、明法等等科目;一是辟除,直接被公府、州部、郡守、县廷辟除为吏;一是吏道,从小吏做起,积功劳渐渐升迁。除此之外,又有征聘、郎选、从军等等。
荀贞不是选举入仕,也不是被辟除入仕,而是走的“吏道”,即“学优而仕,始自乡里,本於小吏干佐,……,积以岁月,……,迁为牧守,入作台司”。
谢武与他一样,也是吏道入仕。他最先是给事县中,学习吏事,随后为县中吏员,当了几年的斗食小吏后,因积功劳受到当时县君的赏识,遂被荐到郡里,乃被擢为“有秩蔷夫”。因为有这番经历,所以,他官儿虽不大,但对吏道的这个仕进、升迁还是很熟悉的。
他忖度了片刻,说道:“吏之仕进,不外乎‘阀阅’二字。阀为积功,阅为经历。……,荀君虽才当了三个月的亭长,经历并不长,但我听说,君自任亭长以来,不但从不曾有过休告、私归,并且多次放弃休沐,忧公甚矣!在考勤上是一等一的优良,这足以弥补经历之不足。”“休告”就是请假,“私归”就是在正常办公的时间回家。前者还好,后者是严加禁止的。
“……,君之考绩既优,再说积功。君任亭长三月,导人向善,折服豪强,为民买桑,赈赡孤老,一亭之中,尽欢欣舞蹈,部中之民,皆以君为父母。又操练里民,备冬寇,使寇贼畏惧,不敢犯境,今夜更又刚毅果断,勇於任事,驰援邻部,可谓殊功。君之积功甚矣!”
“……,忧公既甚,积功又甚,是无论考勤、抑或考功,今年以来,举县诸吏无有过君者也。阀阅簿上,君必为最。我闻言,县君之前就想要擢君为县吏,再加上今夜之功,必得迁!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县檄必至,……。”他拍了拍身上的青绀绶,笑道,“定有一个青绀绶带送与荀君!……,荀君头上的这个赤帻也该被换掉了。哈哈。”
“阀阅簿”就是功劳簿,是吏员升迁的依据,凡立下功劳,必在簿中有书。“君必为最”,“最”就是第一。在吏员的升迁上,帝国最重选优拔尖,凡在考核中得到第一的人才都会被予以升迁,给以重用,也就是所谓的“课最升迁”,而对有特异才能、功效显著的,更往往会越级提拔,加以“迁”。
谢武不愧是一个“老吏员”,分析得很有道理,荀贞虽任职亭长不久,但他的功劳确实很大,治亭的效果极佳,称得上“功效显著”,当得起一个“迁”。“青绀绶带”云云,是暗指县君这次很可能会给他一个“百石吏”的职务。亭长只是个斗食小吏,严格来说,尚未入流,上不得台面,而“百石吏”就不同了,开始有资格佩戴印绶了。
谢武“哈哈”地笑了几声,却见荀君并无欢喜之色,很纳闷,停下笑声,问道:“荀君将获得升迁,为何不喜?”
荀贞心道:“县中诸吏,自功曹以下,或埋文牍,或奔走长吏门下,局限一廷之中,丝毫也无自由,虽然俸禄多点、光鲜一点,但在我看来真还不如一亭之长,至少也是十里之宰,能结交豪侠,聚集人众。……,‘百石吏’?嘿嘿,我却也不差这点俸禄钱财!”瞄了一眼谢武身上佩戴的青绀绶,又想道,“不过这次我立的功劳的确不小,如谢武所言,肯定是会获得拔擢升迁的。县吏固非我所愿,但要说起来,这‘有秩蔷夫’也是百石吏啊!”
——这才是他把谢武拉到一边儿私下说话的目的,却是看上了谢武的这个职位。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肃容说道:“谢君为本乡‘有秩’,我虽非君之直管下吏,但君亦可算我之上官。今夜,我虽侥幸然立了微功,但怎能绕过谢君,直接去县廷中厚颜领赏、接受升迁呢?再说了,今晚若无谢君的指挥若定,便再有三个荀贞怕也不能保全刘庄!”
谢武眨巴眨巴眼,挠了挠耳朵,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若无我的指挥若定?”
“是啊!今夜刘庄之所以能够保全,先是因为谢君指挥若定,其次是因为左君临阵调度,我只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如何能独领此功?”
谢武吧唧了两下嘴,好像是在品味荀贞话里的意思。
他听出了荀贞的暗示,这明显是在“让功”啊!但为什么呢?将这么大的功劳拱手相让,很不正常。他细细观察荀贞的表情,就像是在研究什么高深的难题一样,只可惜荀贞低眉垂目,露在外边的只有一副谦恭的模样。既然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他索性也不猜了,直言不讳地说道:“多谢荀君美意,将功劳让我。只是君意如何?还请直言相告!”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谢武的言下之意:你把功劳让给我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荀贞也不遮掩,说道:“青绀绶虽好,但就职县中,埋文牍,实非我愿,任事乡里,做些实事,才为我之志向。”
“青绀虽好,任事乡里?”谢武摸了摸腰上的青绀绶,试探性地问道,“……,荀君是想佩戴我的印绶么?”乡里中的吏员只有“有秩蔷夫”是百石吏,可以佩戴青绀绶带。
荀贞微笑不语。
谢武知道他这是默认了,略微忖思,心中想道:“我任蔷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未获升迁者,只是因为还差些火候,如今得他将部分功劳相让,足够升迁了。待我升迁之后,这本乡蔷夫一职自然空缺。他出身荀氏,今又立大功,升任上来也是理所应当。……,虽不知他为何不愿为县吏,却只想任事乡里,但只要我在县君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给以举荐,再加上本乡大户刘翁、冯家的上书称颂,接任蔷夫一事应该还是可行的。”
寻思定了,他自觉有九成把握,当下也不故作矫情地推辞不受,爽快地说道:“君既有此志,我自当相助。虽说依照惯例,蔷夫多由本乡人担任,但君为名门子弟,治亭又成绩优异,并又得本乡刘、冯两大家的感激称颂,接我之职应无问题。”
荀贞长揖到底:“如此,多谢谢君了!”
“何必这么客气?你谢我,我谢你,两全其美!”谢武嘿嘿一笑,又诙谐地说道,“倒也不枉了我姓谢!”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本亭求盗杜买,素来恪守本职,亭卒陈褒,一向勤勉尽责。今夜,他两人又一个召集里民,急驰援救,一个从我击贼,冲杀在前,皆有功。我若能果如君之吉言,迁为蔷夫,则繁阳亭长一职,窃以为杜买正合其用,而求盗一职,陈褒亦足任也。”
“荀君,你可真是一个仁厚的君子!既推功与我,又不忘下属。你放心吧,我必会帮你推荐。”
荀贞话说得漂亮,其实他推荐杜买、陈褒完全是出自私心。
他在繁阳亭三个月,施恩遍及亭部、不求回报,所为者何?为的是拉起自己的班底。如今略有成效,有了一支百余人的备寇队伍,当然不愿因升迁而放弃,也因此,这才推荐知根知底的杜买接任繁阳亭长,再以陈褒为其副,这样,就可以继续把这支队伍控制在手中了。
两人私下里说完,谢武将左球叫过来,把荀贞的意思委婉道出。
左球身为游徼,职在备寇拿贼,今夜之事,谢武或许可以脱开干系,但他却责无旁贷,正在愁该怎么对县令解释,突然听到荀贞有意把一部分功劳相让,简直天降之喜,顿时喜出望外,再看荀贞时就跟看恩人似的,哪里还顾得上去想荀贞的动机?没口子地应道:“在下忝居游徼之职,别的不敢说,在亭长、求盗的任人上,还是可以说上两句话的,必尽全力推荐杜买、陈褒!”
……
三个人交易完毕,皆大欢喜。
谢武、左球不敢久停,押着那三个贼人,带着苦主陈翁连夜赶去县中。他们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人手,荀贞把杜买、陈褒借给了他俩,又挑了几个轻侠,一并担负起随从押送之责。
临分别前,荀贞特地将杜、陈两人叫至近前,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晚上,你两人立功不小,去到县中后,若有机会面见县君,切记要好好表现!”
杜买、陈褒两人都不是笨人,立刻猜出了荀贞的意思。杜买激动地涨红了脸,连声应诺。陈褒却很镇定,只是轻轻一笑,也随着拱手应是。
送走了他们,荀贞又把刘家庄子前后检查了一遍,确定火都被扑灭了,留下了几个人看守,又约束了刘家剩下的奴婢不得擅自乱动后,才与许仲、冯巩、江禽诸人离开,返回本亭。
18 西乡蔷夫
下一更得十二点多了,大家可以明天看。
——
杀了半夜贼,包括江禽、高甲、高丙等这些轻侠在内,诸人都很兴奋。
他们虽身为轻侠,但平时也至多呼朋唤友、饮酒博戏、走马射猎而已,做过的最暴力的事儿大约也不过打打群架,绝大部分都没有杀过人,更没有像今夜似的,真刀真枪,临箭矢,冒火海,生死一线。
之前在战阵上时,一股热血冲头,可能顾不上品味体会,都只顾着跟从荀贞往前冲杀,但这会儿尘埃落定,交战完了,或者后怕,或者觉得刺激,一个个都是亢奋得不得了,有的甚至手脚都在不停地抖动。在回繁阳亭舍的路上,他们簇拥着荀贞,七嘴八舌,说个不住,有的吹牛说自家多么勇武,杀了几个贼人;有的嘲笑别人胆小,不敢冲杀在前。
大冷的天,一个个的脸都红扑扑的,呵出一团团的热气。
荀贞只是微笑倾听。
今夜杀贼,他一直都是身先士卒,要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将那伙悍贼击溃。江禽、高甲他们兴奋,他也很兴奋,不过为了维护自己沉着稳重的形象,不愿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他心道:“今夜是头一次上阵,除了有几人负了轻伤外,居然没一个战死的。真是托天之幸!”说是托天之幸,其实之所以没有死人,主要还是和他的指挥部署有关。
当他带人来到刘庄外后,群盗正与刘家人厮杀,柏亭的亭长、求盗、亭卒也是刚刚赶到,正从外边夹攻。他当时没有贸然出击,而是潜伏在边儿上等了一会儿,一来观看战况,一来给诸人恢复体力的时间。
等到柏亭的亭长战死、求盗重伤,群贼放松了对外的警惕、全力攻打庄内后,他才带人冲出,先以弓矢急射,再亲自催马冲阵,只不过片刻之间,就一举将贼人的阵势打乱。他这一身先士卒,许仲、陈褒、程偃诸人怕其有失,亦皆奋不顾身,执刃奔突。
贼人激战了多时,好容易攻进了庄中,正力疲、放松之时,哪里是这一股生力军的对手?完全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便在此时,史巨先、冯巩等人驰马来到,紧接着,江禽、高甲、高丙诸人亦到,贼人更是不支。战不三合,贼首王申被一支流矢射死。群贼的士气顿消。江禽等人驱马追杀,如砍瓜切菜也似,几乎把他们杀了干净,只剩下最后三个逃入了庄中后院的小屋里。
回想适才的杀贼过程,荀贞的心砰砰直跳。他摸了摸左胸,当战正酣时,贼人中有人射了他一箭,要非程偃扑身挡住,怕他早坠落马下。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一落马,十之**就性命难保了。他做了这么多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希望可以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全住性命,如果反而死在今夜,才真是可笑!他想到此处,不觉自嘲一笑。
程偃一直跟在他左右,看见了他的笑容,问道:“荀君,你笑什么?”
——也是程偃运气好,他替荀贞挡那一箭,正射到他的发髻上,差两分就要破头而出。荀贞由衷地感谢说道:“阿偃,今夜若不是你,恐怕我已经魂归蒿里了!”
程偃咧嘴一笑,摸了摸发髻,说道:“荀君对我有再造之恩,早就说过了,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报答,只这八尺之躯,任君驱使!这条性命早就是荀君的了!”
