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一天(下)
巳时末,黄巾军开始了第二次攻城。
荀贞遣人烧掉了他们留在城下的云梯、浮桥,因此,他们这次攻城和上次这样,依旧是举浮桥的在前,扛云梯的在后。
不同的是,上次攻城,他们分成了八个方阵,这次只有五个。可能是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做出更多的浮桥和云梯。
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学会了分散队形。
在过了护城河后,不等小帅下令,五个方阵的黄军士卒就主动散开了阵型。这样一来,就大大减轻了守卒箭矢的威胁。郡兵里的蹶张士急shè了三轮,也只shè中了四五十个敌人,还不如上次两轮急shè的战果大。
荀贞颇是感慨地想道:“最佳的练兵地点不是在cāo练场上,而是在战场上。”
在cāo练场上摸爬滚打地cāo练一年也许还不如亲自上一次战场。最令人难忘的不是训斥、喝骂,而是血的教训。只是,这种练兵方法未免太过残酷,代价未免太大,也只有像黄巾军这样“兵源充足”、不在乎牺牲的起义军才能承受得起。
荀贞远观城外,此时聚集在原野上的黄巾军士卒已有三四万人,并且还不断的有人继续从四面八方赶来。
颍川郡在编的民口共有一百四十余万,加上流民、盗贼和为逃避算赋、口钱而隐匿没有上报的人口,在编的、不在编的加在一块儿顶天了一百五十万人。这会儿只聚集在阳翟一个城外的就有三四万人!荀贞忧心忡忡地想道:“最终到底会有多少人参加这次黄巾起义?”
阳翟虽属郡北,但紧挨郡南诸县,现在聚集城外的这些黄巾士卒大多是郡南人,郡北的太平道信众可能还没有来到。只郡南就有三四万人,如果再加上郡北那些尚未赶来的,最终岂不是得有十万人上下?
他回首遥望北方,隐隐为乐进、江鹄、小夏等人担忧。阳翟城外的黄巾士卒虽然越来对多,但守卒至少还有城墙为保护,乐进、江鹄、小夏等人若在接到他的命令后即率领铁官徒、奴驰援阳翟的话,却极有可能会在野外和黄巾军相遇。以少击多,胜算不大啊。
担忧完乐进等人,他又转目东望,数十里外的颍yīn县城现在情况如何?虽说以常理计,波才不可能在进攻本郡最大坚城阳翟的同时,还会分散兵力再去进攻别的县城,可这事儿又能说得准呢?就算波才没有分兵去进攻颍yīn,又会不会有颍yīn本地的盗贼、乱民趁机生乱?
……
攻到城下的黄巾军士卒冒着箭矢架起了云梯。
五个云梯彼此间隔百十步。其中一个云梯正竖在荀贞、文太守等人面前。
荀贞请文太守退后。
文太守有心在郡吏、守卒前表现一下个人的勇武,但在探头往城下看了一眼后,马上“从谏如流”,接受了荀贞的建议,领着费畅、韩亮等人大步后退,一直退到上下城的斜坡边上后,犹觉不保险,略微犹豫了片刻,索xìng将指挥守城作战的权力转交给了荀贞,干脆退到了城下。
荀贞、荀攸、戏志才等人相顾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心头一松。他们倒不是担忧文太守的安全,而是当文太守在城头上时,他们都觉得束手束脚。
原先待在文太守身边的旗手、传令兵转移到了荀贞身边。
“钟君、杜君、公达,玉郎,你们也下去吧。”
大部分的郡吏和辛评、辛毗都随着文太守下了城墙,只有钟繇、杜佑、荀攸、辛瑷没有下去。
辛瑷一脸的兴奋,跃跃yù试,大笑道:“吾自幼习剑,今贼兵攻城,正我试剑之时,岂能不战而退?”将佩剑抽出,不顾荀贞的阻拦,凑到一个城垛前。
城头上这么多人,郡吏、士子、守卒,一千多人,此时此刻,没有惊惧,反而轻松大笑的唯辛瑷一人耳。风流不羁到极点的表现难道就是这样么?荀贞搞不清他的心态,见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劝说。
他令道:“命蹶张士靠后,令长矛手向前。”
城头上的弓弩手应令而退,长矛手整队上前。
黄巾军制作的云梯很粗糙,从露出城头的那部分可以看出,他们连木干上的树皮都没削掉。
荀贞亦抽刀在手,临到城前,向下看。
两千多黄巾士卒散在城墙外边。每个云梯下都有二十几个人撑扶,盾牌手在外守护。几十个悍勇的先锋已经开始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荀攸的注意力没在城下,他指着护城河说道:“又有妖贼过河了。”
荀贞顺他手指望去,这次过河的黄军士卒不多,只有百余,扛着几根粗大的树干。
辛瑷笑道:“连个攻城车都没有,只凭这几根树干就想撞开咱们的城门么?”言下对黄巾军简陋的攻城装备十分轻视。
“妖贼仓促起事,没有攻城器械不足为奇。只凭他们临时赶制的这些云梯、撞木当然是难以将我城池打下,忧只忧在……。”
钟繇问道:“志才兄,有何担忧之处?”
“忧只忧在他们人众。”
杜佑不以为然,说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人再多,有何可忧?”
“奈何我城中兵少,一rì、两rì尽可将他们挡住,若是时间一长,守卒不得休息,必然疲惫。以我之疲,对敌之逸,结果就难以预料了啊。”
荀攸以为然。
荀攸、戏志才都是聪明杰士,虽然他俩和黄巾军一样,之前也没经历过战事,但饱读经书、博通古事,并且读过兵法,不害怕黄巾军杂乱无章的进攻,所以在敌人即将上城的紧要关头还有先贤聊天,但是对黄巾军不断增加的人数却都忍不住深深担忧。
辛瑷轻蔑地说道:“土鸡瓦狗之徒,再来十万,又有何惧?”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荀贞在密切地观察攀爬云梯的黄巾士卒,这时他举起了环首刀,下令说道:“长矛手,预备!”
旗手挥动军旗,打出旗语;传令兵沿着城垛飞奔,传达命令。
每个云梯前都有五个矛手,两个在前,三个在后。接到命令后,齐齐将长矛平举而起,对准了云梯。每两个云梯之间,荀贞又布置了一队刀斧手,以防有骁勇的黄巾士卒冲破长矛手的包围。刀斧手也做好了准备。
钟繇、杜佑穿着吏服,荀攸、戏志才穿着儒服,四人抽出佩剑,向后退了几步,由十几个甲士护着,既紧张、又有些兴奋似的,皆睁大了眼,死死盯着前边云梯露出城头的部分。
许仲、刘邓、程偃担忧荀贞,把早前出城作战的宾客们安顿好后,各带了十来人,重回到了城上,刚好赶上这次战斗,护卫在了荀贞的左右。
……
左边云梯上,一个黄巾士卒的脑袋露出了城垛,刚露出发髻,还没看到他的脸,守在这架云梯前的守卒大喝一声,将长矛向下刺出,中了他的肩头。这个黄巾士卒失去了平衡,惨呼痛叫着掉下云梯。
百余步外,右边第二架云梯上,露出了第二个黄巾士卒的脑袋。
先前那个跌落云梯的黄巾士卒的惨呼惊动了守在这架云梯前的郡兵,五个矛手里有三个都扭头去看,脸还没有扭回来,这个黄巾士卒就跃上了城头。一寸长,一寸强,长矛适合远战,一旦被这个提刀的黄巾士卒近身,这几个长矛手就要危险了。
五个长矛手手忙脚乱,齐齐刺出长矛,想要把这个黄巾士卒逼下去。这个黄巾士卒的动作很灵敏,十有仈jiǔ是游侠出身,或学过技击,如一条游鱼也似,间不容发地将几条长矛悉数躲过,挥刀劈砍,砍伤了一个矛手。剩余的四个长矛手惊骇慌张,忙不迭要往后退。
荀贞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推开许仲、刘邓,就想冲上去。
便在此时,一个身影跃过去,撞入长矛手中,手起剑落,刺中了这个黄巾士卒的后背,抬起一脚,把他踹下城墙。荀贞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却是辛瑷。
这第二个黄巾士卒刚掉下,又一个黄巾士卒从这架云梯上露出了头。荀贞暗呼侥幸,这个黄巾士卒若能再快一步,辛瑷刚才怕就难以那么轻松地偷袭成功。
一个接一个、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黄巾士卒爬到了城头。
“轰、轰、轰”,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从城下传来,是那百余扛着树干的黄巾军兵卒到了城门外,在撞击城门。
尽管至今与波才没有接触过,荀贞对此人亦有些敬佩了。
先是短短的几天里就组织了数万人起事,接着统带这数万人来攻城,又在第一次攻城失利后能很快地吸取教训,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再度组织起第二次进攻,并且在第二次进攻时学会了兵分两路,一路从城头进攻,一路从城门进攻。
不管是从组织能力上讲,还是从学习能力上讲,这个波才都是一个人杰。
他想道:“如果让我和他换一个位置,我能做到他做的这些么?”答案是不能。
别的不说,就只波才眼下表现出的对这数万人的组织能力,荀贞目前就做不到。
高祖刘邦曾问韩信:“像我这样的人,能带多少兵马?”韩信答道:“十万。”刘邦又问韩信:“你呢?”韩信说:“臣多多而益善。”能带十万人征战沙场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寻常将校的“将兵”能力不过数百、数千罢了。
荀贞自忖,给他五千人,以他现在的能力,他可以带领,给他万人以上,他就带不好了,而波才却能统带数万人攻城,最重要的,这数万人还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农人,这份组织能力远过荀贞。
……
只是可惜,波才虽有杰出的组织能力,手下的兵卒却不争气,他的第二次进攻也只坚持了半个时辰不到,就以失败终结。
然而,尽管接连取得了两次胜利,并且胜利得来的都很容易,荀贞脸上的神sè反而却越发凝重。
第一次与波才交锋时,郡卒无一伤亡。这第二次交锋,导致了十几个伤亡。他问自己:“下一次呢?”戏志才说得很对,黄巾军虽有种种的不足,他们巨大的人数优势却足以将一切不足弥补。
第二次攻势过后,黄巾军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组织人手,发动第三次攻势,而是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守卒吃饭的空儿,又发动了一次突袭。短暂的交锋后,他们如cháo水也似地退下了,给城上又留下了十几个伤亡。
……
夜幕来临,笼罩大地。
这守城的第一夜,黄巾军没有再发动攻势,但是从入夜开始,每隔半个时辰,却必会遣派数百人到护城外敲锣打鼓,大呼大叫。
荀攸、戏志才面面相觑。钟繇说道:“倒是小觑了波才妖贼!”
这分明是疲兵之计。
在用兵的诸多计策里,疲兵之计可谓阳谋。你明知敌人是想使你疲惫,但却又不能不管不顾。如果不理会他,万一敌人变虚为实,真的攻上来怎么办?
荀贞没有下城,枕着佩刀,裹甲露宿城头,一夜被惊醒了七八回,最后好容易朦朦胧胧睡着了,又觉得好像不断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在他边儿上走来走去。他努力想睁开眼,但累了一天一夜,实在对抗不了睡魔。夜风冰寒刺骨,令人如堕冰窟。他突然惊醒,看到了钟繇、杜佑焦急的面容:“贞之,贞之!快醒醒。妖贼又开始攻城了。”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向城头看,黄巾军那粗陋不堪的云梯再一次跃入他的眼帘。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
19 辛瑷(上)
荀贞没有下城,枕着佩刀,裹甲露宿城头,一夜被惊醒了七八回,最后好容易朦朦胧胧睡着了,又觉得好像不断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在他边儿上走来走去。他努力想睁开眼,但累了一天一夜,实在对抗不了睡魔。
夜风冰寒刺骨,令人如堕冰窟。他突然惊醒,看到了钟繇、杜佑焦急的面容:“贞之,贞之!快醒醒。妖贼又开始攻城了。”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向城头看,黄巾军那粗陋不堪的云梯再一次跃入他的眼帘。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
许仲、刘邓、程偃等诸宾客昨晚基本没睡。这时见荀贞醒来,程偃端了盆水过来。水很凉,荀贞撩着水往脸上拍了几下,打个激灵,振作了起来。
荀攸、戏志才等人站在城堞边儿,听到动静,扭过头,见他起来了,也没挪脚,示意他快来城边观敌。
洗过脸后,荀贞驱除了睡意,抖擞起了jīng神,握着佩刀的刀柄,大步近至垛口。灰蒙蒙的晨光下,城头上渐渐嘈杂。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屯长、队率、什长、伍长等军官们催促士卒赶紧起来、去堞口前守御的喝令,以及士卒们跑动时铠甲、兵器的撞击声。
荀贞往城外望去。
首先吸引住他视线的不是正往护城河移动的攻城“贼兵”,而是远处黄巾军的阵地。
一个晚上过去,黄巾军的人数明显增多。
昨天晚上入夜时,他还可以看到黄巾军阵地的尽头,此时望去,已然望不到边际。
方圆几十里,入眼之处,尽是一片片、一簇簇衣衫褴褛、额抹黄巾的人群。
他们有的执兵站立,有的席地而坐,也有的就地而卧,几百面旗帜飘摇其中,不断有骑马的传令兵四处奔驰。
钟繇、杜佑也来到了垛口前。杜佑极目远望,忧心忡忡,说道:“怕不下十万人。”
荀攸已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道:“没那么多,不过六七万总是有的。”
昨天,黄巾军差不多三四万人,今天早上六七万人,只一个晚上就多了两三万人。
荀贞觉得嗓子痒痒的,也不知是不是昨夜被冷风吹的了,忍不住咳嗽出声。荀攸关心地帮他拍拍后背,问道:“怎么了?不会是受凉了吧?”
“不要紧。……,阿偃,去把各屯的屯长和各队的队将叫来。”
在东城墙上守御的郡兵共有八百余人,分为十二个屯,每个屯辖前、后两队。队将以上军官计有三十六人。“队将”,即队率,又被称为“士吏”。
按照规制,八百多人是分不了十二个屯的。朝廷军制:一屯两“队”,一队五“什”,也就是说,一屯百余人。八百余人,最多八个屯,十六个队。然而,颍川郡的郡兵平时疏於管理,缺额严重,一个屯多则六七十人,少则五六十人,故而,虽只八百多人,却足有十二个屯。
又按规制来讲,队将官秩“比百石”,屯长官秩“比二百石”。荀贞现为兵曹椽,官秩是“百石”,高过队将,低於屯长,按理说没有权力指挥屯长,但是,郡兵不属zhōng yāng直辖,而是归郡中管带,又多是雇佣来的,其长官虽也以队将、屯长为名,实不能与真正的队将、屯长相比,又且荀贞此时是代表太守行使兵权,因此别说“屯长”,就是部、曲的长官“校尉”和“军候”也得老老实实地听从他这个正儿八经的“郡朝命官”指挥。
很快,十二个屯长、二十四个队将来到。
荀贞之前曾用了几天时间整编郡兵,和队将以上的军官谈不上熟悉,但也都已认识。
等人来齐后,他把视线从城外收回,扶着城墙,一一目注众人。
三十六个军官,年纪不一。年轻的三十来岁,年老的四五十岁。对他们的底细,荀贞早了解清楚,大多出身地方豪族,也有几个是市井轻侠的出身。和郡兵多为贫家子不同,队将、屯长算是“中层军官”了,因而大部分的出身都不错。对贫家子来讲,这是不公平的;但对荀贞来说,特别对眼下的守城来说,这却是有利的:地主豪强和造反的农民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对立,至少不必担忧这些军官会临阵叛逃。
经过昨天的一天“激战”,这些军官对荀贞甚是佩服,尤其佩服在黄巾军来到的时候,他敢主动率领宾客出击,只带了百人就出城迎击数万“贼兵”,并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且最后还顺利地退回到了城中。实际上,正是因为荀贞这个主动出击的举动,他们才有了守城的信心。
在荀贞的目注下,他们一个个挺直了胸膛,静等他的命令。
荀贞其实也没什么对他们说的,之所以把他们召过来,只是觉得应该鼓舞一下他们的士气。只一个晚上城外就又多了两三万敌人,尽管并非全是壮丁,其中有不少老弱妇孺,但士卒也肯定会惊惧害怕。这个时候,主将需要说几句话,以免他们丧失掉那本来就不坚定的守城的信心。
他正要开口,城外一阵杂乱的欢呼。
荀贞转回头,重往城外看去。
十几个骑马的黄巾军士卒从远处向城下奔来,他们每个人都举着一根竹竿,离得远,瞧不清竹竿上挂的什么。
只见他们经过的地方,站着的黄巾士卒高举兵器,欢呼大叫,坐着或躺着的黄巾士卒亦跳跃起身,舞动各sè的兵器,欢喜高呼。
钟繇眯着眼,翘起脚,试图看清楚,却只恍惚看见个大概,问道:“竿子上挂的什么?”
杜佑答道:“像是人头。”
“还用说,必是有县城被妖贼攻破了,那竿子上挂的显是人头。”插嘴的是辛瑷。他耐不住夜寒风冷,昨晚和荀攸、戏志才、钟繇、杜佑等一样,去城下睡了,刚上到城头。
那十几个黄巾军的士卒沿条直线,穿过了城外大军的阵地,继续向前驰奔。
正在往护城河方向运动的攻城黄巾停下了脚步,一边给他们让开路,一边也都高举武器欢呼雀跃。
这时,他们离城下已不太远了,城头诸人看清了竹竿上悬挂的物事,果如辛瑷所言,正是十几个首级。
杜佑骇然,用手指指着其中一个,说道:“那是孔君!郏县失陷了么?”
孔时,郏县县令。
钟繇认出了另两个:“那是顾君,那是谢君。襄城县也陷入贼手么?”
顾周,襄城丞;谢导,襄城尉。
杜佑说道:“没有王公的首级,襄城县也许还没失陷。”
王林,襄城县令。
“不然。襄城县定已不保。”
“玉郎,何出此言?”
“襄城县若没有失陷,顾丞、谢尉又岂会皆亡!”一县之中,长吏三人,县令(长)、县丞、县尉,只有这三个长吏是由朝廷任命的,因又被称为“命卿”。城池如果没有失守,不会三个命卿里死两个。
“可是没有王公的首级!”
辛瑷撇了撇嘴,嗤笑似的说道:“顾丞、谢尉皆亡,唯不见老王首级。还用说么?老王定是弃城而逃了。”
杜佑连连摇头,他和这位“王公”很熟,相识多年了,自认为深知其人品xìng,说道:“王公名家子弟,郡国高才,向有清名,有国士之风,怎会弃城而逃?”
城下传来黄巾士卒的高叫:“昨夜吾等连得两县!郏县令、襄城尉丞并及两县贼吏的首级在此,襄城令趁夜遁逃!尔等若是识趣,早早献城,尚可免死,若不识趣,硬要顽抗,这些首级便是尔等下场!”
十余骑叫完,将竹竿高高举起,大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这十余骑马的黄巾士卒顺着护城河向南行去,一路行,一路高呼。
东城墙外的两万多黄巾军一洗昨rì攻城失利的yīn影,士气十分高昂,随着他们的呼叫也纷纷振臂高呼。
很快,这十余骑转过城角,去了南城墙。没多久,南城墙外也呼声振地。
再接着,西城墙也传来一**铺天盖地的呼叫。
除了北城墙因为临河,黄巾军没有驻扎士卒,三面城墙外都是呼声如雷似浪。
杜佑兀自不敢相信,喃喃说道:“王公居然趁夜逃遁、弃城不顾了?”
