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仲业
大纲计划外的“名将”。
——
从官寺出来的时候,荀贞并不后悔,倒是代县君送他的文直有点为他遗憾,说道:“县君要拔擢你为门下主记,荀君却怎么拒绝了?我知君有大志,繁阳虽好,只有十里之地,哪里能比得上辅佐县君,主宰百里之县呢?……,荀君,要不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文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那句话:去繁阳是我主动要求的,从就职到现在还不到两月,桑苗、备寇诸事都只是刚开了个头,尚没有收尾,因为清贵的主记之职就将此职舍弃,匆匆离任,既非‘义’,也有损圣人的教导:‘有始者必有终’。……,且待贞将繁阳治理稳当,再说此事不迟。”
文直肃然起敬,说道:“君不以繁阳为轻,不以主记为重,言出必行,有始有卒,真古之特立独行者、今之豪杰之士也。”
“文君谬赞,愧不敢当。”
文直将荀贞送到官寺门口,两人作揖相别。
……
因为荀贞很少休沐回家,故此刚才在与朱敞辞别时,朱敞特地准了他一天假,交代他回家看看。荀贞不是个矫情的人,虽然拒绝了接受拔擢,但对朱敞的这个好意并没有拒绝。离开官寺的大门,上了大道,正准备往高阳里去,迎面来了三四个人。
这三四人皆短衣佩刀,牵马步行,后边三人的年龄都在二十出头,最先一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路上人来人往,他们几人,包括那少年在内都身高体壮,又牵着马,甚是显眼。
荀贞本待让到一边,等他们先过,谁知这几人却直奔他而来,随即听到身后有人惊喜说道:“二郎,你来了?”荀贞回头看去,见说话之人却是文直。
那三四人来到近前,文直见荀贞还没走,便拉着那少年过来,给他介绍:“荀君,这是我从兄之子,姓文名聘。……,二郎,这位是荀家俊杰,八龙之侄、公达之叔。”
“文聘?”荀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文直,又转眼看那少年,见他浓眉大眼,虽还未及弱冠,但嘴唇上已毛茸茸地长了不少胡须,并不显得稚嫩,反倒有一股粗豪之气。他拍了下额头,心道:“文直、文直,南阳宛人。……,哎哟,听到他这个姓时,我就该想到文聘!”
他前世时看过三国的书,当然知道“文聘”这个人,虽不知是不是南阳宛人,但却知其曾在荆州刘表手下为将。而南阳郡,可不就是属於荆州么?
“也不知这人是否就是那个文聘?”他虽存疑,但却隐约觉得,十之**就是“那个文聘”了!又想道,“若就是那个文聘,观其年龄,现在竟然还没弱冠?”
自穿越以来,他已见过不少“名人”了,只荀氏的荀彧、荀攸两个就是“重量级”的,此时突然路遇文聘,倒也不是十分惊奇。那少年人文聘听了文直的介绍,将缰绳丢给伴当,撩起衣袍,便在路边冲荀贞行跪拜之礼,口中说道:“南阳文聘,拜见荀君。”
荀氏名重天下,便不说荀淑、八龙一脉与荀衢祖、父一脉的声望,只说他们曾任过的官职,党锢之前,荀淑与八龙大多都当过县令,荀衢的祖、父、叔更是多任二千石的高官,虽说文氏在南阳也算大族,但不管是名望还是仕宦,拍着马也赶不上荀家。
所以,文聘一听当面是荀家子弟,尽管不知“文若”是谁,也是毫不犹豫地立刻跪拜。他是文直的从侄,当然不好与荀贞同辈论交,因行子侄之礼,跪拜相见。
荀贞定了定心神,微笑着将之扶起,笑道:“无需多礼。你我年岁不大,平辈论交即可。”
文直不乐意了,笑道:“那怎么行!你我同县为吏,份属同僚。你与他同辈论交,我怎么办?我也与他同辈论交么?”
荀贞打量文聘,向文直称赞说道:“君家侄年未弱冠,已如此威武雄壮,又举动有节制,可谓文武双全,再过十年,国家将又添一良臣啊!”既隐约猜出此人就是“那个文聘”,他当然不会吝啬赞誉之词,问文聘,“可有字?”
通常来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不过也有例外,所以荀贞有此一问。文聘答道:“今次离家时,家祖为聘取了一字,为仲业。”
文聘文仲业,必是“那个文聘”无疑了。
“‘聘’者,访也;‘业’者,篇卷也。乃祖对你深寄厚望!”荀贞夸了两句,文聘闻言甚喜。荀贞略顿了一顿,问道,“仲业是从南阳来的么?”
“是。”
“长途数百里来我颍阴,必是有事来找你的叔叔了?”
文直代为答道:“也没甚么事儿。上个月我从兄写了封信来,说二郎今已十六,仰慕颍川群贤,有意来依我游学。”
“噢!原来是这样。”
荀贞脑筋急转,暗暗想道,“原来是来颍川游学,难怪他祖父提前给他取了字,他的名与字加在一起是‘访问篇卷’,可不正是求学之意么?……,只是怪哉,以前看三国书时,却怎么不记得有此一节?说文聘少年时曾游学颍川?”
他瞧了文直与文聘一眼,见他俩也正看着自家,心中一动,接着又想道:“文氏虽可称南阳大族,但并无名士、大儒,至多一地土豪罢了,而这文聘的体貌虽然雄壮,但我在颍阴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应该是没有过什么出色的事迹,不像夏侯惇,年十四为师杀人,远近皆闻,服其孝勇胆气。……,或许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文聘游学颍川时,没有能得到颍川名士们的青眼,故而默然无闻、史籍不载?”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儿。
在他的印象中,文聘的名声没有关羽、张飞、张颌、张辽等等名将们大,可应该也算一员良将,而且好像当过太守,文治武功应该都不错。
他想道:“方才慨叹人生如朝露日晞,转眼就碰见文聘,这是天意么?”他一向都是当机立断的人,当即作出决定,心道:“‘天赐不取,反受其咎’。没想到我这一次来县廷,居然能捡到这么一个‘大漏’!”因笑道,“仲业年未弱冠便辞父母,远千里,求学外州。马伏波曾言‘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仲业可谓是‘少年坚壮’了!你既有王世公的志向,我虽不才,也愿鼎力相助。……,这样吧,你远来初到,且先随你叔叔把住处安置好,若是有意,等过几天,我给你引见我族中长辈,如何?”
文直拉着文聘长揖到地,说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
荀贞走得远了,回头看时,文直与文聘还站在原地未动。见他回,两人又都长揖。目送着他远去,文聘问道:“阿叔,这位荀君也在县中为吏么?”
“不错。”
“我见他赤帻佩刀,没有绶印,腰间插了一块木板,倒像是亭长的装束?”文聘年纪不大,心思缜密,早在看荀贞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奇怪,只是他少年老成,没有当即就问。这会儿等荀贞走远了,才将疑惑道出。
文直与荀贞接触得不多,今天是头次见面,但听朱敞提过几次,这几天又在县中多闻他在繁阳亭的所作所为,所以自认为对荀贞还是有些了解的,说道:“荀君出身高阳里荀氏,以荀氏的声望,不肯来县中为吏,主动请求任一亭长,奇人奇志。二郎,你万不可因此小觑!”
“是,是。”文聘口中答应,脸上不以为然。
“我知你自小便有大志。汝南陈仲举年十五言‘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你常以此自比。但须知,一室不扫,如何扫天下?这天下缺的不是豪言之辈,而是肯踏实做事的人!……,你可知道,今日荀君来县廷是为何么?”
“为何?”
“他任亭长不到两个月,美名传到县中,县君因欲拔擢他为门下主记。”
“不到两月,擢为主记?”
荀贞尽管出身荀氏,族中的声望会给他的仕途一个很大的帮助,但是若无卓越的政绩,县令也绝不会在他任亭长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就想要将之拔擢为主记。文聘顿时来了好奇,问道:“他在亭中都做了什么?”
“你先别管他都做了什么,你可知他是怎么回答县君的么?”
“怎么回答的?”
“‘亭长,我所愿也,今因美职弃之,有始无终,非义也’。”
“……,他拒绝了?”
“正是。”
文聘抬眼往远处看,荀贞的身影已消失在了人流中。
“荀君年方弱冠,比你只大几岁。在我看来,你的志向虽大,但虚无缥缈,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陈仲举的,而荀君的志向看似虽小,深不可测。”
文直博览群书、眼光独到,文聘一向很服气他,改变了不以为然的态度,虚心地问道:“因为他辞主记不就,所以深不可测么?”
文直摇了摇头,说道:“若他只是自请为亭长,我也许会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志向的庸人;若他只是辞谢拔擢,我也许会认为他是一个志向高洁的士人。但如今却是,他自请为亭长后,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使得黔称颂、轻侠俯,德化远至外亭,引乡中豪强折腰,分明是个真有才干的人。有如此的才干,他却请任亭长、不为县吏,今天更又辞谢县君的拔擢,他的志向,我实在是看不透,只能勉强说他是一个不顾人之是非,坚守自道的豪杰之士!”
文聘仰着头想了半晌,说道:“的确让人看不透。”
“我随朱君来颍阴已有数年。荀、刘家中的贤人、俊才,我大多见过。有的人志向高洁、不应朝廷征辟,有的人志向远大、欲为国家栋梁,有的人才思敏捷、下笔万言,有的人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此辈诸子固然皆贤人俊士,但他们的志向,我一眼就能看出,唯独荀君,看不透,……,看不透。”文直连连摇头,似是感慨,又似是迷惑。
听完了文直对荀贞的评价,文聘再又忍不住抬望眼,往远处看,只见行人来往,牛车吱呀,哪里还有荀贞的身影?
62 赐字
2点服务器要自动更新,刚写好这一节,还没修改,先传上吧。[www.uu234.com]
——
荀贞回到高阳里,刚进家门,正与女婢唐儿说话,有人来找。
院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来人很守礼,敲了两下门,没有进来,在外等候。
荀贞迎出去,见这人年约十七八,身材长大,相貌秀美,穿着一袭黑衣,未近及前,先闻淡香。不是别人,正是荀彧。
“文若?你怎么来了?”荀贞又奇又喜。他早想与荀彧处好关系,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两人虽同里居住,又有同族情分,但一向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他说道:“你可真是个稀客!上次我回来,去你家拜见族父,刚好你们去了许县,没能见着。……,什么时候回来的?”
荀贞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但见到荀彧,忍不住话多了起来。
荀彧喜好熏衣,从十四五岁起,就每将衣服熏染得香气扑鼻,此时荀贞来到他的近前,这香味越袭人了。不过,虽然袭人,并不浓,而是清淡宜人,配上如水的凉风吹过,香味飘散,使人恍惚如在早春二月。他年纪比荀贞小,执礼甚恭,作揖行礼,答道:“回来快半个月了。”
“还站在门口作甚?快进院来!”
“四兄,弟就不进去了。今天来,是奉了家君之命,听说四兄回来了,家君想见你一见。”
“我这刚进家门,族父就知道我回来了?”
荀贞话音未落,回想起来刚才进高阳里的时候,在巷子里碰见了荀彧家的一个小婢,可能就是那个小婢给荀绲说的。如今荀氏族中,荀绲的威望最高,他有召,不能不去。荀贞爽快地应道:“好。等我换过衣服,就立刻去拜见族父。”
他穿的还是亭长打扮,这样就去见荀绲未免太过失礼。请荀彧稍等,他去到后院屋中,换了一身方领的儒服出来,并破天荒地戴上了章甫冠,且脱下了穿了两个月的麻履,换上了丝履。
麻履很便宜,是穷人们穿的,荀贞既下到地方为亭长,自然要平易近人,所以在亭部中他从来都是只穿麻履。丝履就很昂贵了,荀贞家饶有家财,也只有两三双丝履而已。为了拜见荀绲,特地换上这一身行头,他倒并非为了炫耀,主要是为表示尊重之意。
“好了,咱们走吧。”
荀彧却没有动,示意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耳边,微笑着说道:“四兄,你忘了加帻。”
前汉戴冠不加帻,本朝习俗,戴冠要加帻,帻耳的长短与冠相称。荀贞抚额,失笑说道:“闻族父相召,一时心急,竟将帻巾忘了!……,文若,你再等我片刻,马上就好。”提起宽大的儒服,回到后院,不多时,加了帻巾出来,远远的就对荀彧笑道,“如何了?”
“人要衣装”。荀贞的底子本不差,荀氏的基因好,高阳里诸荀皆相貌堂堂,他原先穿戴亭长的衣饰时已然不俗,此时换了长衣博袖的儒服,腰间束带,高冠丝履,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荀彧是个稳重人,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说道:“四兄既装束停当,便请随小弟走吧。”
……
从荀贞家出来,走不多远,就是荀彧家,进入院内,登堂入室。
屋室不太大,窗明几净,一个老者坐在榻上,面向屋门、背对窗户,正临着案几在写字,可能眼神不是太好了,伏着头,离案几很近,听到脚步声响,抬起了脸,容颜苍老,胡须稀疏。
荀贞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在门槛处,一丝不苟地提起衣角,跪拜俯,口中说道:“荀贞拜见大人。”
这老者就是荀绲,神君荀淑之次子,“八龙”中的第二龙。他放下毛笔,揉了揉眼睛,和气地说道:“贞之来了?起来吧。”
荀贞没有就此起身,而是再拜稽,说道:“贞今天受县君之召,未时方到县里,刚从官寺回来,正准备来拜见大人,即蒙大人召唤。……,请恕罪!”
“自家子侄,不必如此。你起来吧。……,文若,拿榻来,给贞之坐。”
荀贞是族兄,所以他下拜的时候,荀彧也跟着下拜了,闻言起身,拿了一个坐塌过来,请荀贞坐上,自己侍立一侧。
……
高阳里诸荀上百口,其中最显要的是荀淑、八龙这一脉与荀昙、荀昱、荀衢这一脉。如今,荀昙、荀昱已经故去,而荀淑这一脉,虽荀淑也已亡故,但八龙多在,就又胜过荀衢一脉了。
而又在“八龙”之中,论长幼,龙荀俭早亡,荀绲排行第二,年岁最高。论在天下士子中的名望,三龙荀靖与六龙荀爽最为出名,荀靖五十而卒,已经死了,荀爽名声在外,受党锢之祸,远遁汉滨,不在家中,其余“诸龙”名声相仿,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以年高者为尊。所以,荀绲是如今高阳里荀氏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荀贞对他执礼如此的恭谨,不止是看在荀彧的面子上,更也是因为他在族中的地位。
一个婢女捧着漆盘进来,弯着腰,奉上温汤。完了后,又倒退着小步退出。等她出去后,荀绲问道:“你今日归家,是因受县君之召么?”
“是的。”
“县君召你何事?”
“贞在繁阳,略微做了点事,很惭愧,被县君知道了,故此召我相见。”
“你在繁阳做的事,我也听闻了。这几天县中都快传遍了,都说你不坠我荀家高名。我今召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县君都对你说什么了?”
“县君以仇季智比我,以王涣自居,说不欲使其专美在前,有意擢我为门下主记。”
“仇览少年读书,四十岁的时候方才被县召补吏,选为蒲亭长,任职后,劝人生业、整治剽轻,躬助丧事、赈恤孤寡,令子弟群居、使之向学,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地方上才‘大化’。并因以德行感化不孝子陈/元,乡人为之谚:‘父母何在在我庭,化我鳲枭哺所生’。因此才美名远扬,被王涣听闻。……,你年不过二十,任繁阳亭长不足两月,虽稍有美名,但如何能及仇季智?”
“是。贞亦自觉不如。”
“你幼年知学,冲龄求教,自拜於仲通之门,请为弟子。我与你见的虽不多,但也听仲通说过,知你素来读书用功,肯下功夫,当知古贤人之言。《易》云:‘谦,德之柄也’。你今虽稍有名声,切不可自满自大。”
“是。”
“县君欲擢你为主记,你怎么应的?”
荀贞听出了话头,荀绲今天召他来,看来是为了敲打敲打他,免得他因略有美名便得意忘形,因而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尚书》云:‘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贞既知远不及仇季智,又牢记先贤之言,因此婉拒了县君。”
荀绲点了点头,说道:“你能知道这点,不枉是我荀家子弟。”把荀彧叫到案前,示意把他刚才写的字拿起来,对荀贞说道,“我年老了,族中又子侄众多,以前少与你见面,和你说话也不多。这幅字,你且拿去,要以之自勉。”
字是写在帛上。荀彧交给荀贞。荀贞展开观看,见上边古朴的篆文,写了一句话,正是荀绲适才说的那一句“谦,德之柄也”。这看似只是一幅字,但荀贞心知,代表的含义就太大了。
高阳里诸荀百口,虽同为荀氏,但亲疏远近各有不同。荀贞家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户,并且与荀绲的亲戚关系比较远,这也是为什么荀绲以前“少与他见面”的缘故。他穿越后,尽最大的努力与荀衢搭上了关系,但是与荀绲一脉的关系却一直得不到拉近,要不然,也不会至今与荀彧仍只是泛泛之交。——眼前的这幅字,代表的意义就是荀绲认可了他。
想当初,他才任亭长时,族人多不理解,荀绲一脉虽没说过什么,但想来也是小看他的,或许只是碍於荀衢的脸面才没有出言制止。他任亭长后第一次回家,来拜见荀绲的时候,荀绲长子对他的态度不就淡淡的么?
他想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在繁阳亭做的那几件事,买桑苗也好、抚慰孤寡也好,本质都是为了拉拢人心,以打造班底,好在将来的乱世中保全自家性命。却没有想到,竟然因此先得到了县君的赞誉,又继而得到了‘族父’的赐字,扭转了他对我的看法。”欣喜之余,不免又有点迷惑,“只我在繁阳做的那点事,就能有这样的功效?得县君赞赏尚在情理之中,但荀氏名人辈出,又怎会将我这点小小的成绩放在眼里?”
虽然疑惑,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恭敬至极地将字收好,跪拜感谢:“多谢大人赐字,贞必以为座右铭。”
“你与我家诸子都是同辈兄弟,以后可多多来往。”
这句话更为意外之喜!荀贞的目光立马就转向了荀彧,荀彧微笑相对。
……
荀绲毕竟年纪大了,说了会儿话精神就有些不济,荀贞知趣,不等他话,主动告辞。由荀彧陪着出了堂门,正待往外走时,荀彧说道:“四兄,不知你现在可有空否?”
“怎么?”
“我有一个阳翟来的朋友想见见你。”
63 同道
“阳翟来的朋友?”
荀贞与荀彧见面不多,对他的朋友并不了解,但想来能与荀彧交上朋友的总非寻常之士,再加上这是荀彧头次邀请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欢喜应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文若乃我族中英才,你的的朋友定然也是出类拔萃之人,既然他想见我,断无不见之理。|www.uu234.com|……,请前边带路罢。”走了两步,又有点奇怪,问道,“不知尊友是谁?为何想要见我?”
