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燕赵意气多豪侠(下)
“李琼没在李宅?”
“明公有所不知,李琼所居本内黄冠姓之宅,其家中有复壁,於毒从堂上逃走后,李琼见机不利,便也从堂上遁走,躲入了复壁中,因逃过了下吏等之抓获。又等下吏等离开李宅后,他从复壁里出来,归入了县内营中。”
所谓“复壁”即夹壁墙,“两重而中空”。在墙壁中搞一个密室,用来藏物匿人,这是两汉住宅的一个建筑特sè,上至宫室,下至富贵民宅,普遍都有。比如前汉初年,赵国相贯高因为刘邦对赵王张敖无礼,遂“壁人柏人,要之置厕”,在刘邦准备驻跸之地的柏人县“宫室”的厕所夹壁里藏匿甲士,yù行刺刘邦,又如曾受党锢十余年、去年被车骑将军张温辟为长史的京兆名士赵岐,昔年为逃避宦官的追捕而在安丘豪族孙嵩家中的复壁里藏了数年之久。
李琼住的这个宅子本是内黄某姓大族的家宅,宅中亦有复壁。
於毒初来乍到,不知复壁之所在,李琼却是知道的,在於毒逃走后,他见势不利,遂也逃出堂外,匿於复壁之中,直等程嘉、陈午等人离去之后方才出来。
程嘉等人人少,当时处在那种死生之地,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於毒的身上,都想早点把他找到,没太注意李琼,等他们抓住於毒,杀出宅子,退到西城门下之后,听来接应他们的那个姓董的轻侠来报,才知道李琼没死,而且还归入了县内兵营。
程嘉乃当机立断,决定去兵营里劝降李琼。
荀贞饶有兴趣地问道:“我遣卿等去内黄是为擒杀於毒,当其时也,卿等处死生之地,而於毒已然获擒,卿可谓已是大功告成,缘何不走,反又去劝降李琼?难道就不怕命丧贼营?”
程嘉个子虽矮,此时跪坐席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意态豪迈地说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诚如明公言:‘当其时也,嘉等处死生之地’,而既已身处死生之地,又何谈生死?嘉早将之置於度外,心里想的只有:为明公兵不血刃取下内黄!成则功成,败则身亡,如此而已!”
“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是《左传·成公二年》里的一句话,chūn秋鲁成公二年,晋伐齐,战於鞍,晋军的主帅郤克被流矢shè中,流血及履,一边击鼓不停,一边对御者解张说:“我受伤了!”解张说:“我早就受伤了!左边的车轮都被我的血染红了。你是主帅,你的旗鼓是全军的耳目,不能因为受伤就败坏了国君的大事,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
最后四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拿起武器本来就是去赴死,只要没死就要奋力而为!
荀贞重重地击了一下案几,为程嘉的这句豪言拍案赞叹,按着佩剑站起身来,环顾堂上诸人,说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此八字得行军之本!大丈夫受命於邦国,自当视死如归,以不辱君命。……诸卿,我本愚戇之人,昔年幸得蒙恩,被皇甫公擢为行军司马,既蒙皇甫公不弃,从听命rì起,每与贼战,我便常怀自任之心,而无生还之志,终有今rì之成。诸卿!大丈夫行事,当如是也。”
这是程嘉、陈午等人回到邺县后的第二天,因为程嘉等人不辱君命,不仅擒获了於毒,而且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内黄,荀贞特地设宴给他们庆功,许仲、江禽、辛瑷、高素、文聘等人均在席中。
听了荀贞此勉励之言,许仲等人起身,行礼应命,说道:“明公训诫,下吏等铭记在心。”
荀贞坐回席上,示意诸人也都落座,继续问程嘉劝降李琼的经过,笑道:“於毒虽被生擒,县内贼兵尚有千许,卿是怎么说服李琼的?”
“嘉入贼营中,见到李琼,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嘉问他:君今yù生,抑或yù死?”
“他怎么回答的?”
“他初时没有回答,而是令左右把嘉推出,yù斩之。”
“接着呢?”
“嘉放声大笑。”
但凡说客,首先之务是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同时想方设法地挑起对方的好奇或疑惑,然后才能趁机以言语动之,程嘉一见李琼就问他是想死还是想活,接着在被推出帐外问斩时又放声大笑,这两招都是为了这个首要之务。
他现今活蹦乱跳地在荀贞面前,不必说,他这两招必是奏效了。
“接着呢?”
“李琼见嘉大笑,乃命甲士重把嘉带回帐中,问嘉为何发笑。”
“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死在临头尚且不知,实在可笑,故而我放声大笑。”
“於毒虽被生擒,但魏、内黄等县仍在贼兵手中。李琼是於毒的妻弟,手中握有内黄、黎阳、繁阳三县,在贼兵中身居高职,现在没了於毒,说不定正是他趁机在贼兵中再进一步的机会,入主魏县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何死在临头?”
“他也是这么问嘉的,嘉对他说:不错,你是於毒的妻弟,可惜你只是於毒的小妻之弟。”
荀贞抚须大笑,调笑似的说道:“卿真知人心,会挑拨离间。”
於毒是贼兵渠帅,现在他被生擒,贼兵群龙无首,必须要重新选出一个头领,这个新的头领十有仈jiǔ是於毒的嫡长子,也即於毒大妻的儿子。如果於毒的小妻无子倒也罢了,问题是於毒的小妻去年底刚给於毒生了一个儿子,这样一来,李琼的位置就尴尬了。
他是於毒小妻之子的亲舅,又是跟着於毒起兵的元老旧人,在贼兵中的地位颇高,而且现今手握三县之地,帐下尚有千许之兵,於毒的大妻和於毒的嫡长子对他必会有所戒备,以防他趁乱内讧,拥自己的亲外甥登上渠帅之位。
李琼的亲外甥出生时,李琼已在内黄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的这个外甥,现今於毒刚刚被擒,内黄内外一片大乱,骤逢此大变,他心乱如麻,可能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被程嘉一提醒,却由不得他不悚然心惊、迟疑彷徨了。
所以,荀贞说程嘉“知人心,会挑拨离间”。
“嘉这么对他说了后,他面sè骤变,却犹迟疑矛盾,对嘉说道:我向无争权之心,从将军起兵时我就跟着将军了,主母素知我之为人,肯定不会怀疑我的!”
“你怎么回答的?”
“於毒的大妻可能不会疑你,但你想想,於毒是在哪儿被擒的?於毒又为何来内黄?”
於毒是在内黄被擒的,他为何来内黄?因为他怀疑李琼通敌。
荀贞笑道:“卿之此二问乃是诛心之问!……他怎么回答的?”
“他听了我这两问之后,哑口无言,汗水涔涔。我於是又对他说:於毒的大妻可能不会疑你有争权之心,但丈夫失陷,我且问你,於毒的大妻会不会疑你叛变?生父在内黄被擒,於毒的长子又会不会对你怀恨?”
“他怎么说的?”
“他仍是哑口无言,汗如雨下。嘉察言观sè,知他已意动,乃又说道:嘉之主君宽容大度,求才若渴,屈己待人,心存远志,实当世之英雄,天下之鸾凤,你如果举城而降,不但可以保身全命,并且凭此献城之大功,必能获主君重用,坐享功名富贵。”
“他就降了?”
“他还有些犹豫,嘉於是又说:何仪,汝南黄巾之渠帅,李骧,东郡黄巾之渠帅,黄迁,冀州黄巾之余部、赵郡西山之强贼,此三人者,皆弃暗投明,先后降嘉主君,而今俱在主君帐下居高位、享富贵,尤其黄迁,尝降而复叛,而在被主君二次击擒后,主君却不仅没有杀他,反而依然信用他。宽和大度如嘉之主君者,世所罕有!降则生贵,不降则死,君请自思。”
“他因此降了。”
“正是。”
荀贞哈哈大笑,展望席上,招坐在末席的黄迁上前,亲倒了杯酒,端给他,笑道:“老迁,今李琼献内黄、黎阳、繁阳降我,使我不费一兵之力而得此三县之地者,固君昌、阿邓诸卿之力,这其中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这杯酒,且请饮下。”
黄迁接过酒,惶恐拜饮,说道:“迁昔受旧部裹挟,降而复叛,幸蒙主君开恩,得以延喘至今。主君厚恩,迁百死不能报之。”
“当时你是被旧部裹挟的,又不是你主动反叛。此事早已过去,不必多说了。来,把这杯酒饮下,我有一事相托。”
黄迁一饮而尽。
荀贞说道:“李琼新降,必存不安,我yù以卿为守内黄丞,如何?”
“守”就是“代”的意思,“守内黄丞”即“代内黄丞”。
汉之太守权力很重,在制度上来说虽然没有任免县长吏之权,但在县长吏缺人或者县长吏不能胜任本职的时候却可以任命“守官”,代摄其事。内黄的县令早就弃官逃掉了,内黄现在无令,故此在李琼降后,荀贞为表信任,同时也是为了能更好地招降余下的於毒部众,就地把李琼任命为了“守内黄令”,现在为了宽解李琼的不安,又决定任黄迁为“守内黄丞”。
对荀贞的这份信任,黄迁感激涕零,这么一个雄壮的汉子,眼眶都红了,涕泪顿下,手抓着地上的砖缝,用力叩头,哽咽地说道:“必不负主君信用!”
荀贞绕出案几,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涕泗滂沱可不是大丈夫当所为!”亲自把沾在他胡须上的涕泪擦去,说笑道:“大好美须,岂可污於涕泪?”
等黄迁再三拜谢,回入席中后,荀贞又亲斟酒,分别端给程嘉、刘邓、赵云、陈午、关羽、李骧,——张飞没有回来,现在内黄,他被荀贞任为了守内黄尉,辅助李琼掌内黄兵事。
给程嘉等一一端过酒后,荀贞自斟一杯,立於席中,顾盼诸人,指着程嘉,说道:“燕赵自古尚豪侠。如君昌者,获贼帅於贼巢,复以一人之力,说降三县之地者,可谓豪侠是也。”他转对坐在席下的宣康、许季、徐福,勉励地说道,“立志当怀虎胆,求知莫畏羊肠。叔业、幼节、阿福,卿等rì后无论为官治民还是争锋疆场,均当以君昌为楷模。”
17 兵者政之辅,政者兵之基(上)
宴席罢了,荀攸、刘备、程嘉、宣康等人留下,与荀贞商议军事。
刘备最先问道:“於毒被擒,不知明公打算如何处置他?”
“卿意如何?”
“李琼虽降,然魏、武安诸县尚在贼兵手中,於毒不能杀,最好是把他也劝降,如此即能收复魏之全地了。”
程嘉亦道:“李琼,明公尚且不杀,况乎於毒?嘉不才,愿为明公说降於毒。”
荀贞颔首说道:“好,此事就交卿来办。”
荀攸没有太过考虑於毒之事,他更多考虑的是全局。
他说道:“现今於毒被擒、李琼献三县地降,贼元气大伤,内必生乱。於毒如降明公固好,即使他不愿意投降也无关紧要了,不管怎么样,克复魏之全地都已经是指日可待。於今最重要的,以攸看来,似不是於毒,而是明公该怎么做,才能如何趁此机会把内黄、魏诸县尽数掌控到手中,以与赵家抗衡。”
一切的军事行动都是为了给政治服务。
在赵郡的时候,荀贞借剿灭左须、黄迁、王当之威,先后把赵郡的军权、邯郸的治安等等收入手中,而放到眼下,对於毒的这场胜利自也足可以帮助他在魏郡的政治上取得长足的进展。
魏郡十五县,邺、梁期等县大多偏向赵家,对荀贞不利。
现在於毒被擒,内黄等县降了荀贞,并且用不了多久,魏、武安等县也会被荀贞收复,这对荀贞来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能抓住这个机会,把内黄、魏、武安等原本被於毒盘踞的诸县完全地控制在手中,就有了与赵党一争的资本。
而放到具体的操作上来说,要想把内黄、魏、武安等县控制到手中其实也并不难。
首先,这几个县久被於毒占据,如郡西的武安、涉国,从去年初就被於毒攻占了,被於毒占据的时间几长达一年,而郡东的魏、元城等县虽然被於毒占据的时间稍短,却也分别各有数月之久,诸县原本之县吏早残存无几,特别是县令长、县丞尉这样的大吏更是一个也不剩了。
其次,不但县吏残存无几,各县的士族、豪强也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势力不如以前。
换而言之,这就等於是於毒帮荀贞给这几个县来了一次大清洗,荀贞身为郡守,有任命县之“守官”之权,正可趁此良机往这几个县里安插心腹亲信,将之纳入麾下。
当然,朝廷是不可能任这几个县“令长空悬”的,早晚会派新的县令长、县丞尉来,可这个新的县令长、县丞尉是不可能马上就有人选并马上就能来上任的。
魏郡离洛阳几百里,一来一去一千多里地,只朝廷接到捷报、继而议论出人选就得很长一段时间,新任的县令长们可能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从接到诏令、到上路、再到抵达魏郡又得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都会到明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荀贞培植起自己在魏郡的势力了。
“卿言甚是,我正有此意!”荀贞屈指数道,“涉国、武安、内黄、繁阳、阴安、黎阳、魏、元城,陷於贼手之县共有八个,除内黄外,余下七县之守令长,卿以为当分别任以谁人为是?”
荀攸说道:“此七守令长不可尽任私人。”
荀贞是外籍人,不是魏郡本地人,如果把这个七个县的“守令长”全任命给自己的私人、也即帐下的亲信们来当,那么在地域排外思想的影响下,肯定会激起魏人的不满,所以除了几个重要的县可以交给私人之外,余下的县得从魏郡人里边选用任命。
荀贞表示赞同,说道:“然也。然卿以为,在此七县之中,有哪几个县是不能任用魏人的?”
“此七县之中,武安、魏、繁阳三县最重,不可假手外人,至於其余各县,可从魏人中选择选充任。”
武安西临太行,北接赵地,为邺县之东边屏障。魏南瞰内黄,北窥馆陶、清渊、平恩等郡北诸县,是邺县西边之屏障。繁阳位处魏县和内黄之间,此县在手,则魏、内黄俱无忧,且此县和荀贞早前在颍川为亭长时所就任的繁阳亭同名,算是和荀贞有缘。
这三个县都很重要,不能任用魏郡人来当守令、长。
荀贞以为然,问道:“如此,卿又以为此三县之守令长当任谁人?”
“武安临太行,山中多贼,地方民风剽悍,可选一智勇之士任其守令长。魏县是於毒的老巢,於毒在当地的影响肯定不小,当择一严猛尚威、明察内敏之人为其守令。繁阳处魏与内黄之间,可选一干练知兵之吏为其守令长。”
荀贞点了点头,笑对刘备说道:“玄德,卿智勇兼备,可愿为我守武安长?”
武安是个小县,因而其长吏称县长不称县令。
刘备闻言惊喜,虽说他早就知道跟着荀贞必然前途远大,却没想到去年刚当过中尉功曹,今年便更上一步,俨然一县之长了,他忙离席下拜,说道:“备必不辱君命!”
宴席上的时候,荀贞训诫诸人,要他们学习程嘉,说“大丈夫受命於邦国,自当视死如归,以不辱君命”,刘备牢牢地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转眼就用到了现在。
荀贞笑着把他扶起,叫他坐回原位,说道:“卿虽英果干练,然亦不可无人辅佐,我意以简雍为守丞,以高素为守尉,卿以为如何?”
“悉从明公之令。”
见刘备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任命,荀贞也很高兴,他笑吟吟地看了刘备两眼,心道:“假以时日,我未必不能把他与关、张分化开来。”
不知不觉间,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已不能如以前那样寝则同寝、食则同食了。
先是在赵郡时,荀贞任刘备为中尉功曹,把刘备安排在了郡府里,继而经过刘备的同意,把关羽、张飞安排去了义从里担任军职,他三人见面的机会就没有以往那么多了,继而在昨天,荀贞又把张飞派去了内黄当守尉,今夜又把刘备派去了武安当守长,关羽则继续留在义从军中,可以预料,他们三人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分处各地,见面的机会将会更加稀少了。
见面一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会慢慢地变淡了。当然,也可能刘关张三人义气深厚,就算见面少,感情也不会变淡,可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在向好的一方面发展的。
别的不说,就说荀贞当年想杀刘备的那个念头,如果他现在还想杀刘备,那么等刘备上任武安后,关羽、张飞都不在他的身边,只需一刺客就可将之杀掉了。
甚至连刺客都不必派,给高素送个口信去就能把事情办妥,——高素对荀贞十分忠诚,且胆大妄为,只因看出荀贞对迟婢有意,他就能把迟婢的丈夫诬陷杀掉,何况一个刘备?虽说因为在赵郡时,他跟着刘备巡过一次郡,对刘备颇有好感,可这点好感还远不足以换刘备一命。
而至於关羽、张飞会不会为刘备报仇?即使关羽、张飞知道是荀贞杀的刘备,可他两人分处两地,势单力孤,又能怎样呢?荀贞杀他两人也是举手之劳。
只不过,荀贞而今的心态已与往日不同,却是不屑行此刺杀的伎俩了。
武安的守官定为刘备、简雍、高素,繁阳的守长,荀贞选择了宣康。
他笑对宣康说道:“叔业,可愿为我守繁阳?”
宣康比刘备还惊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明公欲任康为守繁阳长?”
“公达适才说,当选一干练知兵之吏为守繁阳长,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是你了。”
虽知荀贞这是调笑之词,却丝毫无损宣康的欢喜之情,他连忙出席下拜,大声应诺。
从荀贞为颍川北部督邮时起,宣康就长随荀贞左右,他与荀贞的关系与其说是荀贞的故吏、旧人,不是说是荀贞的弟子,每有兵事或其它大事,荀总会叫他参与机密,现而今,“干练知兵”四字,他确实也是称得上的,也到了该把他外放出去、独当一面、历练一番的时候了。
不过,他毕竟年轻,也没有担任过什么特别重要的职务,却需得给他配上两个靠得住的副手。荀贞对他说道:“我意以李骧为守繁阳丞,以陈午为守繁阳尉,卿以为如何?”
此次生擒於毒的功臣有七人,分别是程嘉、刘邓、关羽、张飞、赵云、李骧、陈午。
程嘉的功劳最大,但根据观察,荀贞认为他这个人是谋士之才,不适合执政治民,因而打算把他留在身边,填补宣康的位置。刘邓是义从军中的重要军校,离不开他,不能外派。关羽性倨傲,按其在荀贞麾下的资历不足以为一县之令长,可如果用他为丞尉,恐怕他又会和上司不和,故此荀贞也不打算把他外派,准备用他顶替高素在义从中的位置。赵云投荀贞未久,资历太浅,年纪也轻,尚未加冠,暂时也无法委以重任,荀贞打算升用他来当典韦的副手。
除去此四人,还有三人,这三人中张飞已去了内黄当守尉,剩下就只有李骧、陈午还没有论功行赏。李骧知书,陈午稳重,由他两人去任繁阳的守丞、守尉甚是合适。
宣康自无不愿之理,连声应好。
荀贞叮嘱他说道:“骧虽降将,午虽不识书,然此二人皆可堪用者,卿万不可轻视他两人!到任之后,对他二人当多多礼重,遇事不能决,可召他两人问之。”
“诺。”
“繁阳,就委於卿了!”
宣康学刘备的话,也来了一句:“必不辱君命。”
武安、繁阳有了守官,余下一个魏县,荀贞有心交给荀攸,可身边实在离不开他,不觉想起了邯郸荣,心道:“若是公宰在,必能胜任。”
邯郸荣刚健敢为,为人机敏,正合荀攸所说之“严猛尚威、明察内敏”这个选人条件。只可惜,邯郸荣现在还在赵郡,他的父亲还在给他活动,他虽被举为孝廉,可帝国共百余郡国,每年被举为孝廉的人有数百之多,这么几百人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朝廷或三公府的辟除的,而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活动来一个美职的,估计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会有结果下来。
荀攸看出了他的迟疑,说道:“明公可是在考虑守魏令的人选么?”
“卿以为何人合适?”
“最合适的当然是君卿了。”
荀贞大摇其头,说道:“君卿,我之股肱也,不可去。”
许仲在义从中威望极高,全靠他在军中,荀贞才能省出许多力气,和荀攸一样,他是万万不离开荀贞身边的,而且再则说了,许仲脸上有伤,依汉制,他也是不能出仕为吏的。
“君卿既不可,退而求其次,荀成可也。”
荀成虽然够不上“严猛尚威、明察内敏”的条件,但他是荀贞的族弟,自幼便与荀贞亲善,黄巾乱时,他跟着荀贞一块儿起兵,初掌辎重,后将兵,数获擢升,在荀贞军中诸人中,他的威望仅次许仲,最重要的他是士族出身,由他去坐镇魏县,足能保魏县万无一失。
荀贞想了一想,却否决了荀攸的这个提议,说道:“仲仁自从我起兵以来,先掌辎重,后将兵,学骑射,读兵法,先后在军中多个职位上历练过,如今已知兵事,亦我之股肱也,我正准备大用他,用他来当君卿的副手,军中一日不可缺他,不可委以外县。”
荀氏宗族虽众,可荀氏是儒学世家,知兵能战者不多,现在跟着荀贞的只有荀攸、荀成两人,而在军中任职的又只有荀成一人,他是绝对不能离开军中、改任文职的。他如果改任文职,那也就是说,数千义从步骑里将再无一个荀氏子弟掌兵,万一有变,必将会令人悔之不及。
“君卿、仲仁均不可,再而退求其次,陈褒可也。”
陈褒也够不上“严猛尚威、明察内敏”的条件,但他至少占了后一条,他为人机智,“明察内敏”是没问题的,而且他的性格也很稳重,跟着荀贞打了这么多的仗,也已知兵能战,确实如许仲、荀成之外的最好人选。
荀贞同意了荀攸的这个提议,说道:“阿褒从我多年,屡立功劳,任劳任怨,我一直没怎么奖赏他,也好,便借此机会,擢他为守魏令吧。”
有了守魏令的人选,守魏丞、守魏尉的人选就容易挑选得多了。荀贞打算以李博为守魏丞,以江鹄为守魏尉。李博跟着荀贞也很多年了,该外放出去了;江鹄是江禽之弟,在军中素以勇猛出名,因其眼小,有个“细眼儿”的外号,当年与黄巾、赵郡贼寇交战时颇被敌人畏惧。
江鹄和李博一文一武,都是荀贞的西乡故人,不但必能很好地辅佐陈褒,且肯定能配合默契。
议定了此三县守官的人选,东方已将亮,酒宴过后,一夜未眠,诸人却均不困倦。
荀贞起身,步至门口,远望东方的晨光,笑顾对诸人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明公此话何意?”
“……啊?我是说守官的人选都已经定下,现在只欠魏、武安诸县入我手中了。君昌,你今天就去劝降於毒,……公达,你传我军令下去,命许仲、江禽等整兵备战,并遣人去内黄传令,叫李琼、张飞做好进战之准备,於毒如不降,便两路合击,先取魏县!”