许仲很严肃地接口说道:“荀君,若再遇贼,切不可亲身犯险了!谚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出身名家,才过群伦,日后必得国家大用,前途不可限量,岂可自轻、不惜身?这等陷阵杀贼事,以后交给俺们去办即可!”他与程偃两人,一个说得恳切,一个说得憨厚。
荀贞既痛快又欣慰,笑道:“阿偃救我,君卿爱我!”应诺道,“好!就听你的!以后若再遇贼,我便只在后边给你们擂鼓助威,如何?”众人知他是在说笑,都很捧场地哈哈一笑。
“今夜劳累诸位了。”荀贞望望天色,说道,“天快亮了,你们都不要走,来我舍中洗下身,休息会儿。我中午请你们吃酒!”
江禽、高甲、大小苏兄弟诸人轰然应道:“好!”
冯巩笑道:“荀君,与其去亭舍,何不来我家?诸君有负伤的,衣服上更大多沾染了血渍,我家虽陋,却也能请一个医来,给伤者治伤,并奉上些许衣袍,请诸位换衣。再则,我家虽不及亭舍清幽,但屋舍好歹多上几间,足够诸君暂作休憩。且,家君的一个朋友前些日送来了几块鹿脯,正合冬日下酒!”
荀贞和他的关系如今混得也挺熟,闻他主动相邀,也不推辞,说道:“成!”
回到本亭部中,荀贞又对里民们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叫他们暂先散去,耐心等待县君的赏赐。——此次夜驰救援虽是荀贞的首功,但里民们也是功不可没,料来县君必是会有所奖赏的。
荀贞解散了里民,留下各里中挑头的人物,如左巨、原盼、史绝、史云、史巨先、大小苏兄弟等人,邀请他们同去冯家庄园。众人都没有拒绝,加上江禽、高甲、高丙诸人,一行近二十人浩浩荡荡的,在冯巩的带领下奔去冯庄。
去到冯庄,不能不见冯巩的父亲冯温。这次相见,与此前大不一样。冯温收拾起了吝啬,拿出了好客,对荀贞十分的热情。沐浴洗澡时,他还将庄中最貌美的婢女派去专门伺候荀贞,又将最好的卧室让出来,供其休息。一觉睡到午时,荀贞起来,酒菜已齐。
冯温亲在门口相候,等荀贞出来,一面更加热情地带他去堂上,一面说道:“我听冯巩说了,要非荀君威名,昨夜遭贼的怕就会是我家,荀贞的恩德实难相报。我已将感谢荀君的的文书写好,遣人快马送去县廷,呈给县君。”
他既改了嘴脸,荀贞自也不会与他斗气,笑语晏然,和他相谈甚欢。待来到堂上,诸人已然毕至,见他进来,近二十人齐齐避席拜倒,高声说道:“恭迎荀君!”声震屋瓦。
荀贞一一将诸人扶起,笑道:“昨夜驰援,皆赖诸君之力。待会儿开席,我要给你们多端上几椀!”便在冯家的正堂上,歌舞丝弦之中,诸人饮酒作乐。从中午开始,直饮到夜深方散。
……
两天后,县君的嘉奖命令下来了。传送命令的是老熟人,门下贼曹秦干。
这道嘉奖总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钱财的赏赐,因为功劳太大,足足赏下了五万钱。一个就是对荀贞的拔擢,秦干说道:“县君已上言郡中,请擢君为本乡蔷夫,并决定升任杜买为繁阳亭长,陈褒为繁阳求盗”。
19 二荀优劣
第二更。
——
秦干将县君的嘉奖传达完后,吩咐从吏从轺车上抬下了一筐钱,放到堂上,笑道:“荀君,已问得清楚,那伙贼人乃是从郏县来,贼首名叫王申,已死。他们从郏县一路北上,犯下了甚多案子,沿途诸县多有购赏。这五万钱是县君先单独赏给你的,等查验清楚、移文给列出购赏的诸县后,会将它们的悬赏再加上本县的购赏,过几天一并发下。”
“本县的购赏?”
“这伙贼人胆大包天,来入我境内后,围攻北乡沙亭的亭舍,杀了沙亭求盗,不可不严惩诛灭,便在你杀贼的前一天,县君已决定设下购赏,凡有能捕斩其渠率者,购钱十万,有能捕斩其党羽一人者,购钱五万。……,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传檄乡、亭,你已灭了彼辈。”
头领一人十万,党羽一人五万。合计算下来,差不多能得到赏钱一百多万。再加上“沿途诸县”的购赏,没准儿都能破二百万了。这可真是天降之财。
秦干知道荀贞的家庭情况,晓得他只是个“中人之家”,家资在十万上下,因此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的反应,却见他从始至终,表情如一,半点也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失态之色。
秦干暗暗点头,心道:“骤闻百万之财,从容淡定,看来县君前日对他的评点一点没错!”笑道:“荀君闻鼓披衣,夜驰邻部,亲冒矢火,尽将群贼捕、诛。县君闻之,为之赞叹不已!一再夸奖荀君不但文质彬彬,仁德泽被乡里,并且勇於任事,刚强坚毅,实在是文武兼资。并说如果县中诸乡、亭部吏皆能如荀君,则他便可以像曹相国一样,日夜但饮醇酒自娱,不必理事了!”
曹相国,即曹参。萧规曹随,他接任丞相之后,一遵萧何约束,无有变更,崇尚清静无为。县令朱敞举曹参为例,不但是在夸奖荀贞,也是在赞美前任的县令,同时也可看出颇有壮志。
荀贞谦虚地说道:“若无乡蔷夫谢武、游徼左球,贞亦不能成事。”
“乡蔷夫谢武?……,忘了给荀君说,县君已将他擢为门下主记。只等郡中把升任你为乡蔷夫的任命批复下来,他就要去县中为吏了!”秦干捋着胡须,越看荀贞越是喜欢,笑道,“……,‘若无乡蔷夫谢武,则你亦不能成事’。荀君,你还要瞒吾么?”
荀贞心中一动,想道:“听秦干意思,似乎已知道了我推功相让?”故作不解,问道,“秦君此话何意?”
“谢武都在县君的面前说了!说那夜杀贼全是你的功劳,只因你念及他与左球算是你的上官,所以推功相让。……,荀君,你此举可是颇有许县陈太丘之风啊!善则称君,过则称己。为臣之道,正该如此。”
“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说白了,意思就是功劳让给上官,黑锅自己来背。陈太丘早年为县中功曹时干过这样的事情,“天下服其德”。盖因两汉民风质朴,朝廷规章也不严格,如郡守、县令都有辟除属吏的权力,故此,一些为下吏者就会视上官为“君上”。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这也是“尚气重义”的一个表现。
秦干是一个标准的儒生,对这些很讲究,因而非常欣赏荀贞的作为。对不算真正上官的蔷夫、游徼尚且如此,那么对真正的上官当然更会如此了!推而广之,对天子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老实说,荀贞还真是没有想到他一个让功的举动,居然会被秦干联系到许县陈寔,并赞他有陈寔之风。——陈寔何等人也?那是他族父“二龙”荀绲的长辈,与荀绲的父亲“神君”荀淑以及长社钟皓、舞阳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的老前辈,可以说是海内硕果仅存的名士泰斗。
他真的是诚惶诚恐,连声说道:“秦君谬赞,秦君谬赞了!”
“你可知县君在知你越境击贼、推功相让后,是怎么评点你的么?”
“不知。”
“谢武、左球走后,县君与右尉刘德对谈,时吾与功曹李艾、椽吏胡勉并及文直诸君陪坐在侧,听县君说道:‘荀家老龙在前,乳虎在后’。”
荀贞逊谢说道:“贞家诸父皆知名天下,诸兄群弟无不英才杰出。贞何德何能,敢称‘乳虎’二字?”别的都可以谦虚,但是说到族人的时候不能谦虚。
秦干笑道:“若论人才之盛,君家固颍川第一。县君说完这句话后,功曹李艾问道:‘南阳何顒以为文若有王佐才。贞为乳虎,则文若何如’?你猜县君怎么回答的?”
荀贞诚心实意地说道:“文若之才,胜我百倍。”
“县君答曰:‘文若,雏凤也’。”
“雏凤?”
“‘虎重有威,能行千里;凤虽俊逸,非梧桐不栖’。”
县令朱敞的这十七个字评语,分别概括了他对荀贞和荀彧的印象。
荀氏乃颍阴名族,朱敞自来任县令后,与荀家人多有来往,对荀彧、荀攸等荀家的晚辈都很熟悉,虽然之前与荀贞见的次数不多,但这几个月荀贞多次给他惊喜,也算较为了解了。这十六个字的评语分别以虎、凤的特点来比喻人,言简意赅。
荀贞心道:“‘虎重有威,能行千里’,这是在说我才学有不及,但能自立。‘凤虽俊逸,非梧桐不栖’,这是在说文若才学高,志气也高。”
他默然片刻,还是刚才那句话,说道:“文若其才胜我百倍。雏凤之评,精妙恰当。……,只是请教秦君,县君因何以为我能行千里呢?”旁观者明,既然县令朱敞说出了这个评价,他也很想知道原因是什么。换而言之,他也很想知道在别人的眼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椽吏胡勉当时亦有此问。县君答道:‘贞之治境三月,一亭晏然,声威远播,使高素折腰,令群盗不敢犯’,非有干才且脚踏实地者不能如此,故吾知他虽身重,却能行千里。……,椽吏胡勉又说道:‘设若以此论之,文若有王佐才,区区十里之宰,一亭之治,何足挂齿’!县君答道:‘文若固有此才,但是文若会肯去做这一个亭长么’?故吾知其为雏凤,非梧桐不栖。”
朱敞的言外之意,荀贞和荀彧两个人相比,一个浊重,能脚踏实地;一个清高,如凤翔九天。
荀贞回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朱敞的这两句评点很有道理,当下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文若志存高远,我所不及。”
尽管在朱敞的眼中,他还是不如荀彧,但这个评价不算低了。
在士子们视名声如性命的当代,他一个中人之资,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好评”已该知足了。颍川郡人文荟萃,颍阴县贤人辈出,来这里当县令的人都是士族出身。朱敞虽非名士,对人物的点评也远不如汝南许氏兄弟,可以一言使人天下知,一言使人海内弃,但也是有点分量的,至少等这几句话传出去后,颍阴县里的人就会对荀贞有一个更高一层的观感了。
秦干说道:“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
“秦君请讲。”
“县君早有意擢君为门下主记,此次闻君之功后,更是要当场传檄,但是谢武却说,君之志向不在县廷,而在乡野。荀君,你有这样的才干,却为何就是不肯在县中为吏呢?”
这个问题,荀衢问过、县令朱敞问过、谢武问过,几乎每个人都不能理解。荀贞解释得都快烦了,但是又不能不解释,他恭谨地说道:“县君既以为贞为乳虎,那么请问秦君,可曾见过有虎不愿放纵山林,却愿困於柙中的么?”
秦干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此真妙答!待吾回到县中后,必恭喜县君:今我颍阴有一卧虎矣!”堂外日头西移,时辰不早,他起身告辞,说道,“君且耐心等待,多则四五日,少则两三日,等郡中的批复下来,购赏赐下,你便可缠钱上任,嗷啸山林了!”
荀贞把他送出亭外。
秦干上了轺车,待要走,忽然以手抚额,说道:“只顾与君叙谈,险些忘了一事!”
“何事?”
“汉家律法,生擒贼一人,或斩贼二人,拜爵一级。你们前夜总共斩杀了十五个贼人,生擒了三人。杀贼者是谁,擒贼者是谁,你列一个表,写好了送到寺中,方便论功行赏。”秦干是门下贼曹,若是单纯为传达县君的嘉奖不需他来,派他来正是为了此事。
他笑问荀贞,说道:“荀君加冠不久,对么?”
“是的。”
“近三十年来,只有当今天子登基之时,在建宁元年曾赐天下民爵。荀君如今的爵位应该是公士吧?”建宁元年是十三年前,当时荀贞只有七八岁,托天子登基之福,得到了平生的第一个爵位。他回答道:“是的。”
“前夜杀贼,君功最伟,只最后生擒的那三个贼人便足够使君拜爵一级,升为上造了!”
