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新军(中)
“皇上,万万不可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顺治一句话说完,一个花白胡子的正红旗亲贵连忙拜倒在地。
“据奴才所知,江南水网纵横,郑亲王与安亲王之败是非八旗不及那些浙匪蛮子,乃是骑兵受限,机动不得所致。我大清以此战法数十载,战无不胜,岂可因些许败绩就擅改祖宗成法啊。”
亲贵口口声声说的是祖制,其实在场的官员哪个听不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法的问题,而是八旗制度的存废!
顺治听得明白,但是这个亲贵所言代表了八旗内部的巨大呼声,他却也不得不详加解释一二。
“我大清铁骑战无不胜,确是事实,八旗劲旅面对寻常贼寇亦是摧枯拉朽。奈何数次交锋,无论八旗,还是绿营,皆占不到便宜。朕同样认为是地形受限所致,但是如今,皇叔殉国,八旗之中确非再无良将,可又有哪位亲贵敢自称能胜得过朕的皇叔的!”
济尔哈朗在皇太极时代就是旗主,战功显赫,更是在老成凋零的年月里称得上硕果仅存的定海神针般的人物。这样的八旗名将,在场的亲贵、旗人,任谁也不敢说出自己就一定胜得过济尔哈朗的。
就算是心里有觉着自家在北方与江浙明军交战,表现上应该要好得过济尔哈朗的,也绝不敢说出口。狂妄是一回事,这话说出去,登时就把两蓝旗给得罪到家了。毕竟,战死在江南的可是两蓝旗的王爷,哪怕岳乐还不是旗主王爷。
济度的目光扫视群臣,一个个尽皆愕然无语,就连那个挑头的亲贵也没有敢出言反驳,就连正蓝旗的旗主,多铎的儿子多尼也不由得眉头一皱。
顺治的一席话将两蓝旗捆上了他的战车,最近的这半年来,两蓝旗死了两个王爷,在八旗内部可以说是丢大了脸,其他六旗背后少不了闲言闲语,现在顺治将战败的原因归咎到地利和战法被江浙明军克制,两蓝旗得到了台阶下,阻力自然是大为减少。
当然,这两年在江浙丢人的不光是两蓝旗,两黄旗从达素到那几个固山额真级别的武将,也是死了一大批。两黄旗是顺治的基本盘,他早已交过了底儿,此间自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甚至是两白旗方面也因为内部的一些混乱而没有跳出来,反倒是一向的和事佬两红旗的态度比较坚决。
“朕深知,八旗乃是大清的根本,太祖以八旗立国,据有辽东。昔年父皇建立蒙古、汉军八旗,作为满洲八旗的辅助,大清实力突飞猛进,从而才有了入主中原的基本实力。然则世无常胜不败之军,浙匪陈文自北方南下,想来是早有计算。还请诸位亲贵相信,朕从无改变八旗祖制之意,此间需变革战法以应对浙匪。”
说到这里,顺治动情的擦了一把眼睛,继而说道:“如今我大清痛失半壁江山,再不进行变革,翌日到了九泉之下,朕亦无颜面对太祖太宗了啊。”
说罢,顺治掩面而泣。在场的亲贵们反倒是一片无语,满清崛起于辽东,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一步步据有辽东,将辽东汉人编为八旗的奴隶;到了皇太极时代,屡次破口,八旗上下无论亲贵还是下面的旗丁都赚得满盆满钵,努尔哈赤时代的粮食紧缺等问题也得到了缓解,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而顺治未曾提及到的多尔衮时代,满清入关,圈地、投充等法,大肆屠城、抢掠,八旗子弟更是靠着吸食汉人膏血而享受起了这等花花世界。
满清崛起的岁月,乃是八旗子弟们最爱提及的梦幻时代。如今满清在江浙明军的强大攻势之下已经开始走起了下坡路,虽然此番平息山东乱事,八旗军的战斗力已然强大,但这也就是对上这等乱民罢了,碰上江浙明军,又有谁敢说出必胜的话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顺治的表现比之当年,甚至是比起去年都要成长太多。尤其是对八旗制度的保证,更是让大量的反对者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意志。有了一个大致的定调,剩下的也就是各旗权利的平衡了。
“朕意已决,以出征山东之八旗军为主体,筹建新军。设新军筹备衙门,专司负责筹建新军。和硕郑亲王为总办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瓜尔佳*鳌拜为协办大臣,兵部右侍郎胡全才为会办大臣。另外,汉军正黄旗牛录章京刘成万里来投,进言有功,升本旗梅勒章京。至于军官安排,由议政王大臣会议会推。”
议政王大臣会议原本是皇太极用来限制各旗旗主权利的机构,如今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是变成了八旗亲贵限制皇权的机构。这种带有部落军事贵族共和性质的机构与皇权之间的矛盾丛生,直到乾隆年间才算是彻底被废除。
但是现在,这个机构却依旧有着巨大的影响力,顺治要了郑亲王济度作为总办大臣,亲信鳌拜和胡全才作为协办和会办大臣,各级军官的人事权却交给了议政王大臣会议,这等在明确不过的妥协,各旗总体来说还算是满意的。至于什么以出征的八旗军进行改编,各旗当初组建这支重兵集团时为了平衡,也处于巨大的紧迫感,各旗之间早有妥协,改编新军的话,哪一旗也没有彻底压倒其他人的可能。
筹建的决议异乎寻常的顺利通过,究其原因,顺治没有威胁各旗权利的意图,再加上江浙明军的威胁存在。但是,顺利归顺利,现实问题已然存在,而且问题的严峻性根本不容任何忽视。
“皇上有意振奋,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清皇上这样的圣明天子岂不比昏明强上百倍。”
拍过了马屁,户部满尚书郎球继而说道:“可是皇上,现在江浙尽失,国库之入不敷出更显严峻。况且漕粮断绝,如今可谓是粮饷两缺,奴才及户部以下官员皆在尽力维持,奈何北方残破,实难筹措啊。”
顺治听到这话,却也不急,坐在龙椅之上,听完了郎球的牢骚,继而才回答道:“此事朕已有计划,粮饷上面不是问题。实在不行,内务府还有积蓄,朕便是节衣缩食也要把这支新军编练起来,以护我大清江山社稷万年不朽。”
“吾皇圣明。”
郎球与顺治一问一答,起初还有朝臣觉着这个户部尚书太过不给皇帝面子了,但是看到这里却大多已然看出了些端倪,这个户部满尚书与其说实在苦穷,还不如说是在堵其他潜在反对者的嘴。
编练新军,战法好说,粮饷和人员最重,人员上八旗内部妥协,粮饷上与其说是顺治有办法,还不若说是刘成、胡全才那些人琢磨出了敛财的手段。眼见于此,朝官们无不尽可能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况下向着病怏怏的兵部右侍郎侧目而视,但却依旧看不出个所以然出来。
早朝很快就结束了,胡全才从头到尾只有一句接受任命的谢恩要说,朱之锡等人更是连句话都没有捞到,至于刘成则根本没有资格上朝。
不过,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说到底,八旗现在还没有烂到清末那般,活力存在,外在的威胁也过于巨大。但无论是胡全才、刘成这伙人,还是其他朝臣却无不明白,八旗内部只怕是在最近的这几天里早已有了默契,顺治至少是得到了几个旗的支持才敢在早朝上把事情摊开了讲。
朝会结束,胡全才强撑着离开了紫禁城,上了马车就彻底瘫在里面。回到家中,郎中忙得不亦乐乎,倒是他那一党中人却一个不见,尽皆在外面做事。
比之其他人,刘成依旧在当初他第一次进宫时的大殿外等候。良久之后,大殿里走出了一个小太监,宣旨传召,刘成才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此刻,大殿内八旗亲贵俱在此间,看样子已是你来我往了许久,不少亲贵都已经显出了些许疲态,但是看到他走入大殿,却依旧少不了侧目而视,对他这个降人,这个区区的汉军旗梅勒章京抱有莫大的兴趣。
“奴才汉军正黄旗梅勒章京刘成拜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刘成长身而起,却只听到顺治连寒暄的打算也无,直接开口问道:“爱卿万里来归,朕心甚慰。爱卿所言之事,朕亦深以为是。只是诸王对爱卿的计划还不甚了解,需要爱卿详加解释一二。”
“奴才遵命。”
刘成再度起身,只见顺治向诸王点了点头,下面的正蓝旗旗主多尼便率先向刘成问道:“皇上说,你这奴才自称有办法破了浙匪的步兵战阵,到底是何办法?”
组建新军,为的便是更好的编练新战法,否则照着八旗的老样子来,也不用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钱粮。多尼是多铎的儿子,乃是顺治这一辈的八旗亲贵中军事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个,后来满清三路进攻云南,也是以此人挂安远靖寇大将军作为主帅出兵,比之最近颇为风光的济度更加长于战阵之道。
“回王爷的话,奴才当年误入歧途,但却在浙匪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条便是用数据说话。我大清与浙匪历次交战,在战损的交换比上都不是很好看。究其原因,浙匪战而胜之,占据了战场,我大清官军受伤者无法退出战场,溃败之兵亦是无力抵抗,除了能够逃出生天的,剩下的非死即俘,自是没办法相比。”
这是战场上的常态,胜利者追逐溃兵,占领战场后无法逃脱或是没能逃脱的比起猪羊都好不到哪去杀猪都免不了挣扎一二,可是丧失了战斗意志的人员则根本就是束手待毙。
刘成所言,首先便得到了那些有战场经验的亲贵们第一印象上的好感,起码是个知兵的。而接下来,刘成便将他的数据一一摆了出来。
“但是,奴才看过了卷宗,此前在浙匪那里也看过不少战报,却发现有几次浙匪的损失要更大一些,甚至浙匪也并非没有像坊间传闻的那般从无败绩。当然,在这其中,与八旗军交锋,伤亡多一些乃是正常事。但是与绿营兵交战,却也有两次伤亡远超平日的。”
八旗三战皆败,未必比绿营表现好多少,但是刘成需要照顾八旗亲贵的颜面,同时八旗军的战斗意志比之普通绿营也确确实实的要高上一些,如此说来却也并非尽是阿谀。
只不过,刘成所言之事,在座的亲贵之中却也并非没有人有过如此感慨,却并没有人发现其中的奥妙,而刘成却恰恰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能说服胡全才等人为其所用。
“第一次,发生在顺治九年,浙匪称其为神塘源大捷,我大清是以故浙闽总督陈锦为首,率领包括浙江、福建和江西三省的部分绿营进剿,结果被浙匪击溃。但是在这里面,据奴才所知,当时的浙闽督标对浙匪所部杀伤甚众,战死者不下三分之一,余下人人带伤。匪首陈逆更是在战后组建了一个名为神塘的新营头,用的便是与浙闽督标交锋而严守战阵撑到官军左翼和中军崩溃的那几个局。”
这件事情,在场的权贵并非全不知情,毕竟当年金砺倡言改变绿营战法的事情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是神塘营的由来却是他们所不知的。
“竟有此事?”
“本王爷记得,你这奴才那时已经被浙匪贬去练兵,怎生知道得如此详细?”
说话之人,却是镶白旗的旗主富绶,这个豪格的儿子在这一辈的亲贵中并不以武勇见长,甚至基本上没有参与什么军事行动,但是此来之前,作为一旗之主,又是顺治的侄子,自然也是查过刘成的过往。
岂料,听到这等直揭疮疤的问话,刘成不怒反笑,继而向富绶,也向其他亲贵回答道:“此事说来简单,首先是浙匪内部的通报和表彰,这些奴才都是看过的,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力抗督标营而立下大功的那员武将名为安有福,如今也是浙匪麾下大将,绰号安跛子,便是在那一战中受伤所致。恰巧,此人在大兰山时,正是奴才的部下,与奴才相交莫逆,这等事还是瞒不了奴才的。”
陈文麾下大将,李、尹、吴、楼,以下便是如张自盛、马信、侯国远、陈国宝和安有福这样的人物。随着陈文的崛起,清廷对于这些人也是进行过调查的,只是没想到,原来在大兰山时刘成就已经能管得到安有福了,倒是叫那些平日里轻视他归附满清时地位低微的亲贵大丢眼镜。
有了这层关系,刘成所言的可信性就要远高于其他人。而当时的督标,用的正是陈文的战法,靠着改练鸳鸯阵才获得了更好的交换比,也正是金砺上疏的原因所在。
“照你这奴才的意思,是要新军改练鸳鸯阵?”
多尼的屁股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完完全全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这一点刘成看在眼里,自然也知道这是根本说服不了多尼的。
徒弟还能打得过师傅?
类似的言论刘成也曾听蔡毓荣提起过,当年金砺上疏的往事也恰恰是这些当时身在京师的旗人所熟知的。甚至就连当时陈锦和金砺所提出的依靠人力优势,编练比陈文更多的大军来耗死当时的浙江明军现在也做不到了,陈文虎踞江浙,满清虽然尚有半壁江山,但是双方的动员模式不是一个档次的,再兼北方残破,光靠八旗这些人丁,等陈文准备个一两年,就算练得再精熟也免不了被平推的命运。
“回王爷的话,奴才并非是打算要新军操练鸳鸯阵,便是浙匪如今各营头的鸳鸯阵比例也已经很低了,朝廷没必要把精力过多的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奴才要说的是,我大清应该编练更强的战法,由此重现八旗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第三十三章 新军(下)
刘成口号喊得山响,但是八旗亲贵们却无人为之喝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八旗在关外时战斗力强劲,但也并非是无敌的,入关之后倒是摧枯拉朽,其实大多也是不可战胜的威名以及比之大明、大顺乃至大西更为合理的施政所致。
到了最近的几年,即便是没有陈文,八旗军的颓势也已经显露了出来,更多的还是需要以汉制汉和明军内讧才能继续维持战线。说到底,关内的花花世界对于蛮族战斗力的腐蚀太过惊人,当年的金人不也就真正威风了那开国之初的一代人嘛。
所谓满万不可敌,这是需要长久时间积累的赫赫威名,现在满洲八旗那个所谓的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破灭了,前有李定国,后有郑成功,现在外加个陈文,都不是什么好惹的。想要重新树立起来,首先还是要打败陈文。其他的,说再多也没有用。
但是,现在满清的现实问题很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人口数量,别说是比之明末大乱之前七千万丁的大明,就是比起蒙古人他们也就是个小不点儿。
现在满洲八旗在江浙战场上损失近万人,这对于只有不到五万丁的满洲族群来说太过致命。满洲人口数量过低,急需蒙古和汉军八旗作为补充,可是大肆强化后者,又会变成太阿倒持。为今之计,唯有依靠改革战法来强化军队的战斗力,威慑力重新获得,以满洲制蒙古、汉军,以八旗制绿营的格局才会重新得以恢复,而这也正是他们需要刘成的地方。
“你这奴才的意思是说,八旗军学洪承畴那奴才编练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方阵?”
刘成此前提到过,前后有两战,江浙明军的伤亡比例要大大的高出历次作战,第一次是神塘源大捷,那第二次就肯定是玉山大捷了。
数万北方绿营,其中更多有甘陕绿营的精锐,洪承畴掏空了江南的库房才筹建起来的大军,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彻底灰飞烟灭,顺带着连整个江西都给丢了。那一战是江浙明军真正走向崛起的一战,更是满清在江南统治宣告崩坏的一战,结果显而易见,更是让亲贵们痛心疾首,但是一些平日里关注军务较多的,比如屯齐就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哪怕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刘成在北京数月,却也知道,屯齐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孙子,如今的爵位是镇国公。此人从皇太极时代就随军征战,军事经验乃是如今亲贵中首屈一指的,不过几年前跟着尼堪南下,尼堪身死,他虽然在转年打出了岔路口之战,遏制住了西南明军势如破竹般的攻势,但是死了一个亲王,他也因此而被清廷夺了贝勒的爵位。
“镇国公所言,正是奴才接下来要提到的,但是奴才想要说得却也不尽是如此。”
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刘成继而向众亲贵说道:“诚如镇国公所言,第二次便是浙匪的所谓玉山大捷。这一战时,奴才已经离开了浙匪巢穴,前去应洪经略手招,但是没等奴才赶到,洪经略就已经兵败广信府。至于那一战中浙匪的战损,乃是出自故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之手,他安插在金华府的细作费劲了手段才弄到了伤亡数字,不过也正是如此,被浙匪的军情司擒获。”
“那一战中,东南经标损兵数万,但是在玉山县以东的野战之中,尤其是在浙匪的掷弹兵出场之前,双方的兵员损失相差不大。”
“前期的炮击,浙匪采用了全新的射击方法,名为跳弹射击,对厚重的方阵乃是有着奇效的,但是战斗中期的肉搏战阶段,浙匪的鸳鸯阵、长枪阵皆比不得官军所用使用的泰西方阵,伤亡对比渐渐被官军扳了回来。若非浙匪在最后关头投入了掷弹兵,洪经略击败浙匪并非不可想象。”
战报上,多尼、济度、屯齐等人都是看过的,便是顺治在刘成的提醒下也早已注意到这一点。西班牙方阵对于江浙明军的方阵威胁性更大,但是最终的败绩也是无法逆转的,至少他们是想不过这一点,甚至即便是刘成,亦是如此。
为他们那一党中的大批东南幕府成员的开脱只需要点到为止即可,刘成没有打算在此继续浪费时间,接下来,他便把他所要借着这前后两战所要向权贵们讲述的底牌彻底揭开。
“奴才提及的这两场战事中可见,旧战法面对浙匪,远不及新战法来得胜算更大。”
此言一出,如多尼、济度等人不由得点了点头,随后只听刘成继续说道:“但是,变革新战法绝非易事,能否奏效不是说说就可以的。浙匪,也有一个锯齿阵效果不佳的事实存在,即便是浙匪师法的戚继光,鸳鸯阵亦是多有变革,而改良的时间却恰恰是我大清现在最欠缺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浙匪到底什么时候就会起兵北上!”
此言一出,在场的权贵们无不皱眉,便是顺治亦是如此。时间对满清太过不利,因为主动权现在在陈文的手里,陈文想什么时候北伐就可以什么时候北伐,至少从他们的视角看来确实是这样的。
“大清没时间进行耗时耗力的改良,唯有一次到位,编出足以碾压浙匪战法的良方。而这一点,其实故东南经略早已有了先见之明,经过了上百年调整的西班牙方阵确实有效,浙匪如今也进行了针对性的改良,即便是真的编练西班牙方阵也无济于事。是故,大清需要更好的战法,而在泰西,西班牙方阵其实已经落伍了,他们有更好的战法,我大清完全可以照搬过来。”
欧陆的近代方阵,经过了几百年的不断改良,西班牙方阵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不过如今已是十七世纪中叶,欧洲战场上西班牙方阵也早已不吃香了,战事频仍导致了欧洲在战术的更新上要领先全球,而按照刘成的说法,他们只要学习最先进的就可以了。
“不对啊。”
确实不对,汤若望比之仅仅认识几个月的刘成而言,乃是满清皇室的老朋友了,刘成费尽心力为汤若望和西法张目,那若是汤若望将他一脚踹开,甚至不用汤若望,亲贵们只要师法泰西,那么刘成这个叛将也就没有什么用了,那他有何苦来哉呢。
“即便是如你这奴才所言,新军能够野战击溃浙匪,但是江浙水网纵横,大军总是要重返的,皆是光是靠着厚重的方阵而重新进入利于浙匪的地域,没有骑兵配合,船只也不可能比得过,朝廷又如何能迅速的灭掉浙匪?”
“回王爷的话,这一点,奴才早已想过。北人骑马,南人驾船,骑射为我大清所长,但是水师就要差上很多。办法不是没有,招降纳叛是其一,末将与浙匪内部诸多武将皆是熟识,浙匪这些年与江浙士绅的关系也很是不睦,一旦浙匪在北方失利,后方势必狼烟四起,我大清行招抚之策,安抚士绅和降将,江浙届时自可任由我大清铁骑驰骋。”
这就对了,刘成不可能没有给他这么个降将留后手,即便是他没有留,他那一党之人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有了刘成此言,亲贵们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毕竟满清想要借刘成招降陈文的部将,千金买马骨的道理还是要的。
“其二,西法学来,也要与八旗传统相符,另外还要专门对浙匪进行针对性改良。朝廷没有必要摸着石头过河,只要上了桥,是在桥左边走,还是在桥右边走,自然可以根据情况而定。”
“此言大善,奴才以为,刘成这个奴才言之有理,皇上没有看错人。”
“正是如此,这奴才是个能办事的。”
“……”
新军势在必行,八旗亲贵们由于紧迫性的存在也趋向于变革战法,以应对江浙明军的巨大威胁。这里面并非没有反对者,正红旗的旗主和硕巽亲王常阿岱就是一个,不过相比两红旗,八旗之中已有六个旗站在了改良的旗帜之下,即便是两红旗也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之中,设法说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满清建立已有多年,但是皇太极的改革和多尔衮时代的入关,使得这一野蛮人部落集团在清初的岁月依旧拥有着较高的活力,执行力比之清末也更为强大。历史上三王内讧,孙可望降清,满清立刻就能动员起大量的八旗、绿营进行针对南明的灭国之战,如今在江浙明军的巨大压力下,关乎生死存亡,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从征山东的大军回师京城,修整了数日后便重新聚集到城外的新军大营。拣选、组编,议政王大臣会议日以继夜的商讨、权衡、争夺,刘成和汤若望带来的顾问也是全程陪同,据理力争。
十天之后,人员和建制总算是确定了下来。然而,新军组建,很多事情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员、建制、战法什么的都好说,但是钱粮、武器才是关键中的关键。而现在,满清的财政赤字过于巨大,首当其冲的是要设法开源节流,才能有支撑下去的本钱。
“重庆府不能再守了,整个四川包括保宁在内,每年收入不过几千两,可光是重庆一府,官吏绿营的饷银就要十几到几十倍之巨,朝廷现在需要开源节流,奴才以为重庆府是不能再守下去了。”
“放弃重庆府,若是夔东的贼匪进取全川又当如何?”
“那就给他们好了,现在四川已经没人了,他们占了地盘,首先要解决的是横行川地的豺狼虎豹,那些野兽现在夜里都敢进城了,他们哪还有功夫种地,又有什么人给他们种地?”
四川几经屠戮,张献忠的大西军、四川军阀混战再加上我大清肃亲王豪格的赫赫武功,现在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曾经的天府之国,满清控制的不过是保宁和重庆这两个府,南明方面则是夔东明军占据川鄂边界,总兵刘耀、副将杨有才带着一万四川军户守成都府城,其他地区则基本上都已经沦为无人区了。
没有人也就没有税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否则以着夔东明军的战斗力,大举向西,进而收取全川难道还发展不起来,而满清又如何只占据川北门户的保宁和川东的重庆,其他地区尽皆不取。
“现在重庆府乃是鸡肋,必须放弃,守住了保宁和湖广北部,夔东的贼寇只能饿死在川地。”
“湖广北部,怕是也不好守啊。”
这是个大问题,湖广北部处于长江中游,对长江下游的江浙明军占领区那是居高临下的所在。船队顺流而下,很快就可以抵达南京,这是陈文所无法容忍的。这个钉子陈文迟早是要拔掉的,就算陈文不拔,孙可望也是要动的,尤其是孙可望的实力被陈文反超的今时今日。
“湖广北部的八旗军还是撤回京城一部分吧,绿营也要抽调部分收缩回河南,以补充当地绿营。否则若是河南出了乱子,湖广北部即便是重兵云集也撑不了几天。而且,从向河南输送物资,总比到湖广北部的损耗要小不少吧。”
“确实如此,山东的贼寇虽然剿灭,谁知道河南会不会出乱子。其实不光是河南,陕西、山西也要注意。说到底,也就是直隶和辽东比较稳定。”
直隶八旗军云集,圈地、投充,虽然也有义军存在,但是在此重兵云集的所在,根本成不了气候。至于辽东,随着八旗军入关,那里现在剩不了多少人了,连人都少得可怜,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有人作乱了。
“撤,具体撤回的八旗、绿营的兵马数量再议,给范文程留个一两千八旗军作为督战队,绿营也要收缩,以武昌作为核心,朝廷只要在长江以北留下个钉子就够了。”
这两块的花费去掉,尤其是千里运粮的额外花费没了,一年总有个几十万两。虽然比起赤字来看依旧是无济于事,但是现在这局势,能少一分是一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截流的方法还有一些,不过驿站他们是不敢撤的,这一次就连户部的汉尚书戴明说也是大声疾呼,唯恐裁撤驿站什么的再裁撤出个混世魔王,那满清如今这日子更没办法过了。
这是前车之鉴,上到顺治,下到朝臣,无不是赞其为老成谋国之言,便是户部的满尚书郎球也对戴明说的能力大为赞叹。不过满清的财政赤字即便是有江浙在手时也有四百多万两之巨,现在没了江浙,光靠省钱和吃老本也是远远不够的,不开源不足以弥补这难以想象的巨大缺额。
“刘成和胡全才这两个奴才倒是有个办法,只是到时候怕是免不了几位亲贵带着军队跑上一趟,重拾一下太祖、太宗在世时咱们八旗的一些老办法。”
第三十四章 野望(上)
“吃皇上的饭!”
