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徐新坤是昏了头了
要阻止现场会的召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徐新坤向机械厅要求撤回汇报材料,说明材料中有些内容不实,需要修改后重新上报。而这个修改的时间就可以拖得很长,直到让所有的人都假装忘记了这件事,然后就可以不了了之了。
除了徐新坤之外,其他人都没法去撤回这份材料,否则就是惹火上身。以贺永新来说,如果他去向省厅说这份材料不实,那省厅就要问了:人家徐新坤说事情已经搞好了,你说没有搞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是厂长,是负责生产工作的,为什么这样一个方案搞了大半年还没有搞好呢?
贺永新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提也就罢了,徐新坤开了头,他再给泼凉水,省厅领导能对他没有看法吗?
可现在的情况是,唯一能够让事情不变得更糟糕的人,却是处心积虑要推动这件事的人。甚至于在省厅那边,还有徐新坤的内线,在帮着煽风点火,这样一来,现场会的事就无法逆转了,一个个电话从各兄弟企业那里打到了贺永新的办公桌上,都是祝贺、羡慕以及说风凉话的,所有的人都认定,这件事一定是贺永新想出风头,而且估计还真的能出风头。省厅正在犯愁找不出一个典型案例的时候,新民厂及时救驾,贺永新肯定要得到厅长的表扬了。
只有贺永新自己知道什么叫压力山大,自从得到消息之后,他的脸就一直是阴沉着,看谁都像是反贼的样子。
“老贺,你说这个徐新坤是不是疯了?他整这样一出,不怕把自己给折进去了?”戴胜华私底下这样与贺永新议论道。
“谁知道啊。”贺永新叹道,“他把话说得太满了,我想圆过来都难。李厅长可不是好糊弄的,什么事情是真是假,哪能瞒得过他那双眼睛。”
“这件事,得有人来担责任啊。”戴胜华提醒道。
贺永新道:“直接责任,肯定是陶宇了。三月份的会议纪要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他的责任跑不掉。实在不行,就把他调到劳动服务公司去当经理吧,这个生产科长是肯定要摘掉的。”
“可惜了,老陶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可是做了不少事情。”戴胜华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贺永新恨恨道:“这家伙上了徐新坤的当,徐新坤问他情况,他不知道是个套,随口就说已经弄好了。徐新坤把材料往上一报,就相当于把这件事坐实了,他想赖账也赖不掉。”
“除了陶宇,领导这边呢?”戴胜华又怯怯地问道,能够有资格来扛这个雷的厂领导,不外乎三个人,一是徐新坤自己,二是贺永新,第三就是他戴胜华了。因为他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出来顶锅也是合乎情理的。
贺永新拍拍戴胜华的肩膀,说道:“放心吧,这回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担。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职问题,而是冒功欺骗了省厅。等到其他厂子的领导一来,丢人的不光是咱们新民厂,还有省厅领导呢。这么大的事,只能是我或者徐新坤来担。徐新坤打的好算盘,估计是想让我去顶缸。我可没这么傻,到时候,大家把话在省厅领导面前一说,我看领导会把责任落到谁头上。”
“就是!”戴胜华听说贺永新没打算让自己背锅,心下大定,他赶紧附和道,“徐新坤不懂生产,这是众所周知的。这一次的笑话,也是因为他外行才导致的,最起码,他连陶宇说的方案都没有看到,就敢写材料向省厅报功,这不是不懂行,又是什么?老贺你在咱们系统里也是个老人了,我相信,到时候大家都会为你说话的。”
贺永新道:“我看徐新坤是昏了头了,想用这样的办法来弄倒我。现在虽然从上到下都在提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咱们厂不还没这么搞吗?生产上的事情,他徐新坤还是要插手的,这个责任,他跑不掉。”
“那咱们要不要做点准备?”戴胜华又问道。
“当然要做。”贺永新道,“我已经交代陶宇了,让他抓紧时间凑一份材料出来,勉强看得过去就行了。我还让他做好了思想准备,先向省厅领导做检讨,主动要求撤销他的生产科长职务。我给他吃了定心丸,只要徐新坤滚蛋了,一年之后,我还会把他提回来。”
“老贺你真是宝刀不老啊,徐新坤想跟你老贺玩手腕,真是差着火候呢。”戴胜华笑着拍了一记马屁。
贺永新淡然道:“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徐新坤在部队的时候,听说是很有几把刷子的,可到了地方上,就由不得他了。”
几天时间匆匆而过,贺永新和徐新坤双方都在做着准备,等着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厂里的普通工人不清楚领导之间的这些猫腻,他们只知道下一周厂里会有重要的活动,各车间都抽调了人员参加厂区的大扫除工作,车间里不少陈年的垃圾也都被紧急清运走了,机器设备都用油布擦过,看起来镫明瓦亮,真有几分搞过全面质量管理的模样。
冯啸辰在新民厂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两台新的液压阀已经造好,即将发运到林重去。冯啸辰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在新民厂耗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给徐新坤救场。不过,厂招待所他是没法再住下去了,倒不是新民厂要轰他走,而是招待所要腾出来接待省厅和兄弟企业的领导,冯啸辰被安排到了县政府招待所去住,费用倒是依然由新民厂来负担的。照戴胜华的说法,这么大一个厂子,真不缺这点钱,你特喵爱在这呆着,就呆着吧。
星期一,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
下午三点多钟,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和两辆国产吉普车鱼贯开进了新民厂的厂区,停在厂部办公楼前。车门打开,机械厅厅长李惠东,副厅长蔡德明、胡蕴石以及几名省厅的处长、副处长先后下车。早已等候在办公楼里的徐新坤、贺永新以及一干行政干部赶紧撑着伞迎上前去,先把领导们接到办公楼里,然后才开始按着官职大小,互相握手寒暄。
“贺厂长,你们干得好啊。”
在与徐新坤握过手之后,李惠东来到贺永新的面前,一边与他握手,一边夸奖道。
“李厅长过奖了,我们真没做什么。”贺永新回答道,在以往,他这样说就是一种谦虚,而此时,他的话却是充满了真诚。他很想抱着李惠东的大腿说道:厅长啊,我们真的没做什么,我们都是被徐新坤那个老小子给坑了。
“全面质量管理,是国家经委今年推进的重点工作。机械厅系统内,新民厂在这方面是走在前列的,这就是你贺厂长的功劳了。”李惠东毫不吝惜自己的夸奖,甚至不在乎徐新坤就站在他的身旁。系统内谁不清楚,徐新坤不懂生产,贺永新才是行家,新民厂在全面质量管理上搞出了名堂,不是贺永新的功劳,还能是谁的?
“老李,你这话就有些官僚了。”副厅长胡蕴石插话了,“我听说,徐书记到新民厂之后,积极推进管理工作,他自己虽然在工业战线上是个新兵,但一直都以老兵的标准在严格要求自己。我问过老贺了,他说这一次新民厂搞全面质量管理的工作,主要是徐书记在抓,上报省厅的材料,也是徐书记亲自写的,都没让秘书插手呢。”
这位胡蕴石,正是贺永新在省厅的倚靠,有关省厅要在新民厂开现场的消息,最早就是由胡蕴石透露给贺永新的。在今天之前,贺永新已经和胡蕴石交了底,说这件事完全就是徐新坤弄出来的乌龙,责任必须由徐新坤来背。胡蕴石在这个时候夸奖徐新坤,正是要坐实他的责任。
“是吗?”李惠东有些诧异,他扭过头看看徐新坤,问道:“徐书记,这件事真的是你主抓的?”
“哪里哪里,胡厅长太过奖了。”徐新坤连连摆手,“大家都知道的嘛,我是当兵的出身,工业的事情懂得很少,厂里的生产,主要是老贺、老戴他们在抓,我也就是从原则上把握一下而已,具体业务我是完全不懂的。”
“徐书记太谦虚了。”贺永新岂容徐新坤狡辩,他说道:“徐书记特别爱钻研,为了搞全面质量管理的工作,他还专门买了书,跟着电视大学在学习呢。这次的汇报材料,每一个字都是徐书记亲自写的,我们想帮忙,他都不让呢。”
“徐书记,是这样吗?”李惠东向徐新坤求证道。
徐新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写材料的事情,倒是真的。我看贺厂长他们平时业务也比较忙,我是个闲人,就自己写了。李厅长也知道的,我在部队是搞政治工作的,写写画画的事情,倒是比较擅长。”
“嗯,能够把这样一份材料写好,也非常不容易了。”李惠东道,他看了看周围,笑着说道:“大家也别站在这里聊了,徐书记,贺厂长,咱们是不是到会议室去谈?”
第四十七章 陶宇中枪
一干人来到会议室坐下,早有厂办的小秘书给大家倒上了茶水。贺永新、戴胜华等人都从兜里掏出烟来,敬给各位省厅领导,大家互相谦让着点着了烟,整个会议室很快就烟雾缭绕起来,少数不抽烟的女干部虽然嘴里在骂着众人,脸上却带着笑,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没办法,这就是时代特色,二手烟危害之类的概念,在那时候根本就不存在。
宾主间互相说了一下口水话之后,李惠东清了清咳子,把话头引入了正题:
“徐书记,贺厂长,这次你们新民厂上报的材料,厅里非常重视。这次我们三个厅长一起过来,就体现出了这种重视。兄弟省市的机械系统在落实国家经委通知方面,已经走在前头了,如果不是出了你们新民厂这样一个典型,咱们明州说不定在整个系统内就要垫底了。
按照常规的做法,你们上报了材料,省厅需要先派人来检查,明确了你们的经验之后,再召开现场会,向全系统推广。但现在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了,很快就要到年底,如果我们在年底之前不能把工作铺开,省厅就很难向机械部提交今年的年终总结。
所以呢,我们就把检查和推广的工作合二为一。今天我们几个先到一步,先听听你们的汇报,大家商定一个口径,明天再由你们向其他单位的领导做经验介绍,你们看怎么样?”
李惠东话音落下,旁边的蔡德明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关于检查和推广合二为一这个意见,是我向李厅长建议的。我说,老贺是咱们系统内的老同志了,信用方面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既然是新民厂报上来的材料,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老蔡,你这就官僚了。”胡蕴石哪里会容许蔡德明给贺永新下套,他知道蔡德明与徐新坤是老熟人,想必是徐新坤知道捅了漏子,想让蔡德明给他解套。胡蕴石心想,你徐新坤有靠山,难道贺永新就没有靠山吗?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徐新坤弄出来的,要让贺永新背黑锅,那是休想。
“刚才徐书记自己也说了,这份材料是他亲自写的,没好意思麻烦老贺他们。徐书记是部队出身,当兵的说话,讲究的就是个军中无戏言,所以徐书记报上来的材料,肯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胡蕴石说道。
李惠东扫了二人一眼,心中好笑。这几个人相互的关系,李惠东是清楚的。在以往,都是蔡德明帮徐新坤争功,胡蕴石帮贺永新争功,像这样互相推让功劳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呢,什么时候大家的觉悟都这么高了?
“看起来,新民厂的党政关系非常融洽啊。”李惠东说道,他看了看徐新坤,又看了看贺永新,问道:“那么,有关这次的经验,你们二位谁来做个汇报呢?”
“生产的事情,一直是老贺抓的,还是请他汇报吧。”徐新坤答道。
这就是一把手的权力了,就算是要互相甩锅,一把手也有先甩的权力,贺永新没法和他抢。对于徐新坤的这个态度,贺永新早有准备,看到李惠东向眼神转移到他这边,贺永新收起了此前的笑容,挤出几分沉重的神色,说道:
“李厅长,蔡厅长,胡厅长,我要向省厅检讨,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有点出入。”
“什么!”
除了早已知道内情的蔡德明和胡蕴石之外,其他机械厅来的官员都傻眼了。你说什么,有出入?你这是开什么国际玩笑?
下属企业报给上级的材料,中间加点水分,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加水分倒反而奇怪了。其实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在大家都加水分的情况下,上级领导看下面的汇报材料,都是会本能地打个折扣的。如果你不加水分,那么打完折扣之后,你的成绩就泡汤了,这样的傻事,谁会愿意做呢?
可加水分和公开承认有出入,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下级单位承认有出入,那就是水分加得太多了,以至于穿了帮,这种情况就恶劣了。
新民厂给省厅报了份材料,大家以为捡到了宝,兴高采烈地跑来总结经验,明天还有一大批其他企业的领导浩浩荡荡地赶来学习,你在这个时候说有出入,还要做检讨,这不是拿一干省厅领导当傻瓜了吗?
“贺厂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惠东的脸也黑了,公然欺骗领导,你们新民厂的领导活腻了!
贺永新还是那副沉痛的表情,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年三月份,省厅下发了关于落实国家经委文件精神的通知之后,徐书记带领我们全体厂领导和中层干部进行了学习,并且确定了在新民厂循序渐进推进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原则。在会上,安排生产科长陶宇负责制订全厂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当时我们对这项工作的难度考虑有所欠缺,定下的时间比较紧,同时也没有给陶科长提供必要的支持。”
“你是说,你们的方案没有编制出来?”李惠东一下子就听懂了贺永新的意思,逼问道。
“陶科长,你来解释吧。”贺永新给了坐在旁边的陶宇一个示意。
陶宇早就做好了当一颗弃子的准备,从徐新坤引爆这颗原子弹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难辞其咎了,只是陪着自己一块下地狱的是徐新坤还是贺永新,还要看他的表现。如果是徐新坤被拖下水,贺永新能留下来,那么他陶宇就有翻身出头之日,甚至可能比现在的处境还好。反之,如果倒下去的是贺永新,那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白了这些,陶宇也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站起身来,先是忏悔了一番自己的失职,强烈要求省厅领导和厂领导追究自己的责任,表示自己愿意去车间当一个普通工人,哪怕是搬运工也行。在说完这些之后,他把矛头一转,直接对准了徐新坤:
“李厅长,在这一次的事情中,我犯的最大错误,在于没有向徐书记说明详细的情况。我没有料到徐书记对生产过程不了解,他可能是低估了建立全面质量管理体系的难度,所以一直以为我们厂在这方面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问我是否编制完成了方案,我回答说差不多了,其实是说我已经做了一些基础工作,可以开始着手编制,结果他错理解成了方案已经完成,这才出现了向省厅作出不实汇报的情况。”
“新坤同志,是这样吗?”李惠东把目光投向了徐新坤。
徐新坤的脸色胀得通红,他没有回答李惠东的质问,而是转向陶宇,语气严厉地问道:“陶科长,你说的都是真的?”