虽说有汉以来,因为多次赐天下民爵的缘故,——不说前汉,只从本朝建武三年的第一次赐爵开始,至今一百五十四年间已总计赐爵三十四次,平均不到五年一次,并且这其中有时候还不止是赐爵一级,往往一次就赐爵两级、三级,爵位早已不如前秦时珍贵,但对黔首百姓来说,爵位高一点还是很有好处的,比如可以用来减免刑法、减轻徭役、提高地位、优先多得国家赐予之田宅等等。
不过,荀贞是“有所图”的人,连那百万钱财都不重视,自然更不会把这点爵位看在眼里。他说道:“前夜之事,多赖亭部乡民出力。贞已得县君举荐拔擢,怎么好意思再领取爵位呢?”
“噢?……。”秦干扶住车轼,倾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贞决定将爵位与县君今番赐下的五万赏钱一并让给别人。”
按照律法的规定,多人共捕贼,可以把自己该得的奖赏让给别人。荀贞的这个决定虽然出人意料,但却也是合乎律法的。秦干忍不住拍打车轼,赞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见!”
——
1,购赏。
《居延汉简》中一例:“群辈贼杀吏卒毋大爽,宜以时伏诛,愿设购赏,有能捕斩……渠率一人,购钱十万,党与五万”。
2,赐爵。
按日人西嶋定生之研究,两汉的赐爵是面向全体编户良民男子,并且“民爵赐予是对小男亦即十四岁以下男子即已实行”的。——《中国古代帝国的形成与结构——二十等爵制研究》
20 牵挂者何
第一更。
——
秦干忍不住拍打车轼,赞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见!”
荀贞的“德”好不好,最清楚的人是他自己。设若他不是穿越而来,设若他不知天下将会大乱,设若他是一个生於斯、长於斯的东汉人,以他荀氏的出身,他也很可能会和荀彧一样根本看不上一个小小的亭长之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屈己待人,视钱财如粪土。
与荀彧、荀攸这样的天纵奇才相比,他一个中人之姿,唯一的优势只有“远见”,也即“知道未来”。有道是笨鸟先飞,正所谓有备而来。他既“有备”,既要“先飞”,那么做事肯定就不会如“无备”之人,而这样的做事风格落在不明内情之旁人的眼中,自然就会觉得他与众不同,看起来很有“德”,很能“脚踏实地”。
他嘿然自嘲,想道:“我自请为亭长、市恩乡里、让功给上官、让财给轻侠里民,所有一切的作为都是为了能聚众保全性命而已,要说起来其实挺‘自私’的,但是落在别人的眼中却反倒成了有‘德’。……,这算不算‘沽名钓誉’,算不算‘王莽谦恭未篡时’呢?”随即又觉得王莽这个例子举得不恰当,“呸、呸!怎么能拿这个最终身败名裂的家伙来自比呢?”
一边瞎琢磨,他一边“谦恭”地送行,直将秦干送到亭部的边界、又目送着秦干乘坐的黑色轺车在几个持刀戟的从吏簇拥下辚辚走远,方才转回。
杜买、程偃、陈褒也在。这时等秦干远去,在回亭舍的路上,杜买三步一回头,一副神情不属的样子,手中的短戟都差点滑出,掉到地上。——这短戟,是他为了在秦干面前显示武勇,特地拿出来的。
荀贞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好悬踩到路上被压出来的深深车辙里,急避过去,回过神来,抓牢短戟,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荀君?”
荀贞笑道:“可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就任亭长么?”
“嘿嘿。”
“秦君不是说了么?此事已经定下。再过上两天,县里的任命文书就会到了。”
杜买感激之极,落后荀贞一步,躬身弯腰地说道:“全靠了荀君举荐,小人才能升任亭长,小人定会不负君望!”话说完了觉得自家似有些急於上任的样子,忙又补充一句,“若无荀君,便无小人。以后,这繁阳亭还是荀君你说了算!”
陈褒轻笑说道:“荀君不日就将会升迁到乡里,就职‘有秩’,全乡上百个里,十几个亭,哪里还会有看得上一个繁阳?”
“是,是。荀君少年英才,心存壮志,非我辈庸人可比。荀君你放心,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小人必一如从前,定唯君之马首是瞻,唯君之命令是从!”
荀贞哈哈一笑,调笑似地说道:“杜君,你曾说过你的愿望是做一个百石吏,今为亭长,已始於足下了。要好生努力!”求盗和亭长一步之差,却是大不相同,前者只是副手,追贼捕寇,冒风雪,刀头舔血,危险且累;后者却是十里之宰,能够独当一面,舒服多了。
“是,是。荀君的教诲,小人牢记在心。……,不知荀君还有何叮嘱?请一并示下。小人坚决做到。”
“也没什么别的叮嘱了。”荀贞瞧了他一眼,“……,只是有两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
“荀君请说!”杜买拍胸脯保证,“不管是什么事儿,小人定能使君放心。”
“如今回想起来,在繁阳的这三个月里,我还真做了不少事儿。”荀贞顿了顿,反问杜买,问道,“你觉得哪一件是我最牵挂的呢?”
“荀君曾助敬老里买桑苗,如今桑苗大多刚刚种下。荀君最牵挂的应是此事!”
“民以农桑为本。里民既得桑苗,必会妥善培育。此事我并不牵挂。”
“不牵挂?……,荀君慷慨豪气,好结交朋友,在亭中这几个月,常与亭部中的豪桀少年饮酒下棋,博戏欢乐,其中尤与大小苏兄弟、史巨先、冯巩的交情最好,如今君将上任乡中,最牵挂的也许是他们?荀君放心,小人会对他们多加照顾的。”
“苏、史、冯群辈皆壮士也,为我友,他们若有事,我自会照拂。对他们,我亦不牵挂。”
“……,荀君赈赡孤老,全亭乡民无不感恩称颂。荀君可是担忧走后,小人不能善待他们?”
“我与你相识三个月,虽不敢说尽知你的为人,但也对你了解一二。你不是严苛的人。对此,我亦不牵挂。”
杜买笑了起来,说道:“是了!荀君牵挂的必是老黄、阿褒、阿偃、繁家兄弟。”
“黄公长者,繁氏兄弟本亭人,阿褒人缘好,我也不牵挂。……,至於阿偃,我已决定带他去乡里了,当然更不牵挂。……,对了,阿偃,此事还没与你商量,你愿意随我入乡么?”
程偃求之不得,欢喜说道:“怎不愿意?俺就寻思这两天给荀君说呢!荀君此去乡中,人生地疏,身边没有人怎么能行?俺虽愚笨,但好歹是乡亭人,人头熟,也许有能为君尽力之处。俺与君卿商量好了,都跟着你去乡里,为君牵马执鞭,开道前驱!”他只是个亭卒,还是招募来的,比较自由,不想干了请辞就是。
……
从桑苗说到朋党,再从朋党说到亭中孤老,又从亭中孤老说到亭舍诸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荀贞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杜买犯了愁,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他牵挂何事,又问道:“那么,荀君可是牵挂小夏、小任几个?”割肉似的咬着牙,保证说道,“若是为此,则请荀君放心!小人一定会如荀君在时一样,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
“亭舍又不像县廷,没什么余财。小夏、小任几个在舍中的吃住所用,一直都是由我出钱。今我要去乡里,不会把他们留在亭中的。我会与他们商量一下,若是他们愿意,可与阿偃、君卿一起跟我上任。……,对此事,我也不担忧。”
“如此,荀君可是牵挂许母、幼节?”
陈褒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杜买的话,说道:“许母、幼节是东乡亭大王里人,又不是咱们亭的人!老杜,就算你想去照顾,也照顾不了啊!何况,荀君又不是升迁到外地去了,升任的乃本乡蔷夫,许家正是治下之民,要说‘照顾’,还用得着你么?”
杜买愁眉苦脸地说道:“荀君,小人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事值得你牵挂了!”
荀贞问陈褒,说道:“阿褒,你能猜出来么?”
“荀君所牵挂者,无它,必是里民操练一事。”
荀贞畅快大笑,说道:“知我者,阿褒也。”
杜买楞了一愣:“里民操练?……,这眼看年底一过,明年开春,这操练就要散了啊!”
“正是为此,我才牵挂。”
“……,小人斗胆,请问荀君何意?”
“今之天下,疫病连连,寇贼蜂起,世道不平。别的不说,只说前夜那股贼人,杜君,你久任‘求盗’,见的寇贼多了,以前可曾见过有凶悍如他们的么?”
杜买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往年之寇贼,最多劫道、劫质,杀人的都不多,悍不畏死到杀求盗、杀亭长的更是未曾见过。”
“所以,我以为里民之操练万不可停!”
“可是过了春,地气上升,就要农忙,……。”
“农忙,也不是每天都忙。做不到三天一操,至少也可以五天、十天一操。”
“可是,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旧例,恐怕乡民们会不愿意。”
“若以强暴逼之,乡民自不乐从;但若以钱粮为饵,定然人人踊跃。”
——荀贞之所以坚持即使在农忙的时候也要抽出时间来操练,倒不是为了在短时间内就把乡民们操练得有多么精锐,更多的只是为了能把这个“组织”保留下来。乡民乃乌合之众,如果不用一定的组织形式来约束,“冬聚春散”,那等到明年入冬再操练的时候,必前功尽弃。
杜买为难地说道:“若以钱粮为饵,也许能做到,但是,荀君适才也说了,亭舍不比县廷,没什么钱,这钱粮……?”
“钱粮不必从亭中出,我出。”
杜买真心不理解,说道:“荀君,你这是何苦?虽说今年的盗贼比往年凶残,但是也不必自己出钱,操练乡民呀!而且再说了,就是为了备寇,等到明天入冬再操练也不晚啊?”
“群盗日日杀人,乡民日日耕土。若不坚持组织操练,以耕土之乡民,如何能敌日渐猖狂之杀人群盗?”荀贞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说道,“繁阳是我就任的第一个地方,部中千余里民,大半皆相识。我今虽升迁,即将要离去,但实在不忍看此地有朝一日或会遭寇贼之灾。”
杜买颇是感动,说道:“既然如此,请荀君放心,小人必尽心全力将此事办好!”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荀贞转目陈褒,说道,“阿褒,你将任‘求盗’,主管一亭治安,职责不小,以后要多多配合杜君,万不可轻忽麻痹!”
陈褒个是伶俐人,不必太多交代,一句话,他就心领神会,晓得荀贞说话的重点是“操练”,接口应诺,说道:“荀君只管上任,有老杜在,有我在,繁阳亭必会如君在时!”顿了顿,又说道,“荀君刚才说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操练是一件,另一件是什么?我可是猜不出来了!”
“另一件,……。”
荀贞行在官道之上,望向远处,可见前边诸里。繁里、北平里、春里、敬老里、安定里、南平里或东或西,或在路边,或在田野中,或被林木掩映,或为小溪缠绕,都安静地蜷伏在干净蔚蓝的冬日天空下。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另一件事,就是王屠妻女。”
“王屠妻女?”