程嘉、荀攸应命。
程嘉笑道:“明公装病许久了,而今於毒获擒、李琼投降,明公,你这病是不是可以不装了?”
荀贞哈哈大笑,说道:“昨夜为给卿等庆功,宴饮至夜半,声达府外,便是我想要接着装病,怕也是装不成了啊!叔业,传我檄召,命府中掾吏今日上朝。”
18 兵者政之辅,政者兵之基(中)
荀贞连着大半个月没有露面,县中风传他已经病入膏肓,怕是命不久矣。
郡府中的掾吏私下里也议论纷纷,各种流言风行,有说荀贞是水土不服,得了急症的,有说荀贞年少好色,是纵欲过度,体虚内亏以至病倒的,有说荀贞是旧创复发,日夜呕血不止的。
便在这种种流言愈传愈离谱之时,却先是昨天辛瑷、程嘉等从县外来,骑士、甲士近五百人披甲持兵、旗鼓鲜明地槛车押送於毒入邺县,旋即荀贞张榜县内,说於毒被擒,继而昨晚荀贞召许仲、江禽等人入郡府,大摆酒宴,传闻说李琼献了三县之地投降,郡府掾吏和县中的大姓们被这连个消息冲击得瞠目结舌之余,却也顿时醒悟,明白荀贞此前的称病只是诈言了。
果然,宴席过后的次日,一大早,宣康、李博、徐福、许季这几个荀贞的亲近侍吏便来到府中前院的议事堂上,一边督促府中的奴婢洒扫,一边遣人去各吏舍,通知掾吏们来府中上朝。
新被荀贞擢任的郡功曹、主簿、东部劝农掾王淙、尚正、康规等吏纷纷应召来至堂上。
因为有宣康、李博等人在,王淙等吏虽然大多心情复杂,却也不能凑到一处讨论,只能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顶多彼此以眼神交流。
王淙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
四五天前,郡丞李鹄邀他到宅中饮酒,微醺之时,向他吐露了赵然的招揽之意。
李鹄当时说道:“太守到任以来,不行德政,先斩郡兵军候、屯长,复逐郡府大吏,使威弄气,恣意妄为,郡县之中,怨声载道,民怨达天,阴阳不和,以至太守终因此而遭天罚,重病不起。魏郡者,魏人之郡也,公亦魏人,今岂可委身於致民怨、遭天罚之太守,与魏人为敌乎?赵家少君,素慕公清德正直之名,欲与公结好,公意如何?”
王淙虽称不上是刚直之人,却也是爱惜羽毛的,他要想投到赵家的门下早就投了,还用等到今日?他年轻时尚且不肯阿附赵家,况乎他如今已五十多岁了?
他现在对个人的仕途尽管仍然看重,——毕竟他是寒家子出身,能有今日不易,可却已不像年轻时那么看重了,他如今想得最多的是要给自己的家族在郡中、乃至在州中留下一个好名声,这样才有利於他家中子弟日后的仕途,所以对李鹄的这个招揽他丝毫不感兴趣。
可不感兴趣归不感兴趣,赵家到底是魏郡的头等豪族,他也不敢当面拒绝,当时含糊其辞地把这话带了过去。待回到家中,他坐下来静思,李鹄那句“以至太守终因此而遭天罚,重病不起”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让他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地想:“如果府君真的重病不起,我可该怎么办呢?”
魏郡是赵忠的家乡,早在先帝年间,赵忠就得宠於天子,从他因参与诛杀梁冀而被封侯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但凡郡国中有朝廷内宠之臣,则郡国往往就不好治,魏郡也是一样。在这二十多年中,历任的魏郡太守有阿谀赵家的,有以诛灭赵家为志的,因此之故,魏郡的政治斗争异常激烈,——颍川也有朝廷内宠,是张让的故乡,但颍川与魏郡又有不同,颍川是两汉的名郡,学风极盛,名士、党人众多,只“八俊”里边就有三个是颍川人,历任的颍川太守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所以张让家在颍川的势力虽然不小,但却不如赵家在魏郡的势力。
这二十多年中,魏郡政斗激烈,不知有多少郡县吏员卷入其中,又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丢官去职,乃至身死命丧。
王淙的发家之途正是在这二十年中,他之所以能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毫发无损,并且奇迹般地从乡亭斗食小吏一步步走到现在,全因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偏不倚,绝不陷入政争。
可现在看来,他“不偏不倚”的立场却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荀贞如果不“病重”,一方面,有荀贞在前边顶着,赵然对他不会太关注,另一方面,他出仕郡县二十年了,对魏郡上下的情况均很了解,荀贞要想治好郡,也不能无故罢黜他,他可以继续保持这个立场,可如今荀贞“病重”了,赵然想拉拢他了,他该怎么办?
拒绝,他不敢,不拒绝,他又不愿。
荀贞若只是“病重”倒也罢了,万一他真的“病死”了,可又该怎么办?可以预料到,荀贞如“病死”在任上,那么魏郡太守之职必然要空悬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身为郡功曹,掌郡县人事大权,赵然肯定会更下力地拉拢他,待到那时,难道还能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他发了半天的愁,无计可施,最后做出了决定:“看来是到了我告老之时了!”
决定万一真的出现荀贞“病死”之情况,他就挂印回家。
却没料到,荀贞压根就没生病,而是在装病!
在获知了此事后,他心绪复杂,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继续发愁。
要说高兴吧,只从荀贞到郡之后,短短一两个月里做出的这么多事来看,此人绝对是个有手段的;要说发愁吧,可至少暂时不用再去考虑告老还乡了。
——老实说,对荀贞擢他为郡功曹,他还是存有几分喜意的,也是不太舍得辞掉此职、回乡养老的,毕竟郡功曹乃是郡之极职,是郡朝中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个职务,他原本想着他的仕途也就是止步於郡东部督邮了,而今却因荀贞之拔擢而迎来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就是怀着这种喜愁参半的情绪应得荀贞之召,来到了今日之堂上。
赵然、李鹄这些天拉拢的不止王淙,尚正、康规等大吏也都得到了他们的拉拢。
康规的心态和王淙差不多,也是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而尚正名如其人,是个砥砺名节的正人君子,却是根本就没理会李鹄的请柬,没去赴宴。
诸吏在堂上等了会儿后,荀贞来了
适时,阳光普照,春树碧绿,在数个文吏、甲士的簇拥下,高冠黑衣、佩剑环玉、大步从院外而来的荀贞落入众人的眼中,众人只觉他意气风发,英武绝伦。
护卫荀贞来的典韦等甲士止步堂外,持戟按剑警戒,随从在荀贞左右的荀攸、刘备跟着荀贞入室登堂。荀贞从诸多郡吏的中间穿行而过,坐入主席,荀攸、刘备侍立两侧。
王淙、尚正、康规等吏齐齐下拜,依照礼节迎荀贞升朝。
待他们礼毕,各归原位,荀贞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召诸卿来,所为者,三事也。”
王淙、尚正作为郡功曹、主簿,是群吏之首,两人分别立在班前,躬身说道:“请明公示下。”
“於毒被擒、李琼献内黄等三县降,这两件事诸卿想必已知。”
诸吏齐声答道:“是。”
“於毒是贼首,内黄是贼之重地,今於毒被擒、内黄重归郡朝,贼兵覆灭之日就在眼前了。兵者政之辅,政者兵之基,所以用兵者,是为了国政能够通达,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现今兵事将罢,头等重要的就是政事了,而如论郡国政事,最重要的有三。”荀贞顿了顿,示意王淙、尚正上前,问道,“二卿且来说说,这三件事分别是什么?”
王淙、尚正均是郡朝老吏,娴明郡国政事,王淙答道:“下吏陋见,愚以为当是农、吏与学。”
尚正亦道:“当是农政、吏治与教化。”
荀贞点头说道:“不错,正是此三事。前汉文帝二年,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持以生也’,农者,国之根本,贾子《忧民》篇引先贤之话,云:‘王者之法,国无九年之蓄,谓之不足,无六年之蓄,谓之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近年以降,魏屡遭兵乱,先有黄巾之荼毒,继有於毒之害,百姓苦之久矣,而郡国莫说三年之蓄,便是一年之蓄也没有了,此‘民不聊生,国非其国’之时。今於毒将亡,吾郡第一要事就是‘以农桑为务’。康卿……。”
康规出列,应道:“下吏在。”
“以我估料,迟则半月,短则十日,魏、元城诸县就能光复,你今日下朝后,可先与户、田两曹把本郡现有之民口、田亩数目统计出来,交给我看。”
“诺。”
“再去仓曹,把本郡郡府和各县现有之储粮也统计出来,交给我看。”
“诺。”
“待魏、元城诸县光复之后,你就出县东行,劝农耕桑。”
“诺。”
荀攸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下到堂上递给康规。这卷文书是荀贞在前些天“病重”时和荀攸等人商量拟定的几条有关农事的教令。所谓教令,就是地方法规。在和朝廷的法规不抵触的情况下,郡国太守有权根据本郡国的具体情况颁布各项法令。
——汉之太守的权力极重,有军权、有行政权、能任命“守官”、可以颁布法令,可以说是军政吏法无所不包,也所以汉人视郡如国,视如郡守如君,郡府又被称为郡朝。
荀贞说道:“这是我定下的几条教令,你东行劝农时可出示给诸县看,命诸县悬挂县亭,叫县人知晓。”
荀贞的这几条教令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禁杀耕牛,杀牛者死。耕牛是重要的生产力,早在前秦时就是禁止私杀的,本朝也明令严禁,只是对杀牛者的处罚没有“处死”这么严厉,但法令应该是与时代相结合的,如今魏郡屡遭兵乱,农业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耕牛已经不多了,所以要提高保护的力度。
一个是令县中如有未垦辟之地或无主之地,其悉以赋贫民,给与粮种,务尽地力,以得积粟。
再一个是严令诸县治理轻侠之辈,如有专以轻侠为务而不事农业的,皆役以田桑,严设科罚,总之勿令乡亭有一个游手好闲之徒。——这一条却不但是为了农业,也是为了治安。荀贞昔在繁阳为亭长时,与亭中轻侠结交,而今他成为了魏郡太守,颁布的第一道法令中却就有限制轻侠的内容,这却是因其今日之立场,或者说阶级身份与往日已截然不同之故。
这几条教令只是泛泛而言,因为对魏郡的具体情况荀贞还不太了解,所以还没有具体的指示内容。就荀贞所知,故往之郡国守相、县令长有的为了劝农,给本地规定的教令能够细致到每家每户必须种桑多少、种菜多少,甚至连种什么菜都有具体的规定。
康规应道:“诺。”
荀贞注目他片刻,说道:“前汉宣帝即位,‘以劝农使劝郡国,至大官’。我虽乡野愚人,不能和宣帝相比,但亦不吝‘大官’!子其勉之。”
这句话却是在勉励康规了。康规下拜应诺。
布置完农业这件事,荀贞接着对诸吏说道:“我到郡以来,诛郡兵军候、屯长、逐郡府掾吏,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彼等军候、屯长跋扈不法,彼等故掾吏目无尊上,不杀无以明军纪,不逐无以正纲纪,故我不得不乃杀之、乃逐之,而我闻郡中竟因之传我以刑罚立威,岂不谬哉!
“董仲舒说:‘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和帝时,会稽许荆为桂阳太守,说:‘吾荷国重任,而教化不行,咎在太守’。前贤、循吏之言,凛凛在前,我虽不才,岂能忘教化而专主刑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之所以杀不法军吏、逐无礼掾吏,正是为了施行教化啊!
“诸卿,我以斗筲之才,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自我上任伊始,我就以前贤之言自勉,承流宣化、以仁爱教民之任时刻不敢忽忘!我之此心,诸卿可知?”
王淙等吏没想到荀贞会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面面相觑。
王淙心道:“敢情你杀军吏、逐郡吏,把郡朝搞得血淋淋的一片,原来都是为了宣扬教化?”
对荀贞的这番“剖白心事、自陈己志”不以为然。
虽然不以为然,脸上不能表现出来,他带头说道:“明公承流宣化、以仁爱教民之苦心,下吏能够体会。”
诸吏跟着说道:“下吏等都能够体会。”
“唉,还是那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卿等如能体会到我的心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尚卿。”
尚正应道:“诺。”
“郡国教化中最重者,不外乎三事:教民礼义,此其一也;使民受教,此其二也;移风易俗,此其三也。今兵乱之后,此三事中重中之重者又是‘使民受教’。”
使民受教就是办学,表显儒术。和农业一样,在多次受到兵乱的祸害之下,魏郡原有之郡县乡学大都受到了破坏,尤其魏、内黄这些县,学校需要重建,教师需要重召。
尚正为人清直,此前在郡中的吏职虽不算高,但在郡中颇有名望,用他来负责重建学校、表显儒术之事最是合适不过。
荀贞说道:“你下朝之后,可与文学掾、史、师等学官以及议曹诸生商议,看看该怎么重建学校,特别是内黄等县的学校,拿出个章程给我看。”
两汉郡县学校的规模不小,只说郡学,少则学生数百,多则学生数千,这么多的学生,一两个人是负责不过来的,文学掾、师、史就是负责管理学校、教授学生的郡吏。和别的诸曹不同,别的诸曹,“掾”只有一个,文学掾不只一个。文学掾是一个统称,就好比后世“教授”这个称呼,凡是学问到的、评上这个职称的,都可被称为“教授”,而具体分来,又有各科教授之不同,文学掾亦如此,比如教《易》的就是《易》掾,教《尚书》的就是《尚书》掾,教《诗》的就是《诗》掾等等。文学掾之下有“史”、有“师”,则又好比后世之副教授之类。
简而言之,郡中文学掾、史、师的数量很多,比别的曹的掾、史要多得多,而且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汉人尊师重道,他们在郡中的地位也比大部分的曹都要高,是清贵之职,只次於五官掾、功曹、主簿、主记掾、上计掾、议曹掾等几个郡职。
尚正很乐意做这件事,痛快地应诺接令。
农业、学校两事安排下去,剩下的就只有吏治了。
荀贞说道:“‘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欲郡朝清明,百姓富足,只宣扬教化还不够,还需得‘抑强督奸,捕诛盗贼’,此事我要亲办之,……王卿。”
王淙应道:“诺。”
“自我到郡,尚未行县,我打算於十日后出府行县,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去。”
“是。”
“行县所需之各项准备,就由你来办理吧。”
“诺。”
荀贞环顾堂上:“诸卿可还有事?”
一个郡掾打扮的吏员出班奏道:“邺市中连日粮价腾涌,较之上月,已翻了一倍……。”
这个吏员是市掾,是为数不多的未被荀贞逐走的曹掾之一。
荀贞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道:“郡守,掌一郡之事也,岂管邺市之粮?邺县自有长吏!传檄邺令,命他在月底前必须想办法把粮价降下来,如不能,叫他来郡府见我。”
这个市掾应令退下。
又一个郡史打扮的吏员出班奏道:“月初,馆陶县有朋辈五人,在县中道上当众报仇杀人,馆陶县捕之不得,县长吏求援郡府。”
这个郡吏是贼曹史,贼曹的曹掾被荀贞逐走了,现暂由此吏当家主事。贼曹,主盗贼事。
荀贞说道:“汝曹,贼曹也,主盗贼事。今馆陶既求援郡府,卿不思捕贼,反来问我?贼曹掾现在空悬,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内,你如能把这五人抓到,我就升迁你为贼曹掾,如不能,你也不用再来上值了。”
这个贼曹史惶怖失色,下拜谢罪,说道:“下吏今天就去馆陶,追捕彼辈!”
又一个郡史打扮的吏员捧着一卷竹简,出班奏道:“明公卧病,久未升朝,下吏曹中存积了两件重案,均已初步判过,请明公审核。”
这个郡吏是决曹史,贼曹主决狱、断狱、用法。
此曹之吏多以晓习文法者为之,如阳翟的衣冠名族郭氏,即郭嘉的宗族,其族中世传《小杜律》,其祖上郭弘就曾在本朝之初当了三十年的颍川决曹掾。
刘备下去把竹简接过,呈给荀贞。
两个案子都是杀人案。
一个是谋杀,一个戏而杀人,也即过失杀人。
秦汉之法制很完善,在侦破案件中重视证据,包括物证、人证、被告人称述、现场勘验报告和鉴定人意见等。荀贞大致看了下两个案子的案情后,直接跳到后边的证据卷宗,细细翻阅,看了一遍,各种证据齐全,没有疑点、漏点。
他提起笔,批准了第一个案子的判决,却把第二个案子改为了“赎死”。
依汉之制,不是故意杀、伤人的可以赎死,“贼杀人、斗而杀人,弃市;其过失及戏而杀人,赎死”。所谓赎死,就是可以通过缴纳钱粮而免除死罪。魏郡现今缺粮、缺民口,荀贞早就有意广泛地推行一下赎死之政,正好可以用这个案子做个开端。
待他审核批示完毕,刘备把卷宗还给那个决曹史。
荀贞问道:“还有事奏么?”
市掾、贼曹史、决曹史,接连三个曹的郡吏分别以不同的事奏报荀贞,荀贞只用了短短的时间就将之分别解决,实在是快捷迅速。堂上的诸郡吏这是初次见荀贞处理郡事,见他虽然年轻,以前也没有出任过郡太守,但行事却均合乎法度,且雷厉风行,少不了暗中惊叹,便有那么几个对荀贞本存轻视之意的,此时也收起了轻视,不敢再小觑荀贞。
见诸吏无人答话,荀贞说道:“既无事奏报,便散了吧。”
他当先起身,荀攸、刘备分从左右,宣康、李博、许季、徐福紧随其后,一行人出室下堂,到得堂门,典韦、原中卿、左伯侯等甲士持戟按剑,跟上队伍,护卫他离开。
如大步来时一样,荀贞又大步出院。
19 兵者政之辅,政者兵之基(下)
郡丞李鹄是个称职的鹰犬,荀贞这边刚退朝,他那边就跑去了赵宅。
“少君,太守今天升朝了。”
“升朝了?”
“是,刚刚退朝。”
“昨天晚上郡府里大摆筵席,热闹到半夜,我就知道他是在装病,果不其然!他倒是能忍,半个多月不出后宅一步,这要换了是我,早闷得气短了。……,他今日上朝都说了些什么?”
“我命人打听了……。”
“你命人打听了?”
“是。”李鹄知道赵然是在为什么而奇怪,他解释说道,“太守没有召我上朝。”
“你堂堂郡丞,他升朝居然不召你?”
“是啊,着实可恨!”李鹄咬牙切齿地说道。
“豫州儿却是个爱憎分明的,哈哈,他之所憎,正我之所爱也。李君,何必动怒。”
李鹄眉开眼笑,说道:“是,是,能得少君信爱,鹄三生之幸也。”
“他升朝都说什么了?”
“鹄命人细细打听,他总共说了三件事。”
“哪三件?”
“劝农其一,重建郡县学校其二,行县治吏其三。”
赵然默然片刻,嘿然说道:“豫州儿这是想收买我魏郡的民心啊。”
荀贞今日在朝上讲的那些话,如“农者,国之根本”、“吾荷国重任,而教化不行,咎在太守”、“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等等,其实就是他的就职演讲,他这是在向全郡宣布:我虽然没有当过太守,以前任的大多是军职,但我现在既然是魏郡的太守了,那么我就会遵从圣贤之言,尽心尽力地做一个贤明太守,治理本郡。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他提到的农、学、吏治这三件事将会成为他今后执政的纲领。
赵然虽是阉宦家的子弟,却不代表他不学无术,他也是学过经书,并有一定的政治斗争经验的,一听荀贞此三事就猜出了荀贞的用意。
李鹄说道:“可不是么?别的不说,只他这三政一出,至少儒生和黔首会偏向於他了。”
劝农、重学这都是儒家提倡的,整顿吏治是百姓所期望的,荀贞如能把这三条政事落实圆满,必能得儒生、百姓之拥戴。
赵然哼了声,冷笑说道:“那也不见得。”
“少君此话何意?”
“我郡连年兵乱,缺粮少牛,劝农是那么好劝的?况且,於毒或许覆败在即,但本郡之贼可不止於毒一个,於毒只是最大的一个贼罢了,其余还有很多的小股贼寇,遍布各县乡亭,这些小股的贼寇不除,他拿什么去‘劝农’?”
“是,是,少君明察远见。”
“还有,‘重建郡县学校’?建学校不用雇工么?雇工不用钱粮么?钱好说,粮他从哪儿来?他虽然从赵郡弄来了点粮食,可那点粮食连养兵都不够,他还能拿出来建学校?我看他是不会舍得的!”
“是,是,豫州儿是以军功发家的,对他那三千义从他必是十分重视,想来肯定是不会把军粮拿出来建学校的。”
“不错。没有粮食就雇不来工,雇不来工?哼,我看他怎么重建学校!……,等到他劝农、建学均不成的时候,哼哼,我看他怎么收场!”
许下诺言而不能实现,不如不许诺言,许诺而不能实现更招人怨。
如果荀贞不能圆满地落实农、学、吏三事,那么希望落空的儒生、百姓对他不但会失望之极,而且必定会非议如潮,到了那时,才真的是怨声载道。
李鹄翘起大拇指,说道:“少君说得太对了!”顿了一顿,话题一转,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农、学二事固然不好办,可‘行县治吏’这件事却不得不防。少君你也是知道的,豫州儿号‘乳虎’,虎而冠,暴虐恣睢,其视杀人如刈草菅然,却需得防他无故发挥,残害郡县啊!”
赵然沉吟说道:“卿此言有理,是得防他一防。”斟酌片刻,做出了决定,说道,“这样吧,你今天就遣人去各县,叫各县提前预备,以防被豫州儿抓住马脚。”
“诺。”
赵然虽不怕荀贞,可对荀贞果断敢杀的作风却也无可奈何,如果县里边他的人被荀贞抓住马脚,可以预料,荀贞必会当场就大开杀戒,即便不杀,也会当初罢黜驱逐,他就算想救也来不及,所以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还是提前通知一下各县,叫他们做些准备为好。
“豫州儿在朝会上有没有说於毒被擒、李琼献三县地投降的事儿?”
“说了。”
“内黄诸县的令长、丞尉现均空缺,豫州儿有没有提及此事?”
“这倒没有。”
“豫州儿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李卿,你觉得他会怎么办理此事?”
“不外乎一边传捷报入州中和朝中,一边择人暂守此数县。”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魏郡十五城,被於毒盘踞的占半数之多,乃是我魏郡的半壁河山,绝不能拱手让与豫州儿。”
“少君的意思是?”
“你可与功曹王淙、主簿尚正、东部劝农掾康规等郡府吏联名上奏豫州儿,举荐守官人选。……至於具体的人选名单,待我拟好后,明天我会叫人给你送去。”
李鹄面现为难,挠头说道:“这……。”
“怎么?”