荀彧温文尔雅,微笑说道:“四兄见了就知道了。”顿了顿,略微放慢脚步,回过头,又道,“四兄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以四兄的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荀贞莫名其妙,呆了一呆,说道,“文若为何突出此言?这是《论语》开篇的第一句话,咱们幼年读书时,不都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么?”
荀彧解释道:“是这样的。……,刚才四兄未来前,我正与我的那个朋友辩论此句之意。”
“……。”
荀贞越不懂他的意思了,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话之意,蒙童亦知,有何值得辩论的地方呢?”
“四兄以为此话何意?”
“……,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不是很令人高兴的么?”荀贞答完,反问道,“难道不是这个意思么?文若以为此话该当何解?”
“我也是这样理解的。”
荀彧也是这样理解的,但他却与“他阳翟来的那个朋友”辩论此句的意思,也就是说,“他阳翟来的那个朋友”不是这样理解的。荀贞颇有兴趣地问道:“然则如此说,就是你的朋友不这样理解了?……,他认为该作何解?”
“他认为应该与前一句和后一句联系在一起理解。”
“怎么说?”
“前句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后句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句联在一起,意思就是:‘我的学说,要是被时人采用了,那就太高兴了。退一步说,如果没有被时人采用,可是有很多朋友赞同,纷纷到我这里来讨论问题,我也感到快乐。再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被时人采用,朋友们也不理解我,我也不怨恨,这样做,不也是一个有德的君子么’?
荀贞从前世到现在,从求学读书至今,从没听过这种解释,他楞了会儿,说道:“‘学而时习之’,将‘学’理解成‘学说’,将‘时’理解成‘时代’,将‘习’理解成采用。……,似也有道理,能自圆其说,成一解释。”
他琢磨了片刻,又说道:“如此一来,这三句就不是分裂的,而是连贯一气的了。……,并且这三句话是《论语》开篇之第一段,按此理解,竟是在点名《论语》一书的主旨了,‘我的学说如被时人接受,我将很高兴;如不被时人接受,我也不怨恨’,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夫子也正是这样的人啊!”
他一门心思思忖,在进了后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院中的树木,险些被枝杈将“冠”勾掉,惊醒回来,扶正了冠帽,拉住荀彧的衣袖,又问了一遍:“文若,你这个朋友是谁?”
这个“新的解释”令人耳目一新,绝非死读书的人能够想到的,非得思维与众不同者,也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人,或者就是说:只有“奇才”才有可能想出来。重点已不是这三句话的本意到底是什么,而是这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而是“到底是谁竟能想出这层意思”?
荀彧笑道:“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先前出门来拜见家君时,四兄忘带帻巾;今闻鄙友言论,又拽我衣袖。四兄,你我见面虽不多,但我久知你是一个稳重少语的人,今日为何接连失态?”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荀贞的手中抽出。
荀贞也现了自己的失态,不过他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哈哈一笑,说道:“忘带帻巾,是因为敬重;拽你衣袖,是因为心急。”
“为何而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两人相对而笑。荀贞第三次问道:“请问尊友何人?”
“阳翟戏忠。”
戏忠是谁?荀贞不知道,但他知道另外一人,也是姓“戏”,而且就印象中来说,似乎整个汉末三国就这一个姓“戏”的,并且刚好这个人也是阳翟人。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戏志才?”
“咦?四兄也知此人名字么?”
荀贞欣喜难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连连说道:“曾有耳闻、曾有耳闻。”
荀彧站定脚步,诚恳地说道:“四兄既曾闻此人姓名,应该知道他生性放达,不喜受礼法拘束,等会儿四兄见到了他,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多多包容。”说完了,长长一揖。
荀彧是个厚道人,事亲以孝,待友以诚,这还没等着领着荀贞见到戏志才,就趁着这个话头,先代戏志才给荀贞赔礼,请求荀贞多多包涵。
荀贞心道:“还没见着人,就先替戏志才给我‘赔罪’,对朋友可谓尽心尽力了!对朋友尚且如此,何况对亲人、族人?难怪他与族人的交往虽然不多,但却没有一个说他清高孤傲的,凡提及文若之名,就算再挑剔的族人也无不交口称赞。”
他正色说道:“文若你这是干什么?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能与他交好,我就不能包容么?况且,难道说只有戏志才不是礼教中人么?子曰:‘无友不如己者’。交朋友主要看的是‘志同道合’四个字,只要是同道中人,别说不守礼节,就算杀人放火,我也一样倾心相待!”
荀彧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如春风拂面,重迈开脚步,边走边说道:“四兄,戏志才对你的评价真对!”
“噢?他评价过我?……,怎么说的?”
“四兄可知今日为何家君召你来见么?”
“为何?”
“昨天下午,戏志才来了颍阴。他来了后,先没来找我,而是在县中转了转,听到了一些对你的传闻。傍晚时分,来了我家,登门就对我说:‘你们荀氏又出了一个俊才啊’!我因问之,才知他说的是四兄你。我就问他‘为何如此说’?他例举了四兄在繁阳的作为,最后评价说道:‘你的这个族兄有大才而甘愿自屈在十里之地,必有非常人之志’。”
“‘必有非常人之志’?”
荀贞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不是因为他觉得戏志才这个评价不靠谱,而是因为他觉得被戏志才说中了心事。
自从他在繁阳亭做出了点成绩后,有人夸他有干才的,有人夸他爱民的,有人夸他导人向善的,也有人说他能折服豪强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人由此认为他有“非常人之志”的。文聘的从叔父文直算是眼光比较独到的,也只是在背后说他“深不可测”而已。不过细细想来,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全性命”,在绝大多数的当时人还没有意识到即将会有黄巾生乱的背景下,他的这个志向也确实可谓“非常人之志”了。
荀彧说道:“是啊,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因而将他的话转告了家君。实话对你说吧,四兄。家君自从许县归来后,这些天甚少出门,对你在繁阳的美名其实并不知晓。听我说了后,才起意见你。正刚好,你就回来了,於是便遣我登门相邀。”
“原来如此!”
荀彧要是不说,荀贞还真不知道其中曲折,他心道:“刚才我还奇怪荀氏人才济济,怎么我在繁阳亭的这点小事也能入‘二龙’的眼中?原来竟是戏志才的功劳。”
两人还没见面,荀贞就要感谢戏志才了。他说道:“贞愚陋,常人一个而已,‘非常人之志’实不敢当,但是文若,你刚才说‘戏志才对我的评价真对’,怕指的不是这个吧?”
“有非常人之志”不能解释荀贞“难道说只有戏志才不是礼教中人”这一问。荀彧颔,答道:“戏志才在说了你有非常人之志后,向我打听你去当亭长的前后经过后,听完后喟然叹息,说:‘你的族兄以荀氏的身份,自请去做一个亭长,不在乎世人的非议,是我的同道啊’!故此,叮嘱我务必请你来见上一面。”
荀贞心道:“因为觉得我‘不在乎世人的非议’,所以就觉得我是他的同道?”
……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荀彧的住处,推门进去。
室内的布置很简单,床、榻、案几而已。
这是荀贞第一次来他的屋中,但第一印象却不是“简朴”,而是书简极多,地上、床上、榻上、案几上,几乎到处都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卷卷的竹简。
在竹简中,有一人高冠、华服、丝履,正盘腿坐在地上。
64 戏忠
从新书到现在,这一节是写的最烦躁不堪,最不满意的。/www.uu234.com/也许是这几天在家待的了,晚上决定去放松一下,换个思路也许好点。
——
荀贞见室内坐了一人,打眼观瞧,只见这人衣饰华丽,相貌极美,如冠玉,正俯身翻查竹简,长袖委地,风神曼妙,飘飘然如天仙下凡。荀彧的面貌已很清美了,这人比荀彧还要更美上三分。——如果不是先入为主,荀贞恐怕就要误会他是女扮男装了。
这人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瞧见荀彧,展颜而笑,恍惚如春花绽放,令人不敢直视。荀贞心道:“这戏志才居然是一个如此美男子?”在他的想象中,戏志才应是个气貌雄伟的奇男子,再不济,也该是个魁昂的好男儿,却怎么长相竟如好女?
他想归想,没耽误了手脚上的动作,撩衣长揖,说道:“志才兄,久闻大名了,今日终得一见。……,在下荀贞,见过足下。”
那人没有起身,而是大笑起来,对荀彧说道:“文若,令兄的眼是不是不太好呀?”
荀彧本来也哑然失笑,但在听了这句话后,顿收笑容,斥道:“玉郎,怎可如此无礼?”将荀贞扶起,解释说道,“他不是戏志才,是六姐的次子,名叫辛瑷。”
“六姐的次子?”荀贞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尽管认错了人,还受了一句讥讽,但他却毫无尴尬,顺势起身,笑道,“是我眼拙!辛君坐竹简中,如芝兰玉树,我早该想到除了姑家的‘玉郎’,还能有谁有这样美妙的姿容呢?”
荀氏是颍阴大族,名重天下,结的婚姻也都是远近名门、豪右。
比如荀彧,他的妻家唐氏便是郾县大族,他的老丈人唐衡已经去世,但在世的时候因有诛灭外戚梁冀的功劳,被封为“汝阳侯”,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五侯”之一,人号“唐独坐”。——后人有一句十,所谓“轻烟散入五侯家”,说的就是这个“五侯”。
再比如这个“六姐”,是荀衢的妹妹,荀攸的亲姑姑,嫁给了阳翟辛家。
辛氏是阳翟的大族,族中颇有名人贤士,荀贞早前在家时曾听荀衢说过,知道他们族里晚辈中有三个人最出名,一个是辛评、一个是辛毗,一个便是这个“辛瑷”。前两个是以才智出名,“辛瑷”则是以容貌出名,因其容貌秀美,面如傅粉,故被乡人美称为“玉郎”。
按说,辛瑷与荀攸是堂叔侄的关系,他们两人应该比较亲近才对,但一则荀攸比辛瑷辈分低、年龄却大他好几岁;二来荀彧与他辈分相同、并且年岁相仿,因此,辛瑷反倒与荀彧的关系很好,而与荀攸极少见面。——他与荀攸见面都少,更别说荀贞了,两个人这是初次相见。
辛瑷人长的美貌,名字也起的好,“瑷”,美玉也。“辛瑷”,谐音“心爱”,也由此可见他的父母、族人对他是多么的喜爱。万千宠爱在一身,性子难免就会有些骄狂,他见荀贞受了自家的讥讽,不惭反笑,啧啧称奇,以手指之,对荀彧说道:“这就是被戏志才盛赞‘有非常人之志’,引为‘同道’的荀贞之么?”
荀彧对他的不礼貌大为不满,走到他的身前,板着脸说道:“贞之,我兄也。玉郎,你自幼受学,难道不明白做人的道理么?怎么能在弟弟的面前对兄长不敬?”
辛瑷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也没再说什么了。
荀彧与辛瑷一站、一坐,两人在一块儿离得很近,荀贞看着他俩,笑道:“玉郎轩轩如朝霞,文若濯濯如春柳。和你们两个一比,我自惭形秽啊。”对辛瑷一系列骄狂放/荡的言辞举止,他视若不见,充耳不闻,好像被嘲讽的人不是他似的。
荀彧问道:“志才呢?”
“行清去了。”
行清,是当时人对厕所的称呼。正说间,门外一人走近,离屋门还挺远,就大声说道:“文若,你家这粪溷地上也太滑了!刚才有只黑彘从溷前跑过,我只顾探头看,没留意脚下,差点摔倒,掉到里边去。”
辛瑷闻言大笑,说道:“可惜,可惜!”
那人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没掉进去。……,你这要掉进去了,文若家岂不就也出一晋侯么?”
“玉郎,我倒不介意成一晋侯,只是难为你一个美男要学那负景公出厕的小臣,我於心不忍。”
他们说的“晋侯”这段典故,荀贞是知道的,讲的是晋景公吃饭太饱,上厕所,结果没站稳,掉进了粪坑中,“陷而卒”。晋景公有个小臣,早上梦见“负公以登天”,等到中午,知道了晋景公淹死在厕中的事儿,就把他背了出来,“遂以为殉”,给景公殉葬而死。
这人大步来到室外,脱鞋入内,一边与辛瑷说话,一边打量荀贞,问荀彧:“这位就是令兄么?”他出厕后洗了手,这会儿还没干,随便在衣袍上抹了抹。
荀彧答道:“是的。”给荀贞介绍,“四兄,这就是我的朋友,阳翟戏志才。”
……
荀贞转眼看了看辛瑷,又看了看戏志才,心道:“这反差也太大了。”
实事求是地讲,戏志才的长相并不丑,中人之姿,但他的穿着打扮很随意,青色的长袍上边皱巴巴的,没有戴冠,也没有戴帻,只扎了一个髻,髻还没扎好,乱蓬蓬的,就跟刚睡醒一样,长脸,眼睛不大,如篾条。颔下有须,胡子长得不错,又黑又亮。
辛瑷华服貌美,荀彧清美衣香,他们三个人站在一块儿,戏志才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原本荀贞说“自惭形秽”,这戏志才一来,他也不必“自惭”了,行礼说道:“在下荀贞,见过足下。”戏志才把手擦干净了,还礼说道:“阳翟戏志才,见过足下。”
……
荀彧请他们落座,诸人分宾主入席。
荀贞既知戏志才的大名,当然不会以貌取人,很恭敬地说道:“在下久闻戏君高名,早就想与足下一见,今日得偿所愿。”
“志才浪荡乡里,有何高名?要说名声,至多‘好赌、好色’四字而已。”戏志才一双眼没离开荀贞,从进门到现在已细细打量多时,说道,“荀君之名,我是昨日方闻。昨天下午我来找文若,进了颍阴城见有人在垆中六博,一时手痒,便和他们玩了起来,……。”说到这里,他笑着转看荀彧,接着说道,“谁知昨天手背,连输了十局,不但把钱全输光了,还欠下了三百余赌债,被扣在垆中不让走。好在有文若,得了信后,即立刻拿钱去将我赎了回来。”
在见戏志才之前,荀彧给荀贞介绍的是:“昨天下午,戏志才来了颍阴。他来了后,先没来找我,而是在县中转了转,……。”原来这个“转了转”是和路人赌博去了。
大老远的跑来访友,到了地方,不去找朋友,却凑到路边与人赌钱,等把钱输个精光,欠下赌债被扣住不让走后,这才想起来找人去通知朋友,叫来赎买自家。
——这戏志才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荀贞与他这是头回见面,按常理来说,谁不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呢?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讲这些丢脸事儿的。便是连那荀彧不也在替他隐瞒么?他倒好,见面说不到三句话,就将此事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了。
荀彧了解他的脾气、性格,微微苦笑而已。辛瑷笑得前仰后合。荀贞面带微笑,安静地坐着,聆听不语。
戏志才接着说道:“昨天那场赌局,虽破了些财,但却也让我听到了足下的名字。”
“噢?”
“在垆中的喝酒的酒客,十个里边得有两三个都在说足下在繁阳亭的作为。”
“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足下想干什么?”
“此话怎讲?”
“足下名门之后,有干才而屈就繁阳,不顾世人非议,收揽民意、蕴藉声价,结交轻侠,厮养壮士,恩威并施,欲得彼辈死力,使其为君效死。”他睁大了眼睛,目光清澈凌冽,直视荀贞,说道,“今君之名已入县廷,君之爪牙已备亭部,而君之志不知终於何为?”
荀彧悚然抬头。
辛瑷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说道:“区区一亭,十里之地,何来声价、爪牙?志才,你吓唬谁呢?”
荀贞微微一笑,答道:“玉郎所言不错。‘一亭之地,何来声价’?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能像仇季智一样为一方百姓做点事就心满意足了。”见戏志才还要再说,他反问道,“不知足下志向为何?”
戏志才熟视荀贞良久,莞尔一笑,不再追问,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杨子云《解嘲》中云:‘立谈而封侯’。此我之志也。”主动岔开话题,接着刚才晋景公的话题,说道,“昔日晋景公诛赵氏满族,而复立赵氏孤儿。《传》上只说是因受韩厥之劝,你们知道韩厥是怎么劝的么?”
荀彧饱读诗书,答道:“韩厥劝他说‘怎能忘记赵衰、赵盾的功劳?怎能让他们断绝香火’?”
“晋景公若念赵衰、赵盾之功,当初就不会诛灭赵氏满族,怎么可能只因为韩厥的这一句话就又复立赵武呢?……,韩厥当时其实说的还有别的话。”
“什么话?”
“韩厥说,‘如果这样做了,一定能得到赵氏的涕零感恩’。景公问道:‘可我如果这样做了,不是就证明我以前错了么’?韩厥回答道:‘公乃万乘之君,以千里之地,示宽容於天下,纵错,错而改之,人必仰之,四海杰出之士肯定奔走而至矣’。因此才说动了景公。”
辛瑷奇道:“是这样?”
戏志才笑对荀贞说道:“君能为亭长,皆因天子稍解党锢的缘故。当今天子今日的举动,颇有昔日景公之风啊!”他说起党锢之祸,在座诸人的兴趣顿时都从荀贞身上转移到了此处。
荀彧叹道:“两次党锢,士大夫为之凋零,国家为之残破。希望能如志才你说的那样,天子能知过而改,要不然早晚会生变乱。”
辛瑷的兴趣更多的却在戏志才适才说的那几句韩厥与晋景公的对答,追问道:“志才,我知你读书多,韩厥、景公的那几句对答,你是从哪里看来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想当然耳。”
65 短歌
荀贞直到回家后,还在想戏志才的那一句“想当然耳”。www.uu234.com什么样的人才会用一句“想当然”来光明正大地杜撰古人的故事呢?再回想起从荀彧口中听到的他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句别出蹊径的理解,荀贞只能说,戏志才的确是一个不同於常人的奇人。
他在荀彧家待了一个下午,与戏志才言谈甚欢,直到薄暮才告辞离去。
离开时,他再三邀请戏志才去繁阳亭,好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戏志才答应了,不过没有确定何日会去,只说等有空的时候。
荀贞觉得他这一次回城回得太值得了,先见文聘、后见戏志才,接连见了两个汉末的才俊,三国的名人。他想:“该怎么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呢?”心思全在这上边,乃至回到家后与唐儿说话都是心不在焉的,最终粗略定下两条。
一条针对戏志才,戏志才奇人奇才,不是施点恩惠就能得到他效劳的,不能着急,只能慢慢来,暂且先等他来繁阳相见就是。如果他一直不去,说不得,要去阳翟寻他。
一条针对文聘,文聘是来游学的,可以通过这一点来亲近他。荀氏的诸贤们,“八龙一脉”的关系与荀贞比较生疏,但荀衢与荀贞的关系很好,突破口可以放在这里,可以请荀衢来当文聘的老师。
计议已定,他草草吃了晚饭,就出门去荀衢家。荀衢下午喝多了酒,睡到现在还没起。他在室外等了会儿,等来了荀攸。两人多日未见,见了面十分亲热。
荀攸给他开玩笑,说道:“听说你被县君召去,受褒扬了?”
