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事了挂印江湖去(上)
荀贞这次行动是突然行动,城内城外的邺赵族人均是仓促无备,所以城中倒是没有因此而生乱。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荀贞还是留下了刘备、关羽、张飞、简雍继续把守城门,同时分给赵云五十甲士,令他在城中巡逻。
荀贞抓捕县外的赵然很顺利,栾固、程嘉抓捕邺赵在县内的族人更是顺利。
如邺赵这样大势族家里的人当然夜生活丰富,不像寻常百姓,天一黑就没事儿可干,很多贫户家里连个灯都点不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入夜就睡觉了,他们则不然,或饮酒通宵达旦,或放纵声色,或赌钱游戏,故此他们大多不会早起,当今天上午栾固、程嘉带人去抓捕名单上的邺赵族人时,这些人十个里边有九个都尚在酣睡,由此一来,抓捕行动自然顺利非常。
和荀氏聚住在颍阴高阳里一样,邺赵族人也是聚住一里,里名德星。
栾固、程嘉带了人去到“德星里”的里门外后,留下了二十人守住里门,分出二十人紧紧看住里墙,他二人带着余下的六十甲士,径直闯入里中。
从最尽头的一家开始,挨个冲入家中,捕人拿犯。
这整个是一关门打狗之态。
邺赵族人虽多,毫无防范之下,却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就被栾固、程嘉把该抓的人犯悉数抓住,——倒也不能说是“悉数抓住”,偶尔也有几个没有在“德星里”中住的,或是应邀去了亲友家中饮酒,彻夜未归,或是出游在外,没有在邺县,如是前者,处理起来也简单,再派人去捕拿就是,如是后者,也只能说他们运气好,逃过了一劫,不过相比竹简上那长长的名单,侥幸漏网的只是寥寥几个,且都不是重要人物,放过也就放过了,无关紧要。
与荀贞捕拿赵然等人相同,每当有甲士拿了人犯出来,便有程嘉出来大声宣读他的罪行,只是这里和县外不同,县外没有什么旁观者,而此处乃是县中大“里”,除了赵氏族人,住的还有一些别姓,不止如此,当栾固、程嘉开始捕人之后,没多久,里门外就聚集了很多闻风而来的县人,所以却是不能如荀贞那样,随便捏造个“持械拒捕”的理由就随随便便地杀人。
也因此故,被栾固、程嘉抓住的邺赵族人却是运气不错,至少能多活几天,不会被当场格杀。
荀贞、魏光等进城的时候,栾固、程嘉已经功成收兵。
前边刚看到栾固、程嘉率领甲士押着数十的邺赵族人从“德星里”中出来,招摇过市,回入郡府,紧跟着没过多久,又见荀贞率着数十披甲骑士押解着赵然等人进城,穿过县区,往郡府归还,更令人骇然的,跟着荀贞等回来的还有一辆车,车上堆满了血肉模糊的人头。
整个邺县的县城都轰动了,观者如堵,把街上堵得水泄不通。
有认识邺赵族人的,指着车上的人头惊呼:“那不是赵文么?……那个是赵者!……那是谁?”
荀贞带出城去的是辆辎车,辎车本来是有车厢的,荀贞在出城前就令人把车厢卸掉了,只剩下了个车板,所以车上的人头暴露在外,凡经过之处,所有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些被杀的邺赵族人中,有不少是被从床榻上揪起来的,发须未整,难免就会有须发垂散下来,遮住面颊的,那个没用被观者认出来是谁的人头便是其中之一。
护卫在辎车两边随行的甲士听到了观者的疑问,一个甲士探出手中的长矛,把这个人头上的须发挑了起来。
适才那个人顿时认出了这个人头是谁:“啊,原来是赵民!”
赵民是赵忠同产弟的儿子,也即赵忠的从子。
赵忠在宫中为宦数十年,权势倾天,所以和如袁氏、曹氏这样的大贵族一样,和他血缘近的邺赵族人,比如他的同产兄弟、从父、从子等,不少都定居在了洛阳,或者在外为官,留在邺县的不是很多,赵文是一个、赵民是一个,想之前,这两人在邺县都是横行跋扈,现如今,却俱成了人头一个。
眼见着车上人头堆积,再看着赵然等狼狈不堪地被甲士押解着踉跄而行,成千上万的街上观者兔死狐悲的有之,惊骇变色的有之,更多的却是欣喜若狂,亦有老成持重的暗为荀贞担忧。
一面在人群上前行,荀贞一面命人展开自家所写的捕邺赵之檄文,向围观的县人宣读。
如此,宣读一路,回到郡府。
把赵然等人交给迎出来的栾固、霍衡,荀贞与荀攸、程嘉、魏光等登入堂上。
荀攸在郡府里待了半天,没有跟着荀贞出去捕人,明面上他的任务是坐守郡府,其实还有个私下的任务,就是收拾行李。
依计划,荀贞打算用最短的时间,在赵忠得到消息前,迅速把案子审定,然后就远遁江湖。
荀贞在赵国中尉、魏郡太守任上皆甚是清廉,不受财贿,可他在从讨黄巾、击黑山、击赵魏贼时却都所获甚丰,这些战利品有的早已被荀成、陈褒送回了颍阴,剩下的一些,也大多随着许仲的此次归乡而一同被送了回去,荀贞所留者只有些便於携带的金饼、财货。
这些东西都好收拾,只装了两辆辎车。
荀攸先祝贺荀贞:“赵然诸辈顺利归案,此番捕灭邺赵,事已成了大半。”
程嘉点点头,说道:“接下来就看霍掾的了。”
郡主记史陈仪长於文采,而於武勇为逊,所以没有跟着荀贞去捕人,而是和荀攸、霍衡等一起留在了郡府,这会儿也在座,他笑道:“霍掾精明强干,必不会误明公大事。”
可能是因为激动,陈仪的嗓音显得比平时高昂了不少。
“郡府捕拿邺赵”这件事,给邺县的百姓,而且很快会给魏郡、冀州、以至天下造成很大的震动,但对荀贞来说,他除了在动手前,也就是今天上午出郡府时,心潮上有过澎湃之外,其实他的心情一直是平静的,说到底,“捕灭邺赵”在别人看来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但在他自己的眼中,这却只是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名动海内的台阶罢了。
乱世将至,比起不久后的袁绍血洗宫中、诛杀群宦,比起不久后的董卓入京,比起不久后的诸侯讨董,再比起之后的群雄逐鹿,“捕灭邺赵”算得了什么呢?在当下来说,固是大事,可放到整个汉末的这段历史里来看,却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
所以,与荀攸、程嘉、陈仪、栾固、霍衡、刘备等等诸人不同,荀贞的心情在大多数时候是平静的,包括现在。
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荀贞也作出振奋之色,环顾诸人,笑道:“诸卿今随我做此大事,上为国家除患,下为魏人除害,固然是忠义报国,然我却对诸卿有愧啊!”
诸人皆知,荀贞说的定是将会迎来赵忠的报复。
陈仪慨然说道:“明公此前有句话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仪生为七尺丈夫,平生所恨:不能为家国除患!今蒙明公不弃,而得以能参与此事,死亦无愧!”顿了下,又补充说道,“非独仪如是想,栾、霍二掾亦如是想也。”
要想办提脑袋的大事,找二十多岁、三十来岁的青壮之人最是合适,这个年龄段的人有理想、有激情、有抱负、不怕杀头,栾固、霍衡今年三十余岁,陈仪年纪最轻,才二十四五,所以他三人肯跟着荀贞捕邺赵,而如王淙这样沉浮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却肯定是不会犯傻的。
荀贞看向陈仪,看着他如此慷慨激昂,不觉想起了太学生。两次党人与宦官的斗争中,太学生都是主力,其中固有本朝以来太学生一直都有参与政治的传统,但细说起来,“这个传统”所建立的基础,又岂不正是太学生们年轻冲动、有理想和激情么?
荀贞收回思绪,笑对陈仪说道:“定案之后,我等就得远遁江湖了,陈卿,趁这两天咱们还没走,我放你两天假,你去访访你的知交故友吧。”
栾固、霍衡、陈仪三人是魏郡本地人,他们跟着荀贞捕了邺赵,肯定是不能再待在魏郡了,他们的家人已经跟着许仲等去了颍阴,等此事毕了,他三人也要跟着荀贞离开魏郡。
陈仪应道:“诺。”
这一离开魏郡,再归来不知何年了,的确应该在离开前造访一下故友。
说起了这个话头,荀攸接口说道:“君侯,该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只要案子定下来,随时可以走。”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好。”转眼看见程嘉低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开口问道,“君昌,何故沉思?”
程嘉抬头说道:“君侯,此前你说待邺赵的案子定了,咱们便去江东,投乌程侯。君侯,我虽与乌程侯不相识,却也闻听过,君侯与乌程侯是多年前在讨黄巾时结识的,这么多年,君侯与他好像并无再次相见,只有书信来往。咱们若是贸贸然地前去投他?会不会?”
“你担忧会被文台赶出门去?又或是担忧文台会把你我卖了?”
“君侯,不可不防啊!”
“你不知文台为人!我与他这些年虽无有过相见,但我与他情义相投,曾子云:‘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文台是也。”
曾子的这句话原意是说可以把幼小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政权托付给他,在生死关头绝不动摇,是用来形容忠臣的,用在这里似不太合适,但荀贞的主要意思是在最后一句“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却是充分地表示了对孙坚的信任。
程嘉对荀贞看人的眼光是很信任的,听了荀贞此说,不复再劝。
是日起,霍衡日夜不歇,突击审讯赵然诸人。
从次日开始,不断有人来拜谒荀贞,或送信给荀贞。
这些人中有的是与邺赵交好的,来见荀贞自是威胁、恫吓或以高官利禄诱之,欲使荀贞放掉赵然诸人;也有正直的人,他们来见荀贞或写信给荀贞则是为了吐露担忧,为荀贞着想,在发现荀贞捕灭邺赵的主意已定,绝不可能会改变之后,他们中不乏有劝荀贞立刻离开魏郡,并给荀贞送来财货、或送来剽悍勇士,以壮其行色的,这中间就有审配、康规等荀贞“故吏”。
对送来财货、勇士的人,荀贞感谢他们的好意,但为了“不牵累君等”,一概不取。
“大捕邺赵”实在是件大事,只过了三天,州刺史王芬就听说了,他立即派人给荀贞送了封信来。荀贞展信读之,却也是劝他应该马上逃亡江湖的。王芬家里有前,随信给他送来了百万财货。荀贞不肯让魏郡的士民受其牵累,当然更不会让王芬受其牵累,——换句话说,他不想让王芬受到他的牵累,也不想让自己受到王芬的牵累,王芬想要造反,荀贞避之不及,又怎肯再受他馈赠?故此回了封信,一样是感谢王芬,同时把财货退回。
霍衡审案的速度确实快,王芬是在荀贞捕邺赵后的第五天送来的信,同一天,霍衡就把赵然诸人的案子审定了下来,全是死罪。
荀贞早有准备,立即派郡吏飞马往洛阳报送案情。
郡国有定罪之权,但如死罪这样牵涉到杀人的案子,却需得经朝中廷尉审复,荀贞明知有赵忠在宫中,廷尉是绝不可能批复同意的,自然也就不会傻等批复,因此在同一时间,令陈仪把赵然诸人的罪行书於榜上,悬於郡府门外,公之於众,於次日便公开行刑。
赵然和荀贞作对了这么久,最终死在了荀贞的手上,他对荀贞肯定是满腹仇怨,但荀贞对他却没什么“感情”,连行刑都懒得去看,全部交给了栾固、霍衡、陈仪负责。
荀贞捕拿邺赵族人用了半天,审案则只用了五天,两者都可谓神速,闻知处决赵然诸人的消息后,邺县再次沸腾,又一次的观者如堵。
不过他们很遗憾,因为没有在现场看到荀贞。
而就在这天晚上,荀贞、荀攸、刘备、程嘉、栾固等等诸人,趁着夜色,悄悄地出了邺县。
92 事了挂印江湖去(下)
自跟着皇甫嵩讨黄巾以来,这些年,荀贞或戎马倥偬、血战疆场,或治民理政、兢兢业业,总而言之,从中平元年至今,整整五年了,他几乎是一日不得休息,现而今办完了“捕灭邺赵”这件大事,虽说是逃亡之身,可在踏出邺县县城的那一刻,他却忽觉满身轻松。
月光下,他勒住马,转望身后的县城。
此时正当夜深,因了邺赵覆灭之故,邺县城中比之往日安静了很多。
若是在往日,即使是深夜,县中亦会有不少富户、贵家灯火通亮,饮酒作乐,而今晚,城中却漆黑一团,不见半点灯火,更不闻半点动静。风过耳边,带来的只有县中更夫敲更巡城的声响,因相距太远,入到耳中时也已几不可闻。
邺县的县人完全没有想到荀贞会在刑杀赵然诸人的当天便趁夜挂印出城,所以无论是郡吏、抑或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士子、百姓,皆无一人出来相送。
静悄悄的夜,银白的月光下,树木沙沙,往前看道路通向远方,向后顾邺县幽然沉寂。
“君侯,不舍得走么?”
这却是程嘉在与荀贞说笑。
荀贞笑了笑,收回目光,亦以调笑之言回答他,说道:“君昌,再多叫我几声‘君侯’听听!”
可以预见到,荀贞一旦沦为“江湖亡命”,那么他“颍阴侯”的爵位肯定是要保不住了。
程嘉、荀攸、魏光、栾固、霍衡、何仪诸人皆从在荀贞的近处,闻得荀贞此言,俱皆笑了起来。
魏光佩服地说道:“君侯不以功名为念,他人欲求封侯而不得,君侯却为了国事而弃‘侯’不惜,君侯真昂然大丈夫也!”
“前汉至今,得封侯者何止数百,而能为后人所记者却并不多,君侯今虽挂印远去,或许颍阴侯之爵亦将不可保也,但君侯之名,必能流於后世。”
说这话的是栾固,此言绝非阿谀之词,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继续说道:“固本乡野鄙人,而今得能从君侯行此大事,实固之幸也!”
荀贞展目夜空,上望云月,复远望前途,夜色茫茫,不觉有感,乃按剑言道:“公达、君昌,昔年九月,我赴赵国上任,今年九月,我辞魏郡,细思起来,我居赵、魏多年,却愧无功劳。不朽有三,德、功、言是也,今诛邺赵,虽不敢妄称‘功”,然读圣贤书,所学者何?无非仁、义二字!今诸君与我共灭邺赵,也算称得上有仁与义了!而今而后,可以庶几无愧了!”
诸人皆肃然应道:“是。”
“我有一诗,愿奉与诸君。”
诸人应道:“敢请闻君侯诗作。”
荀贞策马徐行,徐徐吟道:“人间无正道,宝剑久失鸣。诸竖厥词放,清直受侵凌。匹夫虽位卑,春秋有人评!”
这几句诗倒非是后世之作,而是荀贞在动手诛灭邺赵之前一时有感,吟诵得来的,本来最后还有两句:“满腹悲然气,独一怆然行”,但荀贞在刚才吟诵时觉得这最后两句不太适合眼下的气氛,所以就将之删减去掉了。
当有这最后两句时,整个诗的格调较为悲愤,而没了这最后两句,却颇显慷慨之气。
当今之世,虽然重五言诗而轻七言诗,但较之后世,五言诗其实也是刚刚起步,专业摆弄文辞的“诗人”尚少,见世的诗作大多浅显质朴,在文字、修辞上没有太多的讲究,荀贞的这几句如果是放在后世,当然是不值一提,但在眼下却因应景之故,却颇是得到了程嘉、荀攸等人的共鸣。
荀贞这首诗措辞简单,便是於毒也听懂了,——荀贞这次逃亡,把於毒也带上了,本来是可以不带的,但於毒没地方去,他又是被荀贞招降的“降贼”,荀贞一走,赵忠找不到荀贞,说不定会把他当做荀贞的“党羽”给咔嚓了,以泄怒气,荀贞是个厚道人,所以走前特地问了问他,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走,於毒自知身份,没什么可选择的,自然只能跟从荀贞。
荀攸低声吟道:“匹夫虽位卑,春秋有人评!”
前头开路的江禽、刘备因见荀贞等落於后边,遂拨马过来。
江禽说道:“君侯,咱们这就直去长沙郡么?”
“对。”
“要想隐匿行迹,那咱们路上得走的快点。”
路上如果走太慢,要是等天亮了还没出邺县的县界,那么荀贞等人的行踪以后就不好隐匿了。
荀贞点点头,说道:“便从你之言。”
江禽转马回去前列,刘备也想跟着过去,荀贞叫住了他,笑道:“玄德,你与我同行。”
刘备应诺,打马转到荀贞的马后,听到荀攸、程嘉、栾固、於毒等人低声吟诗,问之,乃知是荀贞新作,自少不了赞美两句。
江禽在前开路,关羽、张飞押后,赵云、典韦从行在荀贞左右,一行二百余骑催马驰奔,踏着夜色,往南方而去。
因为俱有骑马,而且几辆辎车都是数马轮换用,故此一路所行甚速,天未亮便出了邺县县界,——路上经过了几个野亭,荀贞没有出面,由江禽取出赵郡邯郸县开具的符传,顺利通过。
这个“符传”是戏志才在挂印离职时找邯郸令开具的,符传是吏民行止的身份证明,由县开具,没有这个东西,在帝国境内寸步难行,人少点还好说,奉上亭、关,可以偷过,如荀贞这样二百多骑,绝对是偷过不了的,所以得有一个正式的符传,以应检查所用。
符传上大多会记写下持此符传者的姓名、年龄、籍贯、仪表以及所载之物。
戏志才给荀贞办得这个符传自不会记写荀贞的真名、真实籍贯,名字、籍贯都是假的,籍贯伪造的是邯郸县,并给荀贞捏造了一个行商的身份。
荀贞随行的有七八辆辎车,辎车上大多是财货,其中有荀贞自己的,有程嘉、霍衡等人的,也有为了“行商”这个身份而专门备上的,装扮成行商却是不显破绽,至於那二百义从亦好说,当下世道不宁、路多盗贼,带着这么多财货出来,要是没有足够的武力保护才叫奇怪。
更而且,跟着荀贞南下的还有女眷。
为了合乎这个伪造的身份,——一个大行商出门,不可能只带男人,不带妾婢,所以荀贞不但带上了吴妦,还带了两个婢女。
总之,这个行商的身份是天衣无缝。
而之所以不用魏郡的符传,用邯郸县的,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天亮时,出了邺县县界,为不引人注目,荀贞等随便找了个偏僻无人的野地,借林木、山丘之隐蔽,休息了一天,入夜后继续赶路。
如此,夜行昼歇,两天后便出了魏郡地界,进入了司隶校尉部的河内郡。
入到河内,荀贞换了个符传,这个符传却是由戏志才特地遣人去巨鹿瘿陶开来的。
持此符传,荀贞等星夜南下,数日后入了河南尹境内。
河南尹是个官名,也是个行政区域名。前秦时,此地名为三川郡,前汉改称河南郡,入到本朝,因洛阳便在此地,光武皇帝遂又於建武十五年,将之改名为河南尹。
荀贞也是胆大包天,他一个逃亡之身,却居然敢从洛阳边儿经过,——便在前一天,他在路上听到了消息,京都已知他在邺县杀掉了赵忠近百族人之事,京城震动、议论沸腾,赵忠果然雷霆暴怒,正在求圣旨,欲治罪荀贞,不过虽然赵忠已在求圣旨,可毕竟圣旨尚未下,再则来说所谓“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可能反而越是安全的,因为根本没人会想到荀贞敢从洛阳边儿逃亡,所以在河南尹境内,荀贞等人却依然是顺风顺水,顺利地通过了。
河南尹早前曾归过豫州管辖,过了河南尹,便是颍川郡。
颍川是荀贞的“故乡”,人熟地熟,不过越是如此,越得谨慎小心,以免被人认出他的行踪来。在颍川郡境内的路途上,荀贞等人没有深入,而是沿着颍川郡西边的边界南行,用最快的速度,只用了两天就穿过了颍川,进入了荆州南阳郡。
入到南阳,离长沙便不远了,从南阳继续南下,过江夏郡,再过南郡,便是长沙郡。
1 风物迥异江南地
荆州地处南北之间,南阳郡在荆州最北边,挨着颍川郡,可算是荆州境内的“北郡”,也算是中原地带了,兼之又是帝乡,人文荟萃、经济发达,一向来都是帝国有数的大郡之一,在南阳郡境内时,荀贞尚未觉得与北方有太大不同,但越往南行,南北差异越是明显。
首先自然是口音上的差异。
冀州与豫州也有口音之差,但好歹荀贞还能听懂大部分的冀州土话,可江南的土话,荀贞却是大部分都听不懂,如闻天书,好在他对此早有准备,选带的义从里有早年在江南待过的,倒是可以做个“翻译”,——固然有“洛阳正音”的官话,但除了当官做吏的和一些读书人,寻常老百姓又有谁会去学这个?