荀贞倒是没觉得奇怪,一来他与这个“王公”不熟,不知其人平素言行;二来,通过颍yīn令、文太守在初闻太平道造反时那种种怯懦的表现就可推断出其它郡县的守令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心道:“本郡十七个县,十七个县令长,能有一半肯守城不逃已是难得了。……,襄城县,唉,也不知李家怎么样了。”这个“李家”自是指的襄城李氏,李膺的后人李瓒、李宣等。襄城县既然陷落,他们怕会有危险,只希望黄巾士卒看在李膺天下名士的份儿上,能饶过他们。
出於兔死狐悲的心态,候在一边的军官们面sè都不是很好看。
一人说道:“我昨晚值夜,看得清清楚楚,波才的将旗压根就没有动,也没有一个贼兵离开,他们怎么攻下的郏县和襄城县?”
有一个军官比较机灵,寻思片刻,说道:“攻下此两县的应是它们本地的太平妖道。”
“就算是它们本地的太平道妖贼,但郏县、襄城县虽不及我阳翟城坚,也是大县,怎么连一个晚上都守不住?”
“郏县、襄城县虽为大县,或可防外贼,难防内患。”
“你是说?”
“太平道妖贼用的必是‘里应外合’之计,才能这么快拿下城池,一夜之间连得两城!”
这个军官叹了口气,指着城外说道:“城外多出的那几万贼兵,也许就是从郏县、襄城县来的。”又说道,“多亏了钟功曹、杜曹椽早前指挥吏卒,将咱们城中的太平道贼人一扫而空,否则,咱们阳翟怕也守不过昨夜啊。”
太守府虽早在波才起事前就jǐng告了郡中各县,命令他们搜捕城中的太平道信徒,但不是每个县的县令长都是能臣。
……
远处,波才的中军处响起了鼓声,护城河外的黄巾士卒重新开始前进,并加快了脚步,在几万人的狂呼声中展开了又一次的攻城。
新的一天,来临了。
20 辛瑷(中)
城外的黄巾军展开起了又一次攻城。
荀贞长话短说,对诸军官们说道:“府君早就给朝廷送去了求援羽檄,多则半月,迟则五六rì,必有朝廷援军的消息传来。太平道的贼兵虽盛,却为乌合之众,郏、襄城两县城池不及我阳翟坚固,守卒也不多,虽然失陷,无关大局,待朝廷援军来到之rì,便是我军大胜之时。
“诸君,朝廷、郡府厚养尔等多年,满城数万父老百姓如今都在看着你们,养兵千rì,用兵一时,是如襄城令王林一般不战而逃、落骂名於郡中,还是如郏县令、襄城丞、襄城尉孔、顾、谢三君一样虽死犹荣,被郡人赞颂,你们自己选择!”
这些军官和王林不同。
依照“三互法”的规定,本着异地为官的原则,王林不是本郡人,这些军官却全都是本郡人,并且,大部分出身本地豪族。换而言之,王林可以一走了之,最多留个骂名,最多被朝廷秋后算账,而这些军官们却绝不能像他那样,不管是为了自家的名声,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都不能逃跑。
因此,这三十多个军官,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勉强壮胆,皆齐声答道:“吾辈当死战!”
“好。各归本队,准备接战。”
荀贞以前没有守过城,他虽然打过群盗,虽然身先士卒,带人攻克了波才、波连的庄子,但是“进攻”和“守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军事概念。
并且,打群盗和打破庄子也都只是小规模的军事行动,准确点说,只是小规模的“准军事行动”,和现在的这个大规模的守城战也无可比xìng。
实事求是的说,他在这方面并无经验,顶多是看过一些兵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幸运的是,他的对手黄巾军也没有作战的经验,甚至还不如他和守城的郡兵,所以他才能在被数万敌人围困的情况下坚持了一天一夜。
不过,经过昨天一天的“激战”,他自觉对守城也略有心得了,本以为今天的守城会轻松一点,只是可惜,“有心得”的不止是他,波才和黄巾军经过昨天的锻炼,对攻城也有了些心得。
……
守城第二天,天刚亮,黄巾军就发动起了猛烈的攻势。
从卯时开始,这次进攻一直持续到午时。
波才组织了至少六千人,分成三个梯队,轮番上阵。
郏县、襄城县两个县城的失陷,大大激励了黄巾士卒的士气。经过昨天的战斗,他们又有了一定的攻城经验。从一开始接战,荀贞就明显感觉到了他们攻势的猛烈。
攀附城头的黄巾士卒中不再如昨rì一样,几乎全是布衣,出现了少量披甲的战士,同时,刀枪、弓弩的数量也有了一定的增多。攻城器械也不像昨天,只有简陋的云梯和用来撞击城门的粗木,出现了两辆坚固的攻城车,远处波才的中军阵地上,且竖起了一座望楼。
不用说,这些武器、器械必是从郏县、襄城县得来的。
郏县、襄城县里虽然没有武库,但毕竟有县卒,县里的豪强大族也多藏有兵器,总能搜刮到一些兵器。
因为黄巾军的疲兵战术,守卒昨夜本就没休息好,天一亮就又迎来了敌人三个时辰不间断的进攻,无不疲惫不堪。一个上午,守卫东城墙的八百余郡兵就伤亡了近百。
“这可不行。咱们就这么多士卒,死一个少一个。贼兵人多势众,他们不怕伤亡,咱们怕。得想个办法扭转局面。”在打退了黄巾军的一次进攻后,荀贞把分散在城头各处、协助指挥的荀攸、戏志才、钟繇、杜佑、辛瑷和后来上城的辛评、辛毗聚在一起,蹲在垛口后头说道。
辛瑷按着膝盖,半站起身子,探头往城下瞧了眼。
因为黄巾军严重缺乏军械,所有掉落城下的兵器,不论是刀枪、还是锄头,哪怕是断成两截的箭矢都全被黄巾士卒在撤退时拣走的。
此时剩下的,只有被守卒推倒的云梯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云梯是赶制出来的,不太坚固,倒地后大多即四五分裂,散落了一地的木头、枝杈。
尸体大部分是黄巾军的,也有少量郡兵的。相比昨天,今天的黄巾军士卒斗志昂扬,只荀贞亲眼看到的,就有三个郡兵被攀上城头的黄巾士卒抱着一块儿跌落城下。
一天半的鏖战,城外的雪地早被黄巾军士卒踩得泥泞不堪,现又被鲜血浸透,配上尸体、断裂散落的云梯,给人一种巨大的冲击,令人不觉回想起刚才激烈的战斗。
刚才发动进攻的黄巾军士卒约有千人,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激战,在付出了上百的伤亡后,奉中军将令,主动脱离了战斗,活着的士卒或扶或抬着伤员,过了护城河,向后方撤退,而在他们经过的位置,在护城河外一里多的地方,又有大约一千四五百人在集结。
可以预见到,接下来负责的攻城就是这正在集结的一千四五百人了。
这一幕,辛瑷等人在今天上午已经看到过多次了。
最初的时候,黄巾军在进攻或者集结时都会大呼口号,但在过了最开始的一个时辰后,在守卒连着击退了两股攻势后,也许是因伤亡太大,他们不再出声了,进攻也好、集结也好,都是默不出声。可是,在有些时候,沉默比高呼更有力量,更令人胆寒。
荀贞深知,若不把黄巾军这个进攻的势头打断,城上的守卒必定不能再坚持多久了。
伤亡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八百余士卒虽然已经伤亡了近百,可城里还有数万的百姓,不管怎么样,总还是能再组织起几千青壮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士气”。眼看着一**的黄巾军士卒不要命似的扑来,打退一波,又来一波,沉默而坚定,仿佛无穷无尽,再胆大的人也难免会陷入绝望。
飞蛾虽小,但若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便是火堆再大、火焰再高,也会被扑灭。此时此刻,黄巾军的士卒就是飞蛾,阳翟城就是火堆。
辛瑷缩回脑袋,拾起放在脚边的短剑,拍了两拍,漫不在乎地说道:“要想扭转局面也简单。”
“玉郎有何良策?”
“趁贼兵撤退,给我一队人,我带他们出城去,杀上一阵。”
辛瑷穿的皮甲本是黑底朱纹,此时甲上遍是血污,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sè。
他秀美的脸上也血污斑斑。
为防箭矢,他本来戴了一个铁制的兜鍪,后来杀得xìng起,嫌兜鍪碍事,随手摘下扔了。没了兜鍪的保护,在之前的一次战斗中,发髻被敌人的流矢shè断,这会儿长发披散脖后。
老实说,他这两天的表现着实让荀贞吃了一惊。穿越以来,荀贞认识了不少士族子弟,远的不说,就现在在城上的,便有荀攸、钟繇、杜佑和辛瑷的族人辛评、辛毗,可辛瑷与他们完全不同。荀攸等人虽也冒着敌人的进攻,坚持留在城头,协助荀贞指挥作战,并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也基本换上了甲胄,可真正能与荀贞相同,亲自带人持兵杀敌在前的只有辛瑷一个。
辛瑷和荀贞也不相同。
荀贞杀敌,主要是为了起一个带头作用。他从后世来,深受某支光荣的英雄军队的传统影响,晓得相比“给我上”,“跟我上”才能让战士们勇敢无畏。
辛瑷则不同,在过去的几次战斗中,荀贞担忧他受伤或阵亡,——他与荀彧、戏志才的关系很好,并也算是荀家的亲戚,因此常常抽空注意他,发现了他的两个特点。
首先,论剑术、技击水平,他不算太高,力气也不算大,远不如许仲、刘邓,甚至不如文聘这个少年;可是其次,他却十分勇猛,简直如猛虎下山,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悍不畏死”。
荀贞实在是想不通,这样一个貌美如女子的士族子弟,在战场上,却怎么会如一个亡命之徒似的?
也许真如那句话说的:越是不怕死,越是死不了。
尽管在接战中,辛瑷多次遇到危险,可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战至如今,他连一次伤都没受过!要知道,即使是一直受到许仲、刘邓、程偃等人严密保护的荀贞也已经负了两次伤了!
想不通也只有想不通了,荀贞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探寻辛瑷为何会和其它的士族子弟有这样大的不同,暂时只能将之归结为: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听了辛瑷的话,戏志才笑道:“玉郎主动请缨,勇武可嘉,然依我之见,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候。”
荀攸点了点头,赞同戏志才的意见,说道:“贼兵颇有小智,先在昨夜用疲兵之计,疲惫我们,今天又挟克城之威,猛攻不休。本来守城,是咱们守军占优,坐以待劳;现如今却变成了他们占优。若置之不理,可以预料,在击退了他们今天的攻势后,今天晚上他们必还会再度sāo扰咱们。如此,夜晚不得安眠,白昼接战不休,咱们就要成为疲兵。如此,必败无疑。玉郎说得不错,是需要出城反击一下了,不过志才兄说得也对,现在还不到时候。”
辛瑷问道:“为何?”
“贼兵正在组织下一次攻城,城外数万贼众的视线尽在此处,可谓严防以待。咱们如果在这个时候出去,讨不了好。”
“那该怎么办?”
荀攸、戏志才对视一眼,相对一笑,却都没有说,而是把这个“风头”让给了荀贞。
戏志才说道:“兵曹椽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这两天身先士卒,先是出城破敌,继而又披甲持兵,蹈刃履险,率领守卒连连击退贼兵进攻。若非有兵曹椽在,吾城怕已失陷。兵曹椽既召吾等来商议此事,对此必是已有定计。吾等洗耳恭听就是。”
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累着了,还是因为胆怯害怕,今儿个一整天,文太守都没露头,只派了五官椽韩亮、主簿王兰、计吏郭图等郡朝大吏分去各面城墙督战。荀贞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守城主将,为了增强他的威望,这种“出风头”的事儿由他来做最好不过。
钟繇、杜佑、辛评、辛毗、辛瑷诸人,环绕着荀贞蹲了个半圈,齐齐问道:“荀椽何意?”
“志才、公达说的不错,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候。从昨天到今天,贼兵不停歇地攻了两天城了,咱们疲惫,他们也疲惫!传我军令,令各部守卒打起jīng神,再坚持一下午,待到夜幕落下,我便亲率jīng锐,出城击之!”
打仗打的是一个主动权,被动挨打是不行的。要想扭转局面,只有一个办法:主动进攻。
21 辛瑷(下)
黄巾军如cháo水一般的攻势直到酉时方停。
初chūn二月,白天短,夜晚长。黄巾军撤下后不久,天sè就冥暗下来。
程偃、文聘各提了两个高大的木桶,放到荀贞的身边,里头是刚刚熬好的肉羹。
小任捧个箩筐跟在后头,筐里放了几十张胡饼。
肉香、饼香顿时弥漫入空气之中。这是荀贞等人的晚饭。
守了一天城,荀贞累坏了,强撑着立在堞口处,看着黄巾军士卒成群结队地撤退远去后,这才将环首刀插入刀鞘,倚着城垛坐下,用鼻子嗅了嗅香味,笑道:“今儿伙食不错啊,还有肉羹?”昨天只是米粥而已。
他接过筷箸,在木桶里搅了搅,煮得通红的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上下翻滚:“咦?是牛肉?”
在农耕社会里,牛是重要的劳动帮手,依照汉家律法,是不能妄屠牛的。
小任放下竹筐,答道:“荀君两天一夜没下城头,与贼兵血战,力保城池不失。县里的百姓、士绅十分感激。这牛,是张家、黄家、第三家等豪族大姓得了太守的许可凑出来的,总共凑了十头,现都在城下拴着呢,特用来给荀君、戏君、钟君、杜君等改善伙食。”
戏志才、荀攸、钟繇、杜佑、辛评、辛毗、辛瑷等人从远处、近处走了过来。
听见小任的话,杜佑笑道:“这么说来,还得感谢贼兵围城,咱们这才能吃上一顿牛肉羹。”
杜家也算本郡大族了,饶是如此,平素也很少吃到牛肉。
“十头牛?都宰了么?”
“哪儿能一次宰完!只宰了一头。”
“全在这儿了?”
“总共分成了四份,每面城墙都有。”
荀贞点了点头,抬眼瞧见七八个提桶拿筐的壮勇经过,知那是给郡兵们送饭食的,伸手把他们召至近前,探身往桶里看了看。
桶里装的饭食和昨天给士卒们吃的一样,有麦饭,有豆羹。筐里放的是麦饼。
麦饭、豆羹皆为底层百姓rì常的吃食,也是郡兵们平时的伙食。荀贞任繁阳亭长时,也常吃这类食物。
他没说什么,只对这几个壮勇道了声“辛苦”。搞的这几个壮勇受宠若惊。
等他们离开后,荀贞亲手取了木椀,先给辛瑷盛满,说道:“今rì与贼鏖战,玉郎履险不顾,奋杀在前,临强敌而不退,遭围攻而愈勇,只我亲眼所见,就有十余贼兵死在了你的剑下。与玉郎较之,我惭愧不如。这第一碗肉羹,非卿饮不可!”
辛瑷不客气,扔下短剑,接过木椀,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赞道:“肉香四溢,汤汁浓郁,真美味也!”问荀贞,“这是谁熬制的?莫不是太守府里的膳夫么?”
小任笑了起来,说道:“小人适才与阿偃、仲业去城下拿饭,见只这牛肉羹就足足做了七八桶,加上几千守卒的伙食,摆了一大片。太守府里的膳夫还要照顾太守饮食,哪里有空忙这些?是钟功曹招募来的那些壮勇们熬制的。”
辛瑷甚是诧异,晃了两晃木椀,说道:“竟是壮勇做的?哪个壮勇?有这等手艺。”
在他与小任说话的空当中,荀贞又盛好了好几碗肉羹,分别递给钟繇、杜佑、戏志才、荀攸。
辛评、辛毗没有要,他两人都说:“吾兄弟家在阳翟,等会儿归家了再吃。”
两人的话虽一样,出发点不一样。
辛评是顾念荀贞等人劳累,不想和他们抢饭,想让他们能多吃点。
辛毗是辛评的弟弟,年纪较轻,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没有吃过苦,看不上这简单的肉羹、胡饼,同时也嫌脏,即使饿着肚子,也宁可等到回家再吃。
戏志才抿了口肉羹,吃了口肉块,品了下味道,笑对辛瑷说道:“玉郎,这肉羹调料放得太多,肉半生不熟,勉强下腹罢了,哪里称得上‘美味’二字?你之所以觉得好吃,依我看啊,没别的缘故,只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饿得狠了,吃什么都香!”
众人放声大笑。
辛瑷虽被戏志才调笑,也不着恼,学荀贞的模样,倚着垛口蹲下,大口大口地将椀中肉羹喝完,随手递过去,说道:“贞之,再来一椀。”
荀贞何许人也?
论家世,与辛瑷等士族子弟不相上下。论名望,名动郡中,威震诸县,城头诸人中,也只有成名已久的钟繇可与他一比。论地位,前北部督邮,今郡兵曹椽,尽管在郡朝中的位次低於钟繇,但以如今的实际权力而言,其实反胜过钟繇。论功勋,这两天阳翟所以能稳如泰山,多赖他调度指挥、拼杀奋战。
他肯在自己吃饭前,先亲手给诸人盛饭已是不易,便是钟繇、杜佑,在接木椀时也很是客气逊谢了几句,唯独这辛瑷,半点不客气,对待荀贞的态度与以前在荀彧家初见他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荀贞没有在意,又给他盛了一椀。
侍立在荀贞左右的许仲、程偃、小任等人瞥了眼辛瑷,也没怎么在意。
这要换个别人用这等态度对荀贞说话,许仲、小任有城府,他两人或许能忍下不快,程偃肯定要怒形於sè了。然而面对辛瑷,他们三人却全都生不起气来,倒不是因为辛瑷士族子弟的身份,而是辛瑷的举动十分自然,如行云流水,既看不出有蔑视的意思,也看不出侮辱的成分,就好像他本就该这么说、这么做似的。
一个貌美如chūn华的男子,用一种随意自在的态度来与你说话,谁又能生得起气来呢?
荀贞不觉想起了初见辛瑷时他说过的一句话:“玉郎轩轩如朝霞。”与荀彧、荀攸、钟繇等等这些名垂青史、后世知名的俊杰们在一起时,他虽自知不如,却也能用平常心与之交往,只有辛瑷,他两人见面虽不多,但每次见面,却总令他不觉自惭形秽。
这与学识、才华无关。荀贞忖思想道:“或许是因为他身上这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然干净让我发觉自己实在是一个污浊的人吧!”
辛瑷杀了一天敌,衣上、脸上、手上全是血污、泥渍,脏得很。
他随随便便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拿了个胡饼,就着肉羹往嘴里塞。
辛毗看不下去了,说道:“玉郎,你好歹总是洗下手再吃,血、泥都沾到胡饼上了去了!你也能吃得下去?”
辛瑷不以为意,只当没听见,依旧狼吞虎咽。
荀贞瞧见此景,不觉笑了一笑,但很快,他就收起笑容,拄着环首刀站起了身,往城头两边观望。
暮sè渐深。
络绎不绝的壮勇从城下上来,给守卒送饭,饭香冲淡了血腥。
白昼的嘈杂和喊杀声沉静下来,晚风从远处带来了积雪融化后泥土、chūn苗的气息。
医曹的吏员们带着另一批壮勇,把阵亡的守卒尸体搬下城。搬完了尸体,检查伤员。重伤、不能再战的也搬到城下去,轻伤还能再战的,则给他们包扎伤口。
奋战了一整天,郡兵们疲劳不堪,或者握着兵器坐在地上,或者干脆仰面躺倒,整个城头上乱糟糟一片。壮勇们把饭食放到他们面前,因为太累,居然好多人都懒得起来吃。有的四处乱看,碰上荀贞的视线,忙站起来行军礼,荀贞微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
守城两天一夜,荀贞没下过一次城头,与敌人交战时每次都身先士卒,加上此前的威名和家声,让他很快就得到了守卒的敬重。
尽管对守卒的表现不太满意,可荀贞也知,一群没上过战场的士卒能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牢牢守城不失已经难得,也无法再苛责他们,因也不吝对他们露出笑容。
“君卿、仲业、阿偃、小任,这四桶牛肉羹,吾等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分给守卒和宾客吧。”
荀贞门下的那数百宾客,除了许仲、程偃等亲卫外,大部分都没有参与这两天的守城战。
这不是因为他藏私,而是因为他门下的宾客训练有素,并且多是游侠,个人武力出众,只用来守城未免大材小用,最适合发挥他们作用的地方不是城头,而是野外。
从守城初起,他就已经决定:用郡兵守城,用宾客进攻。
昨天,黄巾军初来乍到时,他带着他的宾客们施行了一次算是成功的进攻,大大鼓舞了守卒的士气。今晚,又到了他门下宾客出击的时候了。
他扭脸往城下望了望,城外的黄巾军也开饭了,阵中升起了一缕缕的炊烟。
他心道:“昨天一战,宾客伤亡十余。相比昨天,不管排兵布阵,抑或兵卒们在战场上的彼此配合,黄巾军都有了提高。并且,士卒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今晚的出击,也不知会再伤亡多少宾客?”