“下午在文若家中见了玉郎。”
“噢?玉郎来了?”
“是啊,还见了一个奇士。”
“谁人?”
“阳翟戏志才。”
“此人之名,我曾听玉郎与文若提过。……,仲父醉了,正在睡觉,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你还等在室外作甚?”
“你认识文直么?今儿从县廷出来时,碰见了他的侄子文聘。”
“怎么?”
“文聘是来求学的。我见他年才十五六,便有志於学,离家数百里,类如王世公。因此便答应替他引荐,想把他推荐给仲兄,在仲兄门下读书。”
“年才十五六?子曰:‘吾十五而学’。这么说,此子倒是仰慕圣人之风了。……,你还不知道仲父么?醉酒之后,往往要睡上一天一夜。你等到明天早上怕也等不醒他。要不这样吧,等他酒醒了,我替你告诉他。你我多日未见,走,走,去我家,拿一坛酒,抵足而眠,边喝边聊!岂不快哉!”
荀贞和荀攸自小相识,同在荀衢门下多年,两人的关系太熟了。荀贞一来“少年老成”,是一个非常好的听众;二则,因有前世的经历与眼界,时不时也会几句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谈异论”,所以荀攸最喜欢与他聊天。两个人挺长时间没见,好容易见着一回,他当然不肯放过,又笑道:“时月不与你交谈,我胸中如有块垒,不吐不快!”
虽然出门来找荀衢时,唐儿满面娇羞的叮嘱他早点回来,但面对荀攸的邀请,荀贞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到了荀攸家,天色已黑。荀攸打了他的妻子去别屋居睡,提来一坛酒,因嫌薪烛气味呛人,也没点烛火,两人便坐床上,借窗外月光,用浊酒助谈兴,从繁阳亭聊起,直说到天南海北。不知不觉,听院中鸡叫,转头看时,窗外晨光浸入,已是清晨,东方已明。竟是畅谈了一夜。
荀攸尽了谈兴,晃了晃酒坛,其中也已空空如也,说道:“这个月我积累下的话、我胸中的块垒就像这酒坛一样,总算说完了!”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是对不住你啦。我好歹还能睡会儿,你要去繁阳,怕是睡不成喽。”
荀贞笑道:“‘宰予昼寝,朽木不可雕也’。”
“‘始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贞之,你舍门下主记不为,而一定要去做繁阳亭长,问你原因,你说是想为百姓办点实事。我该相信你的‘言’呢?还是应该观你的‘行’呢?”
两人相对一笑。
……
虽然一夜未眠,荀贞的精神还不错,从荀攸家出来,他没有再多做停留,回家牵了马,交代唐儿几句,便返程归去繁阳,早上人少,一路马行甚,一个来时辰就到了亭舍。今天刚好是里民们操练的日子,在舍院门口碰上了杜买、黄忠、陈褒诸人。
“荀君回来了!”
“县君召你去官寺,是为何事?”
“吃饭了么?”
诸人七嘴八舌地问候。荀贞一一回答,把马放好,先去后院与许仲说了几句话,问了下他的脸伤,见没什么大碍,这才又去前院拿了块饼子,一边吃,一边与陈褒诸人说着话,奔操练场地而去,重新开始了日常的工作与在亭舍中的生活。
……
五天后,休沐的那一天,因记挂文聘之事,荀贞又回了一趟县城。荀攸已经与荀衢说过,尽管荀衢日渐懒散,但看在是荀贞介绍的份儿上,也还是同意收起为弟子了。
文聘非常高兴,拜师之后,一定要请荀贞、荀攸吃酒。
见推辞不过,荀贞索性说道:“仲业年幼,怎能由你做东?这顿酒饭由我来当东道主就是。……,也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见我族中后起诸贤。”将酒宴设在了自家,令唐儿打扫院舍,清洗酒杯等诸器具,并安排酒菜。他家中只有唐儿一个女婢,人手不足,又从荀衢家借了几个奴婢过来。
待一切安排妥当,亲自与荀攸两人分别登里中各家之门,邀请同辈、晚辈赴宴。荀彧也被邀请了过来,另外还请了荀悦、荀愔、荀祈等人。
荀悦是“八龙之”荀俭的儿子。荀愔是荀攸的族父。荀祈是荀衢的儿子。这几个人都是荀氏后辈中的佼佼者。本来还想一并将荀彧的几个哥哥,荀衍、荀谌等也都请来,但他们或者有事,或者出外访友了,来不成。不过就算如此,也可谓“济济一堂”了。
盛名之下,无有虚士。荀家名重天下,族中人才辈出,前有老龙,后有雏凤。
文聘跟着荀贞在门口迎客,见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士子高冠儒服,从容进来,揖让升堂,听荀贞一一向他介绍,有的是本人名声已显,有的是祖、父之名天下皆知,观其举止,闻其言辞,无一不是杰出之士,不觉心神痴迷,悄悄地对叔父文直说道:“以往我在宛县,自以为咱们家已是郡县大族,今天见诸荀风范,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国家名族!”
荀贞今日宴请族中的昆弟、诸侄,大家很给面子,能来的都来了。荀贞心知,这必是因前些日荀绲与他见过面,并给以勉励的缘故。若非因此,放在以前,别的人不说,只荀悦、荀彧两个恐怕都请不来。这其中的曲折原委他心知肚明,被邀请来的人也都各自清楚,但文聘不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有诸荀对荀贞皆客气有加,都是很敬重的样子。因而他再看荀贞的时候,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激,并且还有“仰望”的意思了。
今天的来客中,荀悦年纪最长,已三十多岁了,坐在上正中。荀贞是主人,陪坐在侧。其下皆按辈分、年岁,分别落座安席。荀攸与荀祈的辈分最低,坐在了最后下手。
等酒菜上来,诸人齐齐举杯,“饮满举白”,这酒宴就算开始。
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众之才,这番宴饮自又与当日荀贞与陈褒诸人在亭舍的乡野聚饮不同。
酒宴才刚开始,就纷纷有人出来“为寿”。为寿,即上寿,也就是敬酒。荀悦年纪最长,其父又是八龙之,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寿的就是他。其次荀彧,荀彧之父乃八龙之二,又早早地被南阳何顒赞有“王佐之才”,在座诸人中他的名声最显。
再次则就是荀贞了。
不管此前诸荀对他当亭长这件事有何非议,但他如今既先得县君褒扬、继而又得荀绲勉励,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荀攸、荀祈两人并肩跪拜,举杯上寿,说道:“郡县遭疫,民不聊生。君至繁阳两月,赈济穷困、折服豪强,民赖以安。请上雅寿。”
荀攸、荀祈两人是荀贞的族侄,荀贞身为长辈,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谢,他举起酒杯,说道:“敬举二君之觞。”一饮而尽,亮出杯底,表示已经喝完。
诸荀敬酒罢,文直以目示意,让文聘也去敬酒。
文聘一来年纪小,二则是荀衢新收的弟子,按辈分来说是荀贞的“师弟”,三者若无荀贞的引荐,他也进不了荀衢之门,所以既为表示敬重,也为表示感激,他没有入席,而是侍立在荀贞的身后伺候,此时看见文直的暗示,在请示了荀贞后,便也出来敬酒。
在座的诸荀哪一个会把什么“宛县文氏”看在眼里?若换了汝南袁氏过来,可能还会敬重几分。但看在荀衢、荀贞的面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饮而尽。——在被敬酒时,一饮而尽被视为对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饮而尽或者不让倒满酒,则就是一种不尊敬的表示。前汉时曾生过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骂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饮尽。
好在诸荀都是“君子”,席上并没有出现类似的不礼貌。
酒过三行,诸人皆酣,荀贞拍了拍手,把从荀衢家借来的奴婢们召进堂中,歌舞鼓瑟以助兴。唐儿也在其中。唐儿不擅歌舞,但是会鼓瑟,跪坐堂侧,芊指拂琴,清幽的瑟声与她娇艳的容颜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浅的已经醉了,指着唐儿失态笑道:“闻刘儒家有女婢,善歌,号曰‘小秦青’。贞之,你家这美婢熟媚可喜,瑟声清扬,亦是分毫不让,直可与她配成一对儿!”
当着主人家的面,调笑主人家的婢女,这不算过分,但也有些失礼了,侍立在荀贞身后的文聘顿时面色不豫。
荀贞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与喝醉的那人说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群贤毕至,在座尽是咱们族中英杰,故此我家这女婢虽不会鼓瑟,但为表我欢愉之情,勉强让她来弹奏一下,诸君也请勉强来听罢!……,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盼长乐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后来为活跃气氛,又主动找人对饮,接连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着酒杯站起,看着面前诸荀欢饮的热闹场面,不觉想及即将出现的黄巾之乱,等那大乱生时,在座又有几人能活?一时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说些什么。
他看了看荀彧,又看了看荀攸,再转头看了看文聘,又记起几天前见面的戏志才,再又看看在座的诸人。今天大家欢聚一堂,而当大乱起后却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势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却泯然无闻。人生际遇,不过如此!
而单独对他来说,他这个“外来户”,在将来的大乱中又会有怎样的际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阳光之下,抑或斗胆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虽知道“历史的未来”,却看不透“自家的命运”。千言万语汇在了他的心头,最终,涌上来的却只有几句诗。
他举杯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堂中诸人静了一静,随即轰然叫好。
余人倒也罢了,荀攸面现惊奇,他与荀贞相交十余载,从没听其做过诗,忍不住高声说道:“贞之,你这几句诗似乎意思尚未尽,底下还有么?”
曹操的这《短歌行》,荀贞在前世时读过很多次,当时虽也能体会其中慷慨沉郁、求贤若渴的意思,但远不如穿越后通过亲身体验了解得深刻。他只觉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另一诗能表达现在郁积在他胸中的“块垒”了。
听了荀攸的问话,他接着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念到这里,他举杯饮尽,把酒杯递给文聘,让他斟满,又笑着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文聘莫名其妙,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么?”
荀贞转过视线,环顾在座,把手伸开,虚揽堂内诸人,笑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荀攸、荀祈欢声而笑。荀攸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下边呢?下边呢?”
荀贞语转低沉:“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底下有人笑道:“日方正午,哪里有月?”
荀贞念起头一句时,荀彧只是放下了酒杯。听到“沉吟至今”句,他坐直了身子。再又听到“何时可辍”句,他端正了面色,这会儿听到旁人的笑问后,即正色斥道:“诗以言志,何必计较日月?”对荀贞说道,“贞之,请你接着吟诵,完结此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下边有人问道:“忧从何来?”
荀贞拔高了声音,将酒杯高高举起,目光越过诸人,投向堂外:“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复又转回视线,看向荀攸和荀彧,“契阔谈宴,心存旧恩。”
就连文聘这样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听出了这两句诗中“求贤若渴、欲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席上诸人纷纷复归平静。荀贞将酒杯凑到嘴前,却没有喝,而是茫然失神地站了片刻,最后怅然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一人问道:“听你此诗,似为乐府短歌行,完篇了么?”
底下还有四句,但荀贞不再吟诵了。他将酒喝完,落回座位,没有回答问话,而是重新展颜欢笑,说道:“一时酒后失态,诸位不要见笑!”等文聘将他的酒杯再斟满,举杯邀请,“诸君,满饮此杯!”
……
荀彧头一个将酒喝完,说道:“酒后真言,诗以言志,非有雄心大志者不能为此诗。贞之,你的志向我今天才知!”
荀攸亦叹道:“古人云:倾盖如故,白头如新。贞之,你我同居二十年,险些白头如新,我竟今日方知你的志向。”
不但是他们两人,在座诸荀,包括文直、文聘在内,对荀贞都好像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1 虎士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十一月初。www.uu234.com
从荀贞上任至今,已足足两个月了。
在这两个月中,繁阳亭虽不能说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与往年相比却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亭中六里的围墙都又被修葺了一遍,各里中的孤寡老弱也都得了一定钱粮的赈赡。
在得到了荀贞、高素的资助后,敬老里也买齐了桑苗。为此,敬老里的头头脑脑们,比如里长左巨、里长老周兰以及荀贞最重视的“原盼”还特地去过一趟亭舍表示感谢。荀贞很客气、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通过一个多月不间断地蹴鞠训练,参加“备寇”的里民们的身体素质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并且因为荀贞守言应诺、始终如一,奖赏给获胜方的米粮从没拖延、更没扣留过,而且在赛场上秉公执法,不管是面对许仲的朋党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还是面对曾经帮助过他的史巨先、大小苏兄弟以及普通的寻常里民,都是一视同仁,从不偏向谁,所以“威信”已立,里民们渐渐地也都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服从他的指挥。
繁阳亭一千余住民,或如敬老里,受他资助买桑苗的恩惠;或如其它诸里,受他资助修缮里墙并及赈济孤寡的恩惠;又或如参加备寇的里民,敬其威信,不知不觉间,荀贞在本亭的名望已无人可及。平时他巡查亭部的时候,若有里民在路上遇到他,没有不恭敬行礼的;又抑或他说一句话,布一个命令,底下的人也没有不立刻就去给办好的。
……
十月底的时候,许仲的面伤好了,在悄悄地回家住了两天后,许母对他说:“你杀人亡命,累及我被囚系亭舍。若无荀郎,现在我可能还被关在舍中,又或者你已经死了。荀郎对我家的恩德可谓比天之高,比地之厚。他不但孝事於我,且救了你的性命,又在我从亭舍归家之后,好几次派人带着钱粮米肉来殷勤慰问,即使是亲戚故旧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这样的恩德不能不报。……,你今毁容变貌,我很心疼,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每看见你,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荀郎。大丈夫立世,不能知恩不报。他如今操练里民、防备冬寇,正用人的时候,你不要留在家里了,去他的身边为他牵马扶鞍、尽些微劳罢!”
听了母亲的话,许仲说道:“阿母就算不说,孩儿也有此打算。只是幼节还小,怕不能尽孝堂前。”
许母很不高兴,说道:“幼节虽小,他自幼读书,比你稳重得多,有他在家中照顾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且,繁阳亭离咱们家一二十里地而已,朝午至,如果骑马更是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真要有什么事儿,还怕找不着你么?”
许仲是个孝顺的人,见母亲这样说了,便就应诺,取了些衣物,当天即去了繁阳亭舍。
荀贞当然欢迎他的到来,他在本亭虽然威望已立,但信服他的多是本地黔,便有江禽、高甲、高丙等几个外地的悍勇轻侠也逐渐地佩服起他,但一来他们本是冲着许仲来的,二来他们的人数也还少。如今许仲主动来投,可谓如虎添翼,虽因他杀人之事还不能公布他的真名,但至少可以稳固住江禽等人,并再通过他们的嘴,慢慢的总能招揽到更多的游侠、死士相从。
不过,他虽一百个愿意,脸上却显出犹豫神色,说道:“你和你的母亲分别多日,今才归家,方不过一两日,就又来我舍中。我若接纳了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许仲答道:“我正是奉了我母亲的命令来的。仲也愚陋,没什么乎常人的能力,但自忖也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不敢说对荀君必有益处,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荀贞还假意推辞婉拒。
许仲慷慨地说道:“荀君若不收留我,我如果就这样回家了,我就既对不起荀君对我家的恩德,也对不起我母亲对我的交代!我如果成了如此不义不孝的人,还有何脸面立於人间呢?”
荀贞见他言辞激烈,态度坚决,这才说道:“仲兄既然心意已决,我当然非常欢迎。今我乡中,游侠众矣,然多为轻死之徒,他们都是逞一时的血勇罢了,唯独仲兄既孝且仁,可称豪桀。请受我一拜。”
许仲奉母之命,前来投奔他的,本该许仲行礼跪拜,这下倒好,没等许仲跪拜,他先“一拜”。许仲十分感动,忙也随之拜倒。两人对拜行礼。礼毕起身,相顾而笑。荀贞说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仲兄诈死,原来的名字肯定是用不成了。不知想改为何名?”
许仲没读过书,本身的名字也就是个“许老二”的意思,哪里能想出什么别的名字?他干脆地说道:“荀君於我有再造之恩,自此以后,贱躯任凭荀君驱使。至於改名,请荀君赐下!”
荀贞沉吟说道:“许氏出自‘姜’,因许由而为‘许’,仲兄乃大贤之后。今可复为姜姓,不算背祖。仲兄仁孝无双,日后必显名天下,可名为‘显’字。”姓和名都改了,索性连字一块儿给他取了,“以仲兄之德,以仲兄之才,显名天下日,必能为君王座上宾,可字‘君卿’。”
许仲拜倒,谢道:“从此之后,再无许仲,只有姜显。”
自此日开始,不管荀贞去哪里,许仲必侍从左右。有时候是他一个人跟从,有时候是程偃和他两个人跟从。
——说起程偃。程偃与许仲都受过荀贞的恩惠,所以两人对荀贞的态度一般无二,都是恭谨、感恩,时间一久,虽性格迥异,一个粗直无忌,一个讷言敏行,但交情却是渐渐深厚。
许仲因有面创,所以出门时,常常会用布将脸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起初,繁阳亭的里民们很奇怪,不知此人是谁,慢慢的也都习惯了,因见识过他在蹴鞠上的勇猛武烈,又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苏兄弟诸人不知为何对他都伏贴耳,心服口服,遂猜测其必有过人的武勇,故此背地里送了个外号给他,唤作“丑虎”。
荀贞尽心竭力,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终於感动许母、将许仲收至手下,尽管暂时还不能公布他的真名,不得不以“姜显”示人,但许仲称雄乡中多年,除了江禽诸人外,还是另有不少死党的。比如他诈死时,扶柩来亭舍的那两个人,荀贞就没见过。等在亭舍中安顿下来后,许仲牢记他母亲“荀贞正用人之际”的训导,便私下放出了风声,将那些“生死之交”的死党们一一召来。不过三四天功夫,荀贞手下就又多了十几个剽勇的剑客死士。
这些人都是悍勇桀骜之辈,寻常人统率不了,荀贞便就将之连同此前来的江禽、高甲、高丙诸人,加上大小苏兄弟等许仲的朋党以及史巨先等几个本亭的轻侠一并都交给许仲统带,别立了一个小队。
正常的“队”一“队”五十人,这个“队”人少点,共有三十四人,尽皆轻侠敢死之士,无不刀剑娴熟,勇敢过人,又大多有坐骑,遂以美名称之,号为“冲阵”。就由许仲担任“队率”,江禽为其副手,归由自己直接指挥。
这个“冲阵队”,人虽少,皆为勇士,都能以一当十,又有许仲的威望在,尽能压服得住,用起来如臂使指。联系到许仲“丑虎”的绰号,里民们底下里都称其为“荀君虎士”。
……
队中的这些人都是乡中的轻侠,从各亭汇聚而来,云集繁阳,自不可避免地会引起诸亭亭长与乡里的注意。荀贞本还担心,怕会被他们告上县廷,但结果等来的却是诸亭亭长的感谢和乡里的赞颂。——原因很简单,所谓轻侠,说的难听点,大部分其实也就是无赖儿,平时没少惹是生非,而如今都投去繁阳,受荀贞约束,各亭的亭长包括乡里顿时轻松许多,地方上也都为之安宁起来。
反过来,这件事也正好落实了县君对荀贞的褒扬:能“折恶导善”。
……
整个繁阳亭的气氛,蒸蒸日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戏志才一直没有来过。荀贞这日正在舍中后院的树下坐着,琢磨要不要过两天等到休沐了去一趟阳翟,陈褒过来了。
“荀君。”
“嗯?”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个人。”
“……,可是文聘么?还是幼节?”