其次是地理上的不同。
较之北方,江南丘陵多、河水多。入南阳之后,一路南下,渐丘多水多。
再次是风俗上的不同。
士子、儒生还好点,乡野百姓的衣着打扮、日常吃用,以至给孩子取名的习惯,和北方均有不同。
再一个,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文化、经济上的差异。
南方的文化、经济本是远不如北方的,直到前汉之时,“楚、越之地”还“地广人希”,连“城郭邑里”都没有,“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地深昧而多水险”,“人迹所绝,车道不通”,林木之中多蝮蛇猛兽,每到盛夏,因为地气卑湿之故,“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乃至南人的寿命都因此而受到影响,不如北人寿长,“江南卑湿,丈夫早夭”,早夭的男丁所在皆是。
待得入到本朝以来,一则因为帝国的都城迁到了中原,离江南离得近了些,再则也是北方的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国家遂加大了对南方的开发,从而使江南的经济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不过虽然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在发展上却还是不均衡的。
有的州郡发展较快,有的州郡发展较慢。
好点的是,荀贞这次来到的荆州是江南诸州中发展较快的一个。
早在安帝永初年间,荆州和扬州已开发得很好了,逮至如今,二州境内的一些郡县更是可称富庶,虽和北方相比仍有不足,但因为没有受到“黄巾起义”太大影响的缘故,从某种程度而言,较之北方,此时的荆、扬之地反而成为了“沃野万里,民富兵强”的一片乐土。
当然,所谓“沃野万里,民富兵强”,也是相对而言,一是相对此二州在开发前的情况而言,二是相对北方受到战乱严重的州郡而言,要论经济、文化的底蕴,还是较北方为逊的。
时已九月底,北方在这个季节天气已然凉爽,而江南之地却与北地不同,倒也不是酷热,而是湿热,行坐马上,在太阳底下赶不了多久的路,衣甲就被汗水浸湿,一旦浸湿,就不易干。
“君侯,我闻江南多雨,我等入荆州以来,雨水没逢上几场,只是这天气实在让人受不了。太史公云‘江南卑湿’,果然不假。”
程嘉敞着衣襟,骑着马跟在荀贞身边,掂起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
司马迁的《史记》在前汉时名为《太史公书》,本朝桓帝年间被定名为《史记》,在前汉的时候,因为此书涉及宫廷秘事,故此是不对外流传的,本朝以后,虽得以传播,但所传播的版本仍然不全,是经过删改的,不过如“江南卑湿”这样无关秘事的语句倒是没有在删改之列。
前世之时,交通便利,荀贞天南海北地着实去过不少地方,可在他的印象中,后世的江南虽也潮热,却似尚不如现在,——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和前世隔得太远了,记忆出现了偏差。
穿越到这个时代至今,恪於客观条件,除了从军去冀州之外,荀贞少有远行,因而,虽然江南潮热,虽是逃亡之身,但他的兴致却很高,扬鞭前指,说道:“过了随县,再往前就是江夏了。我久闻云梦泽大名,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托今日‘亡命’之福,却是终於得偿所愿。”
云梦泽与巨鹿的大陆泽俱为“九泽”之一,随着时光的流逝,沧海桑田,大陆泽消失於后世不见了,而云梦泽则变成了洞庭湖,不过比起后来的洞庭湖,此时的云梦泽浩瀚无边,先秦时期,其范围周长近千里,便是时处汉末的当下亦有数百里周长,横跨江夏与南郡两个郡。
荀贞在前世读书时,着实见过“云梦泽”三字不少回,常惜不能亲眼目睹“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壮景,而今有了机会,兴致勃勃。
程嘉、荀攸等人虽不能体会他的心情,但因为他们多是中原人,以前甚少见到大海大泽,所以倒是不妨碍他们与荀贞一样对云梦泽充满期待。
荀攸笑道:“昔从君侯讨黄巾,在巨鹿观看过大陆泽,已令我惊叹,听说云梦泽远比大陆泽为大,也不知更是何等壮美!”
说话间,前边一骑奔驰而来。
却是被派去前头打探道路的义从。
这义从以前来到江南,知晓南音,所以被派去前头打探路况。他驰至荀贞近前,勒了下马,随即单手控缰,驾着马漂亮地转了个圈,从迎面对驰变成了与荀贞并驾齐驱。
“君侯,前边有个野亭,过了那亭,再前行十余里,便是江夏郡界内了。”
“亭上可见我的画像了么?”
所谓“亭长可见我的画像”,荀贞说的自然是可有见到朝廷通缉他的文书。
这个义从摇了摇头,说道:“未曾见有,不过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我与那亭中的亭父闲聊,他听我的话里带有北人口音,於是问我可知南匈奴反叛一事。”
“南匈奴叛乱?”
“是,那亭父说,昨天有一拨北来的商贾夜宿在了他们亭中,他是听那拨商贾说的。”
“因何叛乱?”
“说是南匈奴内乱,休屠、左部集众十万,杀了南匈奴单於,遂另立单於,反叛作乱,与白波贼合,寇河东。”
荀攸、程嘉、刘备、栾固诸人在旁闻之,不觉尽是叹息。
南匈奴是匈奴的一支。本朝建武年间,匈奴地区发生了严重的天灾,“连年旱蝗,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太半”,同时,匈奴内部又出现了权力之争,遂於建武二十四年分裂为南、北二部,南部的呼韩邪单於向汉室称臣,率部众迁徙到了塞内,遂为南匈奴。
南匈奴内附后,本朝效仿前汉宣帝时的故事,给南单於了很高的优待,“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同时派“使匈奴中郎将卫护王庭”,对其加以限制和监督,又每年都赏给南匈奴巨额的财货,南匈奴成了汉家实际上的“属国”,自此承担了为汉室防卫北疆的任务,从此之后,北疆的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西河诸郡都有了南匈奴的部落居住。
南匈奴在防范北匈奴的南下侵扰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匈奴内部又起了矛盾,大约从顺帝永和年间起开始内斗不断,并时有反叛之举。
去年,前中山太守张纯反叛,率鲜卑寇边郡,朝廷诏发南匈奴兵,配幽州牧刘虞讨之,南匈奴的历代单於多是顺从汉室的,因而南匈奴单於奉诏遣左贤王将骑诣幽州,但南匈奴的族人中却有不少担忧南单於会发兵无已,於是今年三月,休屠在攻杀了并州刺史张懿之后便与南匈奴左部合,又两部合力,攻杀了南匈奴单於。
——休屠是匈奴的一个部落,但和南匈奴并无统属的关系,追究其来源,事实上,休屠远比南匈奴更早地归附汉室,前汉武帝、昭帝时有个名臣叫金日磾,此人早先便是休屠的王子。
依照匈奴的继位制度,单於死后,应由左贤王继位,南匈奴的左贤王现领兵在外,那么就该由当时的右贤王於扶罗继位,可於扶罗却是死去的单於的儿子,作乱的南匈奴部落害怕於扶罗因杀父之仇而实行报复,故而再叛,干脆另立了一人为单於。
另立的这个单於名叫须卜骨都侯,须卜氏虽是“国中名族”,是匈奴的名族,却是异姓,非为王族,其实是没有担任单於的资格的,既然资格不够,那就不足以压制各部,因看着中原兵乱,南匈奴甚是眼馋,因此便再次反叛,入侵内地,於前不久和白波军合兵,入寇河东。
南匈奴内乱、老单於被攻杀一事,荀贞等人是知道的,当时他们还在魏郡。
早在当时,程嘉、荀攸就判断:老单於一死,南匈奴或将生乱。
现在看来,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匈奴休屠是边地骁悍的劲兵之一,多年后郑泰“吹捧”董卓,有过“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皆百姓素所畏服”之语,而今休屠、南匈奴并叛,无疑是给本就动荡不已的帝国北地雪上加霜。
荀贞回首北望,入目见青山远树、河网如织,却是望不到战火纷飞、愈演愈乱的北地州郡。
荀贞等人俱是心存国事之人,因了这个突然其来的消息,顿时没有了之前行游云梦泽的兴致,刘备家在幽州,对休屠、南匈奴各胡较为了解,更是嗟叹连连。
虽说较之中原、北地,江南算是平稳,但却也贼乱不断,沿途县、亭把管颇严,待到了前头这个野亭,自有程嘉上前出示符信,顺利过关之后,一行人快马加鞭,当天便出了南阳郡,入了江夏郡,於江夏郡内行得三四日,前头就是云梦泽。
虽无了观赏云梦泽风光的心情,借着泛舟横渡之际,荀贞却还是饱了一番眼福,立在舟头远望,只见四面皆水,浩浩渺渺,不见边际,极目远眺之,水天一色,波涛中偶有渔船出没。
连日来的潮热之气,也被这清凉的水气扑散。
行舟数日,上船时在江夏郡,下船时已到了南郡。
再往前就是长沙郡了。
下船前行不到十里地,前头又有一亭。
过去打探的义从很快拨马转回,程嘉抬眼望之,看了片刻,笑对荀贞说道:“君侯,你的相貌形态怕是已经挂在前头的亭上了。”
刘备问道:“缘何如此说?”
“你看那打探归来的义从,按刀引辔、疾驰如飞,去时从容而归来迅捷,不是见了君侯的相貌在亭上,又还能是为何故?”
——
1,於扶罗。
於扶罗的孙子刘渊即五胡十六国时期“前赵”的开国君主,灭亡了西晋。
2 佳妇何人陈家女
颍阴县,高阳里。
荀氏宗族聚居之地。
荀绲家中。
月余前,荀绲忽得急病,本只是吃坏了肚子,吐泻之症,却不知怎么,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抵抗力大不如前,却竟病来如山倒,久治不愈,渐成沉疴,连着换了好几个名医,俱皆束手无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早时,头脑还清醒,到了如今,整日昏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上个月,荀彧就向太守告假,归来了家中,与兄长荀衍、荀谌等日夜伺候在荀绲的床前。
荀爽为了避党锢之祸,昔日流落在外多年,与家中的几个兄长本就很久未见,这才回来没几年,荀绲又病重,他兄弟情深,因此也从州府里回来,陪伴荀绲。
荀绲是荀氏的家长,虽然说他平时的为人处事在一些“正直君子”看来,有时“未免太过圆滑”,不够秉道直行,比如他因为“忌惮宦官”而不得不答应故中常侍唐衡之请,为荀彧娶了唐衡之女为妻,这件事在当时就颇引起过不少的非议,可在这个宦官弄权、士人受挫的当下,又有几个秉道直行的正直君子能得善终?况乎他身为一族的族长,即便他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族人考虑,故而如荀贞、荀彧这样的族中之“年轻俊才”们却都是能理解他的苦衷的,也都深知这么多年来,要非他在族中支撑,颍阴荀氏恐怕早就倒在了党锢之祸中。
党锢之前,荀氏就是州郡名族了,族中出仕为朝堂二千石、千石的为数不少,如荀衢的父亲、从父便都是二千石的郡守国相,如荀氏八龙中有好几个都是地方的县令长,可因了党锢,却或被囚禁至死、或逃亡在外、或被罢黜在家,一时间荀氏元气大伤。
与荀氏交好的亲朋故友,如李膺等等,也纷纷或被下狱死、或被禁锢废黜。
当此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时,是荀绲顶了上来。
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他於委屈中求生存,终熬到了云开月明、党禁开解。
荀爽、荀彧、荀贞等凭仗个人的名声、才干,抓住时机,相继得到了朝廷、州郡的重用,前途显然是一片光明,荀氏显然是复兴在望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一病不起了。
他没病的时候倒也罢了,他这一病重不起,高阳里的荀氏族人忽然觉得没有了主心骨,一个个面带愁容,挂忧他的病情,便连里中的族里孩童也受此影响,没了往时欢快游戏的劲头。
而又在这个时候,许仲、荀成、辛瑷等率众归来,带来了荀贞将要捕灭邺赵的消息,可以想象,这对荀氏族中不知情的族人们来说该会有多大的震撼。随后不久,邺赵覆灭的消息便传到了颍阴,又没过太久,就在前几天,县寺里又传来了诏捕荀贞的文书。
现任的颍阴令是士族出身,和故往的历任颍阴令一样,对颍阴本县的大士族荀氏向来是礼重十分,在得到这道文书的当天,便亲自来到高阳里,造访荀爽、荀衢、荀彧等人,向他们出示了这道诏书,并宽慰他们,对荀爽说道:“公族乃海内名族,清名天下知,料必不会被牵涉入此事中。诏书上也写了,只捕故颍阴侯一人,与公等无关。荀公,还请你放宽了心。”
“故颍阴侯”云云,却是因为诏书中削去了荀贞颍阴侯的爵位。
诏书里给荀贞定的罪名是:“擅杀”。
擅杀者,未经朝廷批准而擅自行诛杀之事。
这个罪名说大很大,说不大也不大,想来应是袁绍、曹操等人为荀贞活动得来的结果。
荀贞在捕灭了邺赵后,逃亡之前,修了数封书,命人送去给袁绍、曹操、何顒等人。
袁绍诸人接信无不吃惊失色,谁也没有想到荀贞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赵忠的族人下手,不过吃惊之后,他们随即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阉宦势力的绝佳时机,袁绍素有诛宦之志,那么索性就拿此事当个投石问路的石子,来试探一下如果此时与阉宦交锋,士族会有几成胜算,因而,他全力活动,说服了何进,联手朝中诸多的公卿大臣,极力为荀贞奔走,据理力争,最终,使得荀贞只得到了一个“擅杀”的罪名。
话说回来,荀贞之所以能只得到一个擅杀的罪名,其中固有袁绍等人之力,但也是他自己办事谨慎仔细。
从捕邺赵族人起,到审案,再到定罪,除了最后杀人之外,整个的一套过程完全合乎程序,而且所有的罪名都是查有实据,并且在抄了邺赵的族产后,他分毫未取,悉数纳入到了郡府的府库里边,——邺赵族中存在着严重的占訾不实的情况,依照汉律,凡是在上报家訾时不实的,比真实家訾数额少的,不但会对之作出一些惩罚措施,而且多出的家产全部要予以充公,事实上,每当这个时候,往往都是郡县吏员发财的时候,所谓发财无过抄家时,但就算在这个时候,面对着邺赵堆积如山、何止亿万的家訾时,荀贞却也没有动心,一概不取,他如此的谨慎自洁,赵忠自然抓不到他什么把柄,虽满腔怒火,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向袁绍等让步,只给荀贞定了一个擅杀之罪。
若是放在中平元年前,只一个擅杀之罪肯定是不够的,奈何现今兵乱处处,贼兵四起,羌胡叛乱,今天子虽然宠信宦官,欲以宦官对抗士族阶层,当此之时,却也不能不再次大批启用士人,以求能够将这此伏彼起的乱局平定,由是之故,宦官们亦不得不稍稍向士人退让。
如果说中平元年前,宦官与士人之间是一面倒的形势,随着黄巾之起,士人渐渐有了与宦官抗衡的能力。
这道诏书的下来,不管对荀贞,还是对袁绍,都可谓皆大欢喜,对荀贞来说,罪名不是很重,可保宗族不会受到追究,对袁绍来说,他试探出了士人现在的力量比起往昔有了很大的增幅。
不过,虽然说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毕竟是“擅杀”之罪,如要追究的话,那就是无视朝廷纲纪,少不了要被“槛送京师”,一到京师,那就是到了赵忠的地头,即便有袁绍诸人的看顾,想那深牢大狱里头,随便弄死个人也是轻易的,所以说,荀贞却还是得继续逃亡江湖。
颍阴令只从诏书上看到荀贞挂印逃亡了,不知道荀贞回来了没有,想起前些时听说荀成、辛瑷等带着大批的义从归来,踌躇了片刻,试探地问道:“荀公,不知故颍阴侯今在何处?”
荀爽苦笑一声,心道:“当年我与贞之初见,觉他甚为英武,喜我荀氏又出一千里驹,却不意他竟办下这等大事!”如实地答道,“贞之自从皇甫将军讨黄巾之后,多年来为吏冀州,未尝归家,族中与他只有书信来往,却与县君一样,也是不知他现在何处。”
荀爽是个君子,颍阴令觉得他应不会欺瞒自家,听了他的回答后,大放其心,脸上不觉一松。
颍阴令虽是士人出身,礼重荀氏,可他同时也是朝廷命卿。朝廷的诏书下来了,他不能置之不理,可荀贞之所以被朝廷追捕是因为他捕灭了邺赵,於士人来言,这是惊天动地的忠义壮事,若是荀贞逃在了家中,他却也无法捕拿,如此一来,公私不能兼顾,便成两难。
到得最后,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仿效当年受命捕拿范滂的征羌令郭揖,“出解印绶”,提议和荀贞一块儿逃亡。
可这一旦逃亡,那就是遥遥无期了,谁知要逃亡到何时为止?所以,他是很不情愿的。
还好,荀贞“知情知趣”,没有回来。
他见荀爽面带忧色,忙转复容颜,肃容劝慰说道:“我与故颍阴侯虽未曾谋面,然久闻人言,亦知他英武慷慨,知交甚多,……荀公,你不必担忧,如今故颍阴侯做下这等忠义美事,试问天下谁不知其名也?莫说他知交甚多,便是无一友朋在外,料来也应是无碍,以吾度之,以他今日之名,其所到处,必是士人倾家相迎,公岂不见昔张俭事乎?”
荀爽是个厚道君子,叹了口气,心道:“如为张俭,还不如遁入山野。”
在对待张俭的看法上,他却是与荀贞一致,皆对张俭因他一人之故而连累无数士族,导致“州郡为之残破”而不以为然。
送走了颍阴令,荀爽命将荀成召来。
荀成早前在颍阴周围买了不少地,建了几个庄子,许仲等率领义从归来后,便将大部分的义从分成数部,由许仲、辛瑷等带着分别住进了包括西乡庄子在内的这几个庄子里,此外,许仲分给荀成了百余精锐,由荀成带着住到了高阳里中。
县外由许仲、辛瑷等负责,日夜巡弋,凡见着陌生的脸孔,便上前巧言盘问之;里中便由荀成负责,亦是日夜巡逻里内。内外兼顾,唯一的目的就是:以防赵忠遣派死士行刺。
辛瑷、许仲在县外,不好召来,所以荀爽只召了荀成来。
待得荀成来到,荀爽、荀衢、荀彧等又细细问了荀贞打发荀成等回来时都说了什么话。
其实,荀贞说的那些话,荀成在回来的当时就一五一十地向荀爽等人禀报过了,此时再问,不过是求个安慰。
荀衢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没有想到,贞之这么个稳重谨慎的人,却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前途似锦,却怎么自误前程?”
荀衢、荀爽、荀彧不知道宦官的覆灭就在这么几年里了,所以不知道荀贞为何会去诛邺县赵氏,就算是为了得名,在他们看来,也不必如此激烈,这么干完全是自误前程,和荀贞之前稳重踏实的行事风格判若两人。
荀彧默然无语。
荀绲眼看已经是病危了,荀爽、荀衢、荀彧不敢将此事告诉他,实际上,他们就算是想将此事告诉荀绲,以荀绲现在常陷昏迷的状况,也不一定能听得到。
荀爽想到了荀绲病危之事,心道:“三兄病危,贞之又做下这等得罪常侍之事,族中怕将会出现不稳。”
想到此处,他收起担忧,望了望室外,从容说道:“文若,你去给我取《易》来……。”说着,慢慢地从坐席上站起了身。
荀衢、荀彧莫名其妙,相顾一眼,荀衢问道:“阿叔要《易》做什么?莫不是要为贞之卜筮?”
“卜什么筮!”
“那是要做什么?”
“今日阳光正好,风和日清,我自是要去院中树下读书。”
这会儿是在荀爽的家中,他院子里临着窗有一棵大树,枝叶茂密,遮掩荫影下来,此时天不凉亦不热,若坐於树下读书,自是甚为惬意。
荀衢性子急,听得此话,顿出口抱怨:“阿叔真是好性子,这个时候还能坐下来看书!”
“读《易》有何不可?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圣贤如孔子,尚韦编三绝,况乎我等?一日不读《易》,我便如有所失啊。”
“阿叔!贞之……。”
“贞之被捕住了么?”
“……这倒不曾,阿叔又不是不知,他一诛了邺赵便立刻离开了魏郡,乔装而行,便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何况朝廷?”
“贞之未被捕住,那么可是赵常侍要罪我宗族了么?”
“县君刚把诏书示给我等看,无关我宗族之事。”
“贞之又没被捕住,又无关我宗族事,你为何闻我读《易》大惊小怪?”
荀衢哑然,呆了呆,说道:“阿叔就不担忧贞之么?”
“贞之是个聪明人,从他一诛了邺县赵家,当即就挂印离郡,潜入江湖就可看出,他对此事必是早有深思,肯定是有后路的,有何担忧?”
说不担忧荀贞是假的,但荀绲病危,他做为族中现今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如稳不住阵脚,族人肯定会在听说了荀贞捕灭邺赵之后而不安,一旦不安,可能就会出乱子,所以他必须稳住。
荀彧沉吟说道:“诏书上虽没有罪我宗族,但赵常侍权重,素来跋扈,他的宗族几被阿兄所灭,阿叔,族中却不可不防他。”
荀衢说道:“你的意思是?”
“赵常侍也许会遣派刺客来我族中行凶闹事。”
荀爽说道:“贞之对此早有预见了。你看看县城内外、高阳里内外,贞之派回家里来的那些义从到处都是,把这里护得固若金汤,有何之惧?”他笑对荀成说道,“有仲仁在,汝等便不必多忧。”
荀成在军中多年,久经征战,比起他离家之时,精干勇武了很多,沉声说道:“但有我在一日,必不会使高阳里遇乱。”
荀爽笑道:“这就行了!……,文若,去给我取书来,仲仁,我这坐了半晌,腿脚有点麻酸,你跟我出来,给我捶打捶打。”
荀彧、荀成应诺。
出到室外,荀爽又吩咐荀衢,指着院门,说道:“去把院门打开,通通风。”
荀衢应诺。
院门这一大开,任何一个路过荀爽家门外的人都可以看到荀爽斜倚在窗前的院中树下,揽卷读《易》,荀衢、荀彧侍立其后,荀成跪在他的脚前为他捶腿,颇是一副优哉游哉的画面。
自此日始,除探看荀绲的病情外,荀爽日日在家闲居读书,他的这份镇定自如,不觉影响到了荀衢、荀彧、荀成,亦影响到了荀氏族中别的人,即使在得知了荀贞捕灭邺赵的惊天消息后,荀氏族中也没有出现大的不安和骚乱。
荀贞没在家里,家中只有陈芷、迟婢、唐儿几个女流,在荀贞捕灭邺赵的事情传开后,荀衢担忧她们会惊惶,每隔几天都会来一次。
陈芷、迟婢、唐儿诸女虽然在许仲等人的密切保卫下,但迟婢、唐儿却如荀衢所料,依然惊惶失措,害怕担忧,可陈芷却行事如常,至少在当着外人的面时,她混若无事。
最早时候,荀衢还想安慰陈芷两句,却不意陈芷毫无惧色,她慨然说道:“夫君如无事,则妾待其归家,夫君如获罪,妾则与同赴犴狱,何所忧也?”
荀衢啧啧称奇,私下里对荀彧、荀成说道:“我等还不如一女子妇人!贞之真娶得佳妇。”
要说起来,陈芷的年纪比迟婢、唐儿都小,平时看不出来,现在却看出来了,在处事上她远胜迟、唐儿女,反过来由她这个做主母的时不时地宽解她两人。
3 谁人不知荀贞之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蓝天白云。
虽已入十月,天色尚热,尤其是江南州郡。
这一日,长沙郡益阳县境内的道上来了几股人马。
最先一股人数较少,约有二三十人,俱是佩刀挎箭的骑士,一个个精气神外露,状貌剽悍,眼神动处,透出股凌冽的气势,一看就是见过血的猛士。
路边有个野亭,亭长正坐在亭舍门口晒太阳,瞧见了这股骑士。
如今贼乱处处,江南诸郡虽不及北方混乱,可也是贼兵不断,这么二三十个剽悍的骑士经过,按理说,足够该引起亭长的警惕了,可这亭长却只是扫了这股骑士几眼,便就罢了,压根没有起来过去拦路询问的意思。
这却倒不是他畏惧,而是现如今的长沙太守孙坚威名赫赫,自其上任以来,几场血战过后,只旬月之间,就平定了郡内拥众万余的区星之乱,郡中震服,郡内的大盗、贼寇无不外逃,一时间竟是郡内晏清,不止如此,他还带兵出境,先后征平了零陵、桂阳两郡的叛军。
如此赫赫的战功之下,莫说区区二三十骑,便是数百骑又能如何?
