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荀镇东巡行二州(三)
荀贞问道:“这是什么?”
华歆说道:“这些都是下官与孔北海来往通信的文书,早就想呈给明公观看,只是一直不得机会。正好明公今次巡州至鄙郡,就请明公看上一看吧。”
北海国与琅琊郡相邻,与泰山郡并不接壤,但离泰山郡也很近,两郡相距只有六七十里地。华歆与孔融都是当代名士,——华歆的这个泰山太守目前是代荀成而任的,不过早在代任之前,他就在泰山了,从他到泰山之后以来,一则是他本来就尊重孔融的名声,二来也是奉荀贞的命令,所以与孔融通讯不断,书信来往甚密。
荀贞就把那叠文书拿住,打开来看。
都是孔融给华歆的回信。
翻看了几封,没有什么其他的内容,多是两人在讨论诸经学术问题,偶尔有牵涉到政治时局的话语,孔融的语气也都是忧国忧民,挂念天子现在於长安不知有多受苦,担忧天子的安危,以及对袁绍、袁术兄弟和别的些割据势力皆颇非议,等等如此。
至於荀贞,几封信翻下来,没有一句言及,这大概是华歆在给孔融的去信中,没有提到徐州的内政之故,也应该是因为孔融知道华歆是荀贞的属吏,所以不愿与他谈论荀贞。
却也就罢了,不必多提。
荀贞看完孔融的来信,倒是因此想起一事,问华歆,说道:“我数次遣人邀请郑玄到我州府,郑玄都不肯去,他现於南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华歆答道:“遵照明公的吩咐,下官对郑公十分照顾,逢年过节,都会遣人致送礼物,问候他的起居。前些时,郑公亦染了微疾,下官专请了郡中名医去给他医治。……下官也曾经请他来郡府居住,并给他准备了宅院,可是他不肯来,执意居在南城。”
“郑公海内大儒,名著四方,我闻即便是而今州郡战乱不定,亦有许多士子不远千里、冒贼寇之险而迢迢至南城,投其门下学经,可有此事?”
华歆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既如钦佩、又像欣赏的神色,点了点头,答道:“确如明公所说,正是如此。不止泰山郡的士人,包括青州、兖州,江东荆、扬,幽州、并州的士人,千里远至,投到郑公门下求学的士子都有许多,……当然,我徐州各郡的士子也有不少,现而今,加起来不下千人之众了。”
却那华歆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好了解,为何又是钦佩、又是欣赏?
但荀贞能够理解。
那钦佩,钦佩的自是郑玄诲人不倦。
欣赏,则欣赏的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远道求学的士子们。
荀贞不禁感叹,心中想道:“所谓薪火相传,华夏之文明所以历经苦难而道统不绝者,正是因为有这些虽处乱世而犹埋首学问、传业解惑的良师,因为有这些甘冒危险而跋涉千里、汲汲求学的学生!”
想到这里,荀贞说道,“今虽乱世,但不会总是乱世,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经学儒生,於战乱之际,虽上不得战场,然教化生民,最重要的是,当太平重现之时,先圣之学……”
话至此处,荀贞心中一动,顿了一下,旋即把思绪收回,先将在说的话说完,说道,“还是要靠他们来传承的,是以,不但郑公,这些求学士子的日常生活你也要照顾好,……他们从外地来到南城,一则居住,二来饮食,这两个方面都得照顾到。这些士子中,应该有寒士吧,可能连饭都不能吃上,你要妥善的加以照顾。”
华歆应道:“明公放心,我不但交代过南城县令,并且专门派的有人负责此事,就是郡中的文学掾,我叫他每十天半月就去南城看一看,如有士子贫寒,三餐不继,那么就由郡府和南城县寺出钱给养。”
就像荀贞说的,仗总有打完的时候,文化的传承如何才能保证,从某个方面来讲,这实乃是比打仗更重要的事,所以荀贞这次巡州,於东海巡的第一站便是州学,这到了泰山郡,首先问的又就是郑玄,还有在南城跟郑玄求学的那些士人的情况。
——刘表、袁术同在荆州,为何刘表的名声比袁术好?
一则因袁术自己不争气,纵容兵士抢掠地方,而且有不臣之心,骄横跋;二来便亦正是因为刘表礼重贤士,如今荆州的襄阳一带俨然已经成了江左的一个文化中心,众多北地南下至此的士人和荆州当地的士人聚集於刘表的帐下,谈论文章、研究学术,就是远在冀州的袁绍,还有身在徐州的荀贞,也都早就听闻到过襄阳那里文化气息浓郁的美名。
退一步讲,便且不说文化传承的长远问题,只说眼下,事实上,儒生尽管不能上战场,可在其它方面,也是非常有用的,比如舆论,舆论是掌控在文化人,换言之,也就是当下的士人们手中的,所以礼敬士人不仅是出於文化的传承,同时对自己的名誉,也有很大的好处。
荀贞其实是有心把他治下
的郯县也搞成一个文化中心,像襄阳那样的,只是现在他还没有把精力完全放在这边,但如果将来要搞的话,郑玄肯定是必需要请到的一个。
荀贞将适才想到的东西道出,与华歆说道:“我有数言欲赠郑公。”
华歆问道:“敢问明公,是何言语?”
荀贞起身,下到堂中,负手踱步,朗声吟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句话一出,华歆悚然变色。
只感觉到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华歆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跪坐榻上的身姿顿时挺立笔直,他喃喃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荀贞笑而回顾,问华歆,说道:“我欲将此四句赠与郑公,卿以为何如?”
“郑公如得明公此四句之赠,必视明公为千载知己!”
何止郑玄,但凡是个有志向的儒生,只要听到这四句话,恐怕任何一个,都会觉得这四句话说到他们的心窝里了,他们或许无法像荀贞这样,把此四句话说出来,但这四句话所讲的四条,正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劳烦卿为我取纸笔来。”
华歆没有使唤侍吏,亲自离席,奉纸笔与荀贞。
荀贞转回案前。
华歆铺纸、墨墨。
荀贞提笔在手,运气稍顷,脑海中浮现出他前世今生所知所闻的抗元之文天祥、铁骨之李膺等等文臣义士的形象,蘸浓墨,写大字,一气呵成,将此四句写就。
倒退数步,持笔观之,只见这四句写得银钩铁画,入纸三分,一份浩然正气凛然自生。
荀贞的书法寻常,但这一幅字写的,他却是非常满意。
“志才,选吏为我把此幅字送去给郑公吧。”
戏志才眼前发亮,流连此幅字上,目光不忍稍离,说道:“明公,改日给我也写一幅吧?我要把之挂於壁上,日日观看,足可自勉!”
荀贞笑而应之。
且不说郑玄收到荀贞的这幅字后,会是何等的心潮澎湃,昂奋不已。
只说荀贞巡罢泰山郡,这日离郡,在郡界处与华歆等相别,西北而行,行不过数十里,前边即是青州济南国的历城。
79 荀镇东巡行二州(四)
现在驻军与历城的荀成、赵云,及他两人帐下的大吏如荀成帐下的长史秦项、军正夏侯封、司马刘志、司马张文等等,包括前时受荀贞之令来给荀成赵云做谋左的郭嘉,一干人都在县界相迎荀贞。
荀贞与他们一一见过。
迎候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荀贞的老相识了。
荀成帐下的那些大吏,秦项的父亲是秦干,夏侯封是夏侯兰的族弟,刘志是刘儒之子,张文则是张仲之子,他们的父兄之辈多是荀贞的故交,现在他们年纪长成,各有才能,分别在徐州各处出仕。
彼此相见,自有一番亲热。
寒暄过了,说及正事。
荀贞先与荀成说道:“仲仁,你上次来书与我,建议攻取青州,我与志才、文若等讨论过后,觉得暂时还是不行的。不行的原因,我已回书告诉你了,便是现在兖州新定,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内政治理好,其余的不妨缓缓再说。”
荀成建议荀贞攻取青州的这个建议是秦项所出,在去书中,荀成没有对荀贞说这是谁的主意,此时当着荀贞的面,他当然也不会提秦项,便应道:“是,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荀贞打量荀成,笑道:“仲仁,你可比来历城前瘦多了,怎么回事?可是这里的饮食不合你的口味么?”
自然不是饮食不合口味。
荀成跟着荀贞南征北战,哪里没有去过,饮食早已不是问题。
他的确是比起以前瘦了些,——不但他,赵云也瘦了不少,而且黑了不少,没有别的原因,这自是因为荀成、赵云,特别是赵云到历城以来,几乎是作战不止,又是骚扰东郡,又是打陈买,又是打犯境的济南兵,戎马倥偬,风餐露宿,不免消瘦。
荀贞抚须,笑与赵云说道:“子龙,我还记得当年於你家乡,我初次与你相见的时候,你在一树梨花之下读书,白衣飘飘,当真是面如冠玉,风神如秀,却瞧你现在这幅模样,比那乡间的老农都还要黑了。”
赵云、荀成等人皆是哈哈大笑。
荀成、赵云就请荀贞入县中休息。
荀贞说道:“且慢,我先去看看你们两次击败陈买、又败济南兵的战场在何处,你们给我说说这两场仗你们是怎么打的。”
荀成、赵云自无不可,便从令,带着荀贞去了之前打陈买和后来打济南兵的那两处战场。
两处战场都在城外。
到了地方之后,赵云和荀成分别给荀贞一一介绍作战的经过。
荀贞一边巡视战场,一边听他两人讲述,末了感慨说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苦其陈买诸辈,既非知人,又不知己,悍然犯我历城,最终落个大败。陈买且被生擒,真是可发一叹!”
荀贞的这番话中却有三分雄豪之气,颇睥睨天下的味道。
这也难怪,毕竟现如今,长江以北诸州,他已据占三分。
巡罢战场,荀贞到荀成、赵云营中视察一番。
筑营,是领兵将校的基本功。
历代兵书对该怎么筑营都有阐述。
荀贞综合历代兵书精华而编成的下发给诸将学习的兵书里边,对筑营也有述及,并且还是用了一章的篇幅,从营地的选择,到营地内部的规划、再到营地的防御,包括营地中生活设施、防疫等等各个方面都有详细地讲说。
——提到荀贞这部兵书,不妨略多说一句。他的这本兵书的特色可用四个字概括,便是“言简意丰”,用词浅显,近似口语化,包罗万象,筑营、操练、打仗时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全部都有,明为兵书,而实与《孙子》等这些兵书还是很有些不同,更近似於后世的操典。之所以兵书这么编,是因为荀贞帐下诸将许多的文化水平不高,也没用出众的用兵天赋,所以就用这部基础性质的兵书来指导他们。至於有用兵天赋的,他们也不需要这本兵书。
却说荀成营垒,中规中矩,一如荀贞兵书中所教。
看罢荀成营,再去看赵云营。
赵云营也是十分严整,但与荀成营垒不同的地方是,军营主干道的两边,赵云移植了一些树木,走在营中道上,竟是树木成荫,於此夏秋相交之际,令人感觉十分的凉爽。
移树到营中,这并非是荀贞兵书中所教。
赵云这么做的缘故,一则是其部比荀成部驻扎在历城的时间为早,而且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他可能都要在历城驻扎,那么他当然要把他的营地内部搞好,让兵士们住着舒服;再一个也是因为赵云在对待兵士这块儿上比荀成心细些,对兵士的照顾更加周到一点。
荀贞看罢,对他两人各加称赞。
入到城中,当晚饮宴。
荀贞半酣,与琅琊、泰山时酒后一样,离席下到堂中,与荀成、赵云等等旋舞。
一时堂中气氛欢快,主、臣俱欢。
历城就这么一座县城,没有什么可巡视的。
次日,荀贞就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於堂上与荀成、赵云等谈论军事,说起了青州黄巾。
荀贞问道:“现在青州黄巾的情况怎么样?济南国内还有多少黄巾?”
赵云答道:“启禀明公,青州黄巾现在大多聚集在北海、东莱等青州东部的几个郡中,闻说仍有数十万众。济南国这边原先也有黄巾,但自末将驻历城以后,济南黄巾有几回来犯我历城县界,抢掠百姓,末将把他们打跑了,然后他们就泰半都从济南或者北退到了乐安郡,或者向西去了齐国、北海等郡,济南国境内的黄巾贼数量而下并非很多了。”
荀贞点了点头,又问道:“济南兵败之后,现下有何动静?”
赵云笑道:“济南相兵败奔逃之后,现如今龟缩而已,丝毫不敢再出。”
那济南兵本就非什么值得一提的敌人,所以荀贞略微问过,也就罢了,不复多问。
赵云问起青州刺史陈买的情况。
荀贞笑道:“我专门给他置了一处宅院,拨了几个官奴与他,他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赵云也是笑,说道:“明公仁厚,这是陈买的福气。”
荀贞想了一想,说道:“现今兖州的战事已经平息,青州这边也基本无了外患,仲仁,为了少些粮秣的损耗,你不必继续屯驻历城了,这几天你就率部回泰山去吧。”
历城就这么一个县城,没多少百姓,肯定是养不起太多部队的,甚至连赵云所部需要的粮秣,相当部分都是经泰山等郡输运过来的,粮食输运,路上消耗不小,徐州而今也不算很富,能省一点是一点。
荀成听了应道:“诺。”
荀贞叮嘱他,说道:“我前在泰山时,各处看过了,你不在泰山的这些日子,子鱼替你把泰山治理得很不错,你还郡以后,凡子鱼所定之章,尤其是礼重郑公等块儿,你不要做什么改变。”
荀成应是。
荀贞又对赵云说道:“子龙,你近期在历城,亦不必对外用兵,只把城池守好即可。同时,你要多注意一下孟德那边的情况,还有青州黄巾,你尽量多搜集一下有关他们的情报。”
赵云应道:“诺。”
荀贞最后笑於郭嘉道:“奉孝,你也不必在历城待着了,跟我一起巡州去罢!”
郭嘉恭谨应诺。
军营既已巡,青州的局势又已问过,在历城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了。
但是,荀贞没有立刻就走。
於当天下午,他遣使一人前去平原,传檄田楷,召他来历城相见。
荀贞本以为田楷是不会来的,却没有想到,便在翌日下午,田楷就从平原赶到了历城。
这却是出乎了荀贞的意料。
其实亦不奇怪。
荀贞两败曹操,有识之士都可以看出,兖州基本上已经是归荀贞所有了,那么青州北边临海,南边正好全线和徐、兖接壤,荀贞徐、兖在手,青州如此狭窄之地,他要想打的话,随时都能发兵北攻,并且打下来的可能性极大。
如此,则田楷一支孤军在平原郡,又要对付曹操,又要对付袁绍,而公孙瓒鞭长莫及,对他无甚支援,因是就算他再忠心於公孙瓒,目前的形势而言之,他现在也只能更加地依靠荀贞,故不得不委曲求全,奉荀贞之令而来历城。
不过,在田楷奉荀贞之令来历城之前,他帐下诸吏对此其实也是有过劝阻之言的。
其吏劝他说道:“将军要不还是不去了吧?万一你被荀镇东扣在历城,那咱平原郡岂不就要被荀镇东一兵不发,便归其有了么?”
田楷听到这话,当时没好气地回答说道:“就算我不去历城,荀镇东如果真想打我平原,咱们难道又能守得住么?荀镇东既然亲自到了历城,他召我去见,我如不往,以后咱们再有什么战事,我还有什么脸面求镇东相助?”
却是因为此故,田楷赴了荀贞之令,而到历城。
於堂上拜谒荀贞。
见其巍峨高官,相貌也就是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并不雄健,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散发出来。
田楷俯拜在地,叩首行礼,口中说道:“下官平原太守田楷拜见明公。”
公孙瓒把田楷表为了青州刺史,但在荀贞面前,他不敢称此官职,自称平原太守而已。
荀贞也看田楷,见他身形瘦弱,瘦巴巴的,脸上没有几两肉,几缕胡须垂下,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知他在平原郡的压力肯定不小,便就笑道:“田君,你自称平原太守,我却有些不解。我想问你,你这平原太守是出自何时的王命?”
田楷愕然说道:“这……”
田楷的这个所谓“平原太守”并无诏任,是他自领的。
荀贞看他哑口无言,也不为己甚,笑道:“不过我倒是可以表君为平原太守,君意何如?”
话到此处,田楷还能说什么?
他回答说道:“若得明公表为平原太守,楷必尽心尽力,内抚郡民,外御贼寇,保一方平安,不辱明公令名。”
荀贞说到做到,当即就令郭嘉等人起草,写了一道表文,给田楷他看完,就遣吏把这表往长安去送。上表的确是写了,也亦的确是派人往长安送了,至若所遣之吏到底会否真的远道千余里,穿过无数的贼巢盗穴,到至长安,这就是田楷所不知的了。
又传檄青州各郡,通知各郡太守,荀贞已表田楷为平原太守,他现在是正式的青州诸郡的长吏之一了。
田楷来了就是客,这天晚上,荀贞设宴招待於他。
在酒席上,荀贞称赞他,说他忠於公孙瓒,当真是个大大的忠臣。
这话把田楷说的尴尬不已。
在历城呆了三天,这日荀贞启程,前去济北国。
……
历城与济北国较近。
从历城南下,行不过三四十里,就是济北国郡界。
济北国的太守现是徐卓。
徐卓早得通报,已在郡界相迎。
如前文所述,兖州的郡很多,但大部分的郡占地都不大,就拿这个济北国
来说,其南北长度不足二百里,东西最宽处长度也不过只有百里上下,辖县只有三个,便是由北而南卢县、蛇丘县和刚县,卢县是郡治。
县虽少,但三个县都是大县,凡县中百姓万户以上者,长吏称令,万户以下者称长,这三个县就像兖州其他的县一样,都是大县,县的长吏都是被称为县令的,不过现今战乱已久,先是受黄巾之乱,继而又是荀贞和曹操两次大战,因此亦和兖州的其他郡县一样,济北国的这三个县虽然现在长吏还名为县令,可其实县中的人口皆已不足万户,少者乃仅三四千户。
闻报徐卓候迎,荀贞下车,与他相见。
两人见面。
徐卓虽执礼甚恭,下拜行礼,然难掩其年轻雄武的神色。
想当年,徐卓还只是荀氏私塾中的一个学生。
哪里能够想到,转眼长大成人,已是如此英武的一个青年人!
荀贞心中欢喜,亲手把他扶起,说道:“你给我上的那些书,我皆仔细看过,你在济北做的不错,军事也好、政治也好,都搞得很好。”
徐卓谦虚说道:“卓有何才,所作所为,无非都是依循明公的指令罢了。小有成就,那也是明公之功。”
荀贞指着他,笑道:“你学会拍马屁了,这可不好!”
徐卓呲牙一笑,遂把他带来的郡府从吏一一给荀贞介绍。
郡府诸吏都是从本郡辟除的,荀贞听徐卓介绍,泰半俱为济北当地的士族子弟,其中也有几个族姓不显,然观彼等体态,却皆颇为健壮的,举止之间,亦少文气,却多轻脱。
荀贞就问徐卓这几人的来历。
徐卓说道:“此数君俱济北本郡的义士,昔抗黄巾,后助我军败曹东郡之寇,悉极有功,而且在乡间很有声誉,所以卓就把他们辟为了鄙郡府吏。”
这话说的委婉,不过荀贞听了出来,心道:“原来是济北当地的轻侠之流。”
却这徐卓少年时曾作过轻侠恶少年,后虽折节读书,如今更已为成为一郡太守,堂堂二千石,然到底少年时的习性难改,如今他对轻侠之流还是甚为亲近,是以,便把此类济北郡内有名的大侠,也就是所谓的“义士”都招入了他的郡府,或出为吏,或做他的护从,——这也算是徐卓与华歆等人为政的一个不同吧。
当今乱世,正是要用到勇武之士的时候,对徐卓的这样作为,荀贞当然不会指责,反而与他招揽来的轻侠之士,态度和蔼的说话,引得这些轻侠无不受宠若惊。
前往卢县的路上,一路所见农田多有荒废。
荀贞感叹不已,与徐卓说道:“虽然武备必不可少,但在农事上,你也要多下些功夫。”
徐卓应道:“是。”
荀贞说道:“我在历城的时候,听闻子龙、仲仁说,青州黄巾现多已逃窜至北海等地,然济南郡等地仍还是有些黄巾的,流民亦不少,你可与子龙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济南等地的黄巾、流民,特别流民招来济北,使屯田耕种。”
徐卓说道:“明公说的此策,卓此前也想到,并且也试着做了,但效果不大。”
效果不大,这是能够理解的。
荀贞毕竟是和黄巾打过好几场仗的,徐卓作为他的属吏,去招揽黄巾来济北屯田,那肯定不好做到。就算黄巾军粮食匮乏,他们也定然是轻易不会来的。
其实,荀贞对黄巾军的俘虏还是相当善待的,并没有像其他与黄巾军作过战的将领,如皇甫嵩、朱俊等一样,杀戮甚重,可终究他还是敌人,依然难以招揽。
荀贞听了徐卓这话,心中想道:“却能寻个什么法子,让黄巾军能够相信我,肯来依附於我?”
本心而论,荀贞是真不想再和黄巾作战了,他对黄巾实际上是保有很大同情的,黄巾都是老百姓,尽管其间也有杀烧抢掠之徒,可大部分的黄巾都只是乞活而已,又无什么深仇大恨,哪里值得打来打去?若能不战而得到他们的来投,岂不是最好不过?
并且如在历城时的估算,那青州黄巾而下犹有数十万之众,如果能把他们都弄到徐州、兖州,那绝对是足够充实徐、兖之地的民力的,特别是於现下郡县残破,百姓十室半空的情况下,这更是一份重要的劳动力。
只是暂时却无办法,想想也只能算了。
沿途所见,田地荒芜,入到卢县县内,堂堂一郡之治,街上亦人烟不多,观之竟有飘零之感。
到堂中坐定。
荀贞问徐卓,说道:“我闻卢县有大姓甘氏,素来称雄乡里,然而你适前介绍郡府诸吏时,我却怎不闻有此姓?”
刚才路上的时候,因为有众吏随行,没法问,所以到了堂中,荀贞才私下问徐卓此事。
徐卓答道:“诚如明公所言,甘氏在卢县当地,可称豪姓。唯其族中人依仗族势,多横行不法,鱼肉百姓,黄巾乱时,他们与黄巾勾结,曹孟德与明公为敌,他们又与曹孟德互相勾联,因是卓在查明他们的不法事后,就将其族中凡涉案之人尽数收监,依律罪之,其有当斩者,卓已呈请州府核验,只等州府的判决下来,就要对之行刑了。”
徐卓算是轻侠出身,他了解轻侠、豪强们的脾性,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非得以严厉的手段打击不可,其实也不止卢县的这一个甘氏,济北三县之内的那些不法轻侠、豪强,现而今基本上都已被徐卓收拾的妥妥当当,——这却是与荀贞治兖之策正好吻合。
荀贞听了,点头说道:“对於不法豪强,固当依法惩之,但却不可杀戮过胜。你若是因此而被传出酷吏之名,对你日后在士林中的声誉恐会不好。”
荀贞对徐卓真是关怀备至。
徐卓泰然应道:“只要能助明公成就大业,及一展卓胸中抱负,士林声誉於卓,如浮云哉!”
……
巡过济北三县,继续南下,至东平国。
东平国与济北接壤,位在在济北南边。
东平的辖地范围与济北相仿,只比济北略大了点,不过郡内的县却比济北多了一倍多,共有七县。——弹丸之地就有七县之多,由此即可见,昔年太平盛世之时,东平的人烟有多稠密。只不过如今东平国各县的民口也是急剧减少。
东平相李瓒是荀贞同乡士人中的前辈,荀贞到东平前,提前传檄他,叫他不必郡界相迎,但是李瓒是个守礼的儒生,未从荀贞此令,仍至在郡界迎接。
荀贞听报之后,在离郡界还有一两里的地方,就从车中下来,徒步而前,带着郭嘉等人去与李瓒相见。
便且不论李瓒是颍川士人的前辈,徐卓是后生。
单从李瓒所带的从吏,就可看出他与徐卓的不同。
徐卓所带从吏,不乏勇武雄健之士,而李瓒所带的从吏,却尽皆高冠儒士。
於远近颇多荒废的田野间,远远地看到官道上这一干衣袖飘飘的儒生,蓝天之下,竟是给人一种异样之感。
不等荀贞到近,李瓒撩衣,像是要行礼的样子。
荀贞慌忙赶上两步,把他拦住,说道:“李公!贞岂敢受公之拜?公可千万莫折煞我了。”
李瓒执意行礼。
荀贞拦阻不得,只好让开身子,权当是受了他半礼,并下揖还礼。
东平国的郡治在无盐。
无盐位处在汶水以南。汶水整个的东西贯穿了东平国的郡内,正好把东平国大致的分为北边和南边两个部分,是东平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
——同时从汶水上分出了许多的支流,分向南或向北流淌。
自东平国北边的郡界入境以后,第一个是富成县,然后再前行是章县,接着就是汶水了。
沿途所见,河流密集,土地肥沃,然与在济北所见的情况大差不差,荒芜的田地也有不少,在农间耕作的百姓并非很多。
荀贞与李瓒同车而坐。
他一边打望车窗外的景象,一边问李瓒,说道:“李公,现在东平的民口数量,比之公上次上书郯县时,可再有增长?”
李瓒回答说道:“瓒自到郡以来,广招流民,并把明公分配下来的黄巾降卒妥善安置,现今民口数量比之三初到俊时大约增长了万余口。”
李瓒是李膺之子,乃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传统士人,他治理郡中完全按的是儒家的那一套,爱民重士、轻摇薄赋、重视农桑,乃是以礼义治民,加上他名声很好,名望又重,所以他主政东平的这些时月,从外地而来投奔於他的士民数量还是不少的。
就整个兖州来说,流民招揽到的数量,可以说东平国虽然郡不大,於考课中,却是名列前茅。
前行不是太远,李瓒朝道路西边指去,说道:“明公请看,这一大片田地,现於上面耕种的就是瓒安置的流民。这些流民有的从青州来,有的从兖州别郡来。他们到了东平后,瓒竭尽所能分给他们田地、粮种、耕牛,让他们在这里安下家来。”
荀贞说道:“公在郡中,招徕流民,爱民如子,此皆德政。我在济北的时候,徐卓在这方面所为,远不如公甚矣。公若有暇,不妨去书徐卓,教诲下他,该如何在流民这块儿施政?”