“前两天,我听冯巩说,王家的生计日渐困窘。你们以后要多照顾一二。”
杜买、陈褒相顾一眼,都应道:“是。”
……
回到亭舍,荀贞将那五万钱拿出来,先紧着亭舍诸人发放。
那天夜晚,许仲、陈褒、程偃、小夏、小任诸人是跟着他上阵杀贼的,一人二千。陈褒、小夏负了轻伤,额外每人多给二千。杜买虽去得晚,也没有什么“战功斩获”,但总算有召集乡民之功,也一样给二千。繁家兄弟没去,勉强算他们一个擂鼓传警之功,一人一千。黄忠也没去,但他的本职不是捕贼拿寇,能把舍院守好就是功劳一件,也给一千。
赏遍诸人,五万钱还剩下两万。荀贞吩咐陈褒、程偃分别给受伤的那几人送去,并交代,让告诉他们:“这只是县君提前发下的赏钱,等验明贼人正身,走完程序后,还会有上百万的奖赏放下。”
陈褒、程偃都不傻,虽然荀贞的原话是这么交代的,但拿了钱出去,说出去的话却就变成了:“这些钱是县君单独赏赐给荀君的,荀君不要,教分给尔等。”钱虽不多,一个伤者也就能分个两千上下,但“钱轻仁义重”,对荀贞的慷慨仁义,一个个心服口服,觉得那夜没有白白冒险,这命,卖得值。
荀贞留在舍中,把该得爵位之人皆列表写出,将自家该得的爵位让给了杜买。写好后,遣人送去县廷。
21 上任西乡
第二更。
——
荀贞即将升任本乡蔷夫的事情传出去后,平素结交的轻侠少年,如江禽、史巨先、大小苏兄弟等等,以及亭内各里的领袖首领,如原盼、左巨、苏汇等等,都纷纷凑钱摆酒,请他赴席,权当送别。酒宴上,自有许多不舍,又有许多豪言。如此这般,几乎每天都要赶赴两三场酒。
五天后,郡中的批文下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县中发下的“购赏”以及升任杜买为亭长、陈褒为求盗的任命。
批文、任命、购赏都是由同一个人送来的。这个县吏说道:“连同其它县的购赏,总计有钱一百九十五万。钱太多了,不好全用五铢,县君将其中一部分换成了金饼。按照律法:一斤金换一万钱,这里共有五十金,一百四十五万钱。……,请荀君查点验收。”
一斤金换一万钱,这是新莽时的规定,虽沿用至今,但如今钱贱金贵,在民间早不是这个兑换的比例了。荀贞心知,这必是县令对他的照顾,看似是将五十万钱换成了五十个金饼,实际上是多给他了数十万的钱。
他想道:“只不知这照顾是看在荀氏的面上,还是出自对我这头‘乳虎’的欣赏?”——这只是他对自己的调侃,他当然清楚,最大的可能是两者兼有。
五十块金饼不多,五个漆盘就盛下了。一百四十五万钱很多,装了两辆车。荀贞把杜买、黄忠、陈褒、程偃、繁家兄弟以及许仲、小夏、小任等都叫出来,帮忙清点计算。
看见这么多钱,繁家兄弟的眼都直了,两人追悔不迭:“怎么那夜就没有跟着去杀贼!要是去了,这些赏钱怕不也得有俺一份?”
可惜,后悔也晚了。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人有不同命,他兄弟俩一向来贪财怕死、庸庸碌碌,不但赏钱没他们的份,升官也没他们的份儿。——同为亭卒,陈褒如今升为求盗,程偃随荀贞进乡,都如鱼跃龙门,在可见的未来里必前途光明,只有他们俩还是原地未动。
这不能怪荀贞不肯照顾他们兄弟。荀贞“基业草创”,正缺少人手之际,对用人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有一技之长、一点长处就行。比如程偃,机敏不如陈褒,剽悍不如许仲,也就是有一点蛮力,——有蛮力的人多了去了,类同“庸人”,但是却只因占了一条:老实忠心,便就“一步登天”,被视为心腹。等荀贞去到乡里后,可想而知,他定会受到重用。
把钱从车上卸下,荀贞也不往舍院中搬,便就放在路边,命许仲、陈褒、程偃分头去把那夜杀过贼人的轻侠们都叫来,当场发放。
成堆成堆的钱堆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引来了许多的路人、里民围观。待轻侠们来到,每当一人领钱时,荀贞都会大声把他的功劳讲说一遍。围观诸人既是羡慕、又是佩服,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喝彩之声。
别的赏钱都好给,只“贼首王申”的赏钱没法儿给,因为王申是中流矢而死,谁也不知道这支流矢到底是谁射出的。
最后由荀贞做主,他说道:“王申是渠率,渠率赏钱十万。咱们合力生擒了三个贼人,赏钱共十五万。我杀了一个贼人,赏钱五万。加在一起总共三十万。那夜驰援刘庄,虽然杀贼的是诸君,但各里里民闻召而起,飞奔驰援,也有功劳,不可不赏。以我之见,不如就把这三十万钱赏给他们。你们以为如何?”
轻侠们早服气了荀贞的仁义恩威,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都表示赞同,便有不同意的,也是为荀贞着想:“最后生擒的那三个贼人全赖荀君之计,我等并无出力,这十五万赏钱该由荀君领取才是!荀君先已把县君单独赐下的五万钱分与我辈,今又要把该领的二十万钱让给里民。……,这,这未免太不合适了。”
“若没有诸君、里民相助,以我一人之力,断不能捕斩群盗。今我被郡中迁为乡蔷夫,功已由我一人领,又怎能再厚颜取钱?”
围观的诸人、轻侠们闻言,皆赞叹不已。
分完了购赏,荀贞手上还剩下了二十五个金饼,却是因为领赏的诸人皆不肯按照“一金置换万钱”的标准来拿钱。荀贞先后把该自家该拿的二十五万钱尽数分掉,是何等的轻财重义?他们自然要报之以琼瑶。况且,他们也都清楚,这多出来的钱明显是县令给荀贞的,自也不肯不识趣,每一个人都非常坚决,要求按市价顶钱。
荀贞固然“视钱财如粪土”,但是他即将升迁,以他在亭中的豪奢手段,去到乡里后肯定会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因此见这些人既然坚决要求,也就不再推让。
分完赏钱后,轻侠、围观诸人陆续离去。
许仲、陈褒、程偃三人也杀的有贼人。许仲杀得最多,杀了两个,陈褒、程偃各杀了一个,分别该拿赏钱十万与五万。他三人都想把钱交给荀贞,理由是:“君今就任乡中,为百石吏,带青绀绶,携半通印,与斗食亭长不同,不可无汉官威仪。此些钱财,请君收纳,以重声威。”
荀贞怎么肯收?他正色说道:“君卿家有老母、幼弟,阿偃为我舍弃亭卒之职,今你二人即将要从我进乡,家中不可不安置,你们的钱我不能收。阿褒,你家中也有老母,且你平素为人大方,也好结交豪桀,今初为求盗,用钱的地方不比我少。你的钱,我也不能收。”指了指由杜买和繁家兄弟捧着的三个漆盘,笑道,“今我去乡中,有此二十五金,足够使用了!”
——这二十五金都是他以前没想到的,已经满意了。
送钱来的那个县吏没走,一直在边儿上待着看,此时开口说道:“几万、几十万的钱被你们彼此相让,竟似毫不在乎。荀君,你今天让我开眼了!……,好了,钱已分过。县君让我告诉你,拜爵还得多等几天,等复查确定后,自会有人负责。君今高升乡蔷夫,这些小事就不必再管了!”
荀贞连声道谢,亲将他送走。
赏钱分过,爵位定下,郡中的任命文书也已拿到。荀贞与杜买办了交接,当晚在舍中又住了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等许仲从家中归来,荀贞带着他与程偃、小夏、小任等,离亭赴乡。
冯巩、大小苏兄弟、江禽、高甲、高丙、史巨先等等诸人都来相送,诸里的里长、里父老,还有一部分里民也都来了,合在一起几百人,送出界外方才停下。
荀贞与他们拱手相别,笑道:“日后咱们见面的时间还长,不须这般依依。江君、冯君、大苏君、小苏君、史君,你们若有闲暇,可一定要去乡舍找我!……,还有你们,诸位里长,原师,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杜君、黄公,你们也回去吧。依律令,亭长无故不得出界,杜君,你才刚任亭长,今天就触犯了一条律法啊!”
众人皆笑。在杜买、黄忠、诸里长、轻侠们的带领下,数百人齐齐长揖行礼,说道:“荀君行矣,强饭勉之!今日别后,珍重自爱!”强饭,多吃饭。自爱,保重的意思。这都是送别时的祝愿语。荀贞回礼,说道:“亦愿诸君自爱,努力加餐饭!”
在诸人的目光中,在许仲、程偃等人的跟从下,他牵马远去。直到走出了很远,回头看时,还见有很多人留在原地,翘足目送,依依不舍地没有散去。
……
程偃一手扶着放在马上的行礼,一边转回头,把视线从后边收回,对荀贞说道:“荀君,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主动来给咱们送行。”——他的“请辞”很顺利,报上去就被批准了。
小夏笑道:“那还不是因为荀君在任亭长时,对他们够好么?远近多少亭部,可除了荀君,还能有哪一个亭长在离任时能有这么大的阵仗,被这么多的里民相送?”——就食亭舍中的那几个人,大部分都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跟着荀贞去乡里,只有小夏和小任两人随从同行。
荀贞问许仲:“阿母都安置好了?幼节怎么样?”程偃是他的心腹,小夏、小任是许仲的朋党,在他们面前不需要隐瞒许仲的身份。
许仲答道:“阿母闻君升迁,非常欢喜。幼节越发勤勉,日夜苦读不辍。家里都挺好的。”
“我昨夜本该也去家里看看,只是若咱俩一起,动静未免太大,不得不作罢。等过些日子,在乡里站住脚了,我看看能不能派人去把阿母和幼节接来同住。”
许仲本就寡言,经过了杀人、逃亡、毁容诸事后,越发惜字,平时侍从在荀贞的身边,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荀贞有时都忍不住怀疑,这样一个沉默无声、不善言辞的人是怎么成为声震周边,成为游侠头领的?难道只是凭借他的孝顺,只是凭借他敢闹市杀人、敢孤身一人夜闯亭舍的胆气?
虽也听人说过他如何的悍勇,但却因没有亲眼见过,终是无法想象出来。这疑惑越来越深,直到经过了那夜杀贼后,荀贞才总算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个“悍勇”是什么意思,明白了许仲能将诸多轻侠尽皆折服的资本。
在荀贞认识的轻侠中,江禽“手搏第一”,高甲、高丙兄弟号称“大戟强弩不能当”,大小苏家亦各有长技,但在战阵上却无一人能与许仲相比。当许仲临阵击贼之时,实在悍勇无敌,别看他个头不高,却如一柄尖刀,凡其到处,贼寇无不败退溃散。端得所向披靡。
那夜击贼之所以能快速获胜,首先之功在荀贞,一因他指挥得当,一因他驱马当先,其次之功在许仲,若无他一直紧随荀贞马下,摆平了大部分的强贼,荀贞也“当先”不了太久。
听了荀贞的话,许仲说道:“老母恋家,怕是不会愿意去乡里居住。”
“到时候且看看,没准儿能把阿母说服呢。”
程偃笑道:“荀君,别只顾说君卿,你也该回家看看了!从上次休沐至今,你有小半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我家中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婢女而已,回不回去都一样。”话虽如此说,但被程偃一提醒,荀贞还真是有点想家里的那个美婢唐儿了,他沉吟片刻,问道,“阿偃,你去过乡中官寺,……,寺里的舍院大么?”
“咱们乡是大乡,辖内有四五千人口,官寺中属吏不少,舍院挺大的。”
荀贞暗自思忖,想道:“若是舍院够大,倒是不妨把唐儿接来。”想起唐儿做的鸡头米,不觉舌下生津,食指大动,再又想起唐儿别的种种妙处,又不觉口干舌燥,身下有另一物更是蠢蠢欲动。他强自按下绮思,把荒唐的心思拉回眼下,捂着嘴咳嗽了声,又问程偃:“阿偃,这几天我已问过你乡中诸吏员的情况,你拣你熟悉的再与我说上一说。”
“乡佐姓黄名香,年有四旬,被高素痛殴过,……。”
正说话间,诸人听到一阵马蹄声响,回头望去,见却是文聘带着三四骑疾驰过来。
“仲业,你怎来了?”
文聘翻身下马,说道:“今君升迁,我怎能不来?只是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早,来晚了。”
“你从县里赶过来,几十里地。我昨天遣人给家中送信,不是说不必来送了么?”
“我今日来,可不是为送行而来。”
“那是为何?”
“是为荀君壮声威而来!”