门下数百宾客得之不易,哪怕死伤一个,他都会感到肉疼,然而正如他当rì对颍yīn令说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阳翟若是失陷,别说宾客,连他自家的xìng命也难保。在这个时候,再肉疼、再可惜也只能忍住。
他望了会儿城下,转回头,却见许仲、文聘、程偃、小任四人还留在原地没动。他蹙眉说道:“怎么还不去?”
文聘心疼荀贞累了一天,一脸不乐意,说道:“这肉羹、胡饼是县中大姓专门献给荀君吃的。宾客、守卒自有饭食。荀君何必拿自己的吃食给他们呢?”
荀贞沉下脸,说道:“只凭这几桶肉羹、这些胡饼以及咱们几个人,能守住城么?”
“不能。”
“贼兵围城两天一夜,城池所以不失,非我之功,乃郡兵将士之功也。这肉羹,吾等尝上一椀也就罢了,又岂能独食?”荀贞问钟繇、杜佑等人,“诸君以为呢?”
杜佑慷慨地说道:“正该如此。”
钟繇笑道:“贞之爱兵如子,与卒同甘共苦,此古良将之风也。”
“推衣让食”放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不多见的。
郡兵们中有不少人也看到了荀贞等人吃的是肉羹,但对此,没有一人有任何意见,更没人说一句怪话。由此也可看出,即使在兵卒们看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荀贞从没训斥过文聘,这是第一次。
文聘见他发怒,不敢多说了,马上提起一个木桶,飞跑着给守卒送去。
许仲、小任、程偃等人给荀贞留下了一椀肉羹、一个胡饼,也各提一个木桶,拿着胡饼,准备去城下给宾客,或送给守卒。
辛瑷忙不迭把椀中的羹汤喝完,小任离他最近,他伸手拽住,说道:“别急,别急!再给我盛一椀。”小任得了荀贞的允许,cāo着木勺给他舀汤汁。辛瑷嫌他舀的多是汤水,没见几块肉,抢过木勺,索xìng自己来盛。盛的满满一大椀,这才松手,放他离去。
辛评失笑,说道:“玉郎,往rì在家,三餐所食,较之区区肉羹、胡饼,不知jīng美多少,也没见你多吃,今rì为何如此暴食?”
辛瑷一边吃饼喝羹,一边随口答道:“往rì在家不觉饿,今rì腹中空空。”
戏志才、荀攸、钟繇等人齐声大笑。荀贞亦不由微笑。
城头数百守卒,城下数百宾客,加在一块儿,千余人了,三几桶肉羹不够分,一个人最多喝上两三口。
然而,不要小看这两三口,不多时,城上城下尽是欢呼之声。
守卒们再看荀贞时,敬服之外,多了几分感谢和亲近。
四面城墙,把牛肉羹分给守卒们吃用的,只有荀贞和在南城墙督战的郭图两人。
……
夜幕缓缓降临。
守卒饱餐过后,荀贞传下军令,令将火把全部熄灭,并吸取昨晚被黄巾军sāo扰了整整一夜的教训,把他们分成了两班,一班值夜,一班下城睡眠。
荀贞没有睡,荀攸、戏志才、辛瑷等人也没下城休息,辛评、辛毗赶回家去吃了点饭后,又跑了回来。
诸人聚在一处垛口内,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黄巾军的阵地。
夜风冰凉,从诸人的衣甲缝隙中吹入,遍体生寒。夜空中,天边悬挂几颗寒星,半弯残月如冰雕也似。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黄巾军的士卒吃完了饭,升起了一簇簇的篝火,纷纷围聚在火堆边烤火取暖。他们大多缺衣少裳,露宿野外太冷,不生火取暖不行。
酉时过了。戌时过了。
亥时正,戏志才低声说道:“差不多了。”
荀贞极目远望,入眼遍是星星点点的篝火。
夜sè朦胧,太远的看不清,较近处的火堆边,黄巾士卒皆已释杖而寝。
在他们的外围,大约有一千多黄巾士卒守夜,可能是因为看到城头上没有火把,黑漆漆一片,以为郡兵都已睡下的缘故,这些守夜的士卒放松了jǐng惕,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闲谈聊天,不少坐在地上。统带他们的小帅们也没人去管。
“那些贼兵怎么不睡?骑着马乱跑干什么?”
顺着辛瑷的指向,荀贞看见百余骑马的黄巾士卒穿过主阵地,穿过外围,接近城外。
到得近处,诸人看得清楚,这百余士卒的马上都挂着小鼓。
荀贞立刻想起了昨夜的遭遇。
杜佑嘿然,说道:“波才贼子这是想要接着昨晚,继续sāo扰咱们睡眠啊!”
荀攸右手握成拳,轻轻打在摊开的左手上,说道:“贞之,机不可失!”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诸人却都知他和戏志才说的是一回事,即中午时诸人商定好的:夜袭反击。
钟繇虽不太懂军事,亦猜出了荀攸的意思,颔首说道:“公达所言甚是。贼兵此时只顾着sāo扰我军,必想不到我军会突然出城夜袭,此诚我军出击之良机也!”
辛评、辛毗说道:“不错。”
辛毗顿了顿,又道:“却也不必急着出击,等他们这批贼兵sāo扰完了,准备回去时,咱们再呐喊出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荀贞整了下铠甲,细致地把环首刀悬在腰间,试了试,觉得抽刀不太顺手,又调整了下位置,这才从容不迫地说道:“诸君请在城头为我观战。”
一个多时辰前,许仲、江禽、高素、冯巩等人已选好了五十个勇武过人、擅长骑术的宾客,做好了出城夜袭的准备。
荀贞向诸人行了个军中礼节,正待要下城率宾客出击,一人从后边扯住了他,叫道:“不可!”
22 文聘(上)
扯住荀贞的是钟繇。
钟繇说道:“兵曹椽今rì临城激战,一天未得休息。傍晚你给我诸人盛肉羹时,我见你两手微抖,分明已经力竭。今晚夜袭,谁都能去,唯卿不可去也!”
戏志才、荀攸亦道:“贞之,你现居兵曹椽之位,府君不在,你就是主将,一身担负满城安危。昨rì贼兵初来,为鼓舞士气,你率众出击倒也罢了,今夜万不能再轻身涉险。”
荀贞心道:“你们以为我想去么?”
兵者,凶事也。战阵之间,立尸之地。勇猛无敌如西楚霸王尚且死在万军之中,何况只有“常人之勇”的荀贞?一个弄不好,就是有命出城,没命归来。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怕死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事儿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问题是:他不去,还有谁能去?
钟繇么?戏志才、荀攸么?又或者杜佑、辛评、辛毗么?
他们还不如荀贞!最多会些击剑而已,让他们上战场不等同让他们去送死么?
他们去不成,让郡兵里的将校去么?
荀贞对这些将校们还不太熟悉,不知道他们的能力。不知其能,怎敢派他们出城?万一大败,甚至全军覆灭,守卒的士气必跌入谷底。这城,也就不必再守了。
他说道:“守城一天,累是累了点,休息这么久,也恢复过来了。你们的意思,我都懂,然正因府君不在,我是主将,今晚夜袭,才正该由我带众出击。我不带头去,谁带头去?”
他言下之意:今晚夜袭很危险,他身为主将,应该身先士卒。
钟繇等人执意不愿。
钟繇抓着他的衣甲不松手,说道:“我乃郡功曹是也,虽不及卿勇武,然亦曾习击剑,并非儒懦文生。今夜出击,卿留,我去。”
“这怎么行!”
“城中可以没有我,不可无卿啊!”
荀贞真是没料到,钟繇竟然这样高看他,连“城中可以没我,不可无你”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环顾诸人,见诸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钟繇的这句话似乎都表示赞同。
荀攸、戏志才、辛评、辛毗等人,无一不是英才,却居然认可钟繇的这句话?
荀贞又惊又喜,这才恍然发觉,在众人的心目中,他的地位竟如此之高了?
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荀贞对自己评估过低、“妄自菲薄”,也不怪他,毕竟钟繇、荀攸等人皆是名传后世的大才。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就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
事实上,他也比不上他们。可是在钟繇、荀攸等人看来,也许他没什么过人的智谋,也没什么超人的学识,可却十分的“果勇”,十分的“沉稳”。对这两点,钟繇等人皆自甘不如。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去掉历史这层神秘的面纱后,钟繇、荀攸、戏志才、辛评、辛毗等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有怒,他们也会佩服一个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短处。这个世界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再杰出、再出众的人才,他们也是有自己的不足之处的。
荀贞,虽只有“中人之才”、“常人之勇”,虽然在智谋、学识上远不如钟繇、荀攸、戏志才等人,可他也是有自己的长处的。他的长处就是:他知道历史的走向。
就比如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比如黄巾起义。
钟繇、荀攸等人不知历史的走向,不知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在面对数万黄巾士卒时,心里难免会没底,会忐忑不安。
对荀贞来说,未来却是一清二楚的,他知道黄巾起义虽然声势浩大,可连一年都没坚持下去,他知道在不久后,朝廷就会派遣皇甫嵩率军驰援颍川,他知道最多再过几个月,城下这数万黄巾军就会在长社灰飞湮灭。
只这一点不同,在钟繇等人的眼中,他就显得十分“沉着冷静”,非常与众不同。
就好比一句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放在这里,“粮”就是“历史走向”,荀贞知道,所以他虽有压力,但不慌乱;钟繇等人不知道,所以重压之下,忐忑不安。
当然,荀贞也不是除了“知道历史的走向”外就一无是处,至少,他的“果勇”就是他本身的优点。尽管他从穿越以来,做的所有事儿都是为了“保全xìng命於乱世”,可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他也能冲上去。反正进退都是死,与其退而死,何不进而求一线生机?
……
荀贞定下心神,笑道:“功曹椽职在简核吏员。率众突击、白刃夜袭,非卿职也,此吾之任也。元常,我知你好意,你不必多说了。”对诸人说道,“我有昨rì破贼经验,今夜出击,轻车熟路。诸君不必为我担心,且在城头观战,看我如何杀贼就是!”
尽管得了钟繇等人的看重,他也不能让钟繇肩负起夜袭的重任。
钟繇或许如他自己所说,会点击剑,可杀敌破阵绝非会点击剑就行的。
城下响起了一片嘈乱的鼓声,鼓声里混着上百人高低不平的嘲笑、谩骂。
时已夜半,城上原本很静,鼓声、嘈杂声瞬时划破了沉寂。
昏昏yù睡的守卒被吓了一跳,忙乱地跳跃起身,抓起兵器,往城外看去。
荀贞等人也停下话头,朝城下观看,是那百余骑马带鼓的黄巾士卒到了护城河外。
夜sè下,他们一面沿着护城河来回驰骋,一面击鼓叫骂。
荀贞没有怎么去看这股黄巾士卒,而是把目光在护城河上略停了一停。
他记得河中本有血污,但被浓浓的夜掩住了,此时只见河水如带,倒映星月清辉,蜿蜒绕城,波光粼粼。纵是将要出城夜袭,即将再度与黄巾士卒白刃拼杀,然而这静谧清凉的河水却依然令他心中一动,恍惚里,不由想起了荀彧送他的那树寒梅。
几年过去了,那寒梅长高了一截,现被他移种在颍yīn的家里,在来阳翟前,树上刚又绽放了几朵梅瓣。雪下梅开,冰霜傲骨。似有一缕清香,从数十里外的颍yīn飘摇随夜风而来,缭绕鼻端。
两rì一夜的厮杀,这一刻,他难得的宁静。
“贞之?”
“啊?”
荀攸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从恍惚中醒来,散漫的视线重新集中。城外,护城河外,官道上、原野上、丘陵间,一望无际,尽是露天而眠的黄巾士卒。
“你怎么了?”
“我在想:也不知家中现在怎样?家长、仲兄、文若、仲仁他们也不知是否还好?也不知颍yīn遭了‘贼兵’没有?”
“反正等下就要出城夜袭,要不选几个勇士,看有没有机会冲出贼围,回颍yīn看看?”
“也好!”
荀贞从远处收回视线。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在护城河上停留,向荀攸、戏志才、钟繇等人拱了拱手,按刀转身,大步往城下走去。
23 文聘(中)
改了一下这几节的节名。本来就是计划在与黄巾的这次初战中,大略描写一下各个主要角sè的不同xìng格,因干脆以他们的名字为节名罢。
——
和上次一样,这次出城的宾客依然是以许仲、刘邓、江禽、高家兄弟、苏家兄弟等人为首,只是人数比上次少了一半,上次是百人,这次只有五十人。
上回出城出击,文聘、陈褒没有出去,而是在城门口接应。
这一次,荀贞本打算依旧令他们在城门接应,陈褒爽快地接受了命令,文聘不愿意了。他坚决要求随从荀贞出城。此外,又有辛瑷,跟着荀贞从城头下来,也要求参与夜袭。
荀贞挺能理解他两人想法的。
文聘、辛瑷年纪都不大,并且皆尚武好勇,对老卒来说,打仗是一件危险的事儿,弄不好就掉脑袋了,而在他两人眼里,这或许却是一个彰显他们武勇的机会,因而积极要求参战并不奇怪。特别是文聘,荀贞照顾他,这两天一直都没让他上到第一线,早就按捺不住了。
荀贞沉吟片刻,心道:“黄巾一起,就算正式拉开了汉末乱世的帷幕。仲业、玉郎既尚武好勇,早晚要上战场。我能‘保护’他们一时,不能‘保护’他们一世。与其等到rì后直接与那些‘百战老卒’交战,不如让他们先练练手,同‘乌合之众’的黄巾士卒先打上一场。”
想到这里,不再阻止他两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五十个宾客,加上荀贞、许仲、刘邓等人,共计六十人,一人一骑,骑的都是上次出战过的“老马”。荀贞没有废话,翻身上马,对陈褒和高素、冯巩等留守诸人说道:“如上次一样,待我率众出袭后,你们守住城门,为我擂鼓助阵。”
陈褒、高素、冯巩等应道:“诺。”
荀贞侧耳,细听城外。
城外黄巾士卒的sāo扰纷乱之声隔着城门清晰入耳,他们又驰骋叫骂了大概有一两刻钟,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隐约闻马蹄纷沓,似乎远去,应该是离开了护城河,归回本阵去了。
敌退我进,此正开门出击的良时。
城门洞中,六十人骑排着整齐的队列,鸦雀无声,偶有战马喷鼻。
荀贞回首看了一眼众人。
他身后左侧是许仲,沉默安静。他身后右侧是刘邓,一手提着长矛,一手在轻抚上次负伤的地方。许仲、刘邓中间是文聘、辛瑷,文聘激动得涨红了脸,一双眼紧紧地盯在他的身上,时刻等待着他下达出击的命令;辛瑷和许仲差不多,也很安静,只是许仲的安静里带着沉稳,他的安静里更多的却是轻松。队伍最后是江禽,他此次的职责仍然是殿后,正屏着呼吸、亦在侧耳倾听城外动静。混在队伍中间的高家兄弟、苏家兄弟表情不一,或紧张、或兴奋。
这次出击的宾客共有五十人,都是jīng挑细选出来的,皆为勇武之士。荀贞把他们分成了五个“什”,高家兄弟、苏家兄弟、江禽分别暂时担任各什的“什长”。
相比这几个“首领人物”的表情各异,宾客们的表情就单一了许多。
他们不像荀贞,不必肩负全城安危;也不像许仲、刘邓,不是荀贞的亲卫;也不像高家兄弟、苏家兄弟、江禽,没有带队的责任,不需为本什人负责,只管杀敌就是,因而最多的表情是:将临鏖战的冲动与跃跃yù试。——上次出击时,他们把黄巾士卒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大大提升了他们的信心,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个胆怯害怕的。
荀贞暗自点了点头,心道:“军心可用,士气可用。”沉声令守卒打开了城门。
……
城门打开,月光洒落面前。
不远处是几截断裂的云梯。七八具黄巾士卒的尸体对着城门口,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化后的泥地上。前边,护城河幽静悄然,波光粼粼。
荀贞简短地对文聘、辛瑷说了句:“跟紧我。”随即举起长矛,打马疾驰,当先冲出城门。
历经两天一夜的激战,城外早已面目全非,唯独护城河上的吊桥得以保全,概因不管是黄巾军、抑或是城内守卒,都没有把它毁掉的打算。
护城河虽不甚宽,一次也能并行五六个人或三四骑,有了它,黄巾军在攻城时可以少搭建一座浮桥,城内守军亦能随时过河出击。
在灵巧地跃过断梯、尸体后,当坐骑踏上吊桥上时,荀贞还有心想道:“今晚夜袭,如果吾等大获全胜,为阻止吾等再度出城袭击,波才也不知会不会将这桥烧掉?”