“完全是真的。”
“前几天,我问你方案是否编制好了,你说已经编好了,这是不是事实?”
“徐书记,这个可能是我用词不当,其实要编这样一个方案,难度是比较大的。”
“用词不当?编好了和没编好,这涉及到用词不当的问题吗?”
“嗯,徐书记,我承认,我犯了错误,我请示厂党委严肃处理。”陶宇知道争下去是没意义的,李惠东这些人又不傻,哪里听不出他在强词夺理。与其给省厅领导留下一个坏印象再下台,不如自己表态要求处分,这就叫以退为进。
“贺厂长,你的看法呢?”徐新坤向贺永新问道。
贺永新点点头道:“陶宇的错误还是比较清楚的,一是没能及时完成厂务会交待的任务,就算是存在困难,也应当提前向厂里说明,这样就不会让徐书记产生误会了。第二就是欺骗组织的问题,不管他的本意是什么,或者是不是用词不当,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我建议,应当对陶宇进行严肃处理。”
“那就照陶宇自己要求的,撤销生产科长的职务,让他到车间去工作吧。”徐新坤道。
“我同意。”贺永新点了点头。
“我也同意。”戴胜华也点头了。在坐的还有几位厂里的副书记和副厂长,看到书记和厂长的意见都达成一致了,大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纷纷表示赞同。
李惠东沉着脸不说话,撤一个中层干部的事情,新民厂自己是有权力的,只要最后向省厅做一个备案就可以了。徐新坤和贺永新在这个场合里当面决定撤陶宇的职,显然是在向省厅表示一种态度,以安抚省厅的情绪,这一点李惠东也是理解的。可是,惹出这么大的乌龙,仅仅让一名生产科长来背锅,能交代得过去吗?
“这件事,我也要向省厅做检讨。”徐新坤道,“我调查研究不够,不知道陶宇阳奉阴违,欺骗了组织,这是我这个党委书记用人不当,请李厅长和各位领导批评。”
“徐书记,现在不是谈你用人失误的时候。”胡蕴石发话了,“现在的问题是,既然陶宇说的完成了方案编制是假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厂的经验就是假的。那么明天的现场会怎么办?我们几个厅长和各位处长都来了,你想让我们听什么?”
第四十八章 关键时候能打硬仗
“其实吧,也不能完全说我们厂的经验就是假的。在全面质量管理方面,我们还是有一些心得体会的,是不是,老贺?”
徐新坤向贺永新使着眼色,想让他附和几句,为自己做证。这几天,徐新坤逼着陶宇和谢成城合作,倒是拿出了一个管理方案,虽说是漏洞百出,但毕竟好过于没有方案。看徐新坤这副神态,应当是打算拿这个拼凑出来的方案来蒙事了。
贺永新冷冷一笑,反问道:“是吗?我说不好。”
李惠东看出了问题,说道:“贺厂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永新道:“李厅长,刚才徐书记说他有一些心得体会,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徐书记一直都在自觉质量管理方面的知识,估计是有一些体会的,我还打算回头向他学习学习呢。”
李惠东瞪了贺永新一眼,却也没和他再计较。他皱着眉头,向徐新坤问道:“新坤同志,你刚才说有一些心得体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明天的现场会还可以照常开,你们厂能够在会上拿出一些经验来和大家分享?”
“是的,我想应当是可以的。”徐新坤说道。
“贺厂长,你的意见呢?”李惠东又向贺永新问道。
贺永新道:“如果徐书记觉得可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新坤道:“老贺,你也应该表个态嘛,明天的经验交流会,你才是唱主角的,我只是帮你敲边鼓的,你怎么能说没什么可说的呢?”
“这不合适吧?”贺永新道,“给省厅的材料是徐书记你写的,刚才说有一些心得体会的也是你,所以这个经验交流,应当是你来讲才最合适,我也就只能当个听众罢了。”
“老贺,这都什么时候了!”李惠东不满地说了一句,“你们厂把一件事搞成这样一个结果,省厅还没有追究你们两位厂领导的责任。现在会议通知已经下发,再想收回也不容易,明天各企业的负责人和技术人员就会到新民厂来,现在不是你们俩互相推卸责任的时候,你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件事情做好,避免出洋相。”
“李厅长,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贺永新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徐书记的政治水平高,这一点我们全厂的干部,包括我老贺在内,都是服气的。但具体说到生产方面的事情,徐书记毕竟是一个新人,不太了解情况,也是正常的。
可是,这一次向省厅上报材料的事情,他事先没有和我通气,这才闹出这样一个笑话。到了这个时候,你让我来考虑把事情办好,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全面质量管理这件事,不是喊喊政治口号就能做到的,兄弟企业的领导都是内行,到时候我们出了丑,丢的可就是省厅的脸了。”
“你是说,你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李惠东盯着贺永新道。
贺永新摇摇头,道:“是真的没办法,李厅长你是知道的,我老贺什么时候怕过困难,当初北方机械厂要两台液压泵……”
“这些过去的事情,就先不必说了。”李惠东打断了贺永新的话。贺永新说的事情,是他过去干的一桩漂亮活,而且是顶着很大的压力干好的,那一次,贺永新得到了李惠东的专门表扬。贺永新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显然是想告诉李惠东,他是有功劳的,而且也是有能力的,这一次所以不接这个担子,完全是因为根本办不到,而这又源于徐新坤这个外行的好大喜功。
“新坤同志,你呢?”李惠东又转向了徐新坤,问道。
徐新坤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永新一眼,道:“既然老贺说他不能上,那我也就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总不能让省厅领导犯难吧?刚才老贺说出丑的事情,我想,要出丑就由我来出吧,关键时候,总得有人去打硬仗吧?”
“大家的看法呢?”李惠东回头向蔡德明和胡蕴石问道。
“事已至此,我觉得就照新坤同志的想法去做吧。”蔡德明说道。
胡蕴石也说道:“新坤同志勇挑重担,这一点值得赞赏。现场会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临时取消,恐怕会有一些问题。明天请新坤同志给大家介绍一下经验,哪怕就算是抛砖引玉也好嘛,咱们就把这个现场会形成一个研讨会,让参会的各企业都提提意见,也能算是咱们机械厅在落实国家经委指示方面的一个举措了。”
胡蕴石这话,未免就有些诛心了。他已经预设了前提,那就是徐新坤明天肯定是要出丑的,他介绍的所谓经验,只能算是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省厅丢不起取消会议这个脸,所以只能用徐新坤的脸来祭旗。明天等他胡说八道完了,各家企业一起来挑错,就算是一次研讨活动了。以后写简报的时候,只要用点春秋笔法,这件坏事还是能够变成好事的。
“好,那就这样定了。”李惠东一锤定音,“新坤同志,你抓紧时间做些准备,明天的经验介绍,务必要做到言之有物,哪怕有几个亮点也是好的。”
“明白,李厅长,你放心吧。”徐新坤拍着胸脯保证道。
李惠东又转向贺永新,说道:“老贺……唉,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再找你谈吧。”
李惠东这话,明显就带着一些失望和不悦了。谁都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如果贺永新出来救场,无论如何都是比徐新坤更合适的,即便最终的结果还是丢人现眼,至少会比徐新坤丢得少一点、现得少一点。可贺永新却坚决地拒绝了李惠东的安排,这就难免让李惠东对他有看法了。关键时候你不能顶上,领导还能重视你吗?
贺永新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把李惠东给得罪了,但他只能选择这个结果。这件事是徐新坤刨的坑,贺永新如果挺身而出,就会被埋在这坑里,而徐新坤却可以脱身。现在贺永新拒绝出场,逼着徐新坤自己去填坑,那么徐新坤最终必然是爬不出来的。只要徐新坤栽了,新民厂就还是他贺永新的天下,要修复和李惠东的关系,又有何难?
一个会开下来,所有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倒是徐新坤这个始作俑者有些后知后觉的样子,还笑着和各位领导打招呼,盛情邀请他们去小食堂用餐。甚至面对已经明确与自己开战的贺永新,徐新坤的态度也是温和的,弄得贺永新都有些怀疑徐新坤的智商了。
“老贺,这个徐新坤是怎么回事?”
吃过饭之后,领导们各自回房间休息,胡蕴石把贺永新叫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今天会上的情况。
“我也有些吃不准啊,照理说,老徐不会这么傻呀,明知是个坑,他还往里跳?”贺永新道。
“也有可能他把这事想简单了吧?”胡蕴石分析道,“他以为自己读了几本质量管理的书,会背几个词,明天就可以对付过去了。他也不想想,省厅把新民厂作为典型推出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呢。别说你们根本就没准备,就算真的做了点工作,也经不起这么多人挑剔。等到明天大家都闹起来的时候,他徐新坤就知道啥叫难平众怒了。”
“你觉得李厅长会怎么处理?”贺永新问道。
“只能是挥泪斩马谡了,否则不能服众啊。”胡蕴石道。
贺永新冷笑道:“这个徐新坤也真是昏头了,他以为能用这一手把我压下去,倒没想到成了他自己的一个绳套。虚报成绩,外行领导内行,这几条搁在他身上,估计他就得滚蛋了吧?”
“你呀,总是不能容人。”胡蕴石道,“徐新坤也算是个有点本事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和他好好共事呢?”
“他太乍乎了。”贺永新道,“如果他老老实实地管他自己那摊子事,别插手生产,我也不会和他争什么。我老贺又不想当书记,谁当书记关我什么事?可他非要搞什么严格管理,提了一大堆不着调的要求,这一次更是自己捅了个大漏子,我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的事情,李厅长对你也有看法了,你要注意。”胡蕴石提醒道。
贺永新叹道:“是啊,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是难免的事情。都怪这个姓徐的,好端端惹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老贺,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你觉得徐新坤这么镇定,是不是藏着什么后招啊?”胡蕴石说道。
“什么后招?”贺永新不屑地说道,“他也就是有个跟班,是生产科的余淳安,倒是有点本事的,没准给他支了点招,所以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懂一点了。其实,余淳安对全面质量管理的事情了解得也不多,半瓶子醋的本事,再教给徐新坤,就更不靠谱了?说穿了,就是徐新坤根本不知道工业生产是怎么回事,否则他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哈哈,老贺啊,你这张嘴,真是……”胡蕴石用手指着贺永新,无可奈何地评论道。
第四十九章 有热闹看了
次日一早,明州省内机械系统各企业的代表就陆续到达了,距离近的一些是开车来的,距离远的则是坐火车、长途汽车等。贺永新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会议上让徐新坤出丑,但对于其他单位的同僚却不敢怠慢,派出了厂办主任带着车到火车站、汽车站去接班,一趟一趟地把人带回了新民厂。
“老贺,不错啊,放了个卫星啊!”
“哈哈哈哈,老贺,真有你的,这下子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要说整个机械厅,我就服老贺一个人,敢为天下先,我们还没弄明白啥叫全面质量管理呢,你看,他已经把东西搞出来了。”
“老贺,你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上次在厅里开会,你还说你不懂这玩艺,原来是瞒着我们呢。”
“……”
参会众人见着贺永新之后,都是一片恭维之声。机械厅系统也就是这么些企业,厂长们相互之间都认识,也是多年的交情。贺永新在系统内的人缘不错,能力方面也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认为贺永新搞出一套全面质量管理方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贺永新并不解释,他和众人握着手,说着一些没有油盐的口水话,然后安排大家到大礼堂去就座。因为来参会的人不少,新民厂的会议室已经不够用了,只能把会议放在大礼堂去开。大礼堂里临时摆了一些桌椅,桌子上还铺了桌布,看起来也算有些档次了。
徐新坤一直陪在李惠东的身边,也接受着各企业领导人的问候和寒暄。大家对他的态度明显就疏远得多了,倒不是因为对他有什么成见,仅仅是因为不熟罢了。如果徐新坤在新民厂多干几年,经常去参加省厅的一些会议和活动,那么今天的他也能像贺永新那样,收获无数的笑脸。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新民液压工具厂,召开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现场会。为什么说这个现场会有特殊意义呢?因为众所周知,今年三月份,国家经委下发了《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暂行办法》,省机械厅积极响应国家经委的号召,在全系统内开展了实施全面质量管理、提升产品质量、满足四化建设需要的运动……”
会议一开始,主持会议的机械厅副厅长胡蕴石便把会议的基调提得很高。李惠东坐在主席台上,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如果没有昨天的那一幕,胡蕴石这样给会议定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在明知新民厂掉了链子的情况下,他调门越高,新民厂就会摔得越惨,跟着摔下去的,还有机械厅的脸面。
李惠东自然知道胡蕴石与贺永新的关系不错,也能想得到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徐新坤挖坑,可这事毕竟还有机械厅的利益在内,胡蕴石这样做,可就有些不顾大局了。
“现在请新民液压工具厂党委书记,新民厂qc小组组长徐新坤同志给大家做经验介绍。”胡蕴石在讲了一通大道理之后,隆重地把徐新坤推上了前台。
所谓qc小组就是质量控制小组,是在全面质量管理体系中负责全局指导的组织,在当时也算是一种时髦概念。新民厂在三月份学习经委文件的时候,就成立了一个qc小组,组长是徐新坤,副组长是贺永新和陶宇,现在因为陶宇被火线撤职,就由余淳安来接替了。
“什么,徐新坤来介绍经验,老贺干什么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来学经验的,不是来听报告的,找个转业来的政工干部讲个屁啊!”