“少君的吩咐,下吏自然会尽心竭力地去办,可王淙、尚正、康规诸吏,下吏却没有把握能说服他们。前些天,下吏奉少君之令,分别召见王淙、尚正、康规诸吏,向他们吐露少君的示好之意,可这几个人都不知好歹,要么含糊其辞,顾而言他,要么干脆就不应召,不来见我,要想说服他们联名上奏恐怕不易。”
“可恨豫州儿一到郡府就把诸曹掾吏逐出泰半!使我爪牙损失殆尽。要非如此,也不致今日无人可用。”
“是啊,是啊,真是可恨。”
“既然如此……,这样吧!”
“怎样?”
“你先不用上书豫州儿,我等会儿遣人分去内黄等县,谒见各县的冠族、右姓,由他们出面,联名举荐守官人选。”
“少君此计大妙!由地方大姓出面,此民意也,豫州儿就算不愿,谅他也无法拒绝。”
赵然的此计确实不错,如能得以实施,那么既能卖好给各县的冠族、右姓,又能使因而得以上任的守官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赵然亦自觉此计大妙,自得地抚了抚胡须。
李鹄眼珠一转,说道:“少君,下吏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听说豫州儿在朝会上夸口,说短则十天,长则半月,魏、元城、武安诸县也必能归郡,这几个县的令长、郡丞也都空缺,少君何不索性一并分别派个人去?”
“此数县尚在贼手,如何派人去?”
“可令彼等先在县外等候,待豫州儿将此数县收复后再入城。豫州儿肯定料不到少君早有谋备,如此,他前脚取城,少君后脚取守官,他却是辛辛苦苦一场,全都给少君做了嫁衣裳。”
赵然哈哈大笑,说道:“好!”
说办就办,当天他就从府中的门客中选了十几个能干的,令之分去内黄、魏等县。
这十几个门客下午出的城,他们出城不久,从郡府里传出了一个消息。
於毒降了。
赵然啐了一口,说道:“毫无节操骨气,真贼也!”
於毒这一投降,魏、元城、武安等县十之**也会跟着投降,这对魏郡是件好事,对赵然“谋取魏等县守官”的计划也是件好事,但同时对荀贞更是件好事。
於毒整整肆虐魏郡了一年多,魏郡上下束手无策,节节败退,丢了半壁郡地,而荀贞到郡才一两个月却眼看就要将此乱平定,而且还是“兵不血刃”地平定,任谁也能看出,他在魏郡的威望必将会上升到一个很高的程度。
凡是对荀贞有利的,赵然就不高兴。
哪怕於毒能多撑几天,给荀贞添点堵也强过现在,要是於毒宁死不降,荀贞不得不发兵攻魏县等城,那更是最好不过,——既能消耗掉一部分他的实力,又能使他的威望不致升得太高。
可惜赵然不是於毒,於毒想投降他也没办法,只能骂一声“真贼也”而已。
李鹄又急匆匆地从府外跑来。
“少君,豫州儿发兵出营了。”
“是去魏县,还是去武安?”
荀贞此时发兵只能是去收复失地的,魏县在郡东,武安在郡西,不是去魏县就是去武安。
“魏县。”
“走,上楼看看去。”
李鹄跟着赵然出到屋外,行至赵宅里最高的一座楼下,拾急而上,登至顶楼,站到凸出楼外的凉台上向县外远望。
登楼远望的不止他们。赵宅所在之地是县中富贵人家的聚居之区,这些富贵人家的家中俱有楼,邻近的楼上大多可见人影,应都是在听说了荀贞发兵出营的消息后来观望情况的。
远望县外,遥见一队队的甲士从兵营里出来,在旗鼓号令的指挥下,列队营外。
离得远,只能看见个大概,看不见旗号。
赵然问道:“豫州儿发的都什么兵?是单只他的义从还是义从、郡兵俱有?”
“义从千人,郡兵千人。”
“既发的有郡兵,缘何不见郡兵来向我报讯?”
赵家在郡兵里的势力很大,先前被荀贞斩杀的那几个军候、屯长只是其中地位比较高的,其它的耳目、爪牙还有很多。
“听说豫州儿在传檄调兵之前先令兵营戒严,遣辛瑷率四百骑士严守各个营门,禁人出入,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未能及时来向少君禀报。”
赵然顿生狐疑,说道:“於毒已降,魏、元城、武安诸县取之应该不难,豫州儿缘何如此谨密?”急召府中得力的门客数人,令之速往营外打探。
这几个门客到得县外,却发现荀贞在兵营外的警备十分森严,负责警备的均是荀贞的义从,他们一个也不认识,半步不能入内。直等到出营的二千兵马列队完成,在数个军校的带领下离开了营地,向魏县方向进发了许久之后,他们才找到机会入到营内。
等他们打探清楚,回到赵宅,向赵然禀报的时候,夜色早已降临。
赵然听完他们的禀报,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拂袖把案上的东西挥到地上,怒道:“什么?豫州儿把我家在郡兵里的门客、大奴全都派出去了?”
20 屯田从来积粮策
太守府。
负责此次调兵出营的荀攸、许仲来向荀贞回报。
“明公,各曲兵马均已顺利调出,现已赶赴魏县去了。”
“郡兵有无抗令?”
荀攸笑道:“那几个军候、屯长和上次作乱郡兵的脑袋还在营中挂着呢,明公之法,他们不敢再抗。”
治兵本来就是这样,“夫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只有用严刑峻法使众畏我,才不会不畏敌。
荀贞问许仲:“君卿,剩余的那几百郡卒可安置好了?”
“已将之尽数打乱,重新编制。”
“很好。此次我将赵家在郡兵里的鹰犬悉数调出,需得防赵然狗急跳墙,军营里要严加戒备。”
许仲应道:“诺。”
荀攸说道:“趁於毒投降、收复魏等县的机会,把赵家在郡兵里的耳目、爪牙悉数派出,明公此计甚妙。不过,明公打算如何整治赵家的这些耳目、爪牙?”
荀贞一笑,不答反问,说道:“你说呢?”
荀攸劈手向下,作出斩杀的手势,说道:“攸出城去营中调兵前,明公给攸了一封密信,命攸交给伯禽,敢问明公,明公可是在信中令伯禽寻机将彼辈诛杀?”
荀攸、许仲均是最亲信的人,荀贞不瞒他们,点头应是,说道:“不错,我给伯禽了两个命令,一个是如能以军法杀之则以军法杀之,一个是如果他们无违军法之事,则可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
“魏等县虽然可能会不战而降,但毕竟为贼盘踞日久,治安必不会好,万一有贼兵啸聚生事也是有可能的。”
“万一无贼兵啸聚生事?”
“有伯禽在,怎可能无贼兵无事?”
荀贞的命令已经下给江禽了,就算无贼兵生事,江禽也会搞出一场贼兵生事的。
荀贞与荀攸相对一笑。
此次领兵的正将是江禽,偏裨是陈褒、高素、李骧、江鹄、陈午,刘备、宣康、李博、简雍和於毒从行在军。於毒之所以从行在军是为了让他招降诸县,而陈褒、刘备等跟在军中则是为了方便他们接管县城,荀贞已写好檄令,只等拿下魏等县,他们就可以就地上任。
“明公,此次出兵,有於毒在前招降,魏、元城等县取之不难,可等取下这些县后,县内的贼兵却是不好安顿啊。”
於毒部曲万余,除了死在内黄火拼中的那些,少说还有上万人,确实不好安顿。
“公达有何高见?”
“彼辈皆积年贼,不能放归乡;郡府缺粮,魏临京畿,也无法养之。攸再三思之,苦无良策。”
於毒手下的这些贼兵大多是积年贼寇,如果放之归乡,无异纵虎归山,迟早会再起乱事。魏郡临京畿,而且郡府也缺粮,亦无法将之改编,养为己用。
荀贞问许仲:“君卿,卿有何高见?”
许仲答道:“张飞燕肆虐於常山、中山诸郡,州府久欲图之,苦无兵用,似可将此万数贼兵送给州府,供方伯驱使。”
荀攸说道:“州府里也缺粮,怕养不了这么多兵。”
许仲说道:“快到麦收时了,州东的渤海诸郡受贼害小,今年或能得丰收,方伯可借粮渤海。”
荀攸还是摇头,说道:“去年张飞燕问方伯要粮,方伯转嫁给诸郡,渤海出得最多,其郡中吏民已多不满,今年方伯如再问他们要粮,他们怕是不会给,即便给,也不会给多。”
许仲平时只管军事,对冀州的政局不太清楚,听了荀攸之言,默不作声了。
荀攸见荀贞笑吟吟地静听他两人争论,一言不发,心知荀贞或是已有定见,乃问道:“明公可是已有定见?”
“前汉文、武帝时,数次徙民实边、拓土屯田,我欲效仿之,公达以为如何?”
屯田是一个久已有之的在战争时期的积粮之策,早在前秦时,始皇帝就曾“徙民实边”,到了前汉,文、武二帝更是多次迁徙民口充实边地,尤其是武帝,前后四次徙民充边,“武帝始开三边,徙民屯田,皆与犁牛”,不过前秦和前汉的屯田大多是在边地,在内郡的不多。
“明公欲屯田?”
“然也。”
“军屯还是民屯?”
“民屯。”
屯田分两类,一为军屯,一为民屯。顾名思义,军屯就是用士兵屯田,归军队管辖,民屯就是用百姓屯田,不归军队管辖,有独立的田官系统。
和不能把贼兵养为己用的主要缘故一样,魏郡临京畿,荀贞也不能在这里搞军屯,弄个几千上万人在京畿边儿上搞军屯,其意何为?恐怕今天命令下去,明天州中和朝廷的质问就会来到,所以只能搞民屯。
荀攸沉思了会儿,说道:“魏郡连年战乱,民口损失甚众,田地大片荒芜,把於毒的贼兵组织起来搞民屯,却是个一举两得之策,只是土地、耕牛、粮种、农具这几个问题不好解决。”
“赵产精铁,魏亦有铁官,农具可从此中来。耕牛少,便多用人力。”
“粮种呢?”荀攸顿了顿,提醒荀贞,“要想再问赵郡借,恐怕是借不来了。”
“赵郡不行,东郡如何?”
“东郡?”
“黄巾乱时,你我从皇甫将军征讨东郡贼,在东郡,我与颍川今太守之父有过一面之缘,与东阿程立也有过一面之缘,我记得那时听你说,东武阳名士陈宫曾经去过颍阴,拜访我族,你与他见过,……你说,要是你我分别给王翁、程立、陈宫写信求助,能不能要来点粮食?”
“王翁、程立、陈宫虽或为东郡父老、或为东郡名士,可他们并不是东郡长吏,就算他们想答应明公,空口白牙的,只凭明公的一封信只怕他们也难以说动东郡太守。”
东郡和魏郡虽然相邻,但分属两州。王翁的儿子如今在颍川当太守,程立、陈宫是东郡名士,尽管他们在东郡很有影响力,但只凭荀贞的一封信,料也是难以说动东郡太守。
荀贞说道:“只凭信自是不好说动东郡太守,可如果我不是借粮呢?”
荀攸问道:“明公何意?”
许仲也很疑惑,不知荀贞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换粮呢?”
荀攸、许仲登时了然了荀贞的意思,荀攸说道:“明公是想用颍川的粮食换东郡的粮食?”
“正是。”
颍川郡离魏郡较远,从阳翟到邺县,差不多七百里地,但离东郡就近得多了,过了陈留就是东郡。如果荀贞再写封信给颍川,让颍川运粮给东郡,东郡太守很可能就会答应借粮给他了。
当然,荀贞也可以直接从颍川借粮,但邺县离阳翟太远,一则太耽误时间,二则路上损耗太大,不如此法便捷和损耗小。
至於颍川会不会答应,有荀氏在,有陈氏在,有钟氏在,有荀贞的那些朋党在,颍川太守肯定无法拒绝,况且再则说了,荀贞也不会白让颍川出粮,魏郡粮虽不多,钱还是有的。
而再至於颍川、东郡有无存粮,荀贞的此策有无实现的可能?黄巾乱后的这两年,这两个郡的境内都无大的兵事,存粮肯定是有的。
荀攸、许仲对视一眼,荀攸说道:“明公此策甚佳,有颍川粮在,东郡的粮定能借来了。”
“君卿,你以为呢?”
“颍川、东郡境内也不知有无大股贼寇?大批粮食转运,安全务必第一。”
“我已打听过了,颍川、东郡,包括陈留境内,现均无大股寇贼,安全可以无忧。”
荀攸说道:“东郡,兖州地也,明公欲问东郡借粮,这件事是不是得先报与州府知道?”
“给州府的上书就由卿来写吧。”
荀攸应诺。
耕牛、农具、粮种解决了,还有土地。
荀攸说道:“屯田、屯田,无田则无屯。於毒部贼兵上万,按人耕三十亩,则需三十万亩地,即使减半也需十五万亩地。明公,这么多地从何处来?”
“郡西多山,不行;郡东受贼害小,无主荒田少,也不行。我欲将屯田之地选在郡南。”
郡南,也就是内黄、繁阳等县了。
荀攸颔首说道:“也确实只有选在郡南了。”
许仲担心地说道:“十五万亩地不少,就算选在郡南,只怕也没有这么荒地啊。”
荀贞说道:“无主之荒田如果不够,便向田多客少之家租种。”
郡南长期被贼兵盘踞,一些豪族大姓虽然田地尚存,但家中的宾客、徒附却所剩不多了,可以从他们手中租种。
但如果租种,问题就又来了,荀攸蹙眉说道:“如是租种,人耕十五亩则就不足,至少三十亩才行。”
一个成年男子每年的口粮约是二十石,而一亩地年产约二三石,按一人十五亩地计算,扣去口粮,每年才可得到二十石上下的余粮,豪强大族每年从宾客、徒附那里收的田租是很重的,即使荀贞以太守的身份要求他们对郡府降低一点田租,可也不能降得太多,也就是说,如果人耕十五亩,郡府每年从中之所得将会寥寥无几,——这还没算给屯田耕种者的报酬,当然了,他们是贼兵的身份,荀贞可以不给他们报酬,只管吃住穿就可以,可要想不白忙一场,最少也得人耕三十亩。
荀贞说道:“如果郡南的田地不够,那也只能另寻别法,在其它县补上一些了。”
荀攸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屯田之事,你两人暂不要对外说起,待我行完县,选好地方,再对外公布。”
荀攸、许仲知荀贞这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以免赵然等在知道后横加破坏,均凛然应诺。
……
次日一早,荀贞分别遣人去高邑、颍阴和东郡的东阿、东武阳诸县,给王允、荀绲和程立、陈宫、王翁送信。
王允的回复最快,三天后回文就到了,应允了荀贞的所请,并在回文里问荀贞能借来多少粮食,可不可以分给州府一些。
战乱之时,粮食最珍贵,荀贞哪里肯分给州府?
他又叫荀攸写了封上书,在书中说,魏郡本就缺粮,而且现还欠着赵郡数万石粮,实在是分不出给州府。王允的那一问也只是碰碰运气,见他不肯借,也就罢了。
颍阴相距较远,信到后,荀绲还得活动一番,回信不会那么快就送到。
东阿、东武阳等县较近,又两天后,程立、陈宫、王翁的回信分别送到,他们都觉得荀贞的办法不错,应该可行,均答应荀贞会尽力去说服东郡太守。
州府里同意了,程立、陈宫、王翁也答应了,东郡已成功了一半,现在只等荀绲的回信来了。
荀绲的回信迟迟不到。
荀绲的信虽迟迟不到,但捷报却接到了好些。
21 黄帝邢德有之乎
荀绲的信虽迟迟不到,但捷报却接到了好些。
最先来的是魏县捷报。
魏县是江禽的第一个目的地。在魏县城下,於毒一露面,他的大妻就携其长子、诸贼小帅开门献城降了。奉荀贞之令,江禽遣人把於毒的大妻、小妻和他的长子、幼子送到了邺县。
荀贞这几年剿灭了不少造反的义军,被许多义军的人恨之入骨,比如吴妦就时时刻刻地在想着刺杀他,为了刺杀他,甚至不惜以色诱,可究荀贞之本心,他对这些造反的义军是抱有深深的同情的,要知道前世的他和这些义军是同属於一个阶级的,可这一世他是士族,是掌握着权势、财富和舆论的统治阶级中的一员,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而同时他又知道造反的义军不可能成功,因此他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阶级身份去帮助义军,所以就只能恪守本阶级的身份与他们为敌,如果不能剿灭他们,他就会被他们消灭,故此,他对义军的镇压毫不手软,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深怀对造反义军的同情,故而在义军投降之后他却也不会斩尽杀绝,会尽力地安顿他们。
对何仪、李骧如此,对左须、黄迁如此,对於毒的妻、子当然也是如此。
於毒的妻、子到邺县后,一些郡府吏员提议可先囚禁之,待余下的元城、武安等县也收复之后,便将他们和於毒一起问斩。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作为既得利益阶级的郡吏,对试图推翻他们统治的农民义军恨入骨髓,早就有吏员向荀贞提出:“於毒现在有用,可以暂且不杀,等他无用之时,最好还是杀掉,以儆效尤”,现在他们又提出要杀於毒的妻、子。
荀贞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说道:“民所以反者,缺衣食故也。民缺衣食,咎在太守。我岂能因太守之过而诛缺衣食之民?吾闻‘有德惟刑’,又闻‘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刑以战之,德以守之’。今於毒降,兵戈息,此正二千石‘德以守之’、用明德来教化他们的时候,岂可滥刑?”
刑德之说是自古就有的执政思想,其源头可追溯到上古,甲骨文中就有刑、德这两个字,“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刑以战之,德以守之”出自《尉缭子》,“有德惟刑”出自《尚书》。前者的意思是说黄帝以刑德而百战百胜,后者的的意思是说有德於民,惟刑为重,慎刑则民被其德,滥刑则民蒙其害,故为人君者必敬於刑,也即不可滥刑。
荀贞现为郡太守,执政千里之地,提倡刑德之说正合儒家之道,令人无法反驳。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配合他之前在朝会上宣言要以德治郡、做个贤明太守的演说,显然是一副铁了心要当个“仁主”的架势,郡吏们对此无言可对,虽有不以为然的,也有拿他之前杀军候、逐郡吏来做对比腹诽的,但因在言辞上反驳不能,却也只得听从。
荀贞在县中划了一区地,给於毒的妻、子居住。
没多久,这件事就被於毒知道了。
见荀贞如此优待他的妻、子,於毒感激不已,此前的忐忑尽去,更加卖力地为荀贞招降了。
魏县降后,依照荀贞在江禽等出发前就布置好的安排,陈褒取出檄令,就地上任守魏令,李博、江鹄也分别就任守魏丞、守魏尉。魏县是个大县,战略地位又比较重要,既是邺县东边的屏障,南边又临着内黄、繁阳等郡南诸县,不可无精卒驻扎,江禽给陈褒留下了四百义从。
出魏县,向东北进军,行四十里是元城。
元城闻魏县已降,且是於毒亲自招降的,不等江禽率军到城下,便开城门投降。依照荀贞的命令,跟从军中的一个郡吏出任了守元城令,江禽给他留下了二百郡兵。
由元城南下,行百里,是阴安。
阴安在内黄、繁阳的东边,临着东郡,再向东三十里即是东郡地。魏、繁阳、内黄均已降,阴安守贼亦降。阴安有一名族审氏,其先人为周时的司空属官,因官职为氏,在魏郡很有名气,依照荀贞提前的交代,江禽、刘备等人亲入县中,拜访其族。
阴安为贼占据数月,赖荀贞之功而得光复,和魏、元城、内黄等县的士族、大姓一样,阴安的士、民对荀贞也甚是感谢,审氏没想到江禽、刘备等人会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尤是感动。
在阴安待了两天,带着荀贞檄令的另一个郡吏就任守阴安令,如元城县,江禽亦给他留下了二百郡兵。
出阴安向西行数十里是繁阳,繁阳已降,宣康、李骧、陈午持檄令入县,分就任守繁阳长、丞、尉。江禽给他们留下了一百义从,带着余下的部队继续西行。
再向西数十里是内黄,在内黄,江禽驻兵停歇了一日。
守内黄令李琼和守内黄尉张飞出县相迎,跟在军中的黄迁出示荀贞的檄令给他两人看,上任守内黄丞。此外,江禽还给李琼、张飞带来了荀贞的另一道檄令。
李琼本有部曲三千,在内黄之乱的那夜死伤、逃散了近两千,尚存千许人,一是为了利於招降纳叛,二也是为了利於分化贼兵内部,荀贞特许可以不在内黄屯兵,内黄的治安仍由李琼率其部曲负责,但千许人也太多了点,所以荀贞又给李琼下了一道檄令,命他压缩编制,只许他保留六百人,并且这六百人不能全部驻扎在内黄,命他分出二百去繁阳,改归陈午统带。
贼兵中现在被荀贞委以官职的只有李琼,便连於毒也无官无任,李琼已是很感谢荀贞的另眼看待了,对荀贞的这道檄令自无不愿之理,——就算他不愿也没有用,内黄周边的魏、阴安、繁阳等县现皆已被荀贞管控,而且县外现在还驻扎着江禽统带的千余兵马。
监督着李琼完成了对部曲的缩编,并等他把两百人分给繁阳之后,江禽没有再继续南下。
再往南就只有黎阳了,黎阳早跟着李琼一块儿降了,跟在军中的一个郡吏带着二百郡兵,捧着荀贞的檄令告别江禽,自去黎阳上任守黎阳长。
至此,郡东、郡南诸县全部收复。
江禽统带余下的义从、郡兵,看押着从各县集合起来的降兵,北上归邺。
回到邺县,把降兵交给许仲后,江禽马不停蹄,又统兵西进,去收复最后的两个县:涉国和武安。
涉国收复得很顺利,在武安遇到了麻烦。
武安县内的守将是个有理想、有节操的“反贼”,乃是黄巾军之余部,坚决不降。
无奈之下,江禽只好督兵攻城。
在阵中看着前线的战士猛攻县城,江禽心道:“武安不降也好,我本来就打算在这里把明公交给我的那个任务完成,武安不降,正好少了我的麻烦。”
荀贞交给他的“那个任务”自然就是叫他找机会把赵家在郡兵里的耳目、爪牙悉数除掉,在经过了多次分兵之后,现仍留於江禽帐下的郡兵已只有四百人,赵家在郡兵里的耳目、爪牙俱在此四百人中。江禽传下令去,命攻城的义从暂退,只催促郡兵猛攻不停。
武安城中有千余守贼,只四百郡兵是万难将城攻下的。
江禽此举不外别的,正是为了送赵家的那些耳目、爪牙去死。
只是他这一手未免太狠了点,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以四百人附城击千余守贼,可以想见,赵家的那些耳目、爪牙固然难活,受其牵连而无辜丧命的郡兵也必然会有不少,但只要能顺利完成荀贞的命令,别说受牵连的郡兵不到四百,便是八百郡兵、八千郡兵,江禽也不介意。
猛攻了两个时辰,郡兵死伤近半,余下的实在没有勇气了,有的掉头逃回本阵,江禽早备下了监阵的刀斧手,严格依照军法,将这些临阵而逃之郡兵当场斩杀,复又催促余者继续攻城。
一天下来,四百郡卒全军覆灭。
当晚歇息一夜,次日换义从上阵。昨天的攻城太惨烈了,武安县中的守兵亦死伤甚众,终於抵挡不住,城被攻破。江禽率部入城,将俘虏尽数斩杀,堆成京观,筑於城外。
奉荀贞檄令来上任守武安长的刘备对江禽的酷烈好杀很是不忍,但江禽是荀贞帐下的旧人,又是此次统兵的主将,他不想得罪此人,因此没有出言谏止。
他没有出言谏止,荀贞却闻讯惊怒。
荀贞不是为江禽杀俘、筑京观而惊怒,而是为江禽为杀赵家的耳目爪牙竟让数百郡卒陪葬而惊怒。他一道檄令送到军中,严厉斥责江禽,命江禽把阵亡的郡卒厚葬。
江禽接到檄令,惶恐不已。那四百阵亡的郡卒,他原本只是令人随便挖了个大坑,草草掩埋了事,得了荀贞的军令,他连忙亲自指挥义从把郡卒的尸体挖出,重新厚葬掩埋。
刘备看出了他的不安,私下里对他说道:“君乃明公乡人,从明公征战数州,功劳卓著,明公倚君为心腹,必不会因为四百魏卒之死而怪罪君,之所以飞檄令君厚葬亡者,以备估料,应是做给魏人和余下的郡兵看的,君不必为此惶忧。”
得了刘备的安慰,江禽略微心安。
刘备趁机又对他说:“明公方宣扬德化,似不宜筑京观於武安,君如能撤掉京观,把贼之亡者也掩埋土葬,并向县民宣布,说‘贼兵已灭,不会穷治追究’,想来定能得到明公的赞许。”
武安是最早被於毒部占据的县城之一,被贼兵占据的时间长达一年多,包括大姓、士族在内,和贼兵有关系的县人很多,或者是被迫与贼兵结成了姻亲之家,或者是曾在贼兵的军中当过小吏,或者是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违心地给贼兵的渠帅、小帅送过珍宝财货,而今武安被光复,他们均很不安,害怕新来上任的守官会穷治追究。
刘备虽无此心,但高素却有此意。高素是荀贞任命的“守尉”,并且和江禽一般,也是荀贞的帐下旧人,刘备亦不想明着和他唱对台戏,因而趁机劝说江禽,借此打消高素的主意。
江禽以为然,乃又下令撤去京观,命掩埋贼兵死者,同时张榜县中,表示不会追究那些被迫“附贼”之人的责任。此举不但顿时安了武安县人之心,而且果然得到了荀贞的赞许。
22 枉费心机空费时
邺县中捷报频传,士、民欢喜。
於毒肆虐郡中年余,部众万数,尝围邺数月,实魏之大患,邺人谈之色变,今新太守方到任两个月,即先擒於毒,复光复魏、元城诸县,万数贼兵或亡於战中,或降於城中,一举尽收失地,为魏人除此大患,还魏郡一朗朗乾坤,此份功绩真是让人赞叹。
早前因不满荀贞把自家的子弟从郡府逐走而不肯赴荀贞之宴的诸多士族、大姓之家,不少因之改变了对荀贞的观感。
耿氏是邺县的大姓之一,被荀贞逐走的府吏中有一个是耿家的子弟,上次荀贞宴请诸大姓、士族的家长时,耿氏的家长因而没有应召,要说他对荀贞是很怀不满的,可就在元城光复的次日,他便带着族中的几个英俊子弟前去太守府拜谒荀贞。
一见面,他即行大礼下拜,说道:“郡受贼害年余,明公之郡两月,贼氛一扫而空,郡赖以安。下民无以报谢,此拜为郡人拜明公。”
荀贞光复了诸县,收降了於毒,为魏郡除去了心腹大患,对魏人有大恩德,荀贞必能借此得到相当一部分的魏郡的士族、豪强的感谢,尤其是魏、内黄这些曾被於毒盘踞的县,其县内的士、民对荀贞肯定尤为感激,也就是说,荀贞已经一举奠定了他在魏郡的地位。
这个耿氏的家长看出了这一点,结合荀贞果断敢杀的作风,他知道如果再与荀贞作对,恐怕不会有好下场,故此放下身段,“不计前嫌”地前来谒见、拜谢。
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
这个耿氏的家长既亲来谒见,荀贞也拿出平易近人的一面,谈笑晏晏,宾主尽欢。
在谈话中,荀贞注意到这个耿氏的家长不时回顾侍立在他席后的那几个耿氏子弟,知其心意,笑问道:“公席后诸子皆气宇轩昂,想应是公家的英俊杰出子弟?”