至於等他们过桥后,黄巾士卒会不会把桥毁掉、断了他们的后路,他并不担心。正如他上次率众出击时一样,城门处有陈褒、冯巩、高素等人在,他们断不会坐视黄巾毁桥不管的。
护城河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六十骑刚出城,养jīng蓄锐许久的坐骑力气正足,如风驰电掣,瞬间已到了河的对岸。河对岸,就是黄巾军的营地,离河最近的只有不到两里地。
黄巾军初到城下时,根本就没有扎营。
正规的营地就像一座小城,营内规划整齐,有主干道、有支道、有辎重区、有划分给各军的营区,如果是长期扎营的话,甚是还会有排水系统等,在营地的边缘处也至少会建起栅栏,立起望楼,有的还会挖一道深深的壕沟,在外边竖起拒马、洒下铁蒺藜之类,以防敌人突袭。
而黄巾军的营地,在最初时只是乱糟糟的一片,没有规划、没有栅栏,什么都没有,只是大致地按照各乡、各里,给来自不同地方的太平道信众划出了一块停驻休息的空地而已。这也是为什么荀贞上次那么容易就能突入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
可能是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了上次的被动后,波才吸取了教训,昨天下午和今天白天时,组织了一批人手,在“营地”的最外侧挖了一道沟堑。只可惜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因为没有纪律xìng,缺乏严格的军纪,这道沟堑挖得深浅不一。
荀贞早在城上时就观察清楚了,过了吊桥后,半点犹豫没有,略微拨转马头,直奔南边数百步外。
这里的沟堑最浅,挖了不到一尺深,顶多两尺宽,不需要什么好马良驹,寻常的马都能一跃而过。刚才过来城下sāo扰城中的那队黄巾骑士就是从这里过去、并从这里回去的。
六十骑跃过浅沟,如狼似虎,冲入了黄巾军最外边的营地。
……
从他们出城,到他们过护城河,再到他们跃过沟堑、冲入营中,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
这个营地里的黄巾士卒大约有二三百人,因给那队sāo扰城中的黄巾骑士让路,大部分都是刚又躺下。依荀贞想来,他们一则措手不及,二则正睡得朦胧,踏平这个营地应是轻而易举。
也的确是轻而易举。
六十人骑排列出一个进攻的阵型,十人一队,分为五队,以荀贞、许仲、刘邓三人在最前,如同一柄利刃带着一个钉耙,摧枯拉朽也似,用了半刻钟不到就把这个营地犁了一遍。
二三百的黄巾士卒伤亡小半,余下的连滚带爬,哭爹叫妈,向四处逃散。
文聘用的是一柄铁矛,和辛瑷两人紧随在荀贞三人后头,一面照看他们的身后,一面趁机杀戮落单的黄巾士卒。他年纪虽小,常年习武,打熬力气,骑术既jīng,亦会用矛,片刻功夫连杀三人。大冷的天,他热血沸腾,脸颊通红,忍不住大声喊杀。
荀贞分明听到,他的喊杀声微微带着颤抖。颤抖,倒不是因为害怕。他以前杀过人,不怕手上见血,但是这种“深入敌阵、酣畅淋漓”的感觉却是他以前从没经历过的,因此难免兴奋。
荀贞在队伍的最前边,压力最大,饶是如此,在听到文聘的叫喊声后,百忙中,一个念头浮过脑海:“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初上战场,不是惧怕,却是激动兴奋。人与人真不能比,如志才、公达、文若,天生聪颖,而另外有些人,如仲业,则天生就是将才。”
一个人最终能否成材,家教、生长环境是一个重要因素,不可否认的是,天分也是一个因素。
这个营地很快就被穿破。
黄巾军的营地与营地之间并无明显的间隔,只有一道不宽的空地,奔驰过这道空地后,就是下一个营地。这第二个营地的黄巾士卒和前个营地差不多,也是二三百人,一样措手不及,又被轻松穿过。疾驰的战马与咆哮的壮士,六十人骑过处,留下一地血肉横尸。
文聘等人大呼小叫,酣畅痛快。
荀贞骑在马上,听耳后风声,观黄巾士卒溃逃四散,却不由心中狐疑:“上次出击的时候,我带出来的人比今晚还多,这黄巾军也没像今晚一样,刚一接战,即四处溃逃啊。”
紧跟着溃逃的黄巾士卒,迎面冲入了第三个营地。
前边逃跑的黄巾士卒四散分开,清冷的月sè下,数百披甲持矛的甲士出现面前。
荀贞心知不妙,yù勒马转行,因为方才一路冲杀得太顺,许仲、刘邓、文聘、辛瑷等人和数十宾客与他之间的距离极近,不到两个马身,仓促间,却难以立刻转换方向,如果强行转换,极有可能会使得后边的宾客们拥挤碰撞。
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奔马与甲士,长矛对长矛。就好比:利刃撞上了盾牌。
24 文聘(下)
波才虽然没有学过兵法,但能够成为张角的弟子,并被任命为颍川郡的渠帅,本身却也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
依照张角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在三月甲子rì那天起兵反汉的,然而因为叛徒的告密,导致不得不提前仓促起事,颍川郡又因为有荀贞的存在,波才等在起事前的处境相比其它郡国的太平道信众来说,甚至要更坏一点,但是尽管如此,波才依然在短短的几天里就联络上了十七个县的小帅,召集到了数万的道徒,并当机立断地围住了阳翟城。
由此,亦可见波才的确是个不多见的人才。
一个聪明人是不会在相同的地方跌倒两次的。有了荀贞上次出城袭击的教训在前,波才当然不会不对此有所防备,以防荀贞故技重施。挡在荀贞等人前面的这数百甲士就是他的“防备”。
现在想来,整个黄巾军的前线,为何独独这一片营地前的沟堑挖得最浅?
除了便於黄巾军夜晚出营sāo扰城中、方便白rì从此处出营攻城外,不排除这也是波才给荀贞设下的一个陷阱。
孙子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波才虽不知兵法,但他的这个“陷阱”却正暗合了“能而示之不能,利而诱之”的兵家诡道。
埋伏在营中的这数百甲士,是波才麾下主力的一部分。整个黄巾军中,只有波才麾下才有这么多装备齐全、兵器jīng良的甲士。只是,这些甲士本来都在中军,都在扈卫波才,什么时候被他调到了这里?想来应该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入夜后。
荀贞等人居高临下,在白天的时候,波才是难以玩弄出什么花样来的,也只有在入夜后,才有机会做此手脚,设下埋伏。
种种的念头在荀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手中的长矛刺入黄巾甲士的体中时,这些念头全都消失不见,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杀过去,杀回城。”
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一时不察,上了波才的当,中了黄巾的埋伏,那么再想别的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后悔、惊乱全都无济於事,要想不死在这里,唯有拿出比敌人更多的勇气。
两汉虽不禁民家兵器买卖,但流通在市场上的兵器多是刀剑弓弩,铠甲很少,jīng甲更少,加上这两天从郏县、襄城县抢来的铠甲,波才麾下有铠甲穿的士卒如今总共也不过两三千人。他不可能在这里投入太多的甲士,挡在荀贞等人面前的甲士大约有三百人,可能是一“曲”。
荀贞骑在马上,视线比较开阔,在冲入甲士阵中前,已经把这一曲的甲士看了个大概。
三百来甲士主要由两种兵种组成,一部分是盾牌手,一部分是长矛手。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阵势。盾牌手不多,可能四五十人,列在阵前;后边全是矛手。
在这个阵型的四周,是闻讯夜起、或从近处赶来的数千普通黄巾士卒。
这些普通的黄巾士卒和他们前天交锋的那些以及刚刚冲过的那三个营地里的黄巾士卒一样,极少穿有铠甲的,大多衣衫褴褛,武器也很简陋,许多都是农具、竹枪。对这些“杂兵”,荀贞是不太重视的,只要小心一点,这样的“杂兵”再多,也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威胁。前天上午,他带人在这些“杂兵”阵中杀了个来回,最终只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伤亡就是明证。
也就是说:只要能把面前这三百甲士冲垮,他们就能取得今晚夜袭的胜利。
甲士阵前的盾牌手拿得是大盾牌,大半个人高。
这些盾牌手也不知是否接受过训练,只从眼前的表现来看,倒也似模似样,虽说排列得稀疏了点,不够密集,但皆蹲在盾牌后边,将盾牌高高竖起,试图以此来延迟荀贞等人的马速。
盾牌上有“矛眼”,每个盾牌手身后,都有两个长矛手,将长矛从“矛眼”中插出。若从远处看去,黄巾甲士的这个阵型就好似一个刺猬。
荀贞如果骑的是一匹良驹,面对这个阵势,他可以抓住盾牌手排列得较为疏松、不够密集这个不足,驱马跃起,跳过最前边的盾牌,踩踏闯入其中,趁机破阵。可惜他的坐骑虽不是驽马,却也非为良驹,这个高难度动作是难以完成的。
他只能是尽量地拉扯缰绳,使坐骑不致撞上突出盾牌外的长矛,同时奋力挥动手中的铁矛,尽量刺出。星月、火把、篝火,铁矛笔直地刺入当前盾牌后一个长矛甲士的脸中。
到底是缺乏系统的训练,军事素养不够。黄巾军的盾牌手虽然都躲在了盾牌后边,但是盾牌的防护面积毕竟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将长矛插入“矛眼”的长矛甲士就忽视了自身的安全措施,很多都直着身子,将上半身暴露在了盾牌的外边。荀贞刺中的正是其中一个。
荀贞在马上,长矛甲士在地上,长矛略微抬高一点,就避开了长矛甲士身上的铠甲,刺入了他的脸颊。
所谓“甲胄”,甲是铠甲,胄是头盔。好一点的头盔是有遮面的,如荀贞现在戴的这个兜鍪,脸前边就有遮面,主要是防御箭矢,在近身肉搏时也可以防御敌人的长短兵器。这个被刺中的长矛甲士只是个黄巾军的一个士卒,尽管是主力士卒,却也只是戴了一个寻常的头盔,并无遮面。
铁矛毫无阻力地刺入了他的脸中,借助马速,穿过了整个颅骨,矛尖从他的脑后透出。
这个甲士惨叫一声,轰然倒地。一个盾牌后边有两个长矛甲士。这个倒地的甲士正撞上另一个甲士。另一个甲士站立不稳,随之也摔倒在地。在倒地时,这第二个甲士可能是太过紧张,又可能是想借用长矛稳住脚步,竟然忘了松开手里的矛柄,他这一摔倒,连人带甲近两百斤重,导致盾牌瞬间歪斜。盾牌手的虎口被拽得撕裂,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眨眼之间。
盾牌落地,盾牌手的前头再无防卫。荀贞大喜,心中叫道:“天助我也!”纵马前踏,马蹄踩在盾牌手的身上,抽回铁矛,反手又刺入另一个长矛手的脸上。
便在同时,一声暴喝传入他的耳中。
他侧目去看,却是刘邓用双臂夹断了邻近一个盾牌上的两根长矛。
不知何时,刘邓从马上跳了下来,改为徒步作战。荀贞在最前边,所以没空下马;刘邓稍微靠后,因在看到黄巾甲士的盾牌阵后,有时间下马步战。
夹断了盾牌上的两根长矛后,刘邓扎开马步,蹲下身,抓住盾牌的底部,把盾牌略微举起,随即整个人扑在盾牌上,将这个盾牌压倒。
盾牌后边的盾牌手、两个长矛甲士躲让不及,同被压在盾牌下边。刘邓只夹断了露在盾牌外部的长矛,盾牌内还有两根矛柄,“噗”、“噗”两声闷响,两个长矛甲士各中了一柄,惨胜痛叫。刘邓不理不会,抽出绑在背上的短戟,通过盾牌与地面的缝隙,猛往里边狠/插。
他插动的速度极快,呼吸之间,已经接连插了十几次,每插动一下,即带出一条血泉,盾牌手、长矛甲士从痛呼到挣扎到一动不动。
刘邓是下了马,另一边的许仲和荀贞一样,没有下马,但又与荀贞不同,许仲不是寻找敌人的弱点,而是直接策马撞上了盾牌。两根长矛深深刺入坐骑的体内,坐骑哀叫长嘶,滚翻摔倒。因为马力的冲撞,盾牌亦不由后移。
许仲脚尖轻点马蹬,在坐骑摔倒前跳跃而起,丢掉手中的长矛,半空中抽出佩刀,跃到地上,揉身扑近盾牌,绕到后边,三两下就将正立足不稳的盾牌手、两个长矛甲士杀死。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面对相同的劲敌,荀贞、刘邓、许仲三人xìng格的差异在此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刘邓倚仗的是气力,许仲倚仗的是勇悍,荀贞则是寻找敌人的弱点。
几乎与刘邓、许仲杀敌不分先后,荀贞的脸还没扭正,辛瑷在他身后叫道:“低头!”
荀贞来不及回头看,连忙应声低头,听见“嗖”的一声,却是辛瑷把手中的长矛投掷出去,只是没有击中敌人,砸在了盾牌上,落在地上。
辛瑷的这个举动提醒了殿后的江禽,他紧接着大叫道:“掷矛!”
五十宾客应令,学着辛瑷,纷纷用力将长矛掷出。几十柄长矛划过空中,从荀贞、许仲、刘邓的头上飞过,如同一阵急雨,落入黄巾甲士的阵中,大半都没有击中敌人,但也有十几柄刺中了盾牌后的矛手。黄巾甲士的阵中惨叫连连,阵型顿时一乱。
眼见荀贞等人各显威风,文聘羞於落后,咬牙切齿,催马疾驰,风也似的从后边赶上,越过荀贞,第一个冲入了黄巾甲士的阵中,施展长矛,左冲右突,口中酣呼不断:“杀贼!杀贼!”
——
1,三月甲子。
《三国志》记载“三月甲子”,《后汉书》、《资治通鉴》等记载“三月五rì”。
范文澜先生可能是依据这两种不同的记录,而在《中国通史》中云“张角预定甲子岁三月五rì(甲子rì)京内外同时起义”,然而按照魏仲展《中平元年三月五rì不是“甲子rì”》中的考证,中平元年的三月五rì并非甲子rì,而是庚戌rì,“甲子rì”是中平元年三月十九rì。
至於为何《三国志》言“三月甲子”,而《后汉书》等云“三月五rì”,魏仲展认为“《三国志》这成书,虽为诸家之首,然后人修史撰著均从作‘三月五rì’者,谅必有所据。或因史料之异,取材不一,书作‘三月甲子’亦可;或二说并举,加以释明,亦可”。
25 再胜
文聘第一个冲入黄巾甲士的阵中,第二个入阵的是刘邓。
荀贞反而被他们抛到了后边。
他两人一个骑马,一个步战,一个长矛挑刺,一个短戟劈杀,一入阵中,俱如狼似虎。
黄巾甲士尽管是黄巾军的主力,乃是波才、波连兄弟多年以来jīng心挑选出来的勇士,多为乡野轻侠之辈,但毕竟缺少训练,疏於配合,被他两人这一冲,阵型就有些乱了。
文聘倒也罢了,虽然骑的有马,说起来比刘邓占便宜,然而冲入阵中后,四面都是人,就好比陷入了泥淖之中,马速提不上去,很快就没了最初那一往无前的势头,刘邓则不然。
刘邓本就是一个步战型的人,并不jīng通骑术,不骑马反比骑马更加勇猛。
他身披重铠,双手各执一柄百炼钢制成的沉重短戟,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喝叱咤,大步向前,当面之敌,几无一合之将,不过转眼功夫,已深入敌阵四十余步。
战阵肉搏,尤其是在孤军深入,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时候,就不讲究什么技击技巧了,力大勇武者胜而已。
特别像眼下,彼此都有铠甲护身,你一矛刺来,纵是刺到了对方的身上,力气不足,也难以对敌人造成太大的杀伤,而反过来,力气若是足够,就如刘邓,一短戟砸过去,不是把敌人砸得吐血,就是把敌人砸得筋断骨折,再有铠甲防护也是无用。
一来二去,骑马的文聘反被步战的刘邓落在了后头。
黄巾甲士里也有不怕死的,仗着铠甲的防御,硬是冲到文聘的马前,两三人一起合力,杀伤了他的坐骑。只入阵了不到三十步,文聘就不得不从马上跳下,亦如刘邓一般,改为步战。
荀贞担心刘邓、文聘有失,急急催马上前,跃过阻在前头的盾牌和死伤的敌人,在许仲、辛瑷等人的保护、协同作战下,亦杀入阵中。
火把冲淡了月光,鲜血溅shè在泥泞的雪后田野。
一时间,刀枪碰撞,血肉横飞,马嘶人叫,杀成一团。
若从天空看下去,在这块小小的阵地上,荀贞一方就如一柄匕首艰难而却不能阻止地刺入了黄巾甲士这块盾牌之中。城头上、远处波才的主阵中,战鼓雷鸣,分别给自己一方鼓舞士气。
就在几天前,黄巾士卒还多是农人,虽也经过了几次攻城战,但攻城和野战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也许在老卒看来,在某些时候,攻城比野战更加惨烈,可在新兵的眼里,攻城虽也惨烈,但能上到城头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只是在远处观看,反正守卒不可能从城头上跳下来、杀过来,相对觉得安全一点;并且作为进攻的一方,在心理上也和防守的不同,占据了主动权,潜意识里会认为:想攻就攻,想走就走。
野战却是面对面,一刀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是近距离的,谁知道敌人会什么时候杀到你的面前?一旦杀到近前,逃也逃不掉。
因此之故,眼见到这样惨烈的激斗后,近处的那些黄巾士卒下意识地纷纷后退,相顾骇然。
听得黄巾甲士的阵中,有人狂呼高叫,周边的黄巾士卒不少人投目注视,见却是刘邓。
他们不知刘邓的名字,因有兜鍪护面,也看不到刘邓的相貌,但是有人认得刘邓的兵器。
荀贞麾下的宾客中,好使用双短戟这种近战兵器的只有刘邓一人。
有人叫道:“闻得故北部督邮手下有一壮士,擅用双戟,号为‘坐铁室’,莫非就是此子么?”
荀贞当年手刃沈驯,郡北、郡南百姓多知此事,连带着当时随从荀贞进入沈家的许仲、刘邓两人也名扬郡中,“蔽木户”、“坐铁室”两个绰号郡人皆知。
“啊?如果他是坐铁室,那今夜出城的贼将难道就是荀rǔ虎?”
荀贞和刘邓一样,兜鍪上也有护面,黄巾士卒只知道他是此次夜袭的“贼将”,却不知他是谁人,受了刘邓的提醒,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颍yīn、阳翟两县,因为荀贞,在先后两天里血流成河,县里的太平道信徒死伤无数,随后“雪夜攻庄”一战,荀贞又大破波才,刘邓袭斩波连,只这两件事荀贞就给黄巾士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塑造出了一个“勇武凶悍”的形象。
又有人指着阵中的荀贞,颤声说道:“前几天,咱们刚到城下,城里出来一股人马,杀了咱们几百个人,当时我在现场,那个带头的贼将好像穿的也是这件铠甲。”
“这么说来,上次和这次出城的都是荀rǔ虎?”
人的名、树的影,荀贞如今在郡中“威名赫赫”,被猜出身份后,周近的黄巾士卒越发胆怯,乃至有人为了远离“rǔ虎”,丢下兵器,转身逃跑。
这阵阵的sāo乱影响到了黄巾甲士。
殿后的江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sāo乱,虽不知缘故,但也知对己方有利,奋声大呼:“杀、杀、杀!”
他其实是想如当夜“雪夜攻在”时一样,大呼几声“故北部督邮在此”的,但转念一想,今晚和那夜的情形不一样,那夜他们人多势众,今晚他们孤军深入,怕反而会引来敌人中悍不畏死的,陷荀贞入险境,因此放弃了这个念头,干脆言简意赅,只呼喝喊杀。
数十宾客跟着他大呼大喊:“杀,杀,杀!”
诸人紧随荀贞,有马的骑马,坐骑死掉或者受伤的丢马步行,尽皆奋勇争先,耻於落后,敌人的长矛及身,面无惧sè,且行且战,长驱直入,一路过处,留下一地的尸体、残肢。
黄巾甲士吃亏在配合不佳,赖以阻敌的盾牌阵既被破掉,陷入白刃肉搏,即远非久经cāo练、深谙配合之道的诸宾客之敌。
一边是人数虽多,但却多逞匹夫之勇,一边是人数虽较少,但彼此配合默契,谁胜谁负,谁强谁弱,不言而喻。
交战不到两刻钟,黄巾甲士伤亡近半,阵型已被破了一半。
刘邓冲在最前,连斩其甲士,短戟上的弯月戟刃都被砍掉了。
文聘较为靠后,一个不小心被敌人拽住长矛,摔倒在地,矛折,反刺中肘部,血流盈铠,不顾剧痛,弃矛,从身下抽出环首刀,奋力劈砍,仰面砍伤数人。他用的百炼钢刀,黄巾甲士的兵器不能与之比。
荀贞又在文聘的后边,两人相隔大约十二三步,见他摔倒遇险,心中大急,想冲上去援救,奈何却被四五个勇悍的黄巾甲士围住,短时间内难以冲出。他连声大叫:“阿仲、阿仲!”这是在喊许仲。平时他叫许仲,要么叫君卿,要么叫仲兄,此时情急,叫起了“阿仲”。
许仲知他心意,知道他是在令自己过去救助文聘,却不答话,只闷声守在他的马下,半步不肯离开,牢牢地护住他的后边和侧翼,不使围攻他的黄巾甲士近前。
许仲不是不知道文聘在荀贞心目中的地位,此时之所以拒绝接受命令,却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荀贞。
文聘入阵以来,至少杀伤了十几个黄巾甲士,早成了敌人的重点关注对象,这会儿摔倒在地,周围的甲士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扑来,其中并有两个铠甲较好,像是什长、伍长之类小军官的壮汉。眼看他就要xìng命不保!荀贞尽管焦急,无可奈何。
便在此时,一骑杀开包围,从荀贞身后冲出,人如玉树、马如游龙,接连闪避开好几个前方敌人的截击,驰骋到了文聘左近。马上的骑士掷出长矛,先刺倒了一个接近文聘的敌兵,随即马不停蹄,绕着包围文聘的那几个甲士转悠,一边机灵地闪避边儿上敌人的刺杀,一边从马上取下弓矢,张弓搭箭,须臾间,接连shè出四五箭。如此近的距离下,箭箭中的。
数箭过后,围杀文聘的包围圈出现了空挡,这个骑士舍弓抽剑,呼喝着催马驰入,到得文聘身边,屈身低手,拽住他的胳膊。两人同时发力。文聘从地上跳起,跃上了他的坐骑,坐在他的后边。
骑士掌控缰绳,弯下腰,伏在马上,长剑横扫,将阻在马前的一个甲士砍翻,策马冲出了围困。从掷矛、到shè箭、到入围、到拽起文聘,再到冲出包围,这一整套/动作,这个骑士做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做的虽是杀敌救援的事儿,然而却说不出的好看。
殿后的江禽看到了这一幕,他知此是提升己方士气的一个大好良机,高声叫道:“辛君真吾城中美将军也!”这冲围救人的正是玉郎辛瑷。
刘邓勇不可当,文聘倒地不死,辛瑷纵马救人。三人或步或骑,或杀敌、或援救,在敌人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宾客们的士气大涨,黄巾甲士士气大落。
在遇到黄巾甲士时,荀贞就心知,今夜的夜袭到此为止了,看到文聘被救下后,心落入胸口的同时,抓住时机,叫道:“杀回城去!”