李瓒说道:“徐济北治郡严厉,豪强慑服,如今济北值此战乱之世,而我闻之几乎路不拾遗,此我不如徐济北远甚矣。”
相继巡过富成、章县,渡过汶水,到至无盐,已是荀贞到东平郡的第三天了。
在无盐休息了一天,荀贞命车驾西行。
却是去了无盐西边的寿张县,即鲍信战死之地。
於此地,荀贞对鲍信做了些祭奠。
为何要专门跑这一程,祭奠鲍信?
乃是因为鲍信此人名义甚佳,乃是个忠义之士,他是泰山郡人,泰山属兖州,他在兖州的声望不低,此是其一;东平与泰山接壤,因此他虽是敌对的一方,但荀贞如果对他做些祭奠,也是能收揽到一些东平当地士心的。
祭奠过了报讯,又巡过东平余县。
这日荀贞离了东平,南下任城国。
……
任城国是兖州最小的郡,辖县数与济北一样,三县,但面积比济北还小。
任城相现为荀悦。荀悦是荀氏八龙中大龙的儿子,荀贞得叫他一声族兄。
荀贞到任城之前,也遣吏告诉他,叫他不必相迎,可是荀悦和李瓒相同,还是到郡界迎接。
见到荀悦,荀贞握住他的手,笑道:“阿兄,前日我读你遣人送到郯县的大作,读完之后感觉受到的启发很多,但是观兄那篇大作似乎还未写完,不知可有下文?”
却是荀悦在任城治政的空闲时候,写了一部政论的文章,起名叫做《申鉴》,阐述他对治理百姓、治国安邦的一些政见。
——这个《审鉴》,於原本时空中,荀悦也是写的有的,只不过当时他写的年代比现在这个年代要稍微晚一些,而现在因为他已经出任为了一郡太守,又加上兖州多遭战乱,现在急需要做的是安定内部,所以他的这一部书却是提前就写出来了。
听到荀贞这话,荀悦回答说道:“呈上的是我暂时写好的。的确还没有写完,剩下的还正在写,等写好之后,我会再遣人呈送州府,
请贤弟指教。”
荀贞连连摆手,笑道:“不指教、不指教,兄之此文,我虽然只是读了你成给我的那一篇,但已是惊世之良作,兄可谓如椽之笔也。”说着,引用了荀悦乘给他的那部《审鉴》中的几句话,接着说道,“就这几句,即是治国良策。兄公务之余,可以加紧继续写此作。等书写成全篇,我打算将之下发给徐、兖各郡长吏,叫都细细读阅。”
荀悦在献给荀贞的这部书中提出了几个主张。
首先,他认为为政者要兴农桑以养其性,其次要申好恶以正其俗,再次,需要宣文教以彰其化,最后要立武备以竖威,赏罚以按法。
事实上,整体而言,他的这些政论观点,正与荀氏之祖荀子的思想是比较吻合的。
简而言之,两个字可以概括,便是:礼和法。
再浅显一点讲,用礼来明确上下的次序,用法来统摄百姓。
且不必多说。
却任城屡经战乱,只亢父一地,荀贞与曹操就先后打了两次大战,郡内的民生情况因比之济北、东平固然更加凋残,可荀悦以“礼法”治郡,郡中的社会秩序倒还不错,堪称井然有序。
在济北、东平,荀贞都听说过盗贼劫掠之事,——李瓒夸说徐卓治郡,几乎路不拾遗,那是溢美之词,实则东平郡中也还是有贼寇出没的,然在任城这个屡次交战之所,竟是郡内真的不见有盗贼出现。
当然,这也并非全因荀悦一人的治郡之功。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任城郡中,特别亢父县城,现下驻有重兵,重兵云集,盗贼自然绝迹,——亢父毕竟是兖州的最重要的要塞之一,只要守住这里,那么就能连通徐、兖州,所以曹操虽然已经退回东郡,亢父这里,荀贞仍不忽视。
於任城国的郡治任城县住了一天,荀贞西南而行到亢父县城。
观罢民情,荀贞巡视亢父县城内外的守备情况。
一则亢父重镇,军备是重头戏,二来,他也是借机观看一下两次亢父之战的战场。
两次亢父之战,尤其第一次亢父之战的时候,荀贞与曹操斗智斗勇,双方彼此用计不断,那场仗不说打得惊心动魄,至少也是扣人心弦。
荀贞巡视当时的战场痕迹,见城墙上和城外战场上,残留的箭矢、断掉的刀矛等等武器都还不时可见,——由此就足可见当时战况的激烈。
荀贞看罢多时,顾首西望,看向东郡的方向,说道:“孟德娴熟兵法,一时之雄,诚我强敌也。”对打败曹操,他还是挺自得的,所以这句话看似是在夸曹操,实际亦含自得之意。
从行诸吏中,有听出他话意的,便凑趣说道:“曹东郡虽然一时之雄,但在明公面前,还不是束手无策?”
荀贞一笑,指着亢父城外战场上的残留断矢,说到:“把那残留的箭矢,选些是孟德军中的,捡起来包好,我要随行带走。”
荀悦问道:“贤弟,带这些东西作什么?”
荀贞说道:“我准备把之作为礼物,送给孟德。”
荀悦不解荀贞之意,以为荀贞是要侮辱曹操,觉得这么做似乎不太厚道,犹豫了下,想要劝谏,便先试探问道:“这又是为何?”
荀贞却非侮辱曹操之意,他慨然说道:“黄巾以来,天下乱事已久,天子远在长安,吾等身为国家大臣,理当以迎天子还洛阳,削平不臣,安定民生为念,岂能互相打来打去的,而不顾国家焉?我把这些送给他,意在劝止兵戈。”
荀悦这才明白了荀贞之意,心服口服,不禁称赞连连,赞叹荀贞悲天悯人、良苦用心。
在任城呆了五天,荀贞入山阳郡界。
……
在山阳郡,荀贞主要听荀攸给他介绍了下近期政治豪强、发展民生等政措在全兖的执行情况,并及去乐进营中视察了一下。
未入辕门,就听见营边校场上如雷的喊杀之声,是兵士们在进行操练。
当然不会这么巧,荀贞来巡营,兵士就刚好在操练,是乐进提前安排好的。
荀贞登观阅台,细观其营将士演练,见阵法熟练,变幻如意,深觉满意。
乐进这个山阳太守,说来是文官,其实不如说他还是武职。
山阳郡是兖州的州治,荀攸的州府和乐进的郡府同在昌邑。
昌邑、山阳的大多政务,都是荀攸在代他处理。
因而,乐进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在治兵练武上。
……
巡罢山阳,一路西行,到济阴郡。
由昌邑出来,到济阴郡的第一个县,便是乘氏。
此是高素、冯巩阵亡之所。
荀贞别的没有做,首先之事,便是祭奠高素、冯巩。
临水之畔,举酒浇地,回忆昔年与高素、冯巩在繁阳亭时的交往,再回忆自己起兵以来,高素、冯巩两人的忠心追随,荀贞情到动处,潸然泪下。
随从的济阴相刘馥等吏,皆被感动。
——李进与曹操勾联叛逆,导致高素、冯巩战死,乱事平息后,刘馥请罪不已。在此战乱之际,叛服不定,本为常事,李进之叛,自是不能怪刘馥,荀贞因也没有责备他。
沿济水西南而下,到至定陶。
定陶才被曹操部打过一场,荀贞到时,正看到服劳役的百姓们在热火朝天地修缮城墙。
荀贞驻车,看了会儿,说道:“虽然孟德、张邈现无力再进犯我土,但加强武备这一点还是必不可少的。如修城的民力有何不足,卿可上书公达,请他拨民助你。”
刘馥应道:“诺。”
又见城外一座空地上坐了数百妇孺,正在做草毡。
荀贞问道:“此物何用?”
刘馥说道:“将来若曹东郡再寇,城池如果受损,馥以为,可用此物覆城墙上,以水浇之,或许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并且等到天寒之时,也可分给贫寒百姓和士兵取暖。”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你这个想的很周到。”
刘馥答道:“除了编此草毡外,馥还令郡府从渔民处购买鱼膏,亦是以作武备。”
鱼膏,打仗的时候把之烧着,可为守城的一种办法。
荀贞说道:“武备要紧,但是百姓也不可劳之过度,耕桑亦不可怠慢。”
刘馥答道:“请明公放心,等城墙、草毡、鱼膏等诸务皆备以后,馥接下来,首先,打算在郡内修一些水利,随后,遵从明公之令,在济阴兴办屯田;并州府发下来的耕牛、粮种等等,馥现已皆发给了郡中的贫民,等到明年秋收,只要期间没有外寇进犯,收成想来应能不错。”
入到定陶县中,在县中坐定。
刘馥说道:“明公,馥有一事禀与明公。”
荀贞说道:“何事?”
刘馥说道:“馥近闻之,远近而下小有传言,云说曹东郡其家,亦奉太平道,竟是略有黄巾游寇,往去东郡投他!”
“竟有此事?”
刘馥说道:“是啊!”
荀贞沉吟心道:“孟德其家,倒好像还真是早在太平道起事之前,其父亦信此道的。……哎哟,我记得前世读书,青州黄巾百万,谁都不投,单独服他,其中或许亦有此缘由。”
刘馥见荀贞默然不语,误以为荀贞是在嫌曹操居然甘与黄巾同伍,不免鄙夷两句,说道:“曹东郡两败於明公,而今穷途末路,乃出此下策,可发一笑!”
荀贞却没嫌曹操的意思,他反而寻思想道:“什么传言,这分明是孟德放出去的风声!要说起来,他此策倒是不错,我是不是可以学上一学?”
曹操此策,学是可以学,但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要想学,就必须要像曹操那样,只能放出个这样的风声,决不能自己出来承认,否则,定将会在士林失去名誉。
此事需从长计议,荀贞决定等巡州完了,回去郯县,再作打算。
……
巡过济阴,西至离狐。
离狐郡之所设,荀贞是把之当做了防御东郡和冀州侵略兖州的前线。
此郡主要是军事性质,所以对此郡数县的百姓,他也只就略略地看了一遍。
巡视此郡的重点,放在了军事方面。
——潘璋日夜思战,一雪前耻,在治理民生上他也没有怎么下功夫。
看罢潘璋部曲的操练。
潘璋单独进言,与荀贞说道:“明公,曹东郡两败,如今其郡内民心浮动,濮阳等县的豪侠许多遣人送书与我,表示我军如攻东郡的话,他们愿为内应。以璋愚见,现正是乘胜追击,袭破东郡的大好机会。只要明公一道檄令,璋愿为先锋,旬日之内,必为明公破拔取濮阳!”
濮阳是东郡的郡治,曹操本来是在濮阳的,不过现在曹操连败之后,因为濮阳距离离狐太近,两座县城只有数十里地的距离,并且濮阳位处黄河以南,也不利於防守,所以曹操於前次又败於兖州后,便把他的郡治迁到了黄河以北,现在安置在了卫国县。卫国与濮阳隔河相望。
荀贞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没到打东郡的时候。你在离狐,只管守好郡界,防孟德再犯就是。不要纵兵侵略濮阳等县,也不要扰东郡百姓。”
叮嘱了潘璋一番,潘璋应诺。
荀贞问潘璋,说道:“东郡现在的民心何如?”
潘璋在东郡派了很多的斥候细作,而且因为曹操两次大败,东郡的百姓、市民、豪强的确如潘璋所言,很多对他都丧失了信心,认为东郡早晚会落入到荀贞的手中,所以干脆现在就与荀贞这边提前联系,不少人都派人来见潘璋,对东郡的情况潘璋是大概了解的。
他回答说道:“东郡郡内豪族大姓,而今大多不安,曹东郡民望日低,他现在只不过是强自支撑罢了。璋听说,他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东郡以后,又在各郡招募兵勇,虽然现在勉强聚兵数千,可军中粮秣,他几乎都已经供应不上了,还得靠河北那边,袁绍不时的给他送些支援,才能勉勉强强的将就下去。”
荀贞问道:“我闻刘济阴说曹操现正在招揽黄巾,以充东郡民力,你可知情况如何?”
潘璋说道:“反正在我离狐郡是没有一个人投去东郡的,至於其它,非璋所知。”
时值十月旦,十月旦是一个重要的节日,秦朝之前都是以十月为岁首,也就是相当於后来的正月,荀贞便写了一封书信叫人送去给曹操,并且把从亢父带来的箭矢也一起给曹操拿去。
……
荀贞书到卫国县城,被送至曹操府中。
时恰好诸吏在堂,曹操就算想要秘不示人,也是无法做到。
没的办法,他在看完荀贞来书、那一盒断箭后,强作欢笑,顾与程立等吏,说道:“贞之这封信不过是问候我罢了,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
曹操现在是比较彷徨的,打不过荀贞,袁绍那边因为重心现在放在了黑山军和公孙瓒上,又不肯派遣大量的援军来帮助他,他困守於东郡此一地,当真可以说是前途莫测。
80 荀镇东巡行二州(五)
也正是因为“前途莫测”,故是就连对外放风,称其家亦信太平道这种一招不慎,就极有可能会引火烧身的不得已的办法,曹操都想了出来,并且付诸行动了。
诸吏散后,程立留了下来。
连败之后,曹操帐下损兵折将,他此前得以出任兖州刺史的两员干将,一个鲍信,一个陈宫,前者战死,后者抛弃他而去,他能够用的谋士如今也是不如往昔,却这个程立,对他倒仍然是忠心耿耿的样子。
无论是感谢程立的忠心,还是日后更需要借重程立的智谋,曹操现如今对待程立,是更加的亲热和礼重。
见程立留下,曹操露出笑容,说道:“程公,十月佳节,我本该宴请公等,以酬公等近来的劳累,却程公你也知道,这些天,军务、政务,堆积如山,实在是太忙了!我因而竟是无暇。正好今天不忙,程公,今晚就不要走了,我叫属吏搞两头羊,咱们来个全羊宴,何如?本初前时送给我了两坛中山清酒,我不舍得喝,留到了现在,咱们今晚把它也给喝了!”
中山产美酒,天下知名。时下之酒,因为发酵、制作的技术还不成熟,故是劣等的酒,或不太好的酒观之都较为浑浊,酒内颇多杂质;唯上等好酒清澈透亮,是名“清酒”。这两坛中山清酒,即是清酒中的上品,或言之,好酒中的好酒,乃是月前袁绍在回书给曹操,告诉他暂时无法再援助他的时候,随袁绍之信,给送到曹操此处的。
袁绍给他送酒来,是想让他以酒浇愁么?
曹操不算敏感的人,可当时在看完袁绍的回信,又再去看这两坛酒时,不免心头亦浮起此念。
援兵没有求到,酒,曹操自也亦就没有心情喝。
这两坛酒,遂放到了现在。
程立说道:“明公,立留下来,不是为讨酒喝的。”
曹操听出了点意思,精神顿时集中,脸上却笑意不改,说道:“哦?那程公是有什么事么?”
“请明公先屏退左右。”
曹操马上挥手,令堂中的从吏们统统出去。
闲杂人等俱皆退出,堂中只剩下了曹操、程立。
曹操跪坐主位,程立跪坐侧边上首席上。
程立拈着胡须,说道:“明公,立就不绕弯子了。”
曹操也摸胡子,一边抚须,一边笑道:“你我之间,绕什么弯子?公有何事,请直说就是!”
程立便就说道:“明公两与荀镇东战,俱皆惜败,於今兖州除东郡、陈留二郡以外,都已落入荀镇东手中;并就目前形势而判之,至少短期内,我军怕是无能反攻荀镇东。立敢问明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曹操摸着胡须,说道:“程公直言相问,那我也就直言回答。程公,下一步我打算先把东郡守好,然后,等从本初那里讨得援兵,我再作反攻兖州之备!”
程立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明公此略,怕不可行。”
曹操明知故问,问道:“为何?”
程立说道:“东郡郡中虽有大河为险,奈何一则,东郡南北不到百里长,二来,郡北平原郡的田楷已然依附荀镇东,是大河之险,且非独我所有,因此二故,立窃以为,荀镇东若真来攻我,明公要想守住东郡,恐怕是难之有难。”
南北不到百里长,
换言之,即是可算无有纵深,没有足够的纵深,那就算是有黄河在东郡境内,也是无济於事。“郡北平原郡的田楷已然依附荀镇东,是大河之险,且非独我所有”,这话说的是,黄河从东郡境内北上,经过平原等郡,最终而汇入渤海,亦即,黄河同时也是流过了平原郡境内的,那么荀贞完全就可以在平原郡渡过黄河,到黄河对岸,再南下进攻东郡境内位处在黄河北岸的那些城邑,比如曹操现下身在的卫国县。
曹操沉吟稍顷,手不断抚摸胡须,说道:“公所言甚是。不瞒程公,我其实也有此忧。”试探地询问程立,说道,“未知公对此,可有应对之策?”
程立说道:“荀镇东夺回山阳、济阴等郡后,没有继续进兵,跟着攻我东郡,立度测之,他应该是因为忌惮袁冀州。明公,最少今年、明年上半年以内,立以为,荀镇东应都不会再发兵攻我东郡了。暂时来看,我东郡虽险,然还是无忧的。”
曹操不说话,静静地听程立说。
程立接着说道:“不过,暂时尽管无忧,长远观之,立愚见,东郡实已是不利於明公前程了!”
曹操问道:“程公,公此话何意?”
“凭我东郡一郡之力,已非荀镇东敌手;便是等到袁冀州之援,收复了兖州别郡,可靠的是袁冀州的兵马,到那时候,这兖州之地,到底谁人为主,则不需我说,明公想必也是心中有数的。……明公,是以立以为,如今上策,不如舍弃东郡,另寻别处为立足之地!”
说来说去,说了半晌,原来程立想对曹操说的,是这个。
话入到深处,曹操的精神越发集中,脑中电转,然而神色从容不变,唯其抚须胡须的手停下了动作,止於须上,但他自己对此却浑然不觉,他说道:“舍弃东郡?”
“正是。”
“另寻别地为立足处?”
“正是。”
曹操苦笑起来,说道:“而今海内诸州,皆有雄杰割据!程公,你这话说得轻易,可我却从哪里去寻别地为我新的立足处?”
程立早就盘算停当,胸有成竹地说道:“有两个地方可选。”
曹操问道:“哪两个地方?”
程立说道:“幽州刘虞,其与公孙瓒不和,然武力不及公孙瓒,因对公孙瓒只能百般迁容。明公知兵善战,名闻海内,若是北入幽州,想那刘虞一定是会欢迎明公的;而同时,公孙瓒者,袁冀州之强敌也,对明公入幽州攻公孙瓒,袁冀州亦定然不会反对。
“如此,既得刘虞之迎,复得袁冀州之助,公孙瓒纵悍,何愁不灭?待灭掉公孙瓒,刘虞长者耳,不识兵略,幽州之地,明公自便可缓缓而取之矣。”
曹操不动声色,问道:“第二个地方呢?”
程立说道:“袁冀州将攻黑山贼,灭掉黑山贼后,袁冀州接着必然就会西取并州。并州虽然偏远,然民风剽悍,战士精锐,若能得之,用之得当,足能成事!这第二个可选的地方就是并州。”
曹操沉吟片刻,问道:“幽州离我东郡不是很远,我倒是可以率部北入幽州,然并州与我东郡间隔着整个的冀州,我却如何西得并州?”
程立说道:“明公可主动请缨,提出愿意帮助袁冀州消灭黑山贼;待灭黑山之后,再主动请缨,为袁冀州西定并州,则即可矣。”
曹操勾下了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程公,幽州偏北,并州偏西,皆边角之地也,我能不能得之,且先不论,就算我得到了这些地方……”
话没说完,但他想要说的,程立已然领会。
程立抚须而笑,说道:“幽、并两州,幽州下选,并州上选。明公,若能得并州在手,取并之精卒为用,然后待以时机,南下关中,破灭李傕、郭汜诸贼,勤王救驾,将天子从贼手中救出,随之,再或暂处长安,或东入河南尹,还天子於洛都,……明公,并州固是偏西,但事情若能做到这一步,之后不就大有可为了么?”
幽、冀、并、凉、关中的整体位置是:幽州在最北边,其南是冀州;幽、冀的西边是并州;并州南是关中,也就是包括了洛阳在内的司隶校尉部。
曹操陷入深思。
程立说道:“明公,如欲选幽州,则迟早皆可;但若欲择并州,就不能过晚地做出决定,要么现在就向袁冀州去书,愿助他剿灭黑山贼,要么至迟也得赶在袁冀州用兵并州以前,给他去书。”
东郡尽管已如鸡肋,好歹仍是曹操的一块地盘。
若是接受程立的建议,则就需要放弃东郡,再重新去拼搏,拼搏倒是不怕,最大的问题是,而这拼搏的结果会是如何,并且现下还是无人能够确定的,换言之,是一个未知的前程。
曹操该怎么选择?
程立的献策和曹操的深思抉择,且先不必多提。
……
却说荀贞巡罢离狐郡,原路返回,先过济阴,又过山阳,十月下旬,到了豫州沛国最北的公丘县境内,将从此处继续东行,回至徐州,去彭城郡。
沛国相吴景现在汝南平舆,沛国无有长吏,郡丞闻讯,慌忙赶去迎接。
沛国虽属豫州,可孙坚、孙策和荀贞的关系,如似一家,特别孙坚战死之后,当下的孙策更是要靠荀贞的威望,才能稳住其在豫州的统治,所以沛国郡丞丝毫不敢怠慢。
沛国的地形南北较长,三四百里。
其西主要是与豫州的诸郡接壤,从北到南,分别是梁国、陈国、汝南;但其最北部的一截郡界,则是与兖州的两个郡接壤,从北到南,这两个郡即是山阳郡和济阴郡。
其东主要是何徐州的诸郡接壤,从北到南,分别是彭城郡、下邳郡、广陵郡;并在其最北部分,和豫州的鲁国接壤。——鲁国西接东平、山阳;东接泰山、东海,南接沛国、彭城。
公丘县,就正处於兖、豫、徐三州四郡的衔接处。
县北和县东是鲁国,县西是山阳,县南不用多说,是沛国的辖区,县东南是彭城。
沛国郡丞为赶时间,连车都没有坐,骑马而行。
从沛国郡治谯县出来,东北而上,其一天多跑了两百多里,总算这天下午赶到了公丘县城,打听得到,荀贞的车驾尚未离开,现在县寺暂住,他急急忙忙的就去县寺求见荀贞。
却到了荀贞在的县寺客舍,他谒见的请求报上去了多时,仍不见荀贞的召见。
荀贞刚接到了一道从离狐郡飞传而至的军报,正在与戏志才、郭嘉、刘谦等议论。
军报的内容是:十月初,袁绍遣步骑两万,以淳於琼为将,出邺南下河内郡,攻鹿肠山之黑山军。
81 荀镇东巡行二州(六)
如前文所述,黑山军的藏身之地主要是以太行山的山谷为主。
太行山并非只是存在於冀州境内的,其山之北起自幽州广阳(北京西山),雄跨过整个冀州的西部地区,南至司隶校尉部的河内郡,南北长达千余里。
除掉幽州以外,冀州沿线的中山等郡,还有河内郡的山谷中,都有黑山军的营寨。
现下虽然黑山军名义上的主帅张飞燕的营寨是在中山郡内的太行山谷中,但河内郡的黑山军,在整个的黑山军各部之中,却还是非常有名的,——甚至隐然可与张飞燕的营寨相比。
这是因为,黑山军的发源地,便是在河内郡。
“黑山军”之所以名为“黑山”,此个“黑山”即是河内郡境中的一座山。
河内郡黑山军中,现下又以鹿肠山的黑山军营寨为首。
鹿肠山的黑山军,连带妇孺老弱,众约数万,能战者一两万人。
在原本的时空中,这支黑山军不仅打过邺县,直捣过袁绍的老巢,而且还攻入过东郡,曾是曹操的大敌。
却说黑鹿肠山的黑山军尽管名气大,但张飞燕才是黑山军名义的主帅,且这河内郡不属冀州,则袁绍为何不擒贼先擒王,先去打张飞燕,而选择了现打鹿肠山的黑山军?
话说回到九月底,袁绍决意出兵之前。
逢纪、沮授、审配、郭图、辛毗、辛评、许攸等谋士再度齐聚讨论。
大家都无异议,一致认为,当先灭鹿肠山之黑山军。
沮授说道:“张飞燕兵众,又结休屠、乌桓等胡为援,且其为黑山贼渠帅,若先攻他,那么别部黑山贼也可能会往援之,将会难以速克,也许会陷入苦战,此是先攻张飞燕之不可。惟今之上策,莫过於先除其羽翼,削弱黑山贼诸部的实力,然后再挟胜兵之威,与其决战。
“而若先除其羽翼,自宜应先灭鹿肠山之黑山贼。
“缘故有二,一则,河内郡邻魏郡,鹿肠山距我邺县仅有百里之远而已,鹿肠山之贼不先灭之,则我邺朝夕不安;二者,河内是黑山贼所兴之地,今如先将河内之黑山贼剿灭,对於别部黑山贼来说,也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有利於鼓舞我军之士气。”
袁绍深以为然,见郭图等俱无反对的意思,便欣然采纳了沮授的建议。
郭图等不反对先打鹿肠山的黑山军,但却在随后的择谁人为主将上,与沮授等出现了意见相左,或者说,也不是意见相左,准确点说,是引起了沮授等的深深不满。
接受了沮授的建议后,袁绍便斟酌选择主将的人选。
沮授有心举荐河北本地的将校,如颜良、文丑、高览、张郃等,来担负此任,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郭图抢先答话,与袁绍说道:“明公,下吏愚见,主将人选非元才不可!”
“元才”,是高干的字。
高干出身陈留高氏,其家累世二千石,在士林中颇有名望,与汝南袁氏乃是姻亲,论辈分,他是袁绍的外甥。去年袁绍夺取冀州的时候,高干在其中也出过力。
袁绍听了郭图此话,略作踌躇,说道:“鹿肠山的黑山贼众数万之多,前后军报,皆言其营壁坚固,临险而设,攻之恐不易也,而元才固文武秀出,然他却未尝有过独掌一军,……公则,卿荐他为主将,似乎不太妥当。”
郭图做出退而求其次的样子,说道:“明公若是觉得元才不可,那么图以为,就只能再劳仲简了。仲简昔尝与明公同在西园领兵,於军中声望素重;与公孙伯圭历战,仲简亦皆参与,并功劳显著,任他为攻鹿肠山黑山贼的主将,想来明公应是足可放心了吧?”