文聘自拜师后,隔三差五地常来,亭舍诸人与他都熟悉了,也都知道了他是荀贞的“同门师弟”。许季也曾随荀氏读过书,在许仲来了亭舍后,也常过来。荀贞每日繁忙公事、操练,也就在他们两个人来时稍微放松一点。
“不是,是另外一个人。……,怎么?你有事找我么?”
“冯家送来的米粮快用完了,最多够再奖赏两次蹴鞠。下边怎么办?是再去冯家要点?还是要诸里再凑点来?”
以荀贞今日的名望,不比当初,只要他肯说,一句话下去,无论是冯家还是各里都肯定会老实应命。不过,他的心思已不在蹴鞠上了。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冠,说道:“天冷了,叶子都快落完了。”
“是啊,已过了霜降,马上就立冬了。”
“霜降,秋之末;立冬,冬之始。立冬过了,天会越来越冷。天一冷,衣服穿得就厚,人的手脚就不灵活,再上场蹴鞠怕就会有不便。”
“荀君的意思是?”
“蹴鞠已一个多月,米粮也将尽,差不多可以先停一停了。”
荀贞曾对陈褒、程偃、许仲略微透漏过自己的“操练计划”,陈褒说道:“荀君是想改令乡民练手搏、刀剑,习射箭了么?”
“不错。”
先用蹴鞠来提高里民们的积极性,使其习惯服从命令,这是第一步。第一步完成后,就可以开始第二步了,第二步即操练“硬件”。
荀贞操练的目的就是为借机打造自家班底,好容易召集来了百余人,并立下了威信,若不能使其上阵杀敌,蹴鞠得再热闹,又有何用?而若想能使其上阵杀敌,刀剑、骑射的技能是必不可少的。如将第一步比作“序曲”,这第二步才是操练的正式开始。
陈褒担忧地说道:“乡民受到米粮的刺激,突然不蹴鞠,改为习练手搏、射箭,我恐怕他们会有不满,训练的时候怕也不会尽全力。”
“我自有计策。”
“什么计策?”
“蹴鞠胜者,我赏给米粮。手搏、刀剑,依蹴鞠例,训练一段时日后,也听由各队上场比试,每六日一次,五人一组,前三名给钱。习射,则以钱置靶上,凡能射中,钱即归其所有。”
“这样最好不过!……,只是,荀君,这用来奖赏的钱从哪里来呢?还问冯家、诸里要么?”
“可一不可再。你看我像贪得无厌的人么?”
“那钱从何来?”
“由我出就是。”
“啊?”陈褒一脸的吃惊,急急劝道,“荀君,我知君家颇有良田财产,君亦非惜财之人,但这可是个无底洞啊!还请三思。”
荀贞笑道:“天地之初本无钱。钱,是人自己造出来,供平常使用的,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不是应该的么?些许浮财,何足道哉!”
他话说得漂亮,也确实不可惜这点“浮财”,不过事实上,他也有过仔细地盘算,先衡量过自家的财力;其次,这赏赐给钱,听起来是个“无底洞”,其实不然:一则,手搏、刀剑是六日一比,每一次只奖赏前三名,一个月也就是十五个人而已,二来习射,里民们平时缺乏接触,箭术水平可想而知,要想一箭把钱射中,难之又难,非得经过半月、一月的练习不可。即便在这其间,有歪打误中的,也不会多。这样算来,得出结论:实际用不了多少钱。
他自己清楚,别人不知道。陈褒、立在他身后的许仲,听了他的话后,都露出崇敬的神色。
……
再又经过一次蹴鞠后,荀贞宣布了改习手搏、刀剑、射术的决定,并宣布了改用钱来代替米粮作为奖赏的事情。在听说改习手搏、刀剑、射箭后还有钱拿,里民们中除了特别喜欢蹴鞠的之外,不但没有不满的表现,反而更加欢喜了,毕竟米粮到底不如钱来的直观,加上荀贞威信已立,他们本也没有不服从命令的想法,都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他的这个决定。
一切的进展都一如荀贞的设想,没有出现半点的波折,顺顺利利。只是唯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当天夜里,繁谭、繁尚兄弟偷偷摸摸地溜进了他的屋中。
2 获名
繁谭、繁尚兄弟偷偷溜进荀贞的屋中时,荀贞正与许仲在内室中秉烛下棋。外边的门没关,他俩进来的无声无息,吓了人一跳。
荀贞以主人自居,不肯以“官位”屈人,所以没坐在北边,而是坐在了东边。
南北之座是按官位,北尊南卑。东西之座是按宾主,西尊东卑。西为宾客之座,东为主人之座。许仲坐在西座,正对着内室的门,先看到了他俩,下意识地摸住腿外短刀,警觉地将之盯住,并以目示意荀贞。荀贞顺他的视线转,见是繁家兄弟,笑道:“你们俩还不睡觉,跑这儿作甚?有事儿么?”
因在室内的缘故,许仲没有蒙面,薪烛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煞是可怖。繁家兄弟似被他的面创骇住了,过了片刻,繁尚才讪笑说道:“荀君在与姜君下棋呢?……,俺们兄弟有件小事儿想来请示荀君。”
“何事?”
“荀君说接下来就不再蹴鞠,改习刀剑、射术。”
“对。”
“刀剑、射术改用钱币为奖赏。”
“不错。”
“那……。”
“那什么?”
“那是不是就不需要米粮了?”
“对。”
繁尚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涎着脸说道:“可是舍中的米粮还剩下了有三四石,不知荀君打算怎么安排?”
荀贞心道:“原来是为此而来。”笑着说道,“连日来你们也都辛苦了,剩下的这点米粮你们便自己分了吧。”
繁家兄弟得了想听的答复,面现喜色,说道:“多谢荀君赏赐!俺们这就找去老杜、老黄们说。……,不打扰两位下棋了。”一边作揖,一边倒退出门。
等他两人心满意足地出去走远,荀贞与许仲相对顾视一眼。许仲把手从刀柄挪走,荀贞重拿起棋子,就着烛火,两人继续下棋,就像刚才这事儿完全没生过一样。——这要换了程偃、杜买,甚至是陈褒在,少不了会议论几句,但他两人俱皆深沉,虽都不齿繁家兄弟的贪鄙,但自家做到心中有数就是了,谁也不愿说那些无用的评议。
……
蹴鞠已罢,就要开始手搏、刀剑、射术的训练,这几条才是荀贞操练里民的重点,不能不提早做些准备。
需要做的准备有两点,一个是奖赏用的钱,一个是教官。钱好办,回家拿就是。教官也好办,如今手下有这么多的轻侠,尽多武艺出众之人,从中选取可也。
说起手搏、刀剑、射术这三方面的训练,如果是在军中,自然射箭最为重要。前两者都是近身格斗,射箭则是远距离杀伤。有汉以来,弓弩一直是军队训练的重点。
《汉书?艺文志》**收录“兵技巧”十三家,其中“射法”就占了八家。相比之下,“剑道”、“手搏”都只有一家而已。前汉的射声、虎贲步兵诸营都是以习弓弩为主,屯骑、越骑等骑兵诸营更是专习骑射,又如“佽飞射士”这样专业化的部队,观其名知其能,也是以射术为主。至本朝,虽大行募兵制,但对“射术”的重视却不曾有改。
“射”为君子六艺,荀贞在从荀衢读书时也曾学过。
荀衢家藏有一本《李将军射法》,系前汉飞将军李广所作,共有三篇。李广是有名的神射手,其先为秦将,世受“仆射”之职,主射者诸事,家传的射法,无不中,力能使箭镞没於石中。荀贞认真地学习过,不过可能天赋不在此,在射术上的成就不如剑术,不过就目前的水平来说,也已比大多数的族人强多了。
只不过,“射法最重”,这是在军中而言。就乡民而言,有弓矢的不很多,手搏、刀剑也就很重要了,三者不可偏废。
……
便在次日,荀贞一面遣陈褒去家中拿钱,一面宴请了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苏兄弟等人,在酒席上,说起了教官之事。冲着许仲之面,也冲着荀贞平日的厚恩笼络,轻侠诸人无不爽快应诺,都说“凭君选用”。
江禽学过郭颐的长手,手搏之术在本乡无对,号称“手搏第一”,是第一个要请的。他爽快地答应了。百余里民,前后两队,只一个教官太少,又让诸人推举,选出了擅长摔跤的大小苏兄弟。以江禽为主,大小苏兄弟各负责一队,三个人足够了。
接着又选刀剑、射术的教官,也都是各选三人。
许仲被选为了刀剑的主教官。高甲、高丙兄弟在射术上有独到之处,被选为了射箭的教官。
除了这几个被选出来的外,诸人里边有两个擅用“大戟”的,“戟”是军中最常见的格斗兵器之一,在战阵上的威力远比刀剑要大。只可惜,“戟”的价格也远比刀剑为高,里民们用这个的比用弓矢的更少,基本没有,想教也无从教起,只得放弃。
……
选好了教官,诸人尽欢痛饮,酒至半酣,江禽提了一个问题,他问道:“听说前些日荀君在家宴请族中的兄弟子侄,即席作了一《短歌行》?”
“……,你从哪里听来的?”
“前天我去乡里办事,听乡佐说的。”
“当时酒醉,一时失态,胡诌了几句,贻笑大方了。”
“怎么能说是胡诌?那乡佐说咱们乡的蔷夫谢武对荀君此诗那可是赞不绝口!又说听谢武讲,县中的刘儒、秦干诸吏也皆称赞不已,便连县君也是击节赞叹。据说,秦干还特别将‘月明星稀’几句专门写在了宿舍中的墙上呢!”
……
曹操的这《短歌行》,“月明星稀”四句实际上是对下文“山不厌高,周公吐哺”的一个铺垫。荀贞不敢念诵下边四句,戛然到此为止,按理说,该给人“语意未尽”的感觉,却怎么接连得到荀彧、荀攸等人的称赞,又得到谢武、秦干、刘儒、县君的赞赏,甚至秦干还专门把这几句写在了墙上呢?
江禽等人大多不通文墨,肯定想不到这个问题,荀贞却是心知肚明,因为换个角度来看,这《短歌行》与其说是抒大志,不如说是道出了如今天下士子、名士的心声。
如今正党锢之祸,天下名士多在被锢之列,虽有报国安天下之心,奈何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可不正是“明明如月,何时可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么?士子们希望天子能招贤纳士,“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希望天子能“心念旧恩”,“鼓瑟吹笙”,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黑暗的,朝中宦官当权,解锢似乎遥遥无期,尽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尽管“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尽管“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却也只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故此荀彧、荀攸对此诗大加赞赏,而秦干、县君等人虽未受党锢,却也是士子,不免“物伤其类”,故而也为此诗击节。
早在荀贞最初即席吟诵时,他就知道肯定用不了多久,这诗就能通过荀彧、荀攸、荀悦、荀祈、荀愔诸人传到族中长辈的耳中,再通过族中长辈传到邻县名士的耳中,进而再通过邻县名士传遍郡国、天下。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传出了县城,而且不但士子知道,便连江禽这样的轻侠也都听说了。
……
仔细想想很有意思,荀贞如今的这点名望得来殊为不易。
在他出颍阴、来繁阳前,别说在县里了,即使在族中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像荀彧、荀攸等小小年纪便郡县皆知。他能拿得出手、说得出去的也只有一个“冲龄求学”,十来岁时自请为荀衢弟子而已,再勉强说,有“仇览之志”。这要放在一个寻常家族或能传为美谈,但在荀氏,在像荀氏这样的名门大族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荀攸十三岁就能辨识奸人,令“荀衢奇之”。荀彧不大点儿,就被南阳大名士何顒赞有“王佐才”。荀悦小时候家贫无书,看的书都是借的,却十二岁就能讲解《春秋》。他们的才智可谓“天授”,又且此三人之祖、父辈,无一不是天下名士。而荀贞不过中人之姿,祖父辈也没有什么声望,比才智也好、比家世也好,都不如之甚远,骑着马也赶不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黄巾起事、天下将乱的压力下,他隐忍十年,一边读书,使自己能适应这个“重经术”的时代,一边练习骑射,朝思暮想良策,为日后保命做准备。
直等到去年党锢初解,禁网稍开,有机会入仕了,他自忖在经学方面虽依然远不如荀彧诸人,却也略有所得,足够使用,并且也已“加冠成年”,遂决意“出山”,但又辞县吏不就,出人意料地请为亭长。
出颍阴、来繁阳,他殚精竭虑、尽心竭力,把自己的种种情绪都压制下来,对外表现出一个温文尔雅、爱民导善的形象,终於渐渐打响了名声,使得自己的作为先从乡里传入县中,令县君闻听;接着又抓住机会进一步挥,使自己的“诗歌”又从县中传出县外,令乡人闻知。
一去一来。“去”的是名声从外到县,“来”的是名声从县到外。一去一来间,大不一样。这名声的得来看似不愠不火、水到渠成,但又有谁知他为此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呢?
他心道:“十年隐忍,鸣於今朝。”
……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在党锢的大背景下,《短歌行》一诗固有助於提升他的名声,却也有可能会有不利。——若此诗被朝中当权的宦官们听到了,没准儿会降罪於他。
汉制虽较前秦宽松,可两汉间臣子以文生祸、因言获罪的例子不是没有。
前汉宣帝时,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在被朝廷免职后写了一诗,内有两句:“田彼南山,荒秽不治”。宣帝认为他这是在讽刺朝政“荒秽”,因下令诛之。
本朝桓帝时,白马令李云“忧国之危”,借“地数震裂,众灾频降”之机,“露布上书”,抨击外戚、宦官弄权,劝谏桓帝励精图治,否则就是“帝欲不谛”,因言辞尖刻,又因是“露布”,也就是公开上书,等同公开批评了桓帝,导致桓帝大怒,引来了杀身之祸,死在狱中。
杨恽是前朝之事,倒也罢了,李云案生在三十年前,距今不远。
《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荀贞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在吟诵前他就想过,但在权衡过利弊之后,他还是决定当众将《短歌行》念出。
不是因为他有胆气、不怕死,而是因为他知后事、有底气。
他知的后事就是:黄巾即将起事,天下就要大乱。且不说他会不会因此获罪,就算因此获罪了,反正天下就要大乱,也没大不了的,完全可以暂且先亡命江湖,而一旦事情真的展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亡命江湖了,虽要受几年苦,可收获的名望却必是巨大的!——张俭、何顒诸辈,哪一个不是越被朝廷通缉,在士林中的名声反而越大?而只要有了名声,便黄巾起事又怎样?这天下何处去不得?
若获罪则能获巨名於天下,不获罪亦能得郡县之尊重。何乐不为?於眼下来看,“获罪”尚在两可之间,而“尊重”已经得到了。
……
听了江禽的话,荀贞笑道:“这《短歌行》只是我有感而罢了。”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大丈夫不平则鸣,宁鸣而生,不默而死。诸君,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做百石吏,却来当一个小小的亭长?这就是我不为县吏、而自请为亭长的原因啊!”
江禽等人没听懂,面面相觑。江禽说道:“禽等愚昧,愿听荀君开解。”
荀贞按刀跽坐,环顾席上的这些轻侠剑客,慨然说道:“县吏埋文牍,事笔砚间,碌碌无为,无益国事。谚云:‘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亭长虽微,亦十里之宰,足能造福一方,可以扶危救难。是为县吏则默,为亭长则能鸣。丈夫八尺之躯,宁微而鸣,不大而默。”
这几句话太对许仲、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苏兄弟等等这些游侠的脾气了。一如《短歌行》说到了士子们的心上一样,这几句话也正挠到了他们的痒处!两三个性子急躁的,欢喜鼓舞,各按刀剑,倾身高叫:“荀君所言甚是!‘丈夫八尺之躯,宁微而鸣,不大而默’!”
又有人叫道:“‘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顿时人人吵嚷,争相叫喊,有的敲打酒器,有的起身高呼。席间大乱。
陪坐在荀贞身侧的许仲轻轻咳嗽了一声,诸人反应过来,忙都噤声闭口,规规矩矩地坐回席上。荀贞哈哈一笑,拍了拍许仲的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拘束?”
许仲离席拜倒,说道:“今我辈就食亭舍,君即主人。尊卑之礼不可以废。”
许仲前些天又召来的那些死党中有很多是从较远亭部来的,有些家中也贫困,干脆就跟着许仲一起住在亭舍中了,平时吃用皆由荀贞供给。“今我辈就食亭舍”说的便是此事。江禽诸人虽然没在亭舍吃住,但见许仲带了头,也都离席拜倒,口称失礼:“请君恕罪。”
荀贞亲手把许仲扶起,又拉住江禽,示意同席的杜买、黄忠、程偃将余人分别搀扶起来,站在席间,顾盼诸人,欢畅地笑道:“一食之用,能有多少?君等皆豪杰也,我巴不得能与你们朝夕相见。酒才半酣,快请回席。”对江禽等的跪拜很满意,对许仲的“尊卑不可废”更加满意。
借《短歌行》,已得县中士子赞誉;通过许仲,又得乡野轻侠服膺,他心情不错,谈兴甚浓,连连劝酒。一席酒直饮到夜深,方才尽欢而散。
……
休息了两天后,对里民们手搏、刀剑、射箭诸术的训练正式开始。
3 习射
正式操练的第一天,荀贞先点检了里民们的武器。
刀最多,弓矢最少。八成的里民带的都是刀,弓矢只有两三成的人有,——这还是把打猎用的竹弓木箭也都算上了。
荀贞征求里民们的意见:“今日初练,手搏、刀剑、射术三项,你们想从哪一项学起?”