26 决胜
当波才派出的援兵抵达交战场地时,荀贞已经带着部众撤回到了城中。
因为没有预料到波才会设下埋伏,跟从荀贞出城的数十宾客伤亡不小。上次出城作战,只伤亡了十来个人,这次足足伤亡过半,回到城中的不到四十个人,并且其中一大半都带着伤。
己方的伤亡虽然不小,给对方造成的伤亡更大。
普通的黄巾士卒不必说了,便在不久前,他们还多是在乡间务农的农人,杀伤得再多也不值一提,但那些披着铠甲的黄巾甲士,尽管因为缺乏训练,战力也并不是太过强悍,然而却绝对是黄巾军的jīng锐,不仅是波才最大的倚仗,也是普通的黄巾士卒最大的勇气来源。
一场短暂的交锋,荀贞以寡敌众,以数十人的兵力大破数百黄巾甲士,并至少杀伤了上百人。
对守军来说,极大地提升了他们的士气;对普通的黄巾士卒来说,极大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不管是谁,在眼睁睁看着己方“最为jīng锐”的部队竟被少量敌人打得毫无反击之力后,恐怕都会惊惶骇怕。
不过对荀贞来说,士气的“我涨彼衰”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这次夜袭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提升士气,而是为了改变战场的节奏,重新把战场的主动权控制在手中。
从黄巾军随后的反应来看,他达成了这个目的。
一直到天亮,波才也没有再派出第二股sāo扰的部队,城中的守卒渡过了安静的一夜,睡了个好觉。
……
这夜过后,连着几天,战事乏善可陈。
不外乎一方来攻,一方来守。
事实上,前几天的战事,双方虽然你来我往,时常变换攻守的位置,荀贞甚至两次带人出城逆击,看起来打得十分激烈热闹,其实也是乏善可陈。
战争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管是荀贞、抑或是波才,两个人在这方面都是新手,都并无实际的作战经验。荀贞读过些兵书,波才颇有智谋,然而这都不足以让他们立刻成为打仗的好手、战争的行家。一个合格的统帅,除了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外,还需要有足够的经验。
就比如此时的城外,如果波才有一定的攻城经验,以他数万人的绝对优势兵力,恐怕早已将阳翟拿下了。又比如此时的城中,如果荀贞有一定的作战经验,城中的守卒虽少,但胜在常年cāo练、兵器jīng良,恐怕也早将城外那些兵器简陋、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击溃了。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同时荀贞的身边又有荀攸、戏志才、钟繇、郭图这样的人才相助,双方攻守至今,胶着不下。
郭图虽然和荀贞不和,但在关系到身家xìng命的危局下,却也是尽心尽力。因为波才主要的进攻方向是荀贞这边,所以荀贞这边的守卒伤亡很大,在随后的几天里,郭图连续从他负责的西城墙处派了三队郡兵过来援助。
荀贞以郡卒为主力,以宾客、壮勇、辛家宾客为预备队,两班来回颠倒,rì夜轮替,以应付黄巾的夜晚sāo扰。同时,到了晚上,他则时不时地击鼓扬旗,间或佯开城门、装作夜攻,对黄巾军进行反sāo扰。
战事一天一天地过去,黄巾军白天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夜晚双方又不断彼此sāo扰,敌我双方在前线的士兵越来越疲惫不堪。
……
交战到第六天。
这天凌晨,戏志才叫醒了荀贞。
从战事爆发到现在,连着六天五夜,荀贞带甲而食,裹创复战,除了两次出城袭击外,没有下过城头一步。
夜风冰寒,城头上和城外边悄寂一片。荀贞醒来后,侧耳倾听,唯闻值夜的守卒巡逻时发出的“橐橐”的脚步声,除此外再无任何别的声响。他觉得整个身体都是酸疼的,伤口处更是如被小刀扎着似的,抽抽地疼,由程偃、小任帮助着,他从地上坐起,问道:“怎么了?”
“贼兵有异动。”
荀贞早就疲累的身体顿时又充满了力量,他挣开程偃、小任的手,跳跃起身,三两步近至垛口,与戏志才并肩而立,朝城外望去。
六天过去了,在这期间,不断有太平道的信徒或者流民、乡间无赖陆陆续续地加入波才的队伍中,至今在城外的大约有七八万人。
不过,这七八万人并非全是青壮男子,其中有不少的老弱妇孺。这也是历代农民起义的一个特点,但凡举事造反,为了混口饭吃,有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地一起参与。
七八万人众整体分成三个营盘,主力在荀贞所在的东城墙外,约有两三万人,西、南两面城墙外各有一两万人。阳翟的北城墙临着颍水,波才没有在这里驻军,只放了一千多人,权作监视。此时看去,夜sè中,阳翟城外,三面篝火点点,一面河流蜿蜒。
荀贞看了多时,没有看出什么反常的情况,问道:“哪里有异动?”
戏志才遥指对面黄巾军的阵地,说道:“我夜观黄巾,发现除了咱们这面城墙外的贼军,其余两面城墙外的贼兵都不同程度地向后退了点距离,并且子时前后,有好多人打着火把从各个阵中去波才的帅帐,直到方才,这些人才出来,分别散归本阵。……,你看,看见那队打着火把、正往西边城墙去的贼兵了么?”
“看见了。”
“他们就是刚从波才帅帐出来的。……,还有那边,往南边城墙去的那队贼兵,也是刚从波才帐中出来的。”
“你是说,贼兵刚开了一个帐前军议?”
“依我看来,正是如此。”
辛瑷、文聘也醒了,他俩就睡在离荀贞不远的地方,见荀贞与戏志才指点城外,便起了身,顺手提起枕在脑下的刀剑,凑到近前。听完分析,文聘插嘴说道:“贼兵刚开完帐前军议?这么说,他们要有大动作了?是要加大对咱们这边的攻势,还是要改变进攻的方向?”
从波才围城开始,黄巾军的主攻方向一直是东城墙,对其余三面城墙,他们最多sāo扰、牵制一下。
荀贞、戏志才、荀攸、钟繇、杜佑等人虽然尽心尽力,接连将他们的进攻打退,但是人伤亡了可以换人,城墙、城门受到的损害却是难以快速修复的,城墙还好,城门在被黄巾军不间断地撞击、焚烧后,已经摇摇yù坠,眼看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为了保险起见,昨天晚上,荀贞已经下令,命令高素、冯巩带着部分宾客、数百民工在城门内掘沟为堑、挖土做山,并令许仲、江禽亲自带人督造木女墙。以防城门被黄巾打破。
如果在这个时候,波才主动改变进攻方向,不再以东城墙为主攻对象,改而进攻其余三面城墙,那实在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戏志才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这边的城门坚持不了多久了。在这个时候,波才肯定不会改变进攻方向的。”
文聘失望地说道:“既不改变进攻方向,那他们就是要加大对咱们这边的攻势了?”
大半夜的,忽然召开帐前军议,商议的定是大事。对黄巾军来说,眼前的大事自然只有一件:攻陷阳翟。那么,他们既然不是在商议改变主攻方向,剩下的只能是加大攻势了。
戏志才又摇了摇头,停了一下,复又点了点头。
文聘莫名其妙,问道:“戏君,你又摇头、又点头,是为何意?”
“我点头是因为你说对了,贼兵明天定会加大攻势。”
“摇头又是何意?”
“我且问你,现在城外的贼兵共有多少人马?”
估算敌人数量是一门技术活儿。敌人不可能排着队站好,让你一个个地去数。尤其是黄巾军这种情况,没有正规的建制,营地扎得乱七八糟,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营地人多、有的营地人少,有的营地有军旗、有的营地连面旗帜都没有,更增大了估算的难度。
最初,文聘、辛瑷等人根本就计算不出敌人的数量,只知道很多,通过这几天的作战、观察,以及摸索,开始摸着了一点估算的门路。
文聘答道:“七八万人上下。”
“七八万人,人吃马嚼,一天要多少粮食?”
“饿着肚子不能打仗,以两顿计算,一人一天至少也要半斤口粮。七八万人,就是四万斤。”
“贼兵至城下已有五天多,总共已消耗了多少粮食?”
“二十万斤。”
“贼兵多为贫家,家无余粮。就算波才能从四面乡中掠夺一点来,能从已被攻陷的郏县、襄城县里搜夺一些来,又能搜掠多少呢?七八万人困顿城下,寸步难进,粮食一天天的消耗,贼兵的伤亡一天天的增多。从他们造反至今已快六天,京师肯定得到已经消息,也许援兵不rì就来。在这样的压力下,仲业,你觉得贼兵还能再继续坚持下去么?”
文聘惊喜地说道:“戏君的意思是:贼兵今夜帐前军议,是在商议撤军?”
从波才起事至今,快六天了,他聚集起了七八万人,人马是不少了,可打下的县城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两座。
没有县城,就没有大量的粮食,就没有大量的补给,当朝廷的援兵到时,也没有可以依赖的防线。自从光武皇帝撤、减郡县兵后,帝国的jīng锐部队大多在洛阳周边驻扎,这些部队的战斗力远远高於郡县兵。对此,荀贞、戏志才、荀攸等人清楚,波才等“贼将”也不会不知道。
在这么个情况下,不管是谁来统率黄巾,只要不想自寻死路,都不可能在一座城下消耗太多的时间。正确在做法应该是:趁朝廷援兵未到之时,抓紧时间,快速地扩大地盘、增强实力。
只有这样,才有迎战朝廷jīng锐部队的资本。
洛阳到颍川一两百里地,援军如果要来,会来得很快,算上选将、整军、后勤保障,至多也就是一个月,快的话甚至用不了半个月。换而言之,留给波才的时间只有十天到半个月了。
“对。所以我刚才摇头的意思是说:贼兵怕是很快就要撤退了。但在他们撤退之前,必会对我城再做一次进攻。”
文聘糊涂了,问道:“既然他们要撤退,又为何还要在撤退前再做一次进攻?”
辛瑷哂笑说道:“数万人攻我一城,打了四五天,连个城头都没怎么能登上,波才竖子又怎会心甘?况波才与荀君有杀弟之仇,他当然不情愿就这么灰溜溜地撤走。”
戏志才指点远近城墙外的黄巾士卒,说道:“西、南、北三面城墙外的贼兵都有不同程度地后退,唯独咱们这面城墙外的贼兵没有后退。由此亦可看出,西、南、北三面城墙外的贼将已有去意,只是拗不过波才,故才勉强停留。今rì天亮之后,波才必会对我东城墙展开猛烈攻势。……,贞之,决胜就在今rì了!”
荀贞本就是个话不多、擅长倾听的人,这几天守城,文太守除了在第一天的时候待在城墙了一段时间外,也不知是害怕负伤、还是见不得血,又或者年老体衰,身体有了不适,其余几天里,基本没有再出太守府,只是通过主簿陈兰等人保持与城头的联系而已,可以说,整座城池、数万军民的安危都压在了他的肩上,这使得他更加少言寡语。
在戏志才与文聘、辛瑷交谈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出声,这会儿微微颔首,仰脸望了望深邃的夜空,又放眼瞧了下城外黄巾军的阵地,在这决胜的前夕,他不像文聘、辛瑷那样热血澎湃,也不像戏志才那样眼中闪烁冷静睿智的光芒,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从容地闭上眼感受了片刻凌晨的寒风后,慢慢地说道:“传令下去,令许仲、江禽、高素、冯巩诸人,加紧挖沟筑山、建造木女墙,等完成任务后,即刻带人上来城头,协助防御,以备天亮后贼兵猛攻。”
戏志才说道:“贞之,我有一计,可保今rì大胜。”
27 如梦
戏志才说道:“贞之,我有一计,可保今rì大胜。”
“噢?卿有何计?请快道来。”
“波才只有波连这一个同产弟,兄弟情深,今波连因你而死,他定恨你入骨,这也是他为何不肯就此退兵的缘故。盛怒之下,他很有可能今天会亲自督战,贼兵虽乌合之众,胜在人多,我军激战多rì,死伤甚众,郡兵们也早已疲惫不堪。彼为哀怒之兵,我为疲惫之师。在这个时候,咱们不能硬顶,而应该想个办法先泄一下他们的‘气’。”
“卿言之有理,只是这个‘气’该怎么泄?”
“很简单,两个字:‘诈降’。”
“诈降?”
“对。就像咱们刚才分析的,今rì一战应是我城与贼兵的最后一战,换而言之,这也是波才为他同产弟报仇的最后一次机会。波才必会为此做万全之准备,会把贼兵的士气鼓舞到最高。等他把贼兵的士气鼓舞起来后,我城却突然说要‘投降’。就好比一个攥紧的拳头,在它准备伸出去之时,却忽然没有了打击的对象。贼兵之气,自然泄矣。”
“上兵伐谋”,戏志才这个“泄敌之气”的计策有点近似“伐谋”了,是智谋和心理层面上的较量。
荀贞寻思片刻,觉得有道理。
他注意到戏志才嘴角带笑,眼中光芒闪烁,心中一动,笑道:“志才,我观你意犹未尽,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只凭此诈降一计,似乎还不足以决胜。卿才高妙,料来此计绝非仅仅‘诈降’这么简单吧?诈降之后,是否还有后续?”
“‘诈降’之后,确实还有一计。然而这一计,却得由府君做主。”
“何计?”
“挖一条地道出城!”
“挖地道?”
“我军少,贼兵多,若要取胜,非奇计不可。今之奇计。就在地道了。可借‘诈降’之机,组织人手在城墙内侧挖掘一条地道通出城墙之外。波才在发现我城是‘诈降’后必恼羞成怒,待其暴怒来攻之时,可别遣一支jīng锐,从地道中突出其后,与城内里外合击。兵法云:‘将不可因怒兴师’。何哉?怒则出错。当其时也,贼兵气怒失措,我军内外夹击,破贼必矣!”
从城墙内侧挖掘一条地道出城,只隔了一道城墙。只要人手足够,半天就能挖好。波才在发现上当后,定然暴跳如雷。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会判断失误,何况波才本来就不太懂兵法,他组织起来的攻势肯定漏洞百出。一边是暴怒兴师,一边是谋定后动,谁胜谁负不言而喻了。
荀贞抚掌赞道:“真妙计也。”抬头看了看夜sè,下了决定,“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太守府求见府君。志才,你和我一起去吧,将此妙计献给府君。”
荀贞到底只是“兵曹椽”,是文太守的椽属。rì常的作战,文太守不在时,他可以负责;但“挖掘地道出城”这样的大事,非得文太守同意不可。
当即叫上荀攸、钟繇,又把杜佑叫醒,请他暂且留守城头,诸人齐往太守府去。
……
荀攸、钟繇等是儒生,身子骨比不上荀贞,城头风寒,他们晚上不在城头休息,而是住在城下征用的民宅里,睡得糊里糊涂的,被荀贞、戏志才叫起,出了屋门,冷风一吹,打个哆嗦,jīng神顿时振作起来。
听了戏志才的分析和计策,钟繇连连点头,对此非常赞同,颇是愧疚地说道:“我在郡朝多年,之前虽也尝闻戏君之名,可却不知戏君竟有如此高才。素餐尸位,真是惭愧啊。”
他位居郡功曹,拔擢贤士乃是他的职责本分。像戏志才这样的大才按理说早该被擢入郡府,如今却泯然市井,可算是他的失职,他深感惭愧。
其实这也不怪他,戏志才虽有才干,然而却是寒士,当今不比往rì,世家门阀高高在上,寒家子本就是难以出头的。事实上,此前,荀贞、荀彧向故太守yīn修推荐戏志才的时候,钟繇也是曾经附和过的,奈何yīn修瞧不起贫寒出身的士子,不肯给以高位。
戏志才对此,倒是早已看透。他和钟繇不熟,他的xìng子也不是阿谀奉上的,不想在这方面多说,淡淡地一笑。
荀攸出门的时候,因为荀贞催得急,连脸都没洗,这会儿骑在马上,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拍了两下脸蛋,把睡意驱散,说道:“挖掘地道出城确为良计,只是府君那里会不会同意?”
文太守的xìng子,诸人皆知。
从当初他在知道太平道谋反后惊慌失措的反应就可看出,绝不是一个有胆略、有决断的人。没错,文太守平常刚愎自用,可刚愎自用不代表果断勇武。
弯月已落到了天边,头顶寒星闪烁。
凌晨时分的城中悄寂无声,诸人骑着马行走在街巷之中,马蹄的的。两三个披甲的宾客打着火把,在前开路,两边的里落中漆黑一片。风一吹,时闻路边黑影里的树木叶子飒飒作响。
荀贞呵了呵手,指着道边的树木,笑与荀攸说道:“公达,我记得你我少年时,你是最喜欢听这风吹树响之声了,还曾问过吾仲兄,这是否天籁之声。今夜又闻天籁,可有别样感触啊?”
荀贞忽然提起小时候,荀攸不知其意,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昔rì少年,惘然无知,当chūn夏之时,坐於花开之处,远望碧树荫荫,闻此天籁,只觉心中宁静,以为这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天籁还是这个天籁,你我却早已不是昔rì的少年了。”
荀攸年少失怙,寄养荀衢家中。
荀衢夫妇待他虽然挺好,视若己出,可孩子的心灵是敏感的,而且荀衢也不是无子,他自己也有儿子,即荀祈,纵然整体上来说,他夫妇俩待荀攸和荀祈并无区别,可在细节处,总会有些不经意流露出的不同,特别是在看到荀祈承欢母亲膝下的时候,荀攸不免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这段少年的经历,给荀攸xìng格的形成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在别的少年活泼好动的时候,他却喜欢坐在树下,听风吹树响。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回忆这段少年往事时会说:“闻此天籁,只觉心中宁静”。
“是啊。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十几年前,你我还都是惘然无知的少年,当你我同坐树下,闻着芬芳的花香,听着这动听的天籁之时,又何尝会想到今时今rì,会在阳翟并肩作战,与贼兵浴血厮杀呢?唉,时光如梭,时光如梭啊。”
戏志才笑道:“贞之,为何突发感慨?”