“吃皇上的饭!”
“穿皇上的衣!”
“穿皇上的衣!”
“大清在,旗人富贵万代!”
“大清在,旗人富贵万代!”
“大清不再,旗人死无葬身之地!”
“大清不再,旗人死无葬身之地!”
领了开始训练的皇赏,这一万七千余来自于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的新军于京师城外的大校场上,在刚刚代病重垂危的兵部右侍郎胡全才充当总理新军编练衙门会办大臣的刘成的带领下齐声高呼。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一时间,竟也是声震云霄。
这一万七千余人的新军无不是来自于此前围剿山东义军的八旗军,俱是满清在京城的八旗军的精锐部队。编制上,这支新军光是步兵就足有一万零八百人之众,分为五个镇,每个镇分作四个营头。除此之外,高达五千的骑兵,在步骑比例上达到了惊人的二比一,炮兵也是每个镇拥有十二门火炮之多,平均火力配置上便是比起江浙明军也不差什么。
“爱卿,长矛手是不是有点儿太少了?”
一万零八百步兵当中,长矛手和火铳手的比例是二比一,也就是说,每两个火铳手才配备一个长矛手,火铳手的比例大幅度提升,火力上比起江浙明军是存在着优势的,更何况还有新战法的应用,火力优势就更为巨大了。但是长矛手的比例过低,这确实是一个让不少亲贵看着很碍眼的地方,便是顺治这么个不知兵的皇帝都能感受到战阵似乎有些单薄的样子。
“回皇上的话,奴才与汤先生提过,汤先生请来的那位古先生说这是现在泰西最好的战阵,便是对上西班牙方阵也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其击破的。”
刘成此言,顺治听得不甚明白,更不能理解。不是说江浙明军始终在强调肉搏战吗,难道是走上歧路了,对于他这样含着金汤勺,在深宫妇人的怀抱中长大的皇帝而言,军事上的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所幸的是,他是皇帝,刘成是奴才,自有为主子分忧解惑的义务,几经解释,顺治才算是勉强把这东西弄出了些门道出来。
“爱卿用心了,先练着看看,不行不是还能改良呢吗?”
“皇上圣明。”
“刚才那段呐喊的词儿是爱卿编的?”
“回皇上的话,正是奴才。奴才想着咱们旗人和那些腐儒不同,都是直性子的汉子,词儿用得直白一些就肯定能懂。奴才想着,咱们旗人都是吃着皇上赏的饭,穿着皇上赏的衣服,自然要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奴才在浙匪那里见过,匪首陈逆就是用什么夷夏之防和分地来邀买人心,欺骗那些不知所谓的愚民为其效力。既然他能用,奴才觉着咱们大清又为何用不得?”
“好!”
听到这话,顺治拊掌而赞。新军的编练能够得到他首肯以及大力推行,说到底,刘成提出的编练新军,其实也是在为他争取更多的八旗人心。
唯有如此,他的皇位才能更为稳固。当初仅仅是刘成多说了那么一句话,顺治就大方的将旗从正红旗这个下五旗的旗下官抬到了上三旗的正黄旗,编练新军的圣旨上还特别注明了要将刘成从牛录章京升迁到梅勒章京,正是因为刘成的提议有利于强化皇权。
此时此刻,刘成又在发皇赏的时候来了这么一手,即便不明白也不知道洗脑这个词,顺治有能理解这份用意以及这份用意所能够促成的实际效果。
就像八旗军骑射无双,其实在辽东,八旗军主要还是以步战为主,随后骑兵追击,有时候盾车没有运到都未必能打赢。至于单纯的小规模骑战,有时也未必能打得过那些明军养出来的精锐家丁。但是只要说多了,人们也就真的信了,甚至京城的百姓还有八旗军能够站在奔马上射箭而箭无虚发的说法,这等连顺治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却早已深入人心。
“爱卿真乃朕之腹心,若能立下功勋,朕以为日后便是抬旗到满洲八旗,甚至是上三旗也不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萝卜砸在头顶,刘成当即就愣在了当场,待他反应过来,亦是连忙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无不是要为顺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语。
校场上,君臣尽欢,大军组编完毕,今天接了皇赏,明天便正式开始练兵。士卒们返回营房修整,明天开始的训练,其强度是模仿江浙明军的,刘成拿出训练计划之后也着实让其他八旗将领面色不愉。不过,新军乃是八旗亲贵们寄予厚望的,训练自然也是势在必行。
顺治一行回到皇宫,刘成还在大营,除了因反对无效而称病在家的常阿岱以外,此刻大殿里只剩下了满洲的亲贵和重臣,莫说是汉人了,就算是蒙古人也是一个也无。
今天的大营一行,顺治和亲贵重臣们很是满意,那支新军本就是精锐,如今看来,刘成至少稍显手段,军队的士气就得到了明显的提升,这对八旗军而言乃是极大的好事,尤其是现在这般士气低落,更是难能可贵。
“皇上,奴才以为,最好用绿营编练一支如浙匪编制的军队来作为陪练,只要新军确实能够压制浙匪,再行扩军。届时此军一成,浙匪自是不在话下。”
“皇侄言之有理,其实刘成那个奴才也提过此事,只是现在国库吃紧,陪练的绿营只能编练出一两个局来。说到底,还是要看郑亲王、鳌拜和刘成那奴才的手段。”
顺治知道,他的侄子富绶如今是有心在新军编练成功后独领一军的。不过比起这个没有太多军事经验的侄子,顺治更加看好郑亲王济度、信郡王多尼和贝勒屯齐的,这三个人都是上过阵的,总比富绶要靠谱许多。
不过,他也是需要富绶的镶白旗支持的,对于这份殷切也有所暗示,至于什么时候让其真的领一支新军,那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皇上,奴才觉着,还是要让郑亲王和鳌拜那个奴才看紧了那个汉狗,新军是咱们八旗的,可不能让他在其中有太大的影响力。”
防范汉人,这是满清的传统。当年的汉军旗虽然不断扩张,但是汉军旗的那几个老资格武将却无不是被皇太极来回来去的打压。入关之后,汉军旗再度大幅度扩张,兵力很快就超过了满洲八旗,但是武将们分驻各地,也是时时打压,为的就是防止出现汉军旗摆脱满洲八旗制约的危险状况。
“皇兄放心,朕已经知会过郑亲王,也告诫过鳌拜。对于汉人,咱们能用,但也是要防着的。”
“皇上圣明。”
兀自喝了口茶水,有些凉了,顺治刚想要责骂身边伺候的太监,却想起了此番乃是亲贵们的秘密会议,就连那些太监也都已经被赶出去了,现在回来也有一小会儿了,茶水不凉也早就凉了。
眼见于此,顺治干脆也不喝了,便向在座的亲贵重臣们继续说道:“诸位亲贵都看到了,新军算是有了一个架子。这是咱们八旗的希望,日后能不能战胜浙匪就看他们的了。但是现在国库日渐空虚,朕的内库也撑不了多久,开源的事情还是要尽快着手的。”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也觉着是要尽快着手行事。不过刘成那奴才提的借款,现在只怕不太好办,奴才倒不怕那些士绅富户不借,怕的是把他们惹毛了,万一把浙匪招来,咱们大清还没准备好,若是未能取胜,可就是灭族的大祸了。”
“确实如此啊。”
听到此处,顺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刚刚亲政的时候,满清是上升期,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时明军在各路战场都是大败,即便是在浙江,有着舟山一战,陈文杀入金华当时也被所有人看作是瑕不掩瑜的小事。结果谁知道,这点点微瑕,如今却成为了满清的心腹大患,着实让人无言语对。
现在的满清,看似尚有半壁江山,但其实已经开始走下风了,而江浙明军却是蒸蒸日上,此消彼长,对于有可能将陈文招来的事情,他们总还是有着一份忌讳的。毕竟,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济尔哈朗还在的时候,而他们也不似济尔哈朗那般急于与江浙明军决战,反而是想拖到新军成型再行决战。
“那第二策呢?”
顺治说到那所谓的第二策,岂料,众亲贵们的眼睛却都亮了起来,仿佛那些财货就真的摆在他们眼前,触手可及一般。
“刘成那奴才的第二策,奴才以为没问题,朝鲜的那些兵,就算是随便挑个绿营过去都能平趟,更别说是动用八旗军了。就是朝鲜到底有没有银子可以刮,当初他们可是被倭寇险些灭了国的,积蓄不知道还能剩多少。”
“积蓄是积蓄,奴才记得,朝鲜每年的税收数量很是可怜,只怕到时候白费了气力。”
进攻朝鲜,去那里抢上一笔乃是刘成和胡全才琢磨出来的计划。其实他们也有过另外一个计划,那就是去抢晋商八大家的。晋商之富在当时和后世都是闻名天下的,抢上一回就够堵上财政赤字的,而且盈余出来的也可以用来扩军,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过,一来胡全才本人就是山西人,二来则是山西的晋商只有银子,没有粮食。现在漕粮断绝,人是铁饭是钢,八旗子弟总不能敢啃银子度日吧。这样一来,与其去抢山西人,还不如去抢既有银子,又有粮食的朝鲜人来得省事。
“这却不怕,奴才记得父王说过,朝鲜东西两班垄断官位,朝鲜各地基本上都是两班官员的私地,比江浙的那些腐儒还要不要脸,朝鲜的国王不是不想,也不是没有地可征,而是有那些人在他是征不上来税的。”
所谓东西两班,其实就是文官和武官。朝鲜乃是明的藩属,效仿明朝制度,行儒家科举。但是朝鲜就那么大的国土,亢官现象不轻,而且不像中国那样乡村的夫子都有可能教出个进士来。在朝鲜,知识本身就是贵族阶层所垄断的,朝鲜的科举不过是东西两班贵族阶层的较力的工具罢了,少有普通百姓能够考中什么功名的。
官职长期世袭,各地不交税的私田过多,朝鲜国王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像明朝的皇帝,他们要优待士绅,所以就要在海贸、工商业上面征税才能应对各方乱局。
明朝的官场并非是一潭死水,普通人是有机会通过科举来迅速提升地位的,世家大族也可能因为一两代人出不了个功名而没落。但是即便如此,士绅的群体在有明一朝却还是在不断扩大,甚至到了明末已经是国家所难以支撑的地步。而在朝鲜,知识是垄断的,官员基本上接近于世袭,朝鲜的财政困难更大,但是自身地盘小,也不需要担负太多道义责任,再加上有西边的中央帝国罩着,反倒是保持着一潭死水的状态,一直到清末被日本灭国。
“照豫亲王的话说,朝鲜那边反倒是有利可图了?”
“父王是这么告诉本王的,朝鲜南部产粮,数量并不低,奈何当年两次入侵朝鲜,咱们大清都还要同时面对几千万丁的大明,实在无力全盘占领,只能抢一把之后就撤回来。现在咱们大清还有半壁江山,只要打破了朝鲜的国门,让汉人去对付朝鲜人就够了,咱们只要每年捞一把税赋就能缓解不小的压力。”
多尼如是说,他的父亲多铎当年参与过丙子胡乱,随皇太极出兵朝鲜,虽然比不得当年的那个被朝鲜人称之为龙骨大的正白旗的那个英俄尔岱,但是论起对朝鲜的熟悉,比那些只知其名的亲贵总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那就这么定了,尽快组织人马,带上些直隶的绿营。”说到这里,顺治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咱们八旗不用出兵太多,有绿营,再叫上漠南的蒙古人,有了分润他们才能尽心尽力的跟着咱们大清。”
“皇上圣明!”
“那各旗就尽快准备人马吧,这次就劳豫亲王和肃亲王走上一遭,遏必隆和索尼从旁协助。为朕,为咱们大清去抢东边儿!”
第三十五章 野望(中)
会议结束,第二天巽亲王常阿岱便被豁夺了爵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同时,顺治与议政王大臣会议通过决定,册封常阿岱的堂弟,代善的另一个孙子杰书为康亲王,延续礼亲王代善这一系的王爵和正红旗的旗主地位。
康亲王杰书乃是清朝在三藩之乱中的宗室名将,先后镇压了耿精忠和郑经对浙江、福建两省的攻略。不过此时此刻,这位宗室名将仅仅才只有十一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
数日后,京城的八旗军以着比之当年在辽东时都并不逊色的速度完成了动员,三千满洲八旗、五千汉军八旗以及两千蒙古八旗以着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集结。
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第二支新军准备开始编练的时候,早已等不及了的多尼和富绶便率领大军离开了京城,直奔山海关而去,甚至就连直隶的绿营也被他们甩在了路上。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打着去辽东抓鱼皮鞑子的旗号的八旗军出了山海关,强征来的汉人辅兵辛辛苦苦的运送着粮草辎重,但却也只能忍饥挨饿,一天也就能分上一碗稀粥和一块粗粮饼子。
每一天都有辅兵倒毙在路上,唯一值得庆幸的在于,现在是五月中旬,辽东的天气也不太冷,野地里也有些野菜、蘑菇和其他什么吃食,如满清在关外时历次出兵辅兵都要饿死不少在路上的惨状总算是要强上一些吧。至少,等大军抵近鸭绿江畔的时候,辅兵也就少了四分之一而已,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外面的汉狗剩的有些太多了,接下来还是要浪费咱们的军粮。”
“没事,到时候让那些汉人去跟着抢,朝鲜人都是猪羊一样东西,有了这些汉人帮忙,咱们八旗军可以省不少功夫。尽快杀进汉城,把那个朝鲜国王李什么的抓回来才是关键。”
“叔父说的也是,小侄还记得,那个朝鲜国王还在沈阳做过人质,这次咱们八旗军杀进朝鲜,还不得把他吓死的。”
“哈哈哈哈。”
朝鲜国王李,丙子胡乱时曾为清军俘获至沈阳作为人质,后来他的兄长被清军放回,因为那场父迎子的事件惹怒了朝鲜朝中的亲明派,从而被下毒毒死。世子暴毙,作为弟弟的李才得以登上王位,是为孝宗。
正因为曾为满清的人质,加之其兄长死于亲明派之手,尤其是在于朝鲜朝中亲明派势力极大啊,李即位后一边向满清称臣纳贡,一边则在国内的一亩三分地里面打出了亲明的旗号,预备北伐中原。
当时李为了实施计划,将驻汉城的都城御营厅军由七千人增加到两万一千人。禁军由六百名增加到一千名,并全部改编为骑兵。御营厅增加了大炮攻坚部队,还计划将守卫汉城的训练都监军增加一万名,御营厅军增加两万名。
不过嘛,最后的结果很搞笑,由于财政困难,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据说曾经占据整个亚洲,就连孔子都是他们的宇宙国,最后并没有能够将这个四万四千步兵,四百骑兵外加部分炮兵的扩军计划实现。
为了解决财政困难的窘境,李大力推行大同法,财政收入得以增加,同时也促进了朝鲜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全面发展。
能有如此结果,说好听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说不好听了就是不自量力,若是按照政治上的考量和历史的结果上来看的话,这位国王是否真心实意的想要北伐,其实都很难说,至少他借高喊亲明口号来推行改革、加强王权的目的是做到了,而军队则连扩编都没有实现,更别提北伐了,反倒是在永历八年和永历十二年先后两次派出军队协助清军抵抗俄国对黑龙江流域的侵蚀。
大同法开始很早,但是受到了朝鲜地主阶级的大力抵制,花了足足一百年,直到公元1708年才完成了在朝鲜全境的推广。今时今日的公元1656年,朝鲜情况依旧如多尼所指出的那般国家财政困难。
抵达鸭绿江的同一天,多尼和富绶便扯下了抓鱼皮鞑子的旗号,借口朝鲜与江浙、福建的两支明军进行海贸,并出售大量的粮食和与武器制造有关的原材料,未能恪守藩属本分,有勾结明军的嫌疑,从而大举越过鸭绿江。
八旗军杀入朝鲜,先后在平壤、海州等地击溃措手不及的朝鲜军队,并借口朝军抵抗而对这两座城市进行了屠城。随后,大军抵近汉城,仓促之间从临近的江原道和忠清道抽调的勤王军与京畿道的驻军再次被清军杀得惨败。
至于此前一度计划扩编的御营厅军,在野战失利之后退入汉城,结果汉城连一天都守住就被清军攻陷,御营厅军在弃械投降后尽数被富绶坑杀于城外。
接下来,抽调自直隶的绿营赶到,大军开始对朝鲜全国进行扫荡。一如皇太极时代的那两次对朝鲜的进攻的那般,清军在朝鲜横冲直撞,朝鲜各地军队更是如风行草偃般被清军逐个击破,朝鲜各道很快就被清军占据,剩下的也不过就只有那些岛屿罢了。
清军摧枯拉朽般的攻势的背后,突然袭击是一点,但更重要的还是朝鲜军队战斗力的低下。三次较大规模野战,火铳射击时还可以保持状态,一旦进入到肉搏战,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全军溃败,速度之快比起八旗军此前在山东镇压山东义军时还要迅速。
攻陷汉城之后,多尼和富绶很快就找到了罪证,比如为了纪念壬辰战争的大报坛,比如朝鲜依旧在使用崇祯年号,比如朝鲜君臣背地里表示万历皇帝对朝鲜有“再造之恩”,明与朝鲜是“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在国内称清帝为“胡皇”、清使为“虏使”等等。
有了这些罪证,多尼和富绶便直接将李朝国王、宗室以及没有主动与清军合作的被俘朝臣押送回京,朝鲜各道则使用那些朝奸秉政,为满清搜刮粮草、财货,并且在朝鲜组建朝奸部队协助清军镇压各地抵抗。
清军对朝鲜的灭国和实际统治就这样开始了,大量的钱粮、原材料源源不断的运往京城。从进入朝鲜算起,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清军速度之快,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与蒙古各部进行会盟完毕,刚刚返回京城的顺治连气还没喘匀便将刘成传召了过来。
“爱卿,朝鲜即下,钱粮上的压力即将得以缓解。新军那边,如今进度如何?”
新军是日后满清面对江浙明军的依仗,自然是顺治最为关心的。而刘成这边,知道顺治传召,自然是询问此事,也是准备充分。
“回皇上的话,新军的编练已经开始,奴才跟着郑亲王和协办大臣日日操练,新军的队列训练已经基本成型,但是想要形成战斗力,却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多尼和富绶从京城出兵到进入朝鲜,再到灭国,加一起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这期间,新军的训练始终没有耽搁哪怕一天,训练强度上也丝毫不逊于江浙明军。
但是,欧洲的方阵对于习惯了依仗个人武勇作战的八旗军而言实难适应,尤其是武器只有长矛和火铳,对于用惯了刀盾、弓箭以及其他各式兵器的八旗军来说首先要解决的反倒是武器训练问题。再加上八旗军自身的不少陋习和传统存在,几个月后倒是可以形成战斗力,不过距离刘成眼中能够与江浙明军对战的程度却还是要差上一些。
“不急,朕接到了密报,浙匪正在进攻闽粤,今年大举北上是不太可能的了。而且西南那边,据说西贼李定国劫走了伪帝永历,如今与孙可望剑拔弩张,湖广北部的军事压力都大为降低。浙匪既然进攻闽粤,十有**会掺和进去,届时只怕是明年也未必能腾出手来。”
听到这话,刘成不由得松了口气,继而拜倒在地。“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贼寇爆发内讧,这分明是大清气运尚在的象征啊。”
从政治、军事的角度上去看,西南明军内讧,江浙明军席卷闽粤,陈文下得了手去对付已经宣布反正了的尚耿二藩,那么其他明军也会对其提防,永历那边更会产生危机感。南方现在是陈文一家独大,但是真要打起来,不光耗费时日,更会削弱江浙明军的有生力量,怎么看对满清都是大为有利的。
南明各势力之间内斗频仍,满清多次危急都是因为明军内斗而莫名其妙的得以化解,天命、气运之类的说法不绝于耳,此番似乎又要复刻那些过往,刘成此言自然也是顺治所愿意去听的。
战略主动权易手,时间便成了满清的敌人。现在江浙明军的北伐显然是要拖后了,那么满清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准备,这便是最大的好事。
“新军不可用绿营,唯有八旗方能让朕放心。只是这拖后最多也就拖上个一两年的时间,各旗的旗丁人数锐减,剩下的也有不少伤残,能在这一两年里成丁的旗人少年又不是很多,着实让朕感到忧心啊。”
人口问题是满清最大的隐患和实际问题所在,一个入关前夜只有五万丁,入关后历次征战,只有四万多旗丁,随着陈文崛起而再度损失了近万旗丁的满洲族群,如今不过只有三万多的旗丁,其中还不乏伤残。哪怕有蒙古和汉军八旗作为辅助,但是这两支军队也同样损失不小,其国以武力而起,如今男丁数量锐减,其结果尤为可怖。
“奴才偶有所得,欲谏言于皇上。”
顺治将核心问题摊开了说与刘成,也是对其的一种拉拢。其实就算不提,刘成在新军中负责操练,难道会不知道吗。不过刘成有了想法,对于这个已经让他多有惊喜的奴才,顺治还是颇为期待的。
“爱卿速速道来。”
顺治如此,刘成轻咳了一声,继而向顺治说道:“奴才以为,新军不可一人非八旗,八旗亦不可一日无满洲。然则,满洲贵种,丁口上较之汉人是弱势,是故先帝创建蒙古和汉军八旗以作为补充。”
“八旗如今旗丁锐减,等待少年成丁是一回事,抓捕鱼皮鞑子亦是良方,但浙匪势大,以陈逆的扩军速度,满洲是万万无法与之相比的,说到底还是要充实蒙古和汉军八旗。”
这是满清高层的共识,顺治听闻此言,也是点了点头,继而向刘成解释道:“朕与诸王商议过,向漠南、漠北招揽蒙古勇士以充实蒙古八旗,汉军方面则是通过对朝廷忠心耿耿的那些绿营武将和部队进行抬旗,借以恢复汉军八旗的实力。”
“此番会盟,漠南各部倒是较为恭顺,不日便会有蒙古勇士到口外等地投效,绿营那边,从征朝鲜的直隶绿营、协助围剿贼寇于七的山东绿营以及北方与湖广北部各地的有功绿营皆在备选范围之内。另外,如陕西汉羌总兵张天福,其兄义不辱身,其人所部也颇为能战,自当调回京师抬旗……”
顺治提及的刘成大多都是知道的,倒是汉羌总兵张天福一事却还是不久前才议出来的,因为这里面毕竟涉及到了张天禄那个在江南牵制江浙明军不成,反被钱应魁的义军牵制在苏州的武将。
顺治和部分亲贵觉得张天禄自杀了,算是忠心的,此前应援江宁,击败郑成功他也是主力,应该另当别论。奈何镶蓝旗对于济尔哈朗的死颇为不满,迁怒于当时济尔哈朗麾下的不少官员,还是顺治劝了好久才算是有了这么一个结果。
不过相比张天福的问题,与蒙古各部的会盟却更为让顺治担忧。漠南蒙古倒是都来了,但是此前已经被岳乐打服了的漠北蒙古各部却一个也没来,纷纷以着各种理由进行敷衍,显然是觉着满清好日子怕是不多了,唯恐惹火上身,外加他们的位置称得上山高皇帝远,所以干脆如此。
刘成细细听过,他很清楚这里面有些事情怕是没有顺治说得那么轻易,其实从在新军之中负责操练时他就能感受到满洲亲贵对他的提防之意。
不过,刘成一向很清楚他自身的定位,更是清楚他想要什么,如何获取。有了此前在曹从龙之乱中判断失误的教训,到了满清这边,哪怕是受到提防和排挤,平日里自然也是一副忠心耿耿的狗奴才的模样。
“皇上,奴才以为,朝廷设法充实蒙古与汉军八旗的办法皆是良方。不过,奴才与胡侍郎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请皇上以朝鲜人作为主体,仿照当年先帝创建蒙古八旗与汉军八旗那般,组建朝鲜八旗,以增添满洲八旗之羽翼!”