是以,虽见到了这数十骑的轻剽骑士,这个亭长却不以为意。
况且,这个亭长久在亭长之位,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颇具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这数十个骑士必是哪个大势族家中养的义从,因为一则他们的衣甲、兵器、坐骑俱皆精良,而且款式、鞍辔一致,二则行进中层次分明,极具军旅之风,虽只二三十骑,却给人以沙场行军的一往无前之气势,这样的骑士,绝非是盗贼之类,不是精锐的汉军,便只能是大家豪族的义从。
“说起来,虽然郡中大族养有义从、族兵的不少,但这样精锐的义从,近些年来,我也只在府君那里见过啊!想来这应是外来的吧?”
这个亭长这样想着,转目往这股骑士的来路看去,又心道:“刚才在快到我亭舍时,这股骑士里有一骑转马奔回去了,如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去给后边报讯的,也就是说,这股骑士只是开路的,后边应该还有,……只是却不知是何州何郡的大族子弟来到了我长沙?”
等不多时,他遥遥望见那股骑士的来路上,烟尘四起。
又等了会儿,果然又有一队人马渐行渐近。
这队人马和上一队已经远去的骑士不同。
一个是人数上远比上股骑士为多,粗略看去,差不多得有百余骑。
再一个是骑士之外,队伍中还有七八辆辎车,好几个高冠黑衣、长袖飘飘的门客。
骑士、门客倒也罢了,那几辆辎车似乎并非全是用来乘人的,行在道上,大部分的车轮都吃土甚深,像是装的有沉重货物。
这个亭长迟疑了下,心道:“莫非不是哪家的大族子弟,而是来我郡行商的商贾?”
而今世道不宁,行商在外,多带些护卫也是正常,而且现今的大商人虽然地位不高,可因豪富之故,却也是养得起精勇义从的。
大家子弟也好、行商也罢,二三十骑可以放过,百余骑却不能不上前问一问了。
老实说,这个亭长也没有想到跟着会出现百余骑之多,不过有孙太守在,便是多了这百余骑也只是一碟小菜,他懒懒地站起身,拍了拍亭舍的院门,把院内的求盗、亭卒叫了出来,说道:“你们去问一问,看他们是干什么的,来我郡是访友、还是行商?”
说着话,这股大队车骑已至亭舍前头,很明显,他们懂得规矩,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慢慢地停靠在了路边,等着这个野亭的亭长等过来查问。
这个亭长一边吩咐求盗、亭卒,一边漫不经意地转望向行到近处的辎车,刚好辎车的车帘被风吹开,车中有两个面孔一闪而过,很快,车帘就被拉回去了。
两个面孔中有一个是女的,甚是妖媚,可这个亭长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尽管车帘已被拉住,他的目光却忘了收回,脑海中尽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个男子的相貌。
“亭长,怎么了?”求盗问道。
这个亭长“啊”了一声,忙收回目光,却又下意识地往亭舍门内的榜上望了眼。
求盗和两个亭卒打算下去查问这队人马。
这个亭长却拦住了他们,笑道:“罢了,罢了,瞧他们也不似盗贼,哪儿有盗贼会在见到亭舍后主动停下的?……看,来了一人,应是来呈送符信的吧。”
车、骑队中,一个门客缓缓策马行了过来。
这个门客相貌极是丑陋,个头亦不高,然踞坐马上,顾盼间,却颇有一股雄豪之气。
他行至亭舍门外,下了马,取出一物,呈给迎下来的这个亭长,却正是通关过境的符信。
这个亭长展开符信,看了几眼,见是由冀州一县开具的,这队车骑人马却是归冀州此县的一个行商所有,来长沙是路过,他们的目的地是交州。
交州即后世的广西、广东、越南北部一带,此州虽然人文不昌,蛮夷众多,然却物产丰富,明珠、翠羽、犀象、玳瑁、异香、美木之属应有尽有,且产美酒,苍梧郡的清酒天下知名,冀州离交州虽远,但为了赚钱,不辞千里行商前去却亦不足为奇。
这个亭长点了点头,把符信还给短身貌丑的门客,笑道:“远客迢迢而来,路上辛苦了。再往南行,过了零陵郡,便是交趾地界了。”
门客笑道:“往年时,我家家长倒是常至交趾,中平元年黄巾起后,因为路途不靖,又闻交趾亦是大乱,因而断了几年未曾再来,后闻得贾公为交趾刺史,斩贼定境,百姓以安,而北地州郡的贼乱亦渐平息,遂振车骑复来,只不知现在交趾的情势如何?”
“贾公”,说的是贾琮。
中平元年,交州亦起了大乱,屯兵反叛,执刺史及合浦太守,其渠帅自称“柱天将军”,朝廷因特令三府精选能吏,有司举贾琮为交趾刺史。贾琮字孟坚,东郡聊城人,任过京兆令,在任有能名,他到了交趾后,先移书告示,招抚荒散,蠲复傜役,待稳定住了局势,然后兴兵,一举诛斩掉了反兵、贼寇中有大害的渠帅,又简选良吏试守诸县,一年不到,交趾的形势就安定了下来,地方为之歌:“贾父来晚,使我先反,今见清平,吏不敢反”。贾琮在交趾了三年,政绩“为十三州最”,也即十三州中排名第一,去年被朝廷征拜为了议郎,前天刚传来消息,说他又被朝廷拜为了冀州刺史,——故冀州刺史王芬谋废今天子不成,反被今天子征召入京,他恐惧非常,疑为事泄,便在朝廷发下捕拿荀贞的诏书后自杀而死了。
长沙离交趾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零陵郡,这个亭长对交趾的情势倒是颇为了解。
他笑答道:“贾公在任三年,交趾因之为安,巷路为之作歌。贾公去后,继任的刺史名讳李进,乃是交趾本州人,早年曾为我荆州的武陵太守,在任九年,政通人和,朝廷赐钱二十万。去年到任交趾之后,我闻他颇重教化,武功或不及前任贾公,文治却是相差不多。”
武陵郡挨着长沙郡,在长沙郡的西边,李进在武陵当过九年太守,难怪这个亭长很了解他。——说起本朝以来的江南经济、文化发展,离不开历代出仕江南的良吏,李进因政通人和而得朝廷赐钱二十万,贾琮因定境安民而政绩为十三州最,本朝初年,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东莱人李忠久任丹阳太守,在丹阳太守任上时亦尝因垦田增多、户口增加而政绩为天下第一。为吏一地,造福一方大约即是如此了。
门客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与亭长话别,这门客转回车骑队中,不多时,车骑队伍徐徐启动,继续南行。
这个亭长目送他们走远,若无其事地坐下身子,重坐回到了地上。
求盗却是觉得奇怪,往常也没见这个亭长这么好说话,忍不住开口问之。
这亭长搪塞了两句,只说道:“你没见这队车骑人多势众,适才那来呈符信的门客相貌虽丑,却自有豪气,可见其家长必非寻常人,他们虽是外来之客,却也不可轻辱之,好言好语地和他们说两句,打发走了,也省的我等的事儿了。”顿了顿,又道,“方才那车骑队中有辆辎车的帘幕被风吹开,露出两个人脸,你们可看到了?”
求盗和两个亭卒皆道:“方才只顾听亭长说话,未曾看到。”
这个亭长暗松了口气,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求盗问道:“怎么?”
“我却是看到了,那车中的女子,似是婢女打扮,着实美艳。”
求盗和两个亭卒会意地笑了起来,由着他这个话头,说起了荤话。
这个亭长跟着笑了几声,心中想道:“如我看得不差,那辎车里的男子分明就是追捕文书上的颍川荀贞。甚么去交趾行商?依我看,此必是往交趾避祸去的!唉,赵常侍权倾朝野,而荀贞却竟敢捕灭他的宗族,实忠义之士也,别郡我不知道,从捕拿他的诏书下来至今不过两天,我益阳县内却已经是四处都在传他的美名,我虽只是个小小的亭长,却也知义,尽管认出了是他,但不能说也,不能说也,只望他这一路南去,运气能好一点吧!”
他在试出求盗和两个亭卒没有看到荀贞后,连这几人都没有告诉,却是因为这求盗和两个亭卒与他的关系虽不错,可毕竟事关重大,万一有人贪图赏赐,走漏了消息,恐会对荀贞不利。
要知道,荀贞随行的骑士固然不少,到底还是不能与“本郡孙太守”的数千敢战义从相比,
一旦被“孙太守”围住,也是个麻烦的事情。
这个亭长虽然仅是斗食,却是个义士,而由此却也可看出荀贞而今的名头之盛,便是连离魏郡千余里外的一个乡下亭舍的亭长也敬重他的“忠义之举”。
话说回来,这个亭长之所以能认出荀贞,却是多亏了赵忠。
当下追捕逃犯,只有画图为像,有时候图画不一定准确,可这个亭长之所以只一瞥眼间就认出了荀贞,乃是因为赵忠对荀贞恨之入骨,故此在画像上大下功夫,务求与真人一样。
诏捕文书上的画像与荀贞极像,这固然是给荀贞带来了麻烦,可往好处想,诏捕所到之地,却也等同是在给荀贞打广告。
因为帝国疆域广阔之故,加上现今贼乱、阻塞道路的原因,便是相邻两州之间,有时消息传递得也不快,更别说如冀州、荆州这样相隔数千里的距离了,可现在倒好,因了赵忠不要命的推动,朝廷的诏捕文书下达到各州各郡的速度堪称极快,却是无论远近,只要道路能行,便全都限期传到,结果就搞成了所到之处,人皆尽知荀贞诛了邺赵,有传言说赵忠为之吐血。
赵忠为之吐血了没有,谁也不知道,可如果赵忠知道他搞的这个捕拿荀贞的诏书反而等同於给荀贞打了广告,却可以肯定,他必定是会吐血的了。
这且不说,却说荀贞。
荀贞在得知他已被朝廷追捕、又听闻义从说相貌与他真人极像之后,一方面因为诏书只捕他一人而放下了心,不再担忧宗族了,另一方面为了安全起见,也不再骑马,而是改为了乘车而行,虽是如此,却也仅仅过了长沙最北边的罗县,刚入益阳县境不久,便被方才的那个亭长因缘巧合地认了出来,不过,过了益阳就是长沙郡的郡治临湘了,到了临湘应就无恙了。
4 将近临湘桃花盛
江南的经济首数荆、扬。
不说扬州,只说荆州,荆州的经济则又以南阳、长沙为重镇。
南阳郡挨着颍川郡,实际上算是中原地带,也就是说,除掉南阳之外,长沙的经济在荆州实为一枝独秀,这一点从长沙郡的户口人数上就能看出,荆州人口最多的郡是南阳,盛时二百余万口,其次便是长沙,盛时百万人口。
不过虽然如此,江南的经济毕竟底子薄,也就是从本朝起才开始快速发展起来的,故此与北方,尤其是中原那些历史悠久的名郡,例如颍川比起来,却还是大有不如。
颍川郡盛时人口约百五十万,比长沙郡多一半,颍川郡有十七城,长沙郡有十三城,县城的数目也比长沙郡多,可若论起辖地大小,却远比长沙为小。
长沙的面积是颍川的好几倍,——事实上,现在的长沙还是变小了,早年的长沙郡更大,前秦时置三十六郡,当时长沙郡便是其一,那会儿的长沙郡占地千余里,面积几乎相当於后世的整个湖南省,可以想见其大,不过后来随着长沙郡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多,遂慢慢地被析分出去了许多地域,只从本朝以来,百余年间先后共在江南析分了七个郡,而长沙郡就占其三,因此较之往昔,长沙郡的面积小了很多,但与中原的大多郡国相比,却还是个巨无霸。
因而,虽说过了益阳县就是长沙的郡治临湘,实际上两县之间仍相隔颇远,约二百余里,——这要放在颍川,二百里地,已是颍川最南与最北的距离,也差不多是最东与最西的距离了。
“太史公云‘江南卑湿’,诚不我欺,又云‘地广人稀’,亦果然如是。”陈仪甚是感叹。
程嘉比陈仪更感叹。
魏郡的大小与颍川相仿,大概比颍川大一点,可相差不多,赵国地界窄小,比魏郡和颍川尚且不如,一个长沙,足能绰绰有余地容下这三个郡国,陈仪、程嘉当然少不了感叹一番。
荀攸说道:“中兴初,建武年间,光武皇帝省并天下四百余县,多在中原,而少在江南,以今观之,之所以少省并江南的郡县,固有前汉末年时江南较中原少受战火之故,却亦有江南地广人稀之故也!”
如是地窄人稀,那么省并县邑,可以把分散的人口集中到一个县里,便於管理;可如果是地广人稀,再去省并县邑,那么地方上就太不好治理了。试想一下,荀贞等入长沙之后,先后经过的罗县、益阳县,都是方圆数百里,对一个县而言之,本来就够大了,如果再省并,把两个县合成一个县,人口既少,地方却大,道路又难走,山多水多林木多,那就太难治理了。
荀贞坐於车上,听他们在车外谈话,撩开车帘,探出头来,笑道:“南北自古有别,长沙虽地广,然户口尚算充实,较之武陵,已是桃源了!诸君又何必‘牢骚满腹’?”
晋人陶渊明写过一篇《桃花源记》,讲的是晋太元中,武陵的一个渔夫误入桃花源的故事。这个“武陵”,说的便是武陵郡。
《桃花源记》是一篇想象优美的文章,可当下的武陵却绝非是如桃花源那样的世外天堂。武陵郡紧挨长沙,在长沙西边,面积比长沙郡还大,荀贞没有去过,不过因为武陵蛮时常叛乱之故,——便在前年十月,武陵蛮还又叛乱一次,最后被郡兵击破,所以他对武陵略有了解,听人说,武陵就算比不了两个长沙,至少也得比长沙大上一半,但总共才只有十二城,人口更少,盛时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万口,和颍阴一个县的总人口差不了多少,莫说与中原相比,便是与同在荆州的南阳、长沙,以至零陵、南郡相比,也可谓蛮荒之地了。
只是可惜,《桃花源记》尚未问世,“桃源”的这个幽默荀攸、程嘉等人听不懂。
荀攸呆了一呆,问道:“君侯,‘桃源’二字,作何解也?”
“桃源者,桃花之源也。”
“方今十月,群芳萧瑟,哪来的桃花?”
“陌上虽无桃花,而思及将要见到文台,我却如春风拂面,心情愉畅,恍如行桃花林中。”
荀攸、程嘉、刘备等恍然大悟。
刘备笑道:“君侯不止文治武功,且雅擅文辞,非我等俗人可比。”
刘备小时候就喜欢飞鹰走犬,不喜欢读书,便是经术尚不精通,何况文辞?老实说,在荀贞面前,他常自惭。
出身比不上荀贞,武功比不上荀贞,文治比不上荀贞,经术、文辞也比不上荀贞,怎能不惭?
荀贞哈哈一笑,转问陈仪和紧跟在车后的赵云:“叔修、子龙,沿途的山峦、河水,县乡、道路,可都记下了?”
陈仪骑术颇精,身在马上,却没有揽辔挽缰,而是一手拿笔,一手撑着一块锦帛,听到荀贞询问,踢了踢坐骑,行到荀贞车外,把锦帛出示给荀贞,答道:“都记下了。”
荀贞很早前就有一个习惯,每到一地,便要记下当地的地理、山川、城邑、道路,在颍川为北部督邮时如此,在赵国、魏郡时亦是如此,今一路南下,当然更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以前记画地理、城邑的多是宣康,这次宣康没跟着来,所以这个任务转交给了陈仪。
在魏郡时,陈仪是荀贞的主记史,类同后世的秘书,今被荀贞委以此任,也是合乎其职了。
不过陈仪到底是个“文士”,没有学过兵法,为防他有所疏漏,荀贞同时令赵云也记画一份。赵云和典韦作为荀贞的亲卫,紧随从荀贞辎车的左右,闻得荀贞问他,催马上前,亦将手中的锦帛出示给荀贞来看。
荀贞瞥了眼,见赵云之所记画虽不及陈仪的秀美,但简单刚劲,却更合乎军用。
荀贞点了点头,抬眼见赵云风尘满面,笑道:“子龙,一路南来,却是苦了你了。”
荀攸、程嘉、陈仪、栾固、魏光等人虽然也很辛苦,可休息的时候他们能休息,江禽等义从虽也辛苦,可总也有休息的时候,只有典韦、赵云等亲卫日夜不懈。
特别是典韦、赵云二人,自离魏郡至今,他二人就没怎么休息过,就算休息,也只是打个盹,亏得他两人皆是自少打熬身体,兼之现又正是青壮之年,却也竟是坚持了下来。
赵云笑道:“我不辛苦,辛苦的是典君。”
典韦体格雄大,不耐热,而江南偏偏不止热,还潮湿,这两天尚好点,因已入十月,江南的天气也转凉了,前些时着实把他给折腾坏了,衣甲贴在肤上,黏唧唧的,极不舒服。
还不止这一点,典韦和赵云不同,赵云虽非士族出身,家中却也颇有财货土地,因而少年时有机会学骑射,他在这方面又有天赋,年长后遂精擅此道,是个“骑将”,但典韦家里的条件并不好,少年时没有机会去骑射,便是学“戟”,他也请不起良师,学不了大戟,主要学的是投掷小戟,因而他是个“步将”,他跟着荀贞征战多年,以前倒也不是没有骑过马,可是却从没如这次一样长时间地骑马,对没怎么骑过马的人来说,如把短时间的骑马当作享受,长时间的骑马就是煎熬了,不止保守颠簸之苦,而且他两条大腿的内侧都被磨出血了。
然而,典韦却无一句话说,任劳任怨,尽忠职守。
事实上,不习惯长时间骑马的不止典韦一个,从行荀贞南下的二百余骑多是步卒出身,尽管荀贞挑人的时候已经尽量挑选会骑马的步卒了,可仍有一些亦如典韦,也不耐如此的长途驱驰,不过,一方面大约是因这些义从皆是荀贞的心腹亲信、多年故人,对荀贞忠心耿耿,另一方面也大约是因有了典韦的例子在前,所以倒也是无一人抱怨。
——荀贞不是不知没骑惯马的人是不耐长途奔驰的,可之所以还是带了不少步卒出身的义从跟他南下,却是因为他帐下的骑兵不多,攒集到现在,也只有五六百骑,相比他个人的安危,他更担忧族中和陈芷诸女,故此把机动性强的骑兵大部分都给了辛瑷,自己只带了数十骑。
荀贞回顾,见典韦撇着腿,姿势别扭地骑在马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
分给典韦的坐骑虽是少见的良驹,可典韦身长雄壮,他骑在马上本就不怎么协调,又因为两腿内侧疼之故,骑坐的姿势古怪,两下加到一处,确实好笑。
“阿韦,你过来!下了马,来车中坐会儿。”
辎车不是很大,已坐了荀贞、吴妦两人,若再加上典韦这般雄壮的男儿,必会拥挤。
典韦摇头说道:“韦为君侯近卫,职在警备,岂敢入车中与君侯共坐?”
程嘉笑道:“阿韦自知体大,这定是害怕他一旦入车,会挤住君侯,……,君侯,何不叫他去另个车坐?”
随行的辎车多是用来装载财货,用来乘人的有两辆,一辆是荀贞和吴妦坐,一辆是随从的两个婢女坐。
荀贞不同意程嘉的建议,正色说道:“阿韦,壮勇之士也,岂能与婢女同坐一车?”
典韦立刻就又感动了,他本来就不肯上车,听了荀贞此话,更是不肯了。
荀贞叫了他两遍,见他执意不肯,也就罢了,令吴妦在车中倒了一碗凉浆,唤典韦近前,亲手捧出车窗,递给他。典韦接住,一饮而尽。
前头江禽转马过来,报道:“快到沩水了,是今天渡河,还是在河边休息一下,明日再渡河?”
长沙郡境内河水密布,最大的一条是湘水,湘水北连汨罗渊、云梦泽,南入桂阳郡,把长沙郡一分为东、西两部,其所经过处,支流众多,沩水是其中之一,是较大的一条,正好位处在益阳和临湘的正中间。
荀贞问荀攸等人:“公达,你们说呢?”
荀攸答道:“虽说我等一行车、骑众多,但此时天光尚早,待渡过河,最多也就是傍晚时分,既然如此,不如过了河再寻地休息不迟。”
“好,那就过河。”
江禽应诺,策马回转前队,自先派人去河边找船。
荀攸沉吟片刻,复又说道:“过了河,离临湘便只有百里了,至迟后日,我等就能抵达临湘。君侯,要不要先遣一使,把君侯将至临湘的消息提前告之乌程侯?”