“寄蜉蝣於天地,渺苍海之一粟。”荀贞扶住腰边的环首刀,扬鞭遥指星空,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因观此星空,一时恍惚,忽有所感罢了。”
守城五六天,一步未下城头,一肩担负城中数万军民的安危,荀贞不是铁打的人,已经身心疲惫。本来为守住城池已经疲惫,再想想文太守可能还会反对戏志才的计策,还要说服他,更觉疲惫。他不是穿越来的倒也罢了,他又是穿越来的,在这个疲惫的时刻,即使再有壮志雄心,也难免会有人生如梦之感。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在梦中,还是蝶在梦中呢?
“府君若不同意,说服到他同意为止!”
他落下了马鞭,轻轻地在坐骑上打了一下,一行人驰向郡府。
28 诈降
就像荀攸说的,在听完戏志才的计策后,文太守果然犹豫不决,最后说服他的人不是荀贞,也不是荀攸和戏志才,而是郭图。
郭家是阳翟大族,郭图本人亦颇有才干,又比较会揣摩上意,因此不管是故太守yīn修,抑或是现在的文太守对他都很有好感,甚为信用。文太守特地把他从城上召来,询问他的意见。
出乎荀贞的意料,郭图对此表示了赞同。
他说道:“下吏奉明府谕令,督守西城墙,亦觉贼兵之撤退就在这一两rì中。当此之际,正是吾辈为君王分忧、取功名於沙场之时。便是明府不召,下吏也正准备来求见明府,请明府遣兵破贼!”
“如此说来,卿亦赞同戏忠之计了?”
“贼众我寡,yù要取胜,非奇计不可。戏忠所言,正是下吏所想。”
“贼众我寡,yù要取胜,非奇计不可”,在这一点上,郭图和戏志才的看法一致。
荀贞心道:“郭公则虽气量狭小,私心太重,以虚事上,不是刚正之臣,但眼光、见识还是有的,也有胆略,纵非人杰,也是一时之才,倒也不愧他rì后能在史书上留名。”
郭图与荀贞、钟繇有矛盾,但在面对共同的危险时,也能暂时放下嫌隙,与荀贞、钟繇站在一起,共同对外。只凭这一点,他虽私yù太重,但也胜过那些只知内斗的庸庸之徒了。
荀贞他们来时,文太守正在睡觉,他以为是城头出现了什么变故,起来得匆忙,发髻没有扎好,白发蓬松。他挠了半晌头,最终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好,既然公则也这么说,那就依此行事!”
……
得了文太守的同意,荀贞、戏志才、荀攸等人马上返回城头。
钟繇前前后后总共招了一千多的民夫。因为东城墙是黄巾军主攻的方向,所以这一千多民夫大半都在东城墙。荀贞回到城上后,马上令人把民夫们叫醒。
按道理说,挖掘地道是一件非常需要技巧的事儿。
首先,要确定地道挖掘的方向和地道的深度;其次,要知道怎么才能有效率地往外运土;再次,也是最重要的,要保证安全,不能正在挖掘的时候,突然坍塌。
要想把这几点做到,非得有专业人士不可。
不过,对眼下的城中而言,却不需要如此麻烦,因为他们打算挖掘的这条地道很短,从城墙内侧开始挖,只需要通过城墙,把洞口开到城墙外侧就行。
这条计策是戏志才想出的,荀贞把挖掘的任务交给了他,令冯巩、高素两人配合。
连着这么多天,黄巾军每次攻城之时,戏志才都在城头观战,对黄巾军的排兵布阵,通常他们何处人多、何处人少已经做到心中有数,昨晚他又细细观察了一夜,对城外的地形也了如指掌,早就选好了三处最适合挖掘地道的位置。
他接了荀贞的命令后,把数百民夫分成三队,冯巩、高素以及他自己分别各带一队,同时开工。
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黄巾军的望楼乃是仓促搭建而成的,不够高,且离城较远,从望楼上至多能看到城中,看不到城墙内侧的活动。因此,尽管天sè已明,荀贞、戏志才等人却也不怕波才发现他们的行动。
戏志才、冯巩、高素带着几百人在城下热火朝天地挖土。荀贞、文聘、荀攸、许仲、江禽、程偃、小任、刘邓诸人立在城上,迎着晨风,借着亮起来的天光俯视黄巾军的营地。
荀贞遥指前方数里外黄巾军的那两座望楼,对文聘、许仲等人说道:“仲业、君卿,rì后若有机会行军打仗,你们要切记:望楼一定要搭建得足够高。望楼者,眺望之楼也。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之所以搭建望楼,就是为了能看清城中的虚实,就是为了能够‘知彼’。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比如眼下,咱们在城中挖掘地道,城外却茫然不知,那搭建望楼还有何意义?”
文聘、许仲等人点头应是。
守城的这几天,荀贞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以前只看过一些兵书,没有实战经验,通过这次守城,也幸亏他的对手是波才,同样没有经验,他这才有了机会把以前看到的内容学以致用。
文聘、许仲等人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们是从荀贞身上学到的,比如“打仗就是争夺战场主动权”,谁能获得主动权,谁就占据了战场的主动,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又比如在敌人夜晚sāo扰时,可以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并同时把士卒分成两班,轮番更替;又比如在作战时,不能把全部的兵力尽数投上,一定要留下一支后备队,以应付突发状况;又比如在危急之时,主将要敢於进攻,要身先士卒,在战后,要抚恤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程偃瓮声瓮气地问道:“若要看清城中虚实,望楼至少需得高达数丈。如此之高,不止需要木料,并且也需要匠人,如果木料不够,又或者没有匠人,不会搭建,该怎么办?”
作为守城的一方,在敌人来前,有经验的将领常会把城外的树木砍光,一是避免敌人就地取材,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树木遮挡城中的视线。
荀贞曾看过《墨子》城守诸篇。
墨子是一个防御大师,擅长防守城池,墨家子弟常会帮助一些小国对抗大国的侵凌。
《城守诸篇》就是写来教人守城的兵法,总共二十篇,从“备城门”到“备高临”到“备梯”、“备穴”等等,不但逐一破解了十二种攻城方法,而且对军法、选将、战术皆有详细讲述,并对城中在战时应该怎么布置人员、部署物资,乃至对应该怎么掌控城中百姓,以防城中生乱等都有描述,可谓巨细无遗。可以说,就算是一个完全不懂兵法的人,只要有些才智,按照这个城守诸篇来守城就能保证城池不失。当然,前提条件是:敌人并非名将。
在城守诸篇中,就提到:在敌人来前,要把城外的林木砍伐一空。
荀贞受命守城后,便按照篇中此言,遣人出城砍伐树木。只可惜,时间太紧促,只砍光了近城的树木,没能把远处的林木也都砍掉。
荀贞回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偃,对他能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满意。
黄巾已起,天下将乱,无论是保全xìng命於乱世,又或者取功名於疆场,程偃、许仲诸人都将是他的心腹班底。他当然希望他们能够快一点的成长起来,不说独当一面,至少可当大用,所以,他不怕他们问题多,只怕他们没有问题。
他回答说道:“可以垒土为山。”
“垒土为山?”
“土,到处都有。没有木材,可以掘土。垒成土丘,高临城内。特别在长期围城时,此法最为合用。”
文聘问道:“为何?”
荀贞转述他从兵法上看来的内容,说道:“屯大军於城外,不但你攻城,城内可能也会主动出击,来进攻你。因而,在攻城之时,不能只想着攻,也要想着守,要把营地扎好,一定要在营外挖掘沟堑,以防敌人突袭。挖掘沟堑的土,正好用来筑造土丘。此是一举两得。”
“不能只想着攻,也要想着守,……,以防敌人突袭”。
这几天守城,荀贞两次带队出城突袭黄巾军,都取得了较大的战果。文聘、许仲、程偃诸人对此印象深刻。此时闻得荀贞此言,皆深以为然,文聘说道:“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垒土丘还有几个好处。”
“噢?什么好处”
“首先,土丘不比望楼,不易毁坏。其次,土丘垒成后,可以遣派蹶张士、弓箭手上丘,居高临下,向城内shè矢,配合步卒进攻。再次,又如果城坚南下,而同时我军士卒众多,还可以把土丘慢慢延长至城下,使士卒可以通过土丘直接向城头发起进攻。”
没想到垒造一个土丘还有这么多讲究,文聘、程偃、许仲诸人佩服之极。
程偃说道:“还好攻城的是波才那个竖子,不是荀君你啊!要不然,阳翟怕早就被攻陷了。”
荀贞哈哈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我从兵法中看来的,纸上谈兵罢了。”拍了拍立在他身侧的钟繇、荀攸,又往城内正在挖掘地道的戏志才处指了指,继续说道,“要论破敌制胜,还得元常、公达、志才啊!”
荀攸一直在观察黄巾军的营地,此时突然说道:“贞之,贼兵将要聚众进攻了。”
城外,从波才的中军营地里,奔出了数十骑,都打着小旗,分散驰入前军各营。他们经过处,原先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休憩的黄巾士卒纷纷起来,不多时,整个的营地上升起了数十道炊烟。
以这几天守城的经验来看,在他们吃过早饭后,就会发起新一次的攻势了。
荀贞、荀攸、钟繇对视了一眼,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荀贞从怀中取出在太守府时写好的“降书”,递给钟繇,说道:“元常,此去深入贼穴,务必要小心谨慎!”
依照戏志才的计策,先“诈降”,再“出击”,并且“诈降”要在黄巾军发起“最后一次”攻势之前,以泄其气,那么,现在就是“诈降”的时候了。
29 钟繇
荀贞与波才有杀弟之仇,如果他去“请降”,怕就回不来了。文太守是一郡之长,请降这种事儿也不适合他亲自去。如此算来,也只有钟繇最适合去。
钟繇是郡功曹,在郡中的地位仅次太守、郡丞,还在荀贞之上,并且他本人又是本郡名士,出身衣冠士族,他的曾祖父钟皓是“颍川四长”之一,博学书律,教授门生千余人,他的祖父、从祖以及诸父也皆显名於郡中,谅来波才也不会对他动杀机。
最重要的,钟繇有勇气,胆气十足。
事实上,代表城中前去黄巾军中请降这个活儿,文太守本是想请郡丞费畅走一趟的,结果费畅胆小,不敢去。当时,五官椽韩亮、主簿王兰也都低头不言。钟繇因而主动请缨。
他接过“降书”,整了整衣冠,慨然说道:“贞之放心,吾此去,必不辱使命!”
荀贞、荀攸、文聘等人把他送到城下。
荀贞从宾客里选了十几个个勇士,想让他们陪同齐去。
钟繇拒绝了,说道:“波才若中计,肯接‘降书’,则我一人去足矣。波才若不中计,则百人去亦是无用,白白送死。接战多rì,军卒伤亡不小,还是把这些勇士留在城中,以防万一罢!”
……
城门打开,钟繇单人独骑,径出城外。
为防城中再出城突袭,波才在护城河外放了一队骑兵,看见他一人出城,都觉古怪。
领头的队长打个唿哨,二三十骑拦在吊桥前头。
初生的晨阳下,钟繇昂首挺胸,缓缓驱马上前。
那队长横矛马上,叫道:“来者止步!”一边叫,一边jǐng惕地盯着城门口。
荀贞挥了挥手,示意文聘、许仲等人退后,自己一人留在门洞里,往外观看,听得钟繇说道:“吾乃本郡功曹,奉府君之令,求见汝之渠帅。”
“郡功曹?”那队长呆了一呆,狐疑地往城门瞧了眼,打量钟繇,问道,“可是为童子时,堕水险死的长社钟君么?”
“正是。”
“堕水险死”是钟繇小时候的一件事儿。他小时候和他的族父钟瑜去洛阳,路上碰见个看相的,看到钟繇,就对钟瑜说:“此童有贵相,然当厄於水,努力慎之”。相士说完这句话,结果未出十里,过桥时,拉车的马就惊了,钟繇掉入水中,差点被淹死。
这件故事早已传遍了郡中,这个黄巾军的队长亦曾有耳闻。
听了钟繇的回答,这个队长肃然起敬,收起了长矛,说道:“小人不知是钟君,尚前多有失礼,请勿见怪。不知钟君见我家渠帅是为何事?”
这个年代,黔首对士子、官吏的敬畏是根深蒂固的,特别是对“名士”,非常敬重。虽然已经揭竿造反,但一听来人是在郡中鼎鼎有名的郡功曹钟繇,这个队长依然一如往rì、毕恭毕敬,自称“小人”。
“奉府君之令,递送降书。”
“降书?”
“然也。”
“城里要投降了?”
“城中粮尽,为百姓计,府君愿意请降。”
这个队长又惊又喜,再又往城门洞看了眼,慌忙偏开马头,一叠声令拦在桥头的诸骑让开道路,对钟繇说道:“钟君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家渠帅。”
二三十骑,他留下了大半,依然守在桥头,带着其它的人,簇拥着钟繇奔去中军大帐。
……
城门离护城河不太远,荀贞在门洞里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出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心,心道:“长社钟氏世宦州郡,家声在外,郡中士、民受其家恩泽者甚多,连这个黄巾军的小帅都对元常如此恭敬,更不必说颇有野心的波才了,想来他此去应是没有危险了。”
等他们远去后,他退入城内,命守卒将城门关上,返回城上。
文聘、许仲、程偃、江禽、刘邓、小任诸人凑过来,问道:“荀君,怎么样?”
“你们看。”
顺着荀贞的目光,众人往城外看去。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钟繇已去得渐远了,从城上看过去,身形渐小。他经过的地方,黄巾士卒雀跃欢呼,不少人甚至丢掉了兵器。
文聘说道:“此必是钟君为泄贼军之气,故沿途宣讲,说我城中将降,贼兵因而狂喜欢呼。”
“你说的不错。只是,贼兵为何‘狂喜欢呼’?”
文聘愕然,答道:“当然是因为……。”
“因为他们没有斗志了。”
连着五天不停歇地攻城,眼看着袍泽一天天少去,阵亡的倒也罢了,一死百了,那些受伤未死的最为凄惨、昼夜呼号,而面前的这座城却固若金汤,丝毫不见有失陷的征兆,便是久经训练的老卒也会觉得士气不振,何况不久前还多是农夫的黄巾军?说实话,波才能把这么几万人组织起来,连续不断地作战五天,居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逃兵现象,已是非常了不起了。
远处黄巾士卒的欢呼不止,遮挡了钟繇的身影。
荀贞翘足尽量观望,直等到确定确实看不到钟繇了,这才收回视线,与左右叹道:“志才真高才杰士也!”
这一声感叹并非无的放矢,显是在称赞戏志才的“诈降”之计了。不论波才是否接受钟繇的“降书”,只从城下黄巾士卒此时的反应就可看出:黄巾军的“气”已然泄了。
……
荀贞立在城头,时而转到城垛内侧,探头往城内看戏志才、高素、冯巩督促民夫挖掘地道,时而转回对面,遥望黄巾军营地,观察黄巾军的动向,同时等候钟繇归来。
晨阳东升,今天难得阳光灿烂。
城外田野上的积雪昨天就已融化干净,几万人人踩马踏,泥泞不堪。黄巾军的士卒们九成以上都是农人的出身,爱惜庄稼的观念深入到了他们的骨子里,尽管已尽力避开了刚种下不久的chūn苗,但是他们人马太多了,避无可避,大片、大片的青苗被踩踏歪倒。为了制作云梯和攻城车,城郊较远处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仅剩下一个个的树桩,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
也许是因为得知了城中将要“投降”,绝大部分的黄巾士卒放松了jǐng备,取了早饭后,一堆堆、一伙伙地聚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饭。荀贞离得虽远,在城上也能听到他们快乐的笑声。
程偃吧唧了两下嘴,惋惜地说道:“可惜了,可惜钟君还在贼营,没有回来,要不然现在真是一个出城袭击的好机会!你们瞧贼营里的贼兵就像放羊似的,乱哄哄一团,毫无章法啊!”
荀贞不觉一笑,心道:“看来我这几天的‘教导’挺有成果,连阿偃这个粗人都知道‘章法’二字,都能看出‘贼兵’的短处了。”
刘邓捣了捣程偃的伤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道:“作甚么!”
荀贞被刺那晚,程偃与刺客舍身格斗,胸口受了伤,虽不严重,但后来紧跟着又从荀贞“雪夜攻庄”,阳翟被围后,又随荀贞出城杀敌,伤势一直没有痊愈。不但没有痊愈,因为接连厮杀,反而渐有加重趋势。因此之故,前几天,荀贞带人第二次出城奔袭时就没有带他。
刘邓嘿嘿笑道:“身上带着伤还不老实,还想着出城奔袭!就你这带伤的,出城也是白送一颗人头给贼兵,你老老实实地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刘邓身上也有伤,“雪夜攻在”一战,他的胳膊上被划了一刀,不过不重,他的身板又比程偃健壮,故而以此取笑。
刘邓、程偃两人关系不错。刘邓被荀贞“赶走”时,程偃好生替他求情。刘邓一直记在心里。
听了刘邓的话,程偃也不恼,憨声笑道:“那天雪夜,你斩了波连,得了太守赏钱百金。这几天,你从荀君出战,又斩获了十余首级,并连杀贼兵多个小帅,荀君夸你:‘勇冠三军,功过众人’。等到贼兵退后,想必又能得不少赏购了!阿邓,你要请吃酒。”
“只要杀退贼兵,你想喝多少都行!阳翟城西的小市上有个酒垆名叫‘未央’,我曾和波才、波连在那里饮过酒,垆中有一种缥酒,产自苍梧,味美甘醇。到时候,让你喝个够。”
汉代的酒分很多颜sè,sè呈淡青的唤作缥酒,深得时人喜爱。刘邓、程偃都是好酒的,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液,同时发现了对方的馋样,指着对方大笑。
黄巾士卒打仗打累了,城中守卒、包括刘邓、程偃等荀贞门下的宾客在内也都累了,毕竟他们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磨练。
为将者,知己知彼。不仅需要了解对方,也需要了解己方的军心士气。荀贞注意到了刘邓和程偃的模样,心中想道:“也幸亏对手是一帮乌合之众,否则,城必难保。”
……
半个时辰后,钟繇出了波才的帅帐。
几个铠甲鲜明、一看就是将校级别的人物把他送到护城河畔,停在吊桥之外,两边在马上告辞,钟繇独自回到城中。
荀贞早下到门洞处迎接,待城门关后,亲自挽住他的马辔,搀他下马,问道:“如何?”
“戏君所料不差,贼兵果有退意。我到了波才帐中后,刚把来意说明,不等波才答话,他帐中诸贼将便皆露出喜sè。”
“噢?”
“我按咱们之前在太守府商议的,对波才说:城中粮食将尽,请他给咱们半天时间,下午献城。”
“波才怎么说?”
“波才初不同意,奈何他帐中诸贼将皆不愿再与吾等相战,无奈之下,他只得允了。”
“好,好!”
……
荀贞携手钟繇,出了门洞,去找戏志才、冯巩、高素。
戏志才三人灰头土脸,正在催促民夫挖掘地道。
见荀贞、钟繇来到,戏志才迎将上来。
荀贞劈头问道:“挖得怎样了?”
戏志才指着城墙下边,说道:“已经挖到墙下了,至多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挖出城外。”问荀贞、钟繇,“诈降可成了么?”