“仲简”,是淳於琼的字。
袁绍大喜,说道:“若以仲简为主将,吾无忧矣!”
淳於琼也在堂上,袁绍便顾视於他,问道,“仲简,可愿辛苦一遭,往攻鹿肠山?”
想办法让淳於琼来做攻打黑山军的主帅,以加重颍川士人派在袁绍帐下的分量,这本来就是郭图、许攸、淳於琼、辛毗、辛评等人商量定好的事,淳於琼自是无有拒绝之理,即慨然回答袁绍,说道:“上为明公效力,下亦是为除贼患而安百姓,何来‘辛苦’之说?明公但一令下来,在下明日就能率部出营,南攻鹿肠山之黑山贼!”
袁绍捋须而笑,说道:“也不用这么急!等我给你调配好了兵马、粮秣、民夫,再出兵不迟。”
三言两语,竟就是定下了用淳於琼为此战的主将。
沮授、审配等冀州士人彼此相顾,皆是不乐见淳於琼授此重任,可袁绍已经允可,并且淳於琼不仅也的确如郭图所言,其人在袁绍帐下军中甚有资历、名望,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袁绍的旧日同僚,与袁绍的关系也是极亲近的,他们却是无法反对。
沮授暗中恼怒,想道:“明公虽是按了我的方略,先灭黑山,再取公孙瓒,未听郭公则诸辈‘先打公孙瓒,再打黑山军’的建言,可殊不料攻打黑山贼的主将之任,却是落到了淳於仲简的头上!什么‘非元才不可’,郭公则这分明是欲擒故纵,先抬出元才做个幌子,最终说动明公任用淳於琼才是他的目的!我来种树,他来摘桃,当真可恶至极!”
恼怒亦无计可施,只能自认失策,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定下以淳於琼为攻打鹿肠山黑山军的主将,随后数日,袁绍征调诸部,未用多久就给淳於琼配齐了作战的部队。
受命进战鹿肠山的冀州军各部,其中有淳於琼的部曲,有以豫州人为将校的营头,在沮授、审配等人的提议下,颜良、张郃这两个冀州籍贯的将校也得以率部参与。
就在十月上旬,荀贞离开离狐,过了济阴,入到山阳后,到至沛国之前,淳於琼率领这支组建完成的部队,共计步骑两万余众,浩浩荡荡地出了邺城外的兵营,南下前往河内郡。
河内太守张扬,得了袁绍的檄令,亦派兵助战。
暂不多言。
……
沛国,公丘县,县寺客舍。
荀贞听郭嘉说道:“鹿肠山的黑山贼众虽多,其营垒修筑在山中,亦的确可称险要,但以嘉陋见,淳於琼之此战,必然是能取胜的。”
荀贞问道:“奉孝,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郭嘉回答说道:“一则,淳於琼可称良将;二来,颜良、张郃等将都是冀州的勇将,在之前袁本初与公孙瓒战斗中,嘉闻之,他们都是屡立战功;再次,黑山贼尽管号称百万,但鹿肠山远在太行山的最南端,离中山的张飞燕营也好、离冀州其它山谷中的黑山贼各部也好,都相隔颇远,而且张飞燕等黑山贼各部,多处在邺县的西北位置,有邺县的冀州兵从中阻隔,料来他们都是难以支援鹿肠山黑山贼的,是鹿肠山黑山贼实乃孤军一支,外无援助;四者,以公孙瓒所部之精锐敢战,犹且为袁本初两次大败,况乎黑山贼?”
四个原因,最重要的,显然是最后两个缘故。
一个鹿肠山的黑山军外为援兵,一旦受到袁绍的进攻,便只能困守孤营。
再一个是,经过与公孙瓒部幽州精锐的累年鏖战,袁绍帐下的兵马,而今已非昔日可比,端得已是可称战力上佳,绝非再是最初与公孙瓒所部对战之际,处於下风,不得不依靠、借仗非是袁绍嫡系的后附之将麹义率其所部来力挽狂澜的那种情况了,一边是相对涣散的“贼寇”,一边是能打
敢战的“正规军”,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何方,自是不言而喻。
——实际上,黑山军的渠帅们,如张飞燕等,对相比袁绍而言之,他们所处的劣势,大多数也都是十分清楚的,此亦是张飞燕,包括鹿肠山的黑山军,他们为何会在公孙瓒与袁绍交战的时候,主动去和公孙瓒达成联盟,站到公孙瓒那方的缘由。
只可惜,公孙瓒委实是无有政治才能,其人之名声也委实是远逊袁绍,故难以得到一流士人投靠,因最终竟是在不但有黑山军的策应相助,而且冀州境内的郡县长吏、地方豪强亦不乏与之暗通款曲的大好形势下,而还是败於界桥,随之,复败於龙凑,时至如今,已是再无复振的希望,就连自知不通兵事的刘虞,都开始升起“落井下石”的念头来了。
却说听了郭嘉的分析,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奉孝,你的判断与我相同。鹿肠山的黑山军,这次看来是要被袁本初消灭掉了。……奉孝,消灭掉鹿肠山的黑山军后,你说,袁本初接下来会做什么?”
郭嘉说道:“现在公孙瓒龟缩幽州,……平原郡的田楷对他忠心耿耿,然他都无力支援,由此足可见其势已衰,他已非是袁本初的心腹大患。没有了公孙瓒这个北边的强敌,袁本初就可以全力对付境内的黑山贼诸部和冀、并交界地带的白波黄巾贼。
“嘉料之,打完鹿肠山的黑山贼后,冀州兵一定会缘太行山北上,以逐次剿灭沿途山谷的其余各部黑山贼,最终,袁本初会在中山与张飞燕部决战。等再打完了张飞燕部,他接下去,十之**,会继而用兵白波,从而彻底打通冀、并之间的通道,占据并州。”
“白波黄巾”,是黄巾军的余部之一。
白波,是地名,全名叫“白波谷”,这个地方位处在西河郡,属并州。
中平五年,以郭泰为首的冀、并黄巾余部,聚於白波,再次起事,最盛时,众至十万余,——这个“十万余”,并非是“十万余兵”,和别地黄巾军的习惯一样,白波黄巾也是拖家带口,这“十万余”,是总计的人数,单只算投入作战的壮丁的话,大概有个两三万人。
白波黄巾起事之时,海内已经战乱多年,本来汉家官兵的力量就已十分削弱,当时朝中又是董卓乱政,群龙无首,故而他们却是一度攻城略地,战无不胜,兵锋南下司隶校尉部,攻入过河东郡;又尝东进,打到过河内郡,也堪称是“煊赫一时”。
时操持朝权的董卓,曾派他的女婿牛辅率部讨伐白波黄巾,然而未能获胜。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事实上,初平元年,董卓之所以挟持天子,从洛阳迁都长安,往深里追究原因的话,并非仅仅是因为山东诸侯会盟酸枣等地,共来攻他之故,其中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原因,便正就是因为这支白波黄巾,正就是因为牛辅没能把之打败。
那时,山东诸侯的驻兵主要聚集於酸枣、河内、南阳郡三地,张邈等屯兵陈留酸枣,袁绍、王匡屯兵河内,袁术屯驻南阳郡的鲁阳县,河内在洛阳的东北边,酸枣在洛阳的东边,鲁阳在洛阳的西北边,这三个地方,已对洛阳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
而白波黄巾的大本营白波谷,则位在洛阳的西北边,白波谷所在的西河郡,离洛阳只有五百来里地,中间只隔了一个河东郡。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当牛辅讨伐白波黄巾失利之后,那个时候董卓面临的军事形势就成为了:不但正面有敌,而且侧后也有敌,若是白波黄巾自河东而来,那董卓部的凉州兵就会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
故而,董卓当时才会做出了放弃洛阳,退至长安的决定。
亦即,白波黄巾尽管只是黄巾军的一支余部,可是在董卓迁都这件事上,他们却是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引申来讲,并对随后的关东诸侯乱战,他们也是起到了一个重要的推动作用。
且亦不必多说。
郭嘉的推测,与荀贞不谋而合。
荀贞起身,到窗前。
窗户开着,外头是一块菜地。
已是十月中,天气渐渐寒冷,菜地中早无蔬菜,唯有黑土裸露於风中。
荀贞的目光没有在菜地上停留,望了望天空,或许是因为冷,那瓦蓝的天空落入眼中,却与春夏时所见的蓝天不同,给人一种干蓝的感觉。
戏志才见荀贞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开口问道:“明公,是在担忧并州若被袁本初所得,则袁本初的实力就会得到更大的增强么?”
“何止是并州如被袁本初得,他的实力肯定会由而得到极大的增强,就是黑山军各部,一旦被袁本初尽数消灭,想那黑山军号称百万之众,其间堪用的战兵少说十万之数,这些战兵如果被袁本初收编改用,那么冀州的军事力量,就会一跃再上一个台阶!非我徐州能够与之相比的了!……再有那在黑山军中的数十万口男女百姓,冀州的民力也就得到极大的充实啊。”
数十万青州黄巾,看在眼前,拿不到手中;而袁绍这场攻黑山军的仗,如果打得顺利,却那百万之多的黑山民口,就能尽归其用。
一番对比,荀贞心头浮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
细细品咂,荀贞察觉,这股感觉,居然似是失落和羡慕?
为这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感觉,荀贞不禁失笑。
戏志才、郭嘉、刘谦等都在注视荀贞的侧脸,看到了这一幕,互相对视一眼。
刘谦问道:“敢问明公,缘何发笑?”
自己的感受、情绪,无须告诉刘谦他们知晓,荀贞把身转回,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他心道:“天下英雄,我所重者,孟德、玄德两人耳!玄德,今为我守颍川;孟德,数败於我,穷途东郡;他二人,且今已尚非我之敌也,袁本初何人哉?
“就是给袁本初那百万之数的黑山军,且待我把兖州完全安定下来以后,取了青州,再观望形势,择机自豫州而西,先荡平河南尹境内的诸股贼寇,然后沿河而西,扣关关内,再迎了天子还回,效孟德之法,以令诸侯,不服者便殄灭之!至其时也,吾势已成,又何须忧他?”
想到此处,荀贞意态晏然,回答刘谦,笑道,“刚才忽然想起了件事,故而不禁失笑。”
刘谦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事也?”
“你们知道的,我与孟德是故友,与袁本初也是老相识了。孟德、本初更是少年的时候,他两人便就为友。我想到的这桩事,就是孟德、本初年少时,他俩观人结婚,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孟德乃入,抽刃盗其新妇出此事。”
荀贞所言此事,是曹操、袁绍少年时干过的一件荒唐事。
袁绍、曹操两人的长辈都是汉家朝廷的高官重臣,两人年少之时,乃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在京师洛阳是可以横着走的,而他两人的脾性,又正好是都好游侠的,故端得是尚气任性,合伙干过许多浪荡公子的勾当,此桩抢人新妇之事,算是他俩干过的事中较寻常的一个罢了。
——当然,那新妇,末了还是还给人家了。
戏志才、郭嘉、刘谦哪里知道荀贞这话只是搪塞之语?俱皆信了,都以为荀贞是真的因为想起这事儿而失笑的,便也就不再多问。
刘谦心中赞佩,暗中想道:“袁本初割据冀州,已败公孙瓒,复将再得百万黑山为用,眼见已是北地之雄,明公与他早晚是会有一战的,却明公对此丝毫无有忧虑
,而反於此时,还有闲情想此袁本初少年时的荒唐勾当,当真胆气豪雄,今世之杰也!”
话题告一段落,荀贞想起来沛国的郡丞还在外头等待自己的接见,就请了他进来。
那郡丞入室,下拜行礼,言辞恭敬异常。
荀贞本想提一嘴前时遣人去谯县招揽许褚这事儿的,见这郡丞此般样子,对待自己竟如对待他的主君也似,干脆也就不提了,只问了问吴景、孙策的近况。
那郡丞所知不多,把知道的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尽数禀上。
吴景却不必多言,孙策近来,没有做什么别的事,其之全幅精力,都用在了练兵演武上,却是一心要南下攻现於江夏郡的吕布,为其父孙坚报仇。
这些,荀贞都是已经知道的。
与这郡丞说了会儿话。
这郡丞刚才已经下令公丘县令,叫备酒宴,就大起胆子,请荀贞赏脸赴宴。
荀贞当然不会落他脸面,欣然允之。
是夜,便在公丘县寺,欢宴一场。
次日上午,荀贞命驾起行,离开公丘县城,东南向彭城郡。
那沛国郡丞把荀贞送到县界,犹未就走,恭恭敬敬地目送着荀贞的车队远去,直到消失在了视线中,他方才转回县寺,略作休息,即还谯县去了。
……
彭城相姚昇等吏,在彭城郡界相候荀贞。
等荀贞的车驾到了郡界,姚昇等往前迎接,行未多远,看见荀贞已经下车,步行相向而来。
姚昇止住脚步,却不往前再走了。
彭城都尉高甲也在迎接荀贞的队伍中,且因其官职仅次郡守、郡丞,位置还挺靠前,正往前走着,忽然姚昇停下,他没收住脚,差点撞到姚昇的身上。
赶忙也停住脚,高甲问道:“府君,怎么站下了?”
“身为兴师问罪之人,吾自当摆出姿态出来。”
高甲愕然,说道:“兴师问罪?”
“正是。”
高甲问道:“兴什么师、问什么罪?又向何人兴师、又向何人问罪?”
“除掉明公,还能有谁?”
高甲更是惊愕,再想问时,荀贞已在典韦、许褚的从扈下,戏志才等的跟随下,步至近前。
离姚昇还有一二十步远,荀贞爽朗的笑声便响了起来:“叔潜,劳卿久候了!”
姚昇仰脸,亦不行礼。
荀贞见他此种模样,边往这边走,边笑道:“叔潜,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不成?”
姚昇放下脸,看向荀贞,说道:“惹我生气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荀贞之!”
“我哪里得罪你了?”
姚昇说道:“说好的昨天到彭城,我昨天一大早就来到了这彭城郡界,等了你荀贞之一整天,风吹的我冷呵呵的,到了入夜都没见到你的踪影!贞之,你还问哪里得罪我了?”
荀贞哈哈大笑,说道:“本来是昨天到郡的,临时接到了一道军报,沛国郡丞又非要设宴请我,他不是我徐州属吏,我不好拒绝,故是却耽搁到了今日,才到彭城。”
说话间,荀贞已至近前。
不由分手,荀贞一把抓住了姚昇的手,用力地晃了两晃,笑道:“叔潜,咱俩才多久没见?怎么士别三日,你的性情就大变了?”
“我哪里性情变了?”
荀贞一本正经,说道:“以前的叔潜,那可是个豪爽的英杰;今日的叔潜,怎么小肚鸡肠?”
姚昇板不住脸了,笑了出声,挣开荀贞的手,指了指他,说道:“我才知何为倒打一耙!”
“走吧!昨天就冻坏你了,今儿可不能再让你受冻了!来,和我共车而坐。”
等自己的坐车到来,荀贞拉住姚昇,一起上车,两人果同车而行,於诸多吏员和上千荀贞的随从步骑簇拥之下,南行前往三四十里外的戚县县城。
……
附:《姚昇传》
姚昇,字叔潜,吴郡乌程人。家世冠族,为郡大姓。长七尺五寸,容颜甚伟,须发浓盛,几可与云长、黄迁媲美。
其人也,慷慨豪爽,机警多智,好歌舞文辞。言无忌讳,顺意而行,然辞出自然,不引人厌。擅理民事,揽权而独断。
昇性奢侈,一朝之晏,再三易衣,私居移坐,不因故服。
昇尝与公言:“治民安境,公事也;鼓乐歌舞,娱己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中尉早年之诗也。秦嘉亦诗云:‘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与其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不秉烛欢然饮,喜乐观歌舞?大丈夫居世,贵在顺心意。昇以为,人生在世,快事无过二也,建功业,留名青史;享食色,不愧自己。人生之乐,莫过於此。昇之愚见,岂可因公而弃自娱焉?”
后为督田使、典农校尉,入田间则必数人为之以绢伞遮阳,虽理农数年,不见劳黑。
昇为人细密,善辩难。名为昇而字为潜,邯郸荣与昇熟,尝戏谑言:“君升邪?潜邪?名升而字潜,君身何所依从?”昇答云:“吾所依者,中也。君不闻乎?‘君子中庸’。居家贵乎依从常道,为政贵乎持中秉正。‘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公闻而喟叹:“庸,常道也,欲而不贪,泰而不骄,是为中。中庸之道,叔潜得乎?”
初为吴郡吏,太守盛宪举茂才,除赵国襄国县令,四方民事功课,州课常为第一,然时叹国事日艰,乱象渐生,以为此大丈夫建立功业之秋,自诩一县之地不能尽其才。襄国境内有苏人亭,盖苏秦西入说秦之所,昇尝慨叹:“苏子所在国重,所去国轻,盖英杰矣。”
公因战功,得迁赵国中尉。昇尝闻公《短歌行》,素慕公名,乃投刺请谒。公与深谈,通宵未毕,不觉鸡鸣。昇出而叹曰:“中尉中原名士,见识深远,倘在朝堂,天下可致清平乎?”遂与公深相结纳。
昇族世贵,其气高华,不重寒士。陈午时为县亭长,有能称,昇闻其才,转其历任三亭,使治剧耳,然不擢也。
中平六年,朝拜昇为郎,与公由京至颍川,本欲辞行,适何进、袁绍召兵入京,遂从入京畿。自是,从公征伐。
初平元年,公为广陵太守,以昇为督田使,宣康、徐卓辅之,一年,广陵大熟,郡府充盈。将起兵讨董,昇奉公令赴丹阳召兵,得精卒五千。公出郡讨董,以昇辅袁绥,留守广陵,归,以昇守郡有功,民田大丰,迁典农校尉。
初平三年,公有顾扬州意,三月,召昇与言:“‘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征战日久,未知太平何时,吾闻卿乡多右姓,陆子直守广陵,至今为郡人颂,此我所亲见也。士既俊美,女亦必佳淑,卿可返乡,择之一二,配与军中诸荀子弟未婚者。”并自要小妻,遣昇返吴。昇至吴,吴有清议者论曰:“公明不娶,二龙应之,司空违命,公沙割席,广陵攻州,无诏非义,盛名之下,乃有虚士。”而唯全、沈二家允。沈氏之允,盖亦得因盛宪之力。
旋而,薛礼挂印,辞还乡。昇昔治襄国,常为州最;典农督田,一年而广陵大熟,公以其有政能,遂表昇迁彭城相。
82 荀镇东巡行二州(七)
彭城郡占地不大,南北最长处二百来里,东西最宽处百余里,境内共有八县。
泗水由公丘县南的沛县城北,流入郡中,河道大体呈西北、东南流向,把彭城郡近乎平均的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广戚、傅阳、武原、吕四县在泗水北;留、彭城、梧、?甾四县在泗水南。彭城县,是彭城郡的郡治所在。
广戚、彭城两县都临泗水,一在水北,一在水南。
在广戚县待了一天多,於姚昇、高甲等的前引下,荀贞的车驾队伍继续行进,沿着泗水一路朝东南而行,约百里远近,渡过泗水,复行数里,即至彭城县的县城。
便从昨天起,忽然变了天。
彤云密布,北风呼啸,整个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
沿途经过的田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偶见有稀疏的杂草,抖抖索索地摇曳於土壤的缝隙间。
彭城县附近的泗水河段是有桥的,荀贞等就是从桥上过的泗水。
过桥的时候,寒风拂过宽阔的河面,带着水气扑面而来,更是增添了几分湿寒之意。
入进彭城县城。
许是因为变天的缘故,县中街上冷冷清清,没多少行人。
透过车窗,荀贞打量街道两边。
整整齐齐地种着道边树,而今树的叶子已然快落个干净,唯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看起来颇是萧瑟,但可以想象春夏时节,这些树木枝繁叶密之时,不但能供经过的路人暂往树下乘凉,而且必然也会把彭城县内装饰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
树下是沟渠。
此类沟渠,即近似於后世的城市下水道。
沟渠上盖着石板。
荀贞抽鼻子闻了闻,没闻到什么异样的味道,这说明沟渠是有人经常清理的。
路经城西的“市”时,荀贞叫停下车来,携姚昇一道,顺便入市中做个临时的视察。
“市”外有围墙,有大门,大门边上有个门楼,能够看到,一座铜钟悬挂於门楼中。这座钟,是用来通知城中百姓每天的“开市”、“闭市”的。
门吏不认识荀贞,但认得姚昇、高甲等本郡的这几位大吏,慌忙拜迎。
姚昇没有理会他,只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让开道,待此门吏起身退到一边后,他就亲自在前带路,过了市门,引着荀贞入到市中。
市中和街上的情况类似,也是没多少人。
不过商铺都开着门。
荀贞大眼扫了一圈,估算了下这“市”中的商铺数量,心道:“大约百多个。”
彭城郡非是大郡,按常理说,如彭城这样大小的郡,便是其郡之郡治,通常县里“市”内的商铺也是没有百十之数,至多几十个的。
却彭城县的“市”中之所以会有如许多的商铺,乃是因为彭城郡地接豫、兖两州,豫州、兖州的不少行商到徐州的第一站,往往就是彭城,换言之,亦即县中外来的商贾比较多,商品的种类、数目随之也就较多,故此商铺的数量自然而然的也就较多了。
这些商铺的主人,多数是彭城县当地的土著,此外,亦有买卖做得比较大的些许豫、兖等郡的行商,——置办了商铺,其实就已不仅是行商,且也是坐商了。
见到姚昇等人来到,诸个商铺的伙计,纷纷拜倒店外。
“市”的“市长”本来正在门楼上的室内烤火取暖,闻得市吏报讯,赶紧下了门楼,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大老远的,就也拜倒在了地上。
荀贞笑顾姚昇,开玩笑地说道:“叔潜,你的威风不小啊!”
姚昇不以为意,说道:“我好歹是彭城郡的长吏,就像我迎接明公一样,他们下拜迎我,不亦理所当然么?况且市长、市吏,乃是何等的肥差?彼等对我,较以别吏,自就会更加恭谨,却是唯恐一个惹得我生气,丢了此差。”
都知商人有钱,“市长”、“市吏”,正是直接管着商人买卖的官职,诚如姚昇所言,确是上好的肥差。
荀贞问道:“市中商贾,都是有市籍的吧?”
所谓士农工商,商人与编户齐民不同,他们自有他们的户籍,便是市籍。只有市籍的商人,才能在市中开设商铺,无有市籍的,则是禁止开设商铺,——这也是为了保护农业的生产。
不过,却亦有一些贵族、官员,或本地的大姓、豪强,眼馋商铺的利润,遂尽管没有市籍,而走通关系,也在市中置了商铺的现象。
荀贞此问,问的就是彭城县的“市”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姚昇答道:“少一个市籍的商铺,就少收一份市税。若在太平之时,我或许对‘非市籍而置商铺’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值此明公用武,最需粮财之际,我自是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我彭城郡内。是以,明公尽管放心,凡我彭城郡各县之市,市里的商铺,尽皆都是有市籍,断无非市籍而置商铺之人!”
荀贞颔首,说道:“我问是不是都是有市籍的,叔潜,亦非只是因为市税这块儿,是州府重要的财政收入之一,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姚昇笑道:“明公且先别说,容我来猜上一猜。”
“你猜。”
姚昇说道:“这另外一个缘故,想来必就是明公担心若多有非市籍而设商铺者,这股风气一旦弥漫开来,或会不利於郡县百姓安心耕桑。敢问明公,是此缘故么?”
荀贞笑了起来,说道:“知我者,卿也。”
没有商人,南北货物就不能流通,商业很重要。尤其荀贞有前世的见识,他对商人,更是无有什么轻视之意。唯是当下时代,毕竟是农业为重的,人以食为天,在粮食尚不够吃的背景下,那么“重农轻商”,严格限制编户齐民经商,也就是迫不得已,只能如此的了。
沿市中道路而行,荀贞一一察看市里各个商铺所售卖的货物都是什么。
有徐州、彭城当地产的铜器、漆器、丝织物、布匹、酒、吃食、农业用具、刀剑等,也有兖州、豫州的特产,还有一个书肆,
专门卖书的。
荀贞进到书肆,看了一看。
卖的书既有前贤著作,亦有当代名著,郑玄的几本注经,其中也有。
荀贞拿起了一本《荀子》,翻了翻,问书肆的伙计,说道:“哪本书卖得最多?”
书肆伙计做的虽是买卖,到底是与书打交道,打扮颇有三分文气,只是他虽不知荀贞何人,但从姚昇、高甲等对荀贞的恭敬态度上,却也约略猜出了荀贞的身份,因唯恐失礼,不免就显出了束手束脚的拘谨,他手脚都没处放似的,躬身俯首,回答说道:“康成公的几部大作与这本《荀子》,是小店卖的最多的书。”
“康成”,是郑玄的字。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荀贞在州学提倡郑学,即郑玄的学说,同时屡次表示他好读《荀子》,徐州的士人,尤其是年轻士人,因此也就自然买郑玄的著作和《荀子》最多了。
荀贞点了点头,把手上的《荀子》放回去,笑与姚昇说道:“吾兄新近著了一部《申荐》,前时送给我观,属实是上等政论之著,只是尚未全篇。且等吾兄将之写成后,我打算把它出版成书,到时候,赠给你一本!”
现下在徐州的荀贞族人之中,荀贞该呼为兄的不多,但也有几个,姚昇问道:“是明公的哪个兄?”