耿氏的家长答道:“英俊杰出不敢言,在郡中略有薄名。”
“郡朝诸曹现多缺人,不知公家诸子各有何长?可愿屈就本朝?”
耿氏的家长忙叫这几个人各陈己长,有治《诗》的,有擅数的,有知礼的。
荀贞笑道:“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如公家诸子者,君子乎?我欲以议曹屈治《诗》君子,以金曹屈擅数君子,以时曹屈知礼君子,诸位君子愿否?”
议曹虽无实权,地位很高,在诸曹之上。金曹掌钱布,很有油水。时曹掌祭祀,乃清贵之曹。
耿氏的这几个子弟大喜,先是逊谢了几句,随即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辟除,大礼拜谢。
荀贞当即令陪坐堂下的荀攸起草任命的檄令,命郡功曹王淙取来吏册,将他们的名字录於其上,又令郡主簿尚正马上给他们安排吏舍居住,特别交代,命选几个好的吏舍给他们。
带来的几个子弟能被荀贞全部辟用已是大喜过望,耿氏的家长更没想到荀贞办事会如此的雷厉风行,等把这些事儿都办完,又和荀贞叙谈了一会儿之后,他拜辞出府。
出了太守府,立在门外,转望府中,他感叹地想到:“本以为府君是个严苛暴虐之人,却不意竟是这么的蔼然可亲,体贴人意,郡中对他的传言多有谬误之处啊。”
荀贞“得人”的手段是没得说的,早在颍川为繁阳亭长时他就靠着谦虚温良、屈己待人得了许仲、江禽等人,这几年,随着眼界开阔,仕途通达,招揽的人越来越多,他在这方面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话说回来,荀贞既逐走了一个耿氏的子弟,为何又召进来三个?
却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初到郡时,那个耿氏的子弟跟着别的府吏给他下马威,他不得不逐,可要想治郡,也不能把郡中的士族、大姓全得罪,该缓和的时候也得缓和,现在就是该缓和的时候了,首先,他已经立过了威,其次,他收复了魏之半壁失地,威望得以提高,再次,他准备开始治理民事,需要大姓的配合,所以耿氏既然服软,那就给个甜枣。
反过来说耿氏,耿氏的家长向荀贞服软,难道他就不怕得罪赵家么?
耿氏是邺县的大姓,与赵家同居一县,耿氏的家长虽和赵家来往不多,但耿氏的子弟有不少和赵家的子弟交好,要不然,那个耿氏的子弟也不会跟着别的府吏给荀贞下马威,既然两家关系如此,那么就算他为了自身家族的利益而向荀贞服软,但只要以后不跟着荀贞和赵家作对,赵家也不致因此就怀恨报复。
郡有权贵跋扈之家,郡守为正直敢杀之臣,对耿氏这等还不算是完全阿附权贵的家族来说,这种情况最让人为难,偏向郡守就得罪了权贵,偏向权贵又会得罪郡守,不管得罪哪一方都可能会引来杀身灭族之祸,左右为难,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小心地维持平衡,在中间走钢丝。
从某方面而言,他们的心态和王淙的心态很相像。
只不过王淙保的是自己的仕途,他们保的是整个家族。当然了,话再说回来,如果荀贞在魏郡立不住脚,耿氏家长也好,王淙也罢,却都是不会对他注目太多的。
耿氏家长开了这个头,随后几天,郡府的来客络绎不绝。
邺县的大姓、豪族的家长差不多有一半都来谒见荀贞了,甚至梁期等近县的士族、豪强之家长也特地跑来邺县拜谒荀贞,特别是在武安光复之后,一天之内接连有三个大姓的家长求见。
荀贞对他们均以礼待之,丝毫不摆架子,凡有为自家子弟求郡职的,他一概允之。
同时,随着魏、元城等县的接连光复,按照荀贞的檄令,就任此数县守令长的吏员们也分别各从本县选取人才,推荐给荀贞,荀贞亦来者不拒,视被举荐者之所长,分委以任。
短短的七八日中,本来空虚的郡朝为之一满,诸曹曹掾、史诸职均得以填补充实。
荀贞再升朝时也不是稀稀拉拉的只有十来个人了。
郡朝面貌,为之一变。
魏、元城、内黄等县共举荐了二十多个当地的人才,因为陈褒、宣康诸人均出身寒微之故,这些被举荐的人才不止有当地的名族大姓子弟,也有较为出众的寒家子弟。
在这么多人中,最为出色的是阴安县的一个士子,即阴安审家的审配。
审配今年二十多岁,作为名家士族的子弟,他和荀彧、荀攸们的经历相似,也是出名很早,年少时就得到了魏郡老一辈名士的推许,以“忠烈慷慨,有不可犯之节”而名闻郡县。
荀贞是知道此人的,他前世就知道此人,只是不知道此人的籍贯,不知其家在何处,来到魏郡,在听闻阴安有个姓审的士族后,他留上了心,经过巧妙地打听,问出了审配就是此审家之子弟,当时他就想召用审配,只是那时阴安尚在於毒贼兵的手中,召之不能。
终於等到了前些日收复失地,在江禽离邺进兵前,他亲手写了一道召用审配的檄令,命江禽、刘备等到阴安后务必要去审家拜访,并令他们要把这道檄文交给审配,务必要说服审配出仕。
也就是说,这么多新任的郡府吏员里,只有审配一人是荀贞亲自召用的。
荀贞到郡两月,一人未召,一人未用,第一个召用的就是审配,对审配来说,这是一份荣誉。
审配在魏郡虽有名气,但和他齐名的人还有好几个,比他出名的同龄人也有,而荀贞却谁都不召,头一个召他,何等光荣!接到檄文的当日,他就答应了出仕,并於次日即上路赴邺。
在江禽出兵后的第九天,他到了邺县,荀贞闻他来到,亲迎至堂下,携着他的手登堂入室。
於堂上落座,荀贞细细观之,见他年二十七八,国字脸,相貌堂堂,胡须不长,留得短髭,很精神,一袭黑衣,腰中佩剑,跪坐席上,给人以刚严之感。
“我於赵地时便尝闻卿名,至魏,更屡闻郡吏说卿,想望风采,久怀慕蔺,早欲与卿一见,以解相思之渴,而因阴安为贼窃据,乃拖延至今日方得偿心愿。”
“久怀慕蔺”,蔺指蔺相如,前汉司马相如本不名相如,“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遂有此四字之出。荀贞这是在夸奖审配有蔺相如的才能,这是极高的赞誉。
审配答道:“配不良之材,乏善足陈,何德何能,贱名竟污明公之耳?惶恐惶恐。”
“不然,今日见卿,盛名之下无虚士也。古云:‘不厚其栋,不能任重’,卿厚栋之才,当任以重。我欲以上计掾相屈,卿意如何?”
上计掾是重要的郡职,昔年荀贞为颍川吏时,颍川郡中的上计掾是郭图,郭图乃颍川人才、冠族子弟,如细论之,郭图任上计掾时的名气要比审配今日在魏郡的名气大得多,荀贞这是初见审配,话不过两三句就要任命他为上计掾,饶是审配刚毅,却也不由得为之感动。
他不是一个故作谦让的人,并不推辞,怀着感动之情接受了委任,离席下拜,说道:“配才乏兼人,德薄能鲜,蒙明公不弃,委以郡朝右职,必竭忠尽智,效犬马之诚,以报君恩德。”
荀贞哈哈大笑,把他扶起。
是夜,荀贞邀他入后宅,同寝一床,夜问阴安风俗,畅谈冀州人物。
……
借魏、元城诸县光复之德威,邺县大姓纷纷拜谒荀贞,诸县士子多被纳入府中,眼看荀贞在魏郡的地位就要牢不可破了,荀贞固然春风得意,赵然却气得眼都红了。
赵然只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猴子,费尽心机地戴上冠、穿上衣,在大街上舞蹈了半天,却才发现观众的掌声是送给拿着鞭子的那个人的,也就是荀贞。
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被荀贞耍了。
就不说邺县的大姓如耿氏等纷纷拜谒荀贞,只说他安插在郡兵里的耳目被荀贞一网打尽,他机关算尽想要安插自己人去担任魏、元城诸县之守官的计划还没等实施就宣告落空,这等耻辱就不可忍受。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闭门屋中多日不出,寻思报仇之法。
最终还真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23 甲光向日来者谁
对一个执政一方的太守来说,威望是最要紧的。既然荀贞因为收复诸县而获得了很高的威望,从而收揽到了一些郡县士族、大姓,那么再想办法把荀贞的威望给打压下去不就行了?
这就是赵然想到的办法。
那么如何打压荀贞的威望?荀贞将要行县,可以趁此机会打压他的威望。
赵然遣门客赶赴梁期等县,提前安排布置。
在他安排布置的期间,康规等吏整理好了郡里的田地、民口、储粮等数据,分别呈给荀贞,荀贞一一看过,做到了心中有数。他上次升朝的时候打算十日后便出发行县的,因为江禽进兵甚快,捷报频传,以致郡县大姓闻风而动,络绎前来拜谒,为此耽误了一点时间,王淙早把行县的各项仪仗、事宜准备妥当,四月下旬这一日,他不再拖延,起驾行县。
王淙、荀攸、审配等均从行队中。
头一个去的是梁期县。
出邺县,北行二十里,渡滏水,再行三四十里即是梁期。
梁期是邺县到邯郸县的必经之地,两个多月前,荀贞从邯郸来邺县上任,路经梁期时,梁期县令不仅没有出迎,而且连个小吏都没有派出,不闻不问,宛如不知,对荀贞辱之甚也。
荀贞虽然受辱,可梁期令是朝廷命卿,却也不能无故治其之罪。
他这次行县首选梁期,跟从他车驾的郡府吏员们私下议论,猜他必是想报此受辱之仇。
汉之长吏为官,除了无能之辈,但凡有些志气的讲究的都是宁肯刑罚过重,也不愿落一个“软弱不胜任”之名。这是因为汉之治吏法,不咎以往,即是说如果一个吏员犯了过错,被罢黜,或受到处罚,乃至服刑,都不要紧,只要他有可取之处,有才干,那么等上一段时间,等朝廷需要人才的时候自然就能得到朝廷的再次启用,不会因为他以前的过错而不再叙用,并且再次启用他的时候,任给他的吏职通常不会和他被罢黜前所任之职相差太远,若是因为刚猛尚威而受到贬斥,总有再被启用的一天,可如是因为“软弱不胜任”而被贬斥,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何谓“不胜任”?能力不足,担当不起任用。
郡吏们以己度人,猜荀贞是欲报仇,他们猜得不错,荀贞确是想报仇。
只是,却未等他得以报仇,入到梁期县境,尚未入县城,他的车驾就被人拦住了。
他掀开帘子向前看,只见车驾仪仗的最前乱糟糟地聚集了数百人,把道路遮得严严实实。
郡功曹王淙下车问之,回来禀报:“县人闻府君行县,乃来上讼。”
“上讼何事?”
“下吏略微问了一下,上诉之事各有不同。”
荀贞上次过梁期,梁期无人迎,这次他来行县,梁期令却不能再不迎了,不过他仍旧没有亲迎,派了县主簿代替他来迎接荀贞。
这个县主簿原是在前导引,此时凑到车外,说道:“鄙县民不知轻重,惊扰明公车驾,固为罪也,然明公既至,百姓欲求见上诉,如置之不理,车驾自去,恐亦有伤明公爱民之令名。下吏愚见,明公不如暂留此地,接见过这些诉讼的人以后再入县不迟。”
审配、荀攸登上荀贞的车。
审配附耳低声说道:“明公尚未入城,而百姓遮道,此事殊可疑。”
荀贞亦觉得可疑,心道:“料是梁期令搞的鬼!”
——他猜对了一半,是梁期令搞的鬼不错,指使者却是赵然。
不过,不管是谁的指使,他镇定自若,瞧了县主簿一眼,说道:“君言甚是。”
县主簿闻他答应驻车,眼中喜色一晃而过,急不可耐地说道:“那下吏去叫他们过来?”
“不急,你先传我敕令。”
县主簿愕然,问道:“何敕?”
“梁期自有长吏,太守不可越权,凡欲言盗贼诉讼事者,诣县寺,民告吏者,留。”
依照汉制,太守行县,主要是检查诸县的各项政事,而不是代替诸县处理诉讼。荀贞的这条敕令合情合理,这个县主簿满心不甘,却也只能奉命和王淙一起去前边敕告拦路的百姓。
荀贞旁顾荀攸、审配,不屑地笑道:“梁期令技至於此!”
荀攸笑答道:“却是梁期令不知明公应事变乃至於此!”
梁期令安排人遮道上诉,看似如以荀贞的方法很好解决,可要是换一个不够镇定的太守,放眼一看,几百人拦路,恐怕早就慌了手脚,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断难如荀贞处理得这么省事,又或是换一个喜好表现的太守,也必不会如荀贞这样处置,很可能就会接受百姓的上诉,可一旦接受百姓的上诉,那就掉入梁期令的陷阱里了,数百人上诉,而且大多是故意来找麻烦的上诉,几天几夜估计都处理不完,最终只能以灰溜溜地离开而落场。
审配问道:“明公既依制令他们诣县寺,缘何又留下民告吏者?”
“这些百姓十之**是梁期令指使的,如其中有告吏者,则这被告之吏必是与梁期令不和的,我因而令民告吏者留下。”
审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荀攸忽发一笑,说道:“可笑梁期令自以为得计,却反被明公抓住了马脚,自作孽不可活也。”
荀攸的这句话说的不是“民告吏”这件事,而是指梁期令指使这么多县人来告状,恰好证明了梁期令治县的不得力,荀贞可以此为借口刺举弹劾他。
不多时,王淙和县主簿归来,拦道的百姓皆已散去,只留下了一人,被他俩带到车前。
荀贞敕令只许民告吏者留下,这个百姓显是告吏的了。
荀贞顿起兴趣,从车上下来,也不坐,便这么站着问道:“你要告谁?”
这个百姓拜倒在地,惶恐地说道:“小民要告沙亭亭长。”
荀贞本以为他要告的会是县府吏员,却不意是一个小小的亭长,细细打量他,见这人伏拜在地,头不敢抬,诚惶诚恐,说话的声音带颤,心道:“看他模样,像是个真告状的。”和颜悦色地问道,“告他何事?”
“小民同产兄名贤,因伤人被抓,半道上逃走了,县尉令沙亭亭长缉捕。沙亭亭长未能抓到小民兄,於是把小民的阿母拘押亭中。小民的阿母年迈,为了能救出小民的阿母,小民买了一只羊羔和一瓮酒给沙亭亭长,可他在接受了之后却不肯把小民的阿母放出!”
在抓不到疑犯的情况下,地方吏员可以把疑犯的父母拘系起来,以利用孝心逼迫疑犯自首,这是法律上允许的,但法律上却不允许吏员收受贿赂。
荀贞问道:“这是受赇罪,你为何不向县寺上告。”
“小民去县寺上告了,县中不受理。”
“谁人不受理?”
“掾吏魏球。”
荀贞对王淙说道:“奉我檄令,去梁期县寺,捕拿魏球下狱。”
“以何罪下狱?”
荀贞口占檄令,说道:“梁期魏球,知人犯法而不办,见知故纵,依法,与罪者同罚。”
王淙就着车辕写好檄文,待盖好官印,将檄令收好,转身欲至车边登车。
荀贞叫住他:“骑马去!”令扈从在侧的原中卿,“带二十骑,护功曹入县。”
原中卿应诺,点了二十骑士,给王淙牵过来一匹马。
王淙心知荀贞这是欲立威,面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个县主簿,暗叹一声,心道:“却不是明公手狠,而是你家县令太过分。”
审配、荀攸等能看出数百百姓遮道上诉殊为可疑,王淙自也能看出。
由原中卿等骑士拥簇着,王淙驰马奔去县寺。
县主簿旁观了这一幕,骇然变色。
荀贞转回头,对这个告状的百姓说道:“沙亭亭长受赇,虽未枉法放人,然亦已触汉律,我当按法治之。你的羊羔和酒,我会叫他依市价赔钱给你。你行贿亭长亦有过错,不过念你是孝母,可以不追究。你要想你的母亲能及早回家,就去找你的同产兄,叫他投案自首。你如能找到他,告诉他:人子触法,累及其母,此大不孝也。”
这个百姓应诺,拜谢离去。
荀贞令县主簿:“你奉我檄令去沙亭,捕拿亭长下狱,令其作价赔偿,还钱给刚才那个百姓。”
县主簿诺诺唯声,接令退下,目睹了荀贞刚才令持戟骑士护从郡功曹亲去捕拿掾吏魏球的场面,他不敢稍作停留,马上就登车赶赴沙亭。
……
梁期县寺。
一吏奔入堂上:“县君,拦路的百姓散去了!”
“为何散了?”
“太守令郡功曹和周主簿敕告百姓,命百姓除告吏的外,余皆来县寺上诉。”
梁期令大失所望。
原本想着荀贞年轻早贵,必是个沉不住气、好表现的,荀贞到郡以来先诛军候、屯长,又逐郡府吏,这两件事似也证明了他确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却未料到此计竟没能得以奏效。
他心道:“使百姓遮道上诉,这是赵少君的吩咐,如今我没能把它办好,也不知会不会引来少君之怒?罢了,且等太守来到县寺后再做别的打算吧,希望能将功补过。”
正盘算着,又一吏飞奔来报:“郡功曹驰马入寺曹,奉太守檄,下魏掾入狱了!”
梁期县姓魏的掾吏只有一个,即是魏球。
梁期令吃惊起身,问道:“太守缘何拿魏球下狱?”
“沙亭亭长受赇,魏球见知故纵。”
梁期令一听即知,却原来是他搬起石头砸住了自己的脚,因为百姓上诉而导致魏球下狱。
他又惊又怒,连忙出堂,赶去曹院。
刚入院门,迎面就看见魏球被几个甲士按倒在地,王淙正在其面前宣布完他的罪行。看到梁期令,王淙不急不慢地继续往檄令读完,捧给他看,说道:“此府君檄,县君请看。”
梁期令怒道:“梁期自有长吏,县吏触法,当由本县处治,本县尚未治,太守怎能干预?”