荀贞这才注意到,文聘与随从他来的那几个人都是披甲带刀,不由莞尔一笑,笑道:“我是去上任,又不是去杀贼!”
“乡人粗鄙,难识君子,非刀剑兵甲不能服之。荀君,前头不远就是乡亭地界了,你请上马,由我等护卫前行。”
文聘不由分说,招呼许仲、程偃,把荀贞扶上马,又叫随从让出两匹马来,给许、程二人骑乘。接着,他亲自在前开道,请许仲、程偃扈从荀贞两侧,余者有马的骑马,没马的徒步,或环拥,或殿后,**个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拥地扈卫着荀贞驰向乡亭。
在乡亭的界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多时,拥彗相迎。
22 文高初见
昨天晚上在外边睡了,手边没电脑,所以拜托编辑帮忙请了个假。
病酒,头疼反胃,甚矣吾衰矣,老了,身体不行了。今天就不写了,一更吧。
——
迎接荀贞的人有十来个,大多是乡中吏员。
当前一人年岁不大,二十多岁,头戴高冠,褒衣大袑,足下岐头履,腰间皮带钩,斜插了一柄宝剑,看见荀贞诸人疾驰过来,他迎上两步,远远地拱手作揖,大笑说道:“贞之,你可来了!”迭声催促那个拥彗的吏员,“还呆立着作甚?还不快快上来迎接!”
——“彗”,即扫帚。“拥慧”,就是抱着扫帚。这既是一种迎接客人的礼节,同时也用来迎接新来上任的官员,表示的意思是庭院都已经打扫干净,“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
“拥慧”的那个吏员急忙上前,双手持慧,躬身施礼。
余下诸人亦皆随之弯腰行礼。
文聘一马当先,直等奔到近前才勒住缰绳,坐下骏马正疾驰之时,一时收不住脚,勉强止住,扬起两条前腿,昂首长嘶。他也不下马,便在马上踞鞍扬鞭,居高临下地睥睨诸人,大声问道:“尔等都是本乡吏员,来迎荀君的么?”
——文氏乃南阳宛县大族。南阳是什么地方?帝乡,光武皇帝起家之处。云台二十八将之中有十三个都是南阳人。从中兴至今,一百五十余年间,凡被拜为三公及九卿的南阳人有六十余人,封侯王者百余人,出任郡国守相者近七十人,郡中的许多豪右巨姓都是累世公卿,家世二千石,可以说是显贵非常。并又有像新野阴氏这样的“后家”,出过好几个皇后。
与这些名族世家相比,文氏虽远不如,但好歹也是宛县的大族。文聘从小听说的都是开国功臣们的故事,特别是二十八将中同为宛县人的李通、吴汉、朱祜,对此三人的事迹更是耳熟能详。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眼界很高,加上年少气盛,对荀贞拘礼甚谨那是因为一则荀氏名望高,二则荀贞对他引荐之恩,可是对像眼前的这些乡野小吏,却自然不会客气。
这一番轻慢的态度,顿时惹恼了上前相迎的那个年轻人。这人向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按住腰上宝剑,忿然道:“哪里来的孺子!在乃公面前拿捏姿态!”
文聘年只十五六,尚未加冠,身虽长大,稚嫩未消,被骂一声“孺子”不错,但是“乃公”二字就很侮辱了。他勃然大怒,催马往前,挥起鞭子就往这人的脸上去抽,骂道:“乡野庸狗,藏获之种,也敢辱我?”藏、获二字是南阳方言,用来骂奴、婢的。
那年轻人虽听不懂这两个字,却懂得“庸狗”意思。想他横行乡里,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避过长鞭,“当啷”一声,将宝剑出鞘,梗着脖子,跳脚大骂:“小竖!敢骂乃公,寻死么?”急扭头召身后诸人,“高二、高三,你俩还愣着作甚?把他给我拉下马来!……,贼虏,今天不杀了你,乃公便不姓这一个高!”等不及身后人上来,挺剑趋前,一手去拉文聘坐骑的辔头,另一手拿着宝剑便要往马脖子去刺。
荀贞马劣,走得慢。眼见文聘与这年轻人就要动上手了,他才急赶慢赶地赶到近前,不及下马,驱马冲到他俩中间,暂将两人分开,叫道:“莫要动手!莫要动手!”翻身下马,两步跨上,抓住那年轻人握剑的手,连声说道,“子绣毋怒!子绣毋怒!”侧脸叫文聘,“仲业,此便是我常对你说起的高君子绣,你还不快快下马?”
这年轻人正是高素。
高素倚仗家势,跋扈乡里,从来只有他欺负人,哪里有人敢欺负他?根本不听荀贞的劝解,拽回衣袖,绕过荀贞的坐骑,带着攘臂拥上的高二、高三,就要去拉文聘下马。
文聘听了荀贞的话,策马相让几步,跳下来。高二、高三冲至,举拳就打,他不避不让,手上举鞭,底下踢腿,两脚把这两人踹倒在地,随即丢下鞭子,侧身斜让,让过挺剑奔来的高素,再又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原来你就是高素。……,刚才不知是你,多有得罪。”
高素叫道:“死贼!你不知是我?今天就让你知知我是谁!”复又挺剑刺来。文聘再退了两步,说道:“我再三退让非是惧你,而是因知你敬重荀君,故此给你三分脸面。你若不知好歹,我可不客气了!”高素骂道:“乃公自敬贞之,干你这小儿何事?休躲,吃我一剑!”
荀贞追上来,死死拉住他的袍子,说道:“子绣、子绣!仲业年少不更事,你且看我的薄面,把剑收起!”哭笑不得,心中想道,“这叫什么事儿?好好地来上任,却才到乡亭地界,便先剑马交战!”对退到侧边的文聘说道,“仲业,你从我兄学经,算是我侄,子绣乃我友也,你是晚辈,过来赔个不是。”又对高素说道,“子绣,仲业从叔乃县君乡人,现在廷中为吏,向来与我友善,你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与一个少年置气,快把剑收起来吧!”
许仲、程偃、小任、小夏等人来到,帮着拉住高素。
高素兀自念念不肯饶,要往上冲,没冲得两步,瞧见最后来到的那几个披甲骑士都下了马,皆执刀剑站在文聘的身后,像是文聘的奴仆、随从。
他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侧脸瞧了瞧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高二、高三两人,见他两个都灰头土面,捂着被踹处,呲牙咧嘴,一副强自忍疼的样子,心思急转,想道:“今天是为迎贞之而来,没带太多宾客。只有这两个废物,怕不是文姓小儿的对手!如果执意来强,说不得要吃大亏。吃亏不怕,丢了脸面太是不好!”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来,“……,罢了,且先忍住这一口气,待诓了这小儿跟我去亭中后,叫齐人手,把家中的剑客都唤来,再报此儿辱我之仇不迟!”
县君、县吏吓不住他,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定了主意,他依旧装作不忿,手下却轻了,装成被荀贞拉住的样子,就势站住,愤愤说道:“贞之,我闻你今天上任,不胜欢喜,因而叫了乡中诸吏前来相迎!这小儿实在无礼,冲马扬鞭、辱我太甚。要非看在你的面上,今日定要让他知道我西乡高素的手段!”故作恼怒地大力把剑收回鞘中。
荀贞怎会想到他打定了主意要“诱敌深入”?还只当是被自家劝住了,苦笑说道:“子绣,多谢你来迎我!……,仲业,你来给子绣赔陪个礼,道个不是。”
文聘尽管年少气盛,但是质本淳朴,虽看不上高素这样的乡下人,虽也恼怒高素的辱骂,可现在听了荀贞的话,还是上前来,赔礼道歉,说道:“高君,是我不对,不该辱你在先。”
高素鼻子里“哼”了声,说道:“且看贞之面上,不与你一般计较!”不再搭理他,亲热拉住荀贞的手,说道,“贞之,来,我给你介绍,……,这几个人都是乡里的佐史。”指着“拥慧”的小吏说道,“此人姓黄名香,本乡乡佐。”
对黄香,荀贞是“闻名已久”了,早在程偃事时,就听说他被高素痛殴,只是一直未曾见过。
这会儿听了高素的介绍,他打眼观瞧,见这黄香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瘦脸杂须,眼看人时游离不定,透着一股畏缩,特别此时他双手拥慧、卑躬屈膝地行礼,更显得畏畏缩缩。
虽然高素在介绍他时漫不经心,虽然他给人的第一观感不好,不过荀贞并没有倨傲,保持一贯对人的客气,回了一礼,笑道:“日后乡中税赋诸事,便要多多劳烦、倚仗黄君了。”
“不敢,不敢。”
高素斜着眼看他,问道:“不敢?什么不敢?你说在说谁不敢?是我不敢,还是贞之不敢?不敢什么?不敢劳烦你?不敢倚仗你?”
黄香急忙分辨,说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在说谁不是?我不是,还是贞之不是?”
官道之上,四下都是旷野,寒风一吹,十分冻人,黄香却被高素逼得额头上都冒汗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抱着扫帚,深深弯下腰,颤声说道:“高君息怒,谁的不是都不是,都是小人的不是!”——既然说什么都错,干脆也就不再分辨,只管跟说绕口令似的赔罪就是。
荀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这高素,真真一个乡间霸主。乡佐虽在乡中任职,却也是县吏,且职掌一乡之赋税收取,其人选又多出自本乡大姓,按理说也是颇有权势的,但在高素面前,这黄香却竟如门下奴仆也似,也不知是因他本性懦弱,还是被高素打怕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高素一眼,又想道:“这高素骄横跋扈,其家中宾客、徒附甚众,又与阳翟黄氏有关系,算得上威行一乡,我今侥幸得他敬重,倒是省了日后治乡的一大麻烦。不过,此人行事肆无忌惮,却又是一个我治乡的阻力,——他对待乡佐尚且如此,何况黔首百姓?”想起了高素之前逼迫程偃让妻的行为,“平时定有许多恃强凌弱的行为,必定招致了不小的民怨。……,该如何处置与他的关系?我须得好生思量。”
高素嘲讽、责骂了黄香几句,将适才所受的“恶气”稍微发散出来了一些,心情转好,与荀贞握手笑道:“贞之,以你之才,岂是十里之宰?我早知你在繁阳待不长,只是却没想到才三个月就被拔擢升迁了!而且还是迁到了本乡,实在可喜可贺!我在家中略备下了些薄酒,为你洗尘。”瞅了瞅荀贞骑的马,大摇其头,“此等驽马,不合你的身份。来,来,换我的马骑。……,等会儿酒席上,你我一面饮酒,我一面听你讲那夜破贼之事,不亦快哉!”
他早见过荀贞的马,知是劣马,所以今天在出来迎接时,专门多带了两匹良马。荀贞拗不过他的好意,只好换马骑乘,余人随从在后,往亭中去。
——上马走时,高素特地偷偷地往后边瞟了一眼,见文聘也跟着来了,这才放下心来,恶狠狠地想道:“这文姓小儿带的那几个人,皆威武雄壮,像是壮士,且披甲执刃,不好对付。我且不要着急,等待会儿席上,酒过三行,把他们都灌醉了,再摔杯为号,使出伏兵,用出手段,定要将他们都打一个屁滚尿流,才算是出了我这一口恶气。”想到美处,笑出声来。
荀贞莫名其妙,问道:“子绣,怎么了?”
“没,没什么。这不有阵子没见你了,想起等会儿把酒言欢,不觉痛快,因而失笑出声。”
23 市中美人
这一节是昨天的。
——
一行人来到乡亭中。
荀贞这不是第一次来乡亭。为了程偃的事情,他先后来过两次,后又应高素的邀请,休沐时来过两次,虽说都只是浮光掠影地来而又去,但对乡亭的大概环境已不陌生。进入亭中,过了两个里落,折下乡路,行在桑榆间,路人渐多,远远地听见喧嚣之声。
“前方为何吵闹?”