第三十六章 野望(下)
后金建立,满洲八旗组建而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兵力上,如萨尔浒,莫说是旗丁了,就连八旗内部的老头子和半大小子也征入军中与明军决一死战。可是即便如此,总兵力上面对明军依旧占不到什么便宜,若非杨镐的四路进兵造成了各个击破的可能,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只怕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到了皇太极时期,朝鲜遭到后金军突袭,不再继续支持东江军;林丹汗被逐退,察哈尔对后金的牵制降低,漠南蒙古各部开始偏向后金;毛文龙被袁崇焕矫旨杀害,东江军崩坏,牵制能力大幅度下降。
诸般事情发生,后金才有了较为宽松的战略环境,而后靠着历次破口所劫掠的财货招揽了大批的蒙古人,在蒙古左右翼的基础上组建了蒙古八旗,而后更是从乌真超哈开始,逐步建立起了汉军八旗,满清从而才真正拥有了十几万大军的动员能力。
否则的话,甲申之时,满清没有拥有足够的筹码来参加赌局,只能局限于辽东那一隅之地。天下谁属或许会有些波折,但却也不可能是会落入满清之手。
军事上,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是满洲八旗的有力补充,于皇权而言,蒙古与汉军的建立也进一步的削弱了八旗亲贵们的实力,皇权才能得到进一步的稳固。
顺治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但是现在的窘境在于,满洲核心人口锐减,对蒙古和汉军的控制力就会下降,尤其是战无不胜的威名被江浙明军打破,所以他们对重新恢复蒙古和汉军八旗的幅度也就会心存忧虑。
奈何即便是用脚趾甲去想也能想到,日后与江浙明军之间的决战,必然将会是一场双方光是战兵就要出动十几万,乃至二十几万大军的国战。
先期准备现在倒是有了这个时间,但是满洲男丁不过三万余人,能上阵的更只有不到三万,就算竭泽而渔,把白发黄口尽皆拉进军中也是大为不足的,而且这还是没有考虑南下决战时北京的守御问题的情况下。
恢复蒙古和汉军,光靠蒙古八旗扩编实在不易,大力强化汉军旗又会出现太阿倒持的危险。可是随着刘成这一句组建朝鲜八旗的话语说出,问题迎刃而解,顺治登时便是一愣,随即心中的狂喜便再也难以抑制。
“朝鲜八旗,朝鲜八旗,爱卿真乃天下奇才也,朕得爱卿真乃是,真乃是……”
顺治语无伦次了半天也没能把“真乃是”个什么说个明白,但是他的激动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登基开始,面对多尔衮,面对八旗亲贵,他始终是如履薄冰一般。如今有了组建朝鲜八旗的救命良方,既可以补充满清的核心武力,又可以防止汉军旗过分的做大,更可以加强满清对朝鲜的统治,甚至还能够进一步的强化皇权,可谓是一举而四得,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只不过,朝鲜人的战斗力摆在了那里,算是皇太极时期的两次入寇,朝鲜已经被清军入侵过三次了,每次都是毫不费力的就被打到了灭国的边缘,能够幸存还都是因为大明在侧。这样的废物,就算是组建起了八旗军,到时候弄不好也是要给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拖后腿的。
“爱卿之言,朕甚为认同。只是这朝鲜人的战斗力实在是太过孱弱,若是编入新军,只怕会成为新军的软肋所在啊。”
这个问题,刘成此前就已经想到,当年陈文在大兰山下讲过,若非万历皇帝出兵,朝鲜就被倭寇灭国了,也不会有今日这般。不过他早已决定如此,所以专门请了朱之锡去查阅了朝鲜的档案,对于顺治的这个问题,也算是早有了准备。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后来还是朱御史告诉奴才,说是朝鲜的火铳手甚为精锐,顺治十一年时曾随军征伐萨哈连乌拉,大破罗刹鬼。朝鲜人野地浪战自是不能,但是火铳手却可以作为汉军旗的补充。”
刘成此言一出,当即就搔到了顺治的痒处。满清对汉人提防,对汉军旗亦是如此。有清一朝,初期不得不依仗汉军旗作战,后来汉军旗人口数量膨胀,满清当即便开始勒令汉军出旗,以防其在八旗内部做大。现在既然那些朝鲜火铳手可以作为汉军旗的补充,那么火器部队上满清就可以不再全部倚重于汉军旗。
“奴才听朱御史说过,朝鲜国中,有一种人被称之为邦子,乃是其国中之贱民。朝廷以其人成军,地位改善,必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爱卿真乃朕之子房啊。”
八旗军的扩编乃是新军的人员基础所在,有了朝鲜八旗的加入,满清的实力得到本质上的提升,这可以说是顺治最近这一个月所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甚至就连多尼、富绶横扫朝鲜也远远不及。
不过,具体如何展布,这却还是需要多方运作的。甚至因为需要朝鲜人来补充八旗军,满清在朝鲜的统治方式都要进行调整。当然,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不过也是最好办的事情,那就是朝鲜八旗这个词是不能用的朝鲜是明太祖朱元璋所赐,未免朝鲜人心怀大明,还是要改个名字为上。
“那就叫高丽八旗吧。”
“皇上圣明。”
满清此前面对的窘境,旧有战法不敌江浙明军以及兵员、粮草和财政收入的巨大赤字。现在靠着刘成提出的组建新军和进攻朝鲜二策,称不上迎刃而解,但是满清起码获得了希望。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系列动作之后,顺治的皇权得到了进一步的稳固,这使得顺治看刘成自是越看越顺眼。
“爱卿,新军那边还有什么困难吗?”
“回皇上的话,新军这边,在郑亲王和协办大臣的监督下,各级军官都在尽心竭力的操练士卒,奴才唯一担忧的就是武器上面的缺口甚大。”
武器缺口的问题顺治此前就接到过报告,新军的武器与此前的清军的武器都大有不同,长矛要一丈五尺的,与江浙明军一般长度,火铳也彻底淘汰了鸟铳,因为鸟铳对江浙明军的铁甲兵杀伤可怜非常。便是火炮,也只是需要小型火炮,能够跟得上步兵行进速度的,巨炮已经彻底沦为了攻城和守城时的武器。偌大新军,也只有骑兵的武器还是那般。
新军组建,刘成和胡全才掏空了京城的武器库才算是把步兵的训练装备凑齐,而且还是火铳手继续使用鸟铳的情况下。斑鸠脚铳库房里倒是有一些,保养上不怎么好不说,汤若望带来的那个顾问也不赞同使用这等重型火绳枪,说是新军的火铳要装填速度快的,这样才能发挥阵法的作用云云。
训练是可以用鸟铳的,但是作战就不一样了,而且铁甲方面,江浙明军的那等重型扎甲在满清的武器库里也是极少见的。这还仅仅是一支一万七千多战兵的新军,若是新军确实有效,再行编练更多的新军,这个缺口只会越来越大,大到江浙明军北上时满清的新军可能连武器、甲胄都凑不齐。
“工部衙门的工匠已经在加班加点的做了,朕也过问过汤玛法,汤玛法表示他已经给澳门总督去信,向澳门方面购买武器和机械。”说到这里,顺治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是现在浙匪大军进攻闽粤,澳门方面具体如何还很难说啊。”
“皇上,奴才以为咱们大清还是要自行制造机械,京城里的工匠不少,西法机械的书册也不是什么密不可闻的东西,只要肯花时间,浙匪那般的规模就算是无法超越,只要够朝廷使用也是足矣。”
“爱卿所言甚是。”
刘成的谏言总是能够说到关键之处,顺治可以说是甚为满意,甚至他已经在潜意识中将刘成视为上天赐给他的亲信奴才。奈何刘成是降臣出身,如今的功劳无非就是归附和谏言,已经到了汉军正黄旗梅勒章京的地位,实在不好继续升迁,否则会引起汉军旗其他武将的不满的。
不过刘成举荐过的那些人,能力都是不俗的,顺治倒是觉得可以升迁一下。而这些人当中,如今为最高的便是兵部右侍郎胡全才。
“爱卿,胡侍郎如今的身子可已痊愈?”
“回皇上的话,胡侍郎那边奴才但凡是有空便会前去探望,只是他本就忧心国事,后来更是积劳成疾,现在只怕是不太好了。”
胡全才的病,此前派去的御医已经向顺治表示过了,今年是万万不可能撑得过的。这个臣子是此前洪承畴看好的,顺治也查过他的履历,在西北那边也一个能臣,本来刘成举荐其人,顺治是有打算大力培养起来的,可是没等多长时间就很快的病入膏肓,着实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对胡全才的病情发展,他们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的,此间谈了两句,顺治表示会派御医带着珍贵药材去探望、诊治,刘成也代替胡全才谢了恩,君臣二人便将话题引向了他处。
岂料,君臣二人刚谈了一会儿,外面伺候的大太监吴良辅便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待看见了顺治那满脸的不悦,连忙操着那副公鸭嗓子将刚刚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皇上,兵部右侍郎胡大人府上刚刚送来了消息,说是胡大人病重不治,已经故了。”
………………
胡全才的葬礼,清廷给了极高的规格,兵部右侍郎的官职加赠兵部尚书,规格上更是按照一品大员来走,甚至顺治还派了太监前来致哀,称得上极近哀荣。
下葬的那一日,刘成、胡全才他们那一党的众人尽皆到此。按部就班的葬礼过后,众人也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胡全才病故,他们这一党在朝中便失去了级别最高的官员。刘成加了兵部右侍郎的衔继续充当会办大臣去负责新军的操练,兵部那边其实也还是没了最大的桩脚。其他官员,朱之锡升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其他人也有了升迁的消息,这都是刘成进言的功劳,不过那些成绩却也都是众人分工努力的结果,这也使得他们这一党也更为稳固了起来。
朱之锡现在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级别最高的官员,不过朱之锡的身边,却是一个儒生打扮的白身。
此人名为李之芳,乃是朱之锡的好友,其人曾为金华府推官和浙闽总督陈锦的幕僚,后来陈锦死于衢州,其人被人构陷入狱,直到最近才被朱之锡营救了出来。历史上三藩之乱中的浙闽总督如今一介白身不说,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让他沧桑了太多,但却也让他气质由内而外的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升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邺园,这几年的牢狱之灾,如今看来,对你也并非没有裨益啊。”
“孟九所言甚是,这几年在牢中,在下却是想明白了太多事情,所以此番出来,正是要再与那浙匪一较高下。由此,上报天子,下报黎民,于陈制军的知遇之恩,于孟九的相救之义,亦是有所报答。”
“邺园言重了,上报天子,下报黎民之外,报答陈制军的知遇之恩也是正理。你我二人乃是多年的好友,当年若非是蒙你收留,吾只怕早已沦落浙匪之手。报答什么的,还是不要提了。咱们齐心协力,为朝廷,为皇上做事才是正途。”
二人相谈甚欢,岂料说到这里,朱之锡却是叹息着摇了摇头,继而向李之芳说道:“咱们心中满怀君臣之义,只是慎人和诜兮,一个醉心医道,一个潜心藏书,皆不问世事,实乃朝廷的一大损失啊。”
朱之锡所指二人皆是李之芳的同年,一个是前衢州府开化县知县朱凤台,另一个则是前金华府兰溪县知县季振宜。他们在浙江时,多有唱和,关系颇为融洽。当然,还有两个当年在金华府唱和的熟识,朱之锡连提也不提到现在一个是陈文的大舅子,另一个则是明廷的杭州知府,根本也就不用白费什么口舌了。
朱凤台和季振宜二人原本都有不错的仕途,奈何陈文崛起于浙东,前者在开化县被放弃后便直接回乡隐居,后者则是一如李之芳那般牵扯到了陈锦之死的大案,只是其家巨富,在清初有“北亢南季”之称,花了大把的银子买了一个在家闭门思过,才没有像李之芳一般入狱。
这二人俱是扬州府人士,一个是靖江县,一个则是泰兴县,如今两地皆已被江浙明军收复。朱之锡此前曾派人前去相请,即便是请不来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江南为清廷提供一些情报,可却都遭到了婉言回绝,着实让朱之锡颇为不满。
“孟九,人各有志,无需强求,咱们努力报效朝廷就是了。”
“邺园此言大善。”朱之锡抚掌而笑,继而向李之芳说道:“此番正好,吾与邺园介绍一下新军的刘会办,日后咱们也好齐心协力。”
说着,朱之锡便四下张望,待看到胡全才的墓碑所在,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继而向李之芳说道:“再过会儿的,洗心与胡公相交莫逆,如今胡公先走一步,洗心免不得要哀悼一二。”
所谓洗心,正是此刻身在胡全才墓碑前的刘成在降清后改过的表字,取一个洗心革面。
从当初借着邹卓明的关系与胡全才相识,胡全才就对他多有帮助。后来刘成上京,亦是胡全才多方奔走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否则就凭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只怕是连敲谁家的大门都不知道呢。
现在事业已经开始踏入正规,刘成是亲自操练新军的,当年在金华也是练兵多年,是否能战多少还是能有些预料之能的。可是就在这时,胡全才却病故了,这对他来说却着实是一大打击。
“胡兄,你知道吗,我在大兰山的时候听陈文讲过,朝廷最大的隐患就是核心人口太少,光靠着蒙古、汉军的八旗和绿营兵是远远不够的。当时,浙匪不过数百人而已,明明是朝廷坐拥百万大军,他却能做到并不放在眼里。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理解,以为这只是他借此振奋士气。可是到了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他所指的东西。”
“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双方的核心人丁数量才是关键。陈文用夷夏之防,打着明廷的旗号,靠着分地等一系列手段组建起了一个战兵十余万,军户不下百万,更是间接控制了江浙不下数百万佃农、工匠、商贾、士绅的巨大利益集团。所以他能够虎踞江浙,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朝廷这边,皇上说信不过绿营,但是他们又何尝真的能信得过蒙古、汉军,甚至是咱们提出的朝鲜八旗了。但是就凭着他们那稀少的人口,为了应对陈文的威胁,他们却必须依靠蒙古、汉军乃至朝鲜八旗来组建新军。”
“满洲人有多少,蒙古人有多少,朝鲜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最终还是要靠汉军旗。更何况,朝鲜也是信奉孔孟之道的,与满蒙这等夷狄终是不同。这是英雄奋起的机会,陈文当年能在大败之后借大兰山的鸡孵出了江浙明军这个怪物,我又有何不能,无非是要付出更多罢了。”
“可笑顺治小儿还以为我是真心实意的给他当奴才,实在是可笑至极。”
权利,一如阿芙蓉,只要上瘾便会愈陷愈深。如此野心,刘成从未有付诸于口,始终埋藏在心中的最深处。即便是到了此间,胡全才已入黄土,他亦是仅仅在心中对胡全才的在天之灵默默说到,以至于在场的其他人皆以为他还在悼念这位故友之中。
是陈文在新昌城下一语便决定提标营俘虏之命运,是曹从龙在金华府靠着名爵来进行过的那般引诱,是金华府城里面对汉军八旗浴血奋战却依旧改变不了处境的反弹,亦或是紫禁城那辉煌宏伟的建筑群以及皇权所代表的那一切甘美。
就算是刘成本人,也已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亦或者是兼而有之,但是如今的他却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和如何得到,并且始终在为此而竭尽全力。
“胡兄,诛灭陈文之日,便是我刘成一飞冲天之时。保佑我,大功告成,汝之后嗣,我当保其富贵百代。”
刘成如此,源于陈文改写了大兰山明军彻底覆没的历史,否则他早在永历四年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但是野心能够发酵到这个地步,却是因为满清自身的人口劣势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胡全才的葬礼结束后,朱之锡将李之芳介绍给了刘成。不过正当二人秉烛夜谈的时候,另一个同样看到了这一点的野心家的声音却在更为遥远的地方响起。
“给张天福带个口信,告诉他,朝廷迫于郑亲王和镶蓝旗的压力,准备把他除掉,要他早做准备。”
“是的,岳父大人。”
第三十七章 封侯本是不归路
永历十年九月,整个北方已是山雨欲来之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在南方,陈文已然结束了针对闽粤两省的攻略,回返到了浙江的金华府。
大军自三月出兵,用了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浙闽总督刘清泰、靖南王耿继茂、平南王尚可喜、定南王麾下总兵马雄先后授首,潮州总兵郝尚久则宣布接受改编,到杭州去做了个富家翁。
时至今日,闽粤两省变色,除去福建的漳州、泉州二府在郑成功的手中,其他各地已经尽入陈文囊中。
福建、广东比较简单,无非是陈文扫清两省的满清余孽,进而收其地为己用。广西一省,陈文进攻广东之际,李定国派出保康侯贺九义先期抢占了南宁府,出兵广西的安有福接到命令后便收取了梧州府、浔州府和乐平府。至此,孙可望占据北部的桂林府,李定国占据广西的中部、西部和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陈文则占据了广西的东部,三分天下。
不比广东,广西是否全取,陈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个省的人口、税赋和发展水平都只有广东的十分之一以下,称得上是个穷省。而且此间土司不少,与作为藩属的安南国接壤,涉及到的问题良多,占据了东部,广东有了一个屏障即可,陈文更不打算继续向西迈进去触及永历朝廷的底线。
除此之外,凌海将军陈奇策、海陵岛总兵李常荣等两广明军宣布接受改编,漳平伯周金汤、虎贲将军王兴、靖氛将军邓耀等两广明军退入广西,依附李定国。督师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等官员则在战线稳定后被陈文驱逐到了广西,让他们自己回昆明去向朝廷解释广东大乱,陈文则直接任命了越王府军需司主事郭志刚为广东巡抚,赣国公张自盛为广东提督,不再接受这几位“无能之臣”的节制。
两广事了,陈文直到了七月底确保了新近占领区的军政大权的稳定才离开了广州府,经江西返回浙江。
期间,郑成功那边似乎还在为进攻台湾而做准备,泉州的收复似乎不光是没有给他以太大的助力,反倒是拖慢了他的行程,这却是出乎了陈文的意料的。不过陈文此前已经表示送给郑成功几门臼炮,现在炮组还在金华接受培训,估计郑成功一时半会儿也是无法启程的。
永历朝廷那边,在陈文抗旨之后便没了动静,除了李定国的部将收取了南宁府,遏制了江浙明军西进的势头,其他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异常的沉默。
而孙可望那边,更是平静的难以置信,陈文击破尚可喜,孙可望并没有通过桂林府对广西进行渗透,反倒是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甚至就在湖广南部,陈文也得到了孙可望向贵州收缩兵力的情报,完全没有了此前陈文北上收取江南时的那般嚣张。
“他们是怕我坐收渔人之利啊。”
坐在书房之中,陈文笑着摇了摇头,刚刚添了香的周岳颖静静的坐在陈文的身旁,拿着西南方面的军情报告细细品读,最后却是一阵掩口嗤笑中将报告又放回了桌子上。
“有夫君在广东,他们是打不起来的。现在夫君回浙江守着我们母女了,怕是孙可望那厮用不了多久就要按耐不住了。”
永历现在从安龙到了昆明,从被孙可望软禁到进入昆明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皇权,这是孙可望所不能容忍的。孙李内讧的二重奏在即,三王内讧即将拉开序幕,恰如周岳颖所言的那般,若不是陈文大军杀入广东,他们只怕早就开战了,一如历史上孙可望内犯时,清军一动,二人立刻捂手言和那般。
“哎,在江浙待久了,那些龌龊,远远看着都觉得恶心。”
陈文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所想要的便是终结满清的统治,改写这段,以及后世数百年的历史。为此,他不断的努力,费尽了心思,也忍耐了太多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明枪暗箭,从而才有了江浙明军今天的这般气象。
可是到了现在这般,李定国的耿耿忠心,其实孙可望也已经没有了退路,但是内战一起,说到底受损的还不是抗清的力量,那些抗击满清民族压迫的汉家儿郎和西南少民勇士的血有谁来偿还。
历史上就是因为三王内讧打破了西南明军与西南清军之间对峙中的平衡态势,李定国忠心耿耿,无可厚非,野心勃勃的孙可望更是应该为西南明军内讧负责。但是接下来,真到了李定国秉政的时候,他的表现却着实让人大跌眼镜,最后满清只是借着孙可望的一封封书信就席卷了大西南,李定国寄予全部希望的磨盘山之战也是因为幕中文官被其责罚而降清才导致了那杀伤相当的结局,着实让人感到可惜。
“夫君,北伐指望他们是没戏的。现在由着他们闹下去好了,省得咱们江浙王师北伐中原时他们再跳出来捣乱。”
周岳颖小嘴一撅,哪怕已成人母,这副小女儿做派却依旧让陈文心头一动。接下来,陈文的苦笑也维持不下去了,摇着头,继而笑着对周岳颖说道:“南京即下,大势在我,按部就班的扩大优势,继而北伐中原,硬实力的差距便足以碾压一切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夫君指的是这个吗?”
周岳颖拿起了一张报告,这是一份密报,来自于北方的密报,乃是刚刚成立的军情司北京站传来的第一份报告。不过也正是这第一份报告,却着实吸引到了陈文的眼球,倒是周岳颖仅仅将其斥之为困兽之斗便扔在了书桌上,若非陈文用了这么一个词,她也不会想起。
“瞧瞧,济尔哈朗死讯传到北京城,顺治小儿差点儿吓得跑回辽东。多好的孩子啊,我都恨不得给他上一个清顺帝的名号,可惜怎么就被那些八旗子弟们裹挟了,愣是还下了罪己诏,不知道他当时是得有多憋屈。”
陈文的调侃,周岳颖却是噗嗤一笑,随即青葱般的芊指翻过,指尖微微隔着些许空气指向其中的一段文字,仿佛是怕那上面所言之事会脏了她的小手一般。
“那这个呢?”
“刘成?”
看到这一段,陈文却是摇了摇头,继而问道:“娘子还记得刚才你曾问过为夫,对于这个叛徒,鞑子就真心信任于他吗?”