王淙现为郡功曹,功曹乃是长吏的亲近门下吏,不管他对荀贞有何看法,在外吏面前他得维护荀贞的利益,要不然会被人视为不忠的,面对梁期令的怒火,他淡然答道:“‘梁期自有长吏’这句话,府君在敕告拦路百姓,令百姓散去时也说过。”
梁期令顿时哑然。
王淙不再理他,叫原中卿等抓着魏球,亲送他下狱。
梁期令呆立在院曹里,在闻讯出来的诸曹曹掾、史诸吏的眼光中,只觉无地自容。
梁期是他的地盘,而就在他的地盘里,荀贞的功曹当众把他的一个掾吏抓捕下狱,而且还是下到了梁期县的狱里,这是在**裸地打他的脸。
他咬牙切齿,心道:“我为吏三十年,转任数郡,历经十余二千石,未尝见如此跋扈太守!此仇,我必报之!”他如果知道邯郸右尉周仓的结局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可惜他不知道。
回到堂上落座不久,县门吏来报:“太守将至县。”
梁期令强忍屈辱,带着县吏出迎,迎了荀贞入县寺,分主次落座,他开口想说魏球之事,却不等他说出,审配先开了口:“太守要录囚。请县君把一年内的案宗取来,呈给太守察看。”
24 太守骊马从白驹
梁期令强忍屈辱,带着县吏出迎,迎了荀贞入县寺,分主次落座,他开口想说魏球之事,却不等他说出,审配先开了口:“太守要录囚。请县君把一年内的案宗取来,呈给太守察看。”
“录囚”是两汉的一项司法制度,即上级官吏定期或不定期地检查下级机关的缉捕、审判行为是否合法、是否有差错,巡视监狱,对在押犯的情况进行审录,以便及时平反冤案。
荀贞方到梁期县寺,一句话没有说,直接就要录囚,意思很明显了:我要找你的麻烦。
荀贞虽是带着报仇之意来的梁期,可依他的脾气,本不至於急如此。
之所以这么急,却是因为梁期令做得太过分了,先是不迎他,接着又安排人在县中拦路,欺人太甚,如不立刻给以打击,他在郡府里的威望会受到严重的损害是轻,将会大不利於他此次行县是重,往长远里看,不利於他此次行县又是轻,将会大不利於他日后的施政方是重。
要知:这一次是他出任魏郡太守以来的第一次行县,而梁期又是他此次行县的第一站,可以说,这是他正式执政魏郡的开始,而开始就有梁期令公然不给面子,如不能立刻给以重重地回击,把这种行为打压下去,他如果处置软弱,势必会威望扫地。威望一旦扫地,首先,后边的县很可能会有样学样,也跟着梁期令学,给他难堪,其次,他在魏郡就别再想有权威的地位,他以后的政令,包括他此前颁布的那数条有关农事之教令也就别想能得以顺利实行了。
两汉之际,要想当好郡守,有三个问题必须面对。
一是郡府掾吏,为郡守者得能镇住掾吏。
太守是外籍人,很多太守都镇不住掾吏,如近世人宗资。
宗资是南阳人,他在汝南太守的任上时因为中常侍唐衡之请托而想委任范滂的外甥为郡吏。范滂时任郡功曹,管着郡里的人事权,“以其非人,寝而不召”,认为自己的外甥是个品德败坏的人,不适合出任郡职,所以把宗资的辟除檄令给放了起来,不肯下发。
范滂是党人名士,在汝南的名声很大,宗资不敢对他动怒,迁怒於书佐朱零,“怒锤”之。朱零一边挨打,一边仰脸说道:“今日宁受笞死,而滂不可违”。宗资没办法,只得住手。
这就是郡守镇不住掾吏,导致大权旁落的典型例子。
姑且不说范滂“以其非人,寝而不召”的行为是对是错,只说宗资连对他动怒都不敢,只敢打打书佐这种斗食小吏,而即便书佐这种斗食小吏也不肯听他的话,口口声声“滂不可违”,就可想见宗资在汝南的日子过得多憋屈了。汝南郡人时做谣曰:“南阳太守范孟博,汝南宗资主画诺”,堂堂一郡太守,沦为“主画诺”,成了范滂的应声虫,甚是可悲可怜。
荀贞一到郡,就把对他不敬的郡府吏员悉数逐走,在镇住郡府吏这方面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其二,就是还得能镇住县令、长。
有些县的令、长任职郡中的时间要比郡守长,比如梁期令,荀贞是刚到任魏郡当太守,而这个梁期令在梁期已经待了好几年了,算是半个地头蛇了,和地方豪族、大姓皆熟,这种情况下,这类的县令、长就很可能会和地方勾结,与新太守作对。
比如前汉时,名臣薛宣出任左冯翊,左冯翊境内有两个县令均贪猾不逊,“持郡短长”,也即攥着郡守的短处以作威胁,致使前任左冯翊明知他俩多行不法事,数次想治他俩的罪而却皆不能,最终都不了了之,这样的郡守当着也很是憋屈,故此薛宣到任,乃用一刚一柔之法将此二令分别逐走。
其三,就是要能镇住本郡的豪强大姓。
郡中豪强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要不能把他们镇住,郡守反过来就要被他们压迫,这类的事情在前汉、本朝不知发生过多次了,如前汉宣帝时,刘备的老家涿郡有个姓高的大姓,严格来说是两个大姓,分为“西高氏”和“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不敢得罪他们,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这两姓家中的宾客有的倚仗主家之势行盗贼之事,事发,辄逃入高家,“吏不敢追”,宁肯得罪太守,受太守的责罚,也不敢得罪这两大姓。
当太守当到这个程度,也很没意思,憋屈得很。
郡府吏员、县令长、豪强大姓,这三者中,最难治的就是豪强大姓。尤其是魏郡,魏郡有赵氏,天子呼赵忠为“阿母”,一个二千石就想治赵家?基本不可能。不过对荀贞来说,豪强大姓这一条反而是最易的,因为他已决定诛灭赵氏,只等火候一到,便将之族灭就是。只不过,在族灭赵氏前,也就是火候未到时,要想把这个“火候”到,他还必须要做几件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必须要确立他在全郡吏员中的权威。
郡吏也罢、县吏也好,至少要让他们不敢违背自家的意思。
否则,不但会不利他暗中收集赵家的不法证据,而且也不利他日后对赵家动手。试想:郡县吏如果都畏惧赵家胜过畏惧他,那么就算他想收集赵家的不法证据,也没人敢配合是其一,就算他靠自己之力收集到了赵家的不法证据,要想治赵家的罪也找不到做事的人是其二。
简而言之,不管是为了他以后的政令能被诸县认真落实还是为了诛灭赵家,这个梁期令都是必须要整治的,——政令被诸县落实这件事对荀贞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他从发家至今一直都是偏重军事,在民事上没有表现过,虽说军事很重要,可他不想被人认为他只是一个“武臣”,所以在魏郡太守的任上他是很想做出一点民事上的成绩的。
梁期令听得审配之话,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把魏球之事咽下,下意识地扭望堂外,说道:“天已近暮,时辰已晚,现在录囚?”
审配问道:“县君可是有不便处?”
“……这倒没有。”
“既无不便,便请令吏掾把案宗呈上来吧。”
看着神色平淡地坐在席上的荀贞,梁期令没来由地心中一虚。
前几天找到赵然的传讯,他知道荀贞将要荀贞行县,已命人把所有的案宗全部审阅了一遍,虽然自觉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可看着荀贞淡漠的表情,他却是忽觉不安。
大约因暮色渐重,堂上渐幽暗之故,这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说道:“虽无不便,可天色已晚,明公车骑劳顿,不如今夜先歇息一晚,明日再案狱录囚不迟。”
审配转脸看了眼荀贞。
荀贞不动声色。
审配转回脸,又问梁期令了一遍,说道:“县君可是有不便?”
他上句问的是“县君可是有不便处”,这一句问的是“县君可是有不便”,虽然只少了一个字,但意思却隐有不同了。
梁期令干笑两声,说道:“无有不便。”
“那就请把案宗呈上来吧。”
“是。”
梁期令不敢再多说,令陪坐堂上的县功曹去县曹里取一年内的案宗。
荀攸开了口,徐徐说道:“把吏员簿、钱粮簿等等诸簿也一并取来。”
“……是。”
荀攸咳嗽一声,使了个眼色,持戟侍立在堂外的典韦、左伯侯会意。待县功曹出堂后,左伯侯带了两个亲卫甲士紧紧跟从后边。梁期令变了面色,他瞧了眼荀攸,见此人身着儒服,未佩印绶,猜是荀贞的“门客”一流,不满意地对荀贞说道:“明公此是何意?”
荀贞懒得理他。
审配说道:“案宗、诸簿必多,明公的这几个亲卫甲士可以帮贵县功曹拿一拿。”
梁期令大怒,心道:“当我傻子么?这几个甲士明明是去监视我的功曹的!”欲待再吐露不满,却见荀贞从容起身,往堂外走去,他措手不及,不知荀贞何意,话到嘴边,改为,“明公欲往何去?”
荀贞看了看,露牙一笑,说道:“贤令的鼻子不好么?”
梁期令愕然,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贵县县寺有一腐臭之味,实难闻也……。”
荀贞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梁期令,目光从他稀疏的头发转到他额头的皱纹,又转到他的花白胡须,问道:“请问贤令,今年贵庚?”
荀贞这两句话的跳跃幅度太大,梁期令莫测其意,如实答道:“下吏今年五十有六。”
“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贵县县寺有一腐臭之味。”
梁期令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荀贞这是在骂他年老快死,故身有腐臭,以至染臭了整个的县寺,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怒道:“吏职虽微,亦不可辱也!”
“我今入贵县,未入城而路有求讼者,遮道弥满,不下数百之人,你治县治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无能之极!我叫那些求讼的百姓来诣县寺,而我到县寺,在寺中却不见一人,可见你平日在县中必是政刑暴滥,如狼牧羊,以故县人惧怕你之淫威,所以不敢来县寺诉讼。无能,可见你尸位素餐,暴虐,可见你苛政猛於虎,治县如此,你还敢在我面咆哮无礼?”
“你!”
梁期令被荀贞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总不能对荀贞说:那数百百姓大多是他找来的,绝大部分并无什么诉讼之事,没有诉讼之事,自也不会来诣县寺。
“我什么?”
“那数百百姓……”
“那数百百姓怎样?”
梁期令瞪着眼,张大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荀贞转问堂外:“陈到何在?”
这次扈从他行县的共有五百义从步骑,典韦为其主,陈到、赵云为其辅。
典韦在堂外廊上应道:“陈到在院外。”
赵云负责寺门的保卫,陈到负责院外的保卫,典韦负责堂外的保卫。
“传他上来。”
院内院外几步路,很快,陈到负甲带剑来到,登堂下拜。
“梁期令任事不能,我将劾之,今以陈到为守梁期令。”
县中没有长吏的时候,郡守可以任命守令、长,县中有长吏的时候,只要郡守觉得这个长吏不能胜任吏事,一样可以任命守令、长,——只是太守很少这样做罢了,因为能出任县长吏的多是郡县士族家的子弟或是权贵子弟,这么做太伤他们家族的颜面,而且等於是断了他们的仕途,如前文所述,“不胜任”是对一个吏员最大的否认。
梁期令又惊又怒,他自以有赵然为后台,热血冲头,指着荀贞,大骂道:“竖子焉敢如此!”
“非但不胜任,且辱上吏,典韦何在?”
“韦在!”
“把他带下去,看押室中。”
梁期令怒道:“我乃朝廷命卿,尔岂敢擅自看押我?”
“贤令如愿挂印自辞,则我可暂不任守令,也可不看押你。贤令如不肯自辞,则我明日就上书州府、朝中弹劾刺举贤令。”
荀贞大步出堂,在堂门口穿上鞋,回头瞧了眼立在堂上的梁期令,冲着他笑了一笑,复又说道:“是自辞,以留余地,或可再展眉於后日,还是被我任命守令及劾举你,以使你的举主受辱,请贤令自思之。”
又如前所述,两汉的治吏法有一特点,即不咎以往,梁期令如自辞,那么等以时日,还有出仕的机会,可他如不肯自辞,被荀贞任命一个守令,那么“不胜任”的这个评语就极可能会断绝他以后的仕途,同时两汉的治吏法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连坐,吏员犯法,不但处置这个吏员,还会会“选举不实”的罪名追究其举荐者的责任,这样一来,如因荀贞的弹劾而被治罪,他就会连累他的举主也会受到处罚,这在极其讲究“忠孝”的汉世是最可耻的行为之一,他必将会受到舆论的唾弃。
梁期令脸色惨白,只觉得荀贞的这一笑令他浑身冰凉。
25 祖宗德泽在遗黎
邺县,赵宅。
赵然惊愕地问道:“梁期令挂印自辞了?”
堂下一人答道:“是。”
“为何自辞?”
“太守面斥他治县无方,威胁他如不自辞便以‘不胜任’的罪名上书劾他,并会遣调守令。”
回答的这人是赵然家的门客,赵然派他去梁期县配合梁期令为难荀贞,结果荀贞才到县中,梁期令就挂印自辞了。这个门客没办法,只好回到邺县,报与赵然知晓。
赵然生在权贵之家,平素耳濡目染,知道“不胜任”这个罪名的可怕,也知道“遣调守令”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两条加在一起的可怕。
本朝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卓茂在前汉末年曾任河南郡密县的县令,到县之初,“有所废置,吏人笑之,邻城闻者皆嗤其不能”,在这么个情况下,河南郡守乃调置守令。
也就是说,通常只有在县令长极其无能的情况下,郡守才会调置守令长,代原本的令长治县,这对原令长来说,毋庸置疑,在政治上是个极大的打击。
荀贞抓住梁期令“不胜任”的把柄,威胁弹劾他,又威胁要调置守令,梁期令如果执意不肯自辞,那么等荀贞的弹劾送到州府、等守令到任,他在整个魏郡、乃至整个冀州的官场上都会成为一个笑话,会被人视为无能。毕竟,他没有卓茂的才干,——“守令与茂并居,久之吏人不归守令”,卓茂在守令和他并居的情况下,“理事自若”,仍然坚持用他的办法治县,数年,教化大行,路不拾遗,县中的吏员遂归他,而不再听从守令的命令。
梁期令自问比不上卓茂,更重要的是,如他不肯自辞,连带他的举主也将会被人嘲笑,并且万一朝廷认可了荀贞的弹劾,以“不胜任”的罪名治他的罪,那么他的举主也会受到牵连。举主对他有举荐之恩,他不能报答,反使举主受累,这已不止关系到他的仕途,还牵涉到他本人、他家族的声誉了,这个打击太大了,他是宁愿死也不能接受的,所以只能自辞。
赵然怒极,骂道:“豫州儿竟然霸道至此!”
来报讯的这个门客不敢答声,伏拜地上,默默无言。
“他欲调何人为守梁期令?”
“汝南陈到。”
“此何人也?”
“是太守的一个义从。”
“用一兵子来任守令?郡朝的吏员难道能够接受?梁期县的吏、民难道能够接受?”
依管理,守令多是从郡府吏中选出。
“太守威重朝中,府吏无人敢有异议。太守方至梁期,人未入城,即遣功曹与甲士把县掾吏魏某下狱,刚到城里,席不暇暖,又把县令逐走,县吏、民惶恐震骇,亦无人敢有异议。”
梁期县的吏民没有异议确如这个门客所言,是被荀贞的雷霆手段给吓住了,但郡府吏员没有异议却不仅是因为荀贞“威重朝中”,亦是因为荀贞此前已经接连调派了数个郡吏为各县的守令长,既然郡府吏的利益已被荀贞兼顾,郡府吏员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异议。
赵然咬牙说道:“郡府吏或不敢有异议,但我就不信梁期县的吏民会永远没有异议!……,你现在就回梁期,去找梁期的功曹、主簿,去找梁期的大姓冠族!”
“小人愚钝,见到这些人之后,小人该说些什么?请少君示下。”
“什么都不用说,就问他们一句话。”
“什么话?”
“梁期可还有大丈夫?堂堂功曹,堂堂主簿,堂堂梁期冠族,难道甘心听命於一兵子?”
“兵子”是对兵士的蔑称。
在原本的历史中,刘备入主蜀地后,张飞想和少时就有才名的名士刘巴结交,尝去刘巴家借宿,可是刘巴不搭理他,诸葛亮乃亲自出面,帮张飞给刘巴说好话,说张飞“虽实武人”,然“敬慕足下”,希望刘巴能“少降意”,稍微放下点身段,但刘巴回答说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张飞时为刘备的心腹重将,而刘巴却丝毫不给他脸面,可见当世的士子虽然多看重军功,不轻视武职,但对非士子出身的兵将却是瞧不起的。
赵然这是在用激将法。
这个门客听了,应诺接令,转归梁期。
……
梁期县寺。
荀贞前天到的梁期,昨天一早,梁期令悄悄地挂印归家去了,他在县寺里查阅了两天的各类案簿,此时已到深夜,他和荀攸、陈到、王淙、徐福、许季以及四五个随从他行县的郡吏聚坐室中,正就着烛光在继续验查余下的各种宗簿、案卷。
古之士子讲究“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都是有实际作用的。不知礼乐,无以立身处世,不知射御,带不了兵,不知书数,当不了文吏。礼乐、射御且不说,只说书与数,官寺的各种案宗簿、各种案卷、各种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对字体也都有要求,如果格式出错或者字体不工整,又或者写错了字,都会受到上司的处罚,而户、仓、比等等和数字有关的诸曹则对算术有很高的要求,若不知数,不但做不了这些工作,也当不好长吏。
是故,早前荀贞视邺县耿家的那几个子弟的各自所长,分别安排他们去适合他们本身能力的各个郡曹里任职,也是故,今晚查阅宗簿、案卷的时候,荀贞把徐福、许季叫到了身边,借此来试一试他两人各自的能力如何,试一试他两人在书、数这两方面学得如何。
荀贞现下帐中不缺武臣,缺文吏,尤其是在宣康、李博两人相继被外放,一个出任守繁阳长、一个出任守魏丞之后,文吏尤缺,虽说他上任魏郡太守初就已给族中、陈家和颍川故交如郭俊、杜佑、枣祗等分别写去了几封信,希望他们能各自推荐些家中的子弟来,特别是点名希望陈群能来,甚至为此搬出了陈芷,说陈芷甚是想念他,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早有了任用许季、徐福两人的打算,可在正式任用前,就算许季、徐福是他的亲近人,也需得先试之。
——说起来,许季、徐福也到了可以出仕的年纪了,许季已然加冠,二十出头,是个成年人了,徐福虽尚未加冠,但在两汉之世,未加冠而即出仕的例子亦不缺乏,如上文提到的刘巴,年十八,此人即出任郡户曹史,又如孙坚,少为县吏,年十七,为郡假尉,也即代理郡尉。
荀贞带头,诸人挑灯夜战,对坐席上,各伏案前,认真地查阅梁期各县之案宗、簿子。
室内烛光摇曳,不闻人声,只时不时地听到一阵翻看或搬取的竹简的声音。
徐福、荀攸负责查阅的是过去一年的司法案宗。
徐福抬起头,捧着案卷,移坐到荀攸身边,小声对荀攸说了几句话。
荀攸接住他捧来的案卷,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说道:“确是可疑。”和徐福一块儿,捧着案卷来到荀贞案边,将之呈上。
类似的这一幕已出现很多次了。
荀攸等人各自负责的案卷不同,有负责司法案卷的,有负责钱粮的,有负责民户的,有负责吏簿的,等等,凡是发现疑点,经过两次审阅,确定存在问题的,他们全部呈给荀贞。
荀贞要求梁期县呈上一年内的各曹案宗,方方面面俱有,竹简装了好几车,人少简多,荀贞亲自上阵,没闲着,也在查阅,这时见荀攸捧简奉上,遂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案宗,改看这个。
他先大概扫了一眼,说道:“又是失踪案?”
荀攸答道:“是。”
此前,荀攸、徐福已经呈上了五六个存在问题的司法案卷,其中有两个都是失踪案,而且报案人是同一个家族,是县内的某大姓,并且报的都是奴婢失踪,此两案均未能告破。
荀贞、荀攸、徐福都是颍川人,颍川士子“重文法”,即使是儒士,很多也学过“法”,对汉家律法不陌生。既通律法,三人又非愚笨之人,根据这两个失踪案的案宗里的疑点,已经大致确定此必是这个县内大姓“擅杀奴婢”,为逃避责罚,故此买通县寺,可能是买通了负责侦办此两案的县吏,也可能是连梁期令也一块买通了,由是以致此两案成了悬案,不能告破。
汉之律法,承袭前秦,对“杀以及伤害奴婢”者惩罚很重,光武皇帝更曾严令“杀奴婢不得减罪”、“炙灼奴婢论如律”,即便是王侯、贵族如犯此罪也不能幸免,不少王、侯因杀奴婢而被“国除”或者削县,王侯以下杀奴婢者,轻则入狱,重则偿命,前汉宣帝时丞相魏相家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婢女“有过,自绞死”,京兆尹赵广汉怀疑是“丞相夫人妒杀之”,即上书告丞相罪,并“自将吏卒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责以杀婢事”,本朝安帝时的常侍樊丰“妻杀奴婢,置井中”,时任洛阳令的祝良“收其妻,杀之”。
对杀伤奴婢者的惩罚如此之重,就少不了有擅杀奴婢的人家会走通官寺的关系,以求减免惩罚,这个家中连死了两个奴婢的大姓料来就是这一类。
和别的有问题的案宗一样,这两个失踪案的案宗,荀贞已经交给了陈到。
现在又见一个失踪案。
不过,这个案子却和那两个案子不同,那两个案子是奴婢失踪,这个案子却是县吏失踪。
荀贞细细看来。
此案大概的案情是:
县贼曹某吏“备盗贼”,於上个月壬午日,巡行公梁亭,结果失踪,不知去向,至今没有音讯,求之不得。公梁亭的亭长怀疑是本亭的求盗某人把这个县吏给杀了,於是“无系牒,弗穷讯”,“无系牒”即没有逮捕证就把这个求盗给抓起来了,“弗穷讯”,即不好好地审问。
荀攸说道:“上月壬午日案发,至今近一个月了,梁期县寺毫无动静,没有查问追究就认定求盗是疑犯,没有系牒就把他下到亭中的狱里,也不好好审讯,此案必有奸诈。”
荀贞颔首称是,叫来陈到,将此案卷给他,说道:“此案有疑。县吏被杀而县寺不问,其中必有重大案情,你可穷问追究之,务必要彻底查清。”
陈到应诺。
荀贞望了望室外,不知不觉,东方将亮。
他问荀攸、徐福:“卿已经查阅到上个月的案卷了?”