高素笑道:“贞之今天来得巧,正好逢上乡市。”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赶着两只鹅,手里提了块肉,肩上搭了个空的麻袋,笑眯眯地从对面走来,可能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眯着眼往这边看了好几下,大概是认出了高素,忙收起笑脸,口中“呼呼”做声的将鹅从路上撵下去,连及他本人一块儿躲入路边的林外。
众人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表情不一。
迎接荀贞的那些乡吏们似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没有半点异常的表现。许仲有城府,只是扫了高素一眼。文聘年纪小,又刚与高素闹了矛盾,心里不痛快,虽没吱声,但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小夏、小任两个只管紧随许仲,跟在荀贞的马后。荀贞视若未见,面色不变。
路过那老人时,程偃冲他笑了笑,打招呼道:“齐父,刚去了集市么?买得好肉,赶得好鹅!”
“……,噫!阿偃?”老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空麻袋,笑道,“可不是么?去秋打下的粟米,吃不完,剩了些,扛来集中换了点肉,置了两只鹅。”问程偃,“你怎么回来了?”
“此乃本乡新任的有秩荀君,本是俺们繁阳亭的亭长,今儿来上任,俺跟着一块儿来了。”说话的功夫,程偃已经从老人面前走过,扭头拱手,说道,“改天沽些好酒,上家看你老去。”
那老人还礼不迭,揉了揉眼,看着他们远去,嘟哝道:“程家的小子有出息了!以前总灰头污脸的,今儿个竟十分精神。……,那少年郎君便是新任的有秩么?刚才被高素吓着,却没将他看清,只从后边看来,坐在马上,腰板挺直,不像个儒弱的,……,却怎么和高素走在一起了?……,唉,只盼着他莫要只向着豪大家,多少也照顾我等黔首一二。”嘟嘟囔囔的,赶鹅提肉,复又上了乡路,迎着寒风,自归家去了。
荀贞等人沿路前行,过了这片小林子,顺着路右转,一片市集出现眼前。
这市集比繁阳亭的“亭市”大得多。——“市”分几种,在县城里的是“县市”,在乡治的是“乡市”,在亭里的是“亭市”,在有些里中还有“里市”。“县市”就如后世的“市场”,有墙垣,有店铺,有货仓,有专门的机构和人管理。“乡市”、“亭市”、“里市”则就如后世北方农村的“集”,在特定的日子里,老百姓约定俗成、自发聚集,买卖货物、互通有无。
眼前的这个“市”便是一个“乡市”,地方比较大,商贩比较多,货物较为齐全,来买东西的乡民也很多,不但有本地的乡民,还有从外亭、外里乃至外乡来的。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川流不息。
高素高踞马上,令高二、高三上前开道。
一个卖铜镜的摊铺正挡在前头,高二小跑过去,连吵带骂,指使那摊主小贩将道路腾出,狗仗人势似的指了指高素与荀贞,说道:“没瞧见是谁来了么?我家少君与本乡新任的有秩荀君!你这摊铺哪儿不好摆?偏放到路中间!赶紧收拾了,蜷一边儿去。”
荀贞微蹙眉头。他可与高素不同,今天初来上任,绝不想给乡民们一个恶劣的印象,偏腿下马,把缰绳递给程偃,叫他牵着,自略整衣袍,扶了扶帻巾,按刀从容步上,笑道:“高二,不用催促!这摊边儿不是还有地方么?骑不成马,走过去就是了。”
他来到摊前,把那摊主小贩按住,随手拿起了一面铜镜,在面前映了一映,瞧镜中的影像,见映出一个平帻短髭的英武青年,笑道:“镜子不错,打磨得颇是精细。”反过来,镜子背面上刻了一句铭文:“常富贵,乐未央”,写的是隶书,但歪歪斜斜的,不好看,他点点头,说道:“好字!”问那摊主小贩,“这镜子是你自做的?还是从别处贩来的?”
摊主小贩惶恐不安,唯唯说道:“是,是。”
高素见荀贞下了马,也跟着下来,将缰绳抛给一个乡吏,摇摇晃晃地凑前来,听到荀贞与那小贩的问答,挑眉立眼,对那小贩说道:“你这小儿,‘是’什么‘是’?没听清荀君问你的话么?……,问你这铜镜是你自做的?还是贩来的?
“是、是,……,是小人自己做的,家传手艺。”
荀贞和颜悦色地问道:“售价几何?”
“钱三百五十。”
高素将镜子拿过,放到眼前瞧了一瞧,撇嘴嘲笑道:“这等劣镜,镜面昏黄,周边也无雕纹,虽有几个字亦丑陋不堪。……,也值三百五十?”好的青铜镜镜面洁白如银,周边雕有各种花纹、图案,铭文不但字好,且文采斐然,便如诗歌,又或短赋,令人观之流连。——从这几个方面来说,这面镜子的确称得上一个“劣”字。
荀贞笑道:“话不能这样讲。以今之市价,一斤铜贱者五六十钱,贵者百余钱。这面铜镜不小,颇有分量,大约重有一斤上下,虽说镜之材料并非全部用铜,掺杂得还有一些锡、铅,但锡、铅之价亦不便宜,再加上‘制范’、打磨、雕工等等,三百五十钱,不贵也!”
高素大奇:“贞之,你我相识至今,我只知你故事讲得好,擅击剑,射术也不错,却实不知你这儒生居然也知商贾之事?不但知铜、铅诸物之价,且知制镜之法?”
荀贞哑然失笑,说道:“铜、铅诸物之价,县市里就有。制镜之法,稍微问下卖镜者即可知晓。这算得什么?有何惊奇之处?”
高素连连摇头,说道:“你有所不知,我也认识几个读书人。阳翟黄家有一人,亦读书,与我交好,时常饮宴游玩,彼此熟知,他连米粮盐肉之价且不知,更别说铜、铅了!……,至於铜镜,他倒是有几面镜子极其精致,特别一面‘四神兽镜’,系纯银所制,价值十金。”说到这里,他啧啧称赞,赞赏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只是,镜子虽好,他只知使用,对那制镜之法却是半点不明。贞之,你一个儒生,却知此俗事,委实让我吃惊。”
荀贞哈哈一笑,心道:“我虽不才,却也不是彼等膏粱纨绔可比。”将拿着钱囊的小任唤到近前,吩咐说道,“取三百五十钱给他。”
高素问道:“怎么?你要将它买下?”
“正不知乡舍中有无铜镜,既然碰上了,不妨顺手买下。”
“你想要镜子找我就行,何必买这种破烂劣质?”
荀贞笑了一笑,冲那摊主小贩又点了点头,起身作揖,行了一礼,说道:“告辞了。……,你镜上的铭文很好,我很喜欢,也愿你大乐富贵!”等小任付过钱,收下镜,扯了高素离开。
那小贩认得高素,先被高二骂时,以为大祸临头,却不意荀贞如春风和暖,不但没有斥责他,反而还买下了他的一面镜子,拿着钱如在梦中,立在摊前,痴痴地目送荀贞远去。几个适才被吓跑的乡民转回来,凑成一堆,说道:“这便是新来的有秩么?怎与高素同行?……,不过刚才听他说话,却与高素不像是一路人,极是平和端正。”
高素被荀贞扯着走出挺远,还在喋喋不休:“贞之,就算你想买,也不必买此等劣镜,太也拿不出手。再退而言之,便算买此等劣镜,也用不了三百五十。”
荀贞安步当车,不急不躁地行走在人流之中,时而或回头嘱咐程偃牵马慢行,毋要惊扰乡民,时而或拉着高素侧身躲让过往之人,他笑道:“子绣,你知道郭林宗么?”郭林宗天下名士,高素虽乡下恶霸一个,却也听过其名,答道:“便是被称为‘有道先生’的那位么?”
“正是。”
“我在黄家听人提起过他。”高素皱着鼻子,偏头想了片刻,说道,“他不是已经死了么?死了有十几年了吧?”
“郭林宗乃太原人,建宁二年病逝,也就是十二年前。”
“一个死了的人提他作甚?”高素话音未落,蓦然想起了什么,喜笑颜开,问道,“贞之,你可是又要给我讲故事了么?”
荀贞含笑颔首:“一个与郭林宗有关,发生在‘市’里边的故事。”
“发生在‘市’里边?……,咱们现在不就在‘市’里么?”高素行走在摊间路上,环顾周近,耳听叫卖、说价之声,目睹商贩、乡民熙攘,越发兴趣高涨,催促说道,“快说,快说!”
“这个故事里有三个人,一个便是郭林宗,另外两个则是陈留郡人,——陈留郡与我颍川接壤,离颍阴不远,你可去过么?”荀贞第一次见高素时,就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后来几次相见,又讲过好几个游侠生平,对高素的心理已拿捏得差不多了,却不直接就开讲,而是散开话题,卖了个关子。
果然,高素急不可耐,说道:“去过,去过!……,贞之,快将那故事讲与我听。”
“故事里的这两个陈留人,一名卫兹,一名文生。”言及卫兹,荀贞忽然想起了乐进,记得那夜乐进给他说兖州英杰时也提起过卫兹。他恍然出神,想道:“与乐进已相别多日,也不知他到了昆阳没有?他说半月、一月必归,也不知在月底前能否归来?”
“贞之?贞之?”
“嗯?”
“你快点讲呀!”
荀贞笑了笑,收回神思,步过一个卖锄、镰等农用器具的摊子,——这摊前聚了有十几个人在选看货物,一个粗布短袍、衣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乡民在与摊主讲价。他很小心地不让高素与他们相碰,走过去后,方才说道:“卫兹与文生两个人齐名郡中,俱被郡人称有盛德。有一次,郭林宗去陈留拜访他俩,朝夕饮酒清谈。这天,共去市中买物。”
高素猜测说道:“可是在市中遇见了游侠、壮士?”
“非也。”
“那么是与人起了争执、斗殴?”
“不是。”
“那是什么?”
“只就是买东西而已。”
高素甚是失望:“买东西有何可说?无趣、无趣!”
“你且听我讲来。虽只是买东西,但不同的人做事不同。这卫兹与文生两个便是如此。”
“有何不同?”
“他二人买东西的方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卫兹随价雠直,商贩卖多少钱,他就出多少钱。文生訾呵,减价乃取,定要讨价还价,非要砍下些钱不行。……,子绣,你觉得他两人这两种不同的做法,谁好谁坏?孰优孰劣?”
高素想也不想,说道:“想必卫家富贵,文家少钱,所以两人不同。要问孰优孰劣?嘿嘿,我却是不知他两人谁更好些,只知道要换了是我,我与他两人都不一样。”
“噢?不一样?你会怎样?”
“要是在这乡市之中,谁敢胡乱要价,我先一脚踹翻了他的摊子,再抢了东西扬长走人。谁若敢说半个不字,哈哈,我的拳头就要开荤了。”
荀贞失笑,摇头说道:“子绣,你呀你呀!还真是一个个‘真性情’。……,话说回来,你可知郭林宗是怎么评价卫兹与文生这两种不同的买物方式的么?”
高素得了“夸奖”,得意洋洋,问道:“怎么评价的?”
“‘子许少欲,文生多情’。子许,是卫兹的字。”
“‘少欲’、‘多情’?什么意思?”