周岳颖点了点头,这正是她此前问过的,因为报告中提及了刘成的升迁速度以及满清开始组建新军,虽然具体战法还没有查到,但是刘成曾是江浙明军的练兵官,其人在军中高层也颇有人脉,无论是新军还是其人,终究会是一个威胁。
“信任,是有的,但是提防会更大。我敢断言,刘成现在对鞑子有用,升迁不是难事,甚至抬旗进满洲八旗中的上三旗,娶个宗室女子,甚至是格格做媳妇都不是不可想象的。不过等到此人对鞑子没用的时候,当初捧得有多高,那时候摔得就会有多狠。”
陈文此言,并非空穴来风。有清一朝,汉人封侯赐爵者有之。但是这些为我大清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忠狗们,其最终的结局却往往不尽如人意。
清初之时,三顺王为满清的棋盘添上了双炮,更诱使了大批的东江军降清,彻底为满清解除了东江军的威胁。入关之后,征战各地,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更是靠着他们才一举侵占了两广之地,将永历朝廷挤到了大西南的云贵。
结果,一个在桂林被李定国诛杀,断子绝孙,侥幸活下来的女儿先是伺候顺治,后来嫁给了部将的儿子,最后也是落下一个晚景凄凉的结局;一个南下时因逃人法而吓得自杀,其孙参与三藩之乱,而后复降满清为其出力甚多,结果满清朝廷却食言而肥,待战事平息便将既往不咎的前言抛诸脑后,被磔于市;而最后一个,抑郁而终,其子多人一如前者被满清毁诺赐死,两个儿子侥幸得免也是被放逐到了辽东。
三顺王如此,平西王吴三桂掀起三藩之乱不提,义王孙可望对满清彻底终结南明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功勋之卓著丝毫不逊于另外四个汉人藩王,结果战事平息,被拉出去狩猎,宛如狐、兔那般,其子而后也是在不断的降袭,孙子时已是一个一等轻车都尉而已,甚至到了乾隆朝更是彻底豁夺了爵位。
五个王爵,没有一个善终,俱是死于非命,起兵反清的吴三桂反倒是死得最正常的一个。王爵如此,公爵、侯爵亦是如此。
一等海澄公黄梧,献海澄,荐施琅,上灭贼五策,请诛郑芝龙,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乃是为平台打下了前期的基础。结果三藩之乱,郑经杀进漳州,全家皆死,黄梧更是被开棺毁尸。
同样被郑经处死的还有续顺公沈志祥的后人,也是全家被杀,一个不留。郑经能对这些汉奸如此酷烈,其人倒也不算彻头彻尾的废物。不过他的儿子,降清而被册封为海澄公的郑克,最后也是个郁郁而终,无嗣夺爵的下场,也算是我大清为汉奸们报了一箭之仇。
延恩公白文选、公爵陈福,降袭、停袭。一等顺勤侯马得功、二等顺义侯田雄,以弘光帝为投名状,兢兢业业效力多年,镇压各路闽浙明军,皆战死沙场,一等顺勤侯爵位至雍正朝被革除,二等顺义侯的爵位则因为田雄无后而由其兄袭爵。
马得功和田雄都是陈文的老对手,后者更是已经死在了陈文的手中,而另一个死在陈文手中的大清栋梁,清初绿营第一名将一等靖逆侯张勇,晚年在军中染病,结果康熙派去御医诊治后突然暴毙,子噤不敢言。
再往下,三等侯墨尔根侍卫李国翰从征云南,染瘴疠卒于军中;三等靖海侯施琅为康熙言辞恐吓,辞归,不许,最后卒于任上;同安侯郑芝龙将福建拱手送与满清,最后满门抄斩;恭顺侯吴惟华,因功得授侯爵,最后坐罪夺爵;建义侯林兴珠,雅克萨之战、从征乌兰布通皆有殊勋,为满洲权贵所忌,其部兵员俱出自福建,结果被派永驻关外苦寒之地,备受旗人官员压迫,逾年而卒。
前期如此,中期的年羹尧、孙士毅、岳钟琪、杨遇春等人俱是有大功于清廷,一样没有个好下场。到了后期,曾国藩、李鸿章对满清有再造之恩,说他们是满清的郭子仪、李光弼都不为过,结果依旧是被泼了一身的脏水,落下了千古的骂名。
满清对汉人,乃至是汉军旗的提防由此可见一斑,汉人在清朝,无论立下何等功勋,最终甚至往往连善终都做不到,不是被敌人杀死,就是被满清处死或是逼死,甚至很多人连后世子嗣的善终都得不到保全,能够善终的寥寥无几。
有清一代,前后十三朝汉人王公,无论立下何等功勋,其结果往往不过只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而已。
至于刘成的未来如何,陈文并不好说,但是从这些清朝的汉人名将名臣的结局想来,只怕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刘成真的学了吴三桂、袁世凯,或许还有将命运掌握在自身手中的可能吧。
“娘子,当年此人能够因曹从龙的利诱而背叛于我,待我回师平叛便反手将曹从龙出卖。现在降了鞑子,只怕也未必能有多少赤胆忠心。”
刘成的未来在陈文的脑海中浮现连篇,但也不过是转瞬即过而已。新军是需要切实关注的,若论能折腾、会折腾,我大清在王朝末年可谓是花式炫技洋务运动、百日维新、清末新政、预备立宪、皇族内阁,称得上花样百出,军事上更是一度打造出了亚洲最强的海军和统治民国十余载的北洋集团。现在八旗腐化才刚刚开始,活力尚在,天知道最后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出来,弄不好真把他吓一跳也是说不定的。
不过这些事情还需要时间去探查,现在战略主动权在手,时间是陈文的朋友,满清不可能始终保密,总有一天他是会弄清楚的。为今之计,说到底还是要继续增强自身实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个道理是到什么时候都挑不出错来的。
第三十八章 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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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尔哈朗是满清缔造旧有的辉煌最后的参与者,他也是满清军事改革最后和最坚定的反对者。陈文得到的情报显示,当初金砺上疏绿营改变战法以应对江浙明军,最大的反对者就是济尔哈朗,当时济尔哈朗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再加上八旗之中,反对之声汹涌,金砺的悲剧就这么注定了。
现在,老郑亲王济尔哈朗死了,他的儿子年轻的郑亲王济度却成了满清第一支新军的总办大臣,按陈文看来,大抵也将会是这第一支新军的最高指挥官。
说起来荒诞,但也暴露出了满清如今确实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具体这支新军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陈文现在反倒是有了些期待感。不过未免被我大清的垂死挣扎给玩脱了,陈文也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强化自身实力上面。
从地盘而论,现在陈文占据浙江、江西、广东三省及福建大部和南直隶南部,占地面积不小,而且整个东南沿海除了漳州和泉州以外,出海口已经尽在其手。海洋贸易、盐业生产,这是得到出海口之后最大的两项收入,而在内地则更多是种植业和制造业的蓬勃发展。
现在通过参股扶持的模式陈文间接控制了大量的工坊,军功授田更是通过军户控制了大片的土地。
为此,陈文得罪了不少人,藩王、旧卫所和士绅,他们的利益损失不等,但是陈文也总算是把浙江军功地主集团给喂养了起来这只幼年期怪兽时而露出的还不算锋利的尖牙利爪现在已经具备了不小的杀伤力,而它显然也渴望着更多来自于敌人的血肉。
但是在陈文看来,抗清一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首当其冲的便是军事实力的进一步提升,这也是最为关键的所在。
陈文此番回到金华,其实也是在为越王府整体搬迁到南京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南京比之金华,通向占领区各地的交通更为便利,政治影响力的差距更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况且日后的几年,北伐才是重中之重,南京显然比金华要更为便捷。
“金华的军工司工坊不必搬迁了,此间即便是日后发生军工生产职能下降,也可以通过军用转民用来进行转型。近期只要尽早完成太平府那边需要的机械的生产任务即可,没有必要搬过去,太麻烦了。”
“下官明白,大王出征前在会议上安排的事情,下官已然将其作为今年金华军工司工坊的发展方向,现在整个工坊都在以此作为方向进行调整,太平府那里的事情是不会耽误的。”
太平府,后世的马鞍山就在那里,陈文已经计划将那里打造成东南沿海的工业中心。比之金华仅仅有水利之便,更多还是在于政治原因,那里交通便利、资源丰富,陈文计划将其建设为集钢铁、铸造和机械制造为一体的工业中心。
“机械制造不能耽误,军中所需的武器制造更加不能耽误。军队是咱们军工司的立身之本,万万不可有丝毫轻忽啊。”
“下官谨遵大王教诲。”
“徐毅,你这个军工司主事,从来没有让本王失望过。于你,本王还是放心的。”宽慰一二,陈文便向徐毅问道:“本王看过报告,新的马刀、骑枪以及骑兵半身甲都已经初步定型,先拿出来让本王看看。”
陈文在回府的第二天便抛下了老婆孩子跑到军工司工坊,自不可能只是过来缓解一下机械痴迷症的病症。骑兵是未来北伐时的关键,战马靠着缴获江浙明军的保有量也已经达到了近三万匹,骑兵装备的更新换代自然也是要提上议事日程的。
“下官已经准备好了。”
无需徐毅引路,陈文自顾自的便来到了测试场。从前江浙明军所使用的马刀和骑枪,皆是明军制式武器,马刀短柄,刃窄而微曲,骑枪也更加侧重于格斗,不过陈文此间看来的却已然有些不同,马刀仅仅是进行了微调,骑枪则彻底对侧重点进行了转移,不复此前那般。
“嗯,多试验几次,也多听取下野战部队的意见,调整到最佳再进行量产。”
试验场上,军工司的试验员对着战马冲锋的道路侧面的稻草人进行劈砍和直刺。陈文并非是武器专家,上阵的次数随着地位的不断提升也越来越少,光是看过两次试验也实在看不出太多的门道来。
外行指挥内行是大忌,陈文自然明白,现在干脆不做评论,让军工司继续探索,顺便听取野战部队的意见,总比他瞎指挥要强的。
“下官遵命。”
武器如此,甲胄上陈文能说到的却要更多一些。这一次改进的骑兵半身甲不再是此前的扎甲,而是改为了板甲。这是军工司工坊的技术革新的产物,如此便可以通过甲胄正面的弧度来降低遭遇劈砍、刺杀时的受创,人体不再如扎甲那般需要承受一部分力量。
“这种甲胄制造上更为容易些,工序减少,但是达不到一定的厚度和硬度,其实就和披着一张铁皮没什么区别,刀剑长矛一捅就漏,防护上别说咱们现在的制式扎甲,就算是现在连地方驻军都不穿了的棉甲也未必比得了。”
欧式板甲更好,还是中式扎甲更好,这个问题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但是从历史和经济的角度上去看,欧洲在文艺复兴之前,板甲造价之昂贵,唯有占有大量土地的大贵族才能勉力承担的,造价比较低廉的板甲几乎就是一张铁皮,防护性上可笑至极,所以在那时的欧洲骑士很少有人穿着板甲,都是链甲而已。
至于陈文以前在网上看到的那些看着就有够坚固的“铁罐头”,其实都是文艺复兴之后的产物。而在那时,中国的明朝由于拥兵百万,外加自身财政收入上的问题,如宋时那般普及名为步人甲的扎甲都做不到,只能在廉价和对火器的防护上寻找平衡,棉甲便得以普及开来。
“咱们现在的技术能够达到,况且也就只有骑兵才使用这种新甲胄,设计定型之后开始量产。”
铁罐头,陈文倒也是想试试,奈何蒙古马的肩高有些低,连带着体格比起阿拉伯马、安达卢西亚马之流要逊色良多,大部分更适合充当轻骑兵的坐骑。
陈文从永历四年的四明山殿后战开始,缴获的战马数量确实不少,其中神骏非常的良驹也颇有一些,但是总体上还是让他生不出组建具装甲骑的念头。况且现在这年头,火器化越来越高,铁罐头在欧洲都淘汰了,他就更没有花这份冤枉钱的必要了。
陈文思虑着,徐毅却提起了另一件事。此前陈文交代过的那个关于黑火药的悬赏,如今已然有了结果,军工司工坊的一个火药师傅的儿子根据调整硫磺、硝石和木炭的比例,从而达成了陈文对枪用黑火药的最佳比例。
“七成五的硝石,配以一成的硫磺和一成五的木炭,是这样吗?”
“是的,大王。”
这个比例唤起了陈文的记忆,虽然有些晚了,但是比起此前使用的配比,能够对部队战斗力有所提升,终究是一件好事。
“起来说话,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这个火药师傅以前是做烟花的,被征辟到了军工司便负责制造火药,现在带着几个徒弟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做事,想出调整比例并将其付诸于实践的便是他的小儿子。
“回大王的话,小人平日里跟着父亲大人、兄长和师兄们做事。以前家父是做烟花的,比例上与王师使用的火药比就大有不同,小人琢磨烟花添加的其他东西都是用来制造烟尘效果的,与大王要求的无关,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原来如此啊。”
中国古代的很多发明创造,其实往往来源于经验的积累,在实践中获取的答案虽然往往带有盲目性,但是早期科学往往就是如此。这个少年看上去就是个半大小子,可是他找对了方法,通过实验找到了枪用黑火药的最佳比例,却也称得上难得二字。
“另外,小人还发现,像以前那般,硝石过多的话,火药容易受潮,不宜久存。若是按照这个配比,同等环境的存放时间要更长一些。”
“等等。”
少年的话语吸引了陈文的注意力,受潮什么的他并不在意,关键在于另外的两个字:“同等环境?”
“是的,同等环境才有对比的可能啊。”
少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的父兄却在背后瞪大了眼睛,唯恐这份不够恭敬会触怒到陈文。奈何陈文就在面前,也不敢有所举动,心中可谓是焦急万分。
“有些意思。”
陈文点了点头,能够想到这点其实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对比就是要同等环境才能客观。但是一个孩子,却能够注意到这点,并且认定是理所当然,这里面的思考和实验想必是不少的。
“这个同等环境是你想出来的?”
少年有些不解陈文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但却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陈文叹了口气,继而对其说道:“肯动脑子是好事,你此前的比例就很好,本王交给你一个任务,设法找出更适合火炮使用的火药配比。若是能成,奖励依旧,另外本王可以给你一条读书识字的门路,学费什么的也一应由本王来出。”
火药的黄金配比,奖励本身就很是丰厚,陈文再度提出了一条悬赏,要的是炮用黑火药的最佳比例,这对于已经找对了方法的少年而言并不算是特别困难的。但是除了赏金以外,陈文还表示可以送其读书,莫说学费,便是以着陈文如今的身份对他而言也是难以置信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临头,少年当即就被砸蒙在当场,所幸其父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下去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才算把这少年给拍了回来。
“不要急着谢,炮用火药是一关,任何人不许帮他,只给他一门火炮和材料让他自己去试验。能够成功,这笔钱本王自是没有不花的道理,弄不好十几年后会还本王一个化学家,那还是本王赚了的。”
化学是什么,在场众人谁也无法理解,但是能够挂上家字,显然是指在这一方面达到极高造诣的人物。有此一言,众人再看那少年的眼神登时就变了样子,以至于陈文甚至都在怀疑这样下去会不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出一个方仲永出来。
“还是要继续普及教育,撞大运可不行啊。”
离开了试验场,陈文返回徐毅的公事房,那里是陈文每次来都要去的地方,听取汇报什么都在那里,此番看过了想要看的,自也是要在此把最后的报告听取完毕才会离开。
“其实大王这些年开办的童子军学堂已经收录了大批的少年,读书识字都是基本,军户也无需考虑参加科举的事情,在教化上已经是卓有成效的了。”
童子军学堂是陈文的得意之作,此前节衣缩食的挤出经费来办学,提升军户待遇是一回事,也是为以后培养人才。现在经过了几年的发展,童子军学堂的学生已经扩大到了数万人的规模,俱是军户子弟,这些人是他的基本盘,日后终究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的。
“下官听说,今年年底,第一批童子军学堂的学生就要毕业了。军工司扩编在即,如今需要大量的人才,还望大王分配过来一些。”
“是啊,毕业了。”
陈文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流露出了一些五味杂陈的笑意,继而向徐毅说道:“愿意去哪还是要看自愿的,而且其中的那些品学兼优的最好还是要去南京大学堂继续深造。虽然现在说少年强则中国强还为时过早,但是迟早会证明咱们今天付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第三十九章 心愿
童子军学堂自永历七年而始,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陈文不打算教出一群去考科举的腐儒,更没有能力效仿后世的那般开设大量的课程,四年的时间,对于第一批入学的军户子弟,识字读书、基础数学以及童子军的基础军事训练已然传授完毕,完成了今年年底的考核之后便可以从学堂中毕业。
金华的童子军学堂建立最早,如今也是招生数量最为巨大的一个府,光是府城就有数片校区,最近宣教司正在计划在城外建立起一片更大的校区,既是为了确保明后两年预计的因扩军而造成的生源持续性井喷,更是应对城内日趋走向寸土寸金的地价。
“丁大哥,有时间吗?”
“有时间啊,有什么事吗,牛兄弟?”
丁俊杰是第一批入学的童子军,与他说话的石小牛的兄长石大牛正是他父亲在世时那一队的辅兵,只是丁俊杰的父亲很早就战死沙场了,反倒是此前的那个辅兵现在已经有望升迁到南塘营第一局的局总。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存在,二人又是同窗,平日里自然是极好。由于丁俊杰的父亲阵亡较早,石大牛得知二人是同窗后便让他弟弟尽可能的照顾一二。奈何石小牛是家里的小儿子,本就得宠,不比丁俊杰这般父亲早逝,母亲守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身在学业上更是极为刻苦,平日里反倒是石小牛麻烦丁俊杰的事情要多一些。
“就知道丁大哥不忙,嘿嘿。”
说着话,石小牛笑着将课本摊在了丁俊杰的书桌上,指着那一道上午先生留下的课后习题对丁俊杰说道:“丁大哥,这题实在恶心,又是鸡又是兔的,我一个住校生哪有时间回家去给先生数这个啊。”
题目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鸡兔同笼,这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一道数算题。现在到了石小牛的嘴里,反倒是成了教数算的先生要他真的去找一群鸡兔放在一起去数数,简直是鸡同“兔”讲。
此言一出,丁俊杰也是无奈一笑。丁家不过只有他父亲阵亡分到的那几十亩地,托给了卫所,不过是每到收获领些银钱,实在比不得石家那般在金华、衢州和江西已经有了几百亩地的军功田。
不过他的这个同窗也并非炫富,平日里就是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丁俊杰也只得摇了摇头,指着题目对其说道:“你看,兔子和鸡都在笼子里,兔子和鸡的头都只有一个,可是兔子有四条腿,鸡只有两条腿。问题的难点就在这里,但是破解的办法其实也同样是在这里面。”
“就知道丁大哥一定会,赶快给我讲讲呗。”
“嗯。”
翻出了白板和炭笔,丁俊杰开始就着题目讲解道:“现在知道,这个笼子里面鸡兔一共三十五只,我想,如果假设兔子像鸡那般站了起来,没有趴在笼子里,那么三十五只就应该一共有七十条腿,鸡的腿和兔子的后腿全部算在其中,多出来二十四条腿,不就都是兔子的前腿吗?”
看着白板上先后写上了头数、腿数以及刚刚得出的兔子的前腿有二十四条,石小牛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一把拍在大腿上,脸上更是写满了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我怎么就没想到还能抬腿呢。”
“那是因为你平常干的农活太少。”
石小牛在家中受宠,丁俊杰自然是知道的,调侃一句,他便拿布将白板上的碳字擦掉,继而收了起来。反倒是石小牛对于这个解释不甚满意,嘟着嘴连忙强调道:“那是俺娘不让我干的,俺娘说我只要读好书就够了,别的不用管。”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读书人的做派,陈文在童子军学堂里就表示过不同意见。
不过,石家如何教育孩子,丁俊杰无心指摘,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而且石家一家人对他向来都不错,每次进城给儿子送东西无一例外的都会给他也捎上一份,这份袍泽之情维系多年,便是他这个小辈儿也是感动非常。
不同于石小牛要住校,丁俊杰的寡母在城里守着,他下了课是要回家的。而且虽然有那几十亩军功田在,但是寡母无时无刻的不在心心念念着要给他存聘礼,平日里织布、做女红要忙到很晚,他知道母亲不容易,很早就养成了在学堂完成作业,回家帮着干活的习惯。
教会了石小牛,丁俊杰又拿出了他的作业簿,一如平日里那般写起了今天的作业。不过此番他却并没能消停下来,石小牛的新话题很快就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丁大哥,先生说咱们今年年底就毕业了。你平日里的成绩那么好,南京大学堂应该没问题吧。”
南京大学堂是要教授更为高深的知识的所在,毕业之后自然就更是不同了。据他们所知,同窗之中不少人都在奔着那里使劲,不过成绩占有决定性,丁俊杰能够跻身其中的可能性自然也就更大一些了。
然而,听到这话,丁俊杰却摇了摇头,但也没有继续写作业,而是变得有些默然无语了起来。反倒是石小牛又自顾自的扯了起来。
“丁大哥你要是去了那里,那咱们兄弟可就得有些年见不着面了。俺娘说让我去文官训练班报道,日后天下太平了,文官就又吃香了,而且我大哥快要升作局总了,家里想着两条腿走路比较稳妥。”
石小牛自顾自的说着,但却很快就注意到了丁俊杰的沉默,随着声音愈发的低沉下去,他才伸着脖子向丁俊杰试探性的问道:“丁大哥?”
问询和关切的声调唤醒了沉默,丁俊杰叹了口气,继而对石小牛说道:“石兄弟,我不打算去南京大学堂那里。我想从军,上阵杀鞑子,为我爹报仇!”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明眼人都很清楚,战争很可能将会在未来的两到三年之内基本宣告结束。
这是显而易见的,要不是江浙明军北伐灭了满清,要不就是满清反扑成功,消灭了江浙明军,前者需要的时间可想而知,后者若是真的能消灭江浙明军,那么西南的永历朝廷估计也扛不住多久。至于什么两败俱伤,永历朝廷渔翁得利,可能性实在很小,毕竟现在交锋的都是重量级选手,永历朝廷那边能指望的也只有李定国这么一个名将罢了,硬实力上实在差距良多。
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军中的中高级军官们早有窃窃私语,无论是石大牛,还是与丁家关系密切的安有福,他们很清楚这一点,甚至包括石小牛和丁俊杰在内也都能从这样的渠道知晓一二。
“丁大哥,现在从军,只怕是赶不上什么阵仗了啊。”
军功授田制的存在,有军功就有田土赏赐,没有军功就只能吃军饷,军田也是有年限的,比之南京大学堂出来,最差也有个技术官僚去做,实在差距良多。石小牛知道丁家的事情,他的二哥在世时对他极好,他对于丁俊杰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然而家里人送他们来上学,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日后能够光宗耀祖吗,怎么说也总要寻个更有前途一些的路子来走啊。
石小牛苦苦相劝,但却依旧无法动摇丁俊杰的意志。这两个少年平日里无话不谈,但是无论从年级上,还是从心里成熟度上,丁俊杰都是要大于石小牛的,自是更难相劝。不过石小牛虽然在成绩上比不得丁俊杰,但是他却很清楚,有个人还是能说得动他的这个丁大哥的,而且现在距离毕业,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下午的课也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下了课,丁俊杰没来得及回家就跑到东市街的那家宁波小吃的食铺。
这家食铺就是当初倪良许常来,并且还曾带着刘成来过的那间铺子。其口味地道,在金华府城里很有不少回头客,每天的食客络绎不绝,以至于铺子的掌柜的都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多占下几间铺面来。
生意兴隆,伙计自也是少不了的,丁俊杰在这里打个短工,每天一结工钱,虽然不多,但是对于贴补家用,让他母亲能够少做些工也总是好的。
他在这家食铺打短工已经好久了,掌柜的、老板娘还有他们的独生女都是极为熟识。将书包存放好,丁俊杰就端起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份浮元子,按着老板娘的指点,他灵巧的穿梭过了食客的人群,从一张张桌椅的狭窄过道中通过,直接来到了街边上的一张桌子。
“客官,您的浮元子。”
托盘落桌,丁俊杰飞快的将那两碗浮元子端到了对脸而坐的那两个汉子面前,随即将托盘重新拿起,向二人问道:“刚出锅的,客官小心烫到,不知道二位客官可还需要什么?”