荀贞说道:“仲豫我兄。”
姚昇了然,知了荀贞说的是现任任城相的荀悦,说道:“原来是任城公。任城公的卓识高见,我向来是佩服的。他的这篇大作,必是极好的了。到时,我一定细细拜读。”
那书铺的伙计听到了荀贞和姚昇的这番对话,暗暗地将《申荐》此书之名牢牢记住。荀贞兄长的书,那一定是会卖到断货的。他决定今天就把这事儿告诉书铺的主人知晓。
巡罢了“市”,荀贞与姚昇等出来,回到车中坐下,继续前行。
不多时,到了郡府。
这会儿天光还早,但因为阴云浓厚的关系,堂中已是昏暗不明。
姚昇叫府吏点上蜜烛。
宽大的堂内,每个案几上都放着一个烛座,案几边、堂柱侧,并亦参差地摆放的有各色造型的大青铜烛台,尽数点燃其上的蜜烛以后,堂内登时晦冥尽去,亮如白昼。
坐於主位,正对门口。
堂上明亮,诸人俱高冠华服,火盆噼噼啪啪的燃烧,温暖如春。
堂外院中幽暗,小吏垂手恭立,早变黄的草丛和仅存枯枝的花树,畏缩墙角。
一明一暗,一贵一贱,一暖一寒,成鲜明对比。
再加上风卷枝叶的声响传来耳中,荀贞不由起了奇异的感触。
这感触奇异在何处,他也说不出,但就是有这么种感觉。
却忽见那幽冷的院中,飘飘扬扬的白絮,漫天地散落下来。
荀贞初时以为看错,收住散开的思绪,再往院中去瞧,果是下雪了。
姚昇等也看到了雪下。
“今冬的第一场雪啊。”姚昇闲适地挥了下衣袖,说道。
荀贞注目雪落,想到的是:“袁本初发兵攻鹿肠山的黑山军,现在他的兵马应该已到鹿肠山,黑山军营寨本在山中,已是险要,而下落雪,更会增加袁本初部攻营的难度。却也不知,其部需用多久,才能打赢此仗?”
假设如是换了他的徐州兵冒雪攻山?
荀贞自度预料,想道:“虽不知鹿肠山黑山军营寨之险是何样的,然以昔年我在赵、魏带兵进山攻黄迁等部时的情状模拟,则我大约需五天左右,估计才能打胜。”
刘谦的声音响起,荀贞听到他说:“阴了一两天,这雪才下,这场雪,看来不会小,也不知县乡黔首,贫寒之家,能否熬过这场雪?”
小吏再小,也是个吏,衣服保暖,犹於风雪院中,难耐酷寒;民间的贫寒百姓,家无长物,衣服都不够一家人穿的,这一下大雪,他们的日子可想而知。
往年徐州大雪之时,可是不乏百姓被冻死事发生的。
荀贞回过神来,说道:“君言甚是。”顾与姚昇,说道,“叔潜,明天你陪我一起,循抚县中民户。你叫郡府把备好的御寒衣被诸物调出,明天一道发下。”
徐州的每个郡,在荀贞的命令下,都预备的有冬天供给贫家御寒的衣被之类。
姚昇应诺。
当晚姚昇设宴,宾主俱欢。
睡到夜半,荀贞醒来,屋子下有火龙,可仍然觉到寒意。
他披衣推窗,刺骨的冷风顿将醉意、睡意赶走。
深深的夜色下,外头已是入眼皆白,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天,荀贞和姚昇巡视县内各里。
县中的百姓还好,多数不是十分贫困,一场大雪对他们日常的生活影响不大,但也有贫家,无衣御寒,只能杜门不出,一家人拥挤草席上,彼此以体温取暖。
郡府的吏员跟随荀贞、姚昇,遇到此等贫户,便把随行车中装载的衣、被等物取下一套,给他们暂用。这些衣、被不是送给贫户的,等雪下过,郡府会派人再来收回。毕竟连年战争,徐州各郡郡府都也不富,是没办法年年都准备这么多的衣、被供用的
一些县寺的吏员,各指挥仆隶、官奴,分散於县中的各条街上,清扫积雪。
各“里”的里魁,也领着里吏,组织本里的人手,清除里中小道上的落雪。
——却是说了,雪尚在下,为何就清扫积雪?这是因为,根据过往的经验,积雪若不及时清理,那么很可能就会堆积过人膝,不便县人出行,而且雪如果下得特别大时,甚至不排除会把里中住户的家门给堵住的情况发生,故此必须得随下随扫。
巡了两个里,姚昇笑道:“明公,惜乎彭城县无有贫寒高士,若不然,明公今冒雪巡称抚民,倘要能遇到一位袁邵公,倒也不失为佳事一桩。”
“袁邵公”,说的是袁安。“邵公”,是袁安的字。
袁安的父亲,便是汝南袁氏之祖袁昌;袁绍、袁术是他的玄孙。
汝南袁氏,其家本在陈郡,到袁昌时,乃才迁居汝南。不过袁昌的时候,汝南袁氏尚只是一个寻常士族罢了,袁昌的父亲袁良,本朝初年时人,官不过止於县令而已,袁昌本人则根本就没有入仕,却正就是这位袁安,把袁氏带上了四世三公的飞黄腾达之路。
姚昇之所以会於此际,提起袁安,似乎有点让人莫名其妙,不过荀贞等人却皆知其意。
那袁安发达之前,曾做过一件为时人称赞,并对他自己的前程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即大名鼎鼎的“袁安困雪”。袁安时客居洛阳,那一年冬天,洛阳大雪,积地丈余,雪停后,洛阳令和荀贞一样,巡抚城中,见县中人家皆除雪出,街上有很多乞讨食物的人,却至袁安门时,积雪封路,洛阳令以为袁安一定是冻饿死了,就令吏除雪入户。吏员进到袁安家的室内,看见袁安僵卧床上,尽管奄奄一息,然尚未死,就慌忙出禀洛阳令。洛阳令遂乃入内,惊讶地问袁安为何不出门?袁安回答说道:“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
就这一句话,得到了洛阳令的赏识,遂被洛阳令举为孝廉。汉之孝廉,相当於后世的进士,自此袁安的仕途之路顿开,一步步,最终做到了三公之位,开启了汝南袁氏的辉煌。
闻得姚昇此句调笑似的言语,荀贞也开玩笑,说道:“县无贫寒高士,是野无遗贤,此卿治郡得力之功也。”
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把县内各里都巡视了一遍。
颇有几个年过七十,而家无壮丁的老者,荀贞问其子女何在?或是回答子女早亡,或是回答子在军中。荀贞令姚昇叫郡府吏员给这几位独住的老者送来足够的过冬食物。
下午回到郡府,荀贞因为那几位老者的事,亲笔写了檄文一道,遣吏急送郯县州府。
檄文命令留守州府的荀彧、张昭等吏,代他传檄徐州各郡和现在徐州治下的兖州诸郡长吏,叫各郡都立刻清查本郡内无人照养的、七十以上的老者,这些老者的过冬衣食,全由各郡郡府负责安排,并且包这些老者以后的生活各方面,诸郡郡府也要担起责来。
尊老是华夏之传统,对七十以上的老者,汉家规制,本就是有诸多政治、经济上的照顾的,比如七十以上皆赐鸠杖,持鸠杖者,见官不拜,无论官民,谁都不许对之无礼,若敢欺辱持鸠杖者,法律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乃至枭首;又比如经常会在一些节日赐给国内七十以上老者酒、肉若干,等等,荀贞的这道檄令,算是延续了汉家此项尊老旧制的精神,并从一定程度来讲,是对汉家此项旧制的一个补充和完善。
雪下个不住,整整下了四天。
到第五天头上,雪才慢慢的小了。
姚昇这日上午来邀荀贞,出城去赭土山游玩。
赭土山,是彭城县境内的一座名山。因为楚元王的坟冢在这座山上,故而此山又被叫做楚王山。楚元王,即是刘太公的第四子,前汉高祖刘邦的异母弟刘交。前汉时的楚王封地不小,薛郡(鲁国)、彭城、东海三郡皆为其邑,下共辖三十六县,乃是一个较大的藩国。
当然,赭土山的有名,并非仅仅是因为楚元王的坟冢在此,更主要的,是因为此山特产五色土。五色土,顾名思义,五种颜色的土。这种土是国家祭祀天地、分封诸侯时必须用到的。海内各州,产五色土的地方颇多,却唯赭土山的五色土最好。自前汉起,此山的五色土,就经常进贡朝廷。
五色土此物,朝廷用,地方州郡也能用。
因了近水楼台之故,姚昇到任彭城以后,他那郡府里头的路,好多都被他换成了用五色土铺就。放眼看去,郡府中处处都是五色夺目,观之,简直比郯县州府还要高贵许多。
荀贞不是个好游山玩水的人,殊无雅兴,但见姚昇兴冲冲的,一来,不好推辞,二来转念一想,倒是亦正可借此机会,巡视一下沿途乡里,便就应了。
赭土山在彭城县北,离县城三十余里。
中午出城,晚上在道边亭舍住了一夜,因为荀贞一路遇到乡里,多便会停下来,入乡巡查一番,故是三十多里的路,走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傍晚,才算到了山下。
县里且有不少贫民,乡中的贫民就更多了。
好在御寒的衣、被等物,基本都已然经郡、到县、再至乡的层层发下,虽说不能做到所有的贫户的都发给一套,但少则三五家、多则十余家轮流合用一套,至少也算是对这些贫户有些帮助。乡中无有子女照顾的七十以上老者,荀贞亦令姚昇使郡吏各给衣、食。
民间寒苦,而贵者趁雪游山。
这场雪初下时,那明暗、暖冷、贵贱所带给荀贞的奇异感觉,不由自度萌生。
他自失一笑,心道:“我亦非多愁善感之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之差,纵是两千年后,也没能得以彻底的解决,况乎眼下?我却是为何一再想起这事?”
雪差不多停了,风冷而爽,扑打人面,卷起衣襟,飒飒作响。
举目望了望前头不远,虽被大雪覆盖,可赤红的山体仍然一段一段的可见,并不甚高,最高处亦不过才约六七十丈的赭土山,荀贞打起了精神,与姚昇等踏雪而前。
将到山底,典韦瓮声瓮气地说道:“明公,那边路上来了几骑。”
荀贞止住脚步,顾首去看。
山南数里外的官道上,四五个骑士催马疾行。
瞧这几个骑士的来向,正是荀贞等所在的位置。
不多时,几个骑士马到,远远地都跳下马来,不顾积雪,飞奔近前。
荀贞认了出来,那带头之人,是兖州州府的一个武吏。
这武吏捧着一道文书,奉给荀贞,说道:“明公,冀州军报!”
“冀州军报?”荀贞随口问了一句,旋即醒悟,接住文书,打开来看,果然是荀攸打探到的有关袁绍部讨伐鹿肠山黑山军此一战的最新情况。
军报写道:“淳於琼率部兵至鹿肠山,烧山而进,重围黑山贼壁,冒雪攻战,五日乃克;尽屠其壁,斩首万余。已出鹿肠山,北上魏郡。”
83 荀镇东巡行二州(八)
时间回到十余天前。
淳於琼率冀州兵步骑两万,抵至鹿肠山外。
鹿肠山西连太行山,自山往西,尽是莽莽群山,东边则是河内郡朝歌县的一带平原。
淳於琼先在朝歌县与张扬派来的兵汇合,然后两军并作一支,出了朝歌县城西行,於这天到了鹿肠山东。
——张扬才收回了河内失地,并且在此前与孙坚的数战中,他的并州兵嫡系部曲损折不小,究其本心,其实是不想帮袁绍讨伐鹿肠山的黑山军的,但一则,袁绍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二来,鹿肠山黑山军筑营於河内境内,与张扬部也起过不少的摩擦,如能把之除掉,对於张扬来说,亦是乐见其成的,故此,他最终还是遣出了千余兵马,权且充作个意思。
从山外远眺此山,南北连绵,得有数十里长,虽已入秋,仍然郁郁葱葱。
不过到山近处再看,却则就会发现,这山的南北两部分,的确是草木茂盛,而山的中间部分虽也不乏灌木、杂草,但较之南北两边,更多的裸露出来的黄褐色的山石。
黑山军的主营寨没有在山的中间部分,也没有在山的北部,位处在山南一个叫苍岩口的山谷里头。“苍”者,碧绿之色也,由这个地名就可看出,此个山谷必然是树木繁多。
入苍岩口的山路只有一条,不但蜿蜒曲折,而且狭窄。
张扬没有亲自来助,派了个他亲信的军将带队。
这军将给淳於琼等介绍情况,说道:“去苍岩口的山道,就只有眼前这一条。黑山贼在山道上的转弯狭隘地方,设置的都有关卡,关卡的守贼少则百余,多则数百,皆是善射之贼,并在关卡中储积了许多的檑木、滚石。上山的路,很不好走。”
一副畏难的情绪。
淳於琼听完他的介绍,沉吟多时,问左近的颜良、张郃、韩猛等将,说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路狭窄,而多关卡,我军若是贸然而进的话,恐怕伤亡会多。君等可有何高见,能为我军解此难处?”
颜良、韩猛等皆无计。
张郃说道:“末将有一策,或可能解此难。”
淳於琼问道:“何策?”
张郃说道:“强行上山的话,确然会对我军造成无谓的伤亡,可如果我军现点上一把火呢?”
淳於琼闻言,若有所思,抚须说道:“点上一把火?”
张郃遥指遮掩山道的林木,说道:“现在已经入秋,连日未雨,天干物燥,草木多枯,我军若是放火烧山,火势必然不小。火势一起,烟熏火燎的,那山道关卡中的贼兵,莫不成,还是铁打的,竟能忍得这般滋味,仍不肯逃,依旧守关么?”
淳於琼明白了张郃的意思,大喜说道:“君此策上佳!”
就接受了张郃的建议,叫军士备上点火之物,於次日全军进山,先放火开道。
山火燃起,鸟雀惊飞,野鹿、野兔、猴、野羊、虎、狼等山中之兽无不奔逃。望到山中此等热闹景象,淳於琼笑与韩猛等心腹将校说道:“却是可惜,咱们是来打仗,不是来打猎的,要不然,借此禽兽惊窜的机会,想来定会收获甚多!”
韩猛是豫州人,早年淳於琼在西园做校尉时,韩猛就是他的属吏,深得淳於琼的信任,便凑趣说道:“猛闻之,决战疆场,又叫‘会猎’,今日将军统率大军,讨伐鹿肠山黑山贼,亦可谓之打猎是也。有将军亲自指挥,即便禽兽之类暂无所得,然这场仗的战果却一定会极好!”
淳於琼哈哈大笑。
对於此战,他也是有着充足的信心的。
斥候奔回来报,前头山道上关卡内的黑山军守兵,果然不耐火烧,纷纷弃关而走。
便等火势较小之后,淳於琼催促兵马,进入山道,攀援而上。
翻过了两个山头,行军到下午,乃至鹿肠山黑山军的营寨。
营寨立在一处谷地,占地甚广,外边是用石头建成的墙壁,高达丈余。墙壁上部挺宽,足以容纳守卒在上边守御。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望楼,楼中有弓箭手。营寨外的四面,近处树木密集,荆棘杂草丛生,独有一条路,自营门通向山道;远处环绕皆山。
寨中的黑山军将士已得山道关卡士卒的传讯,知道了敌军来攻,此时营墙上边,早已布满守卒;望楼上的弓手多也挟弓拿矢,做好了迎战准备。
淳於琼登高眺观,看了会儿此营的种种守御措施,心中有了数,回到军中,下达命令。
先令颜良率其本部,列阵营寨门外。
继令张扬派来的那些兵马铲除营寨附近的树木、灌木、荆棘、杂草,为部队筑营清理出空地。
接着叫韩猛、张郃等部各在从军民夫的配合下,做筑营的预备工作。
韩猛问道:“将军,打算何时攻贼营?”
淳於琼说道:“争取明天傍晚前,咱们把营地筑起,等营地筑好,即开始进攻!”
张郃数望黑山军的壁垒,又望了望天色,说道:“将军,贼壁外多树、多草,我军的视野不好,此其一也;这里是贼巢,贼兵比我军更熟悉地形,此其二也;只怕到入夜前,难以清理出足够筑营的地方,此其三夜;因此三条,末将以为,今晚,需得防贼兵可能会偷袭我军。”
淳於琼颔首说道:“君言甚是。”又笑道,“贼兵若敢来偷袭我军,倒是最好不过,正好可让咱们先败它一场!鼓鼓士气。”
如张郃所料,到入夜时,用来筑营的空地还没有能尽数清出。
淳於琼遂令颜良部担负起夜间警戒的任务。
却一夜过去,壁垒中的黑山军并无偷袭淳於琼部。
淳於琼失望之余,与诸将说道:“地利在彼,而他们没有夜袭我军,足可见贼将非知兵者。且待我营筑成,咱们就全力进攻,我料贼壁虽险,然我军获胜定然易也。”
获胜其实不易。
冀州兵营垒筑成,当晚休息一夜。
翌日,开始攻打黑山军的营寨。
营寨中住的黑山军民口数万之多,能够上阵守御的丁壮万余之众,再是其主将不知兵,再是这些丁壮的战力、军械皆不如冀州兵,但凭借人数和营寨之险,淳於琼却是连攻三日,都不能克之。
第三天战罢,薄暮收兵。
这一天,正就是将要下雪的前一日,也就是荀贞正在从广戚县前往彭城县的途中之时。
淳於琼召颜良、张郃、韩猛等将到其帐中,脸色铁青,大发雷霆,拍案怒道:“小小一座贼垒,我两万余兵马,攻之三日不下!来日进见袁公,袁公问起此战经过,吾等还有何脸面回禀?若传将出去,吾等并将为海内雄杰笑矣!今我将令:明日全军再攻,敢有退者,斩;怯懦不进者,十人择一,斩!先登其垒者,大功计,重赏之!”
颜良、张郃、韩猛等将受此激励,羞愧的同时俱皆奋勇,大声应诺。
第四天,除留下了三千多人的中军,作为预备队之外,其余的兵马,淳於琼尽数派出。
以张扬部的兵马攻黑山军营垒的北边;以颜良部攻黑山军营垒的西边;以张郃部攻黑山军营垒的南边;以韩猛部攻黑山军营垒的东边,却是四面齐
攻。
辰时打响了战斗。
一时,偌大的山谷中,金鼓之声,响喝行云,冀州军战士和黑山军战士厮杀的搏斗、呐喊之声,震动山石,敌我箭矢如雨,触目所见,黑山军营墙的四面,悉是蚁附攀攻的冀州士卒。
强攻至下午,雪花飘落。
然虽是下雪,淳於琼却不肯停下攻势。
颜良、张郃、韩猛等将遂便冒雪率带本部兵士,继续猛攻不止。
攻了整整一天。
在淳於琼的严厉督战下,比之前三日,出现了大的进展。
颜良部主攻的壁垒西边位置,石墙被推倒了几段。
这天晚上,诸将再次齐聚淳於琼帐中。
韩猛说道:“将军,这雪越下越大,贼壁沾上雪,山中本就冷,再过一晚上,明天贼壁必就会结冰,恐怕会不利於我军再攻啊!”试探地问道,“要不要先歇上一歇,等雪停再攻?”
淳於琼大怒,厉声说道:“你也知道山中酷寒,这雪要是一天两天不停呢?我军难道就在山里边挨冻么?挨冻尚且事小,万一这雪下得太大,山路被封,那我军到时可该如何是好?前头贼垒未下,后边退路被断,那我军岂不是要被困死在此山谷中了么?
“正是下雪,所以我军才更要猛攻!明天决不能歇!”
韩猛人无其名,是员猛将,但在淳於琼的怒火面前,他却像是惶恐的孩子,手足无措,赶忙请罪,说道:“是,是,将军说的是!是末将想的差了。”
张郃这时开口,说道:“下雪虽然的确有些不利我军再攻,可恰是这个‘不利’,对我军来说,其实反而是‘利’啊。”
淳於琼把目光投向於他,问道:“君此话何意?”
张郃回答说道:“韩校尉适才说,雪沾贼壁,过上一夜,必会结冰,此不利於我军再攻。……将军,韩将军既都如此想,那贼垒中的贼将、贼兵,定然也会这么想。那么,如末将所料不差,明天,贼垒的守备肯定就会松懈许多,这岂不就是正是成了我军之‘利’么?”
上到淳於琼,下到颜良、韩猛等将,各自细细地想了一想,都觉得张郃此言极此有理。
进战以来,这已是张郃第三次上言。
三次上言,都被诸将深以为然。
淳於琼转怒为喜,与张郃说道:“我与君往日亲近得少,然亦久闻君机变之名,盛名之下无虚士!君所言之此‘利’甚是!”
果被张郃料中。
黑山军营垒中的守将、守卒,的确以为冀州兵不会冒雪再作硬攻了,守备一下变得松懈。
次日,亦即此次攻战的第五天,冀州兵的继续进攻,使营垒内的守军措手不及。战至午后,颜良部最先从昨天打开的那几段缺口处冲入了营中;继而,张郃、韩猛等部先后攻进。
激战五天,淳於琼终於打下了此处营垒。
营中的黑山军男女老少,被俘者合计两三万人。
临从邺县率兵南下之前,袁绍就已给淳於琼下过命令,斩草需除根。
於是,淳於琼执行袁绍的这道命令,将俘虏中的丁壮杀了个干干净净,妇人则选美貌的,或自留之,或赏赐给军中将士,专门挑了几个貌美的,又叫人送去邺县,献给袁绍。
却那淳於琼部杀过俘虏、割下耳朵以作战功,及搜刮过营垒中的财货,在战后第二天下午,迎雪出谷之后,昔日热热闹闹、人烟稠密的山谷,变得是再无一丝人气,只剩下断壁残垣,血流成河,染红了雪,尸积如山。
84 荀镇东巡行二州(九)
“竟是尽屠其壁,斩首万余?”
鹿肠山的黑山军被冀州兵所败,这并不出荀贞的意料,但他以己度人,原本以为,袁绍会把俘虏收为己用,一则充实冀州的民力,二来也是壮大他的兵力,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袁绍居然叫淳於琼等把俘虏悉数杀了!——斩首万余,一杀上万人,如果没有袁绍的命令,淳於琼等必然是不敢这么做的,所以可以断定,这一定是出自袁绍的授意。
雪虽变小,依然纷纷。
隆冬季节,寒气浸入衣裘,荀贞觉得彻骨冰寒。
望此眼前山景,白雪覆盖,远眺近观,好似琼楼玉宇,天地一片洁白,然而仅仅只是稍微设想了下鹿肠山的山谷里,同样的雪中,那万余黑山军男女被屠戮之后,鲜血横流,残尸遍地,人头成垒的惨状,荀贞便顿时无了再继续游山玩景的心情。
负手雪地之上,荀贞仰望赭土山的山头,喟叹再三。
姚昇大略猜出了荀贞的思绪,说道:“明公,可是在为鹿肠山的黑山贼尽为冀州兵所屠而感到震惊?”
“黑山贼”三字入耳,荀贞倒是忽生起恍然之意。
他心中想道:“是了,在士大夫们看来,黑山军与黄巾军相同,都是贼寇,都是贱民造反,用后世的话说,都是严重损害、并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由此出发,他们与黑山军彼此间自然也就是势不两立、不同戴天的了,如此,尽屠俘虏,却是情理中事。”
姚昇亦是士大夫。
於此“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荀贞不愿向他吐露心扉,——即便吐露,想来姚昇也肯定是难以理解他的想法的,默然稍顷,乃回答说道:“虽然是贼,毕竟万余条性命啊!退而言其次,就不说彼等从贼前亦我汉家民也,上天有好生之德,便说而今海内战乱已久,民间十室半空,这些俘虏如能收用之,对恢复冀州的元气势必会大有帮助,却袁本初尽皆屠之,……叔潜,不瞒你说,袁本初的此举此为,的确是出乎了我意料。”
顿了下,荀贞说道,“鹿肠山才是袁本初此番讨击黑山军……,黑山贼的第一战,此战过后,还有不少仗要打,叔潜,这数百里的太行山谷,今冬只怕要成血海尸山了!”
姚昇对被屠戮的黑山军将士有些怜悯,但也只是有些怜悯罢了,他说道:“明公,黑山贼号称百万之众,究其实数,纵无百万,四五十万男女妇孺总归是有的,若是被袁本初尽赦不杀,收为己用,固然是如明公所言,充实了冀州的民力、壮大了冀州兵的实力,可反过来看,对我徐州、对明公却则是不利的,……袁本初不肯收俘为用,倒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荀贞嘿然。
姚昇说道:“明公,请登山吧?”
荀贞勉强提起精神,便就当先而行。
沿山道,踩踏积雪,曲折而上,沿途林木皆被积雪堆压。
行至半山腰,姚昇带头,举起火把,引荀贞入一山壁间的洞中。
洞穴不小,地上脚步纵横,洞中没什么蝙蝠之类的飞禽,更无走兽,一看就是常有人至的。
姚昇介绍说道:“明公,赭土山上产五色土的地方颇有几处,然唯此洞中所产之五色土最多、最好。”
火光的照耀下,荀贞看到洞深处的洞壁被火光映照了五彩之色,往地
上看,地上的土一如壁上,亦是五色斑斓。荀贞蹲下身,往土上摸了一模,拈起些许,只觉入手滑腻。
“果然是上好之土。”荀贞起身来,沉吟说道,“自天子西迁长安以来,咱们徐州是不是就没有向朝廷进贡过此物了?”
“早在董卓乱政洛阳的时候,就没再向朝廷进贡过此物了。”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依按汉家惯例,十月上计,州郡贡献方物,咱们今年的战事多,我起先没有顾上上计、贡献方物这两件事,然我闻之,‘汪洋布拉,为时不晚’,……叔潜,你明天就叫人来此洞中,取此五色之土各一斗,给我送去郯县州府。”
“明公打算遣吏上计长安、及向朝廷贡献方物?”
荀贞说道:“身为人臣,上计、贡献方物是人臣本分,等我巡完下邳、广陵二郡,回到郯县,就立即择吏赶赴长安。”
下邳郡、广陵郡是荀贞这次巡视两州的最后两个郡了。
姚昇饶有所思,瞅了荀贞几眼。
荀贞说道:“叔潜,你想说什么?”
姚昇意味悠长地笑道:“明公,上计长安、贡献方物,恐怕不是单单为了尽人臣的本分吧?”
“不然还能为何?”