刘备、程嘉、魏光、栾固、陈仪诸人俱是赞同。
荀贞听出了荀攸的意思,何谓“提前告之”?不就是想提前看看孙坚是何反应?如果孙坚不欢迎,或者孙坚露出了要出卖荀贞之意,那么就可趁早改道。
尽管荀贞是信任孙坚的,但为了宽解诸人的疑虑,——早在最初他决定来投孙坚时,程嘉等人就表示过疑虑,所以,他痛快地应许了荀攸的提议。
他笑道:“此使非公达莫属。”
跟着荀贞南下的诸人里,刘备、栾固、魏光等人与孙坚没有见过,典韦见过,可典韦的身份不合适,算来算去,也只有荀攸了。他和孙坚既相识,他又是荀贞的族侄,最合适不过。
荀攸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使者只能是他,当下应诺。
诸人到了河边,江禽先派出的人已找到了渡船,趁着天光尚早,诸人分批过河。
待悉数渡到对岸,天色果才入暮。
便是当下之中原、北地,尚且林木茂盛,况乎江南现今的开发不如北方,更是林密树多,众人在河边找了处地势良好、易守难攻的小林子,当晚便在此处过夜。
荀攸没有在这里过夜,他在关羽、张飞的扈从下,披星戴月,提前赶去临湘。
5 且以盗贼付太守
荀攸在关羽、张飞的护卫下,疾驰一夜,於次日上午到了临湘。
顾名思义,临湘之名乃是得自湘水,临湘临着湘水,在湘水东岸,故名临湘。
临湘即后世的长沙,——荀贞来的那个时代也有个临湘,不过彼临湘与此临湘却无甚关系。
临湘这座城市的的历史虽然比不上中原、北地的名城,却也历史悠久,早在战国时,此地属楚,已是楚国重要的粮食生产地和军事要地了,当时已初具城市的雏形,不过真正建造了临湘县城的却是前汉初的长沙王吴芮。
吴芮是鄱阳人,本为秦吏,是秦吏中第一个响应陈胜、吴广起义的,后附项羽,再后又因张良之劝而改拥刘邦,前汉建国,大封功臣,他因拥立之功而被封为长沙王,成为汉初的八个异姓王之一,被封为长沙王后,他在故楚旧地的基础上筑造起了一座成型的县城,即为临湘。
比之阳翟、颍阴、邺县、邯郸等名城,临湘少其厚,但因数百年来一直为长沙国、长沙郡的的国都、郡治之故,却也称得上繁华二字,且因最初建城的吴芮生长乱世,身经百战,熟知攻守之道,所以临湘县城之位正处军事要地,荀攸远观之,只觉此城如虎踞湘畔。
跟着荀贞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荀攸和荀贞一样,也养成了每到一地,先注意此地军事价值的习惯。
他扬鞭远指,顾对关羽、张飞说道:“临湘临水依山,虎踞长沙腹地,难怪久为长沙郡治。只要能把此县抓在手里,长沙便是乱贼四起,亦不足定也。”
关羽、张飞以为然。
关、张二人早年跟着刘备时读兵书不多,后和刘备一起跟了荀贞,方始大量阅读兵书。
不得不说,刘备真是一个有运气的人,关、张两人不仅武力出众,而且在军事上极有天赋,虽然至今尚未有过独当一面的机会,可从关羽在义从中带兵的表现和张飞在“守内黄尉”任上时治肃地方治安的手段,他两人已经显露出了一定的军事素养和军事才华。
拿他俩与赵云相比,荀贞很喜欢赵云,可却也必须承认,赵云在军事上的才能远不如他两人。
历史上的刘备知人善用,他重用关、张,而不重要赵云,只把赵云当亲卫统领使用,是有他的道理的。人各有其长,赵云之长在忠、稳、沉勇、识大局,放在身边当亲卫统领正合其用。
荀攸三人驰马至临湘城下。
临湘城门把守甚严,披甲的郡兵仔细地查验进城之人。
这会儿一因尚天早,二因长沙人口本就较少,又正时当天下贼乱不定,过往的行商、客人亦少,所以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不多,不多时就排到了荀攸三人。
荀攸三人早下了马,荀攸取出符信,递给守门的郡卒。
荀贞、戏志才搞到的符信不止有给荀贞一人的,也有给荀攸、程嘉的,当然,用的亦皆是假名、假籍贯,但虽为假名、假籍贯,却正儿八经是由县寺开具出来的,所以便是假的,也是真的了。
守卒看不出问题,放了他三人入城。
三人牵马入城。
因是初来贵地,人生地疏,荀贞又是逃亡之身,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了免得引人注目,他三人没有再骑马,而就牵着缰绳,找人问得了郡府之所在,步行前行。
临湘县中有一溪流,自北而南,贯穿了大半县区,郡府便在溪流西边。
荀攸等是由北边入的城,入城不远,即闻水声,抬眼看去,见一条水波澄清的溪流源出地下,潺潺南流。他们缘溪堤而行,穿过小半个县区,路过县中的“市”,再往前不远便是郡府了。
路经“市”的时候,荀攸驻足翘首向内望了会儿,市中并不热闹,不过也不冷清。
张飞说道:“闻乌程侯武功赫赫,却不意文治也出众。”
从魏郡南下以来,他们经过了很多个县,荀贞虽然从没进去过,但关羽、张飞等人有时却会入城去买些吃食和日常所需,相比之下,长沙的集市不是最热闹的,却也能排在前列。
荀攸与关、张接触不多,但他知荀贞很重视刘、关、张三人,所以对关、张甚是礼敬,不以武夫视他二人,闻言一笑,说道:“於太平之时,武功或不显,然於贼乱之际,武功却是治民之本,只要武功显赫了、地方安宁了,那么欲求文治便就不难,只需择用一二贤吏即可。”
张飞点头称是。
张飞素来礼重士大夫,这一夜赶路,关羽与荀攸交谈不多,但张飞与荀攸却言谈甚多。
从“市”门外行过,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便在溪流的西岸,长沙郡府出现在了眼前。
这一带是县中的繁华区域,古迹颇多,士人聚住。
县中的衣冠士族不少聚住在溪流两岸、郡府周边的“里”中,郡府对面、溪流对岸是吴芮一系长沙王留下的长沙王宫,又称吴王殿,郡府的西边是贾谊故居。
贾谊於前汉文帝年间,在吴芮的四世孙吴著为长沙王时做过长沙王傅,因而在临湘存有故居。
贾谊是前汉的大儒、名臣,向朝廷提出过削藩、国家垄断铸钱等建言,他在文帝时虽因与当时的功臣、权贵有矛盾而未得重用,但在他死后,於武帝时却得以被朝廷重视,所以他的故居得到了妥善的保护。
荀攸昔年在颍阴时就听说过长沙的贾谊故居前有一块《贾谊纪功碑》,乃是前汉为纪贾谊之功而敕刻的。荀贞在离开魏郡时,曾对荀攸、程嘉等人说“不朽有三”,如贾谊者,真是当之无愧的功勋不朽了。
荀攸很想去看看这块碑,去贾谊的故居凭吊一下贾谊,不过现下却非适当之时,他压下念头,把坐骑的缰绳交给张飞,整了整衣冠,拍打了下衣上的尘土,又到溪水边洗了洗脸,然后按剑挺胸,规行矩步,来到了郡府门前。
未等他开口出声,只见一人从门边的塾内走出,快步迎了过来,观其打扮,是个斗食的小吏,想来应是守郡府门的亭长了。
这个迎出来的人大约是因见荀攸、关羽、张飞皆气宇轩昂,不似常人,故此很客气。可惜他虽然客气,荀攸却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盖因其讲的是方言之故。
好在一听荀攸说出洛阳正音,这个门亭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朝廷的吏员,却也懂些洛阳正音,忙也换了方言,用带着浓厚的长沙土味儿的洛阳正音和荀攸说话。
荀攸问道:“乌程侯可在府中?”
这个门亭长没有回答荀攸,而是反过来问道:“敢问足下高名,不知求见鄙郡府君何事?”
“我是乌程侯的故友。”
“原来如此,足下来得却是不巧,府君不在府内,去了城外的军营。”
“去了军营?”
“正是。”
孙坚长於军事,对民事没多大兴趣,所以便将郡事悉数付诸与了郡功曹桓阶等人,而他自己则十天里边有八天都是泡在军营里边。
荀攸问道:“那不知乌程侯何时归来?”
“这可说不准,有时候,府君一去营中能待上五六天。”
荀攸来时,於县外未见兵营,临湘西边临水,地低而湿,不适合扎营驻兵,想来这兵营不是在县东,就是在县南了。荀攸问道:“那不知军营在县东,还是在县南?”
“府君治军甚严,外人不得入营,足下虽是府君的故友,怕也是进不去营中的。”
荀攸踌躇了下,心道:“君侯最晚明日便至临湘,我总不能在这里呆等乌程侯。”因说道,“如此,可敢劳烦足下帮我去找一个乌程侯?就告诉他:汝南故友来访。”
门亭长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府门,这样吧,我找个人去告知府君。”
“多谢足下了。”
门亭长回去塾中,叫了个人去通知孙坚,又出来请荀攸三人入塾内坐等。
看这门亭长这般客气、热情,荀攸知此必多半是因他自称孙坚故友之故,想道:“看来乌程侯在长沙威望甚高。”又想到这门亭长虽然对他客气、热情,却仍不敢擅离职守,又想道,“乌程侯军伍出身,不但治军严,治府吏也是甚严。”
威望越高,就越易隐匿荀贞;治下越严,就越不易走漏消息。
荀攸放下了点心,又想道:“云长、益德皆雄壮之士,如在府门外久停,未免会引起旁人注目。”遂答应了这门亭长的邀请,招呼关羽、张飞共入塾内。
这门亭长亲自给他三人倒上热汤,殷勤陪话。
这门塾正侧对着郡府的大门,闲话之余,荀攸、关羽、张飞少不了打量长沙郡府的建筑。
比起阳翟、邯郸、邺县的郡府,长沙郡的郡府稍显寒酸,比不上阳翟等地郡府府门的高大雄壮,墙垣上所涂之颜色的色泽亦不如之,围墙也不如阳翟等地郡府的围墙高大。
长沙郡府的围墙不知是何时建成的,大概孙坚到任后,忙着讨贼、练兵,也没想起来修缮修缮,墙上斑斑印迹,少了些阳翟等地郡府围墙的威严之感。
长沙郡府的占地面积也不如阳翟等地的郡府,隔着墙垣观望府内的建筑,亦比阳翟等地郡府院内的建筑少得多。
看罢郡府的规模、状貌,再看出入郡府的吏员。
长沙郡府的规模、状貌虽不如颍川、赵国、魏郡的郡府,然而长沙郡吏的衣着、配饰却与颍川诸郡的郡吏相差不大。这也不奇怪,能被辟除为郡吏的多半是当地的大家子弟,自然有钱。
临湘的兵营在城东,离城不远,又因道上人少之故,路上可以疾驰,故此没等太多久,就见一行骑士顺着溪堤,从街对面奔来,很快驰过石桥,到了郡府门外。
只见最前一人明铠亮甲,耀武扬威,猛鸷之气虽隔着甚远却也能感受得到,却正是孙坚。
荀攸忙与关羽、张飞出来,急行到孙坚马前,行礼下拜。
孙坚看去,见拜倒的人赫然是荀贞的族侄荀攸,脸上却无半点惊讶之色。
他骗腿下马,急将荀攸三人扶起,哈哈笑道:“闻是汝南故人来,我一听就知必是君至!”
孙坚在汝南哪儿有什么“故人”?他是跟着朱俊讨过汝南黄巾,可他并非士人,与汝南的士族没打过太多交道,至於结识的那些汝南当地的轻侠、猛士,因军务繁杂、征战不息、无空交友的缘故,亦多是泛泛之交,无有太深的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互相早断了联系。
要说唯一一个能与汝南搭上边的故人,那便只有当年和他同讨汝南黄巾的荀贞了。
荀贞现被朝廷通缉,孙坚是知道的,因此在得了郡吏所谓“府君汝南故人来访”的禀报后,他旋即就猜到:“莫不是贞之来投我了?”连忙扔下正在操练的义从,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
一见来人是荀攸,他马上知道自己猜对了,连连拍打荀攸的胳臂,欢畅大笑。
见孙坚快活大笑,荀攸彻底放下了心。
孙坚旁顾立在荀攸身后的关羽、张飞,见这两人俱雄壮魁梧,一个昂首骄傲,长须美髯,一个虽披甲带刀,却态貌谦谨,仿佛士人,眼前一亮,问道:“此二君谁人也?”
荀攸低声介绍了关羽、张飞的名字。
彼此见过,孙坚引荀攸三人入府,到的后宅室内,他命屏退左右,叫周泰等人在室外护卫,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才问荀攸道:“贞之呢?”
“昨暮刚渡沩水,至迟明日能到。”
孙坚大喜,说道:“我当亲迎之。”
他向来雷厉风行,当时就要叫周泰等人进来,打算命他们准备车驾,现在便要去迎荀贞。
荀攸觉得他不适合亲自出迎,正要劝他,孙坚自己便就醒悟了,忙将差点出口的叫声吞下,拍了拍额头,说道:“不对,我不能亲迎之。这样吧,我让我的妻弟吴景去迎贞之!”
孙坚不能亲自出迎是为了免得引起外人的关注,毕竟他是一郡太守,若是亲自出迎荀贞,难免会动静太大,吴景是他的妻弟,由吴景去迎荀贞,足能代表他的心意了。
当下,孙坚叫来吴景,交代了几句,命他立刻带人去城,去迎荀贞。
吴景是跟着孙坚一块儿从兵营里回来的,适才见到荀攸时,他面现惊异,此时闻得荀贞将至,不觉面色一变,似有话想说,但看了看荀攸三人,把话咽了下去,应了声诺,退出室去。
荀攸注意到了吴景的面色变化,心中一动,笑对孙坚说道:“为免走差,我也跟着吴君一起走吧。”
“道只一条,何来走差?公达,汝南一别,多年未见,我不但思念贞之,也想念你啊!你既然先来了,就不能走!今晚我要与你同榻而眠,共叙往事。”
推辞不掉孙坚洋溢的热情,荀攸只得应是,但又说道:“此次从我族父南下的多是冀人,吴君俱不认得,我留下也行,那么就请益德、云长从吴君同去,如何?”
荀攸等人私下里称呼荀贞“君侯”,但荀贞“颍阴侯”的侯位已被朝廷削去,所以当着孙坚的面,他改称荀贞为“族父。”
孙坚笑道:“公达,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谨慎持重!好,就依你之言。”
“还有一事希望能得到君侯的允许。”
“何事?”
“此次从我族父南下的义从颇众,若一起入城,恐会引得县人侧目,所以……”
不等荀攸说完,孙坚已知其意,笑道:“想要我手书一封,好使贞之的义从暂入我县外兵营,可是么?”
“正是。”
“此易事尔!”
孙坚当即手写军令一道,给了关羽、张飞。
荀攸借送关羽、张飞出去的机会,轻声对关羽、张飞说道:“适才吴君闻我族父将至,我见他为之色变,你二人於沿途路上务必要谨慎仔细,见着君侯后,务要将此事告之。”
关羽、张飞皆知轻重,肃容应诺。
吴景走在前边,关羽瞧了眼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心道:“君侯不顾安危,捕灭邺赵,此是为忠;远行数千里,来投乌程侯,此是为信朋友之义。这吴景若敢出卖君侯,我手起刀落,斩了他就是!”
张飞心道:“我观乌程侯方才言貌,对君侯之来应是喜悦相盼,无有异心,然吴景是乌程侯的妻弟,他如有异意,却也不可不防。”
吴景、关羽、张飞带人出县,去迎荀贞。
孙坚留下荀攸,令妻妾亲自动手打扫后宅院屋,以待荀贞之来,又令人备下上好的食材,预备明晚为荀贞接风所用,当晚,他与荀攸共榻而眠。
次日上午,荀贞到来。
因为随从的义从、携带财货的辎车皆先去了县东的兵营,跟着荀攸进城的只有程嘉、魏光父子、栾固、陈仪、江禽、典韦、赵云、吴妦等寥寥数人,所乘之车只有一辆,故此虽有吴景相迎,轻车简从之下,却是在县中没有引起半点的动静。
孙坚、荀攸早在府门相候。
荀贞一行到了郡府门外,等不及荀贞从辎车上下来,孙坚大步迎上。
典韦打开车门,荀贞跳下,抬头看见孙坚,亦大步迎面快行。
孙坚人未至荀贞身前,欢畅的笑声已先入荀贞耳中,他三步并作两步,与荀贞在路中相见,握住荀贞的手,快活说道:“我一听是豫州故人来访,便知必是你了!果然不错,果然不错!”问荀贞,“由汝南来此,路途数千里,路上辛苦了吧?”
荀贞含笑说道:“不及往日你我在汝南辛苦。”
这说的却是从讨黄巾时的征战之苦。
孙坚哈哈大笑,埋怨荀贞,说道:“却怎么不提前遣人来通知我,我好迎你,快到临湘了才告诉我!”
“我现在这身份,就怕你出迎。”
孙坚大笑不止,挽住荀贞的手,说道:“此地非叙谈之所,来来来,你我入府中再叙。”
自有人安排荀贞的辎车以及吴妦与那两个婢女,荀贞和程嘉、荀攸等人随着孙坚入到府中。
一直到来入后宅屋中,孙坚还紧握着荀贞的手不放,见屋内没了外人,他亲热地叫起了荀贞的字,笑问道:“贞之,你得罪了赵常侍,被朝廷追捕,来见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捕拿你么?”
荀贞笑道:“若你捕拿我,你就不是孙文台了!”
孙坚大喜,紧握住荀贞的手,大笑对左右的周泰、吴景诸人说道:“知我者,贞之也!”
荀贞看到孙坚露出在衣领外的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以目视之,笑道:“文台,数年未见,你又更添新伤了啊!”
孙坚打仗一向不要命,在从讨汝南黄巾时,他就曾经重伤,险些丧命。
闻得荀贞此话,孙坚不以为意,放开了荀贞的手,摸了下脖颈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不算新伤,已是旧创了,是去年击讨区星时留下的。”
荀贞笑道:“我刚入贵郡不久,即闻郡人云:你去年敕书郡中,敕吏:‘谨遇良善,治官曹文书,必循治,以盗贼付太守’。文台,你的雄杰之气愈胜当年了啊!与卿想比,我实惭之。”
6 生子当如孙伯符
荀贞这话并非溢美之词。
荀贞此次驰行数千里,历经冀、司隶、豫、荆四州,除了在魏郡境内时未尝遇到贼寇外,一路行来甚是不易,尽管他带的随从不少,却依旧遇到了好几次“盗贼”围攻。
围攻他们的这些“盗贼”,有的是真正的贼寇,有的是黄巾余部,有的则是流民。
面对荀贞全副武装、久经沙场的甲骑义从,这些“盗贼”的进袭自然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却也由此可以看出当今天下之乱,而入到长沙界内后虽亦时常碰见流民,可就治安来说,却比之前经过的司隶、豫州强得太多了,数百里行下来,竟是没有碰上一股盗贼。
这倒不是说长沙郡内就没有盗贼了,至少比之司隶、豫州,长沙境内的盗贼不多,这显然是孙坚的赫赫威名所致之功了。
孙坚少为县吏,年十七以勇武闻名地方,被郡召署为“假尉”,年十八又以郡司马的身份募召了千余精勇,与州兵、郡兵合,讨破了拥众万数的会稽妖贼许昌,后又从扬州会稽人朱俊讨黄巾,又从荆州南阳人时为太尉的张温讨边章、韩遂,在荆、扬本就很有名气,长沙人知他猛鸷敢战之名,到郡上任后,他又旬月间克破区星,旋又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险,率兵越境寻讨,破灭了在零陵、桂阳二郡起兵响应区星的周朝、郭石,凭其一己之力,使得三郡肃然,可称刚勇果敢,朝廷录其前后功,拜他为乌程侯,这就使他的威名更大了。
这么大的威名放在这里,那么多骁勇剽悍的义从摆在这里,长沙郡内的治安怎能不好?
孙坚连连摇头,说道:“贞之,你这就不是在说老实话了!你有什么可惭的?我的微末战功又哪里比得上你逼死张角、击退黑山、平定赵魏、威震冀州?”
逼死张角的是辛瑷,但辛瑷是荀贞帐下的骑将,所以也是荀贞的战功。
“今我为亡命之身,往昔之事何足道也?”
孙坚正色说道:“君今虽亡命,然起原却是忠义,海内十三州,而今谁不知君名?谁又不对君之忠义褒誉传颂?只我所知,长沙郡内传颂君名的便比比皆是。贞之,我佩服你!”
孙坚不是士人,以武功起家,在士人把持舆论的当今,要想仕途顺畅,他只能在“忠、义”二字上下功夫,他早年任侠,素有侠气,“义”字不必说了,“忠”之一字现正是他积极所求的,他去年越境讨零陵、桂阳贼时,郡主簿进谏,劝他不要这么做,因为二千石无诏令是不得私出郡界的,连私出郡界都不行,况乎领兵出界?可他没有纳谏,当时回答说道:“我没有文德,以征伐为功,这次越境征讨是为了驰援邻郡,如以此获罪,无愧海内!”从这几句话就能看出,他越境出讨不但是因他猛鸷敢为的本性,也是因他为求“忠勇”的美名。
故此,对荀贞不顾安危,捕灭邺赵的“忠义之举”,他发自肺腑佩服。
孙坚和荀贞多年未见,这一见面自是别有一番亲热。
孙坚把荀贞等人安排在了后宅住下,这与荀贞当日安置从赵郡去到魏郡投奔他的邯郸荣一样,是把荀贞当成自己人了,他又把妻妾子女召出,命之拜迎荀贞。
孙坚的大妻姓吴,便是原本历史中三国时著名的吴夫人,孙策、孙权兄弟的母亲。
孙策、孙权兄弟现年尚小,孙策今年十四岁,孙权七岁,孙坚还有一个幼子,是孙策、孙权的弟弟,亦是吴夫人所产,年岁更小,刚五岁。
荀贞不知孙坚共有几个儿子,对他别的儿子也不了解,只知孙策、孙权,闻得年纪较大的二子便是孙策与孙权,不免多看了几眼。
孙权年纪太小,没什么看头,荀贞只觉他颇为沉稳,与寻常孩童有异,但也仅此而已。
孙策虽只十三四岁,尚是个总角少年,却已很引人注目。
他相貌俊美,举止落落大方,与荀贞尽管是初见,毫无怯生之状,说话时声音明朗,未语常带三分开朗的笑容,用后世的话说,分明是个阳光健康的少年。
便是不知孙策后来的成就,只看眼前这个少年,就能知道此子将来必非池中物。
荀贞和他只说了几句话就喜欢上了他。
荀贞记得曹操后来曾说过一句话:“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既是居高临下以长辈自居的“老气横秋”之言,也是对孙权才能的一种肯定。
孙权固是一代雄主,可现在只是一个孩童,根本比不上孙策的光彩夺目。
荀贞叫孙策近前,让他坐在身边,问他道:“子可有字么?”
孙策才十三四岁,哪有什么字?答道:“尚无。”
荀贞转对孙坚笑道:“如此,我给他取一字,如何?”
通常来说,男子成年后才会取字,但也有例外。
孙坚笑道:“卿名族俊彦、饱读之士、海内英雄,如能给犬子赐字,求之不得。”
男子的名主要是由家中的长辈来取,字可以灵活一些,可以由尊长取,也可以自己取,比如傅燮,他的字“南容”就是他自己改的。
荀贞现虽是亡命之身,可却是荀氏子弟、故二千石、曾经的颍阴侯,最重要的,他现而今名声大振,已跻身入第一流的士人之列,由他来给孙策取一个字,确如孙坚所云:求之不得。
荀贞摸了摸孙策的脑袋,笑问孙策:“你说好么?”