“来份黑麻酥吧,这店里的黑麻酥在金华也算是独一份了。”
前半句说与丁俊杰,后半句那个汉子则显然是对同伴说道。而他的那个同伴大抵也是来过,点了点头,继而向丁俊杰说道:“来份松仁糕,另外再来两份松仁糕包好了带走。”
“客官稍候。”
接了那两个食客的话,丁俊杰转身而回。今天的食客数量一点儿也不比平日里少,还有不少活儿要去做呢,速度自是要加快一些。不过这两个食客,要打包带走的那个虽说一身汉家衣冠,但口音上有些怪异,有些生硬,至少他在此间是从未听过的。
丁俊杰匆匆而去,那两个汉子之间的交谈却已然被眼前的美味所打断,直到那个怪异口音的汉子将一个浮元子咬破,一点点的吃进了口,刚刚的话题才就着这份美味重新接上。
“要说还是中国人手巧,同样的食材能弄出千般不同的食物,还能做到各有各的优点。换做是我的老家,将军、大名他们吃的是什么,我一个下级武士是没那个荣幸知晓的,但是其他武士便是买糖也大多只能从那些萨摩藩的商人手里买琉球的黑糖,哪有中国这般自在。”
说话的小野一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但是音量却是可以压低的。他是日本人,祖上出过遣隋使,也算显赫,但那也是上千年前的事情了。在日本,他一个下级武士能不能保住家纹都很难说了,更别说是像现在这般拿着江浙明军的饷钱,每年跟水师走几趟,余下的时候都可以在浙江过日子来得爽利。
“兄弟还说什么下级武士不下级武士的,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咱们江浙王师的水师军官,这个还是莫要再提了的好。”
“老哥教训的是,正是如此。况且我日后还是打算入汉籍的呢,这不是说顺嘴了吗。”
小野一郎想要入汉籍的事情,水师上下早就传遍了。不过这也正常,明时的东亚,入了汉籍其地位、处境就可以得到翻天覆地般的改变,周边各国可谓是趋之若鹜,也不缺他这么一个。
倒是最近的这些年,满清席卷天下,想要入汉籍的就算是绝迹了。毕竟若是鞑子得了天下,汉人也就是奴隶、四等民而已,与其拖着个猪尾巴,还不如在老家呆着,也省了那份恶心不是。
“你这次的谏言,大王那边很满意,琉球最近就不去了,船上的货物还是紧着日本和朝鲜,那两国的市场要更大些,也确确实实的吞得下这些货物。”
小野一郎虽是下级武士,但却深知一些内情。琉球如今的政治、经济,背后都是有着萨摩藩的影子,琉球国小,市场也小,但历次前去倾销货物却都能够卖出,这里面就有萨摩藩在搞鬼。
萨摩藩控制琉球不是一天两天,万历年间的朝贡贸易上都能做手脚,如今江浙明军主动向琉球倾销货物,其实都是被萨摩藩收购而去的,随后再转手日本本土。这个二级代理卖着江浙的货都不带打招呼的,实在有够不像话,况且时间长了弄不好还会印象到与日本的贸易也说不定。用陈文的话说,听话什么都好说,现在这样子,不惯萨摩藩的毛病。
上半年时,小野一郎和现在宁波的郑奇他们已经跑过了一轮,琉球、日本和朝鲜都去了,大批的货物进港,换来的不是真金白银,就是各种原材料。
前者不提,后者运回江浙,投入到陈文扶持的那些工坊里,加工过后,十倍百倍售价的再卖回去。巨大的利润自不待提,能够不断的开工,乃至是不断的扩大规模,对于工业化而言也是大有裨益的。
“听说越王殿下是打算将王府搬到南京?”
将嘴里的黑麻酥咽下去,那汉子喝了口汤水才做出了回答:“不是打算,越王府已经下令了。其实从去年收复南京之后就已经动工修建新的越王府了,只是大王出兵闽粤才耽搁了下来而已。”
“哦。”
听到这个回答,小野一郎点了点头,继而说道:“那以后看来就少有能来金华的机会了,我还得再要几份松仁糕带着。”
“不至于吧,你们的水师基地就在宁波府,还吃不到这个?”
“你不知道的,这家的味道,我觉得比宁波本地的要好。至少我吃过的那些家,没有能比得过这家的松仁糕的。”
吃货的世界是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甚至不同的吃货的世界都是千差地别的。小野一郎的同伴也没说什么,脑子一转,反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对了,宁波那边的工坊规模如何?”
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小野一郎将已经抬起来的勺子放下,继而对那个同伴说道:“没有金华的规模大,我听郑将军说,那边除了大王扶持的,还有不少本地士绅折腾的手工工坊,看上去不少,但是实际产量差得实在太多了。当然,他们的货他们自己走,咱们是不管的。”
“果然如此。”
同伴点了点头,再看去,小野一郎已经将勺子里的浮元子送进了嘴巴,正在细细的品尝起来。眼见于此,他也把话暂且咽了下去,转而对碗里的浮元子下手去了。
二人边吃边聊,间或又要了些别的,吃了好半天才算是心满意足。不比已经调回讲武学堂,预计出来之后也会被分配到南海舰队那边的同伴,小野一郎是来金华述职的,今天述职完毕,明天便要赶快返回宁波,因为船队很快就要再度出海,去用制成品去扫荡日本和朝鲜的贵金属和原材料。
这是他如今最为重要的工作,自是不可轻忽。更何况,此时此刻,正在提着那几提松仁糕,边走边打着饱嗝的小野一郎还有一个伟大的梦想等待着实现的那一天。
“在日本哪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还是做中国人好,真好。”
第四十章 诉求
无论是丁俊杰,还是小野一郎,江浙明军集团之中,以及与江浙明军有关的每一个人都在为着更好的将来,为着心中的梦想而奋斗,因为江浙明军本就是一个生机勃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走向强大的团体,其中有着太多的机会可以改变自身的生活水平和生存质量,需要付出的不过只是努力拼搏,仅此而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金华的水力工坊依旧在陆陆续续的兴建,并没有因为越王府即将搬迁而受到影响。此间是江浙明军最早收复的一个府,军功授田制的大力推行,乡间各处皆是辛勤劳作的农民,田间孕育着丰收的希望,城内更是由于人口的恢复而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农业恢复、人口愈加稠密、吏治转好,商业自然而然的蓬勃发展起来。相较之下,唯有手工业的恢复速度较慢,而这更多还是受到了机械制造业的冲击所致。
金华府的民生恢复状况是其他府县所难以比拟的,哪怕是临近的衢州也要稍逊一筹。更何况浙西南的水力资源丰富,如今东阳江畔已是工坊林立,尤其是那些临近东阳江的镇子左近更是如此,因为这样可以更好的利用到临近村镇上的人力资源。
金华府城的越王府,越是临近搬迁,事务就愈加的繁杂起来,外院的各个行政部门无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便是入夜之后也没有任何改变。灯火通明之中,他们需要在搬迁启动开始之前将绝大多数的积压公务解决,这样在分批向南京转移的过程中才能做到有条不紊。
内院的私宅,陈文批阅了一整天的公文,此刻虽是没有继续处理公务,但是却依旧坐在书房的案前,皱着眉头捧着一本封面上写着“科学”二字的书册细细端详。
科学,自然不是科举的学问。这本有些单薄的书册正是此前陈文计划推出的用以探讨、研究和宣传基础科学的杂志,他手中的这一本已经是第三期的了。
“气凝为形,发为光声,犹有未凝形之空气与之摩荡嘘吸。故形之用,止于其分,而光声之用,常溢于其余:气无空隙,互相转应也。”
这段关于气光波动说的论述乃是出自方以智的手笔,陈文上次在水利工坊力见过他之后便再没有相见,不过这《科学》杂志开始在邸报上打广告征稿,方以智便成了极为热心的投稿人,这个东林党的政治立场如何还不好说,但是对于科学技术却很是热衷,更是将《科学》杂志视之为宣扬科学学说的平台。
“物为形碍,其影易尽,声与光常溢于物之数,声不可见矣,光可见,测而测不准矣。”
为了更好的宣传学说,方以智更是做了小孔成像的实验,并且在杂志上写得分明,鼓励其他读者去如其一般的通过实验来论证道理。
“这就对了嘛,有时间干点儿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情,不比跟着那些东林党棍们打嘴炮要强?”
“夫君这话就不对了,不放大言,在士林中没有足够响亮的名声,又有几人能够听他们的声音。不过现在不需要了,《科学》杂志给了他们更好的平台,在这上面阐明理论,志趣相投者自然能够看到,可比花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在士林中闯名头要省事得多了。”
周岳颖略带讥讽的话语中,陈文也是付之一笑。科学技术所限,这时代的读书人并没有如后世那般,享受着电视、广播、网络的好处。缺少发声平台,往往只能口口相传,想要施展抱负,哪怕只是让更多人知道自身研究出的理论,首先要做的往往与实际理论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先要透过各种方法来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宋时的王安石就是一个例子,仁宗时主张变法,不为采纳,退而养望,屡次拒绝朝廷任用,士林中声望日隆,最终靠着养天下之望二十余载方得以主持变法。甚至当初向朝廷不断举荐他的那些好友,后来都因为新法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而与其割袍断义,由此可以见一斑。
方以智的前半生始终在士林和官场上打滚,但是对于科学的热衷却能让他抽出更多时间在研究和实验上面,而非花天酒地。但是他同样无法摆脱王安石的窘境,想要宣扬学说,首先则是要干些与科学无关的事情,其中浪费掉的时间足以研究出更多有益的东西。
“夫君,这段其实也不错,说的很有道理呢。”
周岳颖递过来的是最新的一期,《科学》杂志的第四期,现在还没有正式发布,乃是送来给陈文预览的。
“余以为,质测、宰理、道几,当分门别类,一如经、史、子、集那般……”
用后世的话来说,质测便是自然科学,宰理则是社会科学,而道几则哲学。方以智主张将其分类研究并非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由陈文倡导科学而生,其实历史上他就已经有过这样的论调,并且邀集有识之士编译百科全书,但最终这等宏愿却由于其自身影响力的不足以及明末的乱世而未能成行。
“确是如此,分门别类总好过一团乱麻,更别说是部分有心人借科学二字来发他们那套胡说八道的谬论。”
想要浑水摸鱼的,从杂志创立开始就从没有少过,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几千字,上来的头几句还在说一些科学有关的东西,接下来就都是什么君子小人不两立、阉党乱国、武夫乱政、正人君子缺少报国之处那一类的老生常谈和指桑骂槐。
这样的文章,直接发回,并且注明是不符合杂志征稿要求。从周敬亭以下,到最下面的编辑无不是睁大了眼睛,想要借此放毒,却是宣教司那边所不能容忍的。
“这里不让说,难免他们不会学着夫君的手段创刊,那些东林余孽们有钱有闲,却没有一颗真心实意干实事的心。”
周岳颖的忧思并非空穴来风,士大夫掌握话语权,有明一朝皆是如此,现在陈文把邸报握在手里,宣教司负责邸报编撰和发行,更有监察司审核,江浙的士大夫无从下手,光靠一场场诗会又能有多大的影响力,迟早能玩出这一手来。
“没事,战争期间,一切为战争服务。惹毛了为夫就新闻管制嘛,看看到底是谁的花样更多,更会玩。”
对于应对的招数,陈文自问还是有些信心的。只是周岳颖却远不如她的夫君那般乐观,对于东南士绅是个什么样子的,她是浙江本地人士,自然要比陈文的认识更为深刻。
事实上,就收复南京之后而言,陈文的精力大量的放在收复失地上面,浙江的新政在江南的推广工作进行的很是不顺利。
说到底,江浙江浙,浙江富庶,但却一样是个多山的省份,士大夫通过对田土控制而形成的地方势力根本无法与江南相比。而江南之富却可以充国之半矣,江南士绅占据着中国亩产最高的地区,这片区域历来是最为富庶的所在,至今已不下千载,再加上沿海临江,同时还在大运河的南段,交通便利意味着商业兴盛,东林书院坐落于此,士林的力量自是大为不同。
“搬到南京,为夫亲自坐镇,总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这江浙如今到底是谁说了算。”
说到这里,陈文放下了手中的《科学》杂志,皱着眉头看起了关于越王府搬迁南京的计划书和时间表。直到良久之后,陈文将整体的计划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冒出了一句话来。
“浙江是我的基本盘,启程之前,必须把此间彻底捋顺了才能放下心来对付江南士绅。”
………………
浙东八府收复最久,尤其是金衢,军功田土甚多,军功地主在乡间的小地主里面已经占了不小的分量,屡遭打击的浙江士绅已经生不太出激烈对抗的心思。
浙东如此,江西环鄱阳湖的几个府亦是如此。那里收复时间虽短,但是清军的破坏甚大,陈文通过军功授田制和免除浮粮、严肃吏治等施政,在那里也拥有了极其庞大的支持者,说句基本盘也是不为过的。
这些地区,相较之下最为核心的却还是金华府,陈文从永历五年年底收复此间,到了永历七年才彻底收复衢州。这里的军功田土数量之巨大,比例之高,乃是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尤其是在于此间的军功田土基本上都是掌握在追随陈文最久的那些将士的手中,他们是陈文的基本盘中的核心,更是不可有丝毫的轻忽。
距离金华府城不远的塘雅镇上,百户所大院里早已聚满了隶属于本百户所辖区的军户。
比之当初托其他卫所代为征收佃租的那时,此间由于不再负责发放佃租,平日里来此的军户数量已然大为下降,不过这一次却是大有不同,几乎塘雅镇百户所辖区的所有军户家庭都有代表前来,尤其是那些手里有军功田土的更是如此。
大院里,为首的百户早已不是那个姓金的百户,上一次的擅自挪用公款放印子钱,案发后已经被军法司关进了大牢,一时半会儿想要出来却是不太可能的了,最多也就比那个案情更为严重,涉案金额更为巨大的孝顺镇百户的斩首示众要强上一些吧。
新来的百户坐在大厅门口的椅子上,军户门倒也没有站着,一个个的坐在了长椅上听着百户讲话。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下面的军户代表在说,百户却在那里听着。
“潘百户,你可是咱们百户所的百户,平日里大伙都是唯您潘百户马首是瞻的,现在这是别的卫所摆明了欺负咱们,您可得为咱们做主啊。”
“就是,就是。”
下面一片附和之声,潘百户却是一脸的有苦说不出。这个百户所的辖区距离金华府城很近,当年军功授田制开始厉行,便是由着府城和县城周边开始的。百户所里多是些江浙明军的老人儿,其中坐到营官、局总的也不是没有,刚刚带头的那个老太太的长子就是南塘营的一个局总。试问此间这般复杂的背景,他一个在军中时也不过是个队长的小百户平日里哪来的军户们马首是瞻啊。
前任被关进大牢,这辈子能不能出来还是两说,百户知道这地方的军户背景大,不好惹,平日里都是谨小慎微的,平日里言听计从的也就是那些军租田分在此间的备补兵他们的训练、考核乃至是入伍,日常的考绩,百户都是能说得上话的,至于其他军户,他早就不报什么希望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一句句的说着,他又不好说是直接反驳。其实就算是反驳得了又能如何,他是百户,按照规定是要为本地军户分忧的,谁让陈文相信只有家里安枕无忧前线的将士们才能心无旁骛呢。
“石大娘,各位叔伯兄弟姊妹,这事情不是只有咱们塘雅镇百户所的军户才如此,各地现在都是这样。不说别处,咱们本地的佃户不也是在要求削减佃租吗。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更需要与其他卫所协调,我潘镇江是咱们塘雅镇的百户,自然要为塘雅镇的军户说话,但是大伙也得容我些时间啊。”
这个潘百户苦口婆心,奈何下面的军户们却不听那个,不满的声浪此起彼伏,若非是他还是本地的百户,平日里对大伙也不错,只怕是把房盖挑了都是有的。
“潘百户,不是大伙不讲道理,你说这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年王师收复了江西,免税一年,去年的租子收上来的就比预期的少。那边的卫所说是江西被鞑子祸害的太惨了,一时间招不到足够的佃户,这些咱们也没说什么吧。可是到了现在,江西那边还是这个样子,大伙都是塘雅镇的军户,你可是百户啊,得为咱们说话,协调不了就向上反应,总得给大伙一个说法吧。”
石大牛的老娘说得都是实话,立刻又是一片附和声响起。潘百户不是个贪官,平日里能为大伙做的都是义不容辞,组织修个什么水渠更是亲自到现场盯着,亲自去与相关的衙门、士绅去协调,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可是这件事情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佃租另外还涉及别的事情,与民户,与工坊的大量兴建,与江浙明军的军粮储备,都是有着莫大的关系的,他一个小小的百户,哪句话说轻了,哪句话说重了,平白无故的得罪了人,于仕途终究是不利的。
闹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军户们多是要回家吃饭,百户所里的人就少了很多。到了下午,有的回来了,有的则干脆在家里听信儿,比起上午的人群也是少上许多。
傍晚时分,依旧是没个结果,潘百户自身抵触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些施政方略的落伍。这些东西太过高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百户能够插嘴的,自然也就只能如此。
除了百户一家和守职的备补兵以外,其他人是不可能住在百户所里的,到了傍晚自然也就散了,互相约了时间再来百户所闹。石大牛的老娘回了家,男人抽着烟袋,吃着小女儿做的饭,说着今天百户所里发生的事情,没能解决,自然也是气得不行。
“实在不行老娘就去王府敲登闻鼓去,我还就不信连大王都向着他们。”
“别给大牛找麻烦,他可刚升官。”
木讷到家的男人八竿子总算是打出了个屁,说的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却还是免不了灭自己威风。
“不可能,大王是咱们江浙王师的大王,从大兰山上就为咱们说话,当年还动手打了那个姓褚的官儿。但凡是大王知道了,肯定要为咱们撑腰的。”
话虽如此,但石大娘却还是没敢真的去王府里闹。说到底,她的大儿子如今仕途不错,虽说比不得其他南塘营的老兵,但怎么说也是个局总了,还是南塘营的局总,总要顾着大头儿不是。
只不过,她是不想去越王府直接找陈文“上访”了,第二天一早,那个姓潘的百户却是一脸的不自然直接跑到了石家的大院,一见面就是越王殿下召见他们夫妇。
“潘百户,你可别说笑,大王要召见我们,你没听错吧?”
“白纸黑字写着呢,这还能有错。”
潘百户手里抖出了一张手令,上面的字儿,他们夫妇是一个也不认识,但这却并不妨碍昨天还气势汹汹的石大娘被眼前的这些黑乎乎的横竖撇捺弄得手脚发软,昏头转向。
“天老爷啊,越王殿下召见我这个老婆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四十一章 根本
命令是从越王府下达的,百户所备了马车便一路送石家的这老夫妻两儿奔着府城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路上,秋收的稻子已现出诱人的金黄色。向南看去,远处的工坊里水车转动与否虽是看不清楚,但是只要从此间经过的却无不知道那里正在没日没夜的开工,那些烟筒里冒出的黑烟便是一个明证。
自然之美、工业之壮,只不过,这马车上的几个人皆无心观赏。车夫在默默的驾着车,收获时节,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都在田里忙碌着,这时节路上最容易突然窜出个疯跑的孩童,最是应当注意的。
车夫如此,坐在车上的潘百户却是心有顾虑。此前种种,尤其是昨天的事情,眼看着前往越王府,总要提前有个准备。
眼见于此,他悄悄的视线转到了石家的老夫妻身上,不过看到此间,他的心便更是上下不着地,因为这对老夫妻依旧是刚才那般,两个人呆呆的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这等状况,到了越王府,谁知道是会一直沉默下去,还是突然变得什么都敢往外冒了,实在不好说。而在他看来,后者的可能性甚至还要更大上不少。
要说石家老夫妻,他们的长子和次子当年也是在大兰山上就追随陈文的老兵,他们在南下天台山的路上以及天台山上也不是没有见过陈文,甚至还说过话。
奈何,这阶级地位差距良多,他们的儿子不过是局总而已,一个局不过四百多战兵,放在甲申之前也就是个守备,而他们这对守备的父母即将要见到的却是拥兵十余万,人臣之中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越王殿下陈文,这叫他们如何能不紧张。
马车一路向西,沿着官道而行,很快就来到了城东南的赤松门。赤松门外,如今也已经多有商铺、民居坐落,街巷开始向城外更远的地方延伸,很多摊位甚至已经摆上了官道的边缘。
赤松门内便是东市街,如今已然恢复了金华府城最为人潮涌动的几条街巷之一。潘百户出示了越王府开具的手令,守门的军官验证过后便直接放行。
潘百户、车夫和石家老夫妇都是没有少来过府城的,战争期间,守卒盘查严格,尤其是江西还没有收复之前,四省会剿的阴影尚在,盘查始终是非常严格的,直到洪承畴身死的消息传来才算是告一段落。而在如此间的非战争状态,守卒盘查的目标主要还是那些车马,普通的行人则基本上都是直接放行的。
马车进了城,但速度也彻底降了下来,东市街的繁华更胜他们上一次进城,仿佛此间每过一天都出现变化,时间长了竟仿佛是如天翻地覆那般。
一辆马车、四个人,入城后缓缓而行,渐渐的便接近了越王府的所在。他们是受召而来,下了马车,侧门那里回手令,由卫兵引入门房里等候,这都是应有之义。
踏上台阶,潘百户前去缴纳手令,车夫则会将马车停到王府侧面专门的停车场,老夫妇下了马车看着越王府高大的正门以及门口那站得笔挺的卫兵,眼前就是有一阵眩晕。
大门前没有石大娘此前还叫嚷过要去敲的登闻鼓,其实那也是她听说书听来的段子,不过现在夫妻二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浑浑噩噩的走到了侧门,那潘百户正好也缴了手令,等待卫兵引路。
“石大娘,这可是越王府,一会儿见了殿下可别乱说话啊。大牛兄弟刚升迁,平白得罪了其他同僚,不值当的。”
“啊。”
提到儿子,石大娘才反应了过来,一口一句的应了下来。反倒是石家的当家的二人都没有提醒各一句半句老夫老妻几十年,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能不知道,便是潘百户那个在塘雅镇待了不过两年多的百户都是知道,这石家的事情还是石大娘说了算的。
门房里早有人等候,大多都是官员军身,也有平民百姓的穿戴,只是他们也不敢问及是不是别的百户所过来的。
等候的时间倒也不算长,过了一会儿便有穿着官服的军官前来相请。老夫妇起身随行,潘百户只负责护送,现在就只能在这里等着,倒是临了还跟了一个眼神,提醒石大娘不要把他说的话忘了,直到看到了石大娘问问点头示意才勉强放下了心。
召见的地点乃是陈文的公事房附近的一间会客厅,带路的军官在路上提醒了,陈文不喜欢跪礼,但是进了门,看见陈文起身相迎,老夫妇却还是下意识的想要的下跪,结果却被陈文一把扶了起来。
“看来石大牛在家里也是个闷葫芦,军中早已没有了跪礼,在这里也无须多礼。”
陈文笑着说到,石大娘却是战战兢兢的回复:“回大王的话,我们家大,恩,犬,犬子在家中有讲过大王的恩典,是我们夫妇二人还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就慢慢适应,不着急。况且今天我就是请二老来聊聊天,叙叙家常,无需太过紧张。”
“谢大王体恤。”
拱手一礼,但是说不紧张,其实却也难免,陈文请他们落座,也是连道不敢,便是勉强坐下了,屁股也是贴着椅子的边缘。看样子,无需行跪礼的事情是忘了,但是听来的那些官场上的习惯和规矩却是都刻在脑子里面,一星半点儿也没有忘记。
阶级啊!