姚昇不肯说了,只是脸上的笑容越发意味不明,说道:“明公智深如海,非昇能及,明公是否还有其它的打算,是否尚有其它的目的,昇猜不出。”
荀贞一笑。
他当然是有其它目的的。
第一个目的是,再次取得与身在朝中的钟繇等人的联系,了解一下朝中、长安现在的情况。
第二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则是,加上豫州,现而今荀贞已是三州在手,曹操、张邈这些敌人已成昨日之敌,接下来,就是须得全力以赴对付袁绍这个强敌了,而要想战胜袁绍,只靠军事力量显然不足够,必须得政治、军事两手齐下才行,故而,荀贞亦想借此上计长安、贡献方物的机会,和今之天子取得联系。
此种话语,不足为外人道。
姚昇没有追问,荀贞也就不提。
游山半日,下山而返。
两天后,回到彭城县,在彭城县休息了一日。
这天上午,荀贞一行启程,离开彭城,冒着小雪,东往下邳郡。
下邳郡的郡治下邳县,与彭城县一样,也是位处在泗水的岸边,只不过彭城县位处泗水南岸,下邳县位处泗水北岸。沿着泗水一路东行,约两百里远近,至彭城、下邳两郡的郡界。
姚昇等把荀贞送到此地,与荀贞作别。
……
荀贞等复前行不远,进入下邳郡界,接到前边传报,说下邳相刘儒、下邳都尉何仪等下邳郡的文武大吏在道边候迎。
刘儒、何仪等在路边等候荀贞,从天不亮开始,等到现在过午时分,已经等了多半天。
天寒地冻的,地上积雪数尺深,天上落雪飘飘,在郭嘉等过去把他们带到荀贞车外时,诸人虽然此前都是在车中坐等的,可个个还是被冻得抖抖索索,但在荀贞驾前,众人不敢失礼,因是虽然手脚都冻得麻木,不听使唤了,刘儒、何仪诸人还是努力地保
持仪表。
和徐州、兖州别郡的太守相比,刘儒作为荀贞的颍阴老乡,其在荀贞帐下的资格虽老,但名声也好、才能也罢,大概都是最低的,其人无有高名著誉,亦无出众才华,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只有其族的族声和他本人处政的兢兢业业。
刘儒本人的勤恪暂不多言,只说颍阴刘氏的族声。
颍阴刘氏与刘备家相同,亦是汉家宗室,不过与刘备家到刘备这一代已类若黔首不同的是,其族累世官宦,在颍川颇有名声,单就颍阴的诸姓而言之,仅次荀氏,也可算是一个冠族了。
荀贞下车,与刘儒、何仪等人相见。
见罢,荀贞笑道:“听说君等一早就在等我了?大冷的天,这么客套作甚?”
刘儒恭恭敬敬地说道:“此臣礼也,是下吏等本该做的。”
荀贞呼他的字,亲切地笑道:“公文,你说到臣礼,我正好有件事与你说,想听听你的意见。来,你来我车中,与我共坐。”示意何仪等各还他们的本车。
何仪等倒退离去,刘儒虽在荀贞后头,登木阶入进荀贞车中。
车里生有火炭,四下垂裹厚帘,可还是令人颇觉寒冷。
荀贞自坐下,请刘儒亦坐。
刘儒年纪不小了,昔年荀贞在颍川郡为吏时,刘儒当时曾任郡府的门下贼曹,那时他已是壮年,如今其子刘志都已成年,现於荀成部中做荀成的司马,他的年岁更是愈长。
荀贞打量着他,问道:“公文,你今年有四十几了?”
刘儒答道:“儒今年四十有八,年近知天命之岁矣。”
“四十八了。……公文,体力还好?”
刘儒莫名其妙,不解荀贞此问何意,心道:“莫不是有谁私下里向明公进什么谗言了?说我治郡,精力不支?”小心答道,“回明公的话,儒自觉体力尚好,精力亦还不错。”
“我有个重任想交给你,不知你愿否应之?”
刘儒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任也?”
荀贞抚须笑道:“便是我打算择吏一人,代我西赴长安朝中,一则上计,二来进贡。公文,我思来想去,此任非你莫属,只有你最合适。只是此去长安,数千里之远,兼且路上盗贼丛生,不但辛苦,而且危险,不知你是否愿意,故询问於你。”
刘儒更是不解荀贞之意,心道:“若是上计,早该遣吏去长安,现已十月,乃才着手,明公这却是为何?”口中答道,“尊长令,岂敢辞?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明公令下,儒今日即刻往去长安!”
荀贞大笑,说道:“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略顿了一顿,目注刘儒,接着说道,“公文,我起意上计朝中、贡献方物,其实倒也不是全然为了上计和贡献方物,此外还有两桩要事。”
刘儒说道:“请明公示下。”
通往下邳郡府的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何仪动用郡兵清扫出了一条通道,然而雪不断地落下,又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车碾行其上,吱呀呀的作响,偶有随从兵骑的战马嘶鸣,甲械碰撞的声音传入车中,於此落雪悄然的下午时分,透出一股冰霜军旅之气。
遂在微暖安静的宽大车厢里边,荀贞与对坐的刘儒细细说来。
85 荀镇东巡行二州(十)
选择刘儒去长安,并非荀贞突发奇想。
而是在决定遣吏前去长安的时候,荀贞就已经定下了刘儒作为人选。
这是因为,尽管相比荀贞幕府、帐下的一干名士、大吏,刘儒可能在名气上不如之,但刘儒也有其他人无法比及的优势,那就是:他是汉家宗室,并且同时是颍川郡人,是荀贞的老乡。
汉家宗室的身份,便於他取得今天子的信任。
颍川郡人、荀贞老乡的身份,便於他取得目前身在朝中的钟繇、阴修等人的信任。
放眼荀贞手下,也就荀彧、荀攸、戏志才等寥寥数人,大概能在刘儒的第二个优势上和他相比,但刘儒的第一个优势,却就是连荀彧等也是无法比之的。
故此,征求过戏志才的意见后,荀贞就定下了用刘儒前赴长安。
碾薄雪缓行的车厢中,荀贞将任用刘儒西去长安朝中的目的,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
刘儒听罢,沉吟说道:“闻袁本初现正用兵讨击冀州黑山贼,袁本初两次大败公孙瓒,其在冀州的根基已稳,声威更是远播南北,加上其族在我汉家的高名,待到他击灭了黑山贼后,确实必会成为我徐前所未有的大敌!明公未雨绸缪,先於政治上做下布局,诚然高明。明公此任,儒不敢辞,唯是……”
荀贞从容问道:“唯是什么?”
刘儒诚诚恳恳地回答说道:“唯是儒才短名微,此若去长安朝中,担心会完不成明公所托。”
荀贞抚须而笑,说道:“公文,你不必自谦,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任你代表我去长安,上计朝中、进贡天子,非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志才也是赞成的。你就放心大胆的去!去到长安之后,别的都好说,唯有三点,你务需注意就是。”
刘儒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三点,请明公示下。”
荀贞说道:“天子自继位以今,先是被董卓裹挟,继而现下又受制於李傕、郭汜、樊稠等贼,……天子今年是不是才十二三岁?”
刘儒说道:“天子是光和四年出生的,今年十三岁。”
这个十三岁,按时下习俗,换后世说法,乃是虚岁。
荀贞屈指算了一算,不觉喟叹,说道:“中平六年,董卓擅兴废立,今天子乃得以登基,算来那时他才是个九岁的孩童!公文啊,一个九岁的孩子,说来是生在天家,如今九五之尊,可是从他继位到现在为止,要么颠沛流离,要么成天被董卓、李傕等恐吓,可以说是一天的安生日子都没过过,由此推测,天子对人,现在一定是不敢轻易相信的,……是以,你到了长安朝中后,不要心急,务必要你以宗室的身份,先取得天子的相信,然后再议其它。”
今天子登基时九岁,此个“九岁”,荀贞说的也是虚岁,按实岁来讲,其实那年今天子刘协才刚八岁而已。他登基是在当年的九月一日,而刘协的生日是四月初二,换言之,他继位之时,是方过八岁生日不到半年。——事实上,董卓之所以废少帝刘辩而立他为天子,缘由之一也正是因为他的年少,他比被废的少帝刘辩小五岁,刘辩那年虚岁十四,心智已经比较成熟,董卓为了把控朝权,故此才把刘辩废掉,立了刘协为帝。
刘儒应道:“是。”
“如按辈分,你和今天子是何关系?”
刘儒答道:“依按世系,儒可算是今天子的叔父辈。”
荀贞不觉而笑,上下打量刘儒,说道:“这般说来,卿可称皇叔了。”
刘儒觉得荀贞的目光颇是透出怪异之色,没法询问,只好笑了一笑,说道:“便是寻常百姓家,五服以外,亦疏远
之,况乎皇室?汉家四百年,高祖胄裔,何止千万?儒族虽为宗室,然论以支系,与今上实是远隔,哪里敢称‘皇叔’?明公可千万莫要调笑於儒了。”
这话是实话。
荀贞收起笑容,接着话题,往下说道:“不要心急,先取得天子的信任,这是第一点。公文,第二点是,你代表我,突然去到朝中,李傕、郭汜、樊稠等或许会你的来意起疑,彼等诸贼俱皆残暴之徒,你到了长安后,一定要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引起他们的猜疑,要保护你自己,注意你自身的安全!”
刘儒应道:“是。”
荀贞说道:“第三点是,李傕、郭汜、樊稠诸贼为了争夺权柄,他们彼此间可能会有矛盾,……我听说黑山校尉杨奉现下也在长安,为李傕部将,他的出身与李傕等贼不同,可能会受到其余诸贼的排挤,你到了长安朝中之后,悄悄地了解一下这些事情,看看在这其中,有无咱们日后可以用到的。”
刘儒应道:“是。”
黑山校尉杨奉,此人出身白波黄巾,在白波黄巾中,他是一个称得上有些政治头脑的人,於此前,他和黑山军中最有政治眼光的黑山军大率张飞燕一样,也曾主动地向朝中派遣使者,表示愿意归降朝廷之意,后来便与张飞燕一起,被朝中任了个“黑山校尉”的军职,并与被任为“平难中郎将”的张飞燕一样,拥有上计、举孝廉等权力。
——上计、举孝廉,这是正儿八经的州郡长吏的权力,张飞燕和杨奉拥有了这些权力,就相当於是他俩在各自地盘的行政、治民权力得到了朝廷的同意。
至於杨奉出身白波黄巾,却为何被任为“黑山校尉”?缘故有二,一则,白波黄巾的大本营白波谷在太行山麓的西部,因此白波黄巾与黑山军之间的联系比较紧密,有时候会被视为一体;二来,朝中任他为黑山校尉,此中大约亦是有些挑拨他与黑山大率张飞燕关系的意图。
白波黄巾人马最多的时候,十余万众,现在也有数万之多,杨奉不是白波军的总大率,他也不认为白波军最终能干出什么大事来,所以在得了朝廷的任命后没多久,他就率部离开白波谷,投靠了掌握朝权的凉州军阀集团,现於李傕帐下听令。
下邳郡的郡治下邳县,紧邻下邳与彭城两郡的交界处,离郡界只有四十来里地。
谈谈说说,荀贞的车驾於入夜后,到了下邳县城。
是夜,刘儒在郡府设宴,为荀贞等洗尘。
何仪本是汝南黄巾渠帅,中平元年的时候,就降投了荀贞,到现在已是在荀贞帐下七八年,单讲资历,也就只比许显等颍阴旧人差些。荀贞在赵郡进讨黄迁时,何仪奋勇前斗,腹部曾受重创,肠子都流出来了,亏得陈午举荐了华佗弟子李当之,才救回了他的性命。荀贞因为此事,后来数次与他笑言:“卿肠断不死,必有后福。勉之!卒功业。”
这回於下邳见到何仪,路上时,没怎么和他说话,夜宴之上,荀贞唤他近前,与他碰饮了一杯,笑道:“你在下邳做得不错,督府今年秋时,吏巡诸郡,检查军备,对你下邳的郡兵可是赞不绝口,说是威武雄壮!很好!好生做。我还是那句话,勉之!卒功业。”
何仪下拜,说道:“敢不为明公效死!”
“却有一事,你做的不好。”
何仪惶恐问道:“敢问明公,末将是哪里做得不好?”
“我前几次说你,叫你多识些字,……不说别的,你身在军中,有些军情机密,等闲不得使外人知晓,你不知书,这机密之事,可如何保密?但你识字的成果现下怎样?我可是到今为止,都还没有收到一道你亲自所写的上书啊。”
何仪挠了挠头,说道:“回禀明公,非是末将不肯识字,许是末将脑子太笨吧,就是学不会。”
“把你战场上杀敌的劲头拿出来!识个字而已,有什么难的?看来我不给你军令是不成的了,限期半年之内,我要见到你亲笔写的上书!若不能做到,军法从事!”
堂上诸人闻得荀贞此言,无不大笑。
一片笑声中,何仪咬了咬牙,直起身子,行个军礼,说道:“末将接令!”
荀贞绽开笑颜,说道:“这才对嘛!”举起酒碗,与何仪又共饮一碗。
第二天,一早出发,刘儒、何仪等的陪伴下,荀贞从下邳县开始,巡视下邳郡的诸县。
下邳郡比彭城郡大得多,辖地面积是彭城郡的两倍有余,南北长三百多里,东西最长处亦三百里上下,窄处百十里,共辖十四县。
其郡北接壤东海郡,西接壤彭城郡和豫州的沛郡,东与广陵郡接壤,南与扬州的九江接壤。
和徐州别的郡相似,境内的山峦不多,但河网密集,有两条大河,一条是西北、东南流向的泗水,一条是西南、东北流向的淮水。泗水在邻近广陵郡的睢陵县附近,与淮水合流;淮水东北而上,汇入大海。所谓“淮泗”,下邳郡可谓一郡同时拥有两水。
巡视下邳郡诸县的时候,荀贞除掉视察民生以外,还重点关注了两事。
一个是下邳郡南部与九江接壤地带的军事部署情况。——九江如果有事,广陵郡的徐荣部固然是驰援的主力,但下邳郡的郡兵也是前去援助的一支力量。
一个是下郡郡各县县内的佛教现状。——下邳之前的太守笮融信奉佛教,在下邳境内大兴佛事,兴建寺庙,受其影响,下邳郡的百姓本来信佛的很有不少。荀贞对佛教并无偏见,但如今战乱,民力本乏,而且财政吃紧,要是百姓再都去信了佛,把钱财都用到造佛像、建寺庙、兴办法会等上边,那无异就会对而今已经相当紧迫的民力、财政情况雪上加霜,所以荀贞打下下邳、主政徐州后,再次重申了汉家对佛教的一贯态度,即是不排斥,但不允许汉人百姓出家为僧,并加上了一条,禁止郡县兴办佛事,禁止郡县百姓把田地、家财献给寺庙,及根据笮融的弊政,废除了免除信佛者徭役此条制度。
两件事的巡查结果都不错,荀贞颇为满意。
郡兵方面,的确不愧今秋时督府巡视吏员的夸赞,阵法娴熟,军容整肃。荀贞故意把他们置於风中雪下,让他们吃寒受冻了半天,末了观看,大部分郡兵的站姿依旧笔直,解散回帐的时候,有些郡兵的腿脚冻麻了,走起路都歪歪斜斜的,——由此军容,由此郡兵的严守军令,可知临战之际,这一支下邳郡兵定然是可以信得过的。
下邳郡兵里头,不少是何仪的本部,亦即原为汝南黄巾的降卒,能被训练到这个程度,何仪功不可没。
佛教现状方面,十四个县中,不能说完全禁止了汉民私下出家、百姓私下贡献田地或钱财给当地寺庙的情况,但至少表面上看,没有再出现此类状况。荀贞见到的僧人,都是西域胡僧。几年前下邳全郡信佛若狂,每到“浴佛会”时,郡府设席长达数十里,置酒饭任人取食,参与的百姓时常达万人之多的场景,得到了有力的遏止。
巡完诸县,已是多半个月后,这日荀贞将启程离开下邳,前往此次巡州的最后一站,也是他在徐州的发家之地广陵郡,一道兖州方面来的军报,急送到了他的手中。
此军报仍是与冀州兵攻黑山军有关的。
军报言道:“淳於琼等既破鹿肠山黑山贼,循山北上,相继击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等各黑山贼部,势如破竹,复斩数万级,皆屠其屯壁。”
86 荀镇东巡行二州(十一)
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等,都是黑山军的渠帅名号。
如前文所述,黑山军的渠帅很多都是以外号自名之,如青牛角、黄龙,这类都是外号。“左校”也是外号,左校是本朝中央政府的一个机构名称,还有个右校,此二机构分掌左、右工徒,此位号为“左校”的黑山军渠帅,早年曾在左校当过工徒,故以此为其名号。
这些不须多言。
却说河内郡是黑山军的起源地,因此虽然而今黑山军名义上的大率张飞燕,其之老巢是在中山国的太行山谷里,但位处河内鹿肠山中的黑山军,在黑山军的诸部里头,相对来讲,却依然是实力雄厚的一支,鹿肠山的黑山军都非是冀州兵的对手,短短四五日就被淳於琼、张郃、颜良、韩猛等歼灭之,余下的那些黑山军各部,可想而知,自然更非是淳於琼等的对手了。
当然,淳於琼之所以能在歼灭鹿肠山的黑山军后,又这般势如破竹的,沿太行山北上,一路凯歌,相继接连歼灭刘石等部,除掉冀州兵在经历过与公孙瓒部的数次鏖战后,如今之战斗力,已是强过黑山军此个缘故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缘由。
便是:进剿黑山军各部的这个作战时机,袁绍选择得好。
当下正是冬季。
天寒地冻的,又下雪,各段山谷间,道路难行,道路难行,也就导致分布於数百里长的太行山之诸个山谷中的黑山军各部,就算他们想要援助对方,也难以迅速集合,做不到互相之间的快速支援。
由是,就出现了眼下这么一个局面,被淳於琼部各个击破。
透过这道兖州荀攸送来的简短军报,荀贞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袁绍,或言之袁绍帐下文武们对黑山军的仇恨,当真是不与共戴一天!
鹿肠山的黑山军被淳於琼部尽屠,刘石等部也是被淳於琼部尽屠!
想象一下,数万条惨死的冤魂,现正徘徊於北风呼啸、积雪封山的漫长的太行山上,荀贞不免为之觉凄然之余,出於政治的本能,泛起了一个念头。
他心道:“袁本初杀伐如此之重,剩余的黑山军诸部,特别是张飞燕部,与他必是无有缓和的机会了。却也不知张飞燕能否顶住袁本初的进攻?其若是能够顶住?”
张飞燕如能顶住袁绍帐下冀州兵的攻势,那对徐州来说,合不合适把张飞燕变成一个盟友?
从法理上讲,没什么不合适的,张飞燕早已得了朝廷的任命,而今乃是汉家的平难中郎将,换言之,与袁绍、荀贞一样,他亦是汉臣。既然同为汉臣,那么互相结个盟,自无不可。
但从事实上讲,张飞燕的这个“平难中郎将”,大家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完全是因为朝廷无力剿灭於他,故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给了他这此个诏任,实际上在多数的士人眼中,张飞燕依旧是个反贼。若是反贼,那与反贼结盟,似乎就不太适宜。
这个盟,究竟是适合结,还是不适合结?
荀贞犹豫了会儿,心道:“且等看看张飞燕到底能否顶住淳於琼,然后再说罢!”
根据军报上提到
的那些黑山军渠帅的名号,可以判断得出,淳於琼部现下已过魏郡,正在魏郡北边赵国境内的太行山谷中作战。
荀贞在魏郡、赵国都任过官,极是熟悉两郡地理。
赵国这个郡不大,郡内西部的太行山范围更小,南北不过百里长短,再由此判断,便又可得出至多旬日之内,淳於琼部就能继续北上,进入中山国境内的结论。
中山国境内的太行山山谷,如上文所述,即是张飞燕的老巢了。
也就是说,最多再过半个月,淳於琼部就将会与张飞燕部展开战斗,这场战斗也将会是此番冀州兵讨击黑山军的最后一战,是袁绍与张飞燕的决战,那么反正等的时间不长,就权且等到这场战事打完,等他双方分出个胜负以后,再考虑是否与张飞燕结盟此事也好。
想定此节,荀贞暂把此桩与张飞燕结盟的念头放下。
从军报中看出来的第二件事,是冀州兵的战斗力果然是今非昔比了!
要知,现在可是深冬,而且是刚下过好几天的大雪,平原地上,犹且雪积数尺,不良於行,寒冷彻骨,何况山中?却在这等的严寒天气中,难行的山道状况下,淳於琼部自河内郡沿山北上,一鼓作气,至今已是转战近三百里的山谷,所至皆破,堪称无往不胜!
此等战力,荀贞自度之,与他帐下徐州兵的平均战力差不多不相上下。
“袁本初挟其家四世三公之士望,坐拥冀州上好之地利,今复麾下将士勇猛敢战,……此人,真是我的大敌,将会是我的强敌啊!”荀贞这样想道。
这样想着,遣刘儒去朝中,取得天子信任,以在政治上得个先手的意图,也就随之而更加迫切了。原本还想着等自己巡完州,备好了献给天子的贡品以后,再叫刘儒出发去长安,荀贞想到就做,却是当即就唤来刘儒,与他说道:“公文,出使长安此事不能再等了,等彭城郡的五色土送到,你自备些贡物,便启程赴长安去罢!”
刘儒奇怪荀贞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急切,但没有询问原因,恭谨应道:“诺。”迟疑了下,说道,“贡物是献给天子的,若只由鄙郡准备,会不会简陋了些?”
“此去长安,路远是其一,途中多盗贼是其二,路远也就罢了,唯这道路不宁,即便贡物由州府预备,问题是,你又能、你又敢随行携带多少?方今海内战乱多年,王室日衰,今卿代我进贡朝中,重在向天子表我徐州忠心,而不在礼也。”
这话说得没错。
刘儒应道:“是,明公说的是,是儒想得差了。”
荀贞又唤来何仪,令道:“你从下邳郡兵中,拣选出足够的精锐,从公文一起去长安,路上务必要保护好公文的安危周全。”
何仪应道:“明公放心!仪今天就动手选拣!”
刘儒说道:“明公,儒离郡以后,这下邳郡的政务该由何人负责?”
在下邳为政多年,先是给乐进做副手,任下邳丞,继而接替乐进,升任长吏,刘儒对下邳的百姓还是挺有感情的,生怕他离开以后,无有良臣治境,使百姓受苦。
荀贞早有人选
,说道:“我意以州府部下邳从事陈应,暂代卿,守下邳,何如?”
州府的诸大吏中,有“部郡国从事”此职,即“部下邳从事”等等之类,这个官儿是监察官,其职在主察非法。陈应是陈登的中兄,本身是徐州的冠姓子弟,又长期负责下邳郡的监察,熟悉下邳郡上下的情况,於刘儒不在下邳的时间里,由他暂时代掌下邳,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刘儒常年受陈应的监察,和陈应很熟,了解其人能力,闻得荀贞此言,没有反对的意见。
遂於数日后,刘儒在百余郡兵的护卫下,从下邳出发,西去长安。
……
刘儒离境的当天,荀贞也离了下邳郡。
出下邳向东,入广陵郡界。
广陵太守王朗、广陵丞李博、驻兵广陵的偏将军徐荣等一干文武大吏在郡界迎候。
数十的大小官吏之外,还有上千的百姓,於冷风中,拜伏道边。
荀贞闻讯,急忙早早下车,带着戏志才等文吏,由典韦、许褚、辛瑷等扈从着,步行而前。
穿过车驾前的开道部队,视线豁然开朗。
荀贞看到,宽阔笔直的官道上,伏拜者约百数俱着黑色吏服的广陵官吏和儒衣戴冠的本郡士绅;官道两旁黑黄色的田间冻土上,密密麻麻地伏拜着成群的穿着青、灰各色布衣的黔首,十余个年迈的老人位处在这些黔首小民的最前。
没有先去和王朗等人说话,荀贞快步到百姓的伏拜群前,赶紧将拜在最前的那些老人扶起,口中说道:“这是作甚!这是作甚!莫要折煞我也。”
目光投落,这些老人,荀贞却都认识。
正是多年前他在广陵郡任太守,巡视诸县时相识的诸县之父老、长者。
荀贞越发不安,与其中的两个老者说道:“我记得二翁已年过七旬,当年那鸠杖,还是我亲自代表天子赐给二翁的!二翁岂不知国家规制乎?纵是朝廷三公在此,二翁也不需拜的啊!我如何敢当二翁跪拜大礼?二翁莫不是想让言官、御史弹劾於我么?”
话语带着亲切,带着埋怨。
那两个老者中,年纪最长的一个,白发苍苍,颤巍巍站住,说道:“若无明公德政,就无我广陵今日,小民等此一拜,不为自己拜,而是为郡中十万百姓拜明公!”
荀贞问这两个老者身边从侍的子侄,说道:“二翁的鸠杖呢?”
两个老者的子侄转到后头的平板车上,取来了两个老者的鸠杖。
荀贞拿住,亲手分给交给两个老者,正色说道:“为官地方,若不能为民做主,为民谋福,我闻之,何不如回家卖黄豆?昔在广陵,我所行之历政,都是我之本分该行之政,何敢劳翁谬赞至此!……二翁,请拿好此杖,切记之,以后咱们再见,可千万莫要再行大礼了!二翁年高德劭,广陵之民表也,相反,应我向二翁行礼才对!”
说着,荀贞退后两步,果是端端正正,向两位老者行了一礼。
道路两边的百姓见之,无不仰慕十分,交口赞颂。
87 荀镇东巡行二州(十二)
这些迎接荀贞的广陵父老、百姓,非是广陵太守王朗组织的。
王朗是个清正的君子,他也不屑於搞这些拍马屁的勾当。
毕竟荀贞曾在广陵做过不短时间的太守,而且在其任上,他为广陵百姓多谋福利,尊老爱贤,减轻赋税,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故而他在广陵民间的名声着实不错,以致在闻他巡州将到广陵之后,便有各县的父老出面,自发组织百姓,随着王朗到郡界迎接於他。
荀贞与那十余老者见过,再与千余百姓中的代表见过,接着与王朗、李博、徐荣等人相见。
和王朗等的见面就简单了很多,没有多做言语,荀贞即笑道:“天冷,我等无妨,却不能使长者久在风中受冻,景兴,咱们就先进县罢,到了县里,再作细叙。”
荀贞是从下邳郡淮水南岸的盱台县进的广陵郡界,现处於广陵郡的东阳县境内。
东阳县的县城离郡界不远,三二十里地而已。
王朗等吏便等荀贞上车以后,亦各登车,徐荣等军将自是乘马,就於前边开道,引领荀贞的车驾开往东边的东阳县城。
荀贞不是自己一个人上车的,他把两位年过七旬的老者请到了他的车中。
余下的那几个老者,荀贞则令郭嘉等给之备车,也让他们坐车而行。
见到此幕,跟着荀贞巡州至此的刘谦,不觉由衷地与戏志才等人说道:“孔北海治郡,可谓仁矣,而明公与之相比,不但毫无逊色,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犹胜过北海!孟子云‘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明公以身作则,此等尊老,却是单比讲说孝悌之义於民,更胜一筹了。”
商称学校为“序”,周称学校为“庠(xiang)”,“庠序”者,学校是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这句话的意思是,认真地兴办学校教育,把孝悌的道理反复讲给百姓听,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在路上背着或者顶着东西了。
对刘谦的此话,戏志才是非常赞同的,他说道:“君到我徐州的时日尚嫌短浅,却是不知明公素来尊老礼贤,……要说起来,何止是在广陵、在徐州的这些年月,早在明公主政赵、魏之际,对境内的老者,就已是十分礼重,逢年过节,除掉朝廷的发下的赏赐外,明公时常都会自用俸禄,买些酒肉,送给郡中七十以上的老人。”
“如今乱世,无不以壮为贵,明公独尊老,真是难得啊!”