里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会儿,得出了统一的意见:“愿先习射。”
这个答案不出荀贞所料。因为从表面上看,三项之中最容易得到奖赏的正是射箭。
手搏、刀剑两项需要比试才能得到赏钱,而要想比试,就必须先训练一段时间。射箭就不需要了,按荀贞的说法:只要能射中箭靶上的钱,当即就能拿走。
“急功近利”,人之常情。这也正合了荀贞的心思,一开始就跌爬滚打、白刃相交地操练手搏、刀剑,很容易使里民们因为疲累却不见好处而失去兴趣,消极懒怠。射箭就不同了,即使里民们的箭术普遍不好,但有许仲、江禽、高甲、高丙这些轻侠在,总有人能射中拿钱的,可以给里民们一个念想,使他们更加积极地投入训练之中。
荀贞“从善如流”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以习射为先吧。”令陈褒、程偃把早就备好的箭靶从车上取出,共有五个,竖立在场地的边儿上。
靶子上已经放置好了铜钱。
当世通行五铢钱,外圆内方,每个钱币的直径差不多一寸左右,转换成后世的长度,也就是两厘米多。两厘米很短,若以此为靶,便是练上两年,里民们也难射中。故此,荀贞在每个靶子的正中间都钉了九个铜钱,分成三列,每列三个,紧紧相连,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长、宽各有七八厘米的“靶心”,再将射箭的距离放得近点,里民们也就有可能射中了。
靶子定下,还得定射箭的距离。如上述原因,为激里民们的积极性,初期距离不易过远,荀贞暂定为五十步。汉承秦制,一步六尺,五十步为三百尺,也就是三十多米。在三十多米外,射一个长宽各有七八厘米的“靶心”,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
为了更进一步地激里民们的积极性,荀贞并又规定:“若不能中钱而能中靶者,亦赏钱。每中一环,赏一钱。”
——“每中一环”:荀贞把整个箭靶分成了五环,正中的铜钱是五环,其次为四环、三环、二环,最后是一环,只要能中靶就是一环。
里民们人人兴致盎然,不管有弓矢的、还是没弓矢的,尽皆跃跃欲试。
……
箭靶放好,规矩定下。荀贞又从推车中取出一个竹篮,把盖在篮子上的布掀开,里民们看得清楚:里边放的都是铜钱。
竹篮不小,黄橙橙的铜钱直堆积到篮子的边沿,怕不下两三千个。里民们的视线齐刷刷地都投入其上,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忍不住高声叫道:“亭长,这就是用来赏赐的钱么?”
“对。”
“这么大一篮子,总共得有多少啊?”
这个问题问得质朴可爱,荀贞不觉为之一笑,说道:“不管有多少,只要你们能中靶,我就给赏钱。不怕你们拿得多,就怕你们射不中!”
荀贞的“守诺”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又有一大篮的铜钱摆在面前,里民们无不两眼放光,顿时就有两三人挤出队列,自告奋勇地请求说道:“亭长,小人请求先射!”
荀贞本打算让高甲、高丙兄弟在正式的操练之前先射上几箭,他们射术好,等他们射中后便现场给钱,以此来激励里民,却未料不等他开口说,已有里民自告奋勇。他心道:“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然不会拒绝,因笑道,“好!便让你们先射上几箭。”
这两三人执弓拿矢,奔到场中。
早在放箭靶的时候,陈褒、许仲、黄忠、杜买等人就已将五十步的距离量好,在地上划了一道线。这三人奔到线后,一字排开,一人对准一个箭靶,扭头请示荀贞:“可以射了么?”
“一人三箭。可以射了。”
里民们都是野路子出家,未经正规操练,荀贞看去,现他们举弓搭箭的动作皆不标准。有的脚步歪斜,有的举弓过高。甚至其中一人用的还不是长箭,而是“矰”。“矰”是一种带丝绳的短矢,打猎时用的。射出去后,可将箭矢拖回,二次利用。
高甲、高丙兄弟都是箭术高手,专门向人学习过,看到上场那几个里民的动作后,嘴角都露出轻蔑的笑容。总共有五个箭靶,上场了三个人,还空着两个。他两人说道:“荀君,我兄弟也想射上一射。”
荀贞正目不转睛地看场上三人,闻言转,笑道:“好啊。”
高甲、高丙兄弟也不等那几个里民射完,当即挟弓矢上场。
他二人这一上场,立刻引来了不少里民的视线。轻侠中有人给他俩大声加油:“大高、小高,拿出手段来,叫他们瞧瞧什么才叫神射!”
高氏兄弟不屑站在五十步外,又往后走了一段距离,立定在大约**十步的位置,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开弓,几乎就没怎么瞄准,箭矢已出。一箭紧随一箭,后一箭的箭镞紧追前一箭的箭尾,围观众人只听得“啪啪啪”,三声弓弦响,他两人已将三箭射完,紧跟着又是“叮叮叮”三声脆响,诸人看去,却是这三箭都正中了靶上的铜钱。
高甲用的弓强,三支箭矢的箭镞都击裂了铜钱,深深地钻入了靶上。高丙用的弓较弱,但也有两箭钻入了靶中。里民们静了一静,随之不约而同地喝彩出声。荀贞也是十分欢喜,对侍立在身侧的许仲、江禽说道:“我知高氏昆仲善射,却不知他两人竟能如此善射!”
……
与此同时,先上场的那三个里民却还没有射完,手快的也只是射出了两箭而已,手慢的才射出一箭,兀自在那里苦苦地瞄准。其中一人被乡民们爆出的喝彩吓了一跳,手一滑,箭矢出弦,歪歪斜斜地飞出了十几步外,跌落地上。里民们看到这个情景,又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高家兄弟声势夺人,那三个里民尽无斗志,匆匆地把三箭射完,垂头丧气地夹起弓矢,就要归队。荀贞叫住了他们,问道:“哪里去?”
“小人等丢丑人前,已知错了,乡野之人不自量力,求亭长勿怪。”
“这说的什么话?高家兄弟拜有名师,故成绝技,你们虽有不如,但只要刻苦用功,早晚也能像他们一样百步穿杨。……,适才尔三人各射三箭,虽未射中铜钱,也分别各有中靶。我已说了,只要中靶就有赏钱,且上前来领取赏赐。”
这三人见荀贞不怪反赏,感激涕零,与高家兄弟一块儿躬身上前。
“高家兄弟三箭皆中钱,且是在**十步外射的,故赏钱翻番,一人赏钱七十二。”荀贞先将高甲、高丙的赏钱下,接着又对围观的里民们说道,“先上场的这三人,一人中三环两次,一人中两环两次,一人中一环一次,分别赏六钱、四钱、一钱。”
当场把铜钱赏下。
眼见高家兄弟一人捧着一堆钱,又见那几个上场的里民也各有斩获,里民们眼馋不已。只就射了三箭,片刻的功夫就赚钱到手,这好事儿百年难遇。有人问道:“小人若也能在**十步外射中箭靶,赏钱翻不翻番?”
“一样翻番。”
听了荀贞这话,又有几人挤出来想要上场。
荀贞拿钱做赏赐的目的是为了操练里民们的射术,可不是单纯为了给“赏钱”,因而将这几人制止住,笑道:“你们且莫着急,等我说几句话先。”
荀贞威望已立,那几人立马停下脚步,里民们齐齐躬身说道:“荀君请说!”
“适才高家昆仲八十步外连射三箭,如流星赶月,皆中靶钱,可谓神乎其技。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现他们刚才站立的姿势、射箭的动作似与另三人有所不同。”
被荀贞这么一提醒,不少里民都想了起来,说道:“是啊。的确如此。”
“的确有不同。”
有聪明的就问道:“难道这就是他两人能在八十步外三箭中钱的原因?”
荀贞笑顾高甲、高丙,说道:“不如请他兄弟二人亲自答复?”不露声色地把现场的气氛转到了该如何射箭上。
高甲、高丙当仁不让。高丙是弟弟,请高甲说。
高甲将钱收好,拿着弓矢,站在场上,对着众多里民侃侃而谈,说道:“射法有三,一曰器,二曰审,三曰正体。”他举起手中的弓矢,“器,即弓矢。凡射之前,若不调弓审矢,那么即便射术再强也无用。力强者用强弓,力弱者用弱弓。宁手强於弓,勿弓强於手。此其一。其二:箭矢又视乎弓力之重轻。弓越强,则箭矢越短,越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陈褒识趣,便即插口问道:“这是‘器’了,何谓‘审’?”
“审,即审敌之远近。敌远、敌近,射术各有不同。……,今以箭靶为例,审得相距八十步内,开弓时需以前手与肩对一。”
“什么是前手?”
高甲把弓拉开,左手执弓身在前,右手拉弓弦在后:“执弓身的手便是前手。……,前手的位置很重要。”他虚虚开弓,分别把前手对准自己不同的位置,给里民们做示范,“八十步内与肩对一;百步内与眼对一;百三十、四十步内与眉对一;百八十内与帻、冠对一。”
“这是‘审‘了,何为‘正体’?”
“射虽在手,实本於身。身不正,射亦不正。最忌腆胸驼背。肩、肘、腰、腿力应萃於一处。”
“愿闻其详,请高君详解。”
“先,手务要平直,引满时用右眼观左手,……。”
有在八十步外连中流星三箭的成绩在前,高甲说的话又都是大俗话,浅显易解,人人听得懂,场上十分安静,里民们无不虚心聆听。一条又一条射箭的道理,一点又一点在射箭时该注意的事项从高甲的口中传出,传入里民们的耳中。
荀贞也擅射术,把高甲的话与自家学习的《李将军射法》两相印证,颇有相通之处。不过,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这上边。他观望着认真听讲的百余里民,想道:“这正式的操练就算从今天开始了。……,不求人人神射,只望两个月后他们能粗通大概,我就心满意足了。”
4 初雪
第二更。
又估计错了自己的码字度。下一更不说几点了,写好就上传。
——
天越来越冷,过了立冬就是小雪。
从小雪的前两天开始天气就阴沉下来,到了小雪的前一天越阴暗,半夜起了风,后院的大榆树被刮得哗啦啦直响,风透过门缝与窗缝钻进屋中,荀贞盖了两床被褥还觉得脚凉。
次日早早醒来,他隐约听到从前院传来阵阵的欢笑声。许仲已起了,在整理床被,见他醒了,笑道:“下雪了。”他毁了容,这笑容比程偃还骇人。荀贞看惯了,倒没觉得甚么。室内很冷,不过他并没有留恋被窝,强迫自己跳下床来,打着寒颤,三两下穿好衣袍,推门出外。
门外正飘飞清雪。
空气既冷又湿,他伸了个懒腰,做了两个深呼吸,感觉似乎肺部都变得冰凉,头脑立刻从昏沉变为清醒。前院的欢笑声更加清晰了,是黄忠、陈褒与程偃在说笑。后院的院门没关,可以看到黄忠拿着扫帚在扫雪,陈褒和程偃则立在雪下抬举石锁晨练。
许仲叠好了被褥,静悄悄地来到荀贞身后。荀贞伸手接住门外的落雪,雪瓣融化,带来一点沁凉,他笑道:“君卿,你可知我从小到大,最为惊叹的是什么?”
许仲猜测道:“必是与雪有关?”
“你猜对了一半。”
“一半?那是什么?”
“最为令我惊叹的是二十四气。”
“二十四气?为何?”
“凡节气到,则天时必变。立春则春立,立秋则风凉。立冬则冬来,……。”他指了指门外的落雪,“小雪则降雪。”感叹地说道,“二十四节气看起来简单,二十四气而已,但若非精通天象、知天时之人,若无长年累月的观察,必无法做到如此精确。所以令我惊叹。”
早在春秋战国时就有了二十四节气的雏形,最晚到前汉诸节气已然齐全。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能把节气精准到如此程度,并一直沿用到数千年后,实在很了不起。每想及此,荀贞都不禁佩服先人们的聪明智慧。
许仲生长农家,对二十四节气早就熟悉,也正因为熟悉,所以从没深想过。此时听荀贞这么一说,也是觉得奇妙。他不善言辞,虽觉奇妙,有同感,也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是呀”而已。
这雪不知是从何时下起的,地上已积了挺厚的一层。大榆树的枝杈上也被堆满了,随着晨风,枝杈上的积雪混入落雪中,簌簌飘落。天仍然很阴沉,彤云密布,衬得落雪越清亮了。
荀贞举目高望,见天地之间雪落不住,远处的屋檐墙垣,近处的地面树枝,皆被落雪盖住,放眼处白茫茫一片。他观赏了会儿雪景,换了个话题,对许仲说道:“‘下雪不冷消雪冷’。等这场雪下完,化雪的时候会更冷。君卿,你今儿不必随**练了,回家去看看吧,看看阿母有没有什么需要。……,杜君前几天休沐,又从家里带了点‘蜜浆’来,还有乡亭的高素前两天也又送了点果子过来,你都给阿母带回去。老人家,平时得多注意营养。”
“营养?”
营养在当时更多的是指“生计”。荀贞醒悟过来,解释说道:“营者经营,养者养料。营养就是经营身体、吸取养料。”
许仲半懂不懂的“噢”了声,点点头,说道:“好。”
黄忠在前院看见了荀贞与许仲,远远地笑道:“荀君起来了?瞧这雪,下得多好!这些天一直干冷,麦子正渴,这场雪来得好生及时。明年啊,又将会有一个好收成。……,荀君稍等片刻,待俺烧开了水,且再盥抹。”
荀贞笑道:“哪里有那么娇贵?用凉水就行。”
陈褒与程偃举着石锁,招呼说道:“荀君,快也来抛掷玩耍!天冷,正好暖和身子。”
许仲转回室内,拿了木盆去井边打水。荀贞突然想起一事,先笑呵呵地应了陈褒与程偃,接着叫住他,说道:“对了,幼节前天来,说家中的《董子》不全,缺《闻举》、《清明》、《竹林》诸篇。我昨天叫阿褒去了趟我家,把这几篇都给取来了。你下午回去时,顺道也带回去吧。告诉幼节:若有不解之处,来舍中问我便是。”
《董子》即《董仲舒》,是前汉的大儒董仲舒所著,共有数十篇,十万余言,说的都是《春秋》之事。许仲恭敬中带着感谢,应道:“是。”
等他将水打来,荀贞洗漱过后,撩起衣袍,卷起袖子,踩在雪上,去到前院,与许仲一起加入了程偃与陈褒晨练的队伍中。
吃过早饭,许仲和程偃两人骑上马自去许家。——为了避免引起外人的怀疑,每次许仲回家,都会有程偃同行,对外只说是奉荀贞之命探望许母。
……
早先的蹴鞠是三日一操,如今的手搏、刀剑、射术训练也是三日一操,每次操练一种技能。上次刚刚操练过了手搏,今天轮到刀剑。
许仲是刀剑操练的总教官,他回了家,便改由荀贞兼任。荀贞最擅射术与击剑,刀术勉强也可以,最不擅长的是手搏,在这些天的操练中,他扬长避短,有意挥长处,逐一地显露了自己的水平,虽不是样样翘楚,却也令里民们与诸多轻侠刮目相看。尤其在射箭这方面,他自小勤练,学的又是名家射法,与高家兄弟不相上下,得了一个“善射”的美名,并远传外亭,很多人都知道了繁阳亭有一个“文武双全、知兵家事”的亭长。
送走许仲、程偃两人,荀贞依旧留下繁家兄弟看守门户,带了杜买、陈褒、黄忠前去操练场地。
……
从正式操练至今已过了大半个月,经过了六次训练,总计出了四五百钱。受赏钱刺激,里民们一个比一个积极,虽今天下起了雪,但没有一个迟到,更没有不来的。
荀贞等人来到场上时,已有不少人到了,见了荀贞,都恭谨地行礼问好。
与这些里民们厮混了两个多月,荀贞已对他们尽都熟悉,不但能叫上每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对其中优秀者的家庭背景也很了解了。
他既存了打造班底的心思,平时当然尽量笼络,谁家有人生病了,或者谁家急需钱用了,又或者谁家有什么事儿求到他头上了,无不尽心尽力,“施恩不望报”。如此厚结恩德,一天天的过去,不敢说已尽得里民之心,至少得到了大部分里民的敬畏与爱戴。
操练的时间还没到,人也没到齐。在这种时候,荀贞从不摆架子,他笑着给诸人作揖回礼,瞧见有几个人穿得单薄,问道:“刘四、繁三、史二,这大冷的天,雪都下起来了,怎么还只穿短褐?瞧你们冻得冷冷索索的,……,还有你左二,你的复襦呢?上次操练时你不还穿着么?今儿下雪了,怎么反倒没穿?”
左二是敬老里的人,回答说道:“小人的阿父今儿要去趟县里,小人因把复襦让给了他穿。”
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左二家还算好的,有件冬衣,能全家人换着穿。像刘四、繁三、史二这些,连件厚一点的衣服都没有,大冷的天还穿着短衣,抱着膀子挤在人堆里找点暖和。不操练的时候,荀贞没少往各里中去,去过许多里民的家中,有些人家穷的程度都令他不敢置信,床都没有,夏天睡在地上,冬天睡到草堆里。
他前世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虽有心救济,但这样的人家太多了,以他一人之力远远不够,也只得罢了。听完左二的回答,他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你倒孝顺。……,这样吧,今儿本该操练刀剑的,咱们只练半天,下午改习射术,刘四、繁三、史二、左二,到时候多给你们几次射箭的机会,争取多中几箭,多领些赏钱,也好整治几件寒衣。如何?”
刘四、左二几人喜形於色,都说:“这敢情好!多谢荀君了。”别的里民也都无意见,纷纷说道:“荀君宅心仁厚,实为小人等的福气。”
荀贞挥了挥手,说道:“我身为繁阳亭长,不能使你们衣食无忧,已是失职。‘宅心仁厚’四字当不起啊。”
有能言会道的说道:“荀君才来两月余,亭部中已有了天大的变化,只抚赡孤寡这一条就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小人里中都说,若无荀君,今冬不知又要有几人被冻饿而死!又要有几人因孤老而亡!生我者父母,养我者荀君。荀君的恩德小人等皆铭记在心,只盼荀君能在本亭多当几年亭长。”
有更能言善道的里民不乐意起来,说道:“荀君名家子弟,得到过县君称赞,有佳名在外,早晚必跃龙门。你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能只盼荀君在本亭呢?”训完了说话那人,又改而奉承荀贞,“小人虽也不舍荀君,却也盼荀君能早日高升。荀君今治一亭,一亭的孤寡有所养;荀君若治一县,一县的孤老也必能有所养!”
荀贞“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名声身外物,我只求能给你们多办些实事!”
雪如梨花冷,人如春风暖。荀贞与众人谈谈说说,融融恰恰。不多时,百余里民们尽数到齐,整好队列,报完数,点齐人,正准备操练,有两人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
陈褒打眼观望:“似是冯家二郞?瞧他步履匆匆,迎风冒雪而来,是不是有何急事?”
5 江禽
第三更。
——
在生了“高素事”后,荀贞与冯巩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荀贞初登高家门时,因担忧他的安全,冯巩差点去“救他”。此时见是他来了,荀贞便叫众人稍等,带了陈褒、江禽两人迎接上去。
“冯君来了?……,你前几天去阳翟访友,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刚回来。”
“这大冷的天,下起了雪,你又是刚回来,怎么不在家好好歇一歇?急匆匆地跑来作甚?”