“我艹,有好戏了,老贺这小子是憋着坏呢!”
“你看,李厅长的脸都黑了,今天有热闹看了……”
会场里顿时就嘤嘤嗡嗡地议论开了,大家虽然跟徐新坤不熟,但他不懂业务这一条,大家还是有所耳闻的。许多厂里也都有这种不懂业务的党委书记,大家对此见惯不怪,也没什么反感,毕竟党政有分工,书记不懂生产不算什么硬伤。可让这么一个不懂生产的人来介绍经验,这不是耍大家玩吗?
当然,也有人带着另外的想法,那就是徐新坤可能只是开个头,讲讲大道理,最终还是要把讲台让给贺永新的。对于这种多此一举的安排,许多人也是腹诽不已。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大家好。”
徐新坤笑眯眯地开口了,布了十几天的局,今天终于到了要揭晓的时候,他的心情颇有一些激动。昨天晚上,在安顿好李惠东等人之后,他偷偷地带着余淳安跑到县政府招待所和冯啸辰又密谋了一番,把这二人给他准备的稿子反复练习了若干次,直到每一个概念都烂熟于心,这才回去睡觉。如今,站在这个讲台上,他就如以前在部队里做报告一样,充满了自信,还有一丝隐隐的霸气。
“我叫徐新坤,是咱们工业战线上的一名新兵。今天由我代表新民厂qc小组来向大家汇报我们在开展全面质量管理方面的一些心得体会,讲得不好的地方,请大家批评。为了方便大家了解我们的工作,下面请我们生产科科长余淳安同志给大家发放材料。”
陶宇在省厅和新民厂两级领导的面前被罢了官,徐新坤力保余淳安接替了陶宇的职务。他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马上要开现场会,新民厂生产科没个负责人不合适。贺永新一心只想把徐新坤推出去,余淳安这样一个小人物的任命,他是不会计较的,于是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贺永新的想法也很简单,一旦徐新坤倒了,他贺永新就是新民厂的一把手,到时候怎么安排余淳安,还不是由着他说了算吗?
随着徐新坤的话音,余淳安带着韩江月等几名工人出现在会场上。他们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叠资料,资料看起来挺厚,而且还散发着浓烈的墨香,显然是刚刚印刷出来不久。众人把资料逐一地分发到参会代表的手里,主席台上的各位省厅领导也都领到了一本,那是由徐新坤亲自发给他们的。
“《新民液压工具厂全面质量管理实施方案》,嗯嗯,这个老徐,看来还真是下本钱了,这么会工夫,就整出了这么一大厚本。”
胡蕴石拿到徐新坤发的资料,扫了一眼标题,又捏了捏厚薄,对身边的蔡德明说道。
“是啊,也真难为他了。”蔡德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厚有什么用?如果骗骗外行,整这么厚或许有点作用,现场这些人,加上李惠东以及他胡蕴石本人,都是多少懂点行的,能看到一厚本就服气了?你总得有点正经的干货才行吧?
胡蕴石怀着一些鄙夷的心理,翻开了那本资料。刚扫了一眼目录,他微微一怔:咦,这个老家伙还真有点章法,这个目录还像那么回事呢,就算是从讲义上抄下来的条目,也得有高人指点,才能保证合乎逻辑啊。
再往后面翻,胡蕴石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这哪里是什么临时拼凑出来的东西,里面一条条、一项项,有理有据,什么公差带、相关性,说得头头是道。有些地方的数据还处于暂缺的状态,但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不是什么硬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到车间去进行测量,补上这些数据并非难事。
胡蕴石过去也是在企业里当过厂长的,因为成绩显著才被提拔到省厅工作,这些年也没丢掉业务。他一看这些内容,就知道它们的价值了,联系到徐新坤给省厅上报的材料,可以说,这份资料与汇报材料上说的成绩是完全吻合的,新民厂在全面质量管理方面的确做了非常深入的工作。这个成绩即使报到国家经委去,也是经得起检验的。
特喵的,这个老东西把我们都给阴了!
胡蕴石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抬起头,用目光在会场中找到贺永新,正好看到贺永新也向他这边看来。双方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胡蕴石知道贺永新也悟出其中的奥妙。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现在我开始介绍我们的全面质量管理工作。首先,我们认识到,全面质量管理是为了满足顾客需要而开展的管理活动,这和我们过去一味把质量理解为符合设计规格的概念是不一样的。以往,我们觉得产品质量好就是各种技术指标都很高,但现代质量管理的要求却是强调适用,也就是符合消费者对于产品的要求。
举个例子来说,在咱们国家,老百姓的生活态度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他们希望一件产品的使用寿命越长越好,这就要求我们在制造产品的时候,要把耐用性放在第一位,至于是不是美观,是不是好用,反而是不重要的。
但在西方国家,他们物资丰富,老百姓的消费观念是追求新鲜,一件衣服穿旧了,哪怕还没有破,都会扔到垃圾堆去。所以,如果是为西方的老百姓生产衣服,质量要求就是要美观、时髦,至于耐用性嘛,就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们在把衣服穿破之前,肯定就已经不要这件衣服了。”
徐新坤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他是做政治工作出身的,口才本来就很好,这一次的讲话又是得到了冯啸辰的亲自指点,其中包含着许多超越当时国人眼界的新观念,所以一席话讲出来,已经吸引了所有参会者的注意,已经没有人还在乎他是不是一个外行了。
第五十章 老徐不是菜鸟
有关全面质量管理的理论,是上世纪60年代初在美国提出来的,但随后却在rb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法体系。到80年代,美国人反而要从rb引进全面质量管理的理念,来提高美国企业的产品质量,以求在与rb企业的竞争中获得优秀。
70年代末,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在从国外引进先进生产技术的同时,也引进了先进的企业管理理念。有关全面质量管理,也就是所谓tqc的概念,就是那个时期引进进来的。1980年3月,国家经委向全国工业企业下发的《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暂行办法》便是以rb的全面质量管理思想作为蓝本的,其中提到的“经常了解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的需要”反映就是全面质量管理理论中的“以顾客为中心”的观点,“教育全体职工树立质量第一的思想”则反映出“全员参与”的要求。当年的中国工业人有着知耻而后勇的精神,能够放下身段学习一切先进的事物。
在全球范围内,全面质量管理理论并没有停滞,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各种新的质量管理方法不断出现,其中最重要的事件莫过于1987年iso9000体系的形成。iso9000和此前的tqc有相似之处,也有侧重点上的不同,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的许多思想和做法,比80年代之前的tqc有着长足的进步。
在冯啸辰担任重大装备办处长的那个年代里,中国企业乃至机关、事业单位取得iso9000认证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据不完全统计,新世纪的前几年中,全国已经有5万余家企事业单位取得了iso9000国际质量管理体系认证证书。
冯啸辰以往在企业考察的时候,也曾广泛接触过有关质量认证方面的知识,对于认证体系和认证程序十分熟悉。他向徐新坤推荐的,是披着70年代tqc外衣,实则包裹着后世iso9000认证思想的一整套体系,这套体系相比当时全国各地正在开展的tqc活动,有些概念更为清晰,方法上也更为先进。
冯啸辰是以解决液压阀质量问题的名义来到新民厂的,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的工作目标限定于一两件产品。他知道,如果采取过去那种不计工本的工作方式,造出一两个符合质量要求的液压阀并非难事,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从小处来说,林北重机未来要批量生产大型挖掘机,需要的液压阀不是一个两个,不可能每一次都靠这种运动式的工作来完成。如果新民厂不能建立起一套可持续发展的质量管理体系,那么产品质量的稳定就是镜花水月,林重的大型挖掘机只能寻求国外的液压件配套。
从大处说,整个中国的工业生产体系都面临着升级换代的迫切要求。孟凡泽把冯啸辰从冶金局借出来,又把他派到新民厂来,绝对不是为了让他去解决一个具体产品的质量问题,而是想让他在新民厂这样一个现实的企业中尝试和验证他所说起的现代管理理念,实践各种现代管理手段,并做到以点带面,带动更多的企业在管理上脱胎换骨,以便迎接国际产业竞争的大潮。
冯啸辰不是新民厂的领导,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去代替徐新坤和贺永新开展工作。他在新民厂的车间里走访,与工人深入交流,逐渐弄清楚了新民厂的组织结构。他意识到,贺永新作为一名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老厂长,现在已经为声名所累,丧失了上进的意愿,甚至可能在新型管理理念的推广中成为阻力。而徐新坤虽然被众人批评为外行,却有着积极改革的心态,只要有人能够给他提供一些助力,他是能够成为新思想的实践者的。
除了个人价值观上的差异之外,徐新坤还有一点是贺永新所不具备的。徐新坤作为一个新来的领导,因为不懂生产,在新民厂********了,如果不能有所作为,他这个一把手就只能灰头土脸地混吃等死。贺永新则没有这样的压力,对于贺永新来说,越是守成,就越是有利,变革只会成为他的威胁,而不是他的机遇。
冯啸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选择徐新坤作为自己的代言人。他先用言语成功地激起了徐新坤的斗志,接着便开始向徐新坤兜售自己的思想和知识。他把后世iso9000族认证的套路应用在新民厂的质量管理体系建设中,结合余淳安在以往的生产管理中所积累下来的诸多经验和数据,编制出了这份在会场上分发的质量管理方案。这份方案中的许多观念和提法,是足以让当时的质量管理权威都叹为观止的。
在完成了方案编制之后,冯啸辰为徐新坤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计。他让徐新坤瞒着贺永新向省机械厅上报了有关新民厂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汇报材料,再让徐新坤通过蔡德明的关系,促成机械厅做出在新民厂召开现场经验推广会的决策。到了这一步,贺永新自然就陷入了被动,无论他是积极应对还是消极甩锅,徐新坤都能做到胜券在握了。
事情的发展比冯啸辰、徐新坤设想的还要顺利。在得知省厅将要推广新民厂经验的消息之后,贺永新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洗脱自己的责任。他先是抛弃了陶宇,让徐新坤兵不血刃地剪除了贺永新的一只羽翼,接着他又甘愿冒着得罪李惠东的危险,把徐新坤推到了介绍经验的位置上。
贺永新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认定徐新坤无法做好这一次的经验介绍,只会当场出丑,并且成为省厅遮掩丑闻时的牺牲品。他万万没有想到,徐新坤是有备而来,他有冯啸辰帮他编的出色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还有冯啸辰准备的讲话稿,能够保证他的讲解准确无误、通俗易懂,而且还能达到妙趣横生的效果。要知道,在那个国门刚刚打开的年代里,大多数人的见识是非常有限的,冯啸辰随随便便找几个段子进来,都够让一众厂长们觉得大开眼界了。
“全面质量管理的第二个要求,是全员参与。在以往,我们认为质量管理就是质检部门的事情,靠探伤员拿着探伤机去找毛病。全面质量管理的观点认为,传统的质量检验只是事后的补救,等到质量问题出现了,再去找出次品只能是止损,该发生的浪费已经发生了。
全面质量管理要求在事前、事中开展质量改进工作,要让每一个干部、工人都参与到质量改进的行动中去,而且这种参与是长期的、持续的,不是靠搞一两个运动,喊一两声口号。我们要建立起一种学习型的组织文化,也就是要在企业中提倡学习精神。要以qc小组作为学习的核心,负责组织全厂干部职工的学习工作,促进职工间的知识分享。
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企业中,有一个重要的职位,叫作首席知识官,用英语来说就是cko,这个人不是厂长,不是总工程师,也不是总会计师,他的任务就是把整个企业的知识串连起来,让每个人的知识变成全企业的知识,再让全企业的知识变成每个人的知识。知识这种东西,互相交换就能够产生出倍加的效应。
在我们过去的管理传统中,也有互帮互学的做法,但这些年来,这种做法逐渐淡化了,被许多企业放弃了。我们要在全面质量管理的进程中,恢复这样的传统,并且用现代化的理念将它进行改造,使之规范化、制度化、成熟化……”
徐新坤越说越流畅,除了冯啸辰给他准备的内容之外,他又加上自己的即性发挥。他有做政治工作的经验,在部队当政委的时候,也搞过思想教育、能力培训等工作,对于管理是有一定心得的。他把这些心得融汇于讲解之中,不时还穿插进一些小段子、歇后语之类,不时引得全场的听众发出会意的笑声。
“谁说这个老徐不懂管理的?他对质量管理的理解,在咱们机械厅系统里,绝对是能排在前三名的。”
“我看,除了李厅长,别人也比不上他了。”
“我原来还觉得这个报告应当让老贺来讲呢,现在看来,老贺不见得比老徐讲得好。”
“不是不见得,是绝对不可能。老贺那两把刷子我知道,抓抓生产没问题,全面质量管理这种洋玩艺,他玩不转。”
“可不是吗,我好歹前一段也在行政学院学了两个月的质量管理,我怎么觉得行政学院的教授都不如这个老徐讲得好啊。”
“今天这个现场会,来得值了!”
这些议论,不时有一两句会传到贺永新的耳朵里去。其实,就算是不听大家在说什么,就会场上的气氛,已经足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这是一个极具活力的会场,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徐新坤调动起来了,大家脸上流露出了兴奋、恍然、钦佩的神色,讲台上那个人,在大家心目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工业界的菜鸟,而是一个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
第五十一章 大局已定
完了!