荀攸、徐福应道:“是。”
负责钱粮等案宗的王淙、许季等人也差不多都查阅到上个月的了。
荀贞笑对堂上诸人道:“诸卿再加把劲,等查阅完,给你们放半天假,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吏员休沐惯例是五天一次,但在特殊情况下,如吏员出了一次公差或者如眼下,连着加班熬了两夜,这个时候,郡守可以特别开恩,给他们放假。
王淙诸人应道:“是。”
待荀攸、徐福退下,回到案前,接着查阅案卷之后,荀贞对陈到说道:“叔至,你是外籍人,在本郡没有名声,又是军伍出身,不曾出任过郡县吏职,今梁期县的吏、民虽然因惧我之威而不敢反对你来当守令,可对你必存轻视,我离开后,他们或许会给你使绊子,你要想把这个守令当好,不容易,你要有心理准备。”
“是。”
“我且问你,你打算如何施政?”
陈到答道:“如明公言,到是外籍人,又出身军伍,无名於州郡,如欲执政县中,到窃以为,需得刚柔并济。”
“如何刚柔并济?”
“刚以立威,柔以礼士。”
荀贞点头说道:“你如能做到这两点,治县就不难了,但在这两者之中,你又打算以何为先?”
“以刚为先。”
“如何以刚为先?”
陈到指了指荀贞刚交给他的这个案宗,又指了指自己案边堆积如小山一般高的案卷,说道:“明公为帮助我,夜以继日,连着查阅了两天两夜的县中案宗,找出了这么多存在问题的,几乎囊括了县中各曹,并涉及到了好些县中大姓,有这些案簿在,我就可以刚以立威了。”
荀贞满意地说道:“你能体察到我这番苦心,很好!但是,你要记住一点,虽有这些案卷在手,这些案卷里牵涉到的吏、民却不一定全部都要处治。你可先隐忍数日,以暗中查看这些吏、民,看其中有无可收为己用之人,如有,则收用之,而对不能收为己用者,可以此治之!”
陈到应诺。
“很快就要秋收,秋收过后便是秋种,秋收、秋种俱大事也,不可耽误,你要抓紧时间在梁期站稳脚。”
“是。”
“梁期县虽因临赵邯郸,盗贼不多,然却也有,此外,流民亦有。流民事,你可在立稳脚跟后自为之,不欲留本县者,遣还其乡,愿意留本县者,给其落籍,以增本县户口;盗贼事,你可配合文聘。”
陈到喜道:“明公要把仲业留在梁期么?仲业少年老成,如得他之助,到无忧也。”
荀贞摇了摇头,说道:“於毒兵乱,肆虐郡西、郡南,郡北、郡东诸县虽无大股盗贼,但小股的贼寇却不少,这些贼寇不除,农事就没法得以恢复,我准备令文聘督郡东、北盗贼。”
陈到略微失望,说道:“原来如此!”
“这件事我已对文聘说了,我打算拨给他二百义从,郡东、郡北除魏、元城二县,计有六县,二百义从远远不足以剿此六县之贼,这就需要此六县的县兵相助,梁期县兵由你督之。”
郡北的梁期、曲梁,郡东的斥丘、平恩、清渊、馆陶,此六县各有县兵,或多或少,加到一起有四百多人,四百多县兵加上二百义从,足够用来平剿此六县之盗贼了。
不过,文聘只有一人,顾不了六个县,所以荀贞还准备把何仪、冯巩给他做副手。
陈到应道:“诺。”
“卿沉稳持重,有你在梁期,我很放心,县如有不可决之事,可急报与我。”
陈到应诺。
陈到无治县的经验,荀贞虽相信他的能力,但一番细细地叮嘱还是少不了的。
这日上午,众人查阅完了所有的案宗,荀贞给他们放了半天假,次日一早出城,接着行县。
有了梁期令挂印自辞在前,余下这些县的长吏、县吏就老实了很多,阿附赵然的那些各县之县吏为了自己的仕途考虑,也不敢盲目地听从赵然的指使为难荀贞。
他们既然老实了,荀贞也不为已甚,只要在县中没有发现大的问题便也相待以礼。
出梁期后,荀贞先北上行曲梁,继车驾南下,东行斥丘,然后东北上行平恩、清渊,又南下行馆陶,凡所行之县,皆案狱、观农、访贤,并把文聘、何仪、冯巩介绍给诸县的令长、丞尉认识,命各县的县尉配合他们清缴境内群盗,限其期限,要求他们必须在半个月内把境内的群盗全部清剿掉,告诉他们:“如到期不能,吾将遣守尉”。
此数县皆是没有被於毒打下的,接下来的元城、魏等县是收复的失地。
馆陶南下是元城,元城向西南是魏县,魏县南下是繁阳,繁阳东边是阴安、西边是内黄。
在阴安,荀贞由审配带着造访了审氏,从审氏族中选用了数个较有才能的子弟充为郡吏。在内黄,荀贞接见了降将李琼,赏赐给他了一柄宝刀,李琼感恩戴德。在繁阳、阴安、内黄这几个县,荀贞停了小半个月,之所以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是为了选择屯田之地。
正如荀贞、荀攸的预料,此数县之豪强、士族泰半折损於贼乱之中,黔首百姓死在贼中的更多,无主的荒田不少,荀贞将之悉数收为官有,把屯田的土地搞到了大半,余下不足的就按先前商量好的,从此数县的大姓手中租种,在这个过程中,因审配之故,阴安审氏颇是出了点力。
由内黄南下,过黄泽,——黄泽是魏郡境内最大的一个湖,方圆八百里,魏郡共有两个大湖,另一个是鸡泽,在曲梁南边,这个湖小一点,占地二百余里,过了黄泽,复渡清河水,便到魏郡最南边的县,黎阳了。
黎阳在魏郡与东郡的接壤处,东行数里就是东郡,离司隶校尉部的河内郡也不远,向西四十里就是河内郡地。
荀贞的车驾尚未到黎阳县界,远远地就看见许多人等待在县界上,远远观之,等待的人中很多拄着长长的鸠杖,鸠杖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年七十以上的老者才能由官寺赐给此杖。
之前那些县虽然因为梁期令被荀贞逐走之故老实了很多,县长吏都有到县界捧彗拜迎,可各县中的父老却没有如黎阳县这样一下子出来这么多的年迈老者。
乡人老者迎接於县界,对行县的长吏来说,从某种程度而言之,这要比县长吏拜迎更荣耀,因为这代表了百姓的爱戴。荀贞方到魏郡不久,尚未行什么善政,虽说从贼兵手里光复了黎阳,但他也光复了内黄等县,黎阳的百姓却为何独独对他这般爱戴?
荀攸没有为此吃惊,他得了前边的报讯,从自坐的车上下来,来到荀贞的车边,笑道:“明公,黎阳父老相迎,公请下车步行,快点过去吧。”
荀贞也没有为此吃惊,从车上下来,与荀攸相对一笑。
两人越过车队,走到最前边,携手迎上欢迎的人群。
26 祖宗德泽在遗黎
捧慧相迎的黎阳父老跪拜地上,迎接荀贞。
荀贞、荀攸快步近前,把他们一一扶起。
父老中年纪最长的一人须发皆白,少说也得七十多岁了,他执意不肯起身,非要把大礼行完,荀贞弯下腰,握住他的手,笑道:“贞何德何能,敢受父老大礼?”
这个老者耳朵有点聋了,听不清荀贞的话。
荀贞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个老者眯着昏浊的眼,仰脸仔细打量荀贞,颤巍巍地说道:“昔年荀公施政黎阳时,小民备位县寺,荀公莅事明理,劝农耕桑,百姓称颂,怀念至今。荀公的风采,小民到现在都还铭记不忘,疏忽四十年过去了,小民而今年迈,万没想到在老朽垂死之年,能够见到荀公的后人光临鄙郡,复再执政,驱贼灭寇,还郡人以朗朗汉家乾坤,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啊!”
“昔年荀公”说的是荀淑。荀淑在安帝年间,也即四十多年前,曾在黎阳担任县令,在此地留下了美名。这个老者是当年荀淑担任黎阳令时辟用的一个县吏,乃是荀淑的故吏。
不但这个老者,来欢迎荀贞的父老里,凡是年逾六十之人,大多是荀淑的故吏,也有一部分是在荀淑治县时曾受到荀淑恩德的人。
荀贞听得他说是荀淑的故吏,虽说荀淑去世时荀贞还没出生,根本没有见过这个“族祖父”,但对这个老者却顿时就起了亲近之感,说道:“阿翁是家族祖的故吏?快请起身,快请起身。”
秦汉之世,离上古未久,“故其民犹有各忠其君之心”,尤其是后汉,因为长吏有自辟掾吏之权,属吏对长吏的人身依附关系更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属吏和长吏的关系,不如说是臣与君的关系,近似於春秋时的“主君”和“家臣”这样一种关系。
这种君臣关系是特别被时人重视的。如近代名臣虞放曾任汝南太守,后因故去官,汝南郡遂遣虞放在任时任命的汝南主簿胡伊去迎新太守,胡伊却说:“我乃宰士,何可委质於朝乎?”朝,即汝南郡朝,他认为自己是虞放在汝南时的臣吏,不肯向新任的汝南太守称臣,遂拒绝出迎,改去陈国为吏。又如后来袁术称帝,孙策写信给他,批评他:“其忽履道之节而强进取之欲者,将曰天下之人非家吏则门生也,孰不从我?”更是直接把“故吏”称为了“家吏”。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尽管荀淑任黎阳令是在四十多年前,这个老者和荀贞此前压根没有见过,彼此素未谋面,然而彼此间却立刻就产生了一道天然的纽带。
荀贞把这老者扶起,叫荀攸近前,又令护卫他这次行县的义从主将荀成也从军中过来,给这个老者和余下的那些荀淑的故吏介绍他两人,说道:“此我族弟仲仁,此我族侄公达。”又给荀攸、荀成介绍这些荀淑故吏,“诸公乃吾族祖荀公为政黎阳时的故吏。”
两边相见,各自行礼。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的守黎阳令带着一帮县吏就显得有点受到冷落。
这个守黎阳令是荀贞从郡府吏员里选用任命的,荀贞见他在旁颇是尴尬,招呼他上前,笑道:“今晚我欲借贵县县寺,宴请吾族祖故吏和乡中父老,可否?”
守黎阳令自无不允之理。
是夜,在黎阳县寺,荀贞置酒布菜,宴请荀淑故吏、县中父老。
能被荀淑辟为掾吏的要么是出自黎阳大姓,要么是当地有名的儒士,如果说四十多年前,这批人大部分还只是黎阳的新生力量,少部分是中坚力量,那么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早相继接住了族中老一辈的班,成为了各自家族的家长,在黎阳有着泰山北斗一般的地位,有他们在,对荀贞言之,黎阳可以说是最好治理的一个县了。
也果然如他之预料,不管是他下令黎阳县寺清剿於毒部的残兵,还是他下令在黎阳组织土地屯田,俱得到了黎阳上下的全力支持。
作为回报,荀贞从这些家族里选用了一些“能书、会计、知律令”的年轻子弟,或由守黎阳令辟为县吏,或擢入郡中充当郡职,如有年岁过小、学业未成、尚不足以充当正式吏职的则分别辟为郡里和县里的备吏。
“备吏”是两汉的一项培养官吏的制度,和前秦的学室弟子类似,所谓“学室”就是学习吏事的地方,在这里学成后即可出仕为吏,备吏也是如此,在官寺里跟着正式的吏员学,学成后,等有了开缺便可填补,成为真吏,不过和学室弟子不同的是,本朝之备吏虽然主要任务也是学习吏事,但一些备吏却已可名入官牒,也即可以列入正式吏员的序列,能够拿俸禄了。
毕竟郡、县官寺里的职务有限,尽管荀贞把原本郡朝里的吏员逐走了大半,可魏郡有十五个县,他前些时就已传檄各县,命举荐人才,充实郡朝,以拉拢那些能够拉拢的地方大族了,这次行县,又在所经过之县,从那些明确表示要投靠他的家族中辟除了不少其族中子弟,人太多了,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安排一个职事,只能把一部分资历稍浅、年岁稍轻的人辟为备吏。
话说回来,既然职事已满,为何干脆不辟用这些资历浅、年岁轻的人呢?却是有缘故的。因为这些被荀贞辟为备吏的有的是各县大姓、士族家里的嫡系子孙,有的是被各县大姓、士族家长所喜爱的晚辈,如他在黎阳辟用的这几个备吏,便均是黎阳大姓、士族家长的亲爱子弟。
在黎阳待了四天,定下了屯田的地点,在黎阳父老的依依送别下,荀贞车驾启程,接着行县。
过内黄,转向西北,行百六十里,至魏郡最西边的涉国,在此地停了数日,安抚过本地百姓、查看过各项政事,荀贞复向东北行,行近百里即是武安,又在此地待了数日。
武安,是荀贞此次行县行的最后一个县。
出武安,车驾南还,返回邺县。
武安离邺县有百十里地,日行四十里,行了两天,这一日,离邺县还有二十多里远,有一骑从邺县方向驰来,却是给荀贞送信的。
荀攸捧了信来到荀贞车边,呈给他。
荀贞览信大喜,说道:“吾事成矣!”
这封信是荀绲写来的。
荀绲的这封回信,荀贞已经等了很久了。荀绲在信中解释了他回信晚的原因,原来他前些时日静极思动,趁春暖花开,命荀彧等诸子驾车陪从,去汝南访友了,前不久才刚回颍阴。
回到颍阴后,他看到了荀贞的来信,看到信之当时,他即坐车前去阳翟,谒见郡守。郡守同意了荀贞的提议,答应卖粮给荀贞,并同意帮荀贞运到东郡,只是这个运费也得由荀贞出。
荀氏到底是颍阴名族,在颍阴的影响力很大,现又与许县陈氏联姻,影响力更大了,加上如今党锢已解,荀爽出仕州中,荀贞出仕魏郡,听说朝廷还有人提出征荀彧这样的荀家优秀子弟入朝为郎,荀氏一族在政治上也渐渐复兴,颍川郡守不能不给荀绲这个面子。
荀绲在信里还说了另一件事,即荀贞此前写信给族中、陈氏和颍川故交们,希望他们选几个各自族中的后辈子弟来魏郡,以助他一臂之力,荀绲和陈寔商量了一下,给荀贞了一个答复:
荀彧是不能去的,因为荀彧现在颍川郡府为吏,颍川是荀氏的家乡,没道理弃颍川之吏职而去魏郡。陈群也去不了,孔融和陈群的父亲陈纪是朋友,在陈家见到陈群,惊奇陈群之才能,又不以陈群年轻而与陈群结交,——与陈群结交为友就相当於陈纪变成了孔融的长辈,由此可见孔融对陈群的器重,也可见孔融豁达重贤的性格,在孔融的推荐下,陈群现也要出仕郡中,来不了魏郡。不过,荀彧、陈群不能来,荀氏、陈氏的子弟不少,别的子弟可以来几个。
粮食、子弟,这两件都是好事。
有了前者,荀贞就可以屯田,有了后者,荀贞帐下缺文吏的局面就可得以改观。
——当世士族家的子弟出仕州郡,执政一方之后,延请家乡的士子来襄助并不少见,如后来的颍川人韩馥出任冀州牧后即曾遣骑至颍阴迎荀彧。
荀贞叫荀攸上车,把信递给他。
荀攸看完,亦喜道:“有颍川粮,东郡粮可得之也;东郡粮得,屯田事可成也!明公正欲大展拳脚於魏郡,族中、陈氏子弟来,如虎添翼,郡事也不难了!”
他收起信,还给荀贞,说道:“现今田地、粮种具备,农具、耕牛虽尚不足,但明公已移书赵郡并给魏郡的铁官下了命令,其余欠缺的农具应在半个月内就可凑齐,屯田之事可提上议程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夫欲济其事必先任其人,不知明公打算用何人来主屯田事?”
荀贞从於毒的降军里缴获到了一批耕牛、农具,他已决定将之全部交给屯田使用,虽然耕牛较少,但只要等赵郡的农具和魏郡铁官里的农具打造出来、送到手,至少农具却是不会缺的。
不管做什么事,事情是人办的,用人都是第一位,用对了人事半功倍,用错了人事半功倍不说,还有失败之可能,所以荀攸先问荀贞打算任用谁来主持屯田。
“我欲任伯禽为屯田掾,原盼、任犊为屯田左、右史,卿以为如何?”
“明公办的虽是民屯,但用的却是贼兵降卒,正该用一勇鸷之人统带之,江禽正合其用。原盼昔为繁阳亭民,熟稔农事,任犊为人勤恳,昔年在明公左右久掌钱粮,用他二人为辅亦是正得其人!只是,近万人垦田,衣食住行俱得操办管理,只凭他三人怕是不够。”
“确然,所以我打算再任命王承等人为屯田书佐等吏。”
“王承等人”,荀贞指的是在赵郡时,跟着荀成、陈褒,和陈芷、迟婢等一块儿从颍阴来投奔他的那些西乡士子,也即宣康、李博的同门师兄弟们。
荀攸点头说道:“王子云诸人之师早年从学於阳翟郭氏,通律法,我与王承等交往虽不多,但他们颇得乃师所传,对律法也颇精通,由他们辅助江禽、原盼、任犊,不但可以操办文牍,并且他们还可以规定条令,协助江禽等约束管理降卒。明公选用他们辅助江禽,极是适合。”
“如卿所言,近万贼兵降卒屯聚垦田,尽管分处数县,但却也不得不防其生乱,故此,我还打算拨二百义从给伯禽,并及把余下的那数百郡兵也悉数拨给他,用来警备镇压,如何?”
“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明公,攸有一言,欲进给明公。”
荀贞笑道:“尽管言之。”
“《管子》云:‘民欲佚而教以劳,民欲生而教以死,劳教定而国富,死教定而威行’。要想屯田之事能够顺利,要想明年获得丰收,非得用管子此言来治理屯田不可。”
荀贞用来屯田的都是贼寇降卒,好逸恶劳是肯定有的,桀骜不驯大约也是有的,要想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垦田种地,就必须得“教以死”、“教以劳”。
荀贞以为然,说道:“卿此言甚是,我当转告伯禽。”
在车中把屯田的用人定下,荀贞、荀攸谈性甚浓,又说及屯田的种种具体细节,一直到车驾行至邺县城外,两人这才停下话头。
此时天色已晚,荀成过来请示义从的去止,荀贞命他带义从们回县外营中。
郡府吏员如康规、尚正等闻讯出迎,邺县令也出迎之,荀贞由他们陪同着进城,去郡府。
荀贞是四月下旬出的邺县,绕着郡里行了一圈,总计行程一千四五百里,只在路上就用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现今已是六月下旬了。行了两个月的县,饶是他年轻力壮,也着实疲惫了。
到了郡府,他打发走了郡吏、邺县令,叫王淙负责安排那些跟着他新到郡中任职的各县子弟,随后又给陪从他行县的郡吏们放了两天的假,叫荀攸也回去休息,自己则在典韦等的从侍下入回后院。
这会儿夜色已至,陈芷、唐儿、迟婢在灯火的映照下,拜迎於院门口。
分别两个月,陈芷、迟婢、唐儿诸女很想念荀贞,荀贞也很想念她们,看着她们一个个盈盈拜倒的身体和一个个发自肺腑的喜悦笑容,荀贞好似疲惫也少了三分,上前将她们扶起。先扶陈芷,继唐儿,继迟婢,扶起了迟婢后,荀贞楞了下,只见在迟婢身后还伏拜着一人。
这人丝衣绣裙,雾鬓云鬟,近观之,容姿艳冶,显是经过一番精心妆扮的,却是吴妦。
27 苏合汤饼孰为香
迟婢身后还伏拜着一人。
这人丝衣绣裙,雾鬓云鬟,近观之,容姿艳冶,显是经过一番精心妆扮的,却是吴妦。
荀贞顿了下脚步,上前把她扶起。
时当六月,天气炎热,吴妦衣裙单薄,穿的是件半袖的襦衣,袖长至肘,在袖末有缘饰,并施以折裥,折裥即褶子,这种半袖叫“绣??”,是夏天穿的衣服。
荀贞扶她起身,不可避免地就碰触到了她的胳膊,目光落到她**在外的手臂上。
吴妦肤如小麦,天热,出了一层薄汗,肤色越发健康。
人常云“月下观美人”,月光和灯光是朦胧的,唯因朦胧,故能使美者愈美。
入鼻是熟美的体香,入目是熟美的肤体。
最难得的,吴妦一改最初的桀骜,应对荀贞目光之时居然脸颊晕红,带了几分羞涩地低下头来,而却同时不忘挺一挺本就饱满得如小兔子也似、要从衣裙中跳出来的胸部。
荀贞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他不觉想道:“近段以来,我就觉得她不像以往那样仇视我了,今日更破天荒地和阿芷她们一块儿跪迎我於院门,见我目光注视,更羞涩面红,莫不是改了心意?”
越是难以驯服的小马驹,当它野性尽去,被驯服之时,越是令人充满收获之喜悦。
唐儿近前,附耳轻笑道:“闻君归郡,吴妦特地下厨,给君做了几样她家乡的佳肴。君如有意,今晚可去她房中细细品尝,想来冀州美食必与豫州不同,怕是会别有一番风味呢。”
闻得此言,荀贞更是惊喜,回想起那一晚在吴妦身上的胡天胡帝,心道:“确是别有风味。”
陈芷轻轻咳嗽了声,荀贞意识到自家失态,忙松开了吴妦的胳臂,讪笑说道:“卿衣熏得何香?香而不郁,幽而缭绕,久嗅之,恍入芝兰之室。”
吴妦含羞答道:“贱婢所熏者是女君赐下的苏合香。”
苏合香算是一种较为珍贵的香料,是从西域来的,吴妦以前在家时没钱熏衣,后来从黄巾造反,於缴获中得到些香料,乃才学着贵族女子熏衣,倒也熏过这种香,只是当时不知香名,陈芷秉承家教,崇节俭,不好熏衣,前些天把荀贞给她备下的那些香料分了一部分给迟婢、唐儿和后院的婢女们,吴妦也得了一份,其中就有苏合香,因才知此香之名。
荀贞点头说道:“原来是苏合香,难怪嗅之提神醒脑。”
苏合香辛温芳香,可入药,有开窍醒神之效。
荀贞退后两步,顾盼诸女,笑对陈芷说道:“行县两个月,风餐露宿,早就嘴馋了,阿芷,特别想吃你做的汤饼,……”掉了句文,问道,“可有食乎?”
目睹荀贞“失态”一幕,陈芷倒也罢了,她年少,醋意不浓,况自幼受家教影响,就算嫉妒也不会表现出来,唐儿与荀贞是最亲近之人,并自知年纪大了,亦无专宠之意,只有迟婢,她在与荀贞没有肌肤之亲时对吴妦本是颇具同情的,这会儿却有了三分醋意。
她撇了撇嘴,说道:“已有冀州美食,君自可大快朵颐,又何必问汤饼?”
荀贞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说道:“自前年我离开家乡后,转瞬两年多未尝归家,日夜思念家乡,也只有阿芷所做的汤饼和唐儿做的鸡头米才能稍解我之思乡情啊!”