“昨晚回来就想去舍中拜见荀君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只因回来的晚了,不便打扰,因而没去。”
荀贞笑道:“你来得巧,今日主练刀剑,正好可以让里民们见识一下你那柄出自‘剑游昌’之手的‘宝剑’!”往冯巩的腰上看去,见插在他腰间的却只是一柄寻常长剑,而不是曾在他家中见过的那柄“宝剑”。
冯巩苦笑说道:“荀君就不要嘲笑我了!我那柄‘宝剑’也就能唬唬没见识的乡民,荀君见多识广,岂会不知若真是出自‘剑游昌’之手,一万钱如何能够买到?”
陈褒、江禽两人都笑了起来,荀贞也是一笑,拉住他的手,说道:“走,先随我看操练去,等会儿再听你讲你的阳翟一游。”
“荀君且慢,我有两件急事,先听我说完不迟。”
“噢?何事?”
冯巩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戏志才给荀君的回信。”冯巩去阳翟前,曾对荀贞说过,荀贞因写了封书信拜托他转交给戏志才。离初次见戏志才已快有一个月了,荀贞一直没有见过他第二面。其间,荀贞专门去过一次阳翟,但恰好赶上戏志才出游,没能见着。
荀贞惊喜地问道:“你见到他了?”一边说,一边接过信,因怕被落雪打湿,只略看了下信封,就先塞入怀中收好。
“去阳翟的第一天就见着了。……,只是他这个人真不好找,先去了他家,他家人说他两天没回去了,问去哪儿了?没人知道。我沿街打听,最终在一个酒垆中找着了他。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连着博戏了两天两夜,正歪在卖酒的妇人身边呼呼大睡,怎么叫都叫不醒。没奈何,我只得先把他载回家。次日又去,才得了这封回信。”
荀贞笑道:“戏志才不拘小节,上次他来颍阴,便是先在垆中博戏了半天,随后才想起找我族弟。我虽与他交往不多,但深知此人实有卓越奇才。若有得罪冯君处,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原宥。”
“‘不拘小节’、‘卓越奇才’。……,荀君说得甚是。”
“怎么?”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评价他的,不过除了这两条外,在我那朋友的评价中还多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为情所钟’。”
“‘为情所钟’?”
“荀君不知么?我听我那友人说,他有一个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本都谈婚论嫁了,却因他舅氏贪财,前几年,将他表妹改嫁给了邑中富户。他为此恸哭了一月,乃至呕血。”
“竟有此事?”陈褒、江禽两人听了,啧啧称奇。
荀贞虽也惊奇,但他不愿在背后说人闲话,只是将此事记下,随即岔开了话题,问道:“你不是说有两件急事?另一件是什么?”
“昨天我动身回来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冯巩压低了声音,说道:“鲜卑又犯我幽、并二州了!”
鲜卑本役属匈奴,后渐势大,自檀石槐尽据匈奴故地后,更是占地万里,几乎年年犯境,严重时乃至一年数十次,和羌人一样都是帝国的大患。大前年,熹平六年,奉当今天子令,汉军三道并出,讨击鲜卑,却反被檀石槐击败,“死者十七八”。从此后,其势愈张。
或许寻常的百姓不关心这些,但荀贞出身名门,有前世的见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天下即将大乱,对此类边境胡患的消息还是很重视的。冯巩与他相交有一段日子了,对此较为了解,故此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便“投其所好”,急急忙忙地过来告诉他。
荀贞默然片刻,仰脸望了望纷纷扬扬的雪花,说道:“这么冷的天,咱们的日子尚不好过,更别说远在北地、大漠的鲜卑胡人了。每逢入冬,鲜卑必抄掠边州,已成常事。只恨如今名将或老迈,或身死,相继凋谢,再无人能似张然明、李元礼为我大汉守御边疆,外御贼患了!”
张奂,字然明。李元礼,即大名士李膺。他两人都任过度辽将军,屡破鲜卑。在他们任职的期间内,边境清静无事。只可惜,因党锢之祸,李膺杀身成仁,而张奂今年已七十七岁了。
江禽劝说道:“大丈夫当立功边境。张然明、李元礼虽或年老、或身死,但我大汉人才辈出,自有后辈俊杰为国家保境安民,荀君何必如此喟叹?……,便不说别人,只说荀君。君文武兼备,知兵法,只用两月有余便将百余里民操练得有精卒模样,假以时日,名入朝廷,必能得天子重用,区区鲜卑胡患何足道?”
江禽不知荀贞的心事,荀贞的喟叹一方面是因外患,但更多的是为即将到来的内患。可以预想当黄巾起事后,曾经强盛无比的帝国必将会内外交困,正如这风雪一般,风雨飘摇。不过,此中意思不足为外人道也。荀贞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道:“‘大丈夫当立功边境’。”
最早见江禽是在许仲家的院子里,被秦干赶出去后,他愤而拔刀。当时,荀贞以为他是一个鲁莽的勇夫,但随着接触得日深,对他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却又现他进退有度,分明是一个颇有心计之人,也曾因此暗忖,莫非他那日的拔刀是专门做给许仲的朋党们看的?
有了这层的顾虑,虽因江禽在诸游侠中的地位仅次许仲,不得不拉拢亲近,但对这个人,荀贞一直都自觉不自觉地抱有警惕。今日,又闻他口出豪言。荀贞心道:“又或者这一句话才是他的肺腑之声?”拍了拍他的手,顺便将他肩膀上的落雪打落,出言赞赏,“张然明少立志节,与友人言:‘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伯禽,你刚才的这句话正与张然明此句暗合啊!”
江禽哪里知道张奂早说过类似的话?登时大喜,问道:“果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早就听说张然明与段纪明、皇甫威明并称‘凉州三明’,是我大汉良将。果然不假!”
刚还对荀贞说“何必喟叹”,江禽自己却也紧跟着喟叹起来。他握住佩刀的刀柄,顾望远近飘雪,叹气说道:“唉,可惜我生在中原,没有能生在边疆!家中又有老母,不能远游。‘立功边境’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更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如张然明一样威震鲜卑胡奴!”
记得很早前,荀贞听杜买说过他的志向,说他“连百石吏尚不敢想”。江禽只不过是一个黔轻侠,论起志向来,“立功边境,威震鲜卑”,却是远胜杜买了。刚想起杜买,就听见他在远处招呼:“荀君,要不要开始操练了?”
“这就开始!”
荀贞止下思绪,当先带头,余人随后,一行人行在漫天的雪下,迎着寒风,朝向精神抖擞、等待操练的里民们走去。
6 闻寇
第一更。
——
操练完后,荀贞回到亭舍,看戏志才的回信。
回信里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毕竟他两人只见过一面,虽说戏志才对荀贞的评价颇高,但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所以大部分都是客套话,有价值的只有一句:说他过些天可能会再去颍阴,如果荀贞方便,他可以绕道来一趟繁阳。
把信看完,荀贞铺开信笺,提起毛笔,磨开了墨,开始回信。
他用的楷书,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得也很客套。客套话说完,作为对“戏志才将来颍阴”的回应,在末尾写了两句诗:“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这两句诗出自本朝初年隐士梁鸿所作之《思友诗》,用在此处,正是应景,又在后边写道:“颍阴一别,如马失群。君之风采,仆念至今,相别旬日,如隔三秋,闻君复来,喜不自胜。将备佳酿,悬榻相迎。”
把信封好,他叫来程偃,说道:“阿偃,你有十几天没得休沐了,这阵子累得不轻。给你放两天假,一则回去陪陪你家贤妻,二来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去阳翟,给戏志才。”
程偃今儿陪许仲去了许家,刚回来不久,他接过信,恭敬应诺,迟疑了片刻,又道:“上次高家之事多亏荀君相助,若无荀君,便无小人夫妻。俺那丑妻早说想请荀君来家中坐一坐,虽无好菜好酒,有一片诚心实意。……。”
不等他说完,荀贞笑道:“你我自家人,何需客套?你也看到了,才开始刀剑、手搏、射术的操练,正在着紧时候,委实走不开。这样吧,等有空了,不必你说,我也定会登门叨扰。”
程偃口拙,不会劝人,听荀贞这么说了,也只得作罢。
“君卿有没有说他何时归来?”
许仲没有跟程偃一块儿回来。程偃答道:“他说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回来。”
“许母身体可好?”
“挺好的。”
“幼节呢?”
“也挺好的。……,平时有江禽、高甲、高丙诸人常去,东乡亭的亭长、求盗,大王里的里长也时不时地会去看看,许家被照顾得挺好。许母让我转告荀君,不必为她担忧。”
“那就好。……,你明天就回去吧,信一定要亲手交给戏志才。若有回信,带来亭舍。”
“诺。”
……
雪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吃过早饭,将马借给程偃,看他走远后,荀贞站在前院门口极目远眺。官道、田地都被积雪覆盖,远处的里聚也尽被染为白色,遥遥可见一棵棵的树上都披挂雪团,如琼枝玉叶。时闻北风在田野间呼啸而过。一派清冷景象。
官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程偃骑走过去留下的点点马蹄迹印,好似绽开的墨点,延伸到远方,直到视线的尽头。一点幽香飘来,却是院内墙角的一树黄梅开了。
——,这树梅是荀彧遣人送来的,上个月才种下。随树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中说:荀贞独处乡野,也许会不免寂寞,故此特送梅来,或者可为良伴。
荀贞走过去,见那梅花、梅枝上都是茸茸的雪簇,盛开的黄色花瓣晶莹剔透,将鼻子凑上,清香缭绕,使人心旷神怡,不觉吟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转眼瞧见繁谭缩着手立在屋檐下,将他叫过来,吩咐说道:“去把我的笔墨纸砚取来。”话音刚落,又改变主意,“不,别拿纸了,拿片竹简罢。”
繁谭很快拿来。
荀贞便站在梅树前,就着适才没有用完的残墨,提笔将适才吟诵的两句诗写在了简上,并将后边两句也补充上去:“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落款处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朵六处梅花。竹简青翠,笔墨纯黑,字为隶书,古朴可爱,再配上这一千古流传的五言诗,加上那一瓣水墨梅花。繁谭虽不识字,也觉得典雅别致,看起来甚有情趣。
“你替我把这支竹简送去高阳里,交给我族弟荀彧。告诉他,今天梅花独开雪下,凌霜傲寒,十分高洁。为谢他赠梅之情,我故以此诗为报。……,记住了么?”连说了两三遍,繁谭才背了下来。
“你也骑马去吧,早去早回。”
一个早上送走了两封信。收信的对象不同,信的内容也不同,乃至“信纸”也有别。
荀贞又将繁谭送走,看着他在雪下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后,没有立刻转回舍中,而是在门口又站了会儿,正观望雪景,官道上有两个人骑着马奔驰过来。行至近前,看得清楚,其中一个正是刚刚离开的樊谭,另外一人年岁不大,黑衣白裘,挟弓矢、带长刀,却是文聘。
荀贞出门下阶,迎上来,笑问道:“仲业,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文聘勒马停在十数步外,利索地翻身跃下,牵马走近,先给荀贞行了个礼,然后说道:“正是因为下雪,所以小侄才能得空。”
“怎么?”
“仲通先生起了雅兴,约了几个友人,带了伯旗和公达两位兄长去颍水泛舟。小侄故此得空,才能前来问候。”文聘从马身上解下一个布囊,双手呈给荀贞,“前几天小侄在市中见了件狐裘,觉得还不错,便买了下来。天时日冷,还请荀君不要嫌弃,权作寒衣。”
“你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
荀贞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臂,示意繁谭接过狐裘。文聘因感谢荀贞将他引荐入了荀衢门下,三天两头地常来,每次来都必会带些礼品,刚开始时,荀贞坚辞不要,等慢慢的两人熟悉了,交情也渐渐深了,便就不再拒绝。不过所谓:礼尚往来,每收一件礼物,他也必会回赠一件。——有时候,互送礼品也是一种能快拉近关系的好办法,至少不会让彼此觉得对方是外人。
繁谭羡慕地接过包裹,问道:“狐裘?不便宜吧?”
文聘笑了笑,没回答他。好歹文聘也是“大家”出身,又是个有志向的人,十几岁便远来颍阴求学,自与繁谭不同,不会把钱财看在眼里。繁谭虽没得到文聘的回答,不觉尴尬,自说自话,说道:“前年冬天,俺见蔷夫谢武穿了件裘衣,问他多少钱?好家伙,好几万钱呢!”说着,从怀中取出竹简,交还给荀贞,“俺还没出亭部,就碰见了文君,……。”
文聘接口说道:“听繁谭讲,荀君有信给文若么?雪下路不好走,小侄自作主张,叫繁谭回来了。等小侄回去,顺道给文若捎去就是。”
“好。”
一个“自作主张”显出了两人日渐亲近的关系,荀贞自无不允之理,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拉着文聘进院。繁谭拿着包裹,牵马随后跟入。
一进院门,文聘就闻见了一股清香,缘香看去,见到了墙角的梅花:“呀,文若送的这树梅开花了?”
荀贞顺手把竹简递给他,笑道:“我给文若写的信便是讲这花开了。”
竹简冰凉,花香扑鼻。文聘把简上的诗吟诵了一遍,赞道:“真是好诗!‘凌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荀君,你这诗既是在咏梅,也是在自叙高洁之志啊!”这诗的意思很浅显,所以一读之下,他就读出来了其中的意味。
荀贞哈哈一笑,说道:“临雪草就之章,不足提也。……,仲业,来,一边赏梅,一边给我说说这几天城里有没有什么新闻?”
“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一切都是老样子。……,昨天县君大约是因见下雪了,所以亲自去了高阳里拜见‘二龙’先生。前两天听说鲜卑又犯境了。……,对了,听我叔叔说,这阵子县中各乡、亭的寇贼明显变多,接连生了好几起劫案。”
“劫案?”
“对。大多都是劫道,最严重的一件生在南乡。南乡一个富户的幼子被两个外地来的盗寇劫持了,勒索钱财,惊动了游徼。结果被劫持的那个富户幼子被杀,两个盗寇被抓。”
“人质死了?”
“是啊。去年天子颁布了新的律法:‘凡有劫质,不许用财宝赎回,皆并杀之’。因而那游徼不敢答应盗寇的要求,挥卒强攻。盗寇见无路可走,竟就将人质杀了。”
按照律法,劫人或者图谋劫人求钱财,不管劫到钱没有、也不管劫到人没有,皆弃市,吊死后,曝尸街头。并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这两个盗寇就算不杀人质,犯下这等大案,也是死定了。
“如此穷凶极恶,必须得严惩。”
“县君已遣人上报郡中了,只等郡里复核批示后,就要立刻下令将此两贼弃市。”县里的司法权只包括死刑以下,凡是犯下死罪的必须要上报郡中,得到批示后才能判决、行刑。不过,通常来说,秋主刑杀,杀人大多是在秋天。荀贞愣了下,问道:“‘立刻处死’?”
“是的。小侄听叔叔说,每当入冬,乡间的寇贼便多。县君担忧这两个寇贼的行为会被别人仿效,所以决定早点将之处死,以一警百。”
荀贞默然。
“每当入冬,寇贼便多”这句话说得没错,他操练里民的借口也正是“以备冬寇”,但为何“每当入冬,寇贼便多”?这些寇贼中固有真正的贼盗,但却也不乏走投无路的穷人,与其饥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只杀人,不治民生,此为舍本求末,实乃饮鸩止渴。
他想道:“如今国家积弊已深,根子全在‘天子’、‘朝廷’。有识之士岂会不知此实舍本求末?只是奈何无能为力。我一个后世来的人,乱想这些也无用处,至少今之县君还算清明,总要强过那些阉宦子弟、贪官暴吏。……,罢了,远的管不了,只说说眼前事,别的乡、亭寇贼多起,我这里虽然暂时尚且平静,但也不可大意,需要早做准备了。”
……
他正想着,听见有人从屋里出来,踩在地上积雪上,吱吱作响,转过身,见是杜买、繁尚。
“你两人哪里去?”
“巡查亭部。”
荀贞停下思忖,透过院门望了望远处的里落,心道:“正说要早做准备,便该巡查亭部。”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杜买陪笑说道:“雪还没停,冷得紧,路上不好走。荀君,俺们去就行了。”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了,也不知诸里中有无里民受冻挨饿。除了安定里外,别的里中有好些人家住的都是茅草屋,万一被积雪压塌,麻烦就大了。且方才听仲业说,别处乡、亭近日来盗贼多起,咱们这儿尽管还太平,但也不能不细加巡查。……,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各处看看。仲业,你也随我一起。”
荀贞又叫上陈褒,留下黄忠、繁谭看门,几个人即出了舍院,前去诸里。先去了北边的春里、繁里、北平里,继而转去南边,又去安定里、敬老里、南平里。
几个里转下来,凡里中孤寡贫穷,荀贞一家一家地慰问,见有缺衣少食的,便或多或少地留下几个钱,又交代里魁务必要组织人手,帮那些住着茅草屋的人家及时清理屋上积雪。
一圈走下来,大半天过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因下雪,天又阴沉,所以虽然还不到薄暮,天色却已冥暗,里中很多人家开始做饭,炊烟袅袅,落雪纷纷,巷中悄寂,不闻人声,虽在里间,恍惚令人如遗世独立。
最后去的是南平里,从里中出来后,荀贞本想再去一次敬老里,——刚才去时,没能见着原盼,听敬老里的里长说,好像是“大贤良师”张角又有什么书传下来,本县的太平道头目都去了邻乡相聚,原盼作为本乡数一数二的领,也去了。
荀贞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只是还没等走到敬老里,才从南平里出来没多远,远远地见有个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走在前边。
7 独行
第二更。
——
才出了南平里不远,诸人见前边有一人独行雪下。
杜买狐疑地说道:“这人披蓑顶笠,挎囊带刀,像是过路的行人。这两天连着下雪,便是本亭黔也甚少出门,更别说旅人了,从前天到现在一个都没见过。……,这人是谁?荀君,要不要叫住了,盘问一二?”
荀贞心中一动,想起了文聘上午说的那句:“这阵子县中各乡、亭的寇贼明显变多,接连生了好几起劫案”,想道:“小心无大错。”颔道,“确是有些可疑,去问问也行。阿褒、小繁,你两个随杜君齐去,谨慎些。”
杜买、陈褒、繁尚三人都是徒步,按刀疾行,将那人撵上。
荀贞与文聘驻马远观,见杜买他们先将那行人围住,陈褒、繁尚站得略远,握住刀柄,警惕地盯着那人,杜买离得较近,但也是小心翼翼。他们三个皆为亭中的老手了,在对付“寇贼”、“嫌犯”上很有经验。不需提醒,也知要谨防“贼人”暴起伤人。
那行人毫无防备,骤然被包围住,最先的反应是往腰间摸刀。荀贞心中一紧,就要拍马过去,却又见在杜买说了句什么后,那人随即放开了手。两边交谈几句,因相距远,荀贞听不到具体内容,只有只言片语被风吹来,大概是杜买在询问他“从哪儿来”、“叫什么”之类。
很快,杜买问完了话,留下陈褒、繁尚看住那人,赶回来禀报。
“问清楚了?怎么说的?”