想到这里,陈文摇了摇头,继而笑道:“石大牛是我的部下,从大兰山上就跟着我陈文,今天我请二老前来叙叙家常,您二位却是官场的做派。哎,咱们又不是文官,都是武人,真心不讲这些没用的繁文缛节的。”
陈文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夫妇略显尴尬的一笑,也将身子后移,尽量做得舒服一些。其实刚刚那样坐,他们也是很不适应的,尤其是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也未必能撑上多久。
“这就对了吗,咱们是叙家常的,自由点才能聊得痛快嘛。”
陈文哈哈一笑,挥退了随侍的下人,见夫妇二人也稍显了些轻松,他便开口说道:“想当年在大兰山上,我记得那还是南塘营刚刚在演武场上战胜了中营,故经略王公许以南塘营扩编,我便在山下的大兰镇的城隍庙里树起了招兵的大旗。记得就是那时候,石大牛,对了,还有他弟弟二牛也是那时候投入南塘营的。”
“蒙大王还记得,我们一家子当年都是靠着大王的赏赐才活了下来,现在有了好日子也都是蒙大王的厚恩……”
石大娘絮絮叨叨的说着客气话,说了几句就没词儿了,反倒是陈文坐在那里摇了摇头,继而笑道:“记得是应该的,现在人多了,记不过来了,但是当年在大兰山上不过几百兵,我陈文也不过只是个加游击衔的守备,那些患难与共的日子,那些一同浴血奋战的袍泽,又怎么能忘了呢。至于今天的好日子,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厚着脸皮说一句是我带着大伙拼出来的。但是说到底,如果没有大牛兄弟的努力,没有二牛兄弟的奉献牺牲,也不可能会有今天不是。”
陈文说的都是大实话,句句说到了老夫妇的心坎里去,尤其是提到了石二牛,那个当初被清退到二线的驻军,结果在曹从龙之乱中奋力死守军火库,最终寡不敌众,战死于军火库的二儿子,老夫妇更是无不动容,泪水甚至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奉献、牺牲,回报是那几十亩的抚恤田,但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说他们心里没有疙瘩,没有想过如果能够重来,哪怕没有这几十亩抚恤田也要儿子能够活着的念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逝者已矣,几个月前大儿媳妇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已然过继给了二儿子,他们能够补偿的也只能如此了。如今又有了陈文这样星宿下凡一般的大人物的赞许,顿时间老夫妇也是老怀开慰。
“能得大王记在心上,犬子便是在那边也当是知足了。”
“还远远不够啊。”
陈文叹了口气,继而说道:“抚恤是应该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要是连身后的家人福祉都不能保证,那我这个主帅也就太失职了。倒是你们这一家,二牛兄弟殉国,大牛兄弟在军中勤勤恳恳的效劳,本王甚是欣慰。尤其是大牛兄弟的次子过继给了二牛兄弟,兄弟之间能有如此,也不枉他们二人当年的兄友弟恭。”
关于石家,陈文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两兄弟一起在大兰山从军,两个笨蛋火兵动不动就出错,时常被罚,四明山殿后战过后,哥哥似乎是开了些窍,但弟弟还是老样子,结果被清出了战兵营。后面发生的事情,陈文也是提前派人查过,石家的过继并非特例,军中也有不少阵亡将士是过继了兄弟,乃至姊妹的儿子,并非由军中安排。只是想起这兄弟两在大兰山上的种种,有些事情自然也免不了那为之一叹。
“不瞒二老,此番相请,并非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我听说现在各地的卫所的军户对现在的政策有些不太满意,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需要二老为我讲解一二。”
“这……”
陈文此番请他们而来,自然并非是叙家常那么简单,毕竟现在也是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需要做,哪有那个时间。而今天,陈文此举,自然是要借聊天来对军功地主们的普遍情况有一个初步的认识,虽说监察司也并非没有察觉下面的异常,但是让亲历者诉说一二,也总是好的。
奈何听到这话,原本还有些动情的石大娘陡然便是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变得吱吱呜呜了起来。
眼见于此,陈文也是微微一笑,继而向石家老夫妇说道:“我此番请二老过来,就是因为大牛兄弟和二牛兄弟都是在大兰山上就追随于我的,是我陈文最为忠实的部下。现在卫所里积蓄着不满,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事,甚至可以说,如果这些不满影响到了军心士气的话,很可能会造成更多不必要的伤亡,这是完全不应该发生的。”
陈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可是石大娘却依旧有些犹豫,反倒是她的男人却仿佛是下了决心。
“大王,实不相瞒,我们也是怕说错了话会给儿子招人嫉恨。但是既然大王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小人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其实现在的卫所里面很多人多当前的政策都不是很满意,甚至就在昨天,塘雅镇的百户所里面大伙还聚众开了个会,但是也没能得出个什么结果来。”
肯说了自是最好,塘雅镇的会议,陈文在今天也听到了风声,此间见这位石大叔开口提及,陈文也是点了点头,示意其继续将话说下去。
“按照当初定下的政策,他地的田土出产,可以就近由当地卫所处理,我等在家收取佃租。也可以发运过来,再由我们自行处置。”
石大叔所指,陈文自然知道,军功授田,每个人都希望分到的地能够连在一起,但是那么多人,每个府、每个县的可支配用地却是有数的,分到其他县、其他府、乃至是其他省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江西收复的那时候,陈文也需要尽快在那里进行分地,以控制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在手里。
“但是我们这两年,别家不提,只说我们石家,就从没有一次收到过全额佃租的。听潘百户提过,江西那边的卫所说那里被鞑子祸害得太惨了,佃户不好招,就算是佃租少要都很困难。光是我们家就有几十亩地抛荒,没人种就收不了粮食啊。”
江西人口大幅度下降是现实问题,人力不足,江西那边也在尽可能的招徕人口,并且利用机械和农具来弥补人力的不足,很多地方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是现实困难依旧存在,而且这里面恐怕也未必没有当地卫所设法侵吞佃租的现象存在。
“这事情,我会派人详加调查,一定给大伙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文郑重其事的许诺,他的信用在军中还是实打实的。或许是如此,更或许在于当家的都已经放开了,石大娘点了点头之后,也提到了另一个问题。
“不瞒大王,老身听以前的百户说过,那时候咱们江浙王师要摆脱军粮受到粮商控制的情况,同时也是防着粮商压低粮价,所以才有了平价购粮的制度。但是现在,海贸的暴利大伙都从邸报上看见了,东阳江畔的工坊里日夜不停,民户都在种植甘蔗、茶叶,都在种桑养蚕,反倒是军户只能种粮食,咱们的军饷平白都让民户赚了去,实在心有不甘。”
工坊的不断兴建,不少工业制成品的价格大幅度下降,但是海贸却并非只有陈文在做,江浙的海商复苏,这两年带来的贵重金属直线走高,物价受到影响,再说粮食价格哪怕是不变也不可能和经济作物相比,这对于受到硬性规定限制的军户来说,确实是政策带来的利益受损。
陈文始终在扶持军功地主集团,确保他们的利益,从而使他的基本盘能够不断的扩大。即便不提这个,军心士气也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不能让士卒产生类似于“我为国家守边疆,军饷和田土产出却在被压榨”之类的想法。
然而,军户出产的粮食,现在已经是江浙明军军粮的重要来源。军粮得以保证,军队就少了这方面的忧虑,所以陈文能够以这一隅之地不断的发动进攻,而且还是在不对进攻区域进行劫掠的情况下。一旦全面开放经济作物种植,就算不提军粮,粮食减产也很可能会造成江浙地区的粮价飙升,甚至是粮荒,这对占领区的稳定也是极大的麻烦。
此前的政策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海贸的巨大利益和工业化的进程已经影响到了国计民生,以前的政策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环境。
这种情况在古今中外都是在所难免的,很多时候一个问题拖时间差了甚至还会被其他问题所取代,但是着眼于现在和未来,陈文却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至少不能让问题继续扩大化,从而影响到军功地主集团的发展,因为这是事关未来的大事情!
聊了许久,陈文送了二老出房门。老夫妇走在路上,被陈文亲自送出了屋子,他们的脚下难免还是有些飘飘然,但是比之来时却已经是天差地别了,至少他们在跟着军官向外间走去的途中,还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二。
“当家的,咱们说了那么多,会不会真的影响到咱们家大牛啊。”
“这个不好说,但是为夫觉得,大王依旧是当年在大兰山上的那位陈将军,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向着咱们军户的。就算有人嫌咱们多嘴了,肯定不是那些贪官,就是那些士绅,咱们军户有大王撑腰,没必要怕了他们。”
第四十二章 转型
调查愈加深入,陈文透过几家新老军官、士卒家庭的口中也听到了最基层的呼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是如何解决问题,却并非是那么简单,需要考虑到的方面比比皆是。
“夫君,如果单单从佃租的问题上来说的话,加强监管和督促即可。但是涉及到了机械生产扩大化、军粮的储备以及经济作物与粮食的价格差对军户的影响,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周岳颖如是看来,孙钰也是如是看来,而陈文亦是如此。这个问题急需解决之道,陈文在会议上提出,得到的往往都是些单一的解决方案,但是这本身就是海贸重新兴起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江浙明军集团通过贸易、税收以及工业规模的扩大化坐享其利的同时,自然也是要面临转型对于旧有政策和制度的冲击。
“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啊。”
“夫君所言甚是,那不如先把这个问题造成的原因重新捋一遍,如何?”
连锁反应,其中还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和当前的大局面,恰如周岳颖所言的那般,重新捋一遍的思路是对的,陈文此前不是没有过如此,但是有了周岳颖的提醒,陈文却想到了另一个更加容易将其看清楚的办法。
提起笔,陈文在稿纸上开始一一将整个问题的产生细化开来:
“清军对江西的屠戮人口数量下降劳动力紧缺佃户不足佃租被迫下降和部分军功田抛荒。另外,部分卫所的贪腐加大了不公,使得整体现象进一步的恶化。”
“解决办法,加大力度推广机械和更为先进的农具,从临近省份招徕更多百姓,鼓励生育,加强监管……”
这是针对佃租问题的解决方案,很多其实早就已经开始做了,但是这种现象,不光是江西,浙江这边的佃租也在下落。由于海贸重新兴起,很多士绅地主开始大力种植经济作物,很多原来租佃军户家的田土的佃农受到利益的驱使,转而到士绅地主家去充当种植工人,这无疑不是加重了人力的短缺。
想想当年,军功授田制初起,大批的佃农不再继续受士绅地主盘剥,来给佃租更为合理的军功地主充当佃农。现在由于种植经济作物利润更大,士绅地主为解决人力紧张问题便抬高了工钱,吸引佃农充当种植工人,完完全全是受到利益驱使的。
这是正常现象,就是解决办法上很多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见于此,陈文便开始在稿纸上罗列起了接下来的问题。
“海贸兴起经济作物前景看好经济作物种植面积扩大化。”
“旧有政策强制规定粮食和桑蚕生产规模和比例军户经济作物种植受限经济作物利润率高于粮食民户大量种植经济作物,而军户则只能种植粮食,种桑养蚕规模受限物价波动矛盾激化。”
细细的看过整体的问题,逐条过滤,随着稿纸上的字迹愈加密布,陈文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核心所在。
“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明白了,明白了。”
………………
陈文意识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随着对浙江、江西两省的卫所调查的深入化,恰恰也验证了这一点上陈文的看法是正确的。
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经济转型与固有政策、制度的矛盾,现在造成的还仅仅是不满,如果放任其发展下去,对于现在依旧处于与满清的战争期间的江浙明军集团而言,很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和破坏。
越王府搬迁南京被迫暂缓,问题出在卫所,需要陈文坐镇,而陈文接下来的应对措施同样需要他继续在金华充当定海神针。
冬月,夏税早已征收完毕,距离秋税的征收底线也还有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陈文确定了问题所在,决定在浙江、江西两省的部分府县进行试点改革,以解决眼下所面临到的问题。
金华府金华县塘雅镇,百户所里依旧是人山人海,潘百户宣读着最新的政令,心中的惆怅无以宣泄。
“……鉴于以上问题的存在,塘雅镇百户所下属军户及军田、军功田、抚恤田和军租田进行改制如下。”
“军功田及抚恤田为军户之永业田,系军功所得,系抚恤阵亡伤残之用,本着奖励军功、抚恤牺牲之目的,自永历十一年二月,即永历十年秋税征收截止而始,不再强制种植稻、麦等粮食及各类菜蔬,种植何物,息听己便。”
此言既出,在场的军户多有欢呼雀跃了起来的。这个百户所大多是追随陈文多年的将士,军功田土的数量颇为不少,即便是此地没有太多,但是在浙江、在江西等地,却也是有着大片大片的田土的。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种植经济作物的利润更为巨大,比之粮食要强上太多,再加上由于贵重金属的大量注入,物价增长是必然的结果,同时也进一步的刺激到了军户们的情绪。如今得了政令,明年开始就可以种植经济作物,受益增大,那就意味着更好的日子即将到来。
“军田、军租田,乃卫所发放与现役将士及备补兵用以养家之田土,非军功、抚恤等永业田,退伍或是取消备补兵资格后便会收回。本着我江浙王师厉行之军功授田制所鼓励赢取军功的基本原则,以及军田、军租田非永业田之事实和军粮储备之需要,依旧按照惯例种植粮食,违令者必当严惩。”
军功田土在如今的卫所乃是大多数,很多老兵都有几十、上百亩的军功田,至于那些早在永历四年、永历五年便投入陈文麾下的将士,家里有几百亩的地根本不是新鲜事,哪怕很多都不在他们居住的地方。
军功田土数量不等,军田和军租田就不一样了。现役将士,陆师包括各战兵营和地方驻军,加一起已经高达十六万之巨,水师方面要差上很多,但也有不下三万水师军官和水兵,总兵力已经接近二十万,而且新兵训练营还在不断的训练更多的新兵。至于备补兵,如今也有不下五万之众。如此一算,江浙明军光是能够动员到的军队就已经高达二十五万。
军田是现役将士的退伍前用以养家的土地,每人十亩,军官和士卒都一样。而军租田则是每个备补兵五亩,而且还要交纳租税,所以备补兵对考核很是积极,无不盼着能够成为正式的江浙明军,那样就算是没有军功田,也是能够享受到十亩免税的军田和军饷的。
现阶段,除去军功田和抚恤田,陈文手里尚且控制着高达两百万亩的军田和超过二十五万亩的军租田,粮食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出现涨价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有了这个底子,市场化加深,陈文也不怕出现什么粮荒之类的事情。
不过比起那些家中有军功田和抚恤田的军户,在场的其他军户就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了。是人都像过上更好的日子,这本无可厚非,但是江浙明军的军功授田制本身就是为了奖励军功而存在的,自然要区别对待才能进一步的鼓励现役将士夺取军功,鼓励备补兵勤加训练以便于通过考核成为正式的江浙明军。
当然,如果只是放开部分手脚,陈文也没有必要坐镇于此。潘百户读过了第一份政令,紧接着又拿起了第二份政令,不过这一份主要针对的便是那些军功田和抚恤田的所有者,于备补兵和没有军功田的新兵的关系就不是很大了。
“根据卫所记录,塘雅镇百户所下属军户,本地军功田和抚恤田数量多不超过百亩。种植经济作物,容易受到种植面积更大的经营者在价格等方面的竞争和打压,同时由于新近变更种植之作物,种植方法不明,容易造成减产乃至种植失败之危险,越王府鼓励塘雅镇百户所成立种植合作社,并向合作社派出种植指导。为防种植合作社内部贪腐,危害社员军户利益,军户可在百户所的监督下投票选举观察员,监督合作社内部经营……”
种植合作社,主要是针对本地自耕农及中小型地主较多的现实而成立的。但是抛开地域,很多军户在其他府县乃至省份也有大量的田土,甚至远比居住地要多,合作种植就不合时宜了,所以针对如江西南昌府这样辖区内有着大量委托卫所代为管理的军功田,陈文便拿出了另一套方法。
“……建立种植园,按照田骨、田皮之划分,由公推军户中有经验的经营者负责经营,军户可收取田地租金,亦可同时作为雇工,双向获利。种植园由卫所监督,军户亦可同时自行组织监督……”
种植园不比种植合作社,其本身有着明清江南的永佃制的影子,但也并不尽然。比如限制军户中有经验的经营者,比如公推,比如卫所监督和军户自行监督,这些都是永佃制所没有的。
若论有经营经验,民户之中大有人在,尤其是那些士绅,但是陈文不可能将土地交给士绅管理,那样他此前做过的很多事情就等于前功尽弃了。而且军户与民户之间本就有矛盾存在,民户管理卫所下属的田土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管理混乱。
此时此刻,石家老夫妇在金华的塘雅镇百户所里听着宣讲,休假的石大牛则早已赶到了南昌府的进贤县听着本地卫所千户的讲解,他的军功田土很大一部分都在这个县,此间已经有了建立种植园的改革试点,具体情况还需要他签字画押才能开始执行。
试点在金华府和南昌府这两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府开始,如果第一年的试点达到成效,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在整个江浙明军的占领区进行推行。
“南昌府有当初宋主事建立的农具加工厂,现在那里的农具制造规模尚在,金华府这边则有水力工坊,劳动力匮乏的情况现在只能指望机械和农具来缓解,指望从其他省份招来佃户,指望鼓励生育,都不现实。”
陈文以前看过一篇文章,上面提及过清朝中后期江南的农具、畜力使用退化情况,随着人口的增加,人均土地面积不断减少,为了生存江南的农民只能尽其所能的精耕细作,借此来提升亩产,反倒是使得人均生产力不断退步。
现在的江浙大地,拜我大清所赐,人口锐减,劳动力匮乏,要不降低生产面积,要不推广机械和农具,陈文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在他看来,后者既可以解决军功田土的抛荒问题,又可以促进机械和农具的革新,才是未来真正的出路所在。
“辅仁,你就放心吧,这里有我,南昌那边有王巡抚,况且越王府大量的官员都在明察暗访,这两处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两个府的试点开始,陈文原计划是坐镇金华,岂料这边刚刚开始,临近的府县就有了效仿者,不光是投入的热情不逊于这两个府,比之大批官员监督,临近组建起种植合作社和种植园的府县的进展速度更快,也更加放得开手脚,组织模式很快就建立了起来,并且以着最快的速度征询有经验的老农的意见,按照从金华和南昌抄来的指导书进行规划了起来。
各地热火朝天的开始了生产关系的变革,南昌的农具加工厂和金华的水力工坊加班加点,看上去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前进。
陈文对此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只要他们能够种植出来,工坊就会进行收购,加工过后他也是有着船队和出海口,总是不愁销路的。但是相较已经收复多年的浙江和江西,江南那边收复已有一载的时间了,奈何新政的推行很是不好,甚至比起转型期的浙江和江西的问题还要大。
“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越王府搬迁南京,部分部门已经在南京开始工作。陈文辞别了浙江的官员,带着妻女坐上了婺江码头的军舰,顺流而下,很快就抵达杭州。
杭州恢复省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金华收复日久,本土人士在官场的力量很强,现在这两个府的争执还远没有结束,尤其是在于金华如今的正处于转型期的试点,任谁也无法在这时候对其进行表态。
西湖之畔,这个季节前来游西湖并不是很合适,但是比起陈文收复杭州时的那一次,却还是好上太多。别的不说,湖边的马粪,湖水里的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已经不见了,就是湖边的杨柳却不可能那么快的恢复旧观,一如满清对中国的破坏那般。
“杭州的恢复不错,仙侣用心了。”
李渔当年曾在杭州靠着卖赋为生,如今却成了杭州的父母官,也算是造化弄人。不过对杭州的民生恢复很是用心,李渔上任后尽其所能的抚平满清,尤其是杭州驻防八旗对杭州造成的伤痕,这座巨城如今也开始重新焕发生机,足见其人的努力。
“皆是上下同僚们的功劳,下官不过是恰逢其时。”
“仙侣谦虚了。”
李渔身为知府,没有时间陪同全程,况且陈文也打算带着妻女游玩一番,更是用不着这位快要升迁布政使的父母官的全程陪同。
“娘子,那里便是雷峰塔,为夫上次来时还是片废墟,现在已经修复如初,只是不知道那位白娘子是不是还在里面。”
“还不是夫君放了话,杭州的士绅富户哪个敢不来共襄盛举。”
“我又没有逼他们,再说塔前的那碑上也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后人自会记下他们的付出。”
与妻女同游西湖,乃是陈文多年未有享受过的惬意时光,奈何此番来到杭州也不过是路过,按照计划明天就要启程继续前往南京,便是这西湖只怕有游不得全程了。
“娘子,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在这西湖之畔修间房子,没事时过来住上些日子,权当是补偿这些年的亏欠了。”
“夫君说的这是什么昏话,大丈夫志在四方,妾身不要什么补偿,只要夫君能够康健便于愿足矣。”
周边的护卫和侍女早已将头转了过去,就连陈文的女儿也是人小鬼大的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动作。陈文没有太过失礼,哪怕是成亲多年也要讲究礼数,不过这却并不妨碍他满足妻女对于游玩的要求。
“娘子还打算去哪看看,今天还有大半日的时间呢。”
“妾身,妾身想去风波亭看看。”
第四十三章 风满楼
五百一十四年前,风波亭上上演的是莫须有,是满江红,是抬望眼仰天长啸过后的空悲切,以及那悲切之中留给华夏民族永远的伤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是在那时候,杭州乃是南宋的都城,而现在,同样只剩下半壁江山南明的都城既不是已经为陈文所收复了的陪都南京,也不是永历天子登基那座肇庆府城,单单说是皇帝的行在,就已经到了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的省会昆明府了。那里,早已经深入中国的大西南,便是距离缅甸藩属也已然不远了。
早在到一年半年之前,永历十年的正月二十六,李定国护驾离开安龙,便奔着云南而去。到了二月十一的时候已经抵达了云南的曲靖。
那时的云南乃是大西军的大后方,西宁王刘文秀、固原侯王尚礼、将军王自奇和贺九义总共统兵超过两万驻扎于昆明、楚雄、武定等地。李定国虽然没有遭受新会的惨败,但是皇帝在军中,他也不敢托大,只得亲率精兵前往昆明料理。
四人之中,王尚礼、王自奇和贺九义都是孙可望的部将,刘文秀倒是与李定国那般反对孙可望自立,但却是个常德之战失败而回到昆明投闲置散的身份,能够调动的兵力可谓是少之又少。
然而,李定国在大西军中威信深重,刘文秀也表明了迎永历入昆明的态度,孙可望尚在长沙与陈文对峙的情况下,这一侯两将军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三月二十六,永历天子在李定国的部将靳统武、张建的护卫下进入昆明。有明一代,云南被视为偏远之地,真所谓天高皇帝远,这时“真龙天子”驾到,昆明百姓激动不已,“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眼见民心如此,永历亦是非常感动,让随从传旨:“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
永历借此在昆明体现了明廷的存在,但是无论是他,还是李定国、刘文秀还是仅仅将大西四王子之一的艾能奇生前住过的云南贡院作为永历的行宫,而更为奢华,更加适合作为皇宫的昆明秦王府却依旧不敢染指,更别说是对孙可望此前的举动进行指责了。