越入市中人越多。虽值寒冬,但因这集中人气稠密,两边都有摊铺、行人挡风,倒是多了几分暖意。
荀贞拽着高素,与乡民们擦肩而过,小心地从一个售卖漆器的车前走过,那摊主站在一块石头上,高过众人,恰举着一个漆匣叫道:“本家所售皆为野王漆器,价既低廉,器且精美。存货不多,欲购者从速!”野王(今河南沁阳)是河内郡里的一个县,以漆器闻名海内。
荀贞瞥了一眼,见摆在外边的那些杯、卮、盒、盘之属,漆面以及花纹、人物皆俱皆粗糙,丝毫和“精美”二字不沾边,必为假冒产品无疑,想到高素刚才的话,心道:“这摊主将货物卖给不识货的倒也罢了,若买家是高素这样的人,怕是难逃‘覆摊’之厄。”唯恐高素生事,扯了他快步走过,接上话题,解释说道:“少欲者,不以钱财为重。多情者,锱铢必较。”
高素低头想了会儿,说道:“这两句评有几分意思。……,是了,贞之,你这是在说你和我么?刚才你‘随价雠直’,我则‘訾呵减价’。这么说来,我是‘多情’之人了?嘿嘿,这郭林宗难怪有名天下,评价得真对!我确实是个‘多情之人’。”他却是把这句评语当成了褒扬。
实则这“多情”二字是一个客观的评价,既非褒扬、也非贬低。荀贞苦笑不已,想道:“反正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讲说道理’,只是怕他在市中惹事,故以此来分其神,……,这市集眼看走完,马上便要过去了,他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罢。”
市集尽头有一家酒垆,店不大,茅顶白墙,门前高挂了一面酒旗,在风中摇摆。
荀贞经过时,往店里瞅了眼,见坐了有七八个酒客,多为少年,都正往对面看去。他顺着扭脸观瞧,对面有两个摊位,一个卖的是盐、葱、姜、蒜等调味品,一个卖的是胭脂米粉。
水粉摊前,有一个女子正在挑拣。
——
1,县市设有专职的管理机构和人员。
少数规模大点的亭市,也设得有“亭市椽”,专管市务。
24 张让宾客
这女子身量甚高,差不多得有七尺二寸,大冷的天,没穿深衣,上着罗襦,颈带披肩,下配绿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衬出了十分的身材。荀贞自穿越以来,尚未见过如此高挑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背后看去,只见她高髻如云,楚腰丰/臀,丰姿绰约,问道:“此谁家女也?”
高素早目不转睛地在看了,虽只看到了背面,却肯定地说道:“乡女高七尺而好绿襦裙者,唯费家妇。”
“费家妇?哪个费家?”
“你不知么?便是费仲行家了。”
“费仲行?”荀贞微一思忖,想了起来,这费仲行单名一个通字,乃本乡费亭人,他本人倒也罢了,家中虽有良田数百亩,只能算是一个小地主,却有一个同产兄长,名叫费畅的,乃阳翟张家的宾客,借助其主家的威权,现在郡中为吏,前不久刚升任为督邮。
——阳翟张姓的豪强有好几个,但能使门下宾客出任郡中右职的只有一个,便是张让家了。张让与赵忠等并为中常侍,深得天子信用,父兄、子弟、婚宗、宾客布列州郡,权倾天下。
荀贞有点奇怪,说道:“我在繁阳时听过费仲行之名,他的长兄不是张家的宾客,现为郡吏么?有这样的身家,他的妻妇却怎么肯来这乡下小市,且是一人出行,也没有个随从奴婢?”
高素撇了撇嘴,说道:“那费仲行是个无能的,其兄虽为郡督邮,平时对他也多方照顾,奈何烂泥扶不上墙,钻营至今也不过有田几百亩,又生性悭吝,连个奴婢都舍不得买,整天只捧着一部甚么经书读个不休。……,有夫如此,可惜佳妇!”说这些话时,他的一双眼就没离开过那女子,滴溜溜只在她脖颈、细腰、肥/臀和长裙上乱看,唉声叹息,一副惋惜的样子。
荀贞心道:“‘整天只捧着经书读个不休’?这费仲行之兄乃阉宦宾客,在郡中恶名昭著,却不料兄弟二人志节不同,他竟是个好读书的。……,瞧高素这谗样,对这女子必垂涎已久,难怪只从背影就能认出是谁,也亏了费仲行有一个为张家宾客的长兄,要不然怕此妇早被他强抢去了。……,这高素人虽无赖,眼光不差,阿偃之妻便极貌美,也不知这女子是何模样?”正想间,那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手按裙髀,转过头来。
时正深冬,北风寒冽,这女子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弯眉秀目,樱唇欲滴,也是个美人,然却稍逊程妻,不过以荀贞看来,却觉比程妻诱人,盖因她年岁较长,眉眼熟媚。
荀贞顺着她的眉眼看下去,在她的樱唇上停了一停,惊觉失态,忙收回目光。那女子先是看见了高素,然后荀贞,目光在随从其后的许仲、程偃、文聘诸人身上转了一转,最后又落回到荀贞面上,正好赶上荀贞将目光从她樱唇上匆忙收回之时。
荀贞正忧其恚怒,却见她抿嘴一笑,这一笑,越发显出唇美。
两汉女子以唇小为美,但大部分的“唇小”都是画出来的,在涂抹脂粉时,先将嘴唇一并敷成白色,再用胭脂描点唇形,务使如樱桃红艳。这女子不然,她的唇却是天然生就,樱桃小口,艳艳夺目。她似也知自己的优点,笑时有意无意将小嘴嘟起,娇小浓艳,煞是夺人魂魄。
荀贞砰然心跳。
——他自穿越以来,虽一向“洁身自好”,除了家中美婢外,没碰过别的女子,但却并非因为清心寡欲,不是说他就是一个鲁男子,而是一则因早年求学,常年不出高阳里,读经学剑;二则前不久出为亭长后,又累月守在部中,勤勉操劳,也没有机会去接触别的女子。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如今美色当前,他也不能例外。且这女子不止容冶唇美,并及身长七尺多,为他穿越以来之所仅见,恍惚仿佛前世之见闻,不心动才是奇怪。好在他早将“克己”养成了习惯,很快地将情绪调整过来,既已知此女是谁,又得她一笑,不打个招呼说不过去,拱手行了一礼,问道:“当面可是费家妇么?”
女子盈盈素拜,浅笑说道:“贱妾迟婢,见过公子。”
她的声音不出众,只是寻常,然这一拜之间,髻上步摇、颈间披肩、耳中垂珠,裙下丝带皆随之晃动,乱人眼目,隐有香气入鼻,荀贞不觉再次口干舌燥。——细看之下,她的衣裙质料不算好,很普通,披肩、步摇、耳璫、丝带也只下品,此数物外,更无环佩腕钏之带,但胜在搭配巧妙,妆扮精心,再配上身段婀娜,樱唇笑媚,使人望之,竟忽其陋,只觉其诱。
高素涎着脸,嬉笑说道:“阿迟,来买胭脂么?相中了什么,只管对我说!便是陇西的胭脂,又或露华百英粉,我也给你买下!”胭脂本出自陇西焉支山,露华百英粉乃昔年成帝爱妃赵飞燕之所喜用,极其贵重。
迟婢瞧了高素一眼,没搭理他,手捻腰间丝带,往前走了两步,离得荀贞近了些,再看荀贞面容,只觉清秀英武。她常年居住乡下,所见皆乡野鄙夫,甚少见郡县人物,更别说荀贞这样的英武士子了,不觉好奇,问道:“贱妾冒昧,以前似未曾见过公子,请问是谁家郎君?”
程偃从荀贞肩后探头答道:“这是荀君,家乃颍阴荀氏,新任本乡有秩。今天刚来上任的。”
此地虽已处市集边缘,但远处人声鼎沸,近处酒店中有群少年眈眈相向,大庭广众,非是说话场所。荀贞敛住心思,不去想那渐近的香味,暗道:“这女子不怕生。”说道,“久闻尊夫高德,名播乡里。今我承乏幸会,忝为本乡有秩,不可不访乡贤,来日必登门造访。告辞了。”
高素恋恋不舍,临离开前,又狠狠地盯了几眼迟婢的柔腰绣裙,走出挺远了,还在惋惜:“费仲行蠢吝可鄙,可惜了如此佳人!可惜了如此佳人!”扭头回望,喜道,“诶!贞之,她在看我呢!”荀贞听了,扭脸回望。迟婢远远地站着,见他回头,纤手掠鬓,嫣然一笑。
高素以为是在对他笑,喜不自胜,手舞足蹈:“贞之,贞之,你瞧见了么?她在对我笑呢!哈哈,哈哈。”连声命令高二、高三,“去,去,快去!把那胭脂米粉摊买下,悉数送给美人。”
荀贞吓了一跳,急忙拉住他,止住高二、高三,劝道:“迟婢乃费家妇,费仲行兄为张家宾客,你不可乱来!”——张让阉宦弄权,蠹害国家,尽管被士子唾弃,但权势滔天。荀贞虽也厌恶其人,可却不代表他想鸡蛋碰石头,不必要地激怒其家宾客。
高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刚才只是色心起,昏了头脑,此时听了荀贞规劝也就罢了,只长吁短叹地说道:“此等美人正该蓄养后室,衣纨食精,使其日无所事,专一搽脂抹粉,丝弦歌舞,悦人耳目而已。怎能悭吝至此,致使她十二月寒冬独来乡市,买用那些庸脂俗粉?这等庸脂俗粉,怎配得上此等佳人?……,费仲行实在悭吝可恨!”
荀贞笑道:“子绣,你还真是一个‘多情’的人!”想道,“‘蓄养后室,衣锦食精’。‘食精’?”不由自主想起了迟婢的樱桃小嘴,旋即反应过来,“呸,呸!我今儿是怎么了?总胡思乱想。是因为在乡下闷得久了,所以情难自抑么?……,看来还真是非要把唐儿接来不可了。”
他穿越前也就二十多岁,正“食髓知味”之时,穿越后,及长,虽有唐儿解渴,但这身体去年刚刚加冠,若按实岁今年则才二十,恰又是“知好色,慕少艾”的青春旺盛年岁。他虽已尽力克己寡欲,压制情思,但这生理上的冲动却不是说能压制就能压制得住的。
他想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与其每天早上起床时为‘一柱擎天’而头疼烦恼,还不如在不影响‘大计’的情况下顺其自然。……,也不致憋出病来。”想到此处,身不由己地又往后边看了一眼,见迟婢转回到了胭脂摊前,正细心地拣取挑选。
……
出了乡市,喧闹声被丢在身后,诸人重上马。两个乡吏在前引路,先往乡中寺舍去,荀贞今日初来上任,第一件要事是办交接。谢武把所有的文牍、簿集都已封存,只等他来验收。
当初他就任亭长时,繁阳亭的文牍不多,只装了两个箱子,今来上任有秩,需要接收的箱子却肯定要多得多。毕竟亭长只掌十里之地,而有秩治理一乡。
相比亭长,有秩不但官品高,能带印绶了,而且权力也要远比亭长为大。
亭长之责重在治安,而“蔷夫”之名本为农夫别称,后渐变为一种官名,名之来源如此,其责自重在民事,与后世相比,前者类似派出所的所长,后者则类似乡长。
一乡之中,有刚强乡宰则一乡不敢言,“人但闻蔷夫,不知有县”。
有秩和蔷夫虽辖不过一乡之地,百石或斗食而已,但权力极大,“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并“职听讼”。除了治安外,举凡国家赋税、厘定户口、征发徭役、平赀定户,以及诉讼、教化、劝农耕桑诸事,事无巨细,皆由其一人主之。
其所管诸事之中,最关系到普通乡民切身利益的、也是权最重者自然便是赋税、徭役两项。
帝国之赋税主要包括田租、算赋、口钱、訾算、更赋等。
田租,就是土地税。
虽说较之前汉,本朝田租不高,光武皇帝以来,“三十税一”,但这个税是只要有地就得交的,地多者多交,地少者少交,其交税之依据便是地之多少,而每家有地之多少,丈量评定,土地册籍的编订,便正是由有秩和蔷夫负责。
算赋、口钱是人头税。
算赋针对的是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以下的成年人,“人百二十为一算”,每人每年都要被征收一百二十钱。——这一百二十钱是对编户齐民征收的,对商人、奴婢则“倍算”之,即一人二百四十钱,若有年十五至三十而未嫁之女子亦“倍算”。
口钱针对的是七岁到十四岁的未成年人,“人二十三”,每人每年二十三钱。
此两项人头税征收之依据是每年八月全国性的人口普查,即“案比”。这项工作也是由有秩和蔷夫负责。
訾算是财产税。
訾,即资也。计訾的范围包括货币、土地、房舍、车马、畜禽、粮食、奴婢、珍宝,举凡家中所有,无所不包,有时乃至衣履釜甑诸物皆被包括在内。通常来说,有訾万钱而一算,即有訾一万,纳税一百二十钱。这个“计訾”亦是有秩和蔷夫的本职之一。
更赋。
更赋名义上是“代役钱”,实际也是一种固定赋目,按“丁”征收,对象是年龄在兵役期的编户齐民。“古者天下人皆当戍边三日,亦名为更”,凡在兵役期者都该服兵役,每年戍边三日,但民各有其业,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戍边的,便以“更赋”代替,每年每人三百钱。此亦归有秩和蔷夫负责。
这几项算下来,除掉田租不说,只算赋、口钱、訾算、更赋,对每一个普通人家来说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压力。假设五口之家,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一个七岁以上的孩子,一个七岁以下的幼童,则每年共需交算赋三百六十钱,口钱二十三钱。再假设其为中人之家,有訾十万,年交“訾算”一千二百钱。两个当服兵役的成年男子,每年更赋六百钱。合计两千一百八十三钱。若家中有一两个奴婢,又得再多交四五百钱。
而这些钱还只是“按律征收”的,当朝廷有事之时,又常会“赋敛不时,律外收取”,而执掌收取赋税的官吏也多为贪污不法之人,“矫为诏令,妄作赋敛”、“贪聚无厌,掠夺百姓”之事,各地郡、国皆有。——天子都明码标价地在西园公开卖官了,难道还不允许臣下“私敛”?况且说了,若不“私敛”,又怎能买官?若不“私敛”,那买官的钱又从哪里赚回?