汤饼即后世面条的雏形,类同后世的面片汤,不过荀贞根据自己前世的口味,早在当年在颍阴时就把面条的做法交教给了唐儿,婚后,在陈芷的强烈要求下,唐儿又把做法教给了她。
陈芷笑道:“早知道君会想吃汤饼,贱妾已做好了,请君先入室中,贱妾亲去给君端来。”
荀贞喜道:“好!”回身指了指典韦等人,又对陈芷说道,“给阿韦他们也各端去一碗。”
陈芷应诺。
荀贞现虽很少再与人“寝则同寝”,但“食则同食”却是一直没改,尤其是和典韦等近卫,更是有饭一块儿吃,有酒一块儿喝。
典韦等谢恩退下,守在院门。
陈芷给荀贞端食是她为人妻的本分,她是典韦等的主母,按理说能亲手做饭给典韦等人吃就很难得了,完全不必再亲自给他们端去,可她不是俗女子,早在未嫁给荀贞时就曾坚决反对家中长辈取消与荀贞的婚约,何况而今跟着荀贞历经赵、魏二郡,眼界早已大开?她深知典韦等人对荀贞的重要性,因而在给荀贞奉上饭后,又亲带婢女,给典韦等人送去汤饼。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典韦等人依旧感激涕零。
陈芷年纪不大,可人聪明懂事,不仅后宅之事从没让荀贞烦过,而且对荀贞的友人、下属亦均以礼相待,给荀贞帮了不少忙。荀攸、荀成两人私下里聊天,都感叹荀贞娶了一个“贤妻”。
荀贞确是娶了一个贤妻,要换是别的女子,别的不说,只荀贞“沾花惹草”,又是迟婢,如今又是吴妦,恐怕早就后宅不宁了。两汉女子善妒的不少,比如发明了堕马髻的梁冀之妻孙寿即“貌美且善妒”,梁冀在朝中跋扈不法,被天子称为跋扈将军,可到了孙寿面前却也是无可奈何,老老实实。荀贞要是娶一个这样的妻子,日子都没过了。
陈芷做的汤饼是用了心,下了功夫的,先用细绢筛面,再用冷肉汤调面,继将面揉搓如筷箸粗细,一尺一断,放入盘中,用冷水浸,再搓揉之,使薄如韭菜叶,最后下锅沸煮。
这样做成的面,色如莹雪,入口香软。
再配上些葱花、佐料,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荀贞赞不绝口,连吃了两大碗,这才抚着肚子,吃饱了。
唐儿上来收拾碗箸,注意到荀贞时不时向室外望去,似心不在焉,笑道:“君如未饱,可去吴妦室内,再食冀州佳肴。”
陈芷亦抿嘴而笑,说道:“妾正好身体不适,君如有意,自去不妨。”
荀贞尴尬一笑,说道:“饱了,饱了。今晚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宿了。”
迟婢在下陪坐,忍不住又刺了一句:“君就不怕待到明日,冀州饭冷,不得食么?”
荀贞起身离席,摸着肚子在室内踱了几步,忽想起后世的一个典故,遂岔开话题,拍了拍肚子,笑问诸女道:“诸卿且道是中有何物?”
迟婢抢答道:“一肚子的芝兰之室。”话未落地,自己先笑了起来。
见她笑了起来,荀贞松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
唐儿说道:“满腹豪情、丈夫志气。”
“也不是。”
陈芷答道:“必为满怀忧国之情。”
荀贞叹道:“知我者,阿芷也。”
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者,客观条件也,今之汉室日暮穷途,一天不如一天,再有满腹豪情、丈夫志气也无用武之地,须知只手难以回天,荀贞日思夜想者,一为忧天下苍生,二为寻日后出路,这第二条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一条却是被陈芷说对了。
唐儿收拾好碗箸,出门交给婢女。
迟婢盈盈起身,想出去,又舍不得荀贞,毕竟两个月没见了,走、留之间,听得荀贞说道:“阿蟜,你去哪儿?赶了几天路,未曾洗沐,正等着你服侍我洗浴呢。”
迟婢看到荀贞嘴角露出的笑容,顿时脸上一红,停下了脚步,心头砰砰跳起。
吴妦的冀州佳肴,荀贞这一夜到底没有吃上,不过在浴室里,迟婢却吃了一个饱。氤氲水气中,素颜可人,伏於腿间,杏眼仰望,樱唇紧软,吞吐吃食里,伴以鼻音呢呢,实诱人舒爽。
……
次日,荀贞睡到日上三杆方才醒来,只觉多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焕发。
他小心地把左臂从陈芷的脖下抽出,又移开迟婢压在他身上的丰腴美腿,绕过唐儿横陈的玉体,从床上下来,赤足走到窗边,拉开帷幕,迎接上午的阳光。
院中绿树葱郁,姹紫嫣红,凉亭流水,景色怡人,遥见院门处,典韦等人披甲持戟,护立於外,近处回廊中,青衣薄裙的婢女捧着种种梳洗之用具在静悄悄地侍立等候。
昨晚荀贞与陈芷等折腾到夜半方眠,陈芷、迟婢、唐儿睡得正香,荀贞不欲扰醒她们,方欲准备穿上衣服出去,不经意瞥见了吴妦。
吴妦独坐在室外不远处的一个亭上,手托香腮,望向室中,目光越窗,正凝落到他的脸上。
与昨日的盛装容冶不同,吴妦今日之妆扮甚是简单,未施粉黛,亦未再着半袖,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是在左腕上系了一条青丝细绳。她左手托腮,细青丝细绳恰垂落到她的唇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荀贞见她一边幽怨地望着自己,一边香舌轻吐,在细绳上舔了一下。
上一次,荀贞就是在吴妦被绳子绑着的情况下,和她胡天胡帝了一夜的。
此时他刚起床,正血气旺盛时,目睹吴妦媚态毕露,这媚态与幽怨相和,更是撩人之至,登时按捺不住,扭头瞧了眼床上,陈芷等还在沉睡,他於是穿上衣服,出到廊上,简单地由侍女伺候着洗漱过了,便径向吴妦坐的亭子走去,眼看快要到了,一个郡吏匆匆地来到院外。
这个郡吏神情焦急地和典韦说了几句话,典韦大步入到院中。
荀贞顿下脚步,等典韦过来。
典韦至他身前,说道:“明公,元城来报,东郡运来的粮食在路上被劫了。”
荀贞立刻没了邪思绮念,问道:“元城来人何在?”
“在府院等候。”
“召王淙、康规、尚正来,把公达也请来。”荀贞不再去看吴妦,大步流星地朝院外去。
典韦紧随其后。
亭中的吴妦恼恨地瞪了眼典韦和候在院门口的那个郡吏,悄悄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簪子,暗咬银牙,心道:“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的大仇就能报了!”
28 几事不密则成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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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绲的回信刚到不久,荀贞还没有派人去东郡和东郡太守细议换粮之事,却怎么就有粮食从东郡运来了?却原来,这批粮食不是换来的,而是荀贞掏钱买来的。
早前,荀贞叫尚正负责重修郡县学校,重修学校是需要钱粮的,这一批粮食正是为此而买,——现在还没到秋种之时,屯田所需的粮种可以等,但是学校的重建却不能等,倒不只是因为荀贞对此很重视,主要是因为只有趁农事不忙,才能征调民夫搞学校建设。
万没想到,好容易把粮买来,结果刚到元城就被劫了!
东郡是一个地形狭长的郡,魏郡共有四个县与之接壤,从西南到东北依次是:繁阳、阴安、元城、馆陶。繁阳、阴安离东郡的郡治较近,元城、馆陶则与东郡东北部的东武阳、阳平、发干、乐平等几个县比较近。这批被劫的粮食是从东武阳运到魏郡的,入魏郡之后,元城是第一站,换言之,这批粮食刚入魏郡的地界就被人给劫走了。
荀贞来到前院,登上大堂,询问从元城来报讯之人:“何时被劫的?”
“昨天中午。”
元城距邺县一百四十里,昨天中午粮食被劫,这个报讯之人今天上午就赶到了邺县,一夜半天,赶了一百四十里,难怪看起来满面尘土,疲惫不堪。
要说起来,这个报讯之人之所以这么不要命地赶路,一来固是因为郡粮被劫这件事太大了,二则却也是被元城的守长催的,元城的守长本是郡吏,被荀贞擢任为此职,高高兴兴地走马上任当县长,却没想到刚上任没多长时候就出了这种事,很是惶恐不安,生怕被荀贞免职是轻,害怕荀贞会严惩他是重,所以在这个报讯之人出发前再三交代他要快点把讯息送给荀贞。
荀贞停下话头,吩咐堂外的典韦叫人取来温水,给这个报讯之人洗脸,又叫送来温汤饭食,叫他吃。这个报讯之人甚是感动,草草地洗了把脸,吃了点东西,精神一振。
荀贞接着问他:“在哪里被劫的?”
“元城县邑东南,五鹿故城附近。”
“五鹿故城”,说的是春秋时五鹿城的遗迹,“齐桓公筑五鹿,以卫诸侯”。荀贞这次行县,行至元城时,还曾去五鹿故城吊过古,在这里和荀攸、徐福、许季谈起过晋公子重耳的故事,重耳当年出亡,路经五鹿,在这里向“野人”乞过食。
“可知是何人劫的?”
“这股贼寇很狡猾,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连同伙的尸体也全都带走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
“案发后,鄙县守长亲去查勘,有两个押粮的县兵侥幸重伤未死,从他两人口中得知:劫粮的贼寇人数众多,约有百余人,皆蒙面,不能识其面目,然闻其口音,似有本地人在内。”
“有元城县人在内?”
“可能是元城县人,也可能是魏县人,但总之不会出此两县范围之内。”
俗话说,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元城、魏县、邺县虽同属魏郡,但如细分辨之,元城人、魏县人的口音和邺县人的口音还是有差别的,就如颍阴和许县,尽管这两个县离得很近,但荀贞和陈芷的口音却并不完全相同。
荀贞点了点头:“还有别的线索么?”
“这些贼寇行动敏捷,对地形很熟悉,从动手到撤走总共只用了半个时辰。”
这个时候,荀攸、王淙、审配等人陆续来到。
王淙插话说道:“对地形很熟悉?……,明公,能熟悉地形的只有本地人,其中必有当地人。”
荀贞颔首说道:“不错。”接着问这个报讯之人,“还有么?”
“他们有大量的弓弩,不少人骑的有马,一些人穿了皮甲,心狠手辣,不但押粮的县兵被他们几乎尽数杀死,而且当时在近处田中劳作的几个农人也被他们杀了。”
荀攸蹙眉问道:“有多少弓?多少弩?多少马?”
“弓约二十余,弩约十余,骑马者近二十人,穿皮甲者约三十人。”
两汉虽不禁兵器买卖,但弩、皮甲却不好买到,且价格昂贵,冀州尽管产马,但买马及养马之所费皆甚多,荀贞帐下现在也不过只有四百余骑兵,就算这近二十个骑马的贼寇骑的不是战马,是普通的马,可能够拥有近二十匹马的也绝非普通之人,加上弩、皮甲和本地口音,作案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荀攸说道:“其中必有元城或魏县的豪猾强徒!”
这个报讯之人说道:“鄙县守长也这么判断的,此案应是元城或魏县的豪猾勾结群盗作下的。”
劫粮的贼寇有百余人,这么多人,不太可能是全部出自某姓豪强,在於毒占据期间,元城、魏县的豪强都被摧折得差不多了,单只一家一姓绝难凑出这么多行事狠辣之人。最大的可能是几姓豪强联合在一块儿,又或者是勾结外边的盗贼,而把这两个可能性放到一处比较,后者的可能性又更大一点,因为劫郡粮是重罪,不会有太多豪强大姓敢干这种事的。
荀贞瞥了眼审配,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欲礼重地方,欲以魏人治魏,故连月擢请郡名士、大儒出仕郡朝,以求地方清平,百姓安居,却奈何竟有豪猾勾结群盗、劫郡府之粮!”
审配神色严峻,出席下拜,说道:“魏与元城被於毒占据,久受其害,赖明公之能,乃得光复,地方大姓不思回报,反劫郡粮,不可忍也!配虽不才,愿为明公查案捕凶!”
审配是阴安人,阴安离元城直线距离只有八十里,离魏县更近,只有六十里,审配对这两个县都很熟悉,熟知当地的士族、大姓,也熟知当地都有哪些横行不法的轻侠、豪猾。
听得他自告奋勇,愿去查案,荀贞大喜,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故作不舍地说道:“我行县今归,对郡中的情况刚略有了解,正要借君之助,行施政事,当此之时,君岂可离郡?况如君者,郡之名士也,才高望重,用君查案,岂不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见荀贞如此地重视自己,审配十分感动,但他这个人的性子是越感动,越要肝脑涂地地为你办事,坚持说道:“正是为了利於明公施政,这样的豪猾之贼才需早除!”
荀贞说道:“既然君意坚决,也罢,那此案就由君侦办。”问审配,“不知君欲如何侦办此案?”
“光天化日之下道劫郡粮、杀伤数十县卒,并杀伤无辜农人,此重案也。配以为,当速破之。”
魏郡、元城等县刚光复不久,此案如不速破,也许会引起连锁的不良反应。
荀贞以为然,说道:“君言甚是。”
“因此之故,配斗胆,求公一道‘许配便宜行事’之檄。”
“君想如何便宜行事?”
“此案有元城、魏之豪猾参与,欲破此案,非由此入手不可,配忧恐此二县之吏、卒会不服从配之调遣,故希望明公能书檄一道,令此二县之吏、卒听命於配。”
依汉之惯例,郡中的吏员多由本郡人担任,县之掾吏则多由本县人担任,审配此去元城,首先之要务就是调查元城、魏县两县的豪强大姓,可以预料到,此二县的豪强大姓家子弟必有不少在县中为吏,他们可能会不配合审配,所以审配请求荀贞给他调令此二县吏卒的权力。
荀贞说道:“此易耳。”
当即命主簿尚正写了檄文一道,交给审配,又亲写了檄文一道,也交给审配。
他亲写的这道檄文是写给守元城长的。
他前不久行县时给各地的县令长下过严令,命他们加紧清缴境内的群盗,并给他们限定了一个期限,凡是期限内不能完成任务的都要给以重处。守元城长不但没有能把境内的群盗清缴干净,还把郡粮给弄丢了,荀贞在檄文里对他严加训斥,说:“本该严惩你,然念你初上任,姑且再给你一个机会,如能配合审掾把劫粮的寇贼抓住,则免你之过,如不能,两罪并罚”。
魏县的守令是陈褒,对荀贞的命令肯定服从。
有了这两道檄文,魏、元城上至县令长,下到吏卒都不敢违背审配之令了。
荀贞问审配:“还有别的需要么?”
“如能再得明公义从百人,以震慑不轨,自是最好。”
“这也简单!”
荀贞传令堂外,命左伯侯马上去县外兵营,调义从百人出营,又问审配:“还需要别的么?”
“有公檄令,可以调县吏卒,有公义从,可以震豪猾不轨,足矣!事不宜迟,配现就去元城!”
审配雷厉风行,辞别荀贞,与那个来报讯的元城主簿齐出堂下,大步出院。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荀攸笑对荀贞说道:“审正南刚决果断,与公宰颇有相像。”
审配性格里刚果的这一面的确是和邯郸荣有点像。
堂下的王淙、尚正、康规诸吏均表情沉重。
尚正说道:“明公方灭於毒,威震郡县,而今粮方入境,却即被贼劫,正窃以为,此案背后或会有指使之人。”
荀贞刚消灭了於毒,收编了於毒的近万部众,光复了郡西、郡南、郡东八县,在魏郡的声威正盛,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买来的粮食刚入魏郡却就被劫了,要说此案背后没有黑手,堂上诸人谁都不会相信,——只凭元城或魏县的一个或几个大姓,他们没胆子干这种事。
王淙、康规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而且他两人也隐约猜出了背后指使之人可能会是谁,只是他两人不如尚正清节直道、砥砺名节,心中存有顾虑,因此没有开口提出这个疑点。
荀贞瞧了他两人一眼,笑问尚正:“以卿看来,如有背后指使之人,则此人会是谁?”
尚正真的是名如其人,是个“崇尚正直”、刚正无畏的人,他毫不犹豫地说道:“郡中敢行此事者,唯有一家。”
“谁家?”
“本县赵氏。”
“不可胡言,赵氏乃赵常侍之族,国家重之,其族中仕朝堂、州郡者众多,可谓满门青紫,又岂会犯国法,触汉律,行此恶事,犯劫粮重罪?”
赵家出仕的不止赵忠一人,在赵忠的提携下,赵氏族人里很多在朝中、地方为官,就不说县令长、郡丞、郎官等等千石以下这一级了,为二千石的就为数不少,因而荀贞说赵家是“满门青紫”,公、侯、将军紫绶,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绶,能配青、紫的都是高官贵人。
“明公初至郡时,梁期无吏迎,郡朝无吏迎,此背后即是赵家之指使。”
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尚正是第一个说破的。
他当时吏职低微,只是时曹的一个书佐,消息渠道不灵通,不知道荀贞何时上任,因此没来得及主动出迎,但王淙、康规当时却是知道荀贞到郡的,然因赵家之故,他俩虽没请假,留在了府中,却也没有主动迎接,此时闻得尚正说破这一点,他俩人俱面现羞愧,不安起来。
荀贞笑了笑,装糊涂说道:“我与赵氏无冤无仇,他又何必针对於我?”
“明公是皇甫公的故吏,皇甫公昔过邺县,奏赵家屋宅僭制,请朝廷没收,赵家因衔恨之,迁怒明公。”
荀贞默然,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领会他的意思,笑对尚正说道:“今劫粮案刚发,是何人所为尚不知也,主簿请慎言,……审掾已去元城,具体到底是何人犯下的此案,想必不久后就能真相大白。”
尚正怫然不悦,欲待再说,荀贞起身笑道:“行了两个月的县,着实够累。……,王卿,新来郡朝的那些各县士子可安排好了?”
荀贞行了两个月的县,沿途又召辟了不少各县的士子,昨天到邺县后,荀贞叫王淙安顿他们。王淙是郡功曹,人事安排是其本职,他答道:“诸新吏之名均已录入官牒,住宿之舍也俱给他们安排妥当,其所属之各曹曹掾、史也都和他们见过,依明公吩咐,后天他们就可上值了。”
“甚好。我昨天说给卿等放两天假,让卿等好好休息休息,今儿却又把卿给召来朝中了,还好,这会儿时辰还早,卿请归家吧,待后日再来上值。”
王淙是邺县本地人,家本在乡中住,后迁入城里,家宅离郡府不远,来去方便。
他应诺起身,辞别出堂,借在堂门口穿鞋的机会,偷觑荀贞面色,见他面色如常,又窥看尚正的面色,尚正涨红了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王淙暗叹了口气,心道:“府君行事刚健,入郡先斩郡兵里的赵家门客,继逐郡府亲附赵家之吏,复逐梁期之令,我原本以为他是要与赵氏为敌,然今日观其举止,听其言谈,却竟似不欲与赵氏为敌。如此,他往日之种种作为,莫非只是为立足魏郡?唉,赵常侍权倾朝野,本不就是一二千石可与为敌的啊!……只是可惜了尚主簿!”
如果荀贞不愿与赵氏为敌,那尚正的下场就会很可悲了。
王淙穿上鞋,下堂出院。
快要秋收了,康规这个东部劝农掾正忙的时候,也辞别下堂。
康规如王淙一般,也趁出堂穿鞋的机会,暗觑荀贞、尚正,亦是暗自叹息。他出了院子没几步,听见后边脚步声响,扭头看去,却是尚正满脸激愤地紧跟他出了院子。
康规停步转身,行礼问道:“主簿何去?”
“回舍!”尚正硬邦邦地丢下了两个字,一步不停地去了。
康规回过身,瞧着他按剑疾走的背影,不觉又叹了口气。
堂上只剩下了荀贞、荀攸两人。
荀攸向外看了看,院中没有外人,笑对荀贞说道:“明公,主簿似可用也。”
“虽然可用,奈何性急,岂不知‘几事不密则成害’?赵氏在魏郡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不可轻撼之,朝中阿附赵家的郡吏虽然被我大多逐走,但留下的这些又怎会知有无心向赵家之人?这府中的奴婢、吏卒里又怎会知有无赵家的耳目?於朝堂之上,怎能轻议赵家是非?”
荀贞对赵家寸步不让是一回事儿,大张旗鼓地告诉郡人他要收拾赵家又是一回事,如只是前者,尚可与赵家周旋,如是后者,怕今天把话说出去,明天朝中就有诏书下来,或免其职,或治其罪。
“主簿虽急,然明公正用人之际,似亦不宜对其置之不理。”
“你今晚或明晚,悄悄地去他舍中,可将你我心意微吐露一二,叮嘱他几句,叫他耐心等待。”
“诺。”
相比功曹,对长吏而言,主簿更是心腹。功曹管的是郡朝人事,是对外的,主簿负责的多是长吏的私事,如起草文书,包括私信,如受长吏之遣去办私事,等等。实际上,荀贞当初选择用尚正为主簿,就是看重了他的耿直正气,就是准备在除灭赵氏中重用他的。
院外进来一人,禀道:“外有一人,持守梁期令陈到之奏记,自称明公义从,求见明公。”
“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人来到院内,脱鞋登堂,伏拜在地,奉上了一道公文:“小人奉守梁期令陈到之令,呈送此奏记於明公。”
荀贞看时,这人确是他的一个义从,在梁期时,他留给陈到了几个人,此人是其中之一。
荀攸接过奏记,转呈给荀贞。
荀贞打开观看,亲笔回了一道檄文,细细封好,交给这个义从,不动声色地说道:“将此交给陈到,命他按此行事。”
义从应诺,捧着檄文出去了。
荀攸问道:“是何奏记?”
荀贞递给他,叫他自看。荀攸看完,问荀贞:“不知明公给陈到下了何令?”
荀贞笑道:“我叫他严守不发,再接再厉。”
29 志高行健皓月明
早前,荀贞行梁期县时,徐福在梁期县过去一年的爰书,也即过去一年的司法案宗中发现了一桩可疑之案,即“梁期县贼曹某吏备盗贼出行,结果失踪於公梁亭”一案,当时荀贞认为“县吏被杀而县寺不问,其中必有重大案情”,命令陈到“穷问追究之,务必要彻底查清”。
陈到在梁期县效仿荀贞,先全力协助文聘、何仪清缴县境内的群盗,通过“武事功绩”树立了他在梁期的威望,之后,就像他对荀贞说的,利用那些“存在问题的,几乎囊括了县中各曹,并涉及到了好些县中大姓”的案簿,或打击、或拉拢、或分化,分别收拾、拉拢了一批吏民,把梁期县的大权牢牢地掌控到了手中,这个过程用了他一个半月的时间,接着,他一边把精力转投到落实荀贞颁布的那几条农事教令上,一边开始暗查此案。
终於在昨天,把此案彻底查清了。
他今日送来的这道奏记,奏的便是他查出的内容。
果然如荀贞所料,此案背后另有隐情。
被杀的这个贼曹某吏姓王,名册,他出行公梁亭时,有一狱史与他同行,县里边的“狱”相当於郡府中主罪法之事的“决曹”,狱史即相当於决曹史,陈到从这个狱史口中问出,王册其实不是被公梁亭的求盗杀死的,而是被公梁亭的亭长杀死的。
陈到令人把公梁亭的亭长悄悄抓到县中,拷问之。
这个亭长承认了杀人之实,并交代说:是邺县赵家的一个门客指使他这么干的。
陈到於是又问他:邺县赵家为何要杀王册?