四月,永历册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固原侯王尚礼为保国公、将军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义为保康侯、秦王护卫张虎为淳化伯、水军都督李本高为崇信伯。另有世镇云南的勋臣黔国公沐天波执掌禁卫军,深得永历信任。
但也正是到了此时,两广大乱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两广各路明军向永历朝廷弹劾南海郡王尚可喜私相攻伐、囚禁监军文官;接下来,南海郡王尚可喜向朝廷辩解称是两广明军在地方上扰民,郭之奇、连城璧于是请他出兵整顿两广明军。
这本就是胡说八道,但是辩解的奏疏送来的同时,尚可喜也送来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陈文杀进福建,攻克了泉州,甚至还要继续向广东进军。
陈文如今虎踞东南,鉴于东南之富庶冠于全国,陈文的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孙可望。这对永历朝廷来说乃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然则永历刚刚恢复些许权利,在这等大事上还是免不了要听取李定国、刘文秀的意见,而他们的意见很简单,派出天使调解,陈文攻陷广东,就将韶州和潮州分与陈文,陈文若是没能攻陷广东,那就只给一座潮州府作为补偿。不过为求稳妥,李定国还是派出了保康侯贺九义出兵南宁府,先把南宁重镇站下来再说。
贺九义是孙可望的部下,在云南也有五千大军之众,孙可望打着明廷的旗号,再加上李定国和刘文秀的地位,他才不得不屈从于此,一旦孙可望内犯,其人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
出于这一点的考量,贺九义被李定国和刘文秀派去收复南宁。这一点从军事上是利用距离来排除了一个隐患,称得上是一个妙招,但是接下来陈文却并没有接受圣旨,直接将广东一省吞了下去。
天使返回,对陈文称得是大加唾骂,并上疏朝廷要求李定国出兵两广驱逐江浙明军。只不过,天使脑子不好使,看不清楚当前形势,不代表永历也是傻子。
李定国没有遭逢新会惨败,大军尚有三四万之众,俱是精锐,再加上从广西返回云南的过程中也收敛了一些秦藩的军队,总体上也算是恢复到了永历六年年底从湖广回返广西时的旧观。
李定国受益于陈文掀起的闽粤巨变,但是孙可望也同样是得益于陈文对湖广清军的巨大威胁才能不战而得湖广南部,实力上不降反升,于李定国、刘文秀依旧是有着压倒性优势的。
陈文抗旨,永历自是不满,但是陈文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他放弃了广东的话,孙可望十有**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对云南形成数面夹击之势,对于身在云南的永历朝廷来说,这反倒是要更俱威胁。
时间一天天过去,陈文收取了广东和广西的东部三府之后便宣告退兵,殊无内犯之意。根据情报显示,倒是孙可望在这期间抽调了大批湖广南部的军队返回贵州。
从永历遭到软禁的那一天起,孙可望就已然成为了悬在永历朝廷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刃,现在永历借李定国的势力摆脱了孙可望的控制,可是孙可望的十几万大军却依旧存在,并且已经在贵州进行了集结。
“若非是越王的存在,只怕秦藩早已起兵内犯了。”
身为皇帝,堂堂正正的大明天子,遭到软禁要其他勋臣营救,现在暂避于云南,更要另一个实力更强的勋臣威胁着,那个软禁过他的乱臣贼子才不敢起兵内犯,话说出口就连永历自己都觉得是有些丢人。
当然,觉得丢人的也不只是永历,晋王李定国听到这话也是面上一红,他和刘文秀是拥护永历的,但是孙可望的大军就在贵州集结,他们却依旧不敢出兵进剿。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双方麾下的都是西南明军,兵种、战法上都没有什么区别。这样一来,一边是十万大军,另一边则只有人家一个零头,李定国是当世名将不假,但是硬实力差距过大,也不是什么说着玩的。
更何况,孙可望身为秦王国主,把持朝政多年,从上到下多少人都是孙可望任命的,受过孙可望的恩惠。换言之,一旦孙可望大军进犯,天知道永历对云南的统治会不会转瞬间便土崩瓦解。
这并非是什么空穴来风,孙可望把控朝政多年,占据云南的时间更是年深日久。别的不提,四月的时候,永历下诏任命了一批文官以充实朝廷,结果户部左侍郎龚彝受命后奏称自己“在云南受可望十年厚恩”,不愿接受朝廷任命的官职,足见其人在云贵等地的巨大影响力。
时间推移到了今时今日,永历十年即将结束,接下来便是永历十一年,云南方面却依旧没有接到孙可望出兵的消息。
期间他们做了很多的努力,永历对李定国、刘文秀进行封赏的同时也没有歧视孙可望在云南的部下,并且派白文选和张虎返回贵阳代为说和,后来又派了侍郎邓士廉等宣谕,“俾同心释忿,济国难”。去岁八月间,李定国奏准将孙可望在云南的妻妾、儿子送往贵阳,命秦王藩下总兵王麟护送,临行前更是亲自在昆明城郊设宴送行。甚至就在前几日,应孙可望的要求还把秦藩留在云南的一些军队遣返回了贵州。
一切的努力过后,奈何孙可望的回复却是,“须安西亲谢乃可”,摆明了是重效永历六年时的故技,要李定国到贵阳去自投罗网,以及孙可望出兵攻伐进军云南的李定国部将祁三升所部。
孙可望屯兵贵州,显然是要除掉李定国和刘文秀,统一大西军,将永历重新纳入掌中。接下来是上演已经上千年没有上演过的禅让大戏,还是继续对其进行软禁,打着永历朝廷的旗号去狭天子以令诸侯,那就犹未可知了。但是对于永历来说,这两种可能却都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秦藩如此,实乃国之不幸也。”
清初冯苏说过:“予以辛丑至滇。滇中人言:‘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使其同心协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败。”
上半年,刚刚回到云南之时,李定国、刘文秀还曾率领各公、侯、伯、将军上疏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秦王臣可望所待失人臣礼。臣等集议:奉孙可望出楚,臣定国出粤,臣文秀出蜀,各将所部兵马,从事封疆。凡驭天下之大柄悉还之其主,谨冒死以闻。”显然还对孙可望幡然悔悟寄予希望。
对此,永历将奏疏留中不发。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永历当初的做法才是正确的,孙可望不可能放弃手中的莫大权柄,更是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内战一触即发。能够平静到今天,不过是永历兵微将少,孙可望忌惮于陈文罢了。
“臣无能。”
李定国拜倒在地,饱经风霜的脸上更是写满了羞愧。眼见于此,永历连忙起身,将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扶了起来。
“自朕登基以来,时事多艰,能够有今天的局面,已经是仰赖爱卿的忠心了。秦藩看来是劝不动了,但是能不开战还是不开战的好,都是大明的将士,那一方的损伤也都是大明的损伤啊。”
“陛下仁慈,乃天下之幸。臣还是那句,若孙可望能够幡然悔悟,恪守臣节,臣与蜀藩二人依旧认他这个兄长;若孙可望犯上作乱,臣等二人绝不与其罢休。只是兵凶战危,臣等死则死矣,陛下乃是万金之体,一旦臣未能将其击退,陛下还当有个完全之策才是。”
退路,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此间已经到了云南,再往南走就是缅甸藩国。除此之外,向北是四川,刘文秀已经领兵出发,意在收取全川。但是四川之残破几乎是全国最严重的,到处都是无人区,想要发展起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而向东则是广西,那里现在大半为永历朝廷的地盘,广西众将和土司据守当地。可若是就连李定国都败了,那么广西肯定也是守不住的。说到底,还是免不了要到陈文的地盘上去,而陈文终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心怀着何等抱负,对他们来说却始终处于迷雾之中。
在这个问题上,君臣二人再一次相顾无言,唯有静候时局变化再做处置。
李定国回到了府中,文安侯马吉翔已然等候多时。永历随李定国前往云南,由于十八先生之狱以及此前的背叛,深恨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李定国便派了亲信靳统武去将其拘禁起来。庞天寿畏罪服毒自杀,马吉翔摇身一变,乞怜献媚于李定国的亲信部将靳统武以及亲信幕僚金维新、龚铭二人,大肆为晋王歌功颂德,终于得到李定国的信任,重新入阁办事。而对此,永历也是不敢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晋王殿下御前奏对,下官在朝中多年,也从未有晋王殿下这般能够在御前与陛下说上那么久的,由此可见陛下对晋王殿下的信重啊。”
得到天子的信重,对于李定国来说很是心满意足,马吉翔看着李定国的神色,心中的底气更足,连忙说道:“天子信重,其实也是晋王殿下忠心耿耿的明证。也正是晋王殿下的耿耿忠心,下官看在眼里,更是深恨自己当初为孙逆威势所吓,未能杀身报国,实在是悔不当初啊。。”
说到此处,悔恨的泪水当即就从马吉翔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李定国见此,也出言宽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前种种已经过去,无需再提,如今尽心尽力为天子做事,为朝廷做事就够了。想当年本王也曾为贼寇,只要改邪归正,今上宽仁,总有浪子回头之路的。”
听到这话,马吉翔当即便是破涕为笑,千恩万谢起来,称得上感激涕零这四个字。只不过,宽慰了马吉翔,李定国却依旧还是有些愁眉不展,看上去马吉翔刚刚的表演似乎也没能让他开心多少。
君臣相得益彰,这是忠臣最好的环境,正是应当大有作为之时。奈何如今的局面,尤其是想起今番与永历所谈及之事,李定国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晋王殿下?”
李定国如此,马吉翔试探性的问及。鉴于马吉翔每次都能说到他的心坎里,李定国对其也早就没有了防备,一五一十的将今番奏对的内容说与其人。
现在的局势如此,有此讨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马吉翔早有准备,继而便向李定国回道:“下官以为,以晋王殿下的武勇,孙逆可望本不足持,当可一战平之。然则陛下是万金之体,不同于我等臣子,晋王殿下为求万全也是应有之义。”
马吉翔说到此间,李定国也是点了点头,孙可望现在的兵力称雄,但是论用兵,李定国还是有些自信的。但是战事一起,孙可望硬实力如此巨大,他倒是不怕,可永历天子万一有个损伤,那就是他实在不愿意去看到,也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了。
“晋王殿下考虑事情缜密,下官佩服之至。只是若有意外,到底去何处,下官有些粗陋之见,说得不到位的地方,还望晋王殿下指点下官一二。”
“此事本王正是犯愁之际,既有想法,快说与本王听听。”
李定国如今的表现皆是马吉翔所意料之中的,这位晋王殿下武略勇毅皆是这个时代的第一等的人物,但说到底却还是个粗鄙不文的武人,脑子里的弯弯绕实在是少得可怜。
眼见于此,马吉翔行了一礼便连忙回道:“今时今日,天子居于昆明,向北则四川、向东则广西、向南向西则是藩属之地。下官以为,四川残破,不足以兴王事;广西濒临广东,越藩不似人臣,更当提防;是若有不成,还当退避藩属,当年围剿建奴,朝鲜藩国助战,今孙逆犯上,亦可借兵藩国。”
马吉翔一语说罢,李定国当即便陷入思考之中。从军事、政治和经济上来看,诚如马吉翔所言,但是天子去国,事关重大,却不得不思之再三。
然而,李定国却并没有思考的时间,更别说是琢磨出马吉翔的那些弯弯绕了。马吉翔刚刚说完了话,李定国还在脑海中复盘,其子李嗣兴便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附耳对李定国说了两句,李定国当即就变了颜色。
没时间在思考了,李定国连忙起身就准备入宫觐见,马吉翔心道不妙,出言问询,得到的答案却也正是他刚刚所预料到的事情。
“孙可望在贵阳誓师,大军已在内犯云南的路上!”
第四十四章 山雨至
永历十一年的正月,对于金华府而言这是最近几年来第一个没有陈文的新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从永历五年年底陈文收复金华这一府八县之地开始,永历六年的两战衢州、永历七年的四省会剿、永历八年的横扫江西、再到永历九年的两蹶名王和永历十年的席卷闽粤,江浙明军由此而崛起,哪怕是最困难的形势,陈文也是与金华府的百姓共同度过。可是现在,越王府出于北伐的考量而搬迁南京,只留下了一座王府依旧矗立于城内。
北伐对于江浙明军来说乃是头等的大事,对于整个中国而言更是如此,金华府自身地理位置如此,百姓们也是无可厚非,起码日子还是要过的,尤其是处于转型期的今时今日,更是要要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如何过上更好的日子上面,越王府搬迁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金华府金华县的塘雅镇,塘雅镇种植合作社早已挂牌成立,入社的军户签订契约,合作种植,按照略高于佃户所得的工钱雇佣佃户为种植工人,各户亦是如此。
如今已是正月,年味儿尚未散去,合作社便组织了社员和种植工人下地开垦,为甘蔗种植做准备。
甘蔗喜温、喜光,而且对水有着很大的需求。前两者只能看老天爷了,不过浙江在后世本就是甘蔗产区,明时亦是如此。与金华相邻的台州府的太平县的县志中就有记载称:“甘蔗,有竹、荻二种,其茎有节,春种冬成。其汁煮之则成黑糖,又煮则成白糖。今闽人糖霜多取诸此。”
温度和光照在浙江还是有所保证的,金华日趋承平以来,民户也早已开始恢复对甘蔗的种植,自不待提。而水的问题,便是合作社现在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所在,从前种植水稻、麦子和菜蔬的田地,水渠都要进行改造才能更加适合甘蔗的种植,此间社员和工人们便是如此。
“按照王府下发的指导书上写的,甘蔗这东西,生长需要大量的水,但还不能让它涝了,而且用水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水渠的挖掘方法上面写得分明,咱们完成了水渠改造,还要尽快的整地、挖掘蔗沟,万万不能耽误了下种了啊。”
潘百户拿着指导书在社员和工人们面前大声做着动员,社员中如石大叔在内的几个老庄稼把式也凑到眼前,他们不认识字,但是种了一辈子的地,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与那个潘百户也算是相得益彰。
“石大叔,您负责监管的那片地无需修改水渠,用原来的就行,明天让大伙过去修整一下就可以了。”
“行,那俺今天先跟着大伙改这块地的。”
说着,石大叔就要撸起袖子下地。眼见着如此,那潘百户一把将其拽了回来,继而对其说道:“石大叔,这力气活让下面的大小伙子们去干,你是老把式了,教他们就行了。再说了,本事不传下去可就没了,那多可惜啊。”
石大牛的这个老爹原本是个木讷到了家的性子,倒是从越王府回来一趟,似乎是通过与星宿下凡的越王殿下谈笑风生,也找到了些自信,最近的话也稍稍多了些,就是他的老伴和儿女们还有些不太适应。
潘百户前半句听来,石大叔的心里还在琢磨要不要问问他是不是嫌他老了,不过有了后半句,他登时也就变得眉开眼笑了起来,口中连连应是,完全是一副听潘百户安排的样子。
社员的加入,划归合作社的土地早已在合作社里制作了地图,进行分片管理。田垄上,潘百户带着几个庄稼把式一边讲解指导书的内容,一边商量着如何种植。他是本地的百户,虽然这事情并非是都是他的本职工作,但这毕竟也是政绩的一部分,既帮了治下军户,又可以有益于仕途,何乐而不为呢。
田地里,社员和工人们按照指挥也在奋力的锄地、挖沟,挥汗如雨。远处,社员和工人家的女子们抬着食水正在走来,甚至还跟着一群小屁孩儿在周围追跑打斗,好不热闹。
能有如此场面,除了社员和工人们的自觉,经营获利,佃户可有奖金,社员可以分红,有了更大的奔头,自然要更有干劲儿一些。
时间紧,任务重,他们要在二三月之前完成下种,否则收成是会受到影响的。而且除了整地什么的,合作社还计划修建栅栏,以减少野兽和人为的破坏。毕竟,他们是在大面积种植,多少是抢了民户的饭碗,还需多一个心眼才能更好的确保收获。
临近金华县的塘雅镇如此,南面的永康县亦是如此。南塘营老兵丁克己,也就是丁俊杰的父亲的抚恤田就在那里,如今也是建立了合作社。
此前由于佃户不***给卫所经营的抚恤田收益受损,几十亩地能够领到的银钱不少,但是与想象中的也要差距良多。更何况,丁家娘子一直打算多存些银子好为丁俊杰说门好亲事,后来丁俊杰进了童子军学堂后的成绩又一直名列前茅,预期自然也就更高了,所以总觉得银子还是存的不够。
现在合作社成立,说是要种植甘蔗,并且与越王殿下扶持的一家蔗糖生产工坊签了契约,只要能够种出来,并且保证产量损失不大的话,就算是再抛开合作社的维持费用和工人的工钱,总是比种地要赚得多的。
有了更好的指望,丁俊杰也在年前完成了童子军学堂的考核,成绩是本届的第一名,用老话儿说不是状元,也是个解元什么的。
南京大学堂那边已经确定了招收,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但却总是多了一份指望。为此,丁家娘子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可以说是高兴坏了。结果就连搬迁南京的行礼都准备好了,丁俊杰却提出了从军的想法,着实让她心中一惊。
六年前,她的夫君丁克己就是战死在了南塘营的第一战,也是早已被很多修史者写进了史书的那场四明山殿后战,原本她听丁克己的袍泽石大牛的那个弟弟提过,还只当是一时兴起,可是有了今天这般,却着实让她惶恐不已。
“小杰,咱家虽不似其他那些从大兰山上就追随大王的袍泽家里那般富裕,但也不差了,何苦吃这份断头饭啊。”
比之同期的南塘营老兵,丁家的日子称不上好。说到底,第一战就战死沙场,能够领到也不过是此前的军饷、战死的烧埋钱和这几十亩的抚恤田而已,与那些屡立战功的袍泽相比日子是天差地别的。但是比起普通的民户,这几十亩地在手他们也算是小地主了,就算是这些年经营不善,但也到不了他们一家当年在四明山时那般窘迫的日子吧。
“娘,孩儿不是为了什么军功田土从军的,孩儿要去杀鞑子,为爹爹报仇。”
“报什么仇,你安叔叔当初不是说过吗,杀死你爹的凶手已经被你安叔叔和牛叔叔杀了,你爹的仇已经报了。听娘的话,到那个大学堂去读书,出来了再去为越王殿下做事,磨刀不误砍柴工,何苦急于这一时呢。”
“娘,您和安叔叔送孩儿去童子军学堂,学堂里的先生说过,越王殿下在视察学堂时也说过,无论是屠城、洗山,皆是鞑子做下的暴行,无论绿营、八旗,说到底都是鞑子残虐华夏的帮凶,江浙王师这些年的努力为的就是能够彻底铲除掉这些鞑子,还华夏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太平盛世。”
“爹爹是被那个提标左营的绿营兵杀害的,但是那个绿营兵也不过是听从鞑子军官的命令,而鞑子军官则更是奉了鞑子总督、巡抚的派遣而来。但是归根到底,却还是如今盘踞京师,吸食华夏膏腴的奴酋一家的指使,他们才是杀害爹爹的罪魁祸首!”
儿子的倔强,一如他的父亲,只是他的父亲更多的已经被苦难的生活所磨平,而她的儿子却正是锐气正盛的年纪。
看着儿子,丁家娘子不由得想起了她早逝的夫君。当初从兵荒马乱的台州逃进四明山,历经千辛万苦,若非陈文招募勇士,只怕他们一家早在清军洗山之前就已经死于饥寒了。但是好日子却也没过多久,丁家娘子清晰的记得,四明山殿后战第二天的清晨,南塘营追上百姓大队,别人家哪怕是伤兵也会大声诉说着那场规模虽小但却意义非凡的战事,而他们母子能够等来的却只有一具冰冷冷的尸体罢了。
“小杰,你不是不知道,你爹当年就是从军才死在阵上的。打仗太过威胁,你还没成亲,要是有个万一,老丁家就此绝后了,你叫为娘还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啊。”
丁家娘子说到此间,已是泪流满面。丁俊杰看着母亲如此,心里也是甚为难受,只是他早已下定了决心,甚至早在进入童子军学堂,开学时听陈文的讲演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娘,孩儿还记得,爹爹入营之后有过两次休假,第一次是南塘营在演武中击败了中营,第二次则是中秋,爹爹每次回来都会与孩儿说及在营中的事情,每每提及到越王殿下说过南塘营的存在是为了保境安民,是为了驱除鞑虏的事情,爹爹都会有自豪感。四明山的那一战,爹爹践行了他在南塘营的飞虎旗下的誓言,孩儿相信他在去世的那一瞬间,应该是很欣慰的。”
泪水在少年的面上划过,但那面上却是一份骄傲,一份发自内心的骄傲与荣耀。
“爹爹践行了誓言,他是孩儿永远的骄傲。今时今日,江浙王师在越王殿下的带领下已经收复了东南半壁,不出一两年就会展开北伐。娘,如果没有鞑子,爹就不会战死,这是最后的机会,孩儿亦是要如爹爹那般,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杀贼护民,为华夏生民的福祉和那些枉死者复此血仇!”
丁俊杰心意已决,出乎了石小牛的意料,他的母亲也未能说服于他。第二天一早,天微微发亮,丁俊杰如愿以偿的迎着黎明和朝露踏上了前往金华府城的道路,而他的母亲则含着泪水,极目远眺。
………………
丁俊杰启程北上金华,陈文则早已抵达了南京,并且在这里度过了永历十一年的新年。
只不过,与在金华时没什么两样,陈文的新年依旧是在工作中度过,还是如此前那般,除夕、初一在家,初二便要到刚刚搬到南京的周家,接下来就要重新恢复到工作的状态之中。
所幸,根据卫所和监察司的汇报,以及孙钰和王江的私人信函显示,金华府和南昌府的试点如今亦是热火朝天。自由种植,放开了手脚,也刺激了热情。不过陈文却没有大多数的人们那么乐观,因为转型就势必会带来阵痛。
“种植失败,军户就会情绪消极,从而影响到士气。夫君的办法是下达指导书,派出有经验的人员从旁协助,以此来增强成功率。那若是大丰收了,夫君倒是在极力扩大工坊的规模和数量,但生产出来的成品,光靠着朝鲜和日本也未必能吃得下啊。”
周岳颖这两日的睡眠和饮食都有些不太好,大抵是舟车劳顿的疲惫还没有彻底缓过来的缘故。此间用过晚饭,于书房里看着报告,却是能表现得兴致勃勃,显然是对陈文接下来的应对有着极大的兴趣。
“这个好办,为夫已经派人向澳门和前来中国的泰西海商送信,告诉他们,想发财,今年下半年就多来些船,销路他们是有的,别的不说,泰西那边就是个无底洞。另外,为夫与广东那边也有联系,是时候开拓与南洋的航线了,光指望朝鲜和日本,就那两个小国撑死都满足不了为夫的需求。”
陈文已有定策,周岳颖也稍加安了些心,至于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她有了些预料,也与陈文提及过,倒是陈文那一副吊着她胃口的态度却让她有了更多的思考空间。
然而,刚刚聊了一会儿,周岳颖就觉得有些恶心,连忙到痰盂那里吐了起来。只是吐来吐去,且基本上都是些水,更多的甚至还仅仅是恶心,着实让在一旁搀扶的陈文感到有些担忧。
“娘子,这是怎么了,还是找个郎中过来看看吧。”
“别,夫君,这大晚上的太过兴师动众了可不好。”
喝了口水,周岳颖好容易将那股子恶心劲儿咽了下去,连忙制止了陈文的兴师动众。可是她却也有些不太确定,犹豫了片刻才对陈文说道:“夫君,妾身可能是有了,上次怀馨若时就是这般恶心,感觉比上次轻了好多,便是妾身也不敢确定。”
“有了?”
听到这话,陈文登时便是一愣。算算日子,周岳颖上次生产还是永历八年的年底,如今就连他的长女都已经两岁了,怀上第二胎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太好了。”
陈文将周岳颖扶到座位上,欣喜油然而生。倒是周岳颖却还不敢确定,同时也唯恐万一怀上的又是一个女儿,这对于陈文如今的声势也是颇为不利的。
“还不确定呢,妾身明日找个郎中看看再说。”
“嗯,找个郎中看看比较稳妥。”
有了新的希望,陈文的情绪也是高涨了起来,不过周岳颖既然是疑似有孕,他也不好在书房里看报告看得太久,稍过了一会儿便去洗漱休息。
然而,陈文刚刚上床,还在与周岳颖聊着天,院子里的一阵脚步声传来,周岳颖的大丫头,如今负责管束婢女、老妈子们的墨儿便敲响了房门,而她的身旁则站着一个军情司的军官。
看过了报告,陈文只得重新穿上了衣服,并且派人去通知一系列涉及到的部门,连夜开会。而他留给周岳颖的,却也只有一句:“接到报告,孙可望在贵阳大肆分封爵位,疑似举兵南犯。”
第四十五章 意如何(上)
说是疑似,其实也不过是贵阳那边的情报人员还没有拿到孙可望出兵的切实证据,但是送到陈文手中的这些,却已经不仅仅是疑似这两个字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腊月底,秦藩册封麾下大将马进忠为嘉定王、冯双礼为兴安王、亲信部将张虎为东昌侯,其他部将也是多有封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这位秦王殿下已经登基称帝了呢。”
陈文的话语满带着讥讽,与会的官员们却不是忧心忡忡,就是在脸上写满了对孙可望的鄙夷。
根据情报显示,有此一举,乃是因为孙可望的亲信文臣方于宣为他出谋画策说:“今皇上在滇,定国辅之,人心渐属于彼。臣意请国主早正大号,封拜文武世爵,则人心自定矣。”孙可望没有急着称帝,但却先封拜了文武世爵,其心思如何,不言而喻。
孙可望想要谋朝篡位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在云贵是人尽皆知的。在江浙这边,承蒙周敬亭指使吕留良等笔杆子在邸报上的明言暗指,士绅百姓们也早就知道了皇帝这些年被一个叫孙可望的流寇软禁在了一个千户所里,而这个流寇还几乎是把篡位这两个大字写在了脑门上一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在世的活曹操。
“大王,晋王和蜀王那边还有多少兵,与孙可望相差几何?”