此外,又有徭役,此亦有秩和蔷夫的本职之一。
如此种种,赋税、徭役,年复一年,永不停歇,对黔首来说固不堪其负,但对负责这些事的有秩和蔷夫来说,却正说明他们的职权之重。
其虽“职斯俸薄”,为“厮役之吏”,然而却可以直接决定辖内民户之命运。并且,职虽低,却也有升迁郡县,经受“察举”一步登天的机会,如前汉之名臣张敞,本朝之大儒郑玄,便都任过乡蔷夫。又因此,虽为贱职,却历来都被本乡豪民竞相争抢。
也就是荀贞出身荀氏,背景够硬,杀贼的功也够大,才能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接任本乡有秩。倘若换个别人,千难万难。
……
来到乡寺中,荀贞出示了郡守的任命书,命文聘、许仲、程偃等帮着乡吏将诸箱文牍、册籍一一搬到眼前,细细查验无误,这才算办完交接,本想再看看乡舍的规模、布局,高素早不耐等了,扯住他就走,口中叫道:“这乡寺又跑不了,明天再看不晚!快走,去我家饮酒。”
高素拽着荀贞出了门,偷觑文聘一眼,见他牵马跟上,松了口气,冲高二、高三使个眼色,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们先回去将酒席布好,我等随后就来。”
高二、高三心领神会,急冲冲应诺先行。
25 乡有野贤
第二更。
——
荀贞被高素拽着出了乡寺的门,笑道:“子绣,我现在还不能去你家。”
“为何?”
“今来上任,下车伊始,三老、孝弟、力田皆长者,乃乡人父兄,不可不拜访。”
乡三老和里父老一样,都是本地民众的精神领袖。“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不过和里父老不同的是,乡三老虽也是民举,不算国家官吏,却有官印,并且用的是正方印,规格要比有秩高。有秩用的也才不过是半通印。
乡三老的基本职责与里父老一样,都是“掌教化”,“为众民之师也”,有些具备一些学识的还会在乡间授学,“教诲后生”。
此外,其职还有“解讼理怨”。“听讼”本是乡蔷夫的工作,但因乡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为之,其半民间的身份,较之乡蔷夫也更具亲和性,所以乡民们如有纠纷,常不寻蔷夫,而找三老。
另外,又有和乡蔷夫一起参与祭祀之责。逢上久旱雨涝之时,郡县常会令乡蔷夫与乡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风调雨顺。
孝弟和力田两职是乡中独有。“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顺父母,善事兄长;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业。乡三老是每个乡都有,孝弟和力田则是按户口设置,有的乡有,有的乡没有。本乡是大乡,此两员皆全。
乡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为促进教化,朝廷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诸多权益以及褒奖。在设三老之初就规定“勿复徭役”,前汉至今历代对此三员的赏赐连续不断,包括赐田、赐帛、赐爵、赐钱、免租等。武帝“喻三老、孝弟以为民师”,非常尊崇。
此三员,特别是乡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乡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也因此,上至郡守县令,下到蔷夫里长,每有新任者,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与他们见面,一来表示谦和,尊敬父老;二来,比如郡守县令也可借此问当地习俗风情,百姓疾苦。郡守县令的官位高,可以召见,蔷夫里长的职位低,且平时之工作更需多倚仗乡三老的合作,往往就会亲自上门拜访。
荀贞是个外乡人,来本乡任职,在日常工作上更需要得到乡三老的配合和支持,因此他绝不敢大意,绝不会“未见长者,先去饮酒”。
高素知劝他不住,悻悻说道:“你要去见三老?……,我可不陪你去。你自己去吧,我回家等着你。快一点!莫让酒肉热好,再又凉了。”
他在乡中为非作歹,名声很差,乡三老没少训斥他,当然不肯主动上门找骂。不过因三老的威望很高,他虽厌烦其人,倒也没有口出恶言,加以辱骂。
荀贞心知肚明,笑道:“好!”为表敬重,先又回寺中脱下常服,换上官衣,叫程偃领路,与文聘、许仲、小夏、小任等往三老家中去,一边走,一边回忆本乡三老的资料。
本乡三老姓宣名博,今年五十六岁,年轻时求学阳翟,从师郭家,学过律法。——阳翟郭氏乃法学名家,以明律显达,世代传习法律,其族中只出任过廷尉者就有七人,天下知名。
他苦学多年,学有所成,任过县决曹史,“主罪法事”,在任期间,平了不少冤狱,县乡称颂。后因年纪大了,精力渐不济,又见升迁无望,前几年乃辞官回归乡里,被乡民举为乡中三老。
程偃是个地头蛇,对路很熟,带着荀贞等不走大道,穿行小路,经过两三个里聚,来到一个里外。荀贞举目观瞧,见里门上挂一横匾,上写“养阴里”三字。
里监门在塾室内看见了他们,忙从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忙出来趋拜相迎。——荀贞一身官衣,带青绀绶,配半通印,高头骏马,数人相从,这里监门虽不认得他,却也知必是一个少贵吏员。他拜倒在地,伏头说道:“小人养阴里监门,拜见贵人。”
“起来吧。我乃本乡新任有秩,今日上任,来此拜访三老宣父。”
听得是本乡新任的有秩,那里监门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这才起身,低眉呵腰,说道:“前日谢君走时,令人传谕诸亭、各里,说君不日即来,命小人等拥慧相迎。本想着君还会再过几日才来,不意今天就到了!谢君离任时,乡民如群羊失主,无不惶然,不知相从,在听说君任繁阳三月、治化一方,夜闻警鼓、雷霆击贼后,方才神主渐定,尽皆翘足相待,盼君早来。今君来也,乡民之幸。”
荀贞颇觉异然,打量这里监门,心道:“一个监门竟有如此文辞?”问道,“你读过书么?”
“年少时读过乡学,后宣父辞官归里,教诲后生,小人慕父德学,遂从学至今。”
“噢!原来你是宣父的弟子。”
“宣父门下数十百人,弟子唯十人耳。小人思钝愚笨,勉强附骥尾而为一门生已。”
“亲授业者为弟子,转向传受者为门生”,弟子是老师亲传,门生是再传弟子。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年纪大的长者,当门下弟子多时,做不到每一个都亲自面授,便只能再由其弟子来代师授课。大儒郑玄最初投学马融门下后就是“门生”,三年没有见过老师的面,只能听其弟子转相授业。
荀贞啧啧称奇,一个门生就有此等学识,那么那“十个弟子”又是何等人物呢?他对宣博的了解只限於其人经历,对他的学问并不清楚,当下决定和这里监门多聊几句,问道:“你在宣父门下,都学了什么?”
“父从师阳翟郭氏,精通《小杜律》。小人在父门下首学者,便是此律。”
《小杜律》是阳翟郭氏的家传。所谓“小杜”,是和“大杜”相区分的。前汉武帝时先后任廷尉、御史大夫的杜周与杜延年父子皆明习法律,时人称杜周为大杜,杜延年为小杜。此父子二人皆有律学传世,杜周所传是《大杜律》,杜延年所传自然就是《小杜律》。
“律”和“令”虽并称“律令”,但却是两种不同的法典,“律”是禁止法,是对犯人的惩戒法,是刑罚法典;“令”是命令法,是行政法,是非刑罚法典。和“令”相比,“律”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相对的稳定性。
“律令”是死的,是死条文,不会变,但“律令”本身不会执法,执法的是人,是人就有不同,或宽仁、或严苛,“治狱有宽严”,即所谓“罪同而论议”。同一个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议”,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释不同,传习便呈现分歧,遂有“章句”之出现。
“章句”即“离章析句,求义明理”,本是儒生阅读古籍的一种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谷梁章句》。借用到律学上,也就出现了律章句,采用训诂学的方法分析汉律,阐发法制,《大杜律》和《小杜律》就是由此产生的。
汉承秦制。有汉以来,对律法非常重视,前汉武帝“外儒而内法”,宣帝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不可“纯任德教,用周政”,入本朝以来,虽儒家的学说传播越来越广泛,但律法的地位仍十分重要,有许多的世代衣冠,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的律法名家。
特别颍川这个地方,春秋时属郑,后郑国被韩国所灭,又成为韩国的都城和主要势力范围,从郑国时的子产铸刑书、立法制,到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再到韩非在战国末期集发家思想之大成,以及汉初的郡人贾山、晁错、韩安国等极力推崇刑名法术,从而逐渐地在颍川形成了“高仕宦,好文法”的社会风气。阳翟郭氏、长社钟氏便是此中的翘楚。
也因受这风气的影响,颍阴荀氏虽是标准的儒学传家,但当年荀贞从荀衢读书时,也学过律法,读过《大杜律》、《小杜律》,虽谈不上精研,只是泛读,但对其也大略了解,当下选《小杜律》中的几句话,随便举了个案例,让这里监门来分析断案。
里监门对答如流,虽无新意,但律法之断案本就不需出新,只要中规中距、公正平允就算合格。荀贞越发惊叹,又问道:“《小杜律》之外,你还学了什么?”
“父亦通《诗》,擅隶。小人皆有学习。”
“噢?你还有学过《诗》?那我且来考你一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何篇?是何意也?”
“出自《卫风》,意为淇水曲处,绿竹美盛。谦谦的君子在这里,就像切磋琢磨骨角玉石一样的努力苦读。”这里监门说完了,下拜谢道,“谢君勉励!……,小人以微蔑斗筲身,今得良师,实幸甚也哉,必如此君子,如切如磋。”
荀贞调笑似的说道:“我以此美言赠你,你有何报之?”
“君下车伊始,先拜三老,其德也高,小人无以为报,愿君能早日‘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亦是出自《诗经》,本意是形容乡野贤士的。这里监门用在此处,明显是善祷善颂,祝愿荀贞能早日名扬天下,升迁府台。
荀贞哈哈一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是在祝福我,还是在告诉我,你的老师是乡野大贤呀?好一个一语双关。……,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时尚。”
“时尚?”荀贞嘿然,心道,“这名字起得好。”笑道,“你头前带路,引我去拜访汝师。”
——
1,三老和祭祀。
祭祀本就和宗族有关,战国时“西门豹治邺”便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
三老不是祭祀的主持,但是却能因祭祀而征收赋税。不过在两汉,这个情况有了变化。从西汉开始,一再限制三老的权力,虽依然尊崇之,但实际上却将其单纯地定位在了“教化”的角色上,再无任何实权。不过,仍保留了其参与祭祀的地位。
2,孝弟、力田。
此两职之设始自高后,“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到文帝时,改为在地方按照户口设置,使其走下了庙堂,深入了民间,更好地将教化工作落实到帝国的每一寸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