这是贺永新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的一个念头。
如果早知道徐新坤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贺永新是绝对不会在李惠东面前态度如此强硬的。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夸奖徐新坤自学成才,用话语挤兑徐新坤上台去介绍经验。
如果徐新坤真的狗屁不通,在讲台上出了丑,那么贺永新自然是可以坐在下面看笑话的,而李惠东也会理解他的苦心和无奈,认为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可现在情况恰恰相反,徐新坤的表现令人感觉惊艳,反过来,贺永新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小丑之举,令人齿冷。李惠东此时的心理一定是对贺永新充满了失望和鄙夷,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这恐怕就是李惠东将要对贺永新说的话吧。
如果早知如此,自己就该表现得更积极一些,摆出一副与徐新坤同进退的姿态,这样即便徐新坤出了风头,自己也不至于落一个挨耳光的结果。
可是,有这样的可能性吗?徐新坤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要坑贺永新的心态来布局的,他会让贺永新察觉到真相吗?
“哗!”
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与徐新坤刚上讲台时候那稀稀落落的掌声相比,简直是戏剧盘的反转。徐新坤站起身,向众人频频点头,拍着掌以示感谢,接着,他又转过身,向着主席台上的各位省厅领导点着头,那副表情分别在说自己已经不辱使命。
“新坤同志,讲得太好了!”
李惠东主动站起身,走到徐新坤面前,与他握着手,向他表示祝贺。看到李惠东的举动,台下的掌声更响了,徐新坤能够得到李惠东如此礼遇,足见其讲述的水平极高,让一向要求严格的李厅长都表示首肯了。
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冯啸辰微微地笑了,大局已定,自己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现场会一共开了两天。在听完徐新坤的经验介绍之后,参会代表们又来到了车间进行实地考察。这一回徐新坤就没法再忽悠了,换成了余淳安给大家讲解具体的实施细节,当然,这是指未来落实这份全面质量管理方案之后的情况。
李惠东全程参与了考察工作,不时向陪同在自己身边的徐新坤进行求证。徐新坤恶补了几天生产技术,也就仅能说个大致而已。李惠东不以为忤,反而鼓励他要继续努力,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企业管理者。李惠东作为一厅之长,这点管理意识还是有的,他并不在意徐新坤是否懂得具体的技术细节,只要徐新坤愿意积极开展工作,就是一个可用之人,谁说管理工厂就必须是技术专家呢?
参观完车间,最后的半天时间被安排进行经验交流和总结,前来参会的各厂领导纷纷表示要学习新民厂的经验,回去之后加速推进本厂的全面质量管理工作,并盛情邀请徐新坤前往指导。机械厅宣传处的处长找徐新坤要走了讲话稿和其他各种资料,已经在酝酿着向机械部和国家经委上报材料的措辞了。
现场会隆重结束,按照蔡德明在结束会上的总结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勇于进取的大会,是机械厅在整个1980年最大的成绩……,大家注意到,他并没有说“之一”两个字。
在这两天之中,贺永新没有再露面,他实在无脸去面对同僚们诧异和怜悯的眼神。能够当上厂长的这帮人,也都是比猴还精的,从贺永新此前的讳莫如深,到安排徐新坤上台介绍经验,再看到徐新坤那惊人的逆转,谁猜不出新民厂的党政一把手之间发生了什么?以往与贺永新关系好的,对他自然是充满了同情。而与他有过一些嫌隙的,那可就是满脸幸灾乐祸了。
贺永新告病了,症状是阑尾炎复发。他甚至动了到县医院去真的切一刀的念头,以便让大家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而是真的……
省机械厅党组在新民厂召开了一个非正式的临时会议,说它不正式的原因在于并非所有的党组成员都到新民厂来了,实际上参会的只有李惠东、蔡德明和胡蕴石三位厅领导,还有人事处、生产处、宣传处的几名处长,徐新坤也被要求参加了会议。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有关新民厂的人事安排,鉴于新民厂在全面质量管理工作中取得了极大的成绩,未来将成为机械厅系统的排头兵,会议决定安排厂长贺永新到省行政学院参加为期半年的企业管理培训,以便其具备更强的能力,来领导新民厂的质量管理工作。
在贺永新学习期间,由党委书记徐新坤暂行厂长职责,主持新民厂的党政全面工作。
第二项议程,则是要求新民厂尽快落实全面质量管理方案中的措施,要求新民厂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允许新民厂的领导班子可以在人事、奖惩、经费使用等方面有更大的自主权。换句话说,只要是打着推行全面质量管理的旗号,哪个工人或者干部敢不听话,徐新坤有权让他停职反省,扣发工资以及给予其他各种处罚。
这两项议程的结果还需要等李惠东等人回到省厅之后召开正式的党组会议来决定,但悬念已经不大了,因为李惠东、蔡德明和胡蕴石三个人基本上就能够代表机械厅党组的意见,其他党组成员不太可能否决他们的动议。
胡蕴石在会上没有提出不同意见。他知道这两个决定意味着贺永新在新民厂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在行政学院结业之后,贺永新也不可能再回新民厂,更可能是由机械厅安排一个闲职,让他等着退休。胡蕴石找不出理由来帮贺永新开脱,时下“改革”是最大的政治正确,改革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贺永新这两天的种种表现,正与诸多改革小说里写的那种“老顽固”如出一辙,他的命运自然就是被冲到沙滩上成为鱼干了。
“老徐,新民厂我就交给你了,别让省厅失望。”
临离开新民厂之前,李惠东握着徐新坤的手,郑重地嘱咐道。
“李厅长放心吧,我会努力的。”徐新坤应道。
李惠东拍拍他的手臂,说道:“你是一个老同志,思想觉悟和工作热情方面,省厅是完全放心的。但在生产管理上,你还是一个新人,这一次你的经验介绍非常出色,但我知道,这是你能够虚心向技术人员学习的结果,与你自己掌握了这些知识还是不同的。现在省厅给了你权力,你要一如既往地团结、依靠身边的技术人员,不能搞官僚主义。”
“还是李厅长了解我。”徐新坤嘿嘿笑道,他知道,这点事能瞒得过各厂的厂长,却瞒不过李惠东的眼睛。他徐新坤在技术上有多少斤两,李惠东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他也并不试图去隐瞒这一点,因为李惠东看重他的原因,本来也不是源于技术,而源于他的开拓精神。
蔡德明和胡蕴石也先后上前来与徐新坤握手,然后各自登上自己的吉普车,带着同来的那些处长们离开了。李惠东坐着专属于他的伏尔加小轿车,最后一个离开新民厂,待到回头已经看不到新民厂的厂门时,李惠东向司机吩咐了一声,道:“前面那个路口,靠边停一下。”
司机没有问缘由,把车开到路口,停了下来。只听车门一响,一个姑娘不知从哪钻出来,拉开门坐进了车后座,随即关上了车门。坐在前排副驾位子上的李惠东让司机继续开车,然后回头笑着问道:“丫头,怎么没到礼拜天,你就溜号了?”
那姑娘笑嘻嘻地说道:“我帮着徐书记整理资料,又是画图又是跑印刷厂的,加了好几天夜班了。这是余科长亲自给我批的假,让我回家休息三天,我可以回家好好睡上几天了。”
说话的这个姑娘,赫然便是新民厂装配车间的小青工韩江月。她自幼随母姓,又因为几乎不在机械厅露面,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李惠东的女儿。她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机械技校,后来又分配到了新民厂。但就算是贺永新,也只知道她是机械厅子弟,至于是谁家的孩子,贺永新就不知道了。因为机械厅的厅、处两级领导中都没有一个姓韩的,贺永新也就没把她当一回事,否则没准早就把她调到厂部机关去坐办公室了。
李惠东早年是在企业里当过厂长的,懂一些生产技术。运动时期,他曾被打倒,发配到工厂去当工人。韩江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迷上了机械,跟着厂里的师傅们把车铣刨磨之类的技术都粗学了一番。或许是因为李惠东遗传下来的基因,她对机械技术颇有一些悟性,学什么像什么,年纪轻轻,已然是身手不凡。
“爸,我给你的情报没错吧?徐书记这一次在会上的表现,是不是把大家都给惊呆了?”韩江月看着父亲,兴冲冲地邀功道。
第五十二章 原来你都知道啊
徐新坤要演一出绝地反杀的大戏,当然不可能只靠自己一个孤家寡人。除了冯啸辰和余淳安之外,韩江月、何桂华等几名工人也加入了他的团队,组成了一个地下qc小组。这些天,小组里的众人夜以继日地准备材料,编写出了在会场上发布的那份方案,韩江月累得两只眼睛都堪与熊猫媲美了,但却是兴奋异常。
在徐新坤向省厅呈送汇报材料的时候,韩江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便把事情的真相通报了父亲李惠东,告诉他这是一个计中计:表面上是徐新坤受到陶宇的蒙蔽,把一个子虚乌有的成绩报到了省厅。而事实上,徐新坤早就准备好了另外一手,只要省厅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给大家一个惊喜。
李惠东得到女儿告密,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叮嘱韩江月不要到处乱讲。不过,事后当蔡德明提出去新民厂开现场会的时候,李惠东却是马上表示了同意,甚至连和贺永新确认一下的程序都没走,在韩江月看来,这就是她告密的功劳了。
韩江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促成李惠东同意召开这次现场会的关键,其实并不是来自于她通报的消息,而是一个来自于京城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工业系统里的元老级领导之一,煤炭部副部长孟凡泽。
“江月,听说你们这个地下qc小组里,还有一个林重来的干部,叫冯啸辰,你和他熟悉吗?”李惠东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
“他嘛……”韩江月一下子就语塞了。
她能不熟悉吗?这些天,在小组里智计百出的灵魂人物,不就是这个年轻处长吗?别说对生产技术一窍不通的徐新坤,就连余淳安、何桂华这些行家里手,都不得不对冯啸辰表示钦佩。他对新民厂的情况自然不如余淳安他们熟悉,但说起液压技术的前沿,还有全面质量管理理论的精髓,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无法与他相比。
最终成型的报告,几乎是完全照着冯啸辰提供的思路编制出来的。余淳安懂生产管理,也懂质量体系,但却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方案,至于何桂华、韩江月,就更不用说了,许多个全面质量管理中的概念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过,只能照着冯啸辰的指点去搜集材料,再交给冯啸辰筛选和加工。
韩江月出于“出龄相轻”的心态,一开始还打算挑挑冯啸辰的刺,哪怕不是在理论方面,而只是在一些实际操作方面,能够挫一挫他的威风也好。但她很快就发现,冯啸辰有着扎实的功底以及良好的心理素质,嗯,好吧,其实心理素质这个词是冯啸辰自己说的,按韩江月的观点,那就是脸皮比轮胎还厚。与冯啸辰拌嘴,韩江月连一点取胜的希望都没有,还屡屡招来师傅何桂华的劝导:
“江月,你要多向小冯学学……”
“为什么我就必须跟他学?”韩江月不干了,与师傅争执起来。
“他比你成熟。”何桂华评论道,“技术方面的事情,可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偏向操作,他偏向管理。但要论起为人处世,他比你可成熟多了,不会像你一样莽莽撞撞。”
“那是他官僚好不好!”韩江月不满地嘀咕着。
嘀咕归嘀咕,韩江月慢慢地还是接受了现实。她不得不承认,冯啸辰这个人学识渊博、眼界开阔,而且做事认真,有着一种社会上许多同龄人都不具有的责任感。在与冯啸辰接触的过程中,她时时能够感觉得到他身上流露出来的超凡脱俗的气质,这是一种足以让妙龄少女们眼睛里冒出小火花的偶像气质。
“丫头,怎么啦,你对他有意见?”
李惠东感觉出韩江月的迟疑,这可是他很少在自家女儿身上看到的现象。也许是因为在工厂里呆的时间太长,韩江月有着工厂女孩那种风风火火、敢说敢干的泼辣劲头,与省厅机关里长大的那些孩子们截然不同,这也使得韩江月在机关家属院里可以用“没朋友”来描述。以往李惠东与韩江月聊起某个熟人的时候,韩江月都会噼里啪啦地评价一番,当然多数时候是贬义,难得有几个让她佩服的人,才能得到她不无夸张的褒奖。
可为什么说起这个冯啸辰的时候,丫头就不吭声了呢?
“他嘛……”韩江月知道不能再支吾了,老爸虽然不像老妈那样擅于洞悉女孩子的心思,但好歹也是当省厅干部的人,目光如炬,自己支吾得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嗯,自己到底有什么破绽怕让父母知道的呢?韩江月又有些懵了。
“这家伙挺狂的。”韩江月总结道。
“狂?”李惠东皱了皱眉头,这好像是一个负面评价吧?
没等他追问,韩江月却又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不过,他倒是也有狂的资本,他本事挺大的。”
“嗬嗬,本事挺大?我怎么听说,他还不到20岁啊,比你也就大不到1岁的样子。”李惠东笑着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韩江月诧异了,不是说冯啸辰一直躲在幕后没有露面吗,怎么老爸也听说他的大名了,甚至还知道他的岁数。
李惠东道:“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把整个机械厅都陷进去了,差一点你爸这张老脸就要被他毁了,还好,最后的结果倒是让人出乎意料了。这么一个人,你爸能不了解一下吗?”