荀贞、钟繇相顾一笑。
钟繇说道:“幸不辱命。”
30 将战
钟繇和波才约定的是下午“献城”,也就是说,决战就在下午了。
地道至多还要两个时辰就能挖好,时间绰绰有余。
荀贞和钟繇两人看完地道,与戏志才、冯巩、高素说了几句话,两人分道扬镳。
钟繇去太守府回报。
荀贞遣人去通知西、南、北三面城墙的守将、监军,请他们各选jīng锐,速来集合,准备战斗。
——因为这些天波才的主攻方向一直是东城墙,并且波才的帅帐、他麾下的披甲主力至今也依然在东城墙外,又结合戏志才的观察,其余三面城墙外的黄巾将士都有消极倦战情绪,故此城中诸人推测,下午决战的地点应该还是在东城墙处。因而,大家约定在东城墙内结合。
今天下午这一战将是关系到守城成败的关键一战,所有能用的部队都要投上去。除了郡卒,城中豪强各家,如张氏、第三氏、郭氏、辛氏、黄氏等等家中能用的宾客,荀贞也征召了。
钟繇早先征用的青壮民夫,等挖完地道后也会被编为后备队,一旦城头吃紧,他们也要上战场,不能置身事外。
……
最先来到的是郭图。
他摘下了高冠,脱下了儒服,换了一件黑sè的铠甲穿在身上,没有戴兜鍪,发髻露在外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佩长剑,马鞍边挂了一副弓矢。
远处望去,只见他双眉入鬓,颔下短髭,黑甲长剑,跨马而行,其后数百执矛甲士,前呼后拥,铠甲、兵器反shè上午的阳光,耀人眼目,甚是威武。
荀贞虽与他有矛盾,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郭图郭公则虽称不上美男子,但换上戎装之后,却也十分陵厉雄健,堪称鹰扬虎视,绝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俗儒可比。
大敌当前,当携手对外。荀贞下了城楼,带着许仲、刘邓、文聘、程偃等人上前迎接。
郭图一路行来,穿过了半个城池,招惹来许多百姓仰慕的目光,气势正足,见荀贞来迎,先不下马,而是勒住坐骑,挥手示意身后的甲士停下,然后按住鞍头,俯视荀贞。
荀贞见他驻马,亦按刀停下脚步,从容不迫,抬脸迎对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了会儿,郭图脸上露出笑容,从马上跳下。
“郭君。”
“荀椽。”
两人皆铠甲在身,相对行了个军中之礼。
郭图问道:“波才那竖子上当了?”
“钟功曹亲自出马,波才岂有不上当之理?”
“好!我西边城墙上共有郡卒、诸家宾客、民夫青壮一千余人,其中骁勇能战、可称jīng锐者五百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今rì杀贼破敌,决战沙场,惟兵曹椽之命是从!”
郭图左手按住剑柄,右手将剑抽出,高高举起。
跟着他过来的那五百甲士随着他的动作,也将手中的兵器举起,齐声大呼:“今rì杀贼破敌,决战沙场,惟兵曹椽之命是从!”
五百人齐声大叫,声音不小,文聘、许仲等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郭图和荀贞不和,文聘登时脸上变sè,程偃往地上呸了口,刘邓冷笑说道:“嘿,这是在给荀君下马威么?”
荀贞心道:“郭公则还真是气狭量窄,一两年前的矛盾,他到今rì还没有释怀!大局上,他虽然赞同我与志才的意见,然在小处,还是忍不住给我使些脸sè。不过,抛开他的气量不讲,此人也是真有才干,他坐守西城墙才不过五天而已,看样子,竟是已经尽得西城墙守卒的军心了。他前边举剑,后头五百人齐齐举矛。对今天下午一战来说,这倒是件好事。”
对郭图这个很明显的“下马威”,他并不生气,反而感到高兴。
郭图越是能得西城墙守卒的军心,在今天下午这一战中,对己方越是有利。
他扭脸瞪了刘邓一眼,转回脸,欢喜笑道:“郭君真人杰也,不过五天,就将麾下诸卒训练得如臂使指。今天下午一战,要多仰仗郭君之力了。”
郭图嘿然,熟视荀贞,心道:“郡中士子、豪杰多言:‘荀贞之与人交,推赤心入腹中’。以我看来,他不是‘推赤心入腹中’,而是脸厚xìng伪,城府深沉,擅能作假!我给他这样一个下马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居然能不怒反喜,嘿嘿,嘿嘿,当真了得。”还剑入鞘,说道:“贼兵攻城多rì,吾城所以安然不失,悉赖荀椽之力。今大敌在前,你我当携手并力,共为我汉室除此大贼。”
“正当如此。郭君,请。”
“请。”
郭图本打算给荀贞打过招呼后接着骑马前行的,看在他笑脸迎人的份儿上,勉强给了他一个面子,没再上马,与他并肩步行。
行近城墙,荀贞划出了一块地方,给他带来的士卒歇息。
铠甲很重,穿在身上太久会消耗体力,离开战尚早,郭图令麾下的士卒们暂将甲衣脱下,席地而坐,待饭后、战时再披甲不迟。
……
郭图是辰时末来的。
巳时正,南城墙来了四百多人。
巳时三刻,北城墙来了三百人。
加上东城墙现有的兵力,荀贞手上如今有两千人可用。
午时正,在郡丞费畅、五官椽韩亮、郡功曹钟繇、主簿王兰等郡中大吏和张氏、黄氏、第三氏、辛氏、郭氏等城中豪族家长、子弟们的陪同下,文太守来了。
荀贞、郭图、荀攸带着先来的军中诸将下城相迎。
文太守没有披挂铠甲,把稀疏的白发勉强扎起一个发髻,戴两梁的进贤冠,身穿黑sè的官袍,腰系三采青绶,带剑携印。
他本就身材短小,形容枯瘦,这些天先是受了风寒,又几乎没睡过好觉,容貌越发憔悴,此时虽穿着官衣,印绶齐全,却无半点二千石的风范,乍看之下,倒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他挥了挥手,免去荀贞、郭图、荀攸等人的行礼,问道:“贼兵可有异动?”
“钟功曹与贼将波才约定的是下午‘献城’,这会儿才刚午时,贼兵尚无异动。”
“郡卒各营可做好接战准备了么?”
荀贞侧过身,遥指近城墙处,说道:“郡卒诸营并及城中诸家协防城池的宾客中,凡是勇武敢战的都已经来了。明府请看,就在那里。”
文太守五十多岁了,眼神不太好使,有点老花眼,眯着眼,朝荀贞指向的地方看去,朦朦胧胧看到人头簇拥。按照营头、兵种的不同,荀贞给来援的郡卒、宾客、青壮分别划下了休息的区域。文太守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从他这里看将去,但见一千多甲士席地而坐,井然有序。
“我军能用者总共有多少人?”
“两千人。”
此时城外的黄巾军已有七八万人,哪怕是除去老弱,剩下能战的青壮至少也有五六万人。以两千对六万,上至文太守、费畅,下至荀贞、郭图,众人都深感压力。
费畅脸sè苍白。
黄巾军初来的那天,荀贞亲率百名宾客出城逆击,杀伤无数,大胜归城,当时这一幕深深震撼了费畅,给了他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原先他忌恨荀贞,现在变成了畏惧。他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贼众近十万,我军能用者仅两千人。荀椽,今rì一战可有把握?”
荀贞说道:“吴子云:‘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我军虽少,只要自明府以下皆有必死之心,‘一人投命,足惧千夫’,则贼兵虽众,不足畏也。”
“必死之心?”费畅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强笑说道,“这,这,不至於此罢。”
“今数万贼兵围城,城池若破,费丞以为你还能活命么?当此之时,非有必死之念方能求生!”
城池若破,受灾的不只是百姓,首当兵冲的定是太守、郡丞等郡中吏员,其次则是张、黄、第三等城中豪强。
文太守尽管不知兵,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好歹是两千石的大吏,又出身南阳大族,见识远比费畅要强,因此,虽然他也胆怯,但强自支撑着没有表现出来,默然了片刻,向荀贞一揖,说道:“今rì一战,拜托荀卿了。”
文太守、费畅、郭图,对荀贞都没好感,和荀贞或多或少都有矛盾,然而在此时此刻,却都把破敌的希望寄托在了荀贞的身上。阳翟是颍川的郡治,郡朝里的吏员大多是本郡的名士,就算不是名士,也多为本郡各县大族家的子弟,不知觉间,荀贞已成了他们共同的希望。
可以预料,今rì下午一战,只要荀贞能够获胜,那么在战后,他的名望必然高涨,至少在“用兵”、在“勇武”上,本郡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他相比了。
这一切,得来的并不轻巧,如果没有这几年的殚jīng竭虑、克己慎行,就不会有今rì;如果没有这些天的身先士卒,蹈危履险,浴血奋战,也不会有今rì。可以说,荀贞之所以能得到今rì这一切,之所以会被文太守等人视作希望,既是因为他有着“穿越者”的眼光优势,也是因为他自身的努力。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天,他两次带人出城血战,负的伤就不止一处!
荀贞此时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但在表面上,他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温和谦虚,即便说出“拜托荀卿”这句话的是此前曾将他开革出郡朝的文太守,他仍然不骄不躁,脸上亦无半点“得志”的喜sè,而是急忙闪到一侧,避开文太守的行礼,随即谨慎守礼的还了一礼,说道:“明府不以下吏浅薄,把兵曹椽这样的重任授给了下吏,下吏感恩戴德,敢不为明府效死!”
说完,他转过身,恭敬地肃手相请,请文太守等一干郡吏、豪强家长登城。
登城前,文太守先去看了看地道。
地道已经挖好了。
戏志才、高素、冯巩正在检查,以求务必万无一失。
听见太守来了,戏志才从地道中钻出来,灰头土脸的,在两个民夫的帮助下,爬到地上。
“地道挖好了?”
戏志才被文太守任为右兵曹史,也是郡吏了,行完礼后,答道:“挖好了。总共三条,出口选的都是贼兵此前攻城时所列阵势的薄弱地点。”
“会不会被贼兵发现?”
“不会。三条地道都没彻底挖通,在出口处的上边各留下了三尺土没有挖,只要不是重骑、大批甲士踩踏,绝对不会坍塌。”
“留下了三尺土没有挖?”
“对,打算等到开战后再挖。下吏已经计算过了,只需两刻钟就能挖通。”
“好!”
看过地道,文太守略微放松了一点,叫上戏志才一块儿,诸人登城。
……
荀贞在前引路,诸人鱼贯上城,远望黄巾军营地。
一些豪族的家长、子弟这是头次登城。
先前在看地道时,他们还觉得新奇好玩儿,有几个人且忍不住侃侃而谈,讲论兵法,卖弄才智,这会儿上了城头,浓烈肃穆的战争气氛扑面而来,许多人当即变sè。
临城近观,城头血迹斑斑,城下残肢断体,折断的刀戈、箭矢散落一地,两三个断成几截的粗木云梯歪倒在城墙之下。这些物体虽是死的,虽是静物,也可由此看出这些天的战事有多么的惨烈可怖。
展目遥望,午时灿烂的阳光下,蓝天白云之下,无边的原野之上,城池四面八方,旌旗如林,鼓号深沉,成千上万额抹黄巾的“贼兵”把阳翟城围得水泄不通,近处者能辨其眉目,远处者如蚁大小,或执兵戈,或持竹枪,或立或卧,极目望去,大大小小的营盘连绵十几里不见断绝,直到视线的尽头。在这股黄巾的大cháo下,阳翟城就像艘小船,似乎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之前发生过的战事已够惨烈,而敌人却仍无穷无尽。
还未开战,几个胆小的已经两股簌簌,冷汗淋漓,之前侃侃而谈的也再无卖弄唇舌的兴致。
……
午时二刻,伙夫做好了饭。
通常来说,一天两顿饭,一顿在上午,一顿在傍晚,午时是没有饭的,但因为下午可能会有决战,故此提前开饭。相比前几天,这顿饭也做得十分丰盛。城中的几个大族捐出了十几头牛,又有羊、猪、鸡、狗,虽不能保证每个士卒都能吃到肉,但喝完肉汤是没问题的。
除了肉、肉汤,菜、饼管够。
未时二刻,军卒饱食毕。
申时正,十几骑黄巾骑士打着旗帜,扈从一个披甲的壮汉来到城外。
钟繇诈降时,对波才说:“城中狼藉,jiān民四起,为免贵军入城时生变,吾军需半天时间收拾整治。收拾整治完后,才能献城”。以此为借口,正是把献城的时间约定在了“申时”。
……
得了守卒的报告,文太守一行人离开休息的地方,重聚城头。
贼曹椽杜佑手搭凉棚,瞧了几眼那个披甲的壮汉,笑道:“元常,此必是来问你何时献城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城下那个披甲的壮士叫道:“吾家渠帅军令:申时已到,城中速开城门。”
荀贞退开半步,请文太守上前。
文太守虽然有种种缺点,也对“贼兵”颇为畏惧,但士大夫的骨气还是有一些的,不屑於“贼兵”对话,说道:“‘诈降’是右兵曹史想出的计策,入贼营、递‘降书’的是钟卿。这个贼兵的问话你们来回答罢。”
戏志才不是个好出风头的人,把答话的机会让给了钟繇。
钟繇是个勇於任事的人,当仁不让。荀贞拽住他的衣角,小声提醒:“元常,不要忘了诈降之计的本意有两个,一是为泄‘贼兵’之气,二是为激怒波才。”
钟繇点了点头,万众瞩目之下,他按住城垛,高声答道:“我说的申时献城,不是今天下午,而是明年今rì!只要汝辈能在吾城外待足一年,我便将此城送给汝等又有何妨?”
钟繇xìng子刚直不假,需要的时候,他却是也能诙谐幽默。
城头的守卒不知“诈降”之计,初闻那披甲壮士的叫喊,无不吃惊莫名,此时听了钟繇的答复,听出来他显然是在戏弄黄巾军,回过神来,顿时哈哈大笑。
城下那披甲的壮汉愕然半晌,破口大骂。
钟繇横眉立目,厉声骂道:“先前,张角谋逆,圣天子宽悯为怀,赦免其罪,汝等受我汉室此等隆恩,不思报效,反继续以妖道祸乱乡里,今叛乱为贼,大逆不道!吾长社钟氏,清白家声,焉会於贼为伍?食汝等肉、寝汝等皮尚且不能解吾恨!汝等竟还痴心妄想要吾献城?”
那披甲的壮士语塞,调转马头,带着扈从折回本营,自去帅帐禀报。
……
荀攸说道:“贞之,波才与你有杀弟之仇,今又遭元常戏弄、痛骂,可谓奇耻大辱。下午一战,不可避免了。”
荀贞请示过文太守,急下军令,命城头守卒做好应战的准备,召来许仲、江禽、刘邓诸人,问道:“入地道的勇士选好了么?”
许仲沉声答道:“选好了,共一百五十人。”
相比郡卒和别家的宾客,荀贞更相信他自家的宾客,突出地道这个重任还是得由他们担任。
31 破敌(上)
申时二刻,波才的中军擂响了战鼓。
几十面大鼓同时击响,声动如雷。即使在城头,这鼓声亦清晰入耳。
只可惜,鼓声再大,也难以宣泄出波才的愤怒,杀弟之仇、戏弄和痛骂之辱,只有刀和血才能洗清。
随着鼓声,黄巾军的营地起了一阵阵的sāo动。
西城墙、南城墙、北城墙外的营地中,接二连三的有骑士驰出,向中军奔去。
……
城头上。
荀攸指点说道:“贼兵数万,人马众多,本就是乌合之众,又分散於四面城墙之外,彼此消息传送迟缓。这肯定是西、南、北三处贼营中的贼将突闻战鼓声响,不知发生了何事,故飞马前去中军帅帐询问波才。……,询问过后,他们大概就要出兵了。”
戏志才接口说道:“公达所言甚是,贼军出兵应就在眼前了。……,依我之见,如果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就展开攻势,则对我军而言,或将会迎来一场苦战,但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则今rì一战,我军将会轻松取胜。”
文太守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钟功曹晨入贼营,诈言献城,此事贼军诸将皆知。如今,咱们不但没有献城,钟功曹刚才更高临城下,放声痛骂,对波才辱之甚矣!大丈夫义不受辱。贼军诸将若以此为耻,同‘敌波才之忾’,那么肯定就会迅速出兵,至多半个时辰就可展开攻势,如此,敌为雪耻而来,来势汹汹,对我而言,就将会是一场苦战。”
“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呢?”
“如果他们没能在半个时辰内出兵,那就说明贼营诸将不以此为耻,不与波才同仇敌忾。”
“不同仇敌忾?”
“不错。钟功曹说:他今晨去贼营递交‘降书’时,波才本来是不愿接受我军献城的,只是挡不住其它各营贼将的劝说,因才无奈答应。由此可见,贼营诸将已萌退意,多已不想再与我军交战、攻我坚城,只想撤退远走、转掠余县了。如此,他们即便被波才强迫着继续与我作战,也必斗志不坚。胜之易矣。”
文聘虽未弱冠,也无官身,但他与文太守同族,因得以子侄的身份侍立在文太守的身侧,听完戏志才的解释,恍然大悟,佩服地说道:“戏君真高才也。闻君一席话,贼军尚未动,我已视它如阶下囚!只觉反手就可擒来。”
黄巾军是一支刚刚“组建”而成的“军队”,乃是由全郡十几个县的太平道信徒组成的。
波才是他们的渠帅不假,可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渠帅,只是因为他的威望最高,并不代表他就能完全地掌控全军。在他之下,几乎每个县又都有本县的“小帅”,县以下,每个乡又各有本乡的“小帅”。
简而言之,与其说波才是黄巾军的“主将”,不如说他是本郡太平道信众的“盟主”。在打胜仗的时候,各县、乡的小帅会服从他的命令,一旦失利,底下的小帅们就难免会各有心思了。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就像戏志才说的,即便波才用他“张角弟子”、“本郡渠帅”的身份,用他以往的威望强压各县、乡的小帅同意出兵,各县、乡的小帅也定然毫无斗志。
只要将波才的嫡系击败,其余人众必作鸟兽散矣。
文太守担忧地说道:“贼营诸将若不能同仇敌忾,自然是最好不过,可万一他们同‘敌波才之忾’呢?我虽不知兵事,亦知‘哀兵必胜’!如此,我军岂不危矣?”
戏志才微微一笑,说道:“明府不必担忧。无论贼兵‘哀’或‘不哀’,今rì胜者必是我军。”
“为何?”
“通过诈降之计,贼兵的‘气’已泄去了一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贼兵之‘气’现处於‘再’和‘三’之间,就算他们同仇敌忾,顶多也就是‘再’,气衰之军,何惧之有!”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适才我所谓之‘苦战’,是相对‘轻松取胜’而言。明府无需多虑。……,况且以我看来,贼营诸将不与波才同仇敌忾的可能xìng远大於他们同仇敌忾。如果真是这样,我军轻轻松松就可取胜。”
话虽如此说,文太守终究无法就此宽心,按住佩剑,忧心忡忡地遥望波才的中军,忐忑不安。
……
一刻钟过去了。
城头守卒各就各位。
城外远处,从西、南、北诸营出来的骑士们先后到了波才的中军,汇聚入了波才的帅帐。
波才中军的鼓声停下了。
……
两刻钟过去了。
许仲、江禽前来报告:“一百五十名宾客各就各位,已做好了入地道之准备。”
城外近处,黄巾军士卒被鼓声惊起的sāo动渐渐停下,远处,波才的中军悄然无声。
……
半个时辰到了!
城头诸人提心在口。远处,波才的中军依旧悄然无声。
……
阳光如水,带来下午的温暖,晒在诸人的身上,和风拂面,衣甲熙暖。
城头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守卒们拿着长矛,紧盯着城外近处的黄巾士卒。文太守及诸郡吏、城中诸豪族的家长和子弟们则按着佩剑,远望波才的中军。
文太守揉了揉眼,打破了城头上保持多时的沉默,问道:“贼兵没有动?”