孙策爽直地答道:“我常听阿翁讲说昔年与公讨击黄巾的故事,早就渴求谒公了,公如能给我取字,就像我阿翁说的,求之不得!”
荀贞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对孙坚说道:“此子为卿长子,可字伯符。”
孙坚低声念了两遍:“伯符、伯符。”大喜道,“好,好!真好字也。”
孙策的这个策字有策命的意思,应试朝廷者对答的文字也叫策,而符则有符信的意思,如朝廷调兵所用的信物叫虎符,又如上级官寺给下级官寺的行文叫符书,以“符”对“策”,寓意了荀贞对孙策将来立功国家、出将入相的期望。
荀贞见孙坚满意,又笑问孙策:“你觉得‘伯符’二字如何,愿用来做你的字么?”
孙策应声说道:“策将来必不负公今日勉励!”
他却是懂了荀贞给他取字为伯符的意思。
荀贞不由再次哈哈大笑,越看孙策越是喜欢,不觉道:“生子当如孙伯符!”
荀贞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不止有曹操肯定过孙权之能,在曹操之前还有一人肯定过孙策之能,说过与“生子当如孙仲谋”类似的话,此人便是袁术。
孙坚死后,孙策募众从袁术,时年孙策年方弱冠,袁术奇其才能,常自感叹:“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与曹操的居高临下的不同,袁术这句话却是纯因喜爱孙策、羡慕孙坚了。
汉末乱世,能成就一方伟业的雄杰皆有其能与运,曹操天纵其才,刘备寒微时即得关羽、张飞,而孙坚虽早亡,却有两个佳子。
荀贞成婚至今,一直无子,倒非他不能生育,而是他知世道将乱,又谋诛邺赵,所以不愿在此时生子,想等到有了立足之地、稍微稳定点后再要孩子,可他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比孙坚没小多少,今见孙坚已有数子,而孙策又是如此招人喜爱,却是不觉有了和袁术相似的感受,很是羡慕孙坚,起了生个佳子之念。
不过虽是忽然有了此念,此时却也是由不得他了,跟他南来长沙的只有吴妦和两个婢女,吴妦刺杀过他,是黄巾的出身,现如今实际上也就是个玩物,连小妻都不是,荀贞压根就没有想过和她生孩子,所以也只能等来日回到颍阴,再与陈芷生子了。
当晚,孙坚设宴款待荀贞诸人。
孙策虽还只是个少年,但因孙坚见荀贞喜爱他,所以把他也叫了来,陪坐荀贞席侧。
席上菜肴俱是荆、扬特产,荀贞等人以前多未曾食。
酒则是长沙郡大名鼎鼎的酃醁。
此酒乃是用长沙郡酃湖的水烹糯米酿造而成,味极甘美,常年献入宫中,是酒中的珍品,味虽醇美,后劲颇大,宴上在座的荀贞、程嘉诸远客又多是豪士,在孙坚频频劝酒和孙策频频奉酒之下,一番痛饮,无不酣醉。
酒酣之时,众人趁兴起座旋舞,荀贞不以孙策为少年,而以成年人待他,邀他起舞。
满堂高座,俱皆尊长,孙策却半点也不羞涩,应而起舞。
诸人看去,红烛影动里,佳馔筵席中,一个俊朗玉人翩翩起舞,年纪虽少而舞姿英健,进退趋止,飒飒生风,俱是赞叹、喝彩。
荀攸顾对邻席的程嘉说道:“此子有乌程侯之风。”
吴氏没嫁给孙坚前便有才貌双全之名,中平元年以来,孙坚常年从军征战在外,吴氏独自在家带养诸子,孙策兄弟可以说主要是由吴氏抚养长大的,吴氏的教育显然很成功,孙策兄弟皆有不凡之处,但毕竟父子血脉相通,孙坚这些年虽与诸子见面时少、不见时多,可孙策兄弟在言行上却都类肖其父,尤其孙策,今年虽才十四,已有了英武之姿,真可谓将门虎子。
旁边一席上的吴景听到了荀攸此话,抚须笑道:“荀君有所不知,策儿虽然年少,但昔在家时已交结知名,声誉发闻了,舒县有一少年名周瑜者,公族子弟也,与策儿同岁,闻知策儿之名,专程从舒县驱车至策儿家,与策儿定交。”
孙坚早年从朱俊讨黄巾时,把妻、子都留在了家中,孙策作为家中长子,年纪虽小,却从前几年起已开始顶立门户,与当地的名士交结,获取了不少声誉。
吴景的这番话,荀攸、程嘉听去了,至多也就是增加一点对孙策的高看,可惜荀贞不在边儿上,没有听到,如若不然,他现在虽是亡命之身,却也肯定会叫孙策把周瑜约来,当面见上一见的。“曲有误,周郎顾”,汉末的英杰里,周瑜是荀贞穿越前最神往喜欢的一个。
只是,荀贞虽知周瑜与孙策是年少相识的,却不知他二人到底是何时认识的,因此没了吴景的这番话,他却是也想不到叫孙策把周瑜邀来的。
孙策舞姿英爽,荀贞拊掌大笑,带着醉意,举杯对孙坚说道:“文台,我此生无所愿,唯愿将来能有子如伯符。”
这是他今天在见到孙策后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孙坚亦有了醉意,他离席起身,来到荀贞席前,不拘礼节地盘腿坐下,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揽住荀贞的肩膀,笑道:“卿愿有子如伯符,这有何难?待到明日,……不!今夜,我就命人选郡中良家女,送与你做小妻!反正你现是亡命之身,也无事可做,便在长沙生子便是!”
孙坚到底不是士族出身,今虽已为二千石、乌程侯,仍是难去轻脱,他盘腿坐下、揽住荀贞肩膀的举动和“在长沙生子”云云的话,换成守礼的士人是绝不会说的,且会把之当作侮辱。
荀贞在面对儒生、士人时很是守礼,但他久与许仲、典韦等人打交道,性格里也有侠气的一面,并不以孙坚此话为怪,反而哈哈大笑,扭头向席中张望,看见了在与程普等人拼酒的刘备,大声把他叫了过来,待他坐下,学着孙坚的样,也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对孙坚说道:“文台,此吾弟也,至今尚无娶妻。你先别忙着给我找小妻,如有良家好女,先说给吾弟!”
孙坚一口答应,举起酒樽,说道:“卿弟便是吾弟,来,饮此圣人!”
酒客称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孙坚用来奉客的是长沙名酒,自是“圣人”。
刘备茫然,不知荀贞、孙坚在说些什么,但孙坚、荀贞已将酒樽举起,他也只能举樽饮下。
说起来,孙坚、刘备、曹操都有轻脱的习气,所以荀贞上次与孙坚、曹操共饮和这次与孙坚、刘备共饮皆率性自然,恣肆欢笑。
是夜,宴饮直到天亮,方才散了。
孙坚本是想与荀贞同榻而眠的,却因两人俱皆大醉而未能如愿。
诸人分去住处就寝。
孙坚由孙策和婢女扶着去到卧室睡下,一觉到下午方才醒来。
刚一醒来,他不顾宿醉病酒、头疼欲裂,就命人去叫吴景。
他却是还记得昨晚答应荀贞的事情,叫吴景来便是为给荀贞找小妻、给刘备觅良配。
吴景昨晚也喝了不少,还没睡起。
孙坚等了好一会儿,吴景才姗姗而来,他三言两语地把事情交代给吴景,说道:“我已对贞之许诺,此事你要马上去办,贞之乃当世英雄,给他觅的虽是小妻,却亦不可只图美貌,一定要找一个不止貌美,并且家声也要好的。”
吴景应是。
他应下了此事,却不即走。
孙坚坐在床上,揉着太阳穴,见他待着不走,奇怪问道:“你有何事?”
吴景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道:“君侯……。”
孙坚蹙起眉头,不满地说道:“我与贞之乃是故交,久别重逢,何其喜也?昨晚宴席上,我见你就心不在焉的,此时又吞吞吐吐、面带忧容,究是何故?”
7 生死之恩何以报
孙坚蹙起眉头,不满地说道:“我与贞之乃是故交,久别重逢,何其喜也?昨晚宴席上,我见你就心不在焉的,此时又吞吞吐吐、面带忧容,究是何故?”
“君侯,我有一忧。“
“何忧?”
“君侯与荀君固是旧识,可荀君现被朝廷通捕,……赵常侍何人也?天子呼为阿母!今其一怒,天下吏士无不奋发思为效命,荀君今至长沙,万一走露消息,我担忧会牵累到君侯。”
“这是什么话!”
“君侯与方伯不睦,万一?”
“君侯与方伯不睦”,这说的是孙坚和荆州刺史王叡不和的事。
王叡出身琅琊王氏,琅琊王家现在虽没有后世如东晋时期那么兴盛、显赫,可也已经是一个较为有名的士族了,相比之下,孙坚出身低微,所以王叡不大看得起他,尽管零陵、桂阳的叛乱全是依靠了孙坚之力才被平定的,可王叡以孙坚为“武官”,“言颇轻之”。
孙坚的确是以军功起家的,可他现下不管怎么说,也是二千石的太守了,王叡却仍以“武官”,也就是“武夫”来看他,孙坚当然不满。
这么一来,两人就不和了,不过王叡是士人,又是刺史,孙坚也没办法他,只能忍气。
“万一什么?”
“万一荀君来投君侯之事被人发现,告密与方伯?”
“你不必说了!”孙坚勃然大怒,赤足跳到地上,戟指斥道,“汝又不是不知,昔在汝南,我陷贼险死,贞之驱率勇敢,赴危蹈血、亲犯锋镝而救下了我的性命,此生死之恩也,虽死难报!他今因忠义而获难,不远数千里前来投我,我如拒之郡外,试问:海内豪杰将会如何看我?此等不义之事,又岂是我孙坚会做的?既然贞之信任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这份信任!”
“可是君侯!万一被人发现荀君,万一有人告密,肯定会牵累到君侯,那时又该怎么办?”
“越境击零陵、桂阳贼时,我说过一句话:‘以此获罪,何愧海内’?现在我还是这句话!”
“君侯,你即便不虑自身,也要想想我阿姊,想想策儿、权儿他们啊!
“吾宁留义於妻、子,亦不愿无义於贞之。”
吴景还要再劝,孙坚止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宁死,我也不能负了贞之!”
吴景比孙坚小很多,他与他姐姐吴氏早失父母,无有倚靠,自吴氏嫁给孙坚后,他便常从在孙坚左右,孙坚早年讨会稽妖贼许昌时他就跟着一起征战疆场,后来孙坚去徐州为吏,他和他姐姐也一同跟从,再后来孙坚讨黄巾、从击边章和韩遂,他也皆在军中。
可以这么说,孙坚对吴景而言之,既是姊婿,也如父长。
孙坚的态度这么坚决,吴景也不敢再劝了,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辞别出去了。
吴景出去了,孙坚却越想越生气,披衣出门,想去找吴氏,让吴氏再好好骂吴景一顿。
刚出门,迎头就见吴氏沿着长廊而来。
孙坚倚在门口,等她近前,劈头就说:“汝弟实在让人生气!”
吴氏愕然,问道:“怎么了?”
吴氏身后跟了两个婢女,孙坚瞧了她俩一眼,令去到远处,然后带着吴氏回入屋中,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吴氏莞尔一笑,说道:“妾弟也是关心夫君,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不是气他关心我,而是气他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我孙坚是什么样的人!”
“夫君自然是个重义的英雄豪杰。”
孙坚当年聘娶吴氏的时候,因他出身寒微、任侠轻脱,所以吴家的亲戚不愿意,但吴氏却愿意嫁给他,所以他与吴氏素来恩爱,此时听了吴氏的款款细语入耳,气消了些。
他说道:“昨与贞之久别重见,欢喜愉悦,饮酒达旦,不觉大醉,所以未能归屋就寝,尚请夫人勿怪。”
“夫君与荀君故友重逢,自是难免欢愉醉酒,妾却非是为怪罪夫君而来的。”
“噢?那是为了何事?”
“是为了策儿而来。”
“策儿?”
吴氏问道:“夫君,妾闻荀君昨天给策儿取了一字?”
“策儿对你说的吧?是啊,贞之给策儿起了一字,叫‘伯符’,我很喜欢。”
“妾又闻荀君甚喜策儿,对夫君说‘生子当如孙伯符’,又对夫君说‘生无所愿,唯愿能有子如策儿’?”
“是啊。……这也是策儿对你说的吧?”
吴氏点了点头,说道:“夫君,既然荀君这么喜欢策儿,妾有一愚见,不知可否?”
“夫人有何高见?”
“何不索性便让策儿拜荀君为师?”
孙坚楞了一愣,旋即大喜,一把握住吴氏的手,欢快笑道:“好,好,当然好!夫人此见,正合吾意!”
就如早年的张俭、范滂等党人一样,荀贞的名声现已是远播天下,孙策如能拜到他的门下,对孙策将来的前途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荀贞说他平生无所愿,唯愿有子如孙策,孙坚则是平生无所恨,唯恨非为士族子。
孙坚现而今有战功、有权势、有高爵,唯一的短板就是家声低微,他本人又读书少,没什么学问,没有士人的身份,因此被王叡看不起,连长沙本郡的士族大多对他也淡淡的,他可以忍下这口气,却不愿儿子们将来也像他这样。
——事实上,孙坚之所以宁死也不出卖荀贞,一方面固是因为荀贞与他以义结,对他有救命之恩,另一个方面却也是因为荀贞士人的身份,颍阴荀氏是知名国家的大士族,荀贞作为荀氏子弟,在有难的时候,却谁也不去投奔,而单单来投奔他孙文台,他甚觉荣耀。
所以,吴氏一提出来让孙策拜入荀贞门下,他立刻就表示赞同。
以荀氏的家声、以荀贞现在的名望,即使孙策在荀贞门下学不到高深的经术,对孙策也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孙坚被吴景搅坏的心情顿时变好了起来,他不顾病酒头疼,当即起身,说道:“我这就去找贞之。”问吴氏,“策儿呢?把他叫来,跟我一块儿去!”兴冲冲地往外就走。
吴氏忙阻住了他,笑道:“夫君且慢。”
“夫人还有何事?”
“夫君是刚睡起吧?”
“是啊。”
“夫君尚是刚刚睡起,何况荀君?荀君远路而来,路途辛苦,昨夜又醉,此时还不一定睡起,夫君何必心急?”
孙坚恍然,抚额说道:“要非夫人提醒,我险成扰人清梦的恶客!”出到门外,把远处的那两个婢女叫来,吩咐说道,“去看看荀君睡起了没有?”与这两个婢女说话时,他才注意到这两个婢女各捧着一个漆木方盒,回顾屋内,问吴氏,“这是?”
吴氏盈盈起身,来到门边,接过一个方盒,笑道:“夫君昨夜未归,妾知夫君必醉,故熬了解酒之汤。”下巴轻轻翘起,点向另一个婢女手中的方盒,“那个则是给荀君备的。”
孙坚慨然叹道:“坚今生能得夫人为妻,幸何如之!”
8 朱门酒肉路边骨
孙坚给荀贞找的小妻尚未物色到,却倒是先送给荀贞了一个“佳门生”。
莫说荀贞本就喜欢孙策,便只说在原本的历史中,孙策以二十之龄,弱冠秀发,聚兵东驱,以寡击众,攻无坚城之将,战无交锋之虏,数年之间,横卷江东,奠定了一方霸业,真小霸王是也,只凭他这的这份功业,荀贞也是万万不会将如此“佳门生”推之门外的。
寻了个良辰吉日,孙策正式拜入荀贞门下,成为了荀贞的第一个门生弟子,——也可能是最后一个门生弟子。
孙策年纪虽少,然却早慧,前几年在家时已顶立起了门户,按理说,孙坚、吴氏应该十分放心他才对,但因为重视此事,拜师后,吴氏又专门把他叫到身前,叮嘱他了一番。
吴氏对他说道:“国家重经术,以经术取士,而我家所缺者正是经术。颍阴荀氏,天下名门,其家之法,四海闻名,我闻荀君非但擅经术,且通律法,又娴明军政事,赫赫战功不需多说,只他在魏郡时的政绩,头一年便为冀州第二,策儿,这样的良师实难得遇,要非他与汝父结好,怕也不会收你为门生,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万不可懈怠,更不能失礼於荀君座前。”
前汉时,邹鲁之地便有谚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中兴以来,因为光武皇帝好儒重经,国家向以经术取士,经学的地位自就更加重要了,虽说吴氏提出让孙策拜入荀贞门下主要是想借荀贞的名声来给孙策铺路,可这不代表她就不希望孙策能真正地学到荀氏家法。
孙坚出身寒微,家无家法,长沙地处南州,又文化不昌,学校里经师的能力有限,在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好的经术,再则说了,以孙坚二千石、乌程侯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孙策送到郡学或县学里上学,不去学校,那就只有拜入名儒门下,就且不说长沙没几个名儒,便是有,以士人轻视孙坚的态度,孙策怕也拜不入门下,所以孙策在经术上一直学得不怎么样,吴氏也是很想他能趁此机会从荀贞这里学到些东西的。
奈何孙策性肖其父,虽然恭谨地答应了他的母亲,也的确非常尊敬荀贞,可他想学的东西却不是经术,荀贞一拿出经卷来,他就无精打采,而荀贞一讲军争、兵法,他便兴致盎然。
吴氏对此无可奈何,荀贞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人之患好为人师”,荀贞亦是人,难免也会有点这毛病,以前都是他向别人学,现在忽然有了一个弟子可教,而且还是一个越看越喜爱的“佳门生”,他尽管自知学术不精,却也是难耐“蠢蠢欲动”,是很想把荀氏家法教给孙策的。
当下的教育统而概之,四个字:授学家法。
“家法”分两类,一类是各个学派在学术上的见解,每一个学派在学术上都有各自不同的见解,各成一家,是为“家法”,再一类,“家法”也指某一家族的教学内容。
就前者来说,举个律法上的例子,比如前汉时的杜周、杜延年父子,他们父子两人皆明律法,对汉律各有自己的解释,分别批注,於是就有了《大杜律》、《小杜律》。
就后者来说,仍以律法为例,颍川有名的律法世家阳翟郭氏擅《小杜律》,所教的便是此律,而同样有名於颍川的律法世家长社钟氏,也就是钟繇家,他们家教的就不是《小杜律》。
荀氏作为州郡冠族、有名的儒学世家,其族中自然也有“家法”。
为了教孙策“家法”,荀贞还把荀攸给请了过来,荀攸的经术比他强,可惜,他虽是兴致勃勃,孙策却是有气无力,到最终没有办法,荀贞也只能放弃“干劲”,改而专教孙策兵法了。
荀贞是亡命之身,自知厉害,平时十分谨慎,不但很少出门,而且交代江禽等义从无事亦不要出兵营,——孙坚虽对外说是来了一位汝南故友,可汝南与颍川的口音还是有差别的,江禽等人多是颍川人,若被识得颍川口音的人听了去,说不定就会露出破绽。
亏得荀贞性子沉稳,也亏得有了孙策这个门生弟子,他每天有事可干,连着在郡府里待了半个多月,也没嫌气闷。
这一日,荀贞举他在魏郡平贼的例子,给孙策讲了一段兵法,散了学后,立在后宅的演武场上看了会儿孙策与赵云比试骑射,忽想起有两三日没见到孙坚了,只听说孙坚这几天颇是忙碌,却也不知是为何事忙碌,叫来侍婢询问,得知孙坚现在府中,遂去寻他。
到了地头,瞧见堂上除了孙坚,还坐了几个高冠儒服的长者,一看就是本地的士人。
荀贞不愿意打搅孙坚和他们议事,也不想太多露面在外,遂停下脚步,转身欲回。
孙坚眼尖,瞧见了他,忙止住话头,撩衣站起,往外就走,一边走,一边叫住了他。
荀贞停下脚步,转回身,往堂内看去。
只见孙坚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这几个士人说道:“我有客到,事情就先说到这里吧,诸公之事,我已尽知,这两天便吩咐曹吏去办。”
这几个士人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其中一人黑着脸,硬邦邦地对孙坚说道:“明公既有客至,我等就告退了,只是这几件事,万望明公早办为好。”
孙坚随口应道:“好,好。”
便是在堂外的荀贞也能从孙坚的神色、语气中看出他是在敷衍,何况堂内的那几个士人?
这几个士人更是不快,有人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几人一甩袖子,出到堂外,穿上鞋子,径直大步往外行去,路过荀贞时,有人向他瞧来。
荀贞低下头,举起袖子,装作有东西进了眼中,把脸遮了多半。
瞧他的这个士人大约是因觉荀贞仪表不凡、英武轩然,虽然荀贞遮住了多半个脸,却依然连连注目,直到走过去了,还扭转脸,又多看了两眼。
孙坚下到院里,来至荀贞身边,等这几人离去,摇了摇头,说道:“我就不能待在郡府里,一待在府里,就有人来烦!”
“这几人来找你,是为何事?”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噢?都是何事?”
“一个说家里的徒附逃散,劳力不足,一个说流民常从从他家的庄外经过,搞得他家宅不安,一个说贷出去的钱收不回来。”
虽说荆、扬不如中原、北地那么乱,可这些年却也是叛乱不断,有孙坚等这样“保境安民”的人在,豪族、大族固然是受害不重、衣食无缺,可贫苦百姓却是深受其害,和北方一样,不少人抛家离乡,结队外逃,这就造成了一方面劳力不足,一方面又出现了大量的流民。
至於放贷,也即高利贷,朝廷对高利贷的施放有限制,规定的有利息百分率,但同时只要利息在法定许可的范围内,那么借出去的钱如果收不回来,官寺会出面帮助收回,——不过这事儿说是归官寺管理,实际上最多也就是由县寺出面,却是该不到堂堂郡府来管的,这来找孙坚帮忙收贷的士人是长沙郡一个大族的人,无非是仗着族势,来找孙坚出面。
孙坚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昔年连着当了三个县的县丞而不得升迁,其中有他出身寒微之故,却也有他不喜政事、考绩平平之故。
荀贞笑道:“徒附人手不足,可以招募流民,只要流民肯落籍本郡,尽可由得他们招去,如此一来,既能补充劳力、减少郡中的隐患,也能给文台你增添政绩,何乐不为?”
“这些我都知晓,只是这点小事儿,自有各曹去办,却也来烦我!”