“他自称阳平卫国人,姓乐名进。”
“乐进?”荀贞愣了下,又下意识地转脸去看了一眼文聘,再回过头来,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乐进。”问道,“……,他说他是哪里人?”
“阳平卫国人。”
荀贞扒拣记忆,却和初见文聘时一样,也是半点也想不起那个名列曹操麾下“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是哪里人。他心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以前看书不求甚解,凡遇到人名、籍贯处都是一眼扫过,致使现在如此茫然。……,罢了,不管此人是谁,只冲他叫‘乐进’这个名字,我便得见上一见。”
杜买、文聘见他突然呆不语,都觉奇怪。杜买咳嗽一声,问道:“荀君?”
“啊?”
“话都问清楚了,那人该怎么办?是放走?还是留下来再盘查盘查?”
“我去见见他。”
荀贞招呼文聘,打马奔驰,也不等杜买跟上,径来到陈褒、繁尚的边儿上,打量这个叫“乐进”的行人。
远处不觉得,行到近处,才现这人个子很低,只有七尺上下,换算成后世的单位,也就是一米六出头,面容枯黄,外披蓑衣,里边只穿了件黑色的单衣。此时,这人已将斗笠取下,头上戴了个竹冠,装束简陋,腰上插的刀也不是什么好刀,刀柄上缠绕了几圈麻线,刀鞘只是两个木片,外用绳子缠着,包住了里边的刀刃。
荀贞打量这人的时候,这人也在打量他,心道:“不意这等地方,竟有此等亭长!”荀贞骑马带刀,装扮利索,人既英姿飒爽,随行的文聘虽少,也是仪表堂堂,更兼身材壮大。
这人看着文聘,又想道:“这少年暖裘骏马,宝剑玉佩,显然非富即贵,却恭恭敬敬地随行在这个亭长身侧,煞是奇怪。”琢磨归琢磨,不耽误作揖行礼,他自报门户:“足下便是本地的亭长么?在下乐进。”
这叫“乐进”的人尽管身材短小,穿戴简陋,不似豪桀,但荀贞却非但没有失望,反而一阵欢喜,想道:“虽然忘了‘乐进’是哪里人,但却依稀记得书中形容他‘容貌短小’。若只就外形而言,这人倒是很像。”他跳下马来,把这人扶起,还礼笑道:“在下荀贞,见过足下。”
“荀……?”
适才杜买只说了骑马之人是本地亭长,没提荀贞的名字。乐进怔了怔,试探地问道:“敢问可是高阳荀氏的荀?”
“正是。”
乐进闻言,立刻又行了一礼,这一礼比刚才那一礼隆重多了。他说道:“久闻荀氏高名,今日得见足下,三生有幸。”心中恍然,“难怪这富贵少年恭谨相从,他却竟是出自荀氏。……,只是怪了,有这么好的出身,却怎么来做一个亭长?”虽有疑惑,不好相询,暂且存疑心中。
荀贞上前两步,再次将他扶起,笑道:“足下也听过我荀氏之名么?荀贞不肖,愧对家门,不敢当足下之礼。”问乐进,“请问表字?”
“在下草字文谦。”
“阳平卫国距此地有数百里之远,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一人行路?”
乐进面现悲容,答道:“我的恩师上月病逝,故我前去吊祭。”
“噢?不知足下的恩师是哪位大贤?”
“昆阳叶公。”
昆阳(今平顶山叶县)在颍阴南边,新莽末年,著名的昆阳之战就生在这里,光武帝因此战脱颖而出。叶、沈二姓是当地的两个大姓,不过,荀贞并没有听说过昆阳有什么出名的贤人名士,更没听过上个月有姓“叶”的名人去世。估计这个“叶公”也许只是寻常儒生。
尽管奇怪身为阳平卫国人的乐进为何跑去数百里外拜一个不出名的儒生为师,但他和乐进一样,也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而是收起了笑容,改为庄重肃穆的神色,说道:“逝者已去,人死不能复生,足下节哀顺变。我想,作为弟子最重要的是将师长的道统传继下去,恪守不移,等有一日将之扬光大,这样才是真正的尊师贵道!……,足下觉得对么?”
“‘尊师贵道’。”乐进品味了会儿,表示赞同,说道,“足下所言甚是,确当如此。”
“足下孤身一人,远赴数百里吊祭师丧,实令我敬佩万分。不止敬佩足下尊师,也敬佩足下胆勇!”荀贞指了指文聘,说道,“上午时候,仲业还对我说,听县里讲,近日在各地生了多起劫案,足下一人一刀,冒雪独行,胆气不可谓不壮!”关心地问道,“路上可还太平?”
乐进语气平淡地答道:“一路走来还算安稳,只在陈留尉氏遇到了群盗,被在下尽数杀了。”
“……。”
荀贞只是随口一问,表示关心而已,没想到他还真碰上劫贼了。三个以上的盗贼才能被称为“群盗”,也就是说乐进至少杀了三个贼人。文聘、陈褒等人都是将信将疑,虽口不言说,却都暗自怀疑:“此人身材矮小,绝非孔武之人,却能以一击多?”
他们狐疑,荀贞却是更加欢喜,想道:“容貌短小,尽杀劫贼。身材吻合,武勇也吻合,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那个乐进了!”面上的神色越殷勤,赞道:“足下真壮士也!”
风雪弥漫,天色晦暗。陈褒、乐进等都是步行,鞋早就湿透了,走着路还好,这一停下来,小腿往下都是冰凉刺骨。荀贞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地说道:“天色已晚,将要宵禁。乐君,你虽胆气壮烈,但这夜路却是行不得也。今晚不如就委屈一下,住到我的亭舍里罢。”
便是荀贞不说,乐进也是这般打算的。他之所以肯立在雪中,忍着冻,和荀贞说这么半天话,一来敬他荀氏的出身,二则便是早有打算今晚在繁阳借宿了。此时见荀贞邀请,他求之不得,当即应道:“如此,便打扰足下了。”
“有什么打扰的?亭舍本就有接待行人之责。……,说起来,自我当了个亭长以来,好几个月没出过远门了。乐君从兖州来,必有许多故事,又一路走来,定然见闻不少。若是乐君不以在下粗鄙,在下还想冒昧地请求今晚能与乐君抵足而眠,一听为快呢!”
乐进迟疑了片刻,心道:“这位亭长荀君相貌虽然清秀,性子倒是直爽,初次见面,才说了没几句话就邀我同榻而眠。听他言谈不俗,又出身荀氏,虽然不知为何做了一个亭长,……”瞧了一瞧文聘,“但有这富贵少年恭谨随从,料来定非庸人,交个朋友也无坏处。”想及此处,定下了主意,答道,“只要荀君不嫌在下无趣,便是畅谈一宿也是无妨。”
荀贞大喜,说道:“亭舍就在前边不远,不过我还有点事,暂时不能回去。”吩咐陈褒,“阿褒,你先将乐君送去舍中。……,乐君长途辛苦,又带着包裹,走路不便,骑我的马走吧。”
乐进怎肯!连连推辞。
“乐君远来是客,我是地主,岂不闻‘客随主便’?莫要推辞了!”荀贞不由分说,把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又叮嘱陈褒,“回去后先请黄公烧点热水,让乐君泡泡脚,去去寒气;再好生做几个好菜,将酒温下,今晚我要尽尽地主之谊,请乐君尝尝咱们这儿的菜肴酒水!”交代完了,又对乐进说,“乐君尽管先去,我很快就回,不会太晚。”
荀贞如此“热情好客”,乐进“受宠若惊”,再三辞让不行,无奈只好骑马先走。他这一路走来,投宿的亭舍不少,但是却从没见过像荀贞这样“好客”的人。走出挺远后,他回头去看,见风雪暮色中,荀贞换骑了文聘的马,与杜买、繁尚和改为步行的文聘转下官道,抄了小路,似是往远处的一处里落去了。
他问在前边牵马的陈褒:“荀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荀贞自然是往敬老里去的。
陈褒答道:“今儿该巡查亭部,有处里聚的事情没有办完,所以荀君再去看看。”
“我见随行在荀君身侧的那少年雄武英壮,不知是谁?……,可也是高阳荀氏么?”
“不是。他是县君的乡人,其从父现为县中门下吏。他因荀君的引荐,得以拜入荀氏门下,今儿个是专门来拜见荀君的。”
乐进敏感地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县君乡人,从父为县中门下亲近吏,拜入荀氏门下”。
“乐君说什么?”
“噢?没什么。”
乐进回过神来,再又回头去看时,暮色晦暗,荀贞等人的身影已被风雪遮掩。
他想道:“看来我猜得不差,这位荀君定非常人。要不然,也不会使县君亲近吏的从侄恭谨侍从,更不会随便就能荐人拜入荀氏门下。”更坚定了刚才的判断,“若能与他交上朋友,有利无弊。”
8 推衣
半天没上去网,刚现是忘了打开网络的客户端。下一更四点。
——
荀贞现在只是个亭长,但是对像文聘、乐进,甚至戏志才这样的人来说,他的荀氏背景却在无形中拔高了他的身份。
比如文聘,虽然文氏在南阳宛县也是个大族,但顶多算是个大地主,和名门沾不上边。又如戏志才,尽管有才华,但却是出身寒门。又如今天初见的乐进,从他的装束与师从上就能看出,先他家里不富,数百里独行,连一匹马都没有,其次他拜的老师也不是名士,由此可知他的出身大约与戏志才差不多,也是个寒门子弟。
如今的情况是:出仕需要有“中家”之赀,如果家里穷,就当不了官儿。若无背景也得不到地方上的荐举,“孝廉”、“茂才”这些察举的科目早被世家大族垄断。——汝南袁氏为何门生故吏满天下?就是因为依附袁氏后,可以得名,可以入仕,可以得到“孝廉”之类的举荐。
荀氏虽比不上袁氏,但也是天下有数的名门之一,可知荀贞的这个荀氏出身给了他多大的便利。
在本来的历史中,戏志才便是得了荀彧的推荐才进入曹操的眼中,而乐进最先投到曹操麾下时,因无人举荐,又非出身名门大族,则才只是一个“帐前吏”。也就文聘强一点,以南阳大族子弟的身份,在荆州刘表麾下为将校。若不是逢上乱世,只怕他们三人中除了文聘外都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乐进在了解了荀贞的背景后,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接受了荀贞的邀请,并会想到“和他交个朋友,有利无弊”。
……
乐进跟着陈褒,先来到舍中。黄忠出来相迎,陈褒给介绍:“这是老黄,本亭的亭父。……,老黄,这位是从阳平卫国来的远客,今晚要在本亭投宿。”
黄忠问道:“荀君知道么?”
陈褒答道:“我们就是在路上碰见的。荀君特别交代,叫你做几个好菜,等他回来了,请这位客人吃酒。”
黄忠应了,瞧见乐进随身携带的包裹,说道:“要不先收拾间屋子出来,请这位客人暂且歇息片刻?”
“荀君说了,今晚要与这位客人同塌而眠,畅谈通宵。屋子就不必收拾了,安置到荀君屋中就行。”
乐进很有投宿的自觉,忙辞谢说道:“荀君只是笑语,岂能当真?请黄公随便找个地方,我将就一宿就是。”
黄忠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客人什么来头?瞧他穿着不像富贵人家,只在路上偶遇,荀君便要请他吃酒?更要与其抵足畅谈?”满脸带笑地对乐进说道,“客人有所不知,俺们亭长从来不说笑语,凡说出的话,必守信诺的。……,客人请跟俺来,天寒路远,路上必是辛苦,先把包裹放到屋里,用些温汤,暖和下身子。”领着乐进来到后院。
黄忠没有随着荀贞出去巡查亭部,在亭舍里待了一天,把舍院都打扫得干净,虽然因为雪还没停,不可能清扫得片雪不沾,但相比院舍外,地上只积了薄薄的一层。乐进随在黄忠身后,两人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进了后院,他先看见了那棵大榆树,说道:“这榆树长得真好!”
“可不是么?已经好多年了。我来亭舍之前,这树就有了。”这几天一下雪,天更冷了,黄忠年老,身体有点吃不消,可能因为这个缘故,略微起了些伤感,笑着说道,“这人来人往,已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棵树。亭舍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任的亭长看过它春荣秋枯。”
乐进才二十来岁,正年轻的好时候,没有黄忠的这些感触,也不能理解,他侧耳倾听,疑惑地问道:“那边屋里住的有人了么?”
黄忠徇着他的视线看去,“噢”了声,说道:“那是犴狱。关了一个人。”当下,一面打开了荀贞住处的门,一面絮絮叨叨地把犴狱中那人,也就是武贵犯下的事儿给乐进讲了一遍。
乐进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说道:“如此说来,这人已被关了两个多月了?”
“可不是么?”
“他虽品行不端,但至多是个乡间无赖,也不必关这么久吧?”
黄忠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不等同笨,支吾了两句,将话题代开,说道:“乐君来屋里边看看,看看满意不满意?想要什么,自管言来,俺去给你准备。”
天光已很黯了,屋里的窗户没有开,越幽暗,乐进打了打身上的雪,跟着黄忠进了屋,把包裹放到外室,解开蓑衣,也与斗笠一起放好,打量了屋内两眼,见虽是朴素,但内室有两张大床,被褥齐全,已然足够了,满意地说道:“这就行了。……,多谢黄公。”
黄忠遵从荀贞的交代,等他把东西都放下后,又从前院端来热水,让他洗脸、泡脚,去去风寒。乐进出身寒家,哪里受过这样热情的招待?再三推辞不得,也只好接受了。
黄忠又替他点上薪烛,笑道:“荀君怕就快回来了,乐君先在屋里休息会儿,俺去准备酒菜。”
乐进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远去前院,又再转望后院里屹立在风雪中的大榆树和墙角边儿的犴狱,并及对面的一排单间,心道:“平时若是寻常客人来投,想来便都是住在对面了。我却不知何德何能,竟被荀君邀请同屋居住。……,那被关的武贵也是可怜,只因一时之错便被囚系两月有余,如今天寒地冷,也不知在那狱中怎样受罪呢!”
他又转念想起与荀贞在路上的交谈,暗道:“荀君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十分和善好客,虽为乡野小吏,俨然名门士子,待人如春风拂面,我早前还想果然不愧是荀家子弟,但今时看他整治武贵的手段,却分明是如猛虎鹰隼,走的是偏向霸道一路。”
乐进身材短小,但为人骁果,貌不惊人的相貌下实有雄壮的胆色,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冬寇渐多”的情况下,孤身一人走远路,所以对荀贞的“霸道手段”非但没有反感,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意。他扶着门框,看着风雪如晦,听着前院鸡鸣不已,想道:“如今天下不太平,远的不说,只近日我仗剑独行,数百里间,无论兖、豫,在诸多的郡县中多见豪右跋扈横行,黔无立锥之地,盗贼四起,世风日下。当此形势下,正该用严刑重典。”
一阵风吹来,刺骨透寒,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不再去想,忙避入屋内,将屋门掩住,就着薪烛那跳跃的火光,先用热水拍了拍早被冻僵的脸颊,再坐到床上,脱去鞋袜,泡脚去寒。将近被冻得麻木的脚被热水一泡,先是毫无感觉,紧接着一阵刺疼,慢慢地暖意上来,顺着脚脖子传到腿上,浑身都是暖洋洋的。他不觉惬意地闭上眼,叹了口气。
正泡得舒服,隐约听到前院似有马嘶。他睁开了眼,侧耳细听,却只闻门外呼啸的风声,心道:“莫不是荀君回来了?”正拿不准,想着要不要擦脚出外相迎,有两三个人说话的片段渐渐从远及近,透过风雪、门扉传入屋内。他这下确定无疑,必是荀贞归来,急忙拿了抹布擦脚,一只脚还没擦完,听见有人在外敲了两下门,笑问道:“乐君泡好脚了么?”
可不正是荀贞的声音?
乐进忙道:“好了,好了。”
“吱呀”一声,外边的门被推开。乐进抬眼去看,见荀贞大步走了进来,后有两人跟随,一个陈褒、一个文聘。三人直接从外室来入了里屋。
乐进是客人,身为客人,在主人的卧室里,不但没有迎接主人,更在主人的面前擦脚,这是很失礼的行为。他再有雄胆,毕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顿时涨红了脸,手忙脚乱之下,险些把木盘踢翻,顾不上再去擦脚,便要站起来行礼。
荀贞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住,笑道:“地上冷,不穿鞋怎么行?”
乐进有心挣开,但一则荀君手劲很大,二来他也总不能用强,只好连连道歉:“失礼失礼!”
荀贞哈哈大笑:“君为客人,我为主人。今君来舍中,不能把你招待好才是我的失礼,你的失礼从何而来?”
乐进赶了一天的路,虽然外边穿的有蓑衣,里边的衣服也早就湿了。荀贞将手收回,扭头吩咐陈褒:“阿褒,乐君的衣服湿了,你去那边的竹笼里拿件我的衣服,……,噢,不,拿件君卿的衣服过来,请乐君换上。”看了看放在床外盆边的鞋,又道,“鞋子也拿一双来。”
——乐进身材矮小,荀贞的衣服他穿不上,所以让拿许仲的衣服过来。乐进不知“君卿”是谁,但大略可以猜出荀贞的意思,甚是感动,连声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我与君虽路上偶遇,但一见如故。君不辞路远,冒雪长途奔赴师丧,真可谓:‘事师之犹事父也’;以弱冠之龄,仗剑独行,击杀寇贼如杀鸡耳,又真壮士也。君既尊师,又为壮士,是和沛国夏侯惇一样的人物啊!你今来到我繁阳亭,我身为主人,若不能好好地招待你,话传出去,岂不令天下的豪桀、名士以为我颍阴无人,以为我荀氏不识英雄么?”