戏志才、刘谦等的私下议论亦无须多言。
却荀贞於车中,与那两个老者和蔼交谈。
起先是问两个老者的身体,随之问他们的家庭,然后重点问他们乡里的百姓生活情况。
三十多里地下来,车驾到至东阳县城外的时候,王朗这几年在广陵郡的治政详情,以及这几年广陵百姓的真实生活,荀贞从两个老者口中,已是大致了解。
车驾、队伍停在县门外。
王朗、李博、徐荣等吏过来,请示荀贞,是直接开进城中,还是先与跟从到这里的百姓们再说几句话?
荀贞当然不会不管那些百姓,携手那两位老者,下了车来,再次与百姓们的代表叙话,见围聚近处的百姓中,有两个妇人,各抱着一个孩子,笑着招手,示意把孩子抱来。
那两个妇人鼓起勇气,到荀贞身前,将孩子举上。
两个孩子年岁都不大,大的两三岁,小的一两岁,皆是男孩儿。
荀贞两条胳臂,各抱一个,左顾右盼。
却此二童或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是胆子都大,被荀贞这么一位头戴巍峨高冠,身穿褒衣博带的陌生的威严大官抱住,居然竟都没哭,反而皆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荀贞从他们天真无邪的表情上,联想到了他的子女们。
一个不太合乎气氛的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他的脑海。
荀贞想道:“比较起来,吾子季夏、阿左,吾女千金、掌珠,又与此二童子有何区别?所不同者,只是他们有我是他们的父亲,而此二童子之父母则为黎民百姓罢了!”
大概是因为这趟从州府高高在上的大堂里出来,巡视两州,脚踏实地地密集见到了太多的民间疾苦的缘故,也大概是因为连着闻说冀州兵屠杀黑山军老弱妇孺的缘由,荀贞近日来,却是越来越容易受到触动,越来越容易发起感慨。
由此念头出发,荀贞又想道:“我的儿子断然是不能不识人间烟火,不知民间悲欢的!那‘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决不能出现在我儿子的身上!阿左尚幼,季夏已经三四岁了,等我回到郯县之后,我却是需得与少君说上一说,不可使季夏久居后宅,得让他常常的去乡间走上一走,尝尝百姓的吃食,待其稍长,让他也干干农活,体会下百姓的辛劳!”
“少君”,陈芷之字。季夏是荀贞讨董前夕出生的,今年可不就是已经三四岁了!阿左是迟婢所产,去年才刚出生,刚刚两岁,也的确还小。千金不必说,小蔡妾所产;至於掌珠,是吴妦所产,今年夏天时生的。
围观的百姓哪里知道荀贞会於此刻生出这些念头?
见荀贞不嫌脏的抱着那俩孩童,逗他俩玩,此两孩童的母亲,即那两个妇人俱是受宠若惊,膝下一软,拜倒地上;余下的百姓亦俱产生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纷纷赔笑凑趣。
荀贞逗弄两个孩童了会儿,把之还给了他们的母亲。
一个孩童被冻得流出清水鼻涕。
荀贞呼郭嘉上前,示意他取绢巾递来,接住了,亲自给那孩童把鼻涕擦去,关心地对他母亲说道:“大冬天的,你说你把他抱出来作甚?万一冻出个好歹,可该如何是好?赶紧抱回家去罢!”招手叫从吏拿来薄被两套,分别赠给了这两个孩童的母亲,说道,“把孩子裹上,千万可别冻坏了!”
两个孩童的母亲越发受宠若惊,苦於不会说话,心中充满感激,嘴上唯唯诺诺而已。
只等荀贞命令王朗赏赐酒肉给百姓中的那些老者,随之与老者、百姓们告别过后,返入车中,其车驾重新启起行,向县中行去之后,两个孩童母亲之一,才“嗐”了一声,懊悔说道:“我家黑娃到现在没个大名,刚才怎么就忘了,求荀公赏个名给他呢!”
注意到周围百姓羡慕地看着她手中的那套薄被,慌忙把之裹到孩子身上,得意地连声说道:“荀公赐的,我可谁都不给!”
随从去往东阳县城的路上,刘谦再次感叹。
这回戏志才没在他旁边,他暗自心道:“非至‘老吾老’,并亦‘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至此者,以我之所见,唯明公是也!嗟乎,‘天下可运於掌’矣!”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也是孟子的话,是孟子对齐国的国君齐宣王说的,说完这两句后,孟子底下还有一句,即是“天下可运於掌”。
整句话连在一起,意思很明显,说的是:尊敬自己的父母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所有人的父母长辈;爱护自己的孩子,从而推广到爱护所有人的孩子,做到这一点,天下就可以在掌心中随意转动,换言之,也就是说,要统一天下就很容易了。
入到东阳县城,当晚在城中县寺住了一夜。
次日启程,东南而下,前去广陵郡的郡治广陵县。
广陵县和东阳县接壤,两座县城相距百里上下。
沿途,荀贞顺道随机选出了两个途径的乡里,做了番视察。
视察的结果他很满意。
尽管称不上家家余粮充裕,贫困的人家里头,也不乏连过冬的衣服都不够穿的情形,但至少没有因为冬寒而冻死人、饿死人的现象,——这在乱世的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做到的了。
在贫困人家中,荀贞见到了郡府发下的过冬衣被,对王朗的此个及时赈济政措,亦很满意。
道行两日,这天到了广陵县城。
入进城中,到了郡府。
王朗请荀贞到听事堂,接受郡府群吏的朝拜。
荀贞却不肯,笑道:“景兴,自从卿到广陵就任以来,我与你已是许久不曾叙聊,不瞒你说,我如今都觉得自己鄙吝可憎了!听事堂不急着去,你郡府诸吏的朝拜也不着急,走,你带我去后宅坐坐,咱俩先好生地畅聊畅聊,让我再听听你的令音德教,使我去去鄙吝!”
荀贞此话出乎了王朗的意料,他略作犹豫。
荀贞笑道:“怎么?莫非你后宅有什么不愿让我见到的东西?让我猜一猜,景兴,是不是美人啊?”
王朗笑了起来,说道:“明公是知道的,朗到广陵上任,连家眷都没有带,又何来美人?”见荀贞执意要去他后宅,便就说道,“那朗就前头为明公带路,请明公到朗陋室一坐。”
依照惯例,郡县长吏都是住在官寺中的。
官寺的前边是办事所在,后头则就是郡县长吏的住所。
有的长吏会带家眷到任,也有的长吏,像王朗这样,会不带家眷。
穿过郡府前院,经过一个月牙门,进到后宅。
后宅面积不小,前后两进院落。
荀贞瞩目观之,见前边的这个院子庭中,有三四个提前得了通知的伺候王朗的奴婢拜伏地上相迎,而却见后头的那个院落冷冷清清的,不闻人声,遂顾问王朗,说道:“景兴,那后边的院子怎生如此寂寥?”
王朗答道:“朗孤身在郡,住不了这前后两进的大宅子,所以后头那院子就空置着了。”
荀贞“哦”了一声,转回视线,去看拜迎於庭中的那几个奴婢。
共有四人,三仆一婢。
三个仆人中,两个都是五旬上下的老仆,唯有一个年岁轻些的。
那婢女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出头,也不小了。
荀贞说道:“景兴,你堂堂一郡太守,两千石也,怎么就才用了这么三四个奴婢伺候?”
王朗笑道:“就这么三四个奴婢,朗还觉多!要非拙荆非要他们来,朗平日只用一个就够!”
“一个怎么够!有失体统。”
王朗收起笑容,正色答道:“朗以为,奴婢成群,并不见得就有体统!”
“此话怎讲?”
王朗说道:“於今海内战乱不休,徐州赖明公威德,虽多年未起战火,然外寇未靖,天子仍蒙尘长安,值此之际,为人臣者,自当力行俭朴,处处以国、以民为重,如此,才有削平诸寇、迎天子还於洛阳的可能!如若不然,倘使竞相奢侈,则天下澄清之日,将会到何时才现!故是朗以为,奴婢成群,不见得就体统;俭约治民,复兴汉室,才是体统!”
荀贞拍手称赞,说道:“景兴,卿此言,正得我心!”叹道,“如果天下文官,士大夫,皆能如卿,诸侯何愁不削,海内何愁不定,天子何愁不能还於旧都!”
握住了王朗的手,荀贞与他过庭上廊,於室外去掉鞋履,步入到王朗卧室。
进到卧室,荀贞四下观看。
不说是家徒四壁,却也是四面墙壁尽皆干干净净,毫无装饰。
室内的器具亦少,只有一榻、一案、一坐席,以及两个放满了书的柜子。
“景兴,是州府克扣你俸禄了么?”
王朗说道:“朗之俸禄,岁岁足额发放,州府并无克扣。”
“那就是你把你的俸禄寄回家里了?”
王朗答道:“朗家颇有田亩,日常租税足够家中使用,不需朗寄送俸禄回家。”
“如此,则你室内,缘何这样朴素!”
王朗面现迟疑,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荀贞。
荀贞适才的问题,本是故意问出的,这时间王朗此般作态,不禁失笑,拍了拍他的胳臂,叹道:“去东阳县城的路上,我与那两位老者聊了一路的话。两位老者都说,你这位王府君,在郡行道义,手无余财,俸禄所得多施贫民。今日见之,果如两位老者所言!”
王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道:“明公,百姓的日子艰辛,朗既受明公之亲任,治广陵一郡之生民,当然就不能辜负明公的信任;况且广陵郡,是明公此前曾牧之郡,朗也不能使明公在广陵郡的德望付诸东流……。”
荀贞接口笑道:“所以你就你把的俸禄,施於贫民!”
王朗答道:“是。”
荀贞说道:“轻财好施者,我闻之多矣,然专施於贫贱者,鲜矣!景兴,我听那两位老者说,曾有士子登你门求施,你却不肯赈济,而只把钱财施赈於贫寒之民,这又是何故?”
王朗答道:“那登郎门求施的士子,家中有产,虽是穷了些,但衣食足够自给,是以朗不肯施赈之。”对当下有些好施之人的作风,王朗本是看不惯的,话到此处,他忍不住发了通议论,说道,“诚如明公所说,当今之世,轻财好施者不少,但其中颇多空具好施之名,却不恤穷贱的,朗对此不以为然,故朗用财,以周急为先。”
荀贞、王朗的这两句对话,表面上是看,只是在讨论施财的对象该是谁,才为合适,而实际上,究其中蕴含的意思,却是在讨论施财者的“名声”问题。
舆论是掌握在士人手中的,如果施财给士人,那么施财者的名声,自然而然地就会远播四方,或退而言之,施财给轻侠之流,名声亦能得到传播。
可如王朗这般,只施财给穷贱的,他的名声当然也就难以远传了。
——这亦是荀贞在郯县州府时候,竟是不曾闻说王朗有好施之为的原因。
却是说了,王朗岂会不知此理?
王朗这么一个聪明人,他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却能不在意虚名,而施财给穷寒以实利,这确乎是难得之极的。
看着王朗清癯、充满正气的脸孔,荀贞甚是欣赏,心中想道:“由郯出发,历经数月,巡遍两州我所辖之郡,诸郡之太守,於今观之,尽管性情不一、施政的特色不同,但却皆可称为良吏!有若景兴他们这样的一干良臣能吏为我治理地方,袁本初虽强,吾何忧也!”
是夜,王朗设宴,为荀贞接风。
郡府诸曹掾以上的诸吏、广陵县的长吏、徐荣及其帐下司马以上的军将,俱皆出席。
席上,荀贞见徐荣意态似乎落寞,知其所思,乃於宴后,召他在客舍见面。
徐荣的长史现为荀班,荀班是荀贞的族弟,荀贞叫他和徐荣同来。
时当夜半,室外风声,寒意浸过门窗透入,虽是生着火盆,仍然觉冷。
荀贞於宴席上没有喝太多的酒,徐荣、荀班也没喝醉。
三人分主臣对坐。
细细打量了下徐荣,荀贞双手笼在袖中,唤他的字,笑道:“令仪,你今年快四十了吧?”
徐荣恭谨答道:“回禀明公,明年荣就四十了。”
“夫子云‘四十不惑’。令仪,你正当壮年,大丈夫博取功名之时也!”
徐荣应道:“荣性愚陋,哪里敢与圣人相比?虽近四十,不敢自居不惑。”
“‘不敢自居不惑’。令仪,你这话说的也不为错。说来我比小不了几岁,亦将四旬之龄了,可咱们都不是圣人,你‘不敢自居不惑’,我又何尝不是如是!真要一到四十,就能世事洞明,万事不惑,那这天下也会这么多事了!”
徐荣说道:“明公言之甚是。”
荀贞把手从袖中拿出,端起案上茶碗,饮了口热茶,放下碗来,沉吟片刻,言归正传,与徐荣说道:“令仪,今晚宴上,我见你似乎落落寡欢,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徐荣楞了下,慌忙离席起身,请罪似地说道:“今晚为明公洗尘的宴上,荣确是有些心事,却没想到被明公发现,若是因此落了明公的兴致,荣之过也!尚敢请明公恕罪。”
“你坐下说话。”
徐荣坐回席上。
荀贞抚须笑道:“令仪,我来猜一猜你的心事,你看我猜得对不对,可好?”
徐荣恭谨说道:“明公明察秋毫,荣的心事,定是难逃明公法眼。”
荀贞指了下徐荣,笑道:“我猜你的心事,应当是眼见着文谦等将今次进伐兖州,攻城略地,无不立下大功,而你却枯坐广陵,不得参与其间,只能看他们建功,望洋兴叹,故此不乐,乃有郁郁之心事,……令仪,我猜的对否?”
徐荣再度起身,下拜说道:“明公当真法眼,不敢相瞒明公,此正是荣之心事。”
“令仪,就像我刚才说的,你正当壮年,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我岂会让你长久地枯坐广陵,无用武之地?就算你乐意,我还不乐意!”荀贞亦起身,至徐荣身前,把他扶起,笑着与他说道,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席上,按他坐住,摘下腰间,递朝给他。
徐荣讶然,举头说道:“明公,这是?”
荀贞说道:“此剑随我已久,当年在颍川郡阻抗黄巾,我配的就是此剑。令仪,今日我把此剑赠送给你。”
徐荣惊道:“明公,这如何使得?”
荀贞不由分说,将剑塞到徐荣手中,笑道:“令仪,我此剑赠你,亦不是白赠。”
徐荣问道:“敢问明公,有何令下?荣必肝脑涂地,为明公效死!”
荀贞说道:“不需你效死。令仪,卿可知晓,为何此次进伐兖州之战,我没有调你么?”
徐荣迟疑说道:“想来应是因为广陵南邻扬州之故?”
荀贞踱步室内,负手说道:“不错!正是出於此故。令仪,你长驻广陵,对扬州的情势应是了解。自陈温病故以后,至今扬州无主,袁本初、袁公路都各自上表了扬州刺史,其二人对扬州的觊觎由此可见。袁本初倒也罢了,他鞭长莫及,可那袁公路却是身在南阳,且而下吕布已然占据江夏半郡,离扬州乃是咫尺之遥了!吕布,号称飞将,当代之悍将也,他如果进犯扬州,则我九江不稳;我九江不稳,则我广陵、下邳不安。
“除袁公路、吕布以外,扬州并境内有丹阳等郡的野心之徒、巢湖等地的水贼肆虐。
“因此,我才会把你留在广陵!令仪,广陵不仅是我徐州南部的边界,而且是我曾经治理过的故地,亦只有你在这里镇守,我,才能放心啊!令仪,我的这个苦心,你要明白。”
徐荣和乐进、荀成不同,他如今在徐州军中的地位,尽管与许显、乐进、荀成算是同列,但许显、乐进、荀成何许人也?两个是荀贞的西乡旧人,一个是荀贞的族人,论与荀贞的亲近关系,徐荣这个后来之降将却是远不能与他们相比的。
故而,看着许显、乐进、荀成等人,在这回攻打兖州此战中,一个个大显身手,立下大功,徐荣再是不多想,也难免会有点不平衡。
荀贞对此,早有预料,今晚赠剑,以安其心之举,实非是荀贞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巡州到广陵郡之前,他就已经想好决定下来的。
却是得了荀贞的随身宝剑之赠,得了荀贞的一番话语抚慰,徐荣内心中的那点不平衡,或言之失落,顿时不翼而飞,他感激涕零,将荀贞赠给他的宝剑暂放到席上,三度起身,下拜说道:“是荣不识大局,荣知错了!”
荀贞把他扶起,笑道:“还是那句话,你我皆非圣人,谁能做到不惑?惑了不怕,只要能把惑解开就是!令仪,我是想与你之间肝胆相照的!方今海内诸侯群起,吾正欲与卿共为汉室荡清天下!日后你再有惑,可不要自己瞎琢磨,只管来问我!”
徐荣惭愧应道:“诺!”
荀贞弯腰,将宝剑拿起,亲配到徐荣的腰带上,略退半步,看了一看,笑顾荀班,说道:“宝剑赠英雄。陆高,此剑,令仪配之,比我配着,可着实是英雄不少!”
“陆高”,是荀班的字。
荀班虽任军职,其人清雅,微笑应道:“明公佩剑,君子之英也;许将军佩剑,杰士之豪也。”
荀贞哈哈大笑。
回到席上坐下,荀贞叫徐荣也落座,说起了一桩事来,问他,说道:“令仪,我闻你与公孙度交好?公孙度的辽东太守,正就是因你的举荐而才得任?”
公孙度与徐荣是老乡,两人都是玄菟郡人,——或者准确说,公孙度与徐荣是半个老乡,公孙度家本辽东郡,他是少年时随其父迁居到玄菟郡的。
徐荣答道:“荣与升济同乡,少小相识,其人勇武有能,兼辽东本其乡梓,故是当年荣尚从逆,附於董卓的时候,曾向董卓举荐过他,董卓就僭托朝命,任了他做辽东太守。”
“升济”,是公孙度的字。
“你能与他取得联系么?”
徐荣说道:“荣可以写一封书信与他,……只是,明公,辽东远在幽州东隅,与徐州道路间隔,要想荣的书信送达,恐怕不易。”
辽东位处在幽州的最东边,其再往东,便是高句丽的地界了;辽东的南边是大海,过了海是青州。也就是说,要想把徐荣的信送到公孙度手中,要么泛舟而至;要么就只能穿越过冀州的北部和幽州的西部、中部。这两条路,一海一陆,都迢远,且不好走。
荀贞说道:“送信的事儿,我来想办法,你把信写好就成。”
徐荣疑惑问道:“明公,为何要联系升济?”想起了个可能性,猜测问道,“敢问明公,可是与公孙瓒、刘虞有关?”
辽东郡虽是位处在幽州的最东边,到底是幽州的地界,距离幽州的州治,亦即刘虞、公孙瓒所在的广阳郡之蓟县,不是特别远,六百多里地,中间隔了辽西、右北平、渔阳三郡而已。
荀贞实话实说,不作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是与公孙伯圭、刘公有关,也与袁本初有关。”
“与袁本初也有关?”
荀贞说道:“卿大概已有闻听,袁本初现正在讨击黑山贼,黑山贼非其敌手,想来今年冬内,他两边就能决出胜负,而胜者必是本初无疑。消除了黑山贼此个冀州的最大内患之后,袁本初下一步,要么取并州,要么他就会进击幽州,是以我想你帮我和公孙度取得联系,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借用他,插手一下袁本初、公孙伯圭、刘公他们三方之间的争斗。”
直白点说,荀贞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袁绍正式进攻幽州之前,先落个闲子在幽州。
徐荣明白了荀贞的意思,便就应道:“是,那荣明天就写此信!”
“夜晚了,令仪,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你、我、陆高,今夜连榻而寝,咱们畅叙到天明!明天一早,你俩陪我一起,去你军营看上一看!”
——
《诸荀传》
诸荀初从公者四五人,初平元年从公者十余人,初平三年从公者近二十人。荀悦诸人以下,最优者七人,文五人,武二人。
荀悦,字仲豫,公之族兄。性沉静,美姿容,尤好著述。微时,人莫之识,唯从弟彧特称敬焉。初平三年,公召颍川士人及族人,悦至徐,悦时年四十五。
因悦学深德茂,公不以州职屈,设雅室,聚州儒,集典籍,供以旦夕谈论。延请郑玄,玄不应,然亦重悦名,遣弟子精学者四五至。
荀愔,荀彧从兄,公之族弟。少而才显,尝与孔融论圣人优劣。初平三年,公召颍川士人及族人,愔至徐,愔时年三十一。公用为儒林从事。
荀祈,字伯旗,荀衢子。齐名荀愔,尝与孔融论肉刑。初平三年,公召颍川士人及族人,祈至徐,祈时年二十三。因衢故,公用其为文学从事,待之甚厚。
荀闳,字休德,公之族弟。中平元年从公至徐州,闳时年二十。妻郭氏,郭俊、郭嘉之同族也。小妻吴郡姚氏女,姚昇之从女也。闳博雅文秀,昇爱其人,因求为从女婿。
闳初为公门下掾,参政事。公起兵攻陶谦,闳从许显军中,关羽克拔徐县,公以徐县扼淮北岸,使闳守之,有功。初平三年,除徐令。
荀班,字陆高,公之族弟。中平元年,从公起兵,班时年十九。妻全氏,吴郡全氏女也,全柔从妹。班之其人,雅正清节。徐荣得拜裨将军,驻军广陵,请公以班为长史。
荀敞,字伯平,公之族弟。中平元年,从公起兵,敞时年二十一。初平三年,公与吴郡、徐州士人联姻,聘张昭从女配敞。刘备得拜荡寇中郎将,上书自言少文谋,以敞才兼文武,因请公以敞为参军。公许之。
荀鲁,字叔参,敞弟。初平元年,从公至徐,鲁时年二十。 初为公门下史,公察之有政才,初平三年,试以高邮丞。公牧徐州,以厚丘处东海、下邳、广陵三郡界,迁鲁厚丘令,时高素屯兵厚丘,鲁与交好。后高素亡於李进之叛,鲁恸至极,为之泣血。
荀导,字以德,公之族子。初平元年,从公至徐,导时年二十一。初平三年,公与吴郡、徐州士人联姻,聘陈登从妹与导。初从公参军事,其人聪敏有谋,乐进为下邳相,请以导为下邳丞,公不许,笑言:“卿欲争吾家良才耶?吾自用之。”以导为参军都尉,属戏志才。初平四年,公建水师,以袁绥主之,令蒲沪、鲁肃、导、刘晔为辅,数月,建大小战船十余,募战士两千,设幕府舟曹,以导为掾。
闳等五人,俱以文、谋见长。
荀濮,字孟涂,公之族子。中平元年,从公至赵、魏。濮时年十七。时诸荀子弟从公者,濮年最小,公尤爱之,常带以左右,欲以文任,而濮好兵事,遂教以兵法。数年,冠后,以佐军司马从许仲,习军务。初平元年,以曲军侯从公讨董,属赵云,常在中军。初平三年,以功劳迁中垒都尉,从赵云屯襄贲,部五百精甲,皆颍川壮士,勇名军中。初,公欲择魏美士女配濮,濮以霍去病言对之,公壮其意,初平二年,以张纮女配濮。
荀翕,字秉德,公之族子。初平元年,从公至徐,翕时年二十一。妻吴郡沈氏女,沈仪妹也。荀氏族人从公者众,多以文附,翕少壮有威,好兵事,有勇武。初为佐军司马,公取徐州,翕从荀成,围厚丘,身先士卒,荀成呼以“虎子”。初平三年,迁积弩都尉,仍属成营。关羽时为横野校尉,翕慕羽壮,请改从属羽,荀成闻之,笑与左右言:“虎子轻我!”公许之,遂属羽。部曲五百,强弩二百张。
濮、翕二人以武见长。
荀熙,字幼清,公之族子。初平三年,初平三年,公召颍川士人及族人,熙与荀悦俱至徐,熙时年二十九。熙善算,公用为幕府少府掾。
88 荀镇东巡行二州(十三)
徐荣是个老行伍了,其人勇猛敢战,治兵亦甚得方,要不然,他一个幽州辽东人,当年也不可能在主要由凉州籍兵将组成的董卓军阀集团中,得到董卓的重用。
因此,他部下的兵士,在他长久的操练之下,不但军容整齐,亦不仅阵法娴熟,而且无论是士气,或者实战,都可谓是一等之优选好兵。
第二天,荀贞在徐荣大营中的巡查,结果让他十分满意。
尤其徐荣帐下的部曲将吴明、曲军侯夏庆两部,都是徐荣部中的头等精卒,跟着徐荣转战多年的幽、凉老卒,压根不用演练阵势,只往那里一战,一股逼人的森然杀伐之气就油然散发出来,换是个寻常的百姓在这里,恐怕单单瞧上一眼,就会被这些虎狼之士给吓得双腿发软。
这些幽、凉将士说话的腔调,不同於豫州兵,也不同於徐州兵,但因为荀贞对待他们一视同仁,和对待豫州兵、徐州兵一样,军饷、日常的赏赐,从来不曾少过,故此他们面对荀贞时,恭敬从令的态度却是与豫州兵、徐州兵别无两样。
荀贞与徐荣说道:“令仪,他们都是卿的旧部,特别是幽州兵,跟着卿从幽州到洛阳,又从洛阳到徐州,如今离乡万里,远隔重洋,已有多年,并在可以预见到的较长的时间里,大概他们也很难回去家乡。我看他们中,不乏年过三十,乃至四十多的,你作为主将,不能只日夜操练他们,也得注意和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啊!”