“原来你都知道啊!”韩江月脱口而出,这可不是她跟父亲说的,冯啸辰说了,为了避免让省机械厅不高兴,大家不要泄漏出他的作用,所以除了地下qc小组的一干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冯啸辰才是这件事的核心。韩江月虽然偷偷向父亲告了密,但这一点还是被隐瞒掉的。
“跟我说说,他怎么有本事了?”李惠东没有向韩江月详细解释事情的由来,孟凡泽给他打电话的事情,他也不准备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一旦传出去,各种阴谋论就会横生出来,对他和整个机械厅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回让贺永新靠边站,完全是基于贺永新在现场会期间的表现,旁人无话可说。如果未来贺永新、胡蕴石他们知道李惠东其实早就知情,难免就要认为李惠东是存心要整贺永新了。
韩江月也没有追问,在她想来,或许是徐新坤向父亲透了底,也可能是余淳安或者其他什么人在父亲面前说过此事,父亲作为一名厅长,耳目还是非常通畅的。她斟酌着措辞,开始向父亲讲述冯啸辰的情况:
“他特别阴险……我说的阴险,不是贬义词哦,其实就是特别聪明的意思吧。他一开始装作什么都不懂,骗余科长带他去看车间,其实他啥都明白,结果就把我们车间里的各种毛病都找出来了。不过嘛,余科长还有我师傅他们都特别服他,因为他懂液压件,那一次讲困油的事情,他说开卸荷槽来解决困油,把余科长都给震了……”
李惠东没有注意到女儿说话时候带着的那种炫耀口气,否则他肯定要有所警惕,这分明就是传说中的“女生外相”嘛。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冯啸辰这个人身上,开始在心里暗暗称奇:
这是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妖孽,才19岁,居然软硬通吃,既懂生产技术,又懂企业管理,而且还沉着冷静,能够帮徐新坤设计出这么一个连环计,把贺永新这个老将都给绕进去了。
也难怪,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奇人,怎么会得到孟凡泽的青睐。孟凡泽也的确有识人之能,仅仅凭着冯啸辰一个电话汇报,就敢给李惠东打电话,让他配合唱好新民厂这出戏。说实话,李惠东此前还真是捏着一把汗,生怕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把戏唱砸了,到时候机械厅的面子就要丢光了。
事情的结果比李惠东想象的还要好,冯啸辰牵头搞出来的那套方案,李惠东已经认真读过了,感觉非常到位,各种措施具有可行性,稍加修改就可以向全省的机械企业推广,这个冯啸辰果真是不负盛名。
韩江月的讲述,让李惠东了解到了一些更内部的细节,对于冯啸辰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和兴趣又加了一层。可惜的是,在新民厂期间,为了避嫌,他没有机会和冯啸辰见上一面。孟凡泽已经说过,等到现场会开完,他就要把冯啸辰调回京城去了,新民厂的经验,最终是要总结之后向全国推广的。
“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才,却不能留在咱们明州。”李惠东轻轻叹了一声。
“爸,你……就不能跟林重那边联系一下,把小冯要到我们明州来吗?”韩江月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李惠东笑了笑,说道:“丫头,他可不是林重的人,他是煤炭部的人。你还记得煤炭部的孟伯伯吗?是他把冯啸辰派过来的。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他就该回京城去了,他的前途大得很,我们明州机械厅这座小庙,根本就养不起他。”
“是吗?也好,省得碍眼……”
韩江月低声嘟囔着,眼睛看向窗外。与公路平行的一条铁道上,一列火车呜呜开来,与他们坐的小轿车交汇而过,随后便消失在远方了。
毕竟不是同一条道上的车啊……
韩江月生平第一次有了些感春悲秋的情绪。
第五十三章 物归原主
“回来了?听说你在明州很风光啊,把人家一个干了十多年的老厂长都给扳倒了!”
煤炭部的副部长办公室里,孟凡泽坐在大沙发上,对刚从塘阜归来的冯啸辰调侃道。新民厂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李惠东回去之后,给孟凡泽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对冯啸辰领头搞出来的新民厂全面质量管理方案大加赞赏,顺便也说了有关贺永新和徐新坤的事情。
“这事与我无关啊。”冯啸辰假意地叫着冤屈,“其实我们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扳倒那位贺厂长,只是想借助省厅的力量,迫使贺厂长接受我们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在新民厂推进管理改革。谁知道他非但不愿意接受,还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有意向进行改革的书记拉下去,最后就只能是这样一个结果了。这个结果,其实也是出乎我们预料的。”
冯啸辰这话倒不是假话,他最早与徐新坤商议的时候,也只是想布个局把贺永新套进去,等到省厅认可了这份方案,要求在新民厂实施,贺永新也就无话可说了,只能照办。谁料想,贺永新的态度是如此顽固,最终落了个被送往行政学院学习的下场。
“是啊,我们要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必然会有一些老同志跟不上,或者不愿意跟上。中央提出干部队伍要年轻化、知识化,也是针对这样一种情况而来的。有些老同志,在从前的建设中做出了不少贡献,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他们如果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就必然要被时代潮流所抛弃,这是自然规律。”
孟凡泽用沉重的口吻说道。他并不认识贺永新,但他接触过一些同样年龄的企业干部,与他们也有很深厚的感情,贺永新黯然谢幕,让孟凡泽多少有几分伤感。
冯啸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了。他知道,整个80年代都将是中国各种思想激烈碰撞的年代,会有许多人在这一波激流中脱颖而出,也会有许多人遭到淘汰,贺永新不过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而已。在孟凡泽面前,他不便对这些老一辈的企业领导说长道短,因此只能选择沉默不语。
孟凡泽看出了冯啸辰的心思,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道:“你在新民厂的工作情况,明州机械厅的李厅长向我汇报了一些,不过,他在电话里说得不够明白,现在你回来了,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冯啸辰回到京城,首先到煤炭部来见孟凡泽,也是带着述职的想法。听到孟凡泽问起,他便把自己在新民厂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不但说了自己是如何考察新民厂的,还特别强调了新民厂有着余淳安、何桂华等一群有能力、有责任感的技术人员和普通工人,指出这些人的存在才是开展全面质量管理的坚实基础。
他同时还把他们在新民厂编制的手册呈送了一份给孟凡泽。孟凡泽接过手册,认真翻看了一部分,轻轻地点点头,说道:“写得不错,既体现了现代化的管理思想,又能够和企业的实践相结合,没有出现那种食洋不化的毛病。小冯,看来我没看错人啊。”
“孟部长过奖了。”冯啸辰谦虚道,“其实,这份资料是我们qc小组的集体智慧,具体到与新民厂相结合的部分,都是我刚才说的余科长、何师傅他们的贡献,我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新民厂的这套方案,如果要全面落实、实施,再到能够看到一些成果,你估计需要多长的时间?”孟凡泽问道。
冯啸辰道:“至少在半年以上吧。一套制度的建立,需要整个系统,尤其是系统中所有人员的适应,这个磨合期是比较长的。新民厂有一些新进厂的青年工人,技术水平完全达不到要求,需要进行突击培训,这也要有一定的周期。我离开新民厂之前,和徐书记、余科长他们讨论过,估计需要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使新民厂的整个质量管理制度趋向成熟。”
“半年时间……”孟凡泽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冯啸辰笑道:“孟部长,您是不是太性急了?半年时间能够完成一家企业的质量管理体系的建设和磨合,已经是非常神速的。这也就是我们的要求还不够严格,如果严格一点,花一两年时间都是正常的。”
“我理解。”孟凡泽道,他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只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就难免有些性急了,岁数不饶人啊。”
“哈哈,孟部长说笑了。”冯啸辰恭维地说道,“看孟部长的身体还很硬朗呢,我估计你再干20年也没问题。”
孟凡泽也笑了:“谢谢你的祝福,不过,我是不可能再干20年的。中央的政策已经定了,像我这样的老同志,要逐渐退居二线,让年轻同志上来。我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工作的时间,已经是按天来计算的了。我原本想趁我还在位置上的时候,把新民厂这个典型树起来,把经验推广出去,现在看来,是不太现实了。拔苗助长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
冯啸辰知道孟凡泽说的情况是真的,在未来几年内,将会出现大规模的老干部退居二线的情况。他笑着对孟凡泽说道:“我倒觉得,也许您不在这个位置上,反而更有利于推广这个经验呢。”
“为什么?”孟凡泽诧异地问道。
冯啸辰道:“孟部长,在西方国家,管理咨询是一个很大的产业。像我给新民厂做的这一套工作,如果放到市场经济国家里,起码是要收几万美元咨询费的,哪能像现在这样,我不但要干活,而且还要自带干粮。”
“哈哈,我可听说新民厂对你招待得不错哦,我发现你去了半个来月,人都胖了嘛。”孟凡泽笑着揭露道。
“呃呃,这倒是。”冯啸辰赶紧改口。自带干粮这个梗,孟凡泽是听不懂的,冯啸辰也没法向他解释,只能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咨询机构,有偿地为企业提供全面质量管理的咨询服务。您如果退居二线了,可以担任这个咨询机构的负责人,这样不就更有利于经验的推广吗?”
“刚夸你两句,又开始胡说了。”孟凡泽假装恼火地说道,“仅仅是指导一下企业如何做好全面质量管理工作,你还想搞有偿服务,这不是掉到钱眼里去了吗?咱们国家要搞经济体制改革,但不是要搞得像西方国家那样,什么事都用钱来衡量。这种经验交流的事情,怎么能够搞成商业行为呢?”
“孟部长,您这个观点我可不赞成。”冯啸辰对孟凡泽又抬起杠了,他说道:“经验也是一种财富,而且是比有形的产品还值钱的财富。我们以往的错误就在于不尊重知识的价值,这使得人们不愿意去开发知识、传授知识。
如果帮助其他企业做管理咨询不能收费,那么谁愿意去做这件事呢?就算你能够用行政命令要求企业去做,企业会不会派出最好的专家?这些专家会不会努力工作?他们会不会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这都是需要画一个问号的。”
“我看你这个人的品德才需要画一个问号呢!”孟凡泽斥道,“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这样做的,企业之间互相传授经验,从来没有想过有偿的问题,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觉得有偿服务是天经地义的呢?”
“这就是改革吧。”冯啸辰嘻皮笑脸地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和再孟凡泽争论,毕竟老一代的观念要转变过来是需要一些时间的,等到社会上流行“一切向钱看”的时候,孟凡泽就会理解冯啸辰今天的话了。
“孟部长,新民厂那边,我会持续关注的,余科长他们有什么情况,会给我写信……您放心吧,我是自带干粮的。”冯啸辰笑着开了个玩笑,接着又说道:“下一步,您打算安排我到哪去?我随时听从指挥。”
“新民厂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我会向经委的领导对你提出表扬的。”孟凡泽道,“12立米挖掘机项目那边,的确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过,现在不合适安排你去了。你们罗局长已经找我要人了,让你马上回冶金局去报到。”
“怎么?那边有事情了?”冯啸辰问道。
孟凡泽道:“关于南江钢铁厂热轧机引进的项目,冶金局在联邦德国物色了几家咨询公司,对了,就是你说过的,有偿提供咨询服务的那种公司。罗翔飞要亲自带队去和对方接触,他说必须要带你一块去。这是一个好机会,到国外去学习一下发达国家的经验,开开眼界,对你很有好处,这样的事情,我不会拦着你的。”
“谢谢孟部长!”冯啸辰说道。
孟凡泽笑着摆摆手道:“你谢我干什么,你本来就是我从你们罗局长那里借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小冯,我给你放句话,我们煤炭部的大门始终是对你敞开的,什么时候你想到这边来,我们随时都欢迎。”
第五十四章 要出国了
冯啸辰感觉自己是非常幸运的,遇上的罗翔飞、孟凡泽这些领导,都像关爱自己的子侄一样照顾他、培养他,给他创造机会。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老人并没有夹杂着自己的私利,他们是非常单纯地把冯啸辰看成了自己事业的继承者,愿意把这样的年轻人扶植起来。
冯啸辰向孟凡泽道了谢,离开了煤炭部。他先回到林重的京城采购站,站长吴锡民告诉他,薛莉带着孩子在他那个房间住了大约一星期左右的时间便离开了,孩子的嗓子已经治好了,薛莉和孩子或许已经回了老家,她在临行前再三托付吴锡民代她和王伟龙向冯啸辰致谢。
冯啸辰也向吴锡民表示了感谢,感谢他这段时间对薛莉母子俩的照顾。他同时还送了一包明州的特产给吴锡民,这是他离开新民厂的时候,新民厂的厂办送给他的礼物。
关于冯啸辰要返回冶金局的事情,吴锡民已经知道了。他把冯啸辰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张单据递到他的面前,说道:“冯处长,你把这个签一下。”
冯啸辰不明就里,他接过单据看了一眼,不由有些吃惊。那是一张工资发放单,上面写着工资40元,还有出差补助、加班费、奖金等等,累计又有40元,一共是80元钱。冯啸辰赶紧把单据推回给吴锡民,道:“吴主任,这个不合适吧?我在冶金局那边拿着一份工资的,怎么能在林重又拿一份呢?”
吴锡民道:“这是冷厂长专门吩咐的,工资标准和奖金都是冷厂长定的,我只是一个执行者罢了。冷厂长说了,你在明州那边干得非常出色,孟部长都表扬你了,你是代表咱们林重去的,你的工作做得好,就是为我们林重争了光啊。”
“惭愧惭愧,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冯啸辰客气地说着,倒也没再推辞,便把工资单给签了,然后从吴锡民手里接过了8张大团结。他知道,冷柄国这样安排,完全是看在孟部长的面子上。诺大一个林北重机,多发一个人的工资算不了什么,何况冯啸辰也的确是去帮林重干活的,如果不是冯啸辰救场,彭海洋估计就被谢成城他们挤兑坏了。冯啸辰现在还是个穷人,这80块钱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笔意外收获了。
还是由邢本才开车,把冯啸辰和他的行李一道送回了冶金局大院。冯啸辰向邢本才道了谢,把他打发走,回自己的宿舍放好行李,然后便前往罗翔飞的办公室报道去了。田文健见冯啸辰来了,与他寒暄了两句,便把他带进了办公室。
“罗局长,我回来了。”
冯啸辰站在罗翔飞的办公桌前,报告道。
罗翔飞正在批阅一份文件,他抬头看了冯啸辰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又埋头继续写字,写了一小会,他停下笔,检查了一下有没有错误,这才把文件放好,插上钢笔帽,再一次抬起头来,笑着说道:
“回来了?快坐吧。怎么样,这一趟到明州去,辛苦了吧?”