荀贞只说了徒附、流民二事,没提高利贷,却是因为瞧不上要孙坚帮忙收贷的这个人,现今民不聊生,郡中已缺乏劳力、流民过多,而这人这个时候却还想着高利贷,甚至企图倚仗族势来强迫孙坚出面帮忙追讨,真是为富不仁。
想到这里,荀贞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对孙坚说道:“至若追贷,而今百姓流离,郡中已缺劳力,若再以贷钱逼迫,无疑雪上加霜,以我陋见,文台当以冯谖故事示此人。”
冯谖是孟尝君的门客,孟尝君叫他去收债,他到了地方后却一把火把债券全给烧了,孟尝君责问他,他回答说:“与其贾利,不如市义。”
孙坚不知冯谖是谁,听完这个故事,大摇其头,说道:“贞之你是不知此人秉性,视钱如命,又怎会火烧债券?”
“讨债之事,县寺一吏足矣。二千石威严,岂能行此?纵不能劝此人市义於民,郡府也不能出面为之追债。”
孙坚以为然,说道:“卿言甚是。”却又苦起脸,唉声叹气,说道,“只是此人之家乃长沙右姓,奈之如何!”
既是长沙右姓,而债钱却还收不回来,显是借钱的那些人确是穷苦,无钱可还。荀贞叹了口气,说道:“既是如此,我有一法,或可解此难。”
孙坚喜道:“什么办法?”
“卿可出钱,为民还贷。”
孙坚楞了下,旋即苦笑,说道:“贞之,你就别戏弄我了!”
荀贞笑道:“我也只是说笑而已。”
如由孙坚替欠债的穷人还钱,无异是在打这个“右姓”的脸,孙坚固会因此而得美名,这个“右姓”却会被人指点,而一旦得罪了地方上的右姓大族,孙坚以后在长沙就寸步难行了。
故此,孙坚说荀贞是在戏弄他。
不过,荀贞却非是在说笑。
这等年景还逼债不已、乃至以族势来压迫郡府的“右姓”,可以想见,平时在郡中必是为恶不少,换了荀贞是长沙太守,说不得,就会拿这等“郡中势族”开刀,以立威名。他在颍阴西乡、在赵国、在魏郡可都是干过这样的事的,在现今地方势力强大的情况下,一个长吏,尤其是一个外来的长吏要想为百姓做出点事来,一味地向地方势族妥协是不行的。
这却是荀贞与孙坚治境风格的不同了。
不过这也不怪孙坚,孙坚出身寒门,要再得罪了地方势族,无疑自毁前程,而荀贞出身名门,就算是得罪了地方势族,因为有“名士”为朋友,舆论上却能占上风,故此不惧。
说话间,一人从院外匆匆进来。
荀贞、孙坚看去,来人却是郡功曹桓阶。
9 太守长史两不负
荀贞来到长沙后几乎足不出后宅,很少与郡府的吏员们照面,知道荀贞真实身份的郡吏不多,桓阶是其中之一。
桓阶是长沙临湘本地人,少小知名,很早就出仕郡县,孙坚来长沙上任时他便已是郡功曹了。桓阶虽是士人,但与俗儒不同,慧眼识人、有义直之节,并不因为孙坚门第低微而便轻视孙坚,反而积极地配合孙坚,孙坚讨定长沙区星、击平桂阳与零陵叛军,其中皆有桓阶之功。
桓阶积极配合,孙坚当然投桃报李,也很看重桓阶,到今年十月,也即这个月,孙坚到长沙就满够一年,可以由守转为真,可以举荐孝廉了,今年的孝廉名单里,排在第一的就是桓阶。
孝廉的名单一上去,那么桓阶就不单是孙坚的属吏,而且是孙坚的“门生”了,两人的关系也由此便不与寻常的长吏、下吏的关系相同,以是之故,桓阶得以知晓荀贞的真实身份。
看见荀贞也在,桓阶先向孙坚行礼,继又向荀贞行礼。
荀贞含笑还礼。
孙坚说道:“伯绪,你来的正好!我正有几件事交代你去办。”
桓阶应道:“请明公示下。”
孙坚把适才那几个士人的事情一一告之於他,吩咐说道:“就这么几件事,你今天就拣选曹吏,及早办好。”
桓阶应诺。
孙坚问道:“你适才步履匆匆,可是府中有何事体?”
桓阶眉带忧色,说道:“府中一切安好,……只是从洛阳传来了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个是青徐黄巾复起,寇掠郡县。”
荀贞、孙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平时关心军事,对国家各地的反乱均很了解,更都曾参与平定中平元年的黄巾之乱,对青徐黄巾的情况更是清楚。
中平元年时,青、徐虽也起了黄巾,响应张角,但声势没有冀州、豫州那么大,甚至连荆州南阳也有不如,所以皇甫嵩、朱俊都没有带兵去击,主要只凭青、徐的州郡兵就将之平定了。
但,这不是说太平道在青、徐的影响力不行。
事实上,太平道在青徐的影响力、凝聚力是很强的,不逊於冀、豫,张角所传之太平道最早便是起源自青徐地域的琅琊郡,太平道在这里的影响力、凝聚力又怎么可能会不强?
不但有影响力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冀、豫,青、徐实际上更具有起事的民众基础,因为一方面青、徐地方的民风素来劲悍轻剽,本朝建国以来,青徐地方一直反乱不断,另一方面,远的不说,只今天子登基之后,青、徐这块地方就灾害不断,或海侵,或旱涝,或蝗灾,而朝廷因为府库空虚,多数时无法给以赈济,这就使得青、徐流民众多,怀怨望者极众。
一方面是民风剽悍,一方面是怀怨望者极众,这就好比是个火堆,一点即燃,再加上太平道的领导和组织,那么点燃这个火堆的火星也有了,按理说,青徐黄巾起事的声势应该很大,可为什么在中平元年时,青徐黄巾起事的规模却不及豫、冀,亦不如荆州南阳?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起事前,青州济南太平道的渠帅唐周叛变了,他向朝廷告密了,这么一来,青徐地区的太平道组织一下子就被破坏掉了,起义还没开始前,青徐的太平道渠帅就大多被州郡捕拿、杀掉了,蛇无头不行,组织一被破坏掉,没有了渠帅们的领导和彼此呼应,太平道在青徐的信众再多,也是一盘散沙,故此当时起义的规模不大。
规模不大对朝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在平定中平元年的黄巾起义时省了不少功夫,坏处是青、徐地区的太平道底子还在,一时的沉寂不代表永远的沉寂,这个火堆早晚还是会被点燃的,现在就到了喷发的时候了。
青、徐黄巾之名,荀贞这世知道,前世时也知道,曹操麾下赫赫有名的青州兵不就是来自青徐黄巾么?正因为青徐黄巾起事爆发的晚,所以尤其显得引人注目,尤其显得威势惊人,而比起在前边先趟过路、耗费过汉室力量的张角起事,青徐黄巾也因之坚持得时间更长。
冀州有黑山军,冀、凉、司隶交界处有白波军,凉州有王国、韩遂、马腾,幽州有张纯、张举、丘力居,匈奴、乌桓诸族叛乱不断,鲜卑在外虎视眈眈,今年四月豫州汝南亦又起黄巾,如今再又加上了最盛时拥众数十万的青、徐黄巾,而江东之地虽然较为安定,蛮夷、吏民却也是时有反乱,如果说今年以前汉家的天下是风雨飘摇,那么现在就是摇摇欲坠了。
荀贞长叹一声。
桓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为“虽有平天下之志而却无用武之地”而喟叹,也长叹了一声,说道:“当今国家宦者当权,奸佞充之於内,不能选用贤能,黄钟毁弃,如荀君者,文武兼资、世之人杰,而却竟因为忠义而被通捕,实在可恨可叹!”
孙坚亦喟然长叹,对荀贞说道:“卿之才,我素知也。设如国家能选贤用能,任信忠臣,以卿之能,付卿五千众足能横行青、徐,击贼定乱!”
荀贞本只是感叹汉室将亡,并无这等意思,但听了桓阶、孙坚这么说,却也不能说他根本就没带兵去击青徐黄巾的意思,只好顺着他俩的话头应了两句,转换话题,问桓阶道:“君适才言从洛阳传来了两件事,不知另一件是什么?”
“京师术者望气,以为洛阳将有兵灾,两宫流血,天子欲厌之,遂虽征四方甲锐,耀兵於平乐观,自称‘无上将军’。”
两宫即皇宫,天子所居的皇宫分为名南、北,共有二宫。厌就是厌胜,用术法或祈祷来制胜妖魔、敌人。耀兵也就是检阅部队。平乐观是洛阳城外一个宫观的名字,前汉时高祖在长安建了一个平乐观,入到本朝,明帝取长安的飞廉和铜马移至洛阳西门外,也建了一个平乐观。
荀贞闻之,顿时惊讶。
他倒不是惊讶天子耀兵,而是惊讶洛阳将有兵灾、两宫将会有流血事件这两件事,却居然能被望气的术士提前看到?
转念一想,他又不惊讶了,当下海内大乱,洛阳虽是都城,却也不是没有遭兵灾的可能,前时不就有贼乱荥阳?荥阳离洛阳便没多远。故此说,被术士侥幸蒙对也不奇怪。
楚国灭亡时,人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其余五国灭亡的时候又焉知无有类似的话?只是最后亡秦的的确是楚人,所以这句话才被流传了下来,“洛阳兵灾”之语大约也是如此。
荀贞走神的功夫,孙坚与桓阶针对此事发了几句评论,荀贞忽听到桓阶提到“盖勋”,忙收回思绪,侧耳倾听。
却听桓阶说道:“天子遂召盖勋……。”
荀贞打断他,问道:“盖勋?”
“是啊。”
“可是敦煌盖元固么?”
“正是。”
“他不是在汉阳为太守么?”
盖勋是敦煌人,字元固。
荀贞认识的凉州人不多,除了皇甫嵩、董卓、傅燮之外,盖勋是其中之一。不过与皇甫嵩、董卓不同的是,他没有与盖勋见过面,只是在傅燮的信中听说过此人,——傅燮在任汉阳太守时,盖勋是傅燮的长史,傅燮战没后,盖勋因战功而被擢升,接任了傅燮的位置。
桓阶一看荀贞的模样,就知道他刚才没有听自己说话,便又把话说回去,解释说道:“不错,他之前是汉阳太守,不是现被朝廷征拜为讨虏校尉,天子耀兵时,他刚好到达京都,所以天子在耀兵后便召见了他。”
“噢!原来如此。……天子召见他后,都说了些什么?”
“盖勋久在凉州,北地羌胡与边章、韩遂之乱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天子因问他:‘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盖勋答道:‘幸臣子弟扰之’。”
所谓“幸臣”,也就是天子左右的宦官、常侍们了。
盖勋家世显赫,家世二千石,其家乃是凉州冠族,其为人又刚义正直,所以他敢当着天子的面直斥赵忠、张让、蹇硕等宦官。
大臣们在天子面前痛斥宦官的不少,天子有时候听听,有时候不听,不知道对盖勋的话,天子会如何反应?荀贞问道:“天子何以答之?”
“时上军校尉蹇硕在座,天子顾问蹇硕,蹇硕恐惧,不知所对。”
原来蹇硕也在座!若论在宦官们中的资历、地位,蹇硕或不及赵忠、张让,但是若论天子的信任,蹇硕却半点也不逊於赵忠、张让,特别是西园八校尉设置之后,蹇硕因壮健有武略而被拜为了上军校尉,手里掌握了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连大将军何进都得听从他的命令,在京都的权势、威风更是不但不比张让、赵忠小,甚至反而比张让、赵忠还要强上一点了。
盖勋的胆子真是不小。
荀贞叹道:“文台,故汉阳太守傅南容,你我之友也,死於忠义,盖讨虏,南容之故长史也,於天子、上军校尉座前,义斥宦者之非,是因为凉州的义士多,还是因为他两人物以类聚呢?”
当年从讨黄巾时,傅燮在皇甫嵩的帐下,是皇甫嵩的爱将之一,孙坚与他也是认识的。
孙坚默然片刻,答道:“有贤太守,必有贤长史。”
说起傅燮,荀贞就觉心痛,他闭上眼,把这袭来的感伤心痛往下压了压,待平复了心绪后,又问桓阶:“蹇硕不知所对,天子又说什么了没有?”
“天子又问:‘吾已陈师於平乐观,多出西园财物与兵士,何如?’盖勋答道:‘臣闻先王耀德不观兵,今寇在远外而却耀兵京都,何益於国家?不足以昭显果毅,只是黩武罢了。”
荀贞、孙坚以为然。
孙坚叹道:“盖讨虏所言极是!”
荀贞则又叹了口气,说道:“冀、凉、幽、并之乱未定,青徐黄巾又起,北地危急,此存亡之秋也,而国家却先於三月重置州牧,复於眼下观兵不耀德,……文台,桓君,时局如此,夫复多言啊!”
如把中平元年说做是汉室气运转折的一个关键年份,那么今年则也是一个关键年份。
不是因为青徐黄巾复起,也不是因为术士蒙对了洛阳将有兵灾,而是因为今年三月时,应宗室刘焉之建议,朝廷下诏,重置州牧。
这道诏书下来时,荀贞、荀攸、程嘉等人就讨论过,皆以为弊大过利,来到长沙后,闲暇无事,议论政事的时候,荀贞也又和孙坚、桓阶议论过此诏,孙坚对政治不敏感,初时没看出此诏的坏处,桓阶也没有看得那么远,但在听了荀贞的分析后,两人都赞同了荀贞的意见。
这时听荀贞又提起此事,孙坚、桓阶对顾一眼,遂不复说,唯相对叹息罢了。
这边才说起盖勋,次日,荀贞接到洛阳的一封来信,信中便又提及盖勋。
荀贞从魏郡逃亡时,没有对任何外人说他将去何处,到了长沙后,他写了几封信,有写给族中的,有写给袁绍、曹操等人的。
这封从洛阳来的信便是袁、曹等人的回信。
——
1,飞廉、铜马。
飞廉是古风神,铜马即铜铸的马,大约是明帝在长安把前汉铸造的铜像带到了洛阳,仿前汉故事,修建了一个与前汉同名的平乐观。——不过明帝取来的这些飞廉、铜马最后大约却被董卓给毁掉了,董卓时,“悉取洛阳及长安铜人、钟虡、飞廉、铜马之属,以充铸焉”。
两汉的这两个平乐观都很大,有很大的广场,是一个搞大型活动的地方,前汉武帝时,一些大型的活动就是在长安平乐观搞的,如元封年间,“夏,京师民观角抵於上林平乐观”。
2,盖勋。
盖勋和凉州从事苏正和有仇。武威太守倚恃权势,恣行贪横,苏正和举报他的罪行,凉州刺史梁鹄害怕得罪武威太守的后台,想杀了苏正和,可又拿不定主意,当时盖勋虽然只是汉阳长史,但因为盖家是凉州冠族,盖勋又正直刚义,在凉州素有声望,所以梁鹄便去找他,询问他的意见。有人劝盖勋,可以借机报仇,但是盖勋却拒绝了,说:“谋事杀良,非忠也;乘人之危,非仁也”,於是劝谏梁鹄,“喂养鹰鸢就是为了捕猎,因为捕猎而杀害鹰鸢,那以后用什么捕猎?”梁鹄从其言。苏正和喜於得免,便拜访盖勋,表示感谢。可是,盖勋却闭门不见,叫门下传话,说“吾为梁使君谋,不为苏正和也”,对苏正和怨之如初。
从这段故事里,不但可以看出盖勋正直的为人,其实也可以略窥两汉的世风、士风:一方面尚义尽忠,另一方面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两方面泾渭分明却又不会因私废公。
盖勋和傅燮一样,也是个忠勇刚义的人。
中平元年,梁鹄去职,左昌接任凉州刺史,时北宫伯玉、李文侯叛乱,左昌趁着征兵贪污了军费数千万。凉州的州治冀县同时是汉阳的郡治,盖勋知道了此事,固谏,左昌大怒,便令他屯守汉阳郡阿阳县,正对着叛军的兵锋。左昌本以为盖勋就算不战败死,也肯定会大败,而如他一败逃,就可用军法将他处死,不料盖勋却不但挡住了叛军,而且数立战功。
叛军打不下阿阳,遂专攻金城郡,杀了金城太守,胁迫边章、韩遂入伙,举边章为首。
盖勋劝左昌救金城,左昌不救。不久,叛军把左昌包围在了冀县,左昌惊慌失措,檄召盖勋援救。与盖勋同在阿阳的凉州从事辛曾、孔常畏惧叛军的声势,迟疑不敢去,盖勋怒道:“以前庄贾失期,司马穰苴将其斩首,今天你们两个小小从事,难道还比庄贾这个监军的地位还高?”辛曾、孔常惧而从之。
盖勋率兵援冀县,斥责边章、韩遂的背叛之罪。边章、韩遂都说“左使君当时如果听了你的话,派兵来救金城,或许我等还能自改,不致从叛起乱,但现在我等罪行已重,不得降也!”虽然不能投降了,但敬重盖勋,边章、韩遂等解围而去。
左昌让盖勋去送死,盖勋却反过来救左昌,可见其忠勇;边章、韩遂因他的来到而解围,可见其在凉州的名望。
左昌因为贪污被免职治罪,槛送京师,宋枭接任凉州刺史。
宋枭想让凉州人家家抄写《孝经》,以平息叛乱。盖勋谏止,说这么做只会让凉州人怨恨、让朝廷嘲笑。宋枭不听,奏请朝廷行此事,结果,果被朝廷诏书诘责,以“虚慢”的罪名又把他给槛送京师了。
杨雍接任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夏育被叛军包围在右扶风,盖勋与州郡合兵救夏育,到了狐槃这个地方,被羌人击败。盖勋收余众百余人,为鱼丽之阵,——鱼丽之阵就是把战车放到前边,把步卒放在战车的后边,或进攻敌人,或以此来对抗敌人的进攻。盖勋坚守激战,羌人的精骑夹攻急击,虽有战车为屏,奈何众寡悬殊,汉兵多死,被羌人攻破阵线。盖勋身负三创,坚立不动,指着汉军的木标说:“必尸我於此!”句就种部落的羌人首领滇吾素来被盖勋厚待,於是骑在马上,用兵器拦住了羌人,说道:“盖长史贤人,你们如果杀了他,那就是负天。”盖勋仰脸大骂:“死反虏,你知道什么?快来杀我!”羌人因为他的勇气和壮烈而相识大惊。滇吾下马,把坐骑让给盖勋。盖勋不骑,遂为羌贼所执。但是羌人服其义勇,不敢加害,把他送回了汉阳。傅燮战没后,杨雍便表奏盖勋接任了汉阳太守的位置。
傅燮战死前,围城的匈奴骑兵也曾像滇吾一样,因为敬重傅燮的正直刚义,同时为报昔日受傅燮厚待的恩,亦尝在县外下马、叩头求傅燮出降,“求送燮归乡里”。
傅燮亦如盖勋,明知必死却依然坚守不弃。
傅燮、盖勋一个汉阳太守,一个汉阳长史,可谓是太守不愧长史,长史不愧太守,并相辉映,忠义刚勇之气,共流传千古。
10 洛阳图穷将匕见
回信是曹操写的。
在回信中,曹操先是大大地褒誉了荀贞一番,表达了对荀贞为忠义而无惧生死的勇气的敬佩,接着略微叙说了一下洛阳士人对荀贞捕灭邺赵的议论,凡是清正的士大夫、士子以及太学生,无不交口称颂,荀贞虽然一次洛阳都没去过,他现在在洛阳的名头却是一时无二。
再之后,曹操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洛阳如今的政局。
自今年三月,因刘焉之奏请,朝廷复设州牧后,至今先后拜了三个州牧,一个是刘焉,拜为益州牧,一个是黄琬,拜为豫州牧,一个是刘虞,拜为幽州牧。
“牧”一职,由来已久,据说舜时置天下为十二州,就设立了州牧,又称州伯。夏代时,分天下为九州,亦有州牧,如舜时。
入到前汉,本无此职,前汉惠帝三年,开始派遣御史监察三辅,后在各州俱设监察御史,武帝元封元年,召回了各州的监察御史,不复再设,然后於元封五年置部刺史,此即州刺史职位的设置之始。刺史不理军政,专以刺举、督察为责,行视州部,以“六条”问事。
武帝之后,成帝绥和八年,大司空何武与丞相翟方进共同上奏,认为“《春秋》之义,用贵临贱,不以卑临尊”,而现在刺史秩仅六百石,“位下大夫,而临二千石,”这是“轻重不相准,失位次之序”,因之奏请天子,请求“罢刺史更置州牧,以应古制”,获得了成帝的许可。
虽然说何武、翟方进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只是把刺史的名称改为州牧,秩俸提高到二千石,实际的职掌并无变化,但从中央集权的角度考虑,他两人的这个提议却是大错特错。刺史正因为有监二千石太守之权,权力太大,所以才不应该给它高秩,“以轻驭重,以卑临尊”,此本是朝廷的平衡之术,刺史本就权重,再给它高秩,那么在地方上谁来制约刺史?