夏侯惇是什么人?乃前汉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后,其家族夏侯氏在沛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乐进仅仅是个寒门的出身,拍着马也赶不上夏侯惇。且夏侯惇为师报仇、当街杀人是十四岁时的事儿,如今乐进已经二十来岁了,年龄上也不如。荀贞的这一番话明显是“抬举”,但他说的好听,兼之又拿出了“荀氏”这个招牌,饶是乐进自知不如夏侯,却也听得十分高兴。
等陈褒将衣、鞋拿来,荀贞又亲自动手,帮他换衣穿鞋。
荀贞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自然而然,毫无半点作伪之色,乐进虽然不知他自己“何德何能”,居然会在繁阳亭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照顾,但却已实在不能不感激涕零了。
9 结交
夜已深,酒正酣。
黄忠年老,撑不住先回屋去睡了。繁谭、繁尚兄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家并非荀贞心腹,在黄忠回屋后不久也先行退下了。剩下杜买、程偃、陈褒、文聘四人作陪,荀贞屡屡端酒相劝,乐进酒量虽豪,却也已半醉了。
天时正冷,又在下雪,饮酒的地方已不能在院外。前院屋舍地方小,后院南边的那些单间更不足用,荀贞将饮酒的场所选在了自住的屋中。为了取暖,在屋角烧起了火盆。
室外云散月出,树影摇曳,细雪簌簌,清寒冰冷;室内烛火通红,暖意盎然。
不止乐进,众人多已醉了。杜买酒量最小,已醉得人事不省,伏在食案边昏沉睡去。陈褒、程偃击打着木椀、酒坛,粗声歌唱,文聘闻歌起舞,於席间举剑回旋,以助酒兴,进退中剑光凛冽。只见他时而前趋,如幼龙出海,时而后仰,如静鸟归林。
荀贞拉着乐进坐在自己身边,笑指文聘,问道:“文谦,你看我这贤侄剑术如何?”酒席之上,人常称兄道弟,喝了大半夜的酒,他和乐进的关系直线上升,已经密切到可以称表字了。
乐进尽管半醉,毕竟身在客地,保持着几分理智,不像荀贞那样直呼表字,而是略带两分恭敬地回答道:“文氏乃宛县冠盖,南阳巨姓,文君上继家传,人亦勇武,年纪虽少,这一手剑术已是登堂入室了。”
“比起你来如何?”
“在下的剑术全是自学,怎敢与文君相比?”
“哈哈,哈哈。”荀贞大笑,拍着乐进的手,说道,“文谦真也文谦!《易》云:‘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你这一次去昆阳祭师,必会一路太平,纵有三两蟊贼,也不足为虑。”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出自《易经》,书面上的意思是谦虚的君子可以涉过大河,安全吉祥,引申的意思即是谦虚的美德可以使人克服所有的困难,百事顺利。
“多谢荀君吉言。”
“来,再喝一椀!”
荀贞与乐进碰完酒,换了个话题,说道:“文谦从兖州东郡来。东郡,我从没去过,不知贵郡中可有何英雄、名士?”
乐进生长东郡,对本郡的历史、名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道:“我东郡原为魏地,为秦所取,因处其东,故名东郡。自前秦至今,才人辈出,不可胜数。近代以来,显名者有阳平刘儒,口讷心辩,郭林宗以为有珪璋之质;武阳谢弼,中直方正,为乡邑所宗师。此二位乃我郡中前辈,而若单较之今日,后辈俊杰更是多不胜数。”
“如君者有几人?”
“进庸人也,何足挂齿。”
荀贞笑问道:“最优者是谁?”
“若问最优,有三人不可不提。”
荀贞追问道:“噢?是哪三人?”他一再追问不是突奇想,而是有原因的,有两个原因。
一则,当今天下的名士太多了,尤其豫州、荆州、兖州这些地方,名士真如繁星璀璨,随便一个郡县出来,知名之士少说也在百数。便如颍川郡,只说颍阴城县,荀氏、刘氏两大宗族中知名天下的就有十几二十人。若再加上阳翟、许县这些地方,阳翟郭、辛诸姓、许县陈氏,也都是名士多有,才俊尽多。荀贞虽然穿越至今已有十余年,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高阳里,因而,对各地的名士不能尽知。
二来,他虽知道一些三国的“名人”,但大部分都只知其名,不知籍贯。并且现在离三国时代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些“名人们”中有很多还都很年轻,也许已显名当地,却还远没有海内皆知,故此,他每见一个外地来的人必会与之交谈,问其本地名士,以希望可以多听到几个“熟人”。
——希望多听到几个“熟人”,并不是说他想把这些人都收揽到手下。以他现在的实力与名望,他深知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儿。他这么做,其实也只是为了“求个心安”、“求个后路”。纵不能结交,但知道了籍贯后,总胜过盲人摸象。何况了,万一日后有机会结交到呢?
他看似醉眼朦胧,实则心中清醒,提起精神,倾耳听乐进说道:“此三人皆俊才豪杰。一名陈宫,字公台,东武阳人也,刚直壮烈,足智多谋,与海内知名士皆相连接。一名程立,字仲德,东阿人也,身长八尺三寸,美须髯,胆雄谋广,善决断,有奇名。一名卫兹,字子许,陈留人也,家资豪富,少举孝廉,有盛德,郭林宗称其‘少欲’。”
“陈宫、程立、卫兹?”
陈宫、卫兹两人,荀贞知道。陈宫不必多言,黄巾乱起后,卫兹以家财资助当时才二十多岁的曹操,说“平天下者,必此人也”,有识人之明。只是,程立是谁?
他竭力回忆,绞尽脑汁,想起一人,暗道:“莫非是程昱?”
他隐约记得,三国时的名人中有两个是改过名字的,一个徐庶,一个程昱。程昱改名前似乎就叫程立。身高八尺三寸,个头真不低,相当后世的一米九了,也难怪乐进单独把这个拎出来说。
“能被乐进如此隆重介绍,这陈宫与卫兹想必就是那两个人了,若我所料不差,这个程立如果真是程昱的话,此三人的确称得上‘俊才豪杰’。”荀贞寻思完,笑着对乐进说道,“文谦,此三人之名,我也有所耳闻。不知你可认识他们么?”
乐进有些惭愧地说道:“此三子皆我郡中名士,我出身寒家,与他们相比便如禽鸟较之凤凰,却是只曾闻过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荀贞连连摇头,说道:“以我看来,他三人虽然名士,但文谦也并不逊色。孤身一剑,冒雪冲风,徒步数百里为奔师丧,文谦此举,岂是常人所为?”
荀贞热情招待乐进的本意,不用多说,自是有一点小算盘在其中,所以在听了乐进的回答后,虽然略微有点失望,但也不愿刺激他的自尊,一句夸奖之后,轻巧巧地再又将话题带走,问道:“兖州乃我汉家大州,我久闻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如前汉之申阳,以战功封河南王;丁宽,易学名家;陈汤,立功异域,威震百蛮。……,遥想前贤风采,不觉令人神往。不知今时今日,除掉文谦郡中的这三位俊才外,还有什么大贤杰出么?”
“今我兖州,最为天下知名者自然当数陈留蔡公伯喈,山阳张公元节、刘公景升、檀公文有。”
蔡伯喈,即蔡邕,其人多才多艺,辞章、数术、天文、音律、书法等等,无一不精。熹平四年,定《六经》文字,内容由他书写,立碑在太学门外。当碑立好后,慕名而来观看和摹写的士子不计其数,只每天去的车辆就有千余,填塞街陌。因早前得罪了中常侍王甫的弟弟,现亡命在外。
张元节,即张俭,因为得罪了中常侍侯览,被朝廷通缉,他困迫亡命,望门投止,凡被他投靠的人家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因此前后受到重刑而被灭门的有几十家,宗族亲戚尽数都被处死,郡县为之残破。在整个的党锢之祸中,因他而引起的杀戮可谓是最为酷烈的。
刘景升,即刘表。檀文有,名敷。他两人都与张俭同郡,同为山阳人,与范滂等人并称“江夏八俊”。
荀贞叹道:“此数公之名,我久仰矣!蔡伯喈旷世逸才,张元节不畏强御。刘景升汉室宗亲,檀文有志行高洁。蔡、刘、檀诸公且不说,只说张公。因他一人,死者数十家、数百人,既有垂垂老者,也有黄口孺子,虽有伏死者在前,而后继者不惧。此即孟子所言之‘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么!唉,死者多为齐、鲁名家,昔者田横乃齐国贵族之后,为高祖所破,守义不辱,自刎献头,宾客五百人闻之,皆慕义从死,高祖因而叹曰:‘岂不贤哉’!……,齐鲁多奇士,齐鲁多奇士!”
当世人对“名节”的追求是后人无法想象的,那些名士、真儒,乃至有一些的市井游侠们都是真正地做到了“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真正地做到了“舍生取义”。
荀贞问道:“我听说张公被人送出了塞外?”
“据说是被东莱李笃护送出塞的。”乐进旋即又补充一句,“我也仅是耳闻,不知真假。”
荀贞嗟叹良久,又举椀劝酒,并及程偃、陈褒二人亦暂止歌声,齐齐举杯。文聘舞剑毕,归入席中,荀贞也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外边虽下着雪,屋内很暖和,文聘舞了一番剑,额头上出了汗水。荀贞亲手帮他将汗水擦拭去掉,笑着说道:“仲业,剑舞得不错。你的老师可是一个击剑名家,你若有心,以后不妨多多向他请教。”——文聘的老师自然便是荀衢了。
乐进接口说道:“若论剑术,我倒是知道一人,可称高手。”
“谁人?”
“此人不是我兖州人,而是冀州清河人,姓崔名琰,字季珪,今年方弱冠,而剑术已无敌县中。”清河崔氏原为齐国公卿,是当地望族,且紧挨着兖州,离乐进的家乡不远,故此,虽非同州,但乐进却知道他的名字。
清河崔氏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不过在当时还远不及后世的繁盛。崔琰这个名字,荀贞有点印象,但对他的事迹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他长得不错,有姿容,后来被曹操杀了。荀贞顺着乐进的话风,接着问道:“今兖州豪杰,少年名士,后起之辈,还有谁人?”
“泰山鲍信,年三十,文武兼备。山阳李乾,有雄气,聚宾客数千家,其子李整,其侄李典,皆有聪慧之名。此二人,实为我兖州后起之魁。又有泰山臧霸,年十八,率宾客夺救亲父,勇气郡县闻。济阴董昭,年十六,举孝廉。任城吕虔,年十五,胆气闻乡里。山阳满宠,年十五,为县贼曹,刚直能断。此数子者,我皆远不如也。”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而若论人才之盛,乃为陈留,其郡中阮瑀、边让、毛玠以及高家诸子,虽皆年少,而或通经书,或擅文辞,或有智才,或有胆略,无不卓然出众。”
乐进说的这些人,荀贞大多知道,有的是来自前世的记忆,有的是来自穿越后的听闻,便如那臧霸,通缉他的文书还在亭舍的墙壁上贴着呢。
听完后,他茫然若有所失,不知不觉把刚刚端起的木椀又放到了案几上,想道:“鲍信、李典、臧霸,还有眼前的这个乐进,都是‘名将’。董昭、吕虔、满宠诸人,我虽不熟悉他们的事迹,却也知道皆是‘名臣’。有此良臣猛将,曹操怎能不崛起兖州呢?”却是由此想到了曹操。
他心知,这些“良臣猛将”皆为一时之选,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和他们相见,更别说“拉拢、收揽”了,感叹过后,看了看文聘,再把目光转向乐进,又想道:“能在一个月之中,接连结交到两个‘名将’,我也该知足了。更何况荀彧、荀攸又是我的族人,前些天还认识了戏志才,老天虽将我投到这汉末乱世,但待我却也不薄,还有什么可埋怨呢?……,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那些做不到的事情、没啥指望的事情何必再想?眼下之事,当是好好寻思个办法,想想怎么能把乐进收揽过来才对。”
他想起文聘刚才的舞剑,心中一动,有一计上来,笑道:“兖州真人才济济!文谦,假以时日,你的成就必不逊色他们。”
乐进只是寒门出身,哪里敢和鲍信、李乾、臧霸、董昭这些名门、大族的子弟相比?他说道:“我学经不成,练剑亦不成,怎敢与州郡俊彦相比?”
荀贞不以为然,说道:“你学经如何,我不知道,但你一人一剑,步行数百里,过两州之地,这一路行来,斩杀了不少盗贼,怎能说练剑不成?”笑与文聘道,“仲业,你以后可要与文谦多多亲近。”
文聘恭谨应诺,看了眼乐进,说道:“只可惜乐君不能久留,没办法太多请教。”
“今次虽不能久留,但文谦总有回来的时候。等他回来,你再多多请教不就行了么?”
“这,……,乐君,可以么?”
乐进迟疑了一下,转去看荀贞,只见他笑吟吟的,眼中有殷切之意,当下了然,心道:“荀君这是在邀我再来了。”他虽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荀贞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但自与荀贞路遇至今,荀贞对待他已何止“热情周到”?借马、请酒,送衣、送鞋,并邀同塌而眠、彻夜长谈,简直是“推赤心入腹中”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呢?
他当即应道:“‘请教’不敢当。等我拜祭过老师回来,若文君有意,当然可以互相切磋一下。”
荀贞大喜,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了!”重又端起木椀,说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文谦,我与仲业翘足以待你的归来!……,阿褒、阿偃,你们也端起酒来,满饮此杯!”
诸人同时举酒,俱皆一饮而尽。
10 防寇
昨天有个朋友从外地回来,喝多了,不舒服了一晚上,起来得晚了。下一更六点前吧。
——
饮酒直到酒尽方散。当夜,荀贞与乐进抵足而眠,虽没畅谈通宵,却也直说到快到鸡叫之时。一觉睡到中午,两人方起。起来后,黄忠早就做好了饭,吃罢,乐进提出告辞。他是奔赴师丧的,荀贞不好久留之,便取出一袋钱送给他,并将坐骑赠与。
乐进哪里肯收?坚决推辞。奈何拗不过荀贞,只得收下,他感动地说道:“在下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必回。待我回来时,必将君之骏马原样奉还。”
荀贞与文聘、陈褒、程偃、杜买直将乐进送到本亭边界,依依惜别。
眼望着乐进去远,文聘终於将闷在心里了一夜的话说出:“此子千里独行,虽有胆勇,但出身寒门,又无名师,昨夜席间交谈也不闻他有何惊人之语,不过是个寻常的剑客之流,与江禽、高甲、高丙诸辈并无多大的差别。……,荀君,你又为何对他高看一眼,百般亲近?”
自见乐进以后,荀贞百般拉拢,文聘又不是瞎子,早将他的这些举动看在眼里,迷惑不解了。
程偃亦道:“是啊!这个乐进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怎么看也不像豪桀、壮士。昨天碰见他时,他说在来的路上杀过几个蟊贼,说不定只是吹牛!……,荀君,昨晚招待他吃肉喝酒倒也罢了,你却怎么又送钱给他?甚至把坐骑也送给他了?他嘴上说长则一月,短则半月必回,可真要不回来,又去哪里找他?”
荀贞笑而不语。
他的表情落在陈褒眼中,陈褒若有所思,试探地问道:“可是荀君之前闻听过他的名字?”荀贞虽然慷慨,但绝不是滥好人,往日他在亭部中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深意的。因此,陈褒有此一问。
荀贞打个哈哈,也不回答是不是“之前闻听过他的名字”,只说道:“文谦固然身材短小,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别的不说,只冲他数百里冒雪独行,赶赴师丧,便是一个重恩尊师的人。如此人物,岂能以寻常视之?”见文聘、陈褒等还要再问,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文谦说长则一月、短则半月必回,那么他就肯定会在这期间归来!你们若是不信,等着看就是了。”
诸人见他这么拿得准,面面相觑,都不知他的自信是从何而来。立在雪下说了会儿话,文聘因不知荀衢他们回来了没有,不敢再多住留,便也告辞离去。
荀贞驻马在亭部的边界,看着文聘的身影渐渐消失雪中,官道上没有行人来往,只有乐进和文聘先后留下的两列马蹄印。乐进先走,蹄印被飘雪覆盖,比较浅;文聘后走,蹄印还没被飘雪覆盖,比较深。他出神地看了会儿,直等到雪花渐将两列蹄印尽数覆盖,方才惊醒过来似的,扬起马鞭,在半空打个响音,说道:“文谦、仲业已去,咱们也回舍中去吧!”
陈褒、程偃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何刚才突然出神,但也不好问,一个在前牵马,一个在侧侍从,簇拥着他回亭舍去。
……
乐进走后的第二天,连下了多日的雪停了,但天气却更加地寒冷。这一天刚好也是接连两天的休息后又一个操练的时间。荀贞没有穿文聘送来的狐裘,因为这不符合他一向来勤俭亲民的形象,依旧往日的普通打扮,冒着严寒,早早地来到了操练场地上。
手搏、刀剑、射箭的训练已分别都有好几次。荀贞打算在月底的时候,组织第一回的手搏、刀剑比试。
不过这都是过几天后的事情了,从今天起,他给里民们增加了一个训练的项目:跑步。理由有两个:先,天寒地冻,而里民们大多衣衫单薄,长久地待在场地上怕会冻出毛病;其次,寇贼渐多,大家伙各携带兵器,成群结队地在亭部内跑上一跑,也可起到一些震慑宵小的作用,所以每次操练开始之前,由他带头,大家一起先跑上一阵。初步定下,一来一回十里地。
里民们都是乡人,不是吃不得苦的豪门公子,一次跑个十来里地,实在不算什么。且有荀贞带头,众人自无意见。跑完一圈下来,每个人的头上都是热气腾腾的,的确暖和很多。因怕受风着凉,荀贞又带着他们在操练场地上缓步行走,直等到汗水下去这才开始正式训练。
一日训练无话,次日下午,县里来了人。荀贞认得,乃是上次随同县尉来过的。
“足下今来,可是尉君有何令下?”
“如今渐渐冬深,前些日又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县里各乡、亭多有寇贼案,乃至有贼相勾结、攻打亭舍的。”
“攻打亭舍?”
“前天晚上,一群寇贼潜入北乡沙亭,一面剽掠里落,一面围攻亭舍。”
“竟有这样的事情?……,结果如何?可有伤亡?”
“死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沙亭的求盗。尉君因此派遣我等分别给你们诸亭送信。”
“原来如此!不知尉君有何命令?”
“尉君令:各乡、亭务必提高警惕,多加谨慎,巡查亭部不得怠慢,若有寇贼不可退让。若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荀贞凛然应诺。
将来人送走之后,他立即把杜买、黄忠、陈褒、程偃诸人召来,许仲昨天就回来了,也陪坐在侧。他把县尉的命令给诸人转达,并说了北乡沙亭生的事情,环顾诸人,严肃地说道:“寇贼接连而起,竟至攻打亭舍,可谓穷凶极恶,实为亡命之徒,不可轻忽!……,杜君,从明天起,操练的事情你就不必参与了,与繁家兄弟两人专意巡查亭部。”
“是。”
“阿褒、阿偃,你两人立刻去各里中,通知诸里的里长,交代他们多加谨慎,若是见到什么陌生的面孔,立即来亭舍汇报。”
“是。”
“君卿,你等会儿再去大王里许家一趟,把阿母和幼节都接来舍中。寇贼凶残,不可不防。”
交代完毕,荀贞跪坐榻上,展目望向室外,早已雪过天晴,冬季的天空如冰蓝透澈,一望无云,但是,他却分明感到了一种比下雪时更压抑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