“还好,吃得不错。”冯啸辰找了张凳子坐好,然后笑着回答道。罗翔飞这样对待他,倒是显得没把他当成外人,这让他轻松了不少。前一段时间他被孟凡泽借到林北重机去工作,他一直担心罗翔飞心里会有些疙瘩,现在看来,罗翔飞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领导。
“嗯,气色好多了,看来明州的伙食很养人啊。”罗翔飞看着冯啸辰,微笑着说道,“你在明州的事情,孟部长已经跟我说过了,干得不错,没给我们冶金局丢脸。还有,你在新民液压工具厂搞的那个全面质量管理方案,有没有副本?如果有的话,回头交一份给小田,我也要学习一下。如果适用,我们可以考虑在冶金局系统的企业予以推广。对了,这件事到时候你也要参加,你是专家嘛。”
“没问题,我带了几份回来,一会我就交给田秘书。”冯啸辰说道,随后又谦虚道,“专家倒不敢当,我也就是把一些书本上看到的知识融汇贯通地实践了一下而已。”
罗翔飞接着又问了几句有关在基层的收获之类的问题,对冯啸辰在新民厂的工作方式和工作态度表示了肯定,随后便说回了正题,问道:“小冯,这次我把你从孟部长那里要回来,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
“听说冶金局在联邦德国找到了几家冶金技术咨询公司,您要亲自带队去和他们洽谈?”冯啸辰问道,这是他从孟凡泽那里听来的消息。
罗翔飞点点头,道:“是的,我们通过使馆那边了解了一下情况,正如你所说的,西德当地的确有许多各种类型的咨询公司,能够提供各种咨询、设计等服务,其中也包括了成套设备采购方面的服务。不过,使馆对于我们的要求并不清楚,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工作也非常忙,因此也无法与这些咨询公司进行更深入的沟通,而是要求我们派人去直接洽谈。经委已经批准了,由我带领一个小型的代表团到西德去,我专门把你的名字也报上去了。”
“谢谢罗局长的关照。”冯啸辰道。
罗翔飞道:“这不是关照,而是给你压担子。代表团会有一名专职的翻译,你要当第二名翻译,而且是负责专业德语的翻译。还有,关于与国外咨询公司交涉的事情,我们都没有经验,你要尽量多发挥一些作用。”
“我也没经验啊。”冯啸辰说道。其实,他在这方面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后世的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也是全球最大的工业装备市场,各国的咨询机构都云集中国,开展各种各样的活动,冯啸辰与这些咨询机构打过无数的交道。当然,后世的中国国力与80年代初不可同日而语,国外咨询公司的态度必然也会有所不同,这是冯啸辰有心理准备的。
不过,这件事冯啸辰也只能保持低调,他如果跟罗翔飞说自己对这个行当非常熟悉,罗翔飞该把他看成妖怪了。
罗翔飞道:“在南江省的时候,你跟我谈过国外咨询机构的事情,我感觉你对它们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当然,纸上读来终觉浅,没有到现场去和他们接触,就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这一次,你跟着我去走走,多看、多问、多思考,在关键时候,给我当好参谋,明白吗?”
“明白了。”冯啸辰响亮地应道。
罗翔飞又道:“那好,有关西德那边的详细情况,回头你到小田那里去要份材料,好好读一读。办护照和签证的事情,刘主任会做安排,你照她的要求做就是了。还有,出国之前,外交部会做一个培训,主要是关于出国人员纪律的要求。尤其是你,要认真学习一下,千万不能把在国内那套口无遮拦的毛病带到国外去,明白吗?”
“明白,外交无小事。”冯啸辰随口来了一句口号,这是当年很流行的一个说法。不过,他嘴里是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当年的中国刚刚打开国门,对国外的情况不了解,很多时候过于谨慎,反而在合作中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到了后世,中国经济实力强了,国际合作的经验也多了,在谈判时候和外商拍桌子吵架也是常事。相传,某单位引进装备的时候,负责谈判的领导直接给外商下最后通牒:“你要么答应我们的条件,要么现在就可以离开,不过离开之后你们就不会再有机会了!”结果,外商二话不说,就乖乖投降了。
这样的事情,对于80年代初的中国人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冯啸辰倒也不急着向罗翔飞进行科普,还是到时候随机应变更好。
“是的,外交无小事。”罗翔飞不知道冯啸辰的心理活动,只当冯啸辰这话是出自于真心,他接着吩咐道:“这段时间里,你要把从冯老那里学到的德语好好再温习一下,尤其是冶金和机械专业的德语,这是比较重要的。冯老那本德汉辞典你有没有带过来?如果没有,可以让资料室马上去买一本,归你使用。这趟出去,你要把辞典带上,临时抱佛脚的时候用得上的。”
“明白了。”冯啸辰乖巧地答应着。
谈完话,罗翔飞摆摆手,示意冯啸辰可以离开了。冯啸辰把从明州带来的特产又留了两份下来,一份大的送给罗翔飞,一份小的送给田文健。罗翔飞没说什么便笑纳了,那时候大家出去旅游的机会少,遇上到什么地方出差,回来都得给同事、领导啥的带点当地的土特产,这就是正常的人际往来。如果冯啸辰不这样做,倒显得不懂事了。
田文健收了冯啸辰的礼物,满脸笑意,亲热地攀着冯啸辰的肩把他送出了罗翔飞办公室,站在门外还说了一小会话。冯啸辰在明州的表现,他也从罗翔飞那里听到了一两句,对这个年轻竞争者的态度又复杂了几分,其中有钦佩,也有嫉妒,实在是不好分辨。
第五十五章 抵达法兰克福
出国的准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是对相关人员的政审,然后是各种出国纪律教育,还有办护照、签证之类的工作,随随便便一折腾,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为了避开西方的圣诞节假期,罗翔飞决定把出发时间定在1981年的元旦过后。
在这段时间里,冯啸辰老老实实地呆在冶金局大院,哪都没去,倒是把过去荒废的德语重新拣起来好好温习了一遍,有关冶金、机械方面的知识也进行了一番恶补,感觉又恢复了他在后世当处长之前的那种状态,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非常纯粹的技术专家。
冯啸辰去明州的事情,冶金局里了解的人不多,大家只知道他被煤炭部借去挂了一段时间的职,然后又回来了,具体在煤炭部那边做了一些什么,谁也不清楚。
冯啸辰回来之后,王伟龙非常正式地请他吃了一顿饭,感谢他为薛莉和孩子提供住处的事情。二人在饭桌上似乎聊了一些什么别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后,便有人发现王伟龙下班之后不再去资料室翻译文章了,而是呆在办公室里抱着他早已久违的丁字尺和鸭嘴笔,神神叨叨地画着什么图纸。别人问起来,王伟龙只是呵呵笑着,并不做什么解释。
元旦过去,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一辆大客车从冶金局出发,把代表团一行拉到了首都机场。
代表团由9人组成,团长是罗翔飞,副团长由冶金局党组副书记胡志杰担任,他的主要职责是负责代表团的政治思想工作,避免代表团成员在国外做出什么违反政治纪律的事情。代表团成员有南江省冶金厅厅长乔子远、冶金局预算处处长郝亚威、办公室主任刘燕萍、机电处副处长杨永年、技术处副处长冀明、经委外事处派来的翻译何莉莉,以及仍是冶金局临时借调人员的冯啸辰。
看到这张名单,冯啸辰便知道自己的压力有多大了。除了何莉莉之外,这一干人中职务最低也是个副处长,更有自己过去在南江省时候的**oss乔子远。乔子远在出发前的动员会上见到冯啸辰时,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小临时工怎么会在京城混得如此风生水起,居然能挤起名额如此紧张的这个出国代表团里。
罗翔飞对大家给出的解释是冯啸辰有很好的德语基础,而且懂一些专业德语,这是何莉莉所不具备的。既然这次出去涉及到一些专业方面的谈判,一个专业翻译就是必不可少的。按道理说,罗翔飞有权力带自己的秘书田文健同行,他把田文健的名额转给了冯啸辰,别人也就没法说什么了。
顺便说一句,冯啸辰在林北重机当的那个副处长,回到冶金局之后就不算数了。罗翔飞倒是信守承诺,帮他在京城的一家冶金企业里解决了一个正式的工人编制。按一级工的工资标准,冯啸辰每月能领到40元的工资,相比他过去当临时工的工资,高出了一大截。
那个年代,国人坐飞机的机会是很少的,冶金局的这些干部虽然都有过一两次出国考察的经历,不是头一回坐飞机,但登上飞机之后,多数人还是有一些新鲜和拘束的感觉。倒是冯啸辰这个大家认为从来没有坐过飞机的小年轻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人好生诧异。
“怎么,小冯,你过去坐过飞机?”
和冯啸辰坐在一起的冀明看冯啸辰从容淡定地系着安全带,不由好奇地问道。
“常坐……呃,我是说,这飞机和汽车不也差不多吗,闭上眼睛就感觉不出什么差别了。”冯啸辰差点说漏了嘴,赶紧又给自己找着借口。
“飞机和汽车还是不一样的,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紧张得要命。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声音特别大。还有,我有一次坐飞机遇到颠簸,那个难受的感觉啊,就不必说了……”冀明津津有味地向冯啸辰介绍着坐飞机的经验。
听到冀明的话,坐在前排的刘燕萍也回过头来,善意地向冯啸辰提醒道:“小冯,我跟你说,一会飞机起飞的时候,耳朵会有些难受的,你要张开嘴,啊……,就这样,耳朵就舒服多了。”
“谢谢刘主任,嗯,我又学了一招。”冯啸辰赶紧应道。
“老罗,我看小冯到了你们这里,好像很受重视嘛。”在另外一处,乔子远偏着头,向与自己坐在一起的罗翔飞说道。
罗翔飞向冯啸辰那边看了一眼,笑着说道:“这小年轻很聪明,很能干,对单位领导也很尊重,所以局里的人对他都挺喜欢的。”
“也真是怪了,他在我们冶金厅那么长时间,我们都不知道他懂德语,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我们早知道他有这个才能,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乔子远半真半假地说道。
其实这种话他也就是随口说说,就算当初他知道了冯啸辰的情况,也不会真的在乎罗翔飞把他调走。冯啸辰在乔子远眼里也就是一个临时工而已,会几句德语并不足以改变乔子远对他的看法。
罗翔飞道:“是刘厅长告诉我说,这个小冯的爷爷是冯老。我去他家悼念冯老的时候,偶然听说小冯跟冯老学过一段时间的德语。正好我们冶金局这边也缺德语人才,我就把他要出来了。”
“你个老罗,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当初我问你为什么要调他,你还不肯说呢。”乔子远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众人聊着闲天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滑行了。以刘燕萍为首的一干人等都沉默下来,一个个正襟危坐,照刘燕萍的叮嘱张着嘴,等着飞机呼啸而起……
京城到德国没有直达的航班,一行人经停卡拉奇、巴黎,最后才到达了法兰克福。何莉莉是代表团中最有经验的,她要帮大家办理各种入境手续,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候,冯啸辰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作为代表团里仅有的另外一名懂德语的人员,他屡屡能够给何莉莉搭上一把手,有时还可以带着其他不懂德语的同行者去找厕所等等。
办完手续出来,已经是晚上了,大使馆派来的接待人员李波在出口处迎上了他们,把他们带上了一辆租来的中型客车。
“今天晚上先请各位领导在法兰克福下榻,我为大家订了位于市区的三叶草酒店。酒店的条件不算很好,还请各位领导多多担待。”
汽车开起来之后,李波站在前头笑呵呵地向众人说道。这两年,从国内到德国来考察的代表团很多,能够进入代表团的,都是有一定级别的官员,所以李波也就习惯了把接待对象称为领导,反正这样叫是最不容易得罪人的。
“辛苦小李了。”罗翔飞笑着应道。
“条件不条件的,就不用说了,我们都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享受的嘛。”胡志杰也跟着说道。
刘燕萍又在底下向众人科普开了:
“你们别听这位李秘书说。这边的酒店条件再差,也比咱们国内的招待所强得多了。我上次跟王局长去英国考察,住的据说是英国当地最便宜的旅店。一进门,不说人家的陈设有多高级,就那个干净,就是咱们国内比不了的。在咱们国内,也就是京城的几家涉外饭店,能够达到那样的水平,下面省里那些招待所,哎呀呀,真是脏得不成样子。唉,咱们和国外的差距,可真不是一般地大啊。”
“这还用说,人家是发达国家嘛!”杨永年附和道。
“咱们要学的东西,的确是太多了。”郝亚威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罗局长。”李波在罗翔飞旁边坐下来,向他汇报道,“大使馆帮你们联系的咨询公司,目前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在波恩,一家在法兰克福。如果大家一路上不是特别辛苦的话,最好明天就能够去法兰克福这家公司洽谈。因为后天是星期六,德国这边星期六是不上班的,如果错过了明天,就意味着你们要在法兰克福等上三天了。”
“没问题。”罗翔飞拍板道,“我们在飞机上也休息过的,不算很累,还是抓紧时间和咨询公司接触一下为好。我们考虑,如果大使馆帮忙联系的这三家公司不合适,我们还需要自己去找其他的公司,这样就要花费更多时间了,所以能往前赶,就尽量往前赶。”
“是啊。”胡志杰也说道,“我们这趟来的人不少,每天光是住宿、吃饭,就是很大的一笔开支,能早点完成任务,就能早点回国,也能省下一些外汇嘛。”
李波点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一会到酒店之后,你们先休息,明天早上我来带大家去用早餐。然后我再和那家咨询公司联系一下,争取明天上午就能够去洽谈。”
“那就麻烦小李了。”罗翔飞说道。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李波颇为乖巧地回答道。
第五十六章 市场换技术
法兰克福的莱姆冶金设计公司。
市场专员科尔皮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来自于中国驻西德大使馆,他表示有一个来自于中国的冶金代表团希望访问莱姆公司,并与莱姆公司洽谈合作事宜。
科尔皮茨马上把这个消息通报了公司的总经理汉夫曼,汉夫曼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半信半疑,他听人说过这两年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开始打开国门,法兰克福街头也不时能够看到穿着统一制式西装的中国人成群结队地走过。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中国代表团光顾过他的公司,他也想不出自己能够为中国人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你和他们接触一下,要客气一点,听听他们的需求,不要仓促地答应或者拒绝。”汉夫曼在电话里这样吩咐科尔皮茨道。
科尔皮茨于是便紧张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等待着中国人的到来了,他甚至还向自己的同事了解了一下中国人是否有什么礼仪或者禁忌,有一位自称研究过东方文化的同事告诉他,中国人似乎都是习惯于互相抱拳问候的。科尔皮茨于是突击学习了一下抱拳礼,打算等中国人到来的时候,能够向他们表示一下友好。
中国人来得很快,一行共六个人,五男一女。公司的前台文秘把他们带进洽谈室刚刚坐下,科尔皮茨带着助手吉比便走了进来。
“你们好!”