所以仅仅两年后,哀帝建平二年,便因朱博的奏请,朝廷又把州牧改成了刺史,但没过几年,哀帝崩,平帝即位,王太后临朝,王莽把持住了朝政,王莽好古,遂又把刺史改成了州牧。
前汉时,刺史、州牧互改了好几次,不过不管是州牧也好、刺史也罢,不同的只是秩俸,权力、职掌上并无什么明显的不同。
光武中兴,建立本朝。光武雄才大略,娴明政事,自然不会干傻事,所以他废止了州牧之制,改仿武帝,在除了司隶之外的十二个州重置州刺史,而於司隶则置司隶校尉。这次改动之后,刺史就没再变过,直到今年三月,因了刘焉的奏请,朝廷乃又复置州牧。
看起来,朝廷此次改刺史为州牧是有“故事”可依,是在仿照前汉的故事,——汉室是很重视“故事”的,拿本朝来说,只要前汉或本朝之前有过类似的事,那么实行起来就是“有理可依”、“有据可依”,阻力就不会太大,但是,与前汉的几次刺史改州牧不同的是,这一次刺史改州牧,州牧却是有了在州中的军政实权,州部就此从“监察区域”变成了“行政区域”。
州牧有了实权,上马管军,下马理政,州部成了行政区域,各郡太守均得服听命令,而且因为州牧秩高权重,出为州牧的只能是朝廷重臣,如今年出为州牧的三个人便全是本为九卿,刘焉、刘虞且是宗室,,那么可以想见,州牧到了州部后,威望必也高重,如此一来,若是短暂的实行或许还不会带来太大的影响和太坏的后果,可如果一旦长期实行,无异是埋下了地方割据的种子。
天子对此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今年任用的三个州牧里边两个都是宗室,黄琬虽非宗室,却是公族子弟,素有忠名,只可惜,天子对此虽有警惕,却也不过是空费心机罢了。孙坚、桓阶倒也罢了,荀贞却知,随着时局的发展,州牧之势终至不可制,朝廷变得形同虚设。
曹操没有对朝廷此次的“州牧之设”发表意见,只是因为荀贞是豫州人的缘故,特地多说了几句出为豫州牧的黄琬,紧接着,曹操便转笔说到了洛阳近期的朝局。
他首先说到的蹇硕、何进、袁绍。
天子信用蹇硕,以为元帅,督司隶校尉以下,虽然大将军何进也在他的领属以下,但何进毕竟位为大将军,而且又有袁绍等人团聚在他左右,蹇硕犹畏忌之,担忧他会对自己不利,於是与诸常侍共同建议天子遣何进西击边章、韩遂。
天子听了他们的,赐何进兵车百乘,虎贲斧钺,打算诏遣他带兵出京。何进得人暗中送讯,知这是蹇硕和常侍的阴谋,遂奏请遣袁绍东击徐州、兖州的叛乱,说等袁绍回来,他就出兵。
这件事刚发生不久,因此之故,袁绍刚离京都,现不在洛阳,也所以这封回信是由曹操写的。
曹操在写到这一段时,隐晦地写出:蹇硕之所以劝说天子遣何进出京,而天子又之所以同意,并非只是因为何进、袁绍等与宦官存在矛盾,更深层的原因是牵涉到了立谁为皇太子之故。
何皇后所产的刘辩是嫡长子,该被立为皇太子,可天子不喜欢他,认为他轻佻无威,不可为人主,所以想立王贵人所产的刘协为皇太子,但皇后有宠,何进又握重权,故天子迟疑不决。
天子以蹇硕为元帅,何进虽贵为大将军却也归蹇硕领属,一方面固是因天子信赖蹇硕,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天子不想立刘辩为皇太子,所以不愿给何进太重的兵权,以免将来生变,而这次蹇硕等人一说,天子即同意遣何进出京,也是出於这个缘故。
——现在洛阳的政局实在是错综复杂,有士大夫与宦官的政斗,又有“皇储”之争。何进作为刘辩的舅舅,他与袁绍等士人走得近,往深层里挖掘,其中未尝没有无奈之故。荀贞虽然没去过洛阳,但从袁绍、曹操等人的信中,从派去洛阳打探消息的人传回来的一些话中却也知道何进、何苗兄弟不和,何进倾向於士人,何苗则倾向於宦官,当年何皇后之所以能够得宠、成为皇后便是赖了宦者之力,故此何苗一直反对何进和袁绍等士人走得太近,可不和士人结盟,何进又能怎么办?天子信用的蹇硕等宦官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会顺从天子的意思,支持立刘协为皇太子,要想与他们斗争,要想立刘辩为皇太子,何进只能借重士人的力量。
一边需要借重士人的力量,以保证刘辩能被立为皇太子,一边又觉得何苗的话不错,如听从袁绍的意见,把宦官尽数诛掉,那么士人之势便无人可制,朝廷大权必将被士人垄断。
以是之故,何进其实也是很矛盾的,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荀贞只从袁绍、曹操等的信中和一些听闻到的事情中都能体会到他左右不定的犹豫。
说过何进、袁绍、蹇硕的事情,曹操又提了下天子阅兵於平乐观之事。
从曹操的信中,荀贞才知道,天子阅兵平乐观却竟是因为何进的奏请。在闻术士称京都将遭兵灾、两宫流血后,何进的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对何进说“《太公六韬》说: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何进以为然,遂入奏天子,天子乃召四方兵,讲武於平乐观下。
接着,曹操又说了点鲍鸿、赵瑾的事儿。
鲍鸿是西园八校尉中的下军校尉,位仅在蹇硕、袁绍之下。赵瑾是上军校尉蹇硕的部下,为上军别部司马。就在曹操写信的时候,鲍鸿被朝廷派去汝南讨击葛陂黄巾,赵瑾则被派去平定巴郡的板楯蛮之叛。赵瑾是蹇硕的人,鲍鸿则是袁绍一党。
因为没能把何进调出京都,所以蹇硕又奏请天子,改对西园校尉中的袁绍一党下手。
西园八校尉的这八个人选是士大夫与宦官平衡的结果,其中有宦官的人,有士大夫的人,相比之下,士大夫占了上风,如袁绍、曹操、鲍鸿、赵融、淳於琼等都是士人,蹇硕虽为上军校尉,统率其余七个校尉,可真正与他同为宦官一党的只有冯芳,冯芳是已死的故中常侍、车骑将军曹节的女婿,所以,为了更进一步地掌控兵权,蹇硕奏请天子,遣鲍鸿出京击乱。
作为平衡,在士大夫的要求下,他也派了自己的别部司马赵瑾远击巴郡的叛乱。
袁绍一党在这件事是吃了亏的,鲍鸿是下军校尉,赵瑾只是个别部司马,孰轻孰重不必多说。袁绍先被派去击兖州、徐州之乱,鲍鸿又跟着被遣出京师,上、中、下三个校尉,现只有蹇硕一人留在京都,没了袁绍、鲍鸿在前头顶着,曹操这个位列八校尉第四的典军校尉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压力,更且别说曹操和蹇硕还有仇,当年为曹操为洛阳北部尉,年轻气盛,为了立威扬名,杖死了蹇硕的叔父蹇图,曹操在西园里的日子颇不好过,不过好在他出身大宦官世家,他父亲又得天子信爱,刚当过太尉,蹇硕倒也没有太过地逼迫、为难他。
接下来,曹操在信中提到了盖勋。
袁绍离京前,与盖旭交结。盖勋对袁绍说:“天子聪明,但拥弊於左右耳,若共并力诛嬖幸,然后征拔英俊,以兴汉室,功遂身退,岂不快乎!”却是意气相投,入京没多久就和袁绍诸人结为了一党。荀贞在傅燮的信里听说过盖勋,盖勋也从傅燮的口中听说过荀贞。荀贞捕灭邺赵的事情传到京都后,袁绍党中颇有人惊讶震骇,盖勋知道后,不以为然,对袁绍、曹操等人说了句话,说道:“吾与荀侯虽素未谋面,然久闻其名,故汉阳太守傅公素重荀侯,多次向我说荀侯乃是英俊之才、忠义之士,今荀侯捕灭邺赵,有何惊奇?”
曹操於信中感叹言道:“卿与元固素不相识,而元固知卿,此即古之神交乎?”
信末,曹操对荀贞说“今有黄公为豫州牧,卿自可不必复担忧宗族、家乡”,并说,他和袁绍也已经派人去过颍川、颍阴,和颍川郡守、颍阴令俱打了招呼,请他们多照顾荀氏宗族,又在最后提到:“襄阳蔡德珪,荆州豪士,吾之故交,吾别有信付德珪,嘱以卿事,卿於长沙如不尽意,可往而依之。”
蔡德珪中的“德珪”明显是个字,此人是谁,荀贞不知,不过以曹操的谨细,既然他敢把荀贞在长沙的事告诉此人,敢对荀贞说“於长沙如不尽意,可往而依之”,那么这个人肯定是可靠的。
整个一封信,曹操说了不少事儿,不过却无一言涉及荀贞以后的前途。
曹操虽很想帮荀贞脱罪,可有赵忠在前,他却也无可奈何,对荀贞的前途,他没什么可说的。又因曹操知荀贞向来豁达大度,料他必也不会在意这些,所以在信中亦无只字对他的安慰。
曹操信中虽无一字提及荀贞以后的前程,然却正如他之所料,荀贞对此的确是浑然不以为意。
荀贞明知历史的走向,对自家的前程又何必着急?
如今洛阳的朝争虽然激烈,然因天子在位之故,远远尚未到图穷匕见之时,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些时日,也许是明年,或许是后年,看如今洛阳的局势,士大夫与宦官的斗争渐至白热化,最晚也应该不超过后年,总之也就是最多再等这一两年的时间,只要等到今天子崩,等到何进、袁绍召四方诸侯、豪杰入京,他荀贞之这条“暂时蛰伏的潜龙”就可以一跃冲天了。
11 前倨后恭因何故
时入十一月,天转寒凉。
荀贞来长沙时,为了方便行路,没带太多的行李,并无寒衣,不等孙坚说,吴氏就命人早早地备下了冬衣,送给荀贞等人。
孙策日日跟着荀贞读学经书、兵法,孙坚年纪虽小,但正因是小孩子,难免好奇心强,有时也带着弟弟孙翊跟在孙策屁股后头,跪坐席上,一副大人模样、似模似样地听荀贞讲书。
十一月初,孙坚的弟弟孙静从家乡富春来了一趟长沙。
孙坚兄弟三人,长兄名孙羌,早亡,孙坚行二,孙静最小,是孙坚的同产幼弟。孙家在富春是个不小的家族,宗族数百人,孙坚在外为官,孙静便如荀绲一样,在家掌立门户。
荀贞前世时不知孙静之名,穿越后,与孙坚结识,这才知道孙坚在家乡还有一个幼弟。
孙静来长沙是因为快到年底了,他作为孙氏现在富春的家长,正旦时显然是不能来长沙的,所以提前来趟长沙,见一见孙坚和孙策兄弟。孙家本就富足,孙坚常年为官,多次征战沙场,或从讨黄巾、边章,或击定长沙诸郡县之贼,就如荀贞,自然也是收获甚丰,其中不少都送回了家中,也就使得孙家更加富豪了,因此,孙静此次来,大车小车的着实带了不少礼物。
礼物中有珍奇宝物,也有日常吃用。
孙坚分了一半给荀贞,荀贞亦不推辞,转交给江禽,命他分给义从们。
这些义从不辞辛苦,跟着荀贞远至江东,在这里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刚到的时候,不少人因此而病倒,可却依旧都忠心耿耿,无一人逃去。
荀贞不能在别的方面满足他们,至少在饮食、吃用和恩义上尽量地满足他们。
孙静在长沙没多待,只待了四五天就走了。
他走后的次日,桓阶忽至后宅,请荀贞到府中前院去。
孙坚是从没找荀贞去前院的,荀贞平时无事也等闲不去前院,这时桓阶忽传孙坚的话,请他去前头,荀贞不觉奇怪,边和桓阶一起往前头去,边问道:“文台何故呼我过去?”
桓阶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无缘无故,荀贞越觉古怪,便又说道:“可是有什么事?”
桓阶笑答道:“君之名动天下,今阶知矣!”
“此话何讲?”
“君还记得前些日,有几个长沙士人谒见府君么?”
“你说的可是刚好你来给文台送京都消息的那天么?”
“正是。”
“我记得。怎么了?”
“君又可记得那几个士人祈请府君办的几事中,有一件是恳请府君出面为之催讨贷钱么?”
“记得。”
荀贞怎会不记得?他对那个士人十分鄙夷,要换了他为是长沙太守,说不定就会找个由头把这个士人给收拾了。
桓阶笑道:“府君把此事交给了我去办,我一直不得闲,没能去办。今天,那个士人又来拜谒府君了,府君把我召了去,我本以为他是来催府君的,却不意他二话没说,却竟取出债券,当堂付之火盆,将之悉数焚之一炬了。”
桓阶不是“不得闲”,而是他也不以这个士人的作为为然,所以一直不肯去办这件事,却没想到,这个士人今天又来,不是为催孙坚,而是为烧债券。
荀贞闻之,颇是惊讶,笑道:“此必是文台以仁义治郡,故此人受到感化。”
桓阶摇了摇头,说道:“府君固是以仁义治郡,可这人焚烧债券却非是因府君之故。”
荀贞联想到他刚才说的“君之名动天下,今阶知矣”,心道:“不是因为文台,难道是因为我?……若说是因为我,我到长沙后深居简出,未尝与外人见面,这人又怎会知我?”忽然想起那天那几个士人走时,有一个多次注目於自己,心中一动,想道,“莫不是当时被那人认了出来?”
一面之缘就被人认出,虽说机会不大,却也不是不可能,特别是对那些平时关心时事的人来说。要知道,荀贞的相貌现在可是悬遍了州郡县乡,只要是见过他相貌的,记性再好点,那么当面把他认出亦不奇怪,——早前罗县的那个亭长不就是一眼就认出了荀贞么?
“不是因府君之故,又是因何故?”
“却是因君之故啊!”
荀贞笑道:“怎会是因我之故?”
“那天的几个士人中,有一人认出了君,不过他当时不敢确认,回去后,他专门找来了一份朝廷通捕君的文书,比较文书上的画像,越看越觉得像君,可又仍然不肯确定,於是他又暗暗打听,探听出府君与君实为故交,又探听出上月郡府来了一个贵客,说是府君昔年在汝南的故人,如是一来,他便确定了那天所见之人必是画像之人了,因之断定了君是何人!”
桓阶顿了顿,看了看荀贞的面色,复又说道:“不过,君无须担忧,这人虽认出了君,但却是绝不会向外泄露的,……他今天也和那个烧债券的人一起来了。”
“他认出了我,和烧债券有何关系?”
“他断定了君是何人之后,因不知那天和他同去郡府的几人中有没有别的人也认出了君,所以便把他们全都请到了家中,本意是想先试探一番,如无人认出君便就罢了,如有人认出就
叮嘱他们不要对外乱说,不料在试探的过程中却被人看出了玄虚,被诈出了实情。
“一听得君在长沙,他们就都想来拜见君,不过却被认出君的这人给阻止了,说既然君潜匿行踪,显是不欲为外人知,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冒昧地烦扰君,只要他们几个人心中有数,平时多注意一点长沙的动静,为君保障好外边的安全就可以了。”
认出荀贞的这个人说假话的功力不高,要不然也不会在试探的过程中被人诈出实情,可他劝阻诸人来见荀贞的这几句话说得却是很好,颇有“做好事不求名”的“义士”之风。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此君何人,我当面见谢之。”
桓阶笑道:“他就在前边堂上,君很快就可见到他了。”
桓阶作为长沙地方上的士人,是颇以这个人的行为为荣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诸人听了此人之言,皆以为然,遂不再说来拜谒君,可那个要求郡府为自己催讨贷利的人却独为之羞惭,对他们说:‘天下士人无不翘足延颈,以盼见荀颍阴,颍阴独至我长沙,而方至长沙,尚未见我长沙人物,我却就先让他看到了我为些许贷利而劳烦郡府,此诚可羞也!诸公可不见颍阴,我是一定要去请见颍阴的!我一定要当着颍阴的面烧掉债券,以挽长沙声誉!’”
说到这里,桓阶又看了看荀贞的面色,笑道:“长沙虽为偏远南郡,士亦知义耻也。此公虽先有求郡府催讨贷钱之举,然一闻君名而便即悔改,亦可谓知耻即改了!荀君,尚请勿要以为长沙鄙薄。”
闻荀贞之名便即悔改,荀贞自毁前程、甘冒奇险、捕灭邺赵,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荀贞笑了笑,说道:“‘知耻近乎勇’、‘力行近乎仁’,如此公者,知耻后勇,烧券力行,可谓勇、仁了,我又怎会以为长沙鄙薄?况乎我与长沙士人虽大多没有打过交道,可却与君相识颇久了,我所识之人中,如数清直,无过君者,我又怎会以为长沙鄙薄?”
事关长沙名誉,桓阶见荀贞果无小看长沙士人之意,乃大欢喜。
这么在乎荀贞对长沙士人的评价,也可见荀贞而今的声誉已高到足够的程度了。
到的前院堂上,堂中除了孙坚,另有二人。
荀贞看去,一人正是那天目注了他好几次的那人,另一人则正是要求孙坚为他讨要贷钱的人。
一看到荀贞,这两人忙起身相迎。
这两人年岁都不小,足可为荀贞的长辈了,可却丝毫不以长辈自居,而竟是以平辈相待荀贞。
荀贞自不会失礼,仍以晚辈自居。
迎得荀贞入堂,诸人落座。荀贞看见堂角的火盆中果然一团团的乌黑,乃是被烧掉的债券。那个要求孙坚为自己讨要贷钱的士人满面羞愧,又当着荀贞的面自责己非。
荀贞笑着宽慰他了几句,又当面向那个认出了自己的士人表示了谢意。
堂上气氛融洽,孙坚坐在主位,拈须喜笑。
长沙士人本多看不起他,这两个士人前些天来时非但不感念他平定长沙贼乱的恩德,反倒对他“盛气凌人”,乃至以族势相迫,而今日来到郡府后却“服服帖帖”,执礼甚恭。
他望望这两人,又看看荀贞,美滋滋地心道:“若无贞之,这两个老儒又怎会前倨后恭?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只是可惜,荀贞现是亡命之身,不能抛头露面,要不然,孙坚在长沙士人眼中的形象必然会为之一变,哪怕是州刺史王叡恐怕也不敢再轻视孙坚了,——孙坚不是士人又怎么了?鼎鼎大名、天下传颂的荀贞都相信他,谁也不投,独来投他,谁还能以“出身寒微”来鄙夷孙坚?
孙坚又心道:“策儿得蒙贞之赐字,又拜入了贞之的门下,我今日所受之被士人轻视之辱,他来日必不会再受了!”
孙坚表面上对轻视他的那些士人没有什么怨词,可他性本猛鸷,战功赫赫,又怎会不在心中对此遗憾衔恨?只不过他自知出身低微,也的确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士人的学问、风度和家声,故此忍而不发罢了,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可以忍,却不希望他的儿子们也像他这样忍。
当晚,孙坚叫来吴景,又大骂了他一顿。
吴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委屈询问。
孙坚把今日那两个士人“前倨后恭”的态度给吴景说了一遍,骂道:“我要是像你那样,把贞之拒之门外,又岂有今天的痛快?而且事情如传出去,我孙坚的名声不知会坏成什么样!”
吴景诺诺。
“从今之后,你要像对我这样对待贞之!不得有丝毫懈慢。”
“诺。”
“我让你给贞之找小妻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这么久了,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你是不是没当回事儿?”
吴景大叫委屈,他又不是一个闲人,他在孙坚的义从军中也是任有军职的,平时既要上值,又得操练部曲,得闲时不多,他总不能成天正事儿不干,专门去给荀贞物色小妻。
孙坚听了他的辩解,说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去上值了,也不用去营中操练部曲,专心一志去给贞之物色小妻!……对了,还有给玄德物色良配。”
吴景这时也已经想明白他之前给孙坚的建议实在是个馊主意,此时半句不敢多说,唯唯应诺。
虽是应诺,但吴景是在军中待惯的人,让他突然不去军中,改而满郡地去给荀贞物色小妻、去给刘备物色良配,他其实也是有点不乐意的,这种事儿分明是妇人所为之事,又怎是大丈夫当为的?只是虽不乐意,却也不敢对孙坚道出。
不过,没过几天,便有一人出来,给他解了烦忧。
12 道是襄阳德珪来
十一月中,一行车、骑远道而来,至长沙郡府,求见孙坚。
闻人来报“襄阳蔡德珪求见”,孙坚讶然。
作为荆州的太守,蔡德珪之名,孙坚是知道的。
荆州士人,大约数襄阳为盛,而襄阳士族则数诸蔡最盛。蔡氏世为二千石,衣冠大族,为州郡右姓。蔡德珪,名瑁,其父蔡讽便是蔡氏的家长,其姑母是张温之妻,其姐是黄承彦之妻。
此张温即是奉诏击韩遂与边章的那个故太尉、故车骑将军张温,就是孙坚、陶谦给其参过军事的那个张温。张温家是南阳的大姓,蔡氏虽是南郡人,但襄阳在南郡与南阳的交界处,故此南阳张家与南郡蔡氏是久有来往,两家俱为荆州本地有名的士族,结为姻亲乃是门当户对。
黄承彦是襄阳本地的名士。
襄阳名族诸多,除蔡氏外,又有习、杨、马、廖、蒯、向等等诸族,原本历史中,后来分别在魏蜀吴三国任官的习温、杨仪、马良兄弟、廖化、蒯越兄弟、向朗等等便就是出自这几个家族,但眼下来说,襄阳的士人里边最出名的却是庞德公与黄承彦二人。
庞德公、黄承彦不但出名於现下,亦闻名於后世。
便是荀贞这样对汉末、三国细节不甚了了的人也知道,庞德公的从子就是凤雏庞统,黄承彦的女婿便是卧龙诸葛亮,——荀贞不知道的是,按亲戚关系,诸葛亮却竟是蔡瑁的外甥女婿。
却说孙坚,闻得蔡瑁求见,颇是惊讶。
南郡固与长沙接壤,——南郡的东北边是南阳,东南边是长沙,可孙坚作为一个出身寒微的外来太守,与荆州本地的士人却是少有来往的,莫说南郡了,便是长沙本地的士人他交往得不多,——尽管他曾经的长吏张温是蔡家的女婿,可他与蔡瑁之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往日无亲、近日无缘,大冷天的,蔡瑁跑一千多里地,来长沙求见他做什么?
虽是狐疑,蔡瑁来了,也得见,不但要见,还得大张旗鼓地见。
蔡氏乃州郡冠族,蔡瑁千里迢迢地前来求见,且不管他的来意,至少面子上要给足他。
这边孙坚迎蔡瑁入府,那边动静传到了后宅。
荀贞在教孙策读书之余,把象戏也教给了他,象戏暗含兵争之道,孙策一学会就爱不释手,於是隔三差五的,孙策就求着与荀贞下上几局。
荀贞正与孙策在屋中下棋,孙权一路小跑地奔了进来。
孙策在军事上有天分不假,到底年轻小,在下棋上不是荀贞的对手,眼看就要落败,他正以手支颐,瞧着棋局,苦思冥想。
荀贞坐在他对面,一边笑吟吟地看他犯愁,一边悠闲地小口饮茶,——孙坚知道荀贞喜好喝茶,特地给他搞了些,——忽听到脚步急响,抬头去看,却见是孙权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仲谋,我常教你,说话要钝、走路要缓,你急匆匆的这是要干什么?”
反正已给孙策起了字,不少孙权一个,荀贞前些日又把“仲谋”二字起给了孙权。权者,权衡,谋者,谋略,以“谋”对“权”,亦是良字,孙坚自无不同意之理,开心地“笑纳”了。
“阿父!府外来了客人!”
荀贞在长沙待了一个多月,与孙坚的感情越来越好,情愈兄弟,故此吴氏私下交代孙权、孙翊,可用“阿父”称呼荀贞。阿父除了有父亲的意思,也有伯父、叔父的意思。
“有客人就有客人嘛,汝父为太守,哪天没几个客人登门?”