前年张煌言为陈文所救,回乡待了些时日便到陈文这边报道,而陈文则安排了他一个军法司主事的职务。
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此前都是陈文的亲信,但是张煌言其人,说是亲信,其实还要差上很多,至少陈文和张煌言对各自的定位也都还是盟友而已。
张煌言溃败于南直隶,残部也迅速的为陈文收编,如今是个光杆司令,一如当年在郑成功麾下时听候差遣那般,到了陈文这边也是听候安排,但其忠诚链条的上一层也同样不是陈文,而是永历天子朱由榔,最多再加上个旧主鲁王朱以海。
文官如此,无可厚非,张煌言也不是那种“攀高枝儿”的人,否则历史上降清就能得到高官厚禄,何苦一死以证其高洁志向呢。
此时此刻,听闻孙可望如此,张煌言当即便出言相询。倒是在座的官员们却大多是江浙明军核心统治层的存在,但是对张煌言的问题却也有着莫大的兴趣和求知欲。
陈文点了点头,军情司的主事便站了起来,继而向在座的官员们讲解道:“根据情报显示,晋王与蜀王如今占据云南和广西大部,此前还一度具有川南,但是被孙可望派兵驱逐了。兵力上,晋王从广东带回去的那三四万西南王师,云南那边还有两万兵马,但是其中多有孙可望的亲信,像是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义他们都是手握重兵,至于广西的王师和土司,其战斗力和忠诚度根本没有计算在内的必要。”
说过了李定国,军情司主事继而又谈到了孙可望:“孙逆可望,这两年多有向我江浙王师寻衅的。不过其人卑鄙如此,老天爷也让了吃了一个瘪,把大本营云南给丢了。如今孙可望占据贵州和湖广南部,地盘大幅度减少,但是兵员却有二十万之巨,依旧是不容轻视的。”
“这么多?”
听到这个答案,平日里负责卫所的主事当即便是一惊,旁人亦是如此。
须知道,江浙明军如今占据浙江、江西、广东三省全境,南直隶和福建大半以及广西的小部分区域。如此广阔的地域,其中还不乏财赋之地,也不过只有二十万的战兵,其中还有不少是地方驻军和水师,孙可望的地盘和他麾下的军队数量这么一比,就显得有些太过扎眼了。
“这个没毛病,孙可望在云南休养生息,分地给西南王师,但却把贵州一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军屯,能养那么多兵没什么奇怪的。”
贵州的军屯,那就是将除了战兵以外的所有人变成辅兵,出产全部归公,辅兵的用度则全靠下发,而且还是很少的固定份额。
这样的政策,动力全靠监工的皮鞭,与江浙明军这边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不过孙可望搞内政的能力也确实可怖,历史上靠着云贵这两个穷省养活巅峰时期的二十多万大军,换个人来干还真未必能有他这本身,李定国不行,刘文秀不行,陈文自问也没有光靠玩军屯就能玩出来那么多出产的本事。
“兵力竟如此悬殊,大王,还当速速出兵勤王,以解天子之危啊。”
孙可望出兵内犯,靠着封赏以稳定人心,接下来自然是要除掉李定国和刘文秀,就像他给白文选加的那个将军号一样,征逆招讨大将军。谁是逆?李定国,刘文秀还有这二位的亲信们,除了他们还有谁。
但是孙可望既然敢撕破脸内犯,永历的下场显而易见,不是再度被软禁,就是被逼禅让,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孙可望弑君,栽赃李定国之后拥立太子朱慈煊即位几岁大的小孩子,总比永历这个成年人好控制吧。
然而,张煌言慷慨陈词,与会的其他官员却无一附和,反倒是有几个官员对于是否出兵表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大王,晋王当年能够两蹶名王,想来也是英雄了得,就以着孙逆可望在岔路口一战中的那份拙劣表现,估计不被晋王那边生擒活拿了就是好的。反倒是咱们江浙王师,累年血战,军士疲敝,再加上刚刚搬到南京,军需吃紧,地方上也不是很稳定,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官员一语说罢,当即便是附和连连。张煌言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官员,其人也是也文官,考过科举,有着秀才的功名,如今天子有难,竟然能说出这等话来,实在难以置信。
更可怕的是,他提议出兵营救,与会的官员们无人迎合,而不出兵的提议一出,竟是大半的与会官员都表示了赞同。江浙王师的高层如此,着实让他心中生出了一阵阵的寒意,冰冷刺骨。
“越王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吗?!”
附和之声愈众,张煌言扫视一周竟也没能让压下分毫。心中的寒意更甚,张煌言横眉怒目,大声的向陈文发出了质问。
眼前的这一幕,颇有些出乎了陈文的意料。越王府的官员们在私底下的一些讨论,陈文从监察司的报告中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如此明目张胆的反对勤王,却还是让他颇有些意外。
然而,意外归意外,却也并非无法想象。恰如张煌言的愤怒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与会的官员们亦是如此。
说到底,江浙明军是一个独立发展起来的军事政治集团,他们的仕途、富贵全是陈文给的。假设出兵勤王,面对孙可望的十几万大军,总是免不了要有所损伤。一旦被永历朝廷得了渔翁之利,结果不言而喻,甚至是孙可望、李定国两败俱伤,皇帝要不要回銮南京?回来的话,权利相争,别的不提,一个科举,叫他们这些文官训练班和直接被陈文任命的官员又当何以自处。
同样的道理,天子回銮对陈文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现在还没来得及着实去对付江南士绅,一旦皇权和士绅联手,清丈田亩如何执行,海上走私如何打击,北伐又怎么敢放心大胆的出兵。
“张尚书莫要急躁,在座的各位刚刚提及的也都是我江浙王师如今所正在面对的现实问题。当然,勤王还是要去的。但是此事事关重大,总是要考虑方式方法,断不可一味蛮干。须知道,如今这大好形势可是无数将士用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换来的,他们可不是什么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我等还是要珍惜才是。”
陈文一句话说过,在场的官员们纷纷附和了起来,独独是张煌言依旧瞪着陈文,口中崩出的话语可谓是充满了金石之声。
“那么按照越王殿下的方式方法,王师是立刻出兵勤王,还是等朝廷与孙逆分出个结果后再去收拾残局!”
张煌言如此逼问,与会的官员纷纷呵斥其人无礼,反倒是陈文这个亲王却并没有太过在意。原因很简单,张煌言如果没有如此,那反倒是需要大加警惕了,因为当年的曹从龙在陈文出兵衢州之前就是那样迷惑于他的。
“张尚书莫要动怒,出兵是要立刻出兵的,否则本王干嘛把大伙从被窝里抓过来开会?但是问题想要解决,说到底还是要落到实际上去,不是干靠想象就能解决的,当年东林群贤们还主张免除工商业税赋,以此来取悦上天,结果天灾依旧,而被他们强迫分担了税赋压力的西北百姓却被逼得造反了,否则鞑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入关了。”
陈文第一次在会议上公开炮轰东林党在崇祯朝时的所作所为,着实将张煌言吓了一跳。但是张煌言却从来不是那种能够说出什么“不作安安饿殍”那等话语的人,而且他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东林党,只是与东林党出身的一些反清人士关系比较好罢了。更何况此间他是急需陈文下令出兵勤王,对于这些就更是提不起什么反驳的兴趣了。
“那越王殿下是准备如何出兵?”
“这正是今天连夜召开会议所要进行研究的。”
说到这里,陈文面上一凛,当即便起身说道:“据本王所知,当年西营归附皇明,乃是孙、李、刘、艾四人之合议。然则作为主事之人,孙逆无寸功于国,却软禁天子数载之久,大肆屠戮忠臣义士,为人神共愤。晋王起兵勤王,乃是顺天应人之举,然则孙逆不肯罢休,意在起兵内犯,我江浙王师自不可坐视不理。”
“奈何,我部连年征战,军士疲敝;越王府搬迁南京,江南尚未稳定;卫所转型正在进行之中,变数尤在。除此之外,更有多番困难,但勤王之事不可耽搁,诸君还当勉力为之,以免那等不忍言之事发生在形势一片大好的今天。”
“下官等谨遵大王号令。”
陈文扫视一番,与会官员多是有些忐忑,眼见于此,他便出言说道:“本王此前有过计议,经参谋司分析亦是可行。然而孙逆出兵早于预期,如今也只能加快进度,尽早解决西南的乱象,咱们才能更好的增强实力,以备北伐。”
根据陈文的记忆,从李定国接驾去云南,到孙可望起兵内犯,其中是有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当时他还一度很是奇怪,但是看过了另外一些的记载也就释然了。
可是现在,孙可望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就起兵内犯,这份猴急也着实出乎了陈文的意料之外。
不过仔细一想,其实倒也正常。那时候和现在的形势不同,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实力强劲,正堵在湖广南部,孙可望贵州大本营的门口,甚至双方敌对之下,还有固山额真阿尔津出兵夺取辰州,导致孙李在压力之下被迫暂时握手言和的事情存在。
比之如今,孙可望占据湖广南部,陈文领地剧增还在消耗,而范文程则已经显露出了疲态,退守湖广北部,未敢南犯,着实是差距良多。
孙可望急着在现在就出兵内犯,无非是想要打陈文一个时间差,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掉李定国、刘文秀,才能以云南、贵州以及湖广南部和广西大部这片广阔地域来与陈文相抗衡,确保三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
“孙逆如今占据贵州和湖广南部,拥兵近二十万,称得上是兵强马壮。我部总兵力要胜于孙逆,但占据地域广大,面临的其他势力也更多,尤其是在淮南,我军三个师外加上万的地方驻军,不下五万大军驻守,面对鞑子的优势兵力依旧是如履薄冰。现在能够抽调出来的兵力不多,所以更要计算清楚才能出兵。”
“本王可以直言不讳的说道,此番出战,如果不算清楚了,昔年延平藩勤王而中左所被破,以及本王进攻衢州而曹从龙之乱爆发的前车之鉴,只怕就会浮现于今。”
第四十六章 意如何(中)
江浙明军如今的布防,除了各府县不等的地方驻军以外,淮南地区陈文布置金华、永嘉以及江都这三个师应对淮北、河南的清军,江西则是丹阳、余姚、豫章和四明这四个师分别在九江、南昌、袁州和吉安一字排开,剩下的大兰、闽中和庐陵这三个师则分别在福建、广东和浙江的衢州,以控制沿海的这三个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看上去,钱塘江向北到长江这片最为富庶的区域并没有野战部队的存在,但无论是驻扎扬州的江都师南下,还是衢州的庐陵师顺流而下,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尤其是在郑成功损兵折将的今天,指望满清浮海投送足以构成威胁的兵力,那是不现实的。
然而提到了郑成功勤王和曹从龙之乱这两件事情,陈文一语说罢,众人尽皆流露出了严肃的神色,就连张煌言也颇有些深思。不过陈文自是没有给他们继续发酵的时间,而是直接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部兵力不多,且勤王所经之湖广一省形势复杂。本王决议,即刻发出命令,余姚师全军出动,进攻湖广北部之武昌,丹阳师攻略长江北岸,截击范贼,本王亦会尽快启程出发,以率先解决后顾之忧。”
大军向西,范文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野地浪战他的那些军队怕是并非陈文对手,但是派出骑兵截断粮道,骚扰江西却还是做得到的。先解决范文程,其实对孙可望也是一种震慑,摆明了告诉他,我要动手了,你最好还是想清楚了的。
“未免拖延时间,豫章师将会同期出发,进攻长沙,四明师随后跟进,尽可能的吸引到孙逆的注意力,防止其不顾身后威胁而竭力内犯。”
各部官员需要尽快落实,会议很快就宣告结束,陈文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甚至就连张煌言也是如此,反倒是将张俊找了过来,密议了片刻之后才返回王府内宅去休息。
“娘子,你这刚一又有了身孕,我就要出兵远征,为夫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听到这话,周岳颖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对陈文说道:“夫君做的是大事,无需如此。只是此番出征,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与今上产生交集。五百多年前的那座风波亭尚在,夫君如今功勋已不下岳王,妾身实在担忧今上会不会又是一个宋高,朝中又会不会出个秦桧、万俟那样的奸佞。”
这份忧思,陈文早已有了预料。当初路过杭州,周岳颖游风波亭,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陈文也能感受到这份惶恐。
五百一十四年前,风波亭上上演的是莫须有,是满江红,是抬望眼仰天长啸过后的空悲切,以及那悲切之中留给华夏民族永远的伤痛。
五百一十四年后的今天,同样是一度濒临灭国,如今也同样只有半壁江山的南明王朝,陈文从无到有一步步恢复了长江以南的大半地区,比之当年的岳武穆的丰功伟绩也已经毫不逊色了。但是,如此一来,功高盖主却是已然免不了的了。
那时候,中兴四大名将的另外三位,还有四川的吴氏三雄等众多名将的存在,可以让岳飞的光芒不至于那么刺眼。可是张煌言残部已经投效江浙明军,文安之统领的夔东众将式微,李定国和刘文秀坐困云南,郑成功转而向台湾寻求发展的今天,陈文的光芒已经足以闪瞎了所有皇室、藩镇的眼睛,不忍言之事,已经可以说是并非全无可能的了。
“功盖天下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
历史上有着太多这样的例子,周岳颖所指,陈文又焉有不明其意之理。况且,这本就是任何一个想要逆天改命的英雄都难以避免的事情。
只要顶着明王朝的旗帜,这种可能性就是存在的。然而,南明时期的抗清运动亡于内斗,汉家儿郎自相残杀,最后便宜了满清。有史为鉴,陈文在坐享着拥明旗号所带来的福利的同时,也不得不心生畏戒,由此这么多年才会一再的忍辱负重,为的就是能够解决掉满清这个华夏文明的生死大敌。
“我会保全自身的,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女儿,也为了那些追随、信任我的人们。”
………………
现在陈文势力之强必然会引起永历朝廷的忌惮,双方依旧保持一个起码的体面,无非是孙可望在侧,永历朝廷不敢再去招惹陈文;而陈文这边,对内斗深恶痛绝,满心满意的都是灭亡满清,如今打着明廷的旗号又可以不受到永历朝廷的干扰,无非还是因为孙可望的存在;而孙可望那边,因为永历朝廷而不敢与陈文继续对抗下去,因为陈文的存在而不敢对永历朝廷下手,同样还是源于这三角形的稳固。
最为弱小的永历朝廷不敢去招惹孙可望,只得一再的退避;对永历朝廷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孙可望则忌惮背后的江浙猛虎;而陈文则依旧在积蓄力量准备北伐。
但是这样的三方平衡却迟早是会打破的,对陈文而言,就这么僵持下去,直到他起兵北伐这两伙人再爆发内讧才是最优解,只是那两方面未必会让他如愿罢了。事到如今,最不愿他如愿的孙可望显然是已经准备好了打破平静,那么他也只剩下见招拆招了。
动员的命令一经下达,江浙明军的战车再度运转起来。按照陈文的计划,此番动用的军队数量依旧是如上次进攻广东时的那般。
摊子太大,江西的四个师已经是陈文的极限了。而新兵训练营里还有一大批新兵倒是即将训练完毕,可等他们完成训练,分配到各个驻军,再从驻军挑选老兵进入战兵营进行训练,只怕是黄花菜都已经凉透了。至于去年年底完成训练但却还没有组编的部队,陈文也不打算因此拖慢进度,留在金华充当预备队即可。
命令下达,以着最快的速度奔向远方的江西。丹阳师在九江,余姚师在南昌,豫章师在袁州,四明师则在吉安,陈文的命令下达,他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动员起来,休假的将士更是会以着最快的速度归队。只是无论面对哪一方面的敌人,陈文的军队数量却都是处于劣势之中。
时不我待,经过了一天的准备,第三天的一早,陈文便带着已经扩编到六百骑规模的越王府骑卫队登上了溯流而上的军船。
越王府的官员都还在忙碌,陈文也没有准许他们的送行,只是由任务最轻的军法司主事张煌言做个代表,其他人便继续紧锣密鼓的调遣人员、物资以及其他的什么。
码头上,张煌言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想要说话,却因为周遭尚有他人而不得不闭口。直到陈文注意到了这一点,与其走到了一处相对僻静一些的所在,张煌言才算是有了开口的机会。
“辅仁,此去湖广,当以勤王讨逆为要,兵行凶险,但也切忌伤到了陛下。”
“苍水是怕我把孙逆、晋王、蜀王连带着今上一锅端了,是吧。”
张煌言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文又怎么会不明其意,甚至张煌言还没有开口,他就早已有了这个预料,预料到张煌言会提到此事。
“我只有这不到五万战兵,孙可望可是有将近二十万大军,晋王和蜀王那边也有几万,你对我的信心也太大了些了吧。”
陈文笑着说到,张煌言却是一脸的严肃,这份郑重其事,乃至是陈文与其相识已有快两年的时间也不曾见过的。
“你是个能创造奇迹的名将,孙可望的军队不少,但是难不成你还真的瞧得上那个废物吗?”
说到这里,张煌言摇了摇头,继而说道:“辅仁,我记得去岁你出兵闽粤,事后将鲁王殿下的西宫妃和世子荣哥送到金门与鲁王殿下团聚。鲁王殿下当年误信谗言,你都能够如此。如今是汾阳郭令公,还是吴兴陈永定,亦只在你一言而决。”
郭子仪和陈霸先,一个平安史之乱,一个平侯景之乱,都是对王朝有着再造之恩的名将,但前者选择了恪守臣道,被尊为令公、尚父,后者则建立新朝,称孤道寡。陈文将鲁王世子交还给了鲁王,同时也是放弃了改奉鲁藩的那条路。现在抉择再度来临,对他的诱惑比之此前却还要更大。
张煌言如此,陈文也不由得严肃了起来。正目而视,以着陈文的威风,现在已经罕有人能够承受这份威压了,但是张煌言却迎着陈文的目光,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躲闪。
片刻之后,卫队已然完成了登船,陈文直视着张煌言的目光,口中亦是那般金石碎裂:“张主事,军法司的工作看来是很清闲啊。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本王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意义,我陈文比你张苍水,比这时代的所有人都要清楚。”
说罢,陈文转过身子,便向着军船走去。倒是张煌言,官服在这冬日的江风中抽动,但是身体却一如磐石那般矗立于码头之上,目视着军船缓缓远去。
………………
陈文的命令送达,江西那边的部队便开始活动了起来。按照陈文的计划,最先动手的自然是丹阳师和余姚师,至于从袁州进攻湖广南部的豫章师和四明师,先把长沙拿下来吓唬吓唬孙可望,后面的事情却还是要等到武昌有了眉目再为行事,否则被孙可望各个击破,那就会影响到全局了。
所幸的是,作为湖广一省的省会,恰恰正在这个省的东北部,与江西的九江府,正是比邻而居的关系。
动员需要时间,不过楼继业和安有福却根本瞧不起那位号称孔明在世的范文程范先生,连带着陈文,在刚刚抵达九江后没几天就宣布出兵,算来这两个师都还没有齐装满员就去进攻原本就是他们两倍以上的湖广清军。
江浙明军出兵,范文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只不过,范孔明根本想不到,其实陈文根本就没想过这么早来进攻于他,要不是孙可望先动了手,也轮不到他在这个时候挨揍。
遭了这般无妄之灾,范文程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如今满清的势力回缩,京城里据说还在编练什么新军,重庆那边都已经撤防回川北的保宁了,他的西南幕府已然是满清留在长江以南的最后一颗钉子了。
然而,压在这颗钉子上面的分量却一点儿也不少,足足三面的压力。西面的夔东明军,南面的秦藩系统的西南明军,东面则势头正盛的江浙明军。夔东那边,郧阳、襄阳两府把住去路;南面也有洞庭湖的存在,防御面大幅度降低;唯有下游的江西方向,则基本上是一个无险可守的局面。
江浙明军于正月底自九江出兵,丹阳和余姚这两个师的军队,以水师作为纽带,沿着长江南北两岸齐头并进。
“二月初一,武昌府兴国州沦陷,守将开门投降。”
“二月初二,黄州府的蕲州和广济县开城投降,蕲州守将被叛军献于浙匪。同日,黄梅县守军向宿松方向的浙匪投降。”
“二月初五,武昌府大冶县被浙匪攻陷,守将被杀。”
“二月初七,黄州府蕲水县易手,守军北逃。”
“二月初十,武昌府武昌县陷落。第二天傍晚,长江对岸的黄州府城为浙匪攻陷,守将自杀殉国。”
“……”
这一封封战报,代表的是江浙明军犹如风卷残云一般,以着每隔一两天、两三天的时间就能拿下一座县城,大踏步的向着武昌府城而来。而到了今时今日,范文程更是已经接到了江浙明军兵临武昌城下的消息。
能有如此,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入关以来,八旗始终是绿营的胆魄,有八旗军在场,哪怕是未有参战,绿营兵也仿佛是加了什么状态一般,战斗力大为上升。可是随着满清的势力收缩,整个湖广北部地区就只剩下了千余的八旗军,而且还基本上都是汉军八旗。
由此一来,胆魄没了,面对的更是战斗力比之八旗军也丝毫不逊于,甚至更为强悍的江浙明军,能够做到不献城投降的都已经是难得的死忠了,望风而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像当年满清刚刚入关的时候,称得上是一般无二。
范文程坐在武昌府城的西南幕府衙门之中,身边能够信任的只有那千余汉军八旗,城内的绿营兵不少,但却根本无法信任。奈何这武昌府城规模不小,光是城墙就长达将近二十里地,更有九座城门,光靠着千余汉军八旗,连城门都顾不过来,更别说是其他的了。
所以,从顺治决定撤回大量的八旗军和部分绿营精锐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弃子了。而他这个弃子,却还要在江浙明军杀过来之前为满清尽可能多的收集粮食、财货,经河南运往京城,以供八旗军使用。
“经略老大人,汉阳门外还有船,趁着现在城门还在,还是赶快撤到江北吧,再晚了只怕浙匪的水师会封锁江面的。”
“老夫走不了了,也不浪费这个位置了。荩臣,一旦城破,带着汉军旗撤回江北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江浙明军的攻势太过猛烈,这座城池能守多久实在难说,毕竟那些绿营兵实在不是能够值得信任的。
然而,如今已是汉军正白旗梅勒章京的孙思克却并没能说服范文程,甚至从一开始范文程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命运,当年真诸葛孔明的七星灯都没能如愿,他这个吹出来的孔明在世自然也找不到逆天改命的办法,唯有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二人话音方落,一个汉军旗的军官便飞一般的冲了进来,拜倒在范文程和孙思克面前,一张嘴便将他们吓了一跳。
“经略老大人,小东门的绿营兵反水了,他们开了城门,此刻浙匪已经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