科尔皮茨用生硬的汉语向众人问了声好,同时向众人行了一个刚学会的抱拳礼。也不知道是那位东方文化专家教得不对,还是科尔皮茨学得不对,他的抱拳礼是两边的手指互相交叉着比划出来的,让一干中国人误以为是德国的什么民间风俗,于是也纷纷学样,对着比划了起来。
一通乌龙摆过,宾主分别落座。双方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之后,科尔皮茨以主人的身份对远方的客人表示了欢迎,接着中国代表团的团长罗翔飞开始发言了,何莉莉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双方的翻译。
“科尔皮茨先生,很高兴能够有机会拜访贵公司,我们来自于中国国家经济委员会冶金局,这次到德国来的使命,是希望能够在德国找到一家合作伙伴,帮助我们完成一条1780毫米热轧生产线的设计和采购工作。久闻莱姆冶金设计公司是欧洲久负盛名的冶金技术服务公司,我们希望能够得到贵公司在此方面的帮助。”罗翔飞说道。
科尔皮茨答道:“尊敬的罗先生,非常感谢您对本公司的信任。莱姆公司作为一家资深的冶金技术服务公司,非常乐意为全球各地的客商,尤其是来自于东方的客商提供全方位的冶金技术咨询服务。您刚才说到你们希望获得一条1780毫米热轧生产线,能否请你们把有关的要求说得更具体一些,以便我们考虑如何为你们服务。”
“完全可以。”罗翔飞说着,把头转向了技术处副处长冀明,介绍技术细节属于冀明的工作。
冀明摆开一个笔记本,开始陈述有关需求。按照冶金局此前的考虑,这条热轧生产线的年加工能力应当在300万吨至350万吨之间,包括加热、粗轧、精轧、精整等工序,能够生产薄型、中型和厚型等各种板材和卷材,设备包含加热炉、除鳞机、粗轧机、飞剪、精轧机、卷取机、横切机组、纵剪切机组、矫直机、垛板机等等,希望能够实现全自动化生产。全套设备的价格,希望能够控制在3.2亿美元,大约合9.6亿西德马克之内。
涉及到这些技术内容的翻译,何莉莉的德语就不够用了,冯啸辰及时地接手,向科尔皮茨做着翻译。他的德语讲得很流利,专业词汇的使用也很准确,让同来的乔子远、杨永年和冀明都服气了。
科尔皮茨不愧是一位专业冶金技术咨询专家,冀明说的内容,他一听就明白了。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冀明提出来的要求,偶尔还能插上一两句话,询问个别细节,或者提醒冀明一些无意中忽略掉的内容。
中方提出的要求不算是很复杂,对于莱姆公司这样一家专业的冶金技术咨询公司而言,帮助设计和采购一条热轧生产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科尔皮茨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在于,中国人为什么要绕一个弯子,让他们公司来协助采购,像这种常规化的设备,直接找设备生产商去洽谈也是完全可以的,莱姆公司在其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并不很大。
难道,中国人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没有提出来吗?科尔皮茨在心里暗暗想道。
听冀明全部说完,科尔皮茨在本子上做了个简单的计算,然后说道:“按照你们提出的目标,希望在9.6亿西德马克的预算之内采购所有设备并且完成安装、调试,稍微有些紧张。不过请你们放心,莱姆公司是非常专业的咨询机构,我们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精心设计出一个最合理的采购方案,为你们选择最合适的供应商,并且为你们争取到最好的采购价格。对了,在这项业务中,我们收取的佣金是设备款的4%,这一点我想你们应当是了解过的吧?”
3.2亿美元的4%,就是1280万美元,这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不过,罗翔飞一行在出发之前,已经大体了解过相关行情,知道科尔皮茨报出的价格是合理的,基本上就是这类服务的常规报价。莱姆公司在这桩业务中要负责整合不同生产商的设备,帮中方侃价,还要协助处理生产线建设过程中的各种纠纷,服务内容是比较多的,收这样一笔费用也在情理之中。
“佣金的问题,按照贵公司的标准来操作就可以了,我们没有什么异议。”罗翔飞说道,“不过,除了刚才冀先生说到的内容之外,我们对于这一次的采购还有一些其他的要求,在此也需要向科尔皮茨先生提前说明。”
果然……,科尔皮茨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然后说道:“罗先生请讲吧。”
罗翔飞道:“首先,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套设备,我们还希望在这套设备的引进过程中,学习到一些德国的先进生产技术。我们希望设备的生产商能够向中方转让一部分技术,通过授权生产或者合作生产的方式,让中国的冶金装备企业能够参与这条生产线中一部分设备的生产,并在此过程中掌握相关技术。”
“这怎么可能!”科尔皮茨瞪圆了眼睛,直截了当地否定道,“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生产商也是不会答应的。”
“对于愿意与我们进行这种合作的生产商,中国政府承诺在未来的冶金装备采购中优先考虑购买他们的产品,我想这个承诺应当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罗翔飞淡淡地说道。
罗翔飞所说的这个条件,就是后来被总结为“市场换技术”的策略。中国要从国外引进技术,除了直接花钱购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用市场去交换。
中国要搞工业建设,冶金设备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中国自己的技术水平无法制造出这些装备,而如果全部依靠引进,且不说外汇储备能不能支撑,还有一个重要领域受制于人的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在这种情况下,决策部门提出了以市场换技术的思路,用帮助西方企业进入中国市场作为条件,要求对方让渡技术,与中国企业实行诸如“联合设计、合作制造”这样的技术合作,帮助中国企业逐步掌握成套设备的生产能力。
在提出这个要求时,罗翔飞有些忐忑,不知道这样的条件能不能被西方企业所接受。不过,当着科尔皮茨的面,他没有把这种心情表现出来,而是保持着从容淡定的神情,给科尔皮茨传递着一种“一切尽在把握”的自信感觉。
科尔皮茨耸了耸肩,说道:“罗先生,我觉得你们的这个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德国的装备制造商会非常乐于向贵国提供第一流的装备,但要把这种生产技术转让给贵国,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我想不出哪家企业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
“这就是我们需要贵公司协助的地方。”罗翔飞图穷匕见地说道,“如果仅仅是采购一套生产线,我们可以直接与生产商联系,没有必要通过贵公司。”
“我想,我们在这方面恐怕是无能为力。”科尔皮茨委婉地说道。
罗翔飞冷冷地问道:“科尔皮茨先生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愿意接受这桩业务?”
“是的……”科尔皮茨脱口而出,随即,他又想起了汉夫曼的叮嘱,连忙改口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要求有些超出我们的业务能力了,我需要向公司进行汇报,由公司来判断我们是否能够承接这桩业务。”
“那好,我们希望尽快得到贵公司的反馈。如果贵公司希望联系我们,可以通过中国大使馆来转达,我们得到消息后,会尽快和你们取得联系的。”罗翔飞说道。
“好吧,我想我们会很快给你们答复的。”科尔皮茨说道。
第五十七章 罗翔飞想一鱼两吃
送走中国代表团,科尔皮茨自去向总经理汉夫曼汇报,等着汉夫曼作出进一步的指示,此事暂且不提。且说罗翔飞一行,离开莱姆公司之后,消消停停地走在德国的大街上,看着街景,聊着刚才的事情。
“小冯,今天表现不错,值得表扬。”罗翔飞看着冯啸辰,笑着说道。
冯啸辰道:“罗局长过奖了,我觉得我的翻译还不够专业,有些地方语法肯定出错了,回去还得请何秘书再指点一下。”
何莉莉赶紧说道:“不是啦,你的口语真的很棒,专业词汇有些我不太懂,不过我从科尔皮茨的反应来看,觉得你译的肯定没错,比我可专业多了,回去我还要请你指点呢。”
罗翔飞道:“小冯的口语好不好,倒在其次。刚才在莱姆公司,我都觉得有些紧张,我看只有小冯落落大方,一点拘谨的感觉都没有,这才是最难得的。”
“没错,小冯刚才的表现太镇定了,把那两个德国人都给唬住了。”冀明也附和道。刚才那会,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够淡定的。
其实又何止是冀明,连乔子远这样的正厅级干部,刚才在莱姆公司的洽谈室里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在大家的内心里,多多少少都对“外国人”这个群体有些畏惧,总是担心自己哪句话、哪个动作表现得不好,让人看了笑话。书里说的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不外乎就是如此吧。
冯啸辰能够理解大家的这种心理,自信这种东西,最终还是需要靠实力来支撑的。走在国外的大街上,看着满街车水马龙,两边是高大的建筑物,明晃晃的落地窗,每一个走过去的当地人哪怕只是穿着休闲的运动服,都显得那么气派,他们这一行来自于一个人均gdp只有两百多美元的穷国的代表,岂能没有一些自卑感?
“其实,我也就是无知者无畏吧。”冯啸辰替自己开脱了一句,随后说道:“我就是觉得,我们是来给他们送钱的,他们是为我们服务的,我们凭什么要在他们面前紧张?我看书上说,西方国家都是商品社会,讲究的是顾客就是上帝。咱们在莱姆公司眼里,就是顾客,应当是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才对,我们完全可以摆摆架子的。”
“哈哈,小冯说得对,咱们还是没有找正自己的位置啊。”机电处副处长杨永年笑着说道。
“小冯一向就是一个傻大胆。”乔子远说话了,他曾经是冯啸辰的大领导,有权这样说话,“过去我们厅里和日商谈判的时候,小冯就表现得很大方,为这事,我们厅的副厅长刘惠民还专门批评过他几回呢。”
“小冯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罗翔飞道,“外事纪律咱们的确是要注意的,不能在外国人面前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但在谈判的时候,咱们的确需要有一点当顾客的意识,要敢于和对方去争辩,不要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这一点,小冯今天做得就非常不错。”
冀明接过了话头,做着自我批评:“对对,罗局长,这方面我的确还有欠缺,后面的洽谈,我会多向小冯学习的。”
大家把冯啸辰夸奖了一圈之后,乔子远与罗翔飞走到了一起,他低声地向罗翔飞问道:“老罗,今天的谈判,你的看法如何?”