一直都表情严肃、紧紧盯着城外的郭图这时露出了一点放松的笑容,回答说道:“没有动。”
文太守、诸吏、众豪族的家长和子弟长出了口气。
……
五刻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动。
六刻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动。
……
酉时正,波才中军的战鼓再次响起。
先前去到中军的那几十个骑士络绎驰出,各顺原路返回。
他们驰出后不久,又有数十个骑士拿着小旗从中军出来,分头奔赴散布在东城墙外的各营。
这些骑士马不停蹄,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营地,沿路挥舞小旗,似乎在高叫些什么。凡是他们经过之处,黄巾军的士卒们纷纷集结。从城上望过去,整个黄巾军的营地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一个个的黄巾士卒就像浪花,汇成小溪。一股股的小溪又在本营小帅的驱赶下,赶到预定的集合地点,汇成河流。继而,一条条的河流又在本部将校的带领下,互相靠拢,汇成滔天的海洋。
半个时辰后,东城墙外所有的黄巾士卒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
与此同时,其余几面城墙外也响起了鼓声。伴随着鼓声,这几面城墙外的黄巾军士卒也开始了集结。不过和东城墙外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全军动员,只集合了大约一半的人马,剩下的则留为了预备队。集合起来的这一半人马又各自分出了一部分,就像百川归海一样,绕过城墙,汇入了东城墙外。
东城墙外的黄巾士卒本就最多,此时得了其余几面城墙外友军的支援,人马愈盛,声势愈大,粗算下来,怕已不下有四万之众。也就是说,差不多有一半的黄巾军士卒都在此处了。
谁都能看得出来,黄巾军即将要开始进攻,并且,他们主攻的方向依然是东城墙。
……
城外不复方才的安静,数万人叫嚷呼喊,人声鼎沸。
波才中军的鼓声停了一下,旋即复又响起。
这回响起的鼓点十分急促,如雷雨落地,激昂奋发。
东城墙外的数万黄巾士卒齐齐回首,望向中军。没有半点预兆的,他们把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高扬举起,大声叫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连呼三声,呼声振地。
“带头击鼓、高呼的那人,是波才么?”
被荀攸提醒,城头诸人这才发觉,在波才中军里一字排开的数十辆鼓车上,最前一辆中不知何时换了一个**上身的男子。
本朝承平已久,郡吏、豪族的家长和子弟何曾见过这等声势?一个个面无人sè。
便在此时,戏志才却大喜过望。
他说道:“我军胜矣!”
文太守颤声说道:“先前贼营诸将入中军,右兵曹史云:‘只要半个时辰内贼军不出兵,我军即胜之易矣’。依今看来,贼军虽是在半个时辰后才出的兵,然而军容鼎盛,气势如虹,丝毫没有‘再而衰’的样子,我军恐怕胜之不易。当此之际,右兵曹史缘何反言我军胜矣?”
戏志才指了指天空,笑而不言。
诸人仰头望天,唯见长空万里,云霞朵朵。
黄巾军士卒齐声大呼的时候,郡丞费畅如闻惊雷,差点被吓得当场失禁,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犹觉双腿麻软,胸口砰砰直跳,站立不稳,直想往地上瘫坐,幸好他身边一人反应快,及时抓住了他,这才免了他当众出丑。他哆哆嗦嗦地问道:“右、右兵曹史手指指天,是何意思?”
荀攸笑道:“志才的意思是,天将暮了。”
初chūn天短,此时已快酉时,最多再有多半个时辰,暮sè就要降临。
“天将暮了,又怎么了?”
荀攸自觉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没想到费畅还是茫然不解,扭脸瞧了他一眼,心道:“我都解释得这般清楚了,他竟然还是不解,如此愚陋,难怪会被郡人轻视,被呼为‘鸟篆郡丞’。”懒得再做解释,转回头,细看黄巾军排兵布阵。
费畅曾在故太守yīn修面前搬弄过荀贞的是非,并因他之故,荀贞险些在张直家受辱。荀贞后来被文太守开革,背后也有他谗言的缘故。荀攸对这个权宦家的宾客没有半点好感。
“过了暮,就是夜。夜战,非jīng锐不可。以波才这数万乌合之众,白rì作战尚且不易指挥,更何况是夜晚呢?今天之前,波才倒也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家弱处,从来没有在晚上攻过城,通常在暮sè来临前就收兵归营了,而今天,他却一改常态,在暮sè将临前发起攻势。这说明他已经因为暴怒而失去理智了。《尉缭子》云:‘将者,宽不可以激而怒’,怒则失措。《吴子》云:‘因怒兴师曰刚’,刚则易折。一边是失措易折,一边是好整以待。兵虽未交,我军已胜。”
最多再有个多半个时辰,暮sè就要降临。波才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就将城池攻陷,他眼下摆出的这副架势显然是想要彻夜作战。可是,夜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就波才这几万乌合之众,只需给他一个反击,他的攻势恐怕马上就分崩离析了。
回答费畅的是钟繇。
费畅固然不堪,固然是权宦家的宾客,可他到底是郡丞,位比下大夫,乃是由朝廷任命的。
钟繇尽管也看不起他,平时在郡府里议事的时候,也常顶撞得他下不来台,私下里,亦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往,然此时毕竟不是在郡府里,也不是在私下,而是在城头上,在公众的场合中,亦不愿冷眼看他在人前出丑。不管怎么说,他是朝廷大吏,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
费畅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喜sè,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了似的,追问道:“这么说,我军赢定了?”眼巴巴地看着钟繇,等着钟繇答复,就好像他只要说“赢”,这场仗就肯定能赢似的。
钟繇xìng刚直,胆气也不小,要不然他早晨也不会单人独骑入“贼营”,对费畅这副胆怯的作态一万个看不惯,终究为了朝廷的脸面,也为了提振己方的士气,还是回答说道:“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
费畅不堪的丑态,城头上诸人没几个人注意,他们的目光都投放到了城外。
……
黄巾军大呼过后,踩着鼓点,向护城河方向移动。
前锋行到城外两里处,停下了脚步。
十四五个传令兵从中军奔至前阵,传达波才的命令。
城头诸人聚jīng会神地看着,猜测波才下达了什么命令。没多久,他们就知道了。
黄巾军的前锋以及后边的各营,缓慢地向两侧移动,让出了一条可供五十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从开战rì起就一直待在中军、甚少出战的波才主力,那千余披甲步卒和数百骑兵由一辆鼓车引着,出了中军营地,顺着通道走到了护城河外,众军之前。一路上,鼓声不停。
到了目的地后,鼓车上的鼓手从车上跳了下来。这鼓手正是荀攸适才指点的那个赤膊男子。
他立在车边,面对城头,背后数万黄巾士卒,展开手臂,数个跟在车后的侍从拿着铠甲、兜鍪、环首刀等物,一一给他穿上佩好。末了,一个侍从双膝跪地,手捧一支长戟,恭谨奉上。
他将长戟接住,拄在地上,另一手按住佩刀,仰着头,注视城上。
阳光澄澈,河水流淌。城头诸人的目光尽落其身,城外数万黄巾军士卒逐渐静了下来。
好像过了挺长时间,又好像只过了一瞬,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戟,斜斜对准城上,说了一句话。
簇拥在他左右的侍从们把他的话高声重复出来:“破城,血洗!子女锦帛任尔等取。先登陷城者,赏百金。取荀贞首级者,赏百金。取刘邓首级者,赏百金!”
32 破敌(中)
对荀贞、刘邓如此仇恨的人只能是波才。
城头上诸人中认识波才的不少,贼曹椽杜佑是其中之一。
先是亲眼目睹了波才当着敌我三军,旁若无人地披甲执戟的过程,接着又亲耳听到他下达“城破、血洗”以及“悬赏取荀贞、刘邓首级”的命令,杜佑不由啧啧地说道:“城前披甲、赏购荀椽首级,好一个波才,视吾等如无物!如此悍勇,不取功名於边疆,偏却从贼。惜乎惜乎。”
“波才一直把主力当压阵的,这次却用主力做先锋。他是要与吾等拼命了啊。”
郭图收回目光,恭敬地对文太守说道:“战事将起,刀枪无眼。下吏闻:‘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明府堂堂两千石的朝廷大吏,不应该立在危险的地方。请先下城去,候下吏等捷报吧。”
文太守还没答话,郡丞费畅忙不迭抢先说道:“郭君言之有理。明府,下吏陪你下城。”
文太守迟疑了下,选择听从了郭图、费畅的话,临下城头,破天荒地放下身段,握住荀贞的手,叮嘱说道:“贼兵势大,荀椽千万要提点jīng神,万不可轻视大意。城头诸军,就交由你来指挥了。我在城下等你捷报。”
荀贞言简意赅地答道:“明府请放心。”示意文聘、程偃、小任护送文太守、费畅下城。
随着文太守来的那些郡吏,如五官椽韩亮、主簿王兰,并及诸豪家的家长和子弟早就胆怯惊恐,想逃离城头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见文太守下城,急忙也跟了上去。
一大帮黑衣印绶的郡吏、锦衣华服的豪强簇拥着文太守和郡丞费畅,挤挤攘攘,快步小跑,走得比来得快,一晃眼走了个干干净净。
郡吏里只剩下了荀贞、荀攸、戏志才、钟繇、杜佑、郭图几人,豪家子弟中只有辛瑷没走。
目送文太守一行人下了城头,荀贞松了口气。
他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该走的总算都走了。”
按理说,文太守是本郡太守,若留在城头,对守卒的士气会有一定的激励,奈何他不懂兵事,万一“兴致”上来胡乱指挥,反为不美。现如今他这一走,留在城头上的诸人里荀贞的兵权最大,不用再担忧别人掣肘,当然会顿觉放松。
荀贞收起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心思,转目城下。
……
黄巾军已经列好了阵势。
最前边的是波才麾下的主力,那千余披甲步卒,距离护城河大约只有一里多地。
一千多人分成了六队。
其中五个队居前,人较少;一个队靠后,人较多。
居前的五个队一字排开,每队二百人上下,彼此之间各有数丈间隔。
靠后的这一队约有三四百人,位在前五队的右后方。波才就在这一队甲士的中间。
前几次攻城,波才都是在中军指挥,这次他亲临前线。
在他的身边,除了那三四百人的甲士外,还有那数百骑兵。骑兵的位置正好遥对城门。
……
荀攸分析说道:“很明显了。列在最前边的那五队甲士,定就是此次攻城的先锋。靠后居右的那三四百甲士,应是波才留下的预备队。至於那数百骑兵,正对城门,应该是波才特地用来防备我军出城逆袭的。……,贞之,看来你前两次出城奔袭给波才留下了不小的yīn影啊。”
……
波才亲自指挥的甲士、骑兵是黄巾军阵型的第一方阵。
其后,是他们的第二方阵。
这个方阵是由一百多盾牌手和四五百弓手、弩手组成的,距离第一方阵大约有五十步距离。
弓手、弩手之后,是黄巾军的第三个方阵,距离前一方阵亦约有五十步距离。
这一方阵是由两三千的轻装步卒组成。
这些轻装步卒皆为青壮,虽无铠甲,但不少人穿的有皮甲,用的兵器或为环首刀,或为长铁矛,虽不够整齐划一,但要比大部分黄巾士卒手里的兵器好,至少没有掂锄头、使竹枪的。
……
荀攸说道:“弓手、弩手不必提,显是用来掩护甲士登城的。那数千轻装步卒则应是波才此次攻城的主力队伍了。”
只凭千余甲士是难以攻陷阳翟的。甲士上了城头后,就该这数千轻卒跟上了。
……
轻装步卒之后,就是黄巾军的大部队了。
三万多人,密密麻麻,组成了最后一个方阵。
这三万多人里,有青壮、有老弱、有妇女,尽皆衣衫褴褛,甚至有不少人衣不遮体。衣服尚且如此,更别说武器了,除了小帅、头目,没几个人有正儿八经的兵器,最多的是锄头、木铲,竹枪、棍棒也占了相当大的一个比例。
……
黄巾军的这四个“方阵”,甲士的队形最整齐,弓手、弩手的人不多,队形马马虎虎,轻卒也凑合,最后这一个“方阵”,三万多人,说它是方阵,只是为了方便表达,实际上根本就不成阵型,乱七八糟。从城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大型的集市也似。
对这最后一个“方阵”,荀攸只当没看见。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方阵”的人数虽然最多,三万多人,但实不足一提。用后世的一个词来形容,“炮灰”而已。只要把黄巾军前边的几个方阵击破,这最后一个方阵必不战而溃。
……
rì头慢慢西沉,暮sè将要到来的时候,黄巾军终於做好了准备,开始了进攻。
从最后一个“方阵”里,出来了五六百人,抬着架桥、云梯,穿过前边三个方阵给他们预留下的通道,奔到护城河边。抬架桥的上前,把桥横架河上,共四座架桥,连带原先就有的吊桥,总共五座桥。
架好了桥后,第二方阵的弓手、弩手向前,在盾牌手的保护下,首先过河,停留在接近弩矢shè程的位置,做好了向城头shè击的准备。
……
城头上。
荀贞有点惋惜地想道:“可惜城里没有投石机!否则这几百人该是多好的靶子!”他举起手,下令说道,“弓手、弩手上前。”
郡卒、各家宾客中的弓手、弩手持弓拿弩,高临城垛,居临城下。
……
抬着云梯的黄巾军士卒随在弓手、弩手后边过了河。在他们之前过河的盾牌手分出了二三十人,将盾牌高高举起,护卫着他们小心翼翼向城墙移动。
离城墙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
……
荀贞令道:“四石弩开弦上矢。”
敌临城墙一百八十步。
“shè!”
四石弩的弩手早把弩机对准了敌人,二三十支粗大的弩矢离弦而出,破空shè下。
只听得“噗、噗、噗”几声闷响,除了少部分的弩矢shè歪了,其余的全部shè中目标。
两汉之弩,弩力强的可达十石、十五石、二十石,四石弩很常见。四石弩的shè程在两百步以上,两百步内,其力可破大盾。二三十支弩矢一放,黄巾军盾牌手的盾牌几乎就全被刺穿了。因为弩矢的钻透力太强,有的盾牌质量又不好,甚至不但被刺穿,乃至一下就给劈碎了。
盾牌碎了,弩矢去势未消,顺势钻入盾牌手或扛着云梯的黄巾士卒的身上,鲜血四溅,惨呼顿起。中矢的黄巾士卒有七八人,其中一人运气最不好,弩矢正shè中他的大腿根部,透体而出,将之钉在了地上。弩矢的矢头有倒钩,拔也不敢拔,动也不敢动,这个士卒只能躺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血如泉涌,痛彻入骨,拽着身边的袍泽哀号求救。
这一幕,在这几天里反复重演。
波才第一次攻城的时候,只靠箭矢,守卒就把黄巾军打退了,而到得今rì,城上守卒和城下的黄巾士卒对此已见惯不怪。扔下伤者,其余的黄巾士卒加快了步伐,向城墙奔跑。
“三石弩!”
又数十支箭矢激shè而出。
“弓!”
城头上的弓箭手开始发威。
四石弩、三石弩的弩手重新装上弩矢,弩矢、箭矢,矢如雨下。
……
黄巾军的弓手、弩手向前移动,举起弓、弩,进行反击。
从城下往城上shè,肯定不如从城上从城下shè。黄巾军的弩又不多,大部分是弓,shè程短,就算到了城头也早已经偏软无力,对守卒的威胁不大。
冒着箭矢,黄巾士卒在付出了近百人伤亡的代价后,把总共五座云梯架上了城头。
……
护城河外,波才敲响了战鼓。
位处第一方阵的五队披甲步卒迎着西沉的夕阳,各奔一座架桥。每队甲士二百人,总计千人。一千个披着黑甲、戴着兜鍪,手执矛、刀的甲士,奔跑起来动静很大。
足能容两人并行的浮桥被压得摇摇晃晃,咯吱咯吱直响。
最前边的甲士已下了浮桥,踏上了河内的地面,队尾的甲士还没有上桥。铠甲甚重,每一个甲士连衣甲、带兵器,负重数十斤,沉重的脚步踏在地面上,激扬起缕缕尘土。
五支队伍,就像五条黑蛇,迎冒矢雨,齐头并进,冲向倚在城墙上的云梯。
城头上也响起了鼓声。
城内、城外,鼓声交叠震耳。
数万黄巾士卒举兵大呼:“杀!杀!杀!”给甲士们助威。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甲士们因为身上披有jīng甲,防御力远胜此前的盾牌手、轻卒,城上的弩矢、箭矢没能形成太大的杀伤。
冲在各队最前的几个甲士奔到了云梯下,把环首刀叼在嘴里,或者把长矛夹在腋下,闷着头缘梯而上。
城上的弩手调转了一下弩机发shè的方向,从上往下,瞄准攀缘梯子的甲士,拉弦放矢。弩矢笔直地shè下,一则,这会儿的距离比刚才近,二则,弦力加上引力,威力更加大了,开始有甲士中矢。被shè中要害部位的甲士从梯子上坠落,没被shè中要害的,忍痛向上攀爬。
荀贞令道:“弓手暂退,叉手上前!”
面对jīng甲,弓箭基本没太大的作用。弓箭手接令退下,三十多个身高体壮的郡卒拿着长长的铁叉接替上前。三十多人分成五股,各自迎对一架云梯,用铁叉叉出云梯两边的扶手,猛然发力,试图将云梯推倒。
在前几次的守城战中,守卒用这种方法推倒了不少黄巾军的云梯。黄巾军吃一堑,长一智,改进了云梯的制作做法,在云梯的底部加上了一个基座,牢牢地撑在地面。
——事实上,正规的云梯底部本来就是有基座的,基座底下且有滑轮,可以推着走。黄巾军之前没有经验,吃了亏后学乖了。
叉手最终连一座云梯都没能推翻。眼见黄巾甲士已攀援到了云梯的中间部位,荀贞复又下令:“叉手退下,倒沸水!”
青壮民夫两人一组,各提着两个大桶分别运到五座云梯前。桶里盛的是沸水。守卒将这些桶一个个抬起,向下倾倒。热水滚落,热气腾腾。黄巾军甲士的jīng甲可防箭矢,却防不了热水。
沸水落在他们的身上,透过衣甲、兜鍪的缝隙浸透入内。滚烫的的沸水多热啊!倒在身上,就跟去了层皮似的。黄巾军的甲士惨呼不断,接连有人掉落城下。
弩矢、沸水只能起一时之用,随着时间的推移,终有黄巾甲士爬到了云梯的尽头,到了垛口。
……
第一个爬到垛口的甲士是第二架云梯上的。
这时,守在这个垛口前的弩手已然退下,换上了四五个矛手。长矛同时刺出,这个黄巾甲士被困在云梯上,无从躲闪,中矛落地,但紧接着第二个甲士又露出了头。
矛再刺出。
这第二个黄巾甲士用的是长矛,人未上来,矛先刺出,不过没能刺中垛口的矛手,眼见数支长矛迎面刺来,他自知躲闪不开,干脆也不躲避,在中矛时伸出了手,牢牢抓住了一支矛柄。拿这支矛的守卒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拉着一起跌落城下。
第三个甲士又上来了。
黄巾军的进攻连绵不绝。
到第六个甲士的时候,长矛手筋疲力尽,再也阻挡不住,这个甲士跃上了城头。
……
这五架云梯早已是城外数万黄巾士卒瞩目的焦点,此时见这个甲士上了城头,数万人同声欢呼。波才把中军的鼓车悉数转移到了前线,欢呼声里,几十个战鼓大力擂动,令人热血沸腾。
……
城头上,荀贞眼观六路,黄巾军其余四架云梯上的甲士还在与垛口的长矛手争斗,翻上城来的只有第二架云梯上的甲士。这几天的攻防战中,也曾被黄巾军几次突上城头。荀贞不急不忙,从容令道:“刀斧手上前!”
不等他的命令,第二架云梯前的垛口处已有七八个刀斧手冲上,围住了登上城头的这个甲士。
这甲士寡不敌众,支挡了两下,被乱刀砍死。
垛口前,力竭的长矛手暂时退下,换了生力军顶上。
……
荀贞正在密切关注战局之时,两个传令兵飞跑奔至。
“报!”
“怎么了?”
“西、南两面城墙外的贼兵也开始攻城了。”
荀贞转首西顾,夕阳如血,战事方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