徐荣没太听懂,说道:“注意和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荣愚钝,敢问明公此话的意思是?”
荀贞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给他们定个亲事啊。”
徐荣为难起来,说道:“明公,跟随末将从幽州到徐州的将士,差不多两千多人,加上凉州籍贯的将士,总计三千出头,这么多人,末将哪里去给他们寻亲?”
“我给你提两个建议。”
徐荣说道:“敢请明公指示。”
“一个是按年龄和军职,先把年三十以上,犹未婚娶的别部司马、曲军侯以上之军吏的婚事给解决掉;再一个是,不是安置到广陵了许多的流民、黄巾降人么?本地的百姓若是不愿嫁女到军中,你就从流民、黄巾降人中,选合适的配给他们就是。”
徐荣恍然大悟,说道:“是,是,荣这几天就着手安排。”
“却要记住一点,不许强迫!”
徐荣应道:“是,明公放心,荣断然是不敢行强迫此举的。”顿了下,又道,“何况说,就算是荣有强迫的胆子,王府君也不会允许荣这么做的!”
荀贞笑道:“令仪,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婆婆妈妈的?连你营中将士的婚事,我都瞎过问?”
“明公,这怎么能是瞎过问呢?荣营中将士,能够得到明公如此无微不至的关系,是他们的福气!”
荀贞说道:“令仪,‘有恒产者有恒心’。你营中这些幽、凉籍的将士,家乡不在徐州,孤身从你到此,短则尚好,年月一长,难免就会生起思乡之情。平时倒也罢了,但若等到来日,我军西往长安,迎接天子还洛阳,而与李傕、郭汜、樊稠等凉州诸贼将交战之时,说不得,你营中将士的思乡之情,也许就会成为那时我军的一个隐患,故此,须得对此早做解决。所以,我才会叫你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及早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安排好,以安彼等之心。”
徐荣这才明白荀贞忽然关心他营中幽凉将士婚事的原因。
他佩服异常,说道:“明公高瞻远瞩,未雨绸缪,荣钦佩至极!”又由衷说道,“明公时刻不忘剿灭诸贼,迎天子还洛都,明公对大汉的一
腔忠心,荣更是钦佩万分!”
视察过徐荣军营,由王朗、李博、徐荣等陪同着,荀贞於翌日开始巡视广陵诸县。
广陵郡的很多地方,都留着荀贞的记忆。
每到一县,荀贞时常就会对王朗、李博,主要是徐荣,讲说些当时他在广陵郡治郡时的事。
巡县到第五日,忽有一道军报从江水南边的九江郡送来。
荀贞展开观看,军报中说的却是:九江巢湖的水贼听闻了荀贞亲至广陵郡,不知怎的,居然误以为荀贞将亲自带兵过江,前去击讨他们,因是群贼震恐,或有出湖,去到九江郡府,主动再次向荀谌等表露忠诚的,或有甚至准备出逃庐江郡、江夏郡的。
徐荣等人少不得奉承一通,说荀贞之威,乃至於斯。
荀贞则是毫不以为意,看完军报,一笑置之。
区区巢湖水贼,荀贞的确是没把之放在心上。
巡县之余,他亦有关注扬州的情况。
但是,他主要关注的是,值此荆州江夏郡吕布和黄祖形成了对峙,以及袁术、刘表都在故扬州刺史陈温死后,表现出了对扬州的觊觎之当下这个新的状况下,扬州几个郡的太守,有没有因此而产生新的政治动向,亦即,这个新的状况有没有扬州造成新的大的影响。
扬州共有六郡。
分别是九江郡、丹阳郡、吴郡、庐江郡、会稽郡、豫章郡。
其中,九江、丹阳、吴、庐江四郡的人烟较为稠密,但辖地较小。
如最小的九江郡,南北最宽处只有二百里长,东西只有三百里长,但郡内设的县很多,十四个;再如扬州的名郡吴郡也是这样,面积大小与九江近似,同时县数也近似,亦是十余个。
会稽、豫章两郡则是人烟稀少,但辖地很广,两郡都处在扬州的南部,会稽郡在东,豫章郡在西,两郡的面积加在一起,差不多占了扬州整体面积的三分之二。
除掉九江郡不说,扬州其余五郡的太守,现下丹阳郡的太守是周昕,吴郡的太守是盛宪,庐江郡的太守是陆康,会稽郡的太守是唐瑁,豫章郡的太守是周术。
这五个太守,按照政治派系的话,大致可分三派。
一个是丹阳太守周昕、豫章太守周术,他两人是同族,皆出自会稽周氏。
会稽周氏虽然籍贯在江左扬州,但其族中累世二千石,如前文所述,周昕早年就与袁绍的交情很好,他共兄弟三人,他的两个弟弟周昂、周喁(yong)现都在冀州,追随於袁绍帐下。
既然与袁绍的关系这么深,周昕、周术两人自就是袁绍一派。
一个是庐江太守陆康,陆康家也在扬州,其籍吴郡,陆氏亦扬州冠族。
然与周昕等不同,陆康其族与北地名族的来往不算很深,陆康不是袁绍一党的人,也与邻州荆州的两大割据势力袁术、刘表没甚干系,他可以说是个忠臣,眼里只有天子,只认诏令。
再一个就是吴郡太守盛宪、会稽太守唐瑁了。
盛宪不必多说,此前姚昇还扬,为诸荀子弟聘妻的时候,他於中就颇多助力,尽管不能说他是荀贞这一派的人,他之前给姚昇的帮助,更多的是为了左右逢源,借荀贞制衡陈温和丹阳等郡,但至少他与荀贞的关系还算可以。
至於唐瑁,他与荀贞,或言之,与荀氏的关系就颇深了。
唐瑁是颍川人,与荀氏同郡,并且他与荀彧还是姻亲。荀彧之妻唐氏,是颍川籍的宦官中常
侍唐衡之女,唐瑁正是唐衡的从子,其父故司空唐珍,是唐衡的弟弟。——唐家因为唐衡之故,发达至今,唐瑁还有个身份,便是被董卓废掉的那个少帝的岳父,其女是少帝的妃子。
既是郡里人,两家又有姻亲,特别是今年扬州刺史陈温病故以后,唐瑁就日渐加强了与荀贞的通信往来。
亦难怪如此,唐瑁之所以能得任会稽太守,靠的不是他本人的才干,是他女儿嫁给了少帝的背景,原先扬州有刺史,扬州各郡的情况还好些,现而今没了刺史,周昕、周术、陆康、盛宪,哪一个是等闲之人?又且此四人俱是扬州本地人,周昕、周术是会稽人,陆康是吴郡人,盛宪也是会稽人,就他唐瑁一个是豫州颍川人,——又外边袁术、刘表对扬州俱虎视眈眈,处此其间,唐瑁不免形影单吊,时刻惶恐不安,出於自身计,他也只能主动地向荀贞靠拢。
五个郡太守的政治倾向本是如此,於当下吕布、黄祖对峙和袁术、刘表俱皆觊觎扬州的情况下,要说他们有没有表现出新的政治动向,倒也还是有的。
那就是:不管是袁绍那一党的周昕、周术,抑或忠於朝廷的陆康,又或近类荀贞此派的盛宪、唐瑁,他们无一例外,俱对袁术和刘表的觊觎表现出了抵触。
与荆州接壤的庐江、豫章两郡,两郡的太守陆康、周术,不约而同地都在其郡西部邻荆州的地段,布置了重兵。明眼人一看,就知他俩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显然是为防备荆州入侵。
遍数汉家诸州,也只有扬州,而下的诸郡太守多是本州人。
这个现象说明了两件事。
一件是,扬州士民比较排外,换言之,扬州本地的大姓在本地的势力比较大,因此只能用其本州的右姓冠族名士,治理其本州。
——事实上,早前扬州诸郡的太守还是不乏外州人的,州内诸郡太守多为本州士人,这是灵帝以后逐渐多见起来的。
一件是,郡太守多扬州本州人,那么即便他们内部会出现派系,可当面对外州威胁的时候,就像现在,他们却是有可能做到团结一起,一致对外的。
且不必多说。
巡县的同时,荀贞摸清了扬州各郡太守现今的政治动向。
尽管对周昕、周术、陆康、盛宪这四位籍贯扬州、又任职本州的郡太守,他颇是怀有略微的忌惮之意,可却也放下了“万一被袁术或刘表染指扬州”的这个担忧。
他交代王朗,说道:“君在广陵,宜多闻扬州事,无论大小变化,当即刻传报我知。”
王朗应诺。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已到年底。
广陵诸县已经巡毕,荀贞想要赶在明年的正旦前回到郯县,就没在广陵再作停留,即离郡还郯。王朗、李博、徐荣等送他到郡界乃止。
广陵郡的最东北角,有约六十里的地段,与东海郡接壤,但这个位置太偏了,再往东就是海,荀贞因没有选择走这条路,选了沿广陵郡腹地的中渎水北上这条路。
走这条路,就需要先过下邳郡的东部。
出了广陵郡,重新入到下邳郡。
渡过淮水,刚行不远,离东海郡界还有百十里地时,一道军报送至。
仍是兖州荀攸送来的。
还是冀州兵与黑山军交战情势的报告。
军报上写道:“袁本初率兵出邺,与淳於琼部合,进进中山,与张飞燕部战於真定。张飞燕召四营屠各、雁门乌桓相助,精兵数万,马数千匹。袁本初初战不胜。”
89 鲁肃赠扇诸葛亮
屠各是南匈奴诸种中的一个,在南匈奴众多的部种中,并且是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之一,其部中的虚连题氏是世袭南匈奴单於位的家族。
自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之后,南部匈奴日迁塞内,入居并州北部,屠各部也就随之迁入到了并州。又后来白波黄巾起事,南匈奴单於於夫罗曾与之联合,由并州直指冀州等地,兵锋所及,势力范围最广大的时候,甚至东至内黄,南达黄河南岸,於是,屠各部便又随之分布到了太行山的东麓,所以,目前的冀州境内,其西部的太行山沿线,是有着许多的屠各胡的。
乌桓,本是东北的游牧胡种,但在本朝初年,光武帝建武年间,就开始向塞内迁徙,早已是布满幽州的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代等郡,以及并州的雁门、太原、朔方等郡;再到中平四年,张纯造反的时候,他被幽州乌桓诸部推为“乌桓元帅”,乌桓胡更是因此而和屠各胡一样,越发深入内地,曾经寇略冀、青两州,乃及徐州边境。
初平元年,诸胡讨董之时,董卓当时震恐,尝会议朝中群臣,打算大举募兵以对抗之,郑泰担心他的军事实力会因而变得更强,益将难制,遂进言劝阻,一番话中有这么几句:“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义从、西羌八种,而明公拥之,以为爪牙,譬驱虎兕以赴犬羊。”
其间便提到了“匈奴屠各”。
屠各胡骑实为当下赫赫有名的一支敢战劲旅。
乌桓胡骑,尽管没在郑泰的举例之中,但那是因为董卓帐下无有乌桓兵卒,实际上,乌桓胡骑也是有盛名於海内的,号称“突骑”,亦是一支敢战能打的部队。
张飞燕的本部兵马原就不少,数万之多,又得了屠各、乌桓两部胡骑的相助,补上了他骑兵不足的短板,兼以其占据地利,他盘踞在中山国已有多年,中山是他的家乡,那么袁绍虽然兵强,即使淳於琼一路北上,连败黑山军诸部,可是,这一场冀州兵与张飞燕部黑山军的硬碰硬的大战,袁绍却仍是没能首战告捷。
看完了这道军报。
荀贞心道:“倒与我此前的猜料不同,袁本初竟初战不利。”
由此,对张飞燕的重视提高了一个档次。
北过曲阳县地界,入进东海境内。
转而向西北行,至厚丘县,厚丘令荀鲁在县界相迎。於厚丘县城住了一晚,次晨继行,行百余里,渡过沭(shu)水,郯县县城已然在望。这天,又下起雪来。
留守州府的荀彧、张昭、袁绥、诸葛瑾等文武诸吏和侯府家臣,以及郯令陈矫等人,早在厚丘与郯县交界的地方就迎住了荀贞。
荀贞打开车窗,探手接雪,笑顾陪他车中坐的荀彧等人,说道:“今冬的雪水挺是充足,前场雪才停了几天,这就又下起来了。”
张昭说道:“民谚云:‘瑞雪兆丰年;’加上去年、今年这两年,流民、黄巾降卒等的屯田诸务,还有今年兖州那边的劝农、授田、借贷粮种等等诸政,都落实得不错,明年应当能是个丰收的年景。”
“季弼,上场雪落的时候,我正在彭城、下邳等郡,当地的贫寒百姓着实不易,好在叔潜、公文及时地把他们郡府预备的衣、被和口粮发放了下去,这才没有冻死人、饿死人的现象,……你有过巡县么?郯县的情形何如?有无百姓因冻饿而死?”
“季弼”,是陈矫的字。
陈矫回答说道:“明公,上场雪下时,矫接连巡县数日,也把郡府预备的衣、被、口粮,及早地借给了县中的贫寒百姓,并无冻饿而死之民。”
“好啊,这就好。”
谈谈说说,已到郯县县城。
陈矫把荀贞送到州府,下车辞别。
荀贞忽然想起一事,把他
叫住,唤巡州一路上主要负责荀贞私事的诸葛亮过来,说道:“孔明,你把季弼家里给他的东西拿来。”
诸葛亮应诺,转去不多时,捧了两件厚衣服过来。
荀贞指着笑道:“季弼,此是汝母托我拿来给你的,汝母说这是她亲手给你缝制的。儿行千里母担忧,汝母对你甚是想念。过两天吧,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回家去看看。”
陈矫是广陵郡人,其家东阳县。荀贞巡视广陵,到东阳县时,去了趟陈矫的家。
陈矫万万没有想到,荀贞居然会去他家,还给他带回了其母亲手缝制的两件冬衣,感激涕零,慌忙把衣服接住,下揖作礼,谢恩不已,谢恩罢了,又道:“很快就要开春了,开春时节,多发疫情,今冬虽然多雪,然疫情这块儿亦不得不防,矫身为一县之令,当此之际,岂能擅离境中?明公体恤矫的深情厚意,矫感激不已,但是这个假,矫不敢受之。”
近些年来,冬季多干旱,所以春季回暖之时,就往往会发生大的疫情,今冬尽管接连降雪,可陈矫在这方面,依然不敢大意。
听了他这话,荀贞说道:“以公为重,固是应该,然为人子者,亦当以孝为先。”替陈矫出了主意,说道,“这样吧,长假可以不给你放,等天气转暖,你派人去东阳县,把你阿母接来郯县,……让你阿母在郯县多住些时日,不要让老人家天天念叨着想你!”
陈矫恭敬应道:“是!”
“你去罢。”
陈矫告辞,捧着衣服离去,自还郯县县寺。
荀贞也下了车来,与聚集过来的戏志才、刘谦、郭嘉、辛瑷等人笑道:“卿等从我巡视两州,整个路程下来,一两千里地,中间且还迎风冒雪,都累坏了吧?赶紧都回家去,好好歇歇!过几天就正旦了,等正旦之日,我置下酒宴,再好好地与卿等痛饮一番!”
辛瑷等武将尚好,戏志才等文臣,确实是累坏了。
特别戏志才,平时基本没什么运动,唯一的消遣酒、色而已,身子骨比较弱,更是累得不轻。
荀贞又对荀彧、张昭、袁绥、诸葛瑾等人说道:“这回巡州,马不停蹄的,我也有些乏累,州府、督府的诸项事务,你们仍先暂办,我亦得歇上个一天两天!你们也各回官廨吧。”
於是,诸人便就应命,恭送了荀贞入到府中,各自散去。
身边的人只剩下了诸葛亮、典韦、许褚,荀贞将到后宅时,笑与典韦、许褚说道:“这两天我不打算出门,要好好地睡上两个饱觉,给你俩也放个假吧。”
许褚尚未答话,典韦瓮声瓮气,说道:“明公,末将不累。”
荀贞说道:“不累,也得歇歇啊!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对不对?”
典韦说道:“末将尽能张,不需驰。”
荀贞失笑,说道:“真是个虎痴!”
许褚这时说道:“明公,末将也不累。”
荀贞便就随了他俩,与许褚说道:“那就今日虎痴轮值,明日你来!”
两人应诺。
许褚到郯县以后,荀贞在梧桐里给他了个宅子,他便先回梧桐里的家去。
典韦披甲持槊,腰携数支铁短戟,立於后宅门外,为荀贞戍卫。
荀贞带着诸葛亮入到后宅未久,诸葛亮从宅中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婢女各托一个黑底绘红的木质漆盘,一盘上放着大块的肉,一盘上放着酒。诸葛亮笑道:“明公赐君的。”典韦不客气,一手拿肉,一手提酒,风卷残云也似,眨眼间就把之尽数消灭。
此趟跟从荀贞巡视两州,诸葛亮可以说是大开眼界。
增广了他的见闻是其一;认识了很多各地的士绅
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他对荀贞的军功、治政的政绩,取得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荀贞令他赏酒肉给典韦的时候,已然有令,叫他把酒肉拿给典韦后,就不必再来后宅等差,且先回家,去见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弟等人。
便一边回味着这回巡州路上的诸多事情,诸葛亮一边往家中去。
他家本来是在州府后院住的,后来,也搬去了梧桐里中。
到至里内,细雪飘飘下,迎面一辆轺车吱呀行来。
诸葛亮看去,见车上所站之人二十余岁,头裹帻巾,身穿黑色的吏服,手握一柄羽扇,腰间佩剑,形态既儒雅,又带着豪气,是督府功曹掾鲁肃。
诸葛亮让开道路,拱手下揖路边。
鲁肃看到了他,命车子停下,探身说道:“是孔明啊!明公已经回来了?”
诸葛亮听出鲁肃大概是染了风寒,说话时鼻子囔囔的,回答说道:“是,明公方到州府不久。”
“哎呀!我却是晚了!”
诸葛亮问道:“君是染了病么?”
鲁肃说道:“你听出来了?我前天染了风寒,故是请了病假,没有上值。今天才刚稍觉好些,正打算上值,忽闻明公车驾回来,就赶忙命车,想着去迎,却还是晚了一步。”
诸葛亮笑道:“这点小事,明公想来也不会怪罪於君的。”
鲁肃说道:“我现在就去州府拜见明公!”
诸葛亮说道:“明公已还后宅,说是休息两天。君不如后日再作拜见。”
鲁肃寻思了下,说道:“后日么?也好!明公离府巡州,去还两月之久,车马劳顿,一定累了,那我就不贸然打扰明公休息了。”觉到诸葛亮的眼睛,时不时地瞧他手中羽扇一下,说道,“怎么?君相中我这柄羽扇了?若是喜欢,就送给君!”
诸葛亮推辞不要。
鲁肃豪爽,非要给他。
推辞不得,诸葛亮只好说出实话,笑道:“不敢相瞒於君,我实非是喜欢君之羽扇,而是如今腊月冬末,又下起了雪,君却乘轺车、持羽扇,亮愚见,君也就难怪会染上这风寒之疾了。”
轺车是一种轻便的车,这种车不但不大,连坐的位置都没有,乘车之人通常需要站立,并且车的四面也没有车厢,是四面空露的,至多上边有个车盖。
寒冬腊月,坐这种车,不就等於是主动迎寒吃风么?又且还拿个羽扇,——虽说士人持捉羽扇,於当今是一种风雅的习气,鲁肃当然肯定不会冬天摇扇,可只是看着,也会使人觉冷。
鲁肃囊着鼻子,哈哈一笑,说道:“轺车便利,去哪里都快捷方便,所以我好乘此车!至於这羽扇……,君所言甚是,我染着风寒,再拿把羽扇,实在不像个样子,为免人讥笑,看来这扇,还只能赠送与君了!”不由分说,一手按住车栏,另一手把羽扇强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只得收下,下揖说道:“亮谢君赐。”
诸葛亮比鲁肃小了九岁,但鲁肃如今已经比较了解他,知他聪颖过人,因不以他年少就小看他,於车上还了一礼。
候鲁肃的坐车过去,诸葛亮继续前行,过了几个宅院,到了他家。
轻口门扉,荀贞送给他家的壮奴打开宅门。
听到了诸葛亮的话音,其母、其两个姐姐、其弟纷纷出来。
其母、其二姐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其弟诸葛均飞快地奔跑至其前,一跃抱住了他。
……
州府后宅。
诸葛亮一家团聚的时候,荀贞也正与他的妻、妾、子女其乐融融。
90 程嘉出使张飞燕
季夏骑着竹马,身后挂着小小的黑色披风,在堂中跑来跑去,威风凛凛的,就像个将军。
年岁尚幼,待在童车里的阿左咬着手指,一双乌黑的眼珠,随着季夏转动不停。
一边逗弄怀中的千金玩耍,荀贞一边听跪坐边上的陈芷絮絮说话。
夫妻两人虽是才两个月没见,但陈芷对荀贞却已是甚是想念,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陪坐於侧的吴妦、迟婢、糜英、大蔡和抱着掌珠的小蔡等妾间或插上两句嘴。
众人说了会儿家常话。
陈芷问道:“前几天,仲仁和公达分别遣吏送了些泰山、兖州的特产来,听他俩派的吏员说,明岁正旦,夫君不叫他两人来郯县朝拜?”
——荀成於日前,已率其本部兵回到泰山。
“不但不叫他两人来郯县朝拜,兖州诸郡的太守、诸郡驻兵的将校,我也不许他们来。”
陈芷说道:“这是为何?……自仲仁去泰山上任,公达就任兖州以后,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俩了。”说着,看了眼玩得开心的季夏,接着说道,“就在前天,季夏还吵吵着要找仲仁骑大马。属吏朝拜长吏,本就正旦惯例,况乎今年明公再败曹孟德,贱妾闻府中诸吏都传着说,明岁正旦,应当大举庆贺一番,夫君却为何不许他俩来郯?”
千金拽了拽荀贞的短髭,荀贞怕她举着手臂吃力,把脑袋往下低了低,好让她拽得更加顺手,回答陈芷,笑道:“少君,我是在乎虚礼的人么?不过败了孟德一场罢了,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什么时候把东郡、陈留郡……”
他本想说“打下”二字,蓦然想起陈芷之前曾问过他是不是要做董卓这话,话到嘴边,换了个说辞,说道,“也为天子重新收为王土,那时再做些小小的庆贺不迟。”
“夫君这话,贱妾不信。夫君不许他俩来,想来必是另有其他缘故吧?”
荀贞笑道:“知我者,夫人也!……不错,的确是别有缘故。兖州为我新得之地,我虽两败孟德,然兖地士绅、豪强,犹尚尽未归心於我,我此趟巡视兖州,并且兖州诸郡,现今亦颇有盗贼,劫掠百姓,公达身为兖州主吏,暂时来讲,轻易不可离境,所以我不许他来郯朝拜,文谦等,我也不让来。”
“那仲仁呢?泰山可不是新得之地啊。”
荀贞笑问道:“少君,泰山北边是哪里?”
“是青州。”
荀贞说道:“青州黄巾尚存数十万之众,冬末春初,天寒地冻、青黄不接时节,我担心青州黄巾或许会南下犯境,又且泰山郡中多山贼,亦有劫掠县中的可能,是以也不许仲仁来。”
陈芷略微怅然,说道:“夫君的威势虽今非昔比,然论及举家团聚,亲朋常见,如今却是不如当年在颍川时。”
“长文不是在州府么?等到正旦那天,我叫他陪你!”由陈群而忽然想到了陈群的父亲陈纪,荀贞想道,“数年前,陈公就加拜五官中郎将,被迫应董卓之召而至洛阳,后来又被迫跟着朝廷西迁去了长安,却是自那以后,就断了音讯,也不知陈公现下是生是死,若是生,在长安情形如何?也只能等公文从长安归来后,这些事情,才能具体得知了。”
陈芷见荀贞若有所思,问他,说道:“夫君,在想什么?”
荀贞不欲以此来惹陈芷悲忧,便未提陈纪,岔开话头,笑道:“少君,你是不是又有身孕了?”
陈芷愕然,说道:“夫君缘何忽出此言?”
“你平时爽朗如丈夫,却今日怎么多愁善感?”
陈芷啐了一口,嗔道:“贱妾何时像个丈夫了?夫君净是瞎说!”
“哎哟、哎哟!”荀贞痛呼出声。
却是千金用力地拽了下荀贞的短髭。
荀贞不敢猛地抽头,先按住了千金的手,然后慢慢把短髭从她手中挣出,轻轻地拧了下她白嫩的面颊,笑与陈芷说道:“你瞧,我这一说错话,不用夫人动手,千金就替夫人惩罚我矣!”
千金虽非是陈芷所产,但
陈芷对待阿左、千金、掌珠等,俱皆十分疼爱,并无差别相待。
探手从荀贞怀中接过咯吱咯吱笑起来的千金,陈芷蹙了下眉头,说道:“难怪千金拽你,夫君,你这臭烘烘的,定是熏到了她!”问从侍其后的唐儿,“浴汤备好了么?”
唐儿应道:“贱婢去看看。”出门而去。
“季夏,阿父抱抱!”荀贞摆出威严的姿态,喊季夏过来。
季夏瞅了他眼,却是没有理会,依旧骑竹马上,含糊不清地叫着“杀、杀”,欢快跑动。跑到了童车边上,他一拳锤到趴在车栏上的阿左肩上,阿左歪了下身子,没有哭,反而跟着他叫起来。兄弟两个,对着叫了几声,同声欢笑。
荀贞挠了挠短髭,讪讪说道“这小子!”
迟婢起身,把她生的儿子阿左从童车内抱出,递给荀贞。
荀贞把阿左抱在怀里,摘下腰带上的虎头鞶囊,悬於其脸前,晃动着逗他。
阿左急着看季夏骑竹马,对这虎头鞶囊毫无兴趣,扭动着想要重回童车中。
荀贞就把他还给迟婢,叫仍放回童车,喟叹说道:“两个儿子都不亲我!”转目看陈芷怀中的千金和小蔡怀中的掌珠,欲待索来再抱。
陈芷不给他,令小蔡也不给他。
迟婢、吴妦、糜英、大蔡等俱是窃笑。
唐儿从室外回来,行了个礼,说道:“大家、主母,浴汤已经备好。”
荀贞长身而起,说道:“叫厨下备饭吧。我洗完澡,咱们举家相聚,今晚,谁不醉,不准睡!”