这个亭长回答说:因为王册得罪了赵家的一个子弟。
就在王册被杀的前几天,赵家的一个子弟带着几个狐朋狗友去梁期玩儿,梁期县令殷勤地招待他,王册善音律,因此梁期令召他来陪酒,在席上命他鼓瑟,以给赵家的这个子弟助酒兴。王册觉得受到了侮辱,可是迫於梁期令的命令,不得不忍气鼓瑟。鼓瑟罢,赵家的这个子弟借着酒意旋舞堂上,舞到王册席前,邀他起舞,王册不肯。汉之风俗,当酒席上一人邀对方旋舞时,对方如不答应,对此邀舞之人来说就是一种侮辱。赵家的这个子弟大怒,辱骂王册。梁期令名王册下拜道歉,王册坐而不跪,其应对有不善,赵家的这个子弟更是发怒,夺梁期令的佩剑,握住剑柄,一边大骂,一边逼近王册。王册见势不妙,马上离席出堂,逃掉了。
赵家的这个子弟因被梁期令拦住,虽然没能追上王册,可第二天酒醒,回忆起昨晚的“受辱”,却是越想越恼怒,遂叫来了一个门客,命他想办法杀掉王册。
几天后,王册备盗贼出行,公梁亭是他要去的一个地方,刚好这个亭的亭长和赵家的这个门客是旧识,於是赵家的这个门客就给了公梁亭亭长一些钱,叫他把王册杀死。
王册是县吏,他的被杀惊动了梁期令。公梁亭亭长主动去见梁期令,如实告之,说王册是他杀的,但背后主使之人是赵家的那个子弟。梁期令没办法,只好不再追究,叫这个亭长随便抓个人充当疑犯,好将此事遮掩过去。於是,就有了公梁亭的求盗被诬下狱之事。
杀人者死,依汉律:“贼杀人,弃市”,公梁亭的求盗既被诬杀人,县寺只能判他死刑,可人命关天,和荀贞穿越前那个时代的“死刑复核制度”一样,凡死刑之案,依照汉法,也是必须要经过复核的,县里只有权初判,无权立刻执行,一个犯人被判为死刑后,必须要上报郡中,待郡府审查、复核,确认不是错案、冤案,随后方能执行,“春生秋杀”,并且行刑之时还必须是在秋天。郡府时无长吏,那时离秋天也远,这个求盗遂被关入狱中后就无人理会了。
梁期令本是打算等新太守到任,他就上报此案,请郡府批准死刑,可没想到,新来的太守荀贞和赵家不对付,因至令荀贞过梁期县界时他受赵然的指使没有出迎。荀贞到任,他不出迎,可以想象,荀贞对他必怀恶感,而他又自知此案疑点重重,生怕如将此案报上,反会招来荀贞的“举劾”,——“举劾”也者,即负有纠举犯罪责任的官吏主动纠举犯罪,形成案件,类似於现代的公诉,这是汉家司法制度中重要的一项,事实上,荀贞这次以郡守,也即“国家”的身份叫陈到重查此案就是“举劾”,因此之故,梁期令只好将此案暂且搁置。
却也是公梁亭的这个求盗命不该死,最终被荀贞及时地发现了疑点,又被陈到查出了冤情。
按理说,既然查出了冤情,且与赵家有关,荀贞应该立刻翻案、追捕真凶才是,却为何反令陈到“严守不发”?
要知:依汉家律法,“谋贼杀人,与贼同法”,指使人杀人是与杀人同罪的,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把那个指使杀人的赵家子弟的、赵家门客抓捕问罪,处以死刑,给赵家一个打击。
这却是因为:赵家子弟众多,门客更多,只抓一个子弟,不但伤不了赵家的元气,反会打草惊蛇。刚才尚正在堂上“轻议赵家是非”,荀贞“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接尚正的腔,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对此案隐忍不发,令陈到“严守不发,再接再厉”,同样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等搜集到的证据足够多、牵涉的赵家子弟足够多时,再下手不晚。
荀攸听他说令陈到“严守不发,再接再厉”,面色微微一变,迟疑了下,望向堂外,再次确定院中没有外人后,离席起身,行至他的案前,跪坐到他对面,低声问道:“明公是想?”
荀攸天生聪明,从“严守不发,再接再厉”八个字中立刻听出了荀贞潜藏的意图。
“我的确是想。”
“想的有多大?”
荀贞分开手臂,又合到一块儿,两手十指相握,轻轻击在案上。
饶是荀攸这两年多跟着荀攸南征北战,做下不少大事,胆勇俱增,也不由顿时变了面色。
他惊道:“明公是想?”
“明公是想”四个字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他这是第二遍问起了。
两遍的意思不同。
第一遍他是在问荀贞是不是想狠狠地整治一下赵家。荀贞说是。他因此又问荀贞想“狠”到什么程度。荀贞两臂合拢,意思很明显,是要把邺县赵氏一锅端了。这太让人吃惊了,所以有了他的第二遍问,却是吃惊之下的下意识问起。
他问了两遍“明公是想”,荀贞第一次以“我的确是想”回答,这一次依然以此作答。
“我的确是想。”
“……,可想过后果?”
“太史公云:‘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贞也鄙人,如范孟博慷慨赴死,贞不能为,如张元节望门投止,贞不屑为,如陈留夏子治者,贞之欲为也。”
范孟博就是汝南范滂,张元节就是山阳张俭。
范滂和张俭皆天下知名的党人,但同为党人,他两人在面临生死之时,行事却不同。
范滂在面临朝廷诏捕的情况下不肯连累别人,主动投案,自诣县狱,拒绝了本县县令要和他一块儿逃走的请求,慷慨赴死,引颈就戮,而张俭在被朝廷诏捕后却为了活命而“望门投止”,因为他在海内有大名,所以被他所投之家莫不破家相容,结果因他一人之故,而致使“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仅被灭族的就有十几家。
荀贞如诛灭了赵氏,必被朝廷追捕,他很诚实,告诉荀攸他做不了范滂,但是他也不会做张俭,他会学夏子治。
夏子治,即陈留夏馥。
此人言行质直,是个正直的人,虽不与富贵人家来往,但“以声名为中官所惮”,因为名声很大,所以被朝中的宦官忌惮,遂与范滂、张俭等俱被诬陷,也被打入了党人名册,“诏下州郡,捕为党魁”,他听说了张俭等人亡命的事情,张俭等“经历之处,皆被收考,辞所连引,布遍天下”,乃顿足而叹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很不齿张俭等的行为,乃“自剪须变形,遁逃山中,隐匿姓名,为冶家佣”,逃去山中当了一个冶铁的小工,“亲突烟炭,形貌毁瘁,积二三年,人无知者”,党锢未解,他就病卒了。和范滂比起来,夏馥没有慷慨赴死,和张俭比起来,他宁肯自己受苦,也没有牵连别人。
荀攸说道:“诛一赵氏,不过逞一时之快,明公前程远大,何必至此!”
“两次党锢,名士凋零,天下喑暗,正气沮丧,今党锢解,正我辈发愤除奸,一扫妖氛之时!贞也不才,愿以一身之祸,引天下志士之再起,振海内正气之复兴。”
荀攸默然片刻,说道:“族父此固大志,而如灭赵氏,祸岂只己身?族父可曾思之?”
称荀贞“明公”是谈公事,荀攸此时称荀贞“族父”却是要谈家事了。
“陈仲举谋诛阉宦,事败而死,朝廷徙其家属,禁锢其宗族、门生、故吏。李元礼死於党事,朝廷徙其妻子,禁锢其父兄、门生、故吏。我父兄早亡,而今无子,如诛赵氏,唯吾妻最受连累,我会提早安排,把她藏匿起来。”
徙就是徙边,禁锢的“锢”就是党锢的“锢”,即不让出仕。
“族母固可藏之,宗族数百口该怎么办?”
“现今族中出仕者,六族父、文若、我,三人而已。我会写信给六族父、家长,请示他们的意见,如他们同意,则我便办此事,如他们不同意,则我就不办此事。”
以荀贞的估料,荀爽不会在意自己的仕途,对他欲诛灭赵氏应该不会反对。
荀绲不太好说。
荀绲现在没有出仕,但荀彧是他的爱子,并且对一个家族而言,要想保持长久的影响力,在官场上是必须要有所作为的,所以荀绲作为荀氏的家长,可能会不赞成荀贞的此举。
不赞成不要紧,荀贞可以说服他。
怎么说服?“宦官将要被袁绍杀光”这件事是不能说的,但一则,可以用如今朝中、州郡种种的迹象来说明宦官的覆灭之日也许不远了,二则,如能把邺县赵氏诛灭,颍阴荀氏的名望必会陡然大增,张让和赵忠是最大的两个宦官,诛灭了赵忠家,天下肯定震动,荀氏的名望将一时无两,短期来看,对家族有害处,然长期来看,对家族的发展只有好处。
话说回来,荀绲会怎么想,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万一这番说辞说服不了他,也没关系。只要把陈芷安排好,荀贞只管动手,反正宗族就算被牵连,也只是几年内无人能够出仕而已,影响不大。
当然,“如不能说服荀绲,则我只管动手”,这番心思是不能告诉荀攸的,故此荀贞说“如他们不同意,则我就不办此事”。
“赵忠权倾朝野,如不能得族父,或会迁怒宗族,如果他收买刺客,行刺族中,该如何是好?”
汉人重报仇,刺客盛行,宗族被诛这样的大仇赵忠绝对是咽不下的,荀攸说的这点不可不防。
荀贞对此早有对策,说道:“我会提前命许仲、仲仁(荀成)、玉郎、江禽、陈褒等带义从归乡,就地安置。我素以恩义结义从,而我帐下之义从亦多颍川、汝南人,以我之料,此三千步骑义从散去归家的不会太多,有此数千勇士,加上早前安排在家中的数百门客、徒附,足能保宗族无事。”
荀攸默然良久,说道:“攸与族父相识相好二十余年,以为早就了解了族父是怎样的一个人,今日方知,族父志高行健,实天下英雄,如皓月之明,与族父比,攸,萤火之光也。”
“公达,你既是我的族侄,又是我的故吏,来日祸起,你定逃不了。你可愿与我一并剪须变形,隐匿姓名,亡命江湖?”
“明公此令,非但公达愿,志才恐亦闻之即来,会欣然从命。”
荀贞哈哈大笑。
30 临大事从容不迫
有句话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大凡英雄人物,在传闻中听说是如何如何,令人热血沸腾,心向神往,可如果现实中一见面,相熟之后,再大的英雄人物也是人,也有种种的缺点,可能就会让人觉得反不如闻名。
荀攸对荀贞知根知底,一听他要诛灭赵氏,尚且震惊,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些没见过荀贞的人如果闻听得荀贞诛灭了赵氏,对荀贞的佩服乃至崇敬就可想而知了。
荀贞从出仕亭长起,费了多大的劲,克己修身,推贤进士,遇事三思,谦虚退让,临战争先,蹈危触难,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到现在,眼下也只不过是州郡知名罢了。
无论名望,还是官职地位,他现下都只是“二流”而已。
先说名望,天下俊杰众多,王允、荀爽、孔融这等人他只能瞻望,袁绍这等人他远远不如,袁党的曹操、何顒、张邈等人他也比不上。
何顒成名及早,荀贞还是个童子时,何顒就是天下闻名的党人了,荀彧小时候因得何顒一赞而立刻名声鹊起,与何顒没法比。张邈是党人的“八厨”之一,荀贞也没法儿和他比。十几年前,曹操年仅二十岁即被举孝廉,拜为郎,旋即出任洛阳北部尉,在任上造五色棒,杖死小黄门蹇硕的叔父,事闻,京都为之“敛迹”,无人敢犯他之法,荀贞也没法儿和他比。
名望上,他最多是个“二流名士”,再严格一点说,可能只算三流靠前。
再说官职地位,朝中的权贵重臣如大将军、车骑将军、三公、九卿、尚书令等就不必说了,只说地方上的高官大吏,十三个州有十三个刺史,百余郡国有百余郡守国相,荀贞只是其中之一,就算他现下较有名气,在这百余地方大吏中他也排不到前头。
这些地方大吏里固有无能之人,可也不乏能吏,如中平元年临危受命、出任交趾刺史的东郡聊城人贾琮,即是一个有名的能臣干吏。中平元年解了党禁之后,大批党人出仕,和这些老牌的党人相比,荀贞更是不如,如李膺之子李瓒,现为东平相,和荀贞同为二千石,可荀贞是他的晚辈,即便能力比他强,可名望、资历远不如之。
在这百余地方大吏中,他的地位也只能排到第二流去,如再加上朝中的那些权贵重臣,也再严格一点,恐怕他现如今也最多算是三流靠前。
大乱即将到来,只凭他这三流靠前、勉强二流的名望、地位,要想在乱中不落人后,及早地立住势,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可邺县赵氏一旦被他诛灭,这一切都可改观。
党人和阉宦斗了几十年,吃亏多,占便宜少。
张俭为何逃亡?只因他在任山阳督邮时上书弹劾当地的宦官家族侯氏,也即侯览之族跋扈不法,触怒了侯览,遂被诏捕,因而亡命。只一道弹劾,侯氏毫发无损,张俭却就不得不亡命江湖,还连累了十几个士族被灭族,这亏吃得太大了。
即便有杀掉一个两个宦官的,如阳球,光和二年,任司隶校尉时诛杀了中常侍王甫等几个宦官,可很快就因为曹节等宦官的谗言而被天子免去司隶校尉,改任卫尉,司隶校尉号称“卧虎”,掌京畿要地,权力极大,是党人和宦官激烈争夺的一个职位,党人如得此职,宦官就得低眉,宦官如得此职,党人就不得展志,阳球丢了此职是党人在政治上的一次重大失败,没过多久,当年冬天,阳球又因为曹节等的谗言而被下狱诛死,同时死的还有司徒刘郃等人。
阳球死时是卫尉,九卿之一,刘郃是司徒,三公之一,这都是朝中贵显之重职,两人却因诛宦而死,党人的力量受到重大的打击,这亏吃得也不小。
赵忠现是宦官中的“领袖”,荀贞如将他的宗族诛灭,就算不能尽诛,但只要能把在邺县的那些赵氏宗族子弟中做过不法事的尽数绳之於法,对党人、名士而言,就是一场“石破天惊”的胜利,他的大名也必将随之传遍天下州郡,他的名望也必能从勉强二流陡升到一流中去了。
只要有了一流的名望,一流的地位也就离得不远了。
有了一流的名望,有了一流的地位,人、地、兵、粮等等也就得之不难了,在即将到来的大乱中,他也就能最大限度地得到袁绍、曹操等人的平等对待,及早地立住势,自成一家了。
诛灭赵氏有没有风险?有。
可与收获相比,这点风险微不足道。
总而言之,诛赵是势在必行,是一定要办的。
但,在办之前,保密乃是第一要务。
虽知荀攸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可荀贞还是交代了他几句。
荀攸想起了一事,问道:“诛赵事关重大,要不要给京师的袁、何诸君去一封信,通通气?”
这封信肯定是要写的,不过作用会有多大却就不好说了。
荀贞知道荀攸这一问的意思是想让袁绍出把力,从而把因荀贞诛赵而带给荀氏宗族的危害降到最低,可汝南袁氏一族之所以能连着几代当上三公,在党人和阉宦的斗争中不但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失,反而越来越富贵,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袁绍的祖父辈们“识时务”,不仅不和宦官、权贵作对,而且与他们交往,甚至交往密切。
如袁绍的父亲袁成。
袁绍本袁逢之庶子,袁成是袁逢的二兄,早卒,无子,为续其香火,袁逢因把袁绍过继到了袁成的名下。袁成这个人当年在京师的风头极盛,“贵戚权豪自大将军梁冀以下皆与结好,言无不从,故京师为作谚曰:‘事不谐,问文开’”,文开,是袁成的字。梁冀连天子都敢毒杀,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跋扈权臣,可就这么一个跋扈的权臣,袁成却与他结好,由此即可见汝南袁氏的家风。
袁绍可以说是汝南袁氏的一个异类,在听说赵忠对宦官们说“袁本初坐作声价,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之后,袁绍的从父,时任太尉的袁隗就马上把袁绍叫来,当面警告他不要与宦官作对,又可由此看出,即使能得到袁绍的帮助,也只是袁绍个人的帮助,指望能得到汝南袁氏的倾力相助是不可能的,所以估计即便写信给袁绍,作用也不会太大。
荀贞说道:“此信不宜早写,待你我准备妥当,等到预备动手之时,再去信京师不晚。”
荀攸点头称是。
诛赵这件事,荀贞是早就做出决定了,他又知历史的走向,知风险不大,故显得气定神闲,荀攸虽是人杰,但一来现在还年轻,二来是初闻此事,难免心神震动,显得压力重重,时而蹙眉,时而沉吟。
荀贞笑道:“离行此事尚远,卿此时多思亦无用也,……你我很久没有下过象戏了,难得今日风轻日丽,不妨移坐府中亭上,临池水而举子,沐清风而鏖战,不亦快哉乎?”
荀攸更佩服荀贞了:“明公临此大事而从容不迫,晏然如旧,此将生死置之度外者,真举重若轻也。”
两人携手出堂,至府中亭上临水下棋不说,且说赵家宅里。
赵然满面震惊,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说什么?”
他对面坐了两个人,年纪均不大,都是二十出头。此两人俱赵家子弟。
其中一个得意洋洋地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元城那事儿是我俩叫人做下的。”
“你再说一遍?”
“阿兄,我都说两遍了,……元城那事儿是我俩叫人……,哎呀,哎呀!阿兄,你这是干什么!”这人话才说了一半,赵然抓起案上的石砚就砸了过去,恰落到他的席前,把他吓得从席上跳起,狼狈不堪地斜窜几步,差点踩住衣摆摔倒地上。
赵然勃然大怒,从案后站起,又抓起案上的竹简砸了过去。
这人方立足未稳,躲避不及,正被竹简砸到腰上。这人腰中缠的是贝带,以贝壳为饰的腰带,被竹简一砸,几片贝壳掉地,连同竹简落地的声音,“劈劈啪啪”一片。
另一个坐在赵然对面的人先是一惊,继而看到这个被砸之人的狼狈之态,转惊为乐,一手捂着嘴轻笑,一手指着被砸之人的脸:“涂花了,涂花了。”
两汉的风尚,前汉质朴尚武,到得本朝,早些时候还好,也许是因为刚极则柔、阳极则阴,慢慢地,世风里就掺杂了一些阴柔之气,很多士子、贵族子弟傅粉熏香,衣着也朝女性化变化,比如这被砸之人腰上的贝带,贝带就是较女性化的一个装饰。
这被砸之人不仅腰缠贝带,禅衣熏香,并且脸上也涂脂抹粉,抹得有脂粉,刚才那个石砚里有残余的墨汁,溅了几滴到他脸上,粉是白的,墨是黑的,看起来甚是可笑。
赵然在发怒,坐着的那人却竟好似看戏,捂嘴乐了起来,这让赵然的怒火越发难抑。
他拔剑出鞘,一脚把案几踢翻,就要往坐着的这人处去。
这人瞧见,吓得花容变色,没工夫乐了,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也算那个被砸之人有点眼色,见赵然怒极,不敢再多说,亦屁滚尿流地掉头逃走。
赵然追到堂门口,他没穿鞋子,又自居身份,总不能也像那两人一样赤足出堂,可要是再穿鞋,肯定是追不上那两人了,因恨恨地止住脚步,把剑扬起,冲那两人奔走逃跑的背影丢了过去。那两人早就逃得远了,这剑自是砸不住。
堂上还坐了几个人,有的是赵然的门客,有的是县中与他交好的大族子弟,魏郡郡丞也在座。
郡丞出言解劝:“家中的年轻子弟固是不知轻重,然此事既已做下,少君似也不必为此动怒。”
赵然回转身,怒道:“两个蠢货!郡粮被劫,豫州儿岂会不追究?等查到他俩的头上,看他俩怎么办!豫州儿本就与我赵家不对付,岂会轻饶他俩?”
赵然不是个没脑子的,荀贞通过平贼、行县,现今在郡中的威望正高,在这个时候,他虽然对荀贞满怀怨怒,恨不得今天就杀了荀贞,可却也知当下非是寻事的良机,却没想到族中的这两个子弟居然这般愚蠢,竟然在这个时候干下了劫郡粮的事!
以荀贞的脾气和作风,这俩子弟明显是在自寻死路。这俩子弟自寻死路没关系,可这俩子弟若是被荀贞处死,对赵氏在郡中的威望明显是个打击,这是赵然不愿意看到的。
郡丞说道:“就在我刚才来前,听说豫州儿刚派了审配出县,去元城查办此案。少君,要不要我追上审配,交代他几句?”
赵然强把怒气压下,对郡丞说道:“卿在我郡为吏日浅,不知审配其人!”
“怎么?难不成他还敢不听少君之令?”
“先帝延熹七年,下邳陈球迁任我郡太守,审配被他召辟,出仕郡朝……。”
“审配是陈球故吏?”
“是啊。你说,审配怎可能会听我的话?”
陈球是党人名士,光和二年,阳球、刘郃谋诛宦官,陈球时在朝中任永乐少府,也参与其中,最终与阳球、刘郃同被下狱处死。审配是陈球的故吏,陈球死於宦官之手,审配为人又刚烈忠直,他当然不会听赵然的话。赵然不派人去叫审配为那两个赵家子弟遮掩还好,他如派人去,不但不会有用,反等同於自投罗网。
听得审配是陈球故吏,郡丞也束手无策了。
堂上一个门客说道:“审配不听少君的,元城那家劫粮的却定会听少君的。要不这样,小人去一趟元城,吩咐一下那家劫粮的,如被审配查问,绝不能说出是受谁人指使。”
赵然说道:“也只能如此了。你现在就去,告诉那家,他家如把此罪认下,我不会亏待他们。”
“是。”
“如出差池,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是。”这个门客应诺,出堂去了。
郡丞见赵然依旧怒气难消,劝慰说道:“那两个家中子弟也是为了给少君出气,所以才做下此事,适才听他两人说,此事做得很是利索,没留下任何线索给郡朝,审配也许根本就查不出来是谁做的,少君且请宽怀,不必过忧。”
“希望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赵然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郡粮被劫一案似乎成了件悬案。审配在元城、魏县待了十来天,这两个县的豪强大族、恶少轻侠被他讯问了一个遍,却一直没有案件告破的消息传出。六月底,荀贞好像是无奈地认可了这个事实,把审配召回了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