因为认出了荀贞,不但那几个士人对孙坚的态度顿时转变,而且因这几个士人的家族俱是临湘大族,在他们的影响下,临湘、乃至长沙别县的士人现对孙坚也是不复轻视之态,少了轻视的偏见,再去看孙坚,孙坚重义豪雄、倾家待友的优点就出来了,士人中不乏雄豪尚武之辈,这下与孙坚登时脾性相投,这些人由此就时来谒见孙坚,或饮酒达旦,或畅谈军阵,孙坚的郡府大门这些天却几乎是一天都没有闲过,孙坚为此是又痛快、又烦恼,痛快的是他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提高,烦恼的却是不能再常去兵营,与义从、军伍日夜厮磨相伴。
“今儿来的这个客人不是长沙人,是南郡人,是南郡蔡家的人!”
荀贞楞了下,立时想起曹操的那封信,问道:“蔡家何人?”
孙权挠了挠头,说道:“听跟着我阿翁去迎接的郡吏们纷纷传说,说这人叫蔡德珪。”
荀贞当即了然,此蔡德珪必是曹操信中的那个蔡德珪了,心道:“定是得了孟德之信,此人特来见我。”
果不其然,等得小半时辰,听见外边有人进了后宅,说话声由远及近,却是径往此处而来。
荀贞笑对孙策、孙权说道:“我有客至,你俩出去玩儿吧!”
方才的一局棋已然落败,这一局刚下到一半,但已又现败像,孙策尚没想好该怎么才能“起死回生”,荀贞笑道:“你可把棋局带走,等你想好,再来找我不迟。”
孙策应道:“是!”站起来向荀贞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端住棋盘,转身往外去。
荀贞端着茶椀喝茶,刚抿了口茶水入嘴,忽想起一事,忙不顾烫,将茶水咽下,冲着孙策的背影叫道:“伯符!不许去找公达问计!……也不许去找君昌!……玄德你可以去找。”
荀攸、程嘉皆智谋之士,下个象戏实乃小菜一碟,荀贞自教会他俩后,十局里边要输九局,剩下的一局还是荀攸、程嘉看他实在是输得惨不忍睹,故意放水而才赢的,所以他自知水平不如他两人,是从来不许程嘉、荀攸在他与孙策下棋时在旁观战的。
至於刘备,刘备虽也聪明,可说来却也怪了,他在象戏上似无天赋,从来不是荀贞的对手。
孙策回头应诺,孙权忍不住嘻嘻而笑。
荀贞故作发怒,作色道:“好个竖子!笑乃翁乎?”
荀贞在面对孙策、孙权、孙翊兄弟时向来和蔼耐心,便是他们顽皮生事,也从不责骂他们,最多调笑两句,所以孙权却不怕他,吐了吐舌头,跟着孙策跑了出去。
荀贞刚瞧着他俩出去,就听见孙坚在院中大声斥道:“乱跑什么!出来的时候可向荀君行礼了么?”
孙权大约是不敢吭声,没听见他的声音,荀贞听见孙策答道:“行礼了。”
“看见贵客还不下拜?……你捧着象戏作甚?”
“师君吩咐我,让我下去再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师君再与我接着下。”
一个陌生的口音接住孙策的话,笑道:“此是孙侯之子么?果然虎父无犬子!既是荀君吩咐,便不必多礼,你就捧着这……,这象戏吧,……象戏是什么?”
孙策答道:“是我师君仿军阵之术而作的游戏。”
“噢!……孙侯,荀君就在此屋中么?”
孙坚答道:“正是。”
“孙侯且请稍等,容我整理衣冠。”
听到这里,荀贞不是拿大的人,遂放下茶椀,起得身来,缓步行至门口。
立在门口,他抬眼看去,正瞧见孙策、孙权离开走远,而院中近处站了两个人,一个孙坚,另一个方面阔口,颔下黑须,绣衣宝剑,配饰奢华。
这人正在整理衣冠。
荀贞笑问孙坚,说道:“文台,不知贵客何人?”
荀贞出来的时候,来客就看到了他,此时听得他发问,即知他便是荀贞了,当下忙止住整顿冠带的手,揖礼道:“在下襄阳蔡瑁,敢问尊前,可是颍阴荀君么?”
荀贞一直不知蔡德珪是谁,此时听了他的自称,心道:“蔡瑁?原来是蔡瑁!只不知是不是那个蔡瑁?”连忙穿上鞋,下到屋外,还礼答道,“贱名不足以辱清听,在下颍阴荀贞。”
孙坚满面笑容地在边儿上介绍:“贞之,这位是襄阳蔡德珪,知卿在此,特来造访。”
蔡瑁、荀贞两人礼毕。
蔡瑁上下打量荀贞,赞道:“久闻荀君令名,闻孟德云君英武不凡、风度美妙,今见之,果望之如玉树堂前!使我自惭形秽也。”
蔡瑁长约七尺,称不上高大,但言谈举止颇具豪气,一看就和曹操、孙权一样,也是个任侠之人。
荀贞笑道:“前些日接孟德书信,方在孟德信中闻孟德赞誉君名,不意今日便与君相见,幸甚、幸甚!”
蔡瑁哈哈大笑,转对孙坚说道:“孙侯,如何?我没有骗你吧?”又对荀贞说道,“我於孟德信中知君在长沙,接信当日,便即命车南驰,渴望见君之心就如大旱之望云霓,只恨路途迢远、车行太缓,星夜兼行,总算到了长沙,却不料见到孙侯,孙侯却怎么也不肯承认君在府中!直到我拿出孟德之信,示以孙侯,孙侯这才不得不承认君在后宅。”他虽是在说孙坚“不老实”,但话里并无半点责怪之意,反而是充满赞叹,说完,他转对孙坚行了一礼。
孙坚忙回礼,说道:“君不以我欺瞒为怪,我已幸甚,何敢再当君礼?”
蔡瑁正色说道:“我这一礼是为了孙侯的义气而行。”
“此话怎讲?”
“适才我在前堂,问孙侯荀君是否在府中时,我观孙侯频目视堂外甲士,似有杀我之意,可对否?”
孙坚嘿然一笑,不承认,也没否认。
说实话,刚才蔡瑁一见孙坚的面,劈头就问荀贞是不是在这里,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最开始以为是那几个士人走漏了风声,蔡瑁是南郡人,如果连南郡人都已经知道了荀贞在长沙,那么长沙显是不可留之地了,所以他频目注堂外甲士,蔡瑁当时要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他还真有可能马上抽剑,杀掉蔡瑁,再命人杀掉蔡瑁带来的随从门客,然后与荀贞一起亡命江湖。
蔡瑁由衷赞道:“孙侯真义士也!是以我行此一礼。”
荀贞闻之,不由色动,孙坚如杀了蔡瑁,可以想见,蔡氏乃荆州冠族,张温是蔡瑁的姑父,那么孙坚在长沙必定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和他一起逃亡江湖,他知道孙坚重义,只是却没有想到孙坚会为他做到这种程度!他亦冲孙坚行礼,叹道:“文台!我却是拖累你了!”
孙坚不乐意起来,责怪荀贞,说道:“贞之,你我相交、情逾骨肉,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如换了是我亡命卿处,难道卿会嫌我是拖累么?”
荀贞当然不会。在某些时候、有些事情上荀贞虽然有点厚黑、有点不择手段,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不那样干,在政治上、在军事上就取得不了成就,大凡成大事者,有哪个是干干净净赤诚如婴儿的?但在对待真正的朋友上,荀贞却也是肝胆相照、重义重诺的。
要不然,如孙坚者,如曹操者,如傅燮者,又如戏志才者、又如邯郸荣者、又如程嘉者,等等众人,无不是州郡英杰、一时之选,又怎会或与荀贞诚意订交,或甘愿为其门下鹰犬?
扪心自问,要换成是孙坚亡命来投荀贞,如被人、比如蔡瑁获悉,为了孙坚的安全,荀贞也肯定会如孙坚方才那样,干脆将蔡瑁杀了,宁愿与孙坚共亡命江湖,也不肯出卖朋友。
做人总得有点底线,以后说不好,荀贞现下却还是有这个底线的。
荀贞握住孙坚的手,两人相对一笑,情谊尽在其中了。
荀贞好奇蔡瑁怎会与曹操是故交。
曹操是北州人,蔡瑁是南州人,两人天南海北、南辕北辙,却怎么会是旧交?
登入堂上,说了会儿话后,荀贞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蔡瑁笑道:“君与孟德至交,岂不知故费亭侯素有贤名,好进达贤能?吾姑婿故太尉张公昔年便是因费亭侯之举荐而方为朝廷所重。我早年客居京都,与孟德朝夕共处。”
曹操的祖父曹腾虽是宦官,但在士人里边的名声很好,喜好举贤荐能,对士人从无毁伤之言,他前后举荐的陈留人虞放和边韶、南阳人延固和张温、弘农人张奂、颍川人堂溪典等后来皆致位公卿,——曹操做为宦官之后,却能与袁绍这样的大贵族、大士族子弟结为好友,与他祖父在士人中名望甚佳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也是曹腾留给曹操的余荫了。
曹腾既是张温的“举主”,张温和曹家的关系自然紧密,蔡瑁小时候跟着姑姑在洛阳住过许多年,便是在当时与曹操相识、结为朋友的。
谈及曹操,蔡瑁想起了一件少年时的趣事,笑道:“孟德好书法,昔我与他共在洛阳时,他有次约我去谒见梁孟黄,结果我两人兴冲冲地去了,却被梁孟黄拒之门外,……哈哈,当时年少,轻脱失礼,却是丢了个大脸啊!”
梁孟黄,即盖勋当年的长吏、故凉州刺史梁鹄,此人虽然做官不够硬气,但书法绝佳,以善八分书知名,光和元年,曾因擅书而入鸿都门学。曹操、蔡瑁昔年求见他时还都只是个毛头小子,事先也没有约,就那么贸贸然地登门求见,他当然懒得理会,没有接见。
说起这件少年时的丢人事,蔡瑁却无什么惭愧记恨之色,而是意态豪爽,显是将之当作笑话说了。
而提起梁鹄,话题难免就说向了凉州的乱局并及已然波及到了北地各州的贼乱,又不觉由此说到了“州牧之设”,接着蔡瑁主动提起,话题又转到了新任的徐州刺史陶谦身上。
荀贞、孙坚其实是特别注意、不想谈说陶谦的。
因为陶谦得罪过张温。
张温当年讨边章、韩遂,奏请陶谦参军事,待陶谦甚厚,可陶谦却因为看不惯张温的行事作风,所以甚是鄙薄张温,后来大军还朝,在迎接张温的百官宴会上,张温叫陶谦行酒,陶谦喝多了,当众侮辱张温。张温大怒,遂将陶谦徙去边关。不过因人之劝,张温很快就又派人去把陶谦给追了回来。有人劝陶谦,好好给张温道个歉,陶谦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不料见到张温后却依旧倨傲无礼,仰着脸,鼻子快翘天上去了,张温没有再怪罪他,而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笑道:“恭祖痴病尚未除耶?”给他摆酒洗尘,待之如初。
陶谦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负才倨傲,这么侮辱张温,张温却待之如初,气度可算不小。
张温的气度不小,蔡瑁看来气度也不小。
他主动谈及陶谦,说道:“我闻陶恭祖至徐州,用笮融督粮,以臧霸、孙观为爪牙,飞粮挽秣,聚兵厉士,一战而击破黄巾,倒也无愧他往日的声名。”
陶谦击破徐州黄巾一事,荀贞倒还不知,闻之乃问:“徐州黄巾被陶使君击破了?”
“是啊,我在来长沙的路上听到的消息,听说徐州黄巾大败,残部遁入了青、兖。”
青州黄巾本就势大,如今徐州黄巾的残部又逃入了青州,而青州刺史却无陶谦的才干,青州将来的局势可想而知了。
说了会儿话,不觉天色已晚,孙坚在后宅摆设酒宴,招待蔡瑁。
席上酒酣,孙坚看见吴景,又说起了给荀贞物色小妻之事,连道吴景办事不力。
蔡瑁闻之,笑道:“此何难也?”
13 倏忽如白驹过隙
蔡氏固是豪富,蔡瑁家有别业四五十处,婢妾数百人,但以荀贞的身份,蔡瑁总不能把家中的婢妾送给荀贞当小妻,而却说“此何难也”,孙坚不知其意,问其故。
蔡瑁笑道:“吾宗族繁盛,好女颇有,待吾归家,为荀君择选二好女便是。”
两汉之世,礼法未严、法度粗疏,妻虽比小妻位高,但嫡庶尊卑之分尚不甚严,不如后世绝对,乃至天子家中也是,如文帝的皇后与文帝所幸的慎夫人在禁中便常同席而坐,为“小妻”者也颇有出身颇为高贵的,如前朝有窦融之妹为大司空王邑的小妻,本朝则有中常侍程璜之女为陈球的小妻。
所以,蔡家虽是襄阳冠族、荆州右姓,但以荀贞的家声、现在名动天下的声望,蔡瑁取族中两个女子送给荀贞做小妻,却也不降自家身份。
荀贞听得此话,第一个念头是拒绝。
孙坚热乎着给他张罗小妻,不过是出於朋友的心意。想荀贞亡命在外,有家不能归,客居南州,人生地疏,举目无亲,前途叵测,故此孙坚想给他找两个小妻,想以此来慰解他的“苦闷”。
孙坚是朋友,荀贞不便拒绝,可蔡瑁只是初识,却不好接受他的赠送。
拒绝之辞尚未出口,荀贞转念一想,心道:“此蔡德珪必是日后为刘表妻兄的蔡德珪了,若能借此与他结上一段善缘,或有助於后日,再则,蔡氏乃州郡冠族,家世豪富,奴客数千,德珪如要送我小妻,想来必不会少了陪嫁,……罢了,便看在这两者的份上,应了此事吧!”
荀贞所想的“陪嫁”倒不是财货,而是蔡家的奴客。
原本的历史中,蔡瑁乃是刘表手下的大将,统率荆州水军,荀贞久在北地,不识水战,他门下诸人也多是北人,亦不识水战,就便不说可以借此事与蔡瑁攀上亲戚关系,只要能借此机会从蔡瑁家里弄来几个懂晓造船、水战的奴客,就是一件极其划得来的事情。
荀贞现下也是“兵强马壮”了,养了三千余步骑,皆是百战老卒、果敢精锐,带兵的将校亦人才济济,许仲、荀成、辛瑷、陈到、陈褒、陈午、文聘等等,加上乐进,俱足为一面之将,又有典韦、赵云,悉皆虎士,如在北方,自足可以凭此横行州郡,可到了南方却就不好说了。
在长沙这一个多月,荀贞的义从们在营中与孙坚的义从们共住,有时也会跟着孙坚的义从们一起出去到野外操练,就江禽等人眼见,孙坚的义从多是南人,生长江河之间,不通水性、不耐乘舟的少之又少,他们既能步战,亦能水战,诚可谓是:“上岸击贼,洗足入船”。
荀贞私下召江禽问过:“文台义从,较之汝辈何如?”
江禽当时答道:“设是野战,未可知也,如是山林,可以争锋,倘是水战,远不及也。”
“设是野战,未可知也”,江禽这是客气话,何为“未可知也”?说直接点,就是孙坚的义从在野战上不是对手。虽说孙坚和荀贞一样,俱是久经沙场,为孙坚统带部曲的程普、韩当、祖茂诸人亦皆骁悍,孙坚本人又轻剽猛鸷,按理说,野战应该不逊於荀贞的义从才对,可问题是,孙坚义从的基本盘不如荀贞义从的基本盘稳定,跟着他征战过四方的老卒许多散去,他现今的这二千余义从,三分之二都是他到长沙后召来的新卒,所以在野战上不如江禽他们。
若是山林战,在赵国时,荀贞带着部队进山剿过王当等巨贼,但毕竟经验少,打得山林战不多,反过来看孙坚,南方多山多水,他的义从们却有很多都能翻山越岭、如走平地,所以如是山林作战,“可以争锋”,鹿死谁手,犹未知也。
如果野战争锋,江禽有八分的获胜把握,如是山林作战,江禽有五分的把握,可如果水战交锋,荀贞的义从必败无疑。
说到底,北人长於骑射,南人长於水战。
荀贞这次南下,横渡云梦泽时,只是在船上多待了些天,他带的义从就有很多晕船的,乘船尚晕,若是来日需要水上作战,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冲浪杀敌?虽说荀贞现主要是在北地活动,可谁也保不齐他会不会来南州,所以如能搞到几个会造船、能打水战的人才,总是最好不过。
至若蔡瑁家中的奴客中有无通晓造船、水战的,却是肯定会有的。
浩浩淼淼的云梦泽就在南郡与挨着南郡的江夏郡境内,两郡颇多水上豪杰,亦颇多造船能手,蔡家作为南郡冠族、荆州右姓,养客数千,其中岂会没有通晓造船、长於水战的?
想到此处,荀贞遂不拒绝,只是因为之前对孙坚说过“别只顾给我找小妻,先给我弟玄德物色个良配”,所以却也不能当即答允,借醉笑道:“吾弟尚无婚配,我岂能再娶小妻?”
“君弟何人?”
蔡瑁瞧了眼在席上的荀攸,心道:“公达不是荀君的族侄么?”
荀贞呼在下边坐的刘备上来,叫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后背说道:“此吾弟也!”
酒筵开前,荀贞特地把刘备、魏光二人也叫了来,向蔡瑁介绍过。
不过刘备寡言,话不多,没有被蔡瑁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时见荀贞说刘备是他弟,蔡瑁心道:“能得荀君看重,呼之为弟,此人必有雄杰处,我却不可以其寡言而轻视之。”旋即记起荀贞介绍过刘备是汉家宗室、中山靖王之后,乃笑道,“刘君宗室,如不嫌我家声低微,我家不自量力,愿与君结秦晋之好。”
刘备惊喜。
他名为汉家宗室,实与寒门无异,蔡氏乃荆州右姓,如能得蔡氏女为妻,实为高攀。
他回看荀贞。
荀贞笑问道:“玄德,可有意乎?”
刘备恭谨答道:“谨从君意。”
荀贞於是对蔡瑁说道:“如此,便劳烦君了!我与玄德虽非同姓,情逾同产,蔡君!可一定要给吾弟觅一良配啊。”
蔡瑁豪气地笑道:“君请放心,必叫君与刘君满意。”
蔡瑁真是个信人,在长沙待了几天,他回到南郡之后,马上给荀贞物色小妻,同时给刘备物色正妻,十二月底,他遣使赴长沙,却是已给荀贞、刘备物色好了人选。
荀贞娶的是小妻,加上他现是亡命之身,不方便露面,於礼节程序上可以简化。
刘备娶的是正妻,且对方是蔡家女,在程序上却不能简化,故此对外托辞刘备是孙坚的远亲,在经过了一系列成婚前的程序后,次年三月,荀贞备下了车骑礼物,让刘备去襄阳迎亲。
荀贞却是完全没想到,因为孙坚的一句要给他找小妻,结果不但给自己找来了两个蔡家女,还把刘备弄成了蔡家的女婿。
刘备而今娶妻蔡氏,那刘备原本的妻室却不知以后会嫁给何人?还会不会嫁给刘备?糜夫人倒也罢了,荀贞记得甘夫人玉质柔肌,态媚容冶,躺在白绡帐中,於户外望之,如月下聚雪,刘备尝得一三尺玉人,将之与甘夫人致於一处,甘夫人与玉人洁白齐润,观者往往分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玉人,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而且还聪明神智,如不能被刘备娶得,未免可惜,最重要的,如她不能被刘备娶到,那么岂不是就不会再有刘禅了?
送刘备去迎亲的当天,荀贞在郡府门口目送刘备兴高采烈地远去襄阳,心中颇觉对不住他。
蔡瑁送给荀贞的两个小妻已然送到,俱是美人,——应荀贞的要求,陪嫁的奴客中有好几个通晓造船、明於水战之人,荀贞把这几个奴客付与荀攸、程嘉,命好生厚待,以备他日所用。
送别了刘备,荀贞当晚与孙坚饮酒到夜深,扶醉回到屋中,只觉屋内香气扑鼻,却不必说,自是两个美人中的一个在屋中等他。
荀贞心存远志,在色字上虽并不是十分在意,——他为二千石多年,至今没有娶一小妻,比起曹操、孙坚来是差得远了,但话虽如此说,两个年少貌美的美人送到怀中,他在长沙又闲来无事,却也难免会与这两个美人多多亲昵,这会儿又是醉后,见得美人在床,不免意起。
荀贞挥退侍婢,掩上屋门,踉踉跄跄行至床前,掀开床边的帘幕,醉眼看去,见枕上人鸭蛋脸,弯眉秀目,青丝琯成一束,侧放在枕边,认出却是两个美人中叫蔡云的那个。
蔡瑁送给荀贞的这两个美人各有所长,此名蔡云者较之另一个美人,年岁虽为小,然大胆却过之,最不害羞,什么都愿意尝试,尤喜口技,尽管因经验少,未免青涩、技艺不熟,不过却别有风味。
荀贞起居之处是后宅西楼,卧室在三层,外无楼阁遮挡,月光如霜,洒入室内,与摇曳的烛光相映,越衬得床上佳人青春貌美。荀贞醉笑问道:“可是等得久了?”
蔡云却是乖巧,侧卧於床,手托桃腮,腻声答道:“等得再久,只要等得君来,也不怕久!”
说着话,她玉足轻挑,探出锦绣被外,露出了光滑如丝的小腿,又上身稍倾,使得锦被下滑,露出了半片酥胸。她竟是已脱去了亵衣,**在锦被之下。
好像是嫌这还不够诱人,她又媚眼如水,目向荀贞,微吐嫩舌,舔了舔红润的嘴唇。
荀贞微微一笑,撩开帘幕,跃入床上。
帘幕悠悠,复又遮住了大床,只闻得幕内蔡云先是吃吃轻笑,不多时吞吐有声,再一会儿细细喘息,多时后音转高亢,一叠声的“亲阿翁、亲阿翁”不绝於室内。良久,室内方转悄寂。
次日,荀贞神清气爽,起了诗兴,遂铺纸提笔,命蔡云研磨,书诗一首。
诗名为《昙》。
诗云:西楼月下昙夸美,鸟过云唃妙口才。珠蕾幽香两点颤,春潮一片夜深来。
美人研磨,提写艳诗,荀贞优哉游哉、自得其乐,隔壁屋中却有一人咬牙切齿,怨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