“举家相聚”四字入耳,陈芷知荀贞是在调笑於他,白了他一眼。
荀贞哈哈一笑,迈步出室。
顺着走廊到了浴池,不要婢女的伺候,荀贞自脱去衣物,入到浴池之中。
水的温度正好,泡在其中,好像连月来的疲惫都减轻了许多,荀贞闭上眼,惬意地叹了口气。
听到水声轻响,荀贞睁眼看去,见是一个丰腴的妇人下到了池里。
迷蒙的水气中,这妇人熟美的容颜,向着他展开妩媚的笑容,正是唐儿。
不需什么言语,唐儿手划着水,款款到荀贞身前,转过身子,坐将下去。
荀贞再度惬意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
休息了两天,明天就是新年正旦。
荀彧、张昭等吏请示荀贞,说除掉荀攸、荀成、乐进和兖州的几个郡太守、军将外,其余有资格来郯县州府朝拜的外郡之文武诸臣都已经到了,问荀贞明日该怎么安排。
荀贞回答说道:“就按往年的惯例安排就是。”
荀彧等领命,自去安排明日的朝拜贺年不提。
这天下午,兖州方面又送来了一道军报。
军报说的是:“袁本初与张飞燕连战数日,燕兵死伤虽多,绍军亦疲,遂俱退。”
看罢军报,荀贞与在座的戏志才、郭嘉等人说道:“袁本初不仅初战未胜,而且竟最终未能击败张飞燕?这个张飞燕,还真是给我惊喜啊。”
要说起来,荀贞和张飞燕也算是老对手了。
早年在赵郡任赵国中尉的时候,荀贞就与那会儿才刚造反的张飞燕交过手。那个时候,张飞燕还不是黑山军的总大率,也还不叫张飞燕,还叫着他的本名褚燕。直到后来黑山军原本的大率张牛角战死,被黑山余众拥戴为继任之大率的褚燕,才改名张燕。
当时,荀贞就察觉到了张飞燕的不同,感到他与寻常的黑山军渠帅不类,不但其人勇悍,而且有智谋,堪称有勇有谋。
只是却没料到,张飞燕居然有勇有谋到能与袁绍打个平手的程度!
要知,这可是在公孙瓒两次被袁绍大败之后的背景下。
能做到这一步,即便是其中有借助地利之原因,可也足能见出张飞燕的不凡。
戏志才说道:“张飞燕此贼,不能以寻常贼寇视之。明公,别的不提,只说他能抓住时机,在黑山贼声势最盛的时候,通过主动向朝廷投降,从而得到朝廷‘平难中郎将’的授命,就能看出他实是有些谋略的。”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虽最盛时拥众号称百万,而肯向朝廷名义上低头称臣,张飞燕确然是个识时务的。”
不但识时务,知进退,有政治眼光,张飞燕的外交才能也不错。他此次与袁绍的这场对战,之所以能和袁绍打个平手,被他请去相助的屠各、乌桓,必定是於其间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郭嘉说道:“可惜,再有谋略,再有时务,贼,就是贼!今其虽击退了袁本初,但嘉敢断言,等袁本初重振旗鼓,再去打他的时候,他十之**就难再是袁本初的敌手了!”
郭嘉这话很对,荀贞心道:“以张飞燕的谋略、才能,‘俊杰’之称,当之无愧,其不如袁本初者,就在於他原是黔首小民。若他是士人,有个显赫的族声,以其之能,值此乱世,未必不能称雄一方,若袁公路、张孟卓诸辈者,不足与之相提相较也,却惜乎其出身低微!”
戏志才说道:“明公,忠有一策献上。”
荀贞说道:“何策也?卿讲来听听。”
戏志才说道:“兖州大致已定,今明公之劲敌,首数袁本初。袁本初此人,悖逆不忠,汉家之大患也。现在他虽然没能击败张飞燕,但是太行山谷中的黑山贼诸部,大多已为其灭,他接下来,冀州通向并州的道路已被他打开,接下来他必会染指并州。若任之不管,坐视他已拥冀州、复取并州,则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汉家的大祸害!因是之故,忠以为,既然张飞燕有对抗袁本初的实力,明公何不遣能言士一人,去往中山,说以利害,与他定盟?”
这正是荀贞已经想到的!
荀贞说道:“志才,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只是有个难解的问题。”
戏志才笑道:“明公且先别说,容忠猜上一猜。”
“你猜。”
戏志才说道:“明公所虑,定是张飞燕名为汉臣,实则贼也,如与他沟通,恐会为一些士人所不齿。”
荀贞说道:“我正是此虑!”
戏志才笑道:“轻虚名而重实利,此智士之所取也!只有庸士,才会因此而不齿明公。明公,既然是庸士,他们齿也好,不齿也好,又何足在意?”
一语点醒梦中人,荀贞恍然,说道:“啊呀,前日我还自诩非是轻虚名之人,却若是无有卿点拨,就险些在张飞燕此事上犯错!”立刻做出决定,“好!就按卿议,遣人去与张飞燕订盟!”
张飞燕会不会因为荀贞此前在赵郡对他们的进剿而含恨,不肯与荀贞结盟?
这一点不用考虑。
就从张飞燕已经表现出来的那些见识、眼界,就能判断得出,他不是这样的人。
戏志才问道:“敢问明公,欲择何人前赴中山?”
荀贞已有人选,说道:“君昌何如?”
戏志才笑道:“丑是丑了点,威仪欠缺,然使他前往,必能不辱使命。”
“君昌”,是程嘉的字。
程嘉是冀州人,和张飞燕是州里人,并他胆气又壮,口才又好,的确是最好的出使人选。
就在当天,荀贞召来程嘉,将此任付他。
翌日,新年正旦。
来到郯县的各郡太守、各郡驻兵将校,齐聚州府,向荀贞祝贺新年的来到。
当晚,荀贞安排宴席,与他们痛饮达旦。
次日下午,程嘉就带了几个随从,出郯县,西行往冀州中山而去。
却程嘉离郯、诸郡太守和各郡驻兵的军将也各回郡不久,复又一道军报从兖州传来。
这道军报讲的倒非再是冀州兵与黑山军的战事,而是新近发生在兖州的一场战斗。
在这道军报中,荀贞看到了一个他前世熟悉的名字。
91 因敬康成射猎还
这个熟悉的名字是於禁。
去年冬天,连着下了两场大雪,荀贞担忧兖州、泰山等地可能会出现贼寇抢劫民间的现象,他的担忧并非无中生有,兖州诸郡的确是前后起了几波盗贼。
这些盗贼有的是黄巾军残部,有的是流民,有的则本来就是当地的贼寇。
好在乐进等进剿迅速,这几股盗贼倒是没有对兖州的百姓造成太大的损害。
便是在进剿诸贼的时候,於禁脱颖而出,屡立功劳,因此名字被写在了荀攸呈给莘迩的军报中。军报中言及於禁的部分写道:“都伯於禁等,冲雪冒寒,从战三郡,所在皆头功。”
都伯,统领百人的军官。
荀贞不觉纳闷,心道:“这个於禁,是我知道的那个於禁么?他却怎么现在兖州军中?”
此个於禁,还真就是荀贞知道的那个於禁。
於禁是泰山郡人,和鲍信乃为老乡。鲍信起兵讨董之前,在家乡招募壮勇,於禁遂於那时投从到了鲍信帐下。后来,鲍信战死东平,其部除掉阵亡的外,皆降徐州兵,於禁由是而又转入到了徐州军中。於禁虽然有勇力,并且在降兵中颇有声望,但他到底任的军职才是个都伯,顶多算得上中级军官的底层,这样的军官在荀贞帐下那简直是一抓一大把,况乎他是后降之人?故此荀贞一直不曾有过听闻其名。直到此时,才在荀攸的军报里看到了於禁的名字。
原本时空中,於禁是大名鼎鼎的“五子良将”之一,“子”者,对士大夫或成年男性的尊称是也,但说老实话,荀贞其实是不怎么了解他的事迹的,只知道他投降过关羽,后来被曹丕羞辱而死。却话又说回来,毕竟其名在“五子良将”,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等名将齐,既然从军报中看到了他的名字,荀贞自然也就不会视若不见。
他想道:“且借其立功之机,我召其来郯县一见,先看看是不是那个於禁,若是,论功酌情,给以擢用便是。”
投降敌人,的确会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曹操当时闻之,曾经哀叹:“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邪?”但荀贞并非苛刻之主,人谁不求生?战败降敌,不必苛责。只需记住於禁非是死忠之臣,日后用他之时,作些考虑即就足矣。
……
且说荀贞的回书到了兖州州府,荀攸使乐进把於禁召来,命之往去郯县。
於禁惊喜十分,赶忙接令,不作停留,就於当天出昌邑县城,匹马单骑,奔赴郯县。
数日后,到了郯县,於禁至州府外头,将马拴到一边,到府门下,自言姓名来意,求见荀贞,
等了多时,门吏通报后,叫他入内。
入进府门,过了照壁,於禁不敢四处乱看,亦步亦趋,随在前头引导的府吏后边,穿过庭院,到了廊上,又等了会儿,听到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叫他进来吧。”
引导的府吏出来,说道:“方伯召你晋见。”
於禁低头垂手,登入堂中,下拜地上,口中说道:“小人於禁,拜见明公!”
“起来吧。”
於禁起身。
“你抬脸我看。”
於禁大起胆子,把头扬起,不敢与堂中主位所坐之人对视,眼往斜看,落到侧面的墙上。
主位之人正是荀贞。
荀贞打量於禁。
见他三十上下年纪,常人相貌,身材魁梧,应是久在军中之故,肤色黝黑,头裹黑帻,穿着黑色的戎装,从上到下,黑乎乎的一团,乍看之下,简直就像片阴影也似。
虽然其军职不高,当下亦不敢与荀贞对视,但观其站姿笔直,却是自有一番谨肃之态。
只从外表判断,荀贞心知,十之**,这就是“五子良将”之一的那个於禁了。
“你是泰山人?”
“是,小人家在钜平。”
“本是鲍信部曲?”
“是,鲍将军尝还泰山募兵,小人就是那时从的军。”
“公达军报中,着实把你夸奖,说你在兖州此回剿贼的诸战中,功劳第一。你给我讲讲,你这番从战剿贼的经过。”
於禁略作迟疑,说道:“启禀明公,此次兖州剿贼,所以轻易荡平者,上赖荀使君、乐将军指挥有方,下靠兵士们勠力浴血,此即使君、将军和兵士们之功也,禁不敢居功。”
荀贞笑了起来,顾与坐於堂中的数人说道:“是个不贪功的谦虚人。”心中奇怪,“瞧於禁行止,闻他说话,分明是个严谨细致的人,怎么就一兵败,就降了?”转念一想,自失一笑,又想道,“严谨细致,却是与降不降并无关系,莫说严谨细致,就是平时看似忠烈的,该降时,他也会降。”
於禁眼中的余光感觉到了荀贞的失笑,不知荀贞缘何而笑,心情紧张。
荀贞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道:“初平元年,我讨董之际,也曾和鲍将军并肩作战,当真是造化弄人,怎么亦没想到,短短数年后,我与他的就刀兵相见。他之战死东平,我非常悲痛,前时巡州到东平,我专门到他战死之地,为他做了番祭奠。”
於禁恭谨答道:“此事小人等听说了,明公重情重义,小人等皆是敬佩。”
“‘等’?除了你,还有谁听了此事?”
於禁答道:“兖州驻军的将士,都听说了。”
於禁是兖州降卒,他交往的圈子肯定也都是兖州降卒、降将,荀贞知他时候的这个“兖州驻军的将士”,必是驻兵於兖州的徐州军中的兖州降卒、降将无疑,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於禁说道:“俱皆对明公赞颂不已。”
祭奠鲍信的目的之一,就是为安抚、收拢兖州军降卒、降将之心,看来效果不错。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你这次在剿贼诸战中,功劳显著,我不能无赏。你留在郯县吧,先到典韦部中,做个别部司马。”
典韦何人?於禁岂会不知!在典韦部中做个别部司马,不仅官职得到了升迁,并且从地方驻军一跃迁入进了荀贞的近卫军中,这可绝对不是一般的拔擢。
於禁又惊又喜,谨肃的仪表险些保不住,慌忙再次下拜,说道:“禁亦微末之才,竟得明公不弃超擢,禁感激涕零,非效死无以报之!”
荀贞待要打发他下去,蓦然想起一事,便问於禁,说道:“你骑射如何?”
於禁答道:“禁於骑射之道,稍有欠缺。”
“会就行,欠缺点不打紧。我邀了玉郎、云长、益德等后日射猎郊外,你到时跟着一起。”
——兖州、豫州两仗战罢,关羽、张飞等将,就都被荀贞召到或带回到了郯县。
於禁应道:“是。”
“你去罢。”
於禁跪拜而出,仍由适才那府吏带路,离了听事堂所在的庭院,先到督府功曹掾,正式做了人事上的任命,继而交上都伯的小印,领了别部司马的印绶,又到典韦家里,拜谒了今日没有轮值、在家休息的典韦,用了大半天的功夫,算是从兖州地方军转到了典韦帐下。
於禁和许褚相仿,在其家乡的时候,也是一个游侠类的人物,因与许褚亦相仿,他当年从军时,是有不少其家乡的轻侠和他一起的。他这些家乡的轻侠友人,现在都降附了徐州军,其中有些目前和他的军职相当,也是都伯。於禁今虽高迁,但对这些旧日的关系,他自是不能舍弃,故而当晚在拨给他的吏舍中,给这些友人,他一一亲笔写信,备述其得到荀贞“青睐”、已被调入典韦部中、迁为别部司马等事。写完,次日雇人送往兖州。
寒冬已过,春季到来。
於禁颇有春风得意之感。
只是有一点疑
惑,他再三思之不解。
便是,当日荀贞堂上说“邀了玉郎、云长、益德”等射猎这话之时,在“云长”这关羽的字上,顿了一顿,好像是有什么想说的话没说,於禁实在是不解其故。
第三天,荀贞果然出城射猎。
辛瑷、关羽、张飞等各率骑士二百参加,典韦、许褚扈从。
因了荀贞的命令,於禁在扈从诸骑中的位置特别靠前,仅次典韦、许褚,竟是与许褚的兄长许定并肩。
逐羊搜鹿,箭射飞禽,一路而北,不觉行三二十里,举目望之,远处层峦叠嶂,现出一山。
荀贞吃惊说道:“是缯山么?”
辛瑷答道:“正是。”
荀贞“哎呀”一声,说道:“怎么入到琅琊郡缯国县界了?快,快,回去。”
辛瑷说道:“入到琅琊怎么了?明公,缯山中多禽兽,正合射猎,缘何回去?”
“缯国与南城接壤,咱们若在缯山射猎,恐会惊动康成公。我正打算再请康成公移步来郯,万一被他知了我居然游猎出郡,而至琅琊,我担心他更不会接受我的邀请了!”
康成,郑玄的字。南城县尽管属泰山郡,但南城位处泰山郡的最南端,却是与琅琊郡的缯国县正好接壤,两县县城相距百里而已。荀贞一旦於缯国县射猎,缯国的长吏闻讯,必然是要来迎的,不免便会扰动全县,南城县的士民由而肯定也就会闻知此事了。
张飞赞道:“明公敬贤礼士,竟至於此!想来康成公如是知了明公此等诚心,那么对明公这次的诚恳相邀,就必定不会再作推辞了。”又道,“惜乎飞,武将也,要不然的话,飞愿为明公驰邀康成公入郯!”
荀贞一笑,下令说道:“回郯!”
命令下到,数百骑折返,归还郯县。
邀请郑玄入郯的使者,便於次日,启程前往南城县。
春风得意的於禁,又多了一点疑惑。
射猎时,荀贞唤他近前,给他介绍辛瑷、关羽、张飞认识,介绍完了,特别与关羽说了一句:“文则武勇出众,唯骑射略欠,卿有暇日,不妨与他多多亲近,对他作些指点。”
要说徐州军中擅长骑射的军官,实是很多,别的不提,辛瑷、张飞俱是骑军名将,却为何偏偏叫关羽与他多做亲近,作些指点?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於禁只能把之归结为:“或是明公一时起意。”
得获於禁,不算一件大事。
再次邀郑玄入郯,以实现“把郯县打造成东南的文化中心”算是大事,但也不是迫在眉睫的。
既是大事,又迫在眉睫的,眼下只有一桩。
即是在巡州路上的时候,受曹操启发,想到的“通过小道传言,诈称荀贞认可太平道教义,从而招徕青州黄巾,以进一步充实徐州民力”这件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荀贞就与戏志才、荀彧等细细商议此事。
暂且不必多言。
……
话回数日前,程嘉受命,前去中山,出使张燕飞处。
出了郯县之后,有两条道路排在程嘉面前,供他选择。
一条是西南而行,由彭城郡,入豫州沛郡,再转西行,经豫州,入河内郡,最后沿太行山北上,至中山郡。一条是西行,出东海郡,入兖州境,渡黄河,过东郡,进入冀州,转西北而行,最后到达中山郡。两条路,前者是个半圆,远;后者差不多是条直线,短。
程嘉胆子大,没有选择前者这条远但较为安全的路,选择了后者这条短且需要先后穿过曹操、袁绍大片辖土的这条路。
他一路兼程疾行,便在荀贞射猎这天,已行五百多里,悄悄地入到了东郡界内。
一入东郡,程嘉就摇头不已。
92 且抬孺子为眉展
勤劳的农夫是不会让田地生出杂草的,即便初春时节也是如此,若是在正常的耕种情况下,比如徐州境内的农田,至多田间会在雪后堆积些未化的积雪,而绝不会有枯萎的乱草。
却放眼远近,触目所及,官道两边的田地,凡是能够看到的,程嘉此时见到的景象,则是至少半数都蔓延着枯黄的草丛。
虽然萎伏於地,也能从那长长的草茎看出,这些杂草必非是短日所能长成的。
程嘉对曹操略知一二,知道他不是残暴的主君。
正好相反,曹操是一个有着雄图大志的人,那么,他之所以不得不坐视上好的田中长满杂草,便只能是出於一个缘故:东郡的劳力出现了极大的短缺。
为什么劳力会出现极大的短缺?
不用说,直接的原因就是曹操去年和今年,这接连两次的与荀贞的大战。
特别是上次的那一场大战。
头次大战大概还好,有鲍信等部兖州兵的从战,对东郡百姓的损害还不算很大。
上次的那场大战,等於是曹操以一郡之民力,对战坐拥近乎两州的荀贞,纵是得到了张邈、吕布的相助和策应,但指靠别人不是曹操的作风,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曹操肯定会在东郡郡内大举征兵、募粮,而这会对东郡的百姓造成多大的损害,是可以料见得到的。
程嘉现下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景状,就是因为最终之战败而给曹操带来的恶果,或言之后果。
初春天寒,本来路上就少行人。
民力出现极大的短缺,估计东郡目前不说十室九空,差不多也得十室半空,官道上的行人就更是寥寥无几。行了半晌的路,程嘉竟是只碰见了三四个衣衫褴褛的乡人。路过的乡里,亦皆是冷冷清清,傍晚时分,不见炊烟升起,徐州乡间的鸡鸣犬叫之声,在这里丝毫不闻。
程嘉不禁与从吏叹道:“东郡跨大河两岸,西接冀州,南临豫州,商道往来之要津也,素来富庶,於今凋敝至此!曹孟德之罪也!他如不顽抗王师,东郡百姓也不会遭此大难!”
写了书信一道,选出吏员一人,程嘉令道,“立即返回郯县,将我此书呈与明公。”
那吏了解程嘉,不敢多嘴问询,接住了信,应声诺,就立刻沿着来路,折往郯县而去。
程嘉信中没写别的,只是叙述了下东郡内部的情形,向荀贞提出了一个建议。
“曹孟德日暮途穷,郡难守矣,潘璋一军,即足可为明公取之。”
曹操的部队一再败北,士气低落,兼之天冷地冻,巡逻的兵士偷懒,扮作商贾的程嘉一行,用了两天的时间,顺利地穿过了东郡,入至冀州,继续西行,且不必多说。
……
就在程嘉去信荀贞的当天,早些时候。
迁到了黄河北岸卫国县内的东郡郡府里,因为烦心出路,曹操的头风又发作了。
其长子曹昂奉上药汤,伺候他喝下,担心地看着他,说道:“阿父,听闻名医华佗善治头风,要不把他请来,给阿父诊诊?”
曹操揉着额头,说道:“我这头风,你又不是不知,老毛病了。喝上两副药,缓上一天半日的,也就好了。这个时候,哪里有空去找华佗?就算找来了,我又哪有心思让他诊治?”
“阿父,去年亢父、昌邑两战,我军、我军……”
曹操说道:“战败失利了嘛,不必讳言。”
“是,是。阿父,自去年撤回东郡后,以东郡一郡之民,养万余之兵,原就力不从心,亢父、昌邑两战之败,又使我军辎重全失,……阿父,这才刚刚开春,眼看着军中仅存的储粮就将耗尽,怕是等不到明年收成之时了,接下来可该怎么办才好?”
曹操继续揉额头,心道:“我头风之发,还不就是因此?”
何止储粮将空,去年亢父、昌邑两战中,阵亡将士该给的抚恤,曹操到现在都还没能给之。近月以来,他屡闻之,下边各营的将士对此都是颇有怨言。
已经连着给袁绍去了三封求援信了,请求袁绍资助他些粮秣。袁绍倒也没有抹他的面子,於半个月前,给他送来了五千石粮食。但区区五千石粮,够得甚么用?
可是就像那句话说的,地主家里也没余粮。
对於袁绍当下的状况,曹操是比较清楚的,知道袁绍实亦是手头紧张。
一来,袁绍前后与公孙瓒数次鏖战,耗粮甚多。二来,袁绍刚与黑山军打完仗,他所存的粮食又是被耗费不少。三者,袁绍底下来有继续用兵的打算,必须要有足够的军粮储备。
因是,五千石粮,看似不多,实际上已经是袁绍很大方的表现了。
曹昂见曹操不做回答,忍了会儿,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阿父,现在我东郡的情势十分危急,荀贞……”
曹操打断了他,斥责说道:“贞之的姓名是你叫的么?”
“是、是。”曹昂恭谨地接受曹操的批评,改换了个称呼,说道,“荀镇东若是趁机来犯,只怕我军守不住啊!阿父,宜早做对策。”
“你说我该做什么对策?”
曹昂犹豫了下,说道:“昂记得阿父之前提过,如果东郡不能守,就弃东郡而西往并州。”
西往并州,寻求发展,这是程立献给曹操的计策。
此策在未实施之前,固是需要极其保密,但曹昂是曹操的儿子,曹操却没有瞒他。
“西往并州么?”曹操按住额头,目光望向室外,喃喃说道。
曹昂说道:“阿父,昂愚见,暂让东郡,西往并州,似不失良策!”
“此策要想行之,亦难也。”
曹昂问道:“阿父是担忧袁公不会答应阿父去并州么?”
“前天传来的消息,说本初有意表高干为并州刺史。高干如被他表为并州刺史,你说,这并州,为父还能去么?”
曹昂说道:“袁公有意表高干为并州刺史?”
“是啊。”
高干是袁绍的外甥。值此剿灭了黑山军除掉张飞燕以外的诸部,打通了冀州通往并州的
道路之际,袁绍有意表高干为并州刺史,其目的显而易见,显然是他打算将手伸到并州去了。
曹昂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面现急迫之色,说道:“阿父,袁公现在只是有意表高干为并州刺史,他毕竟还没有上表!阿父,时间紧促,不能拖延了!昂之愚见,当赶在袁公正式上表之前,阿父把他说服,让他改表阿父为并州刺史,乃当下之急!”
“本初用人,你还没有看出来么?”
曹昂问道:“阿父此话何意?”
“袁谭,其子也,本初表为青州刺史;高干,其甥也,本初意表为并州刺史。我与他是什么关系?淳於琼现为本初帐下一将耳!我恐怕是难以说服他,让他改表我为并州刺史。”
严格论来,曹操和袁绍的关系,正类同於淳於琼和袁绍的关系。
和淳於琼一样,曹操与袁绍是老相识;也和淳於琼一样,曹操亦曾是袁绍在西园军中的同僚。
如此,通过淳於琼在袁绍帐下的地位,就能判断得出曹操在袁绍心目中的地位。
如若袁绍已经起意表高干为并州刺史,则无论曹操怎么说他,料之也定是万难改变他的主意,把并州刺史之位从高干那里抢来。
曹昂说道:“可是,阿父,那难道咱们就只能坐困东郡,等待荀镇东兵到么?”
曹操目落院中,不知怎的,看到了墙角的一簇小草,瑟瑟发抖於寒风中,可是虽然东摇西晃,却始终不倒。他出神地看了多时,回过神来,喃喃说道:“高干孺子也!我要听命於他么?”
高干今年二十来岁,比曹操小快二十岁,和曹昂的年岁相仿,曹操称他一声“孺子”不为过。
“阿父此话何意?”
曹操没有回答曹昂,心中想道:“东郡不可守,留在东郡,只有死路一条;本初帐下不可待,本初外宽内忌,非可与共事者;眼下出路,算来算去,唯有并州一条,并州刺史我是没办法取高干而代之,可是并州州内一郡太守之位,我总是能够得来的!……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今之俯首,为待来日之扬眉也,大不了,我就且先抬一抬那高元才就是!”
亦是敢做决断,曹操就此下了放弃东郡,转向并州发展的决心。
便於次日,曹操召来程立、薛悌、吕虔、毕谌、王国、许汜、王楷等文武诸吏,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转去并州,这是程立的建议,他自是不会反对。
其余诸人多明智之士,虽因俱是兖州人之故,不免怀背井离乡之幽怨,可东郡如今的形势他们都很清楚,就像曹操想的那样,留下来只是死路一条,於是都也同意了曹操的此个决定。
遂於当日,曹操一边去书袁绍,备述东郡不可守,主动提出,愿助高干为袁绍荡平并州,同时伺机为袁绍进击张飞燕,一边传下令去,开始做撤往邺县的准备。
……
离狐郡。
很快就有东郡豪强向潘璋密报了此讯。
潘璋大喜,当即遣吏飞报郯县,并秣兵历马,准备进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