“现在还说不好,乔厅长,你的看法呢?”罗翔飞反问道。
乔子远皱着眉头道:“我看这个叫什么科的德国人,好像对咱们有些提防啊。采购设备的事情,他倒是满口就答应下来了,可涉及到要让设备商转让技术的事,他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就是不想让咱们得到技术的意思了。”
罗翔飞点点头道:“这件事的确是有些麻烦,要别人转让技术,相当于是与虎谋皮啊,人家有些警惕也是自然的。不过,大的原则经委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南钢的这条生产线,必须搞设备和技术同时引进的模式,哪怕时间拖长一点,费用超支一点,也必须要学到一部分技术,否则,我们的冶金装备技术发展又要向后推一段时间了。”
乔子远道:“经委是从整个装备行业发展的大战略上来考虑问题的,这一点我能理解。不过,咱们国家的技术水平,和德国、日本相比,差距可不是一点点。我听说经委的意图是让浦海重型机器厂和秦州重型机器厂两家来承接中方分包的任务,我担心这两家消化不了国外的技术,到时候他们生产的那部分成了拖累,咱们引进的设备就成了跛脚鸭了。”
在出发之前,罗翔飞曾向乔子远介绍过这次技术引进的整体思路,那就是先到西德找到一家冶金技术咨询公司,帮助做生产线的总体规划,包括各部分设备如何选配、组合、衔接等等,这是目前中国仅凭国内经验无法做到的事情。在确定了设备清单之后,要与设备制造商进行谈判,要求他们把合同中的一部分设备分包给中国国内企业进行制造,同时负责指导中方企业完成这部分的分包任务。
举例来说,精整工序中的横剪切机组,以中方的力量是无法独立制造出来的。但机组中的钢卷车、开卷机、矫直机等,中国企业曾经有过制造的经验,只是从前制造过的这类设备与西方国家当前的技术水平尚有一些差距,如果能够得到外方的技术指导,中方是完全可以制造出来的。对于这部分设备,中方确定了“联合设计、合作制造”的原则,要求对方必须转让相关的技术,由中方进行分包。
这些分包的部分,不属于装备中的核心技术部分,对方转让这些技术的障碍相对较小。但即便是这种不太核心的技术,对中方来说,也比现有的技术水平要高出一个台阶了。能够在合作中掌握这部分技术,中方企业已经足够满意。
除了直接得到的技术之外,由于每部分设备都要与整个系统相适应,因此中方在合作设计和制造这些非核心设备的过程中,能够学到整个系统的设计思想,从而为中方开发出自有知识产权的成套装备积累经验。
在实际的历史中,中国的装备制造企业就是这样通过一层层蚕食的方法,逐渐深入到了技术的核心,最终把自己的老师一个个给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当然,在80年代初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还为时过早,中国还得当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小学生,才有资格去与这些西方的老师们同台竞技。
罗翔飞作为经委冶金局的官员,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整个冶金行业的技术发展,其中既包括冶金企业的装备提升,也包括装备制造企业的能力成长。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1780毫米热轧机引进,是标准的“一鱼两吃”,既要给南江钢铁厂带回一套先进设备,同时又要让浦海重型机器厂、秦州重型机器厂等企业获得一部分的冶金装备制造技术。
而乔子远的想法就要单纯得多了,他想要的只是一条生产线而已,至于未来谁能够再生产出其他的生产线,就与他无关了。如果要在德国装备商和国内装备商之间做一个选择,乔子远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德国。对于让几家国内企业分包一部分设备这件事,乔子远是极其不赞成的。
当然,不赞成归不赞成,1780热轧机引进的资金,是国家经委下拨的,乔子远无话可说。真要和经委较劲,人家尽可把热轧机转给其他省的钢铁厂,无数省市的冶金厅都在盼着乔子远对热轧机说个“不”字,他如果拒绝了这套热轧机,别的省市会给他送来一枚一吨重的钢质勋章。
乔子远自然没那么傻,他能够做的,就是时不时地敲敲边鼓,动摇一下罗翔飞的决心。如果要说谁对科尔皮茨的话最赞成,那就莫过于他乔子远了。他甚至希望科尔皮茨的态度更坚决一些,彻底掐断罗翔飞从德国引进技术的梦想,踏踏实实买一套现成的热轧机回去就行了。
“老乔,你的想法我理解。”罗翔飞无奈地劝说道,“咱们国家是一个大国,冶金装备这样的东西,不可能永远依赖外国,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其实,让外国厂商转移一部分技术,对于你们南江也是有好处的。你想想看,设备引进进来了,未来还要涉及到维护吧?如果咱们自己掌握了制造技术,维护的事情,国内就可以完成,不用千里迢迢请德国技师去维护了,这不也是一个便利吗?”
“老罗,你不用劝我,经委的精神我是完全支持的。”乔子远赶紧辩解,说道:“我只是担心德国人不愿意放弃他们的技术,到时候一旦僵上了,咱们可就被动了。你看这个科什么不就没马上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万一他拖上几个月,咱们还等着他吗?”
罗翔飞摇摇头道:“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明天咱们就到波恩去,找另外两家咨询公司谈谈,我还就不信了,放着4%的佣金,难道还没人愿意挣吗?”
第五十八章 剁手一族
一行人回到酒店,正遇到李波陪着胡志杰、刘燕萍一行从外面回来,一向不拘言笑的郝亚威也冷着脸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有些情绪不太高的样子。
胡志杰他们几个不是技术干部,此次跟团出来主要是负责政治思想工作以及后勤服务,因此没有跟着罗翔飞他们一道去莱姆公司,而是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外出逛街去了。鉴于他们三个人都不懂德语,又是初次到德国来,李波只能陪着他们外出。不过,这种事情李波也是见惯不怪了,从国内来的代表团,哪有不抽空去街上逛逛的。
“老胡,采购去了?收获不小嘛。”罗翔飞看着胡志杰手上拎着的几个购物袋,笑呵呵地问道。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罗翔飞还没有正直或者迂腐到要鄙视这种公款旅游行为的程度。
“唉,给老伴和女儿买了点东西,这还都是小刘建议我买的呢。”胡志杰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刘燕萍说道。毕竟人家一干人上午都出去谈判去了,他一个负责代表团政治思想工作的人,反而跑到街上去采购,有点说不过去。
刘燕萍倒是无所谓,她笑着对罗翔飞说道:“上午大家呆在屋子里也没啥事,屋里的电视说的都是德语,我们也看不懂。我想,既然来一趟,总得参观一下人家的城市吧,这也算是学习一下人家的先进经验了。所以就请小李陪着我们出去走了走,顺便买了点国内见不着的小玩艺。对了,罗局长,我在商店里看到一双球鞋特别漂亮,雨彤穿着肯定好看,你啥时候去看看?对了,莉莉,我觉得你穿着也好看。”
刘燕萍说的雨彤,是罗翔飞的女儿,名叫罗雨彤,时下在燕京大学学经济管理。刘燕萍作为办公室主任,对于领导的家属自然也是非常熟悉的。至于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冲着何莉莉说的了。这个代表团里只有刘燕萍和何莉莉是女性,在逛街扫货的问题上,她们俩是最有共同语言的。
果然,不等罗翔飞说啥,何莉莉先蹦起来了:“真的,刘姐?不会特别贵吧,我这点出国补贴可买不起啥贵的东西。”
“你出来之前,你爸爸没帮你换点外汇?”刘燕萍问道。这个何莉莉也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她父亲是另外一个部委里的领导,级别还在罗翔飞之上。刘燕萍和何莉莉从前也认识,顺带着也经常会问候问候何莉莉的父母……,嗯嗯,这个问候是没有任何引申意义的,与后世网上所说的问候家人完全不是一码事。
“没有,我爸可抠门了,他让我要艰苦朴素……”何莉莉撅着嘴,做出撒娇的样子,然后便凑上前去翻看刘燕萍的采购成果了。
刘燕萍也算是最早的剁手一族了。出国之前,她想办法找人换了一些外汇,就是准备到德国来买点时尚商品的。她两口子都是机关干部,还有点级别,所以家境颇为宽裕,能够支撑得起这样一场在冯啸辰这个穿越者看来极其寒酸的采购。
看到刘燕萍被何莉莉缠住,罗翔飞松了口气,和一个采购归来的女人聊天,在任何年代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转头看了看郝亚威,笑着问道:“亚威,你没买啥东西?”
“这资本主义世界的东西,实在是太贵了,哪是咱们这样的机关干部能买得起的。”郝亚威叹着气说道。
“哈哈,连咱们预算处长都嫌贵的东西,那得是啥呀。”冀明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预算处可是管钱的部门,从郝亚威手里花出去的钱,十亿美元也不止了,终于也有他说东西贵的时候了。
“去!预算处的钱又不是我的钱。”郝亚威笑着斥道,接着又解释道:“我其实就是看中了一部莱卡相机,一问,要2000多马克,我这一趟出来不吃不喝都买不起。”
当年干部因公临时出国,国家是会给一些补贴的。像郝亚威这个级别,到德国公干,一天有50马克的伙食费,前15天有总计500马克的零花钱。如果在国外呆的时间超过15天,每天又可以再追加30马克的零花钱。伙食费是采取包干制的,如果节省下来,可以归自己支配。但是,人总不能不吃饭吧?那个年代没有方便面可以携带,因此能够从嘴里省下来的钱,实在是不多。
许多干部遇上有出国机会的时候,都会像刘燕萍那样,找人换一些外汇,以便在国外买点东西。80年代初,1个西德马克大约相当于人民币8毛钱左右,手头宽裕的人家,如果有途径,可以换上一两千马克,这样在德国就能够买到不少称心的玩艺了。
郝亚威在工作的时候素有“冷面阎王”之称,但在平时也还是有一些自己的业余爱好的,其中最痴迷的一项,就是摄影。这些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要买一台莱卡相机,为此每月都从老婆给他的烟钱里偷偷省下一些,积年累月,也省出了一千多块钱。
这次出国,他从国家补贴的“置衣费”里又省出一点,加上出国零用钱,勉强倒也能买下一台价值相当于2000人民币的莱卡相机。可问题在于,他出国前换的外汇只有500马克,现在加上零用钱等等也就是1000马克出点头。德国的商店可是不认人民币的,他拿不出马克来,人家岂能把相机卖给他?
团里的其他同伴,自然也都有国家发的外汇,可郝亚威知道,每个人都是带着采购任务来的,谁不得给家里的老婆孩子买点纪念品,怎么可能把外汇换给他?套用后世的语法来说,大家熟归熟,外汇可不是随便能换的。
看到众人都在讨论买东西的事情,罗翔飞索性把手一挥,宣布道:“这样吧,今天下午,咱们自由活动。大家如果想到法兰克福市区去转转的,都可以去转转。不过,我说几点:第一,大家要遵守外事纪律,不能做出有辱国格的事情;第二,大家出门千万要记住酒店的名称和位置,最好请小何给大家写一个纸条带在身上,万一找不着酒店了,可以向警察询问一下;第三,建议大家不要在法兰克福把钱花完了,咱们明天就去波恩,相信那里的商业会比法兰克福更繁荣的。”
最后一句话,罗翔飞是笑着说出来的,大家在什么地方花钱,不归他这个团长管,他纯粹就是给大家凑凑趣而已。作为领导,不能成天对下属绷着个脸。好不容易出趟国,想买点新鲜玩艺是人之常情,罗翔飞自己也不例外,出发之前,他的老伴也是塞了一卷德国马克在他包里的,让他在德国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回去。
“好,罗局长英明!”
“罗局长万岁!”
众人欢呼着,一溜烟跑回各自房间去了。能够让大家自由活动的领导,的确算是英明领导了。有些单位的领导带团出国的时候,生怕属下出点什么差错,连累到他头上,把大家限制得死死的。这种事情,大家听得多了。
冯啸辰没打算买什么东西。那个年代的德国商品在其他人眼里炫酷无比,在冯啸辰看来就算是土得掉渣了。他没有女朋友,所以也不需要考虑给谁带纪念品的问题。至于家里的父母和弟弟,他目前也没打算给他们带什么东西回去,他知道,过上几年,中国人的收入就会比现在高了,外汇也会相对宽松一些,想买什么舶来品,那时候再买也不迟。
冯啸辰此刻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去吃过中午饭,然后回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他们一行昨天晚上才抵达法兰克福,今天连时差都没倒过来,就去了莱姆公司,他是全仗着早上喝的两杯浓咖啡才撑过一个上午的,现在罗翔飞给了大家自由活动的时间,不睡觉才是傻瓜呢。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冯啸辰在酒店餐厅吃过饭,还没等走回房间,便被冀明、杨永年和郝亚威三个人堵上了:“小冯,吃完饭了,那咱们就出发吧?”
“去哪?”冯啸辰诧异道。
“上街啊。”冀明表现得比冯啸辰还要惊讶,似乎冯啸辰这个问题荒唐到了极点。
“我没说要上街啊。”冯啸辰道,谁跟你们约了?
杨永年笑道:“罗局长都说了自由活动,你不上街,难道还准备呆在屋里睡觉吗?”
“是啊,我就是准备睡觉去。”冯啸辰认真地点点头道,“我时差没倒过来呢,正困着呢。”
“嗯嗯,原来是时差,我说我怎么这么困呢。”冀明揉了揉眼睛说道,上午的时候他也困得慌,现在算是找到原因了。不过,他丝毫没有去睡觉的意思,而是拉着冯啸辰道:“时差这玩艺,我听人说过,扛一扛就过去了。好不容易来趟德国,睡觉有什么意思,走吧,一块上街去吧,我们还指望着你给我们当翻译呢。”
原来如此……
冯啸辰以手抚额,自己的最大毛病,就是太能干啊!如果他不懂德语,这三个处级干部哪会这样死乞白咧地求着他一同上街去。
第五十九章 莱卡相机
下午出去逛街采购的人,分成了三拨。
第一拨包括罗翔飞、乔子远和胡志杰三位厅级干部,由李波陪同,这三个人以往都有过几次出国的经历,不会那么大惊小怪,再加上顾忌自己的形象,所以外出是以观光为主,购物倒在其次。
第二拨是刘燕萍和何莉莉两位女性,她们是属于购物最为狂热的,而且兴趣点与冀明这些大老爷们也不同,所以冀明他们也不便掺和进去。
最后一拨就是郝亚威、冀明和杨永年三人了,他们级别相近,共同语言更多。可无奈其中没有一个会说德语的,与满大街的商家找不着共同语言,于是只能把冯啸辰带上,指着这个他们平日里不太看得起的临时借调人员给他们当翻译。
为了省钱,一行人没有选择坐出租车,而是在冯啸辰的带领下坐上了地铁,来到法兰克福的采尔大街,那是前一世的冯啸辰印象中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与后世的相比,此时的采尔大街甚至显得更繁华一些,各种专卖店的标牌明晃晃地,让人目不暇接。
几位处长在国内的时候,颇有一些官威,尤其是到地方上去视察工作时,端着一个架子,像是什么大人物一般。可到了此时此地,大家就原形毕露了,一个个如同刚进城的老农,看啥都觉得新鲜,随便进个商店之前都要下意识地蹭蹭鞋底,生怕在人家明镜一般的地板上留下两行泥印子。
“小冯,帮我看看,这件衣服多少钱……”
“小冯,这帽子是女同志戴的吧?”
“啸辰,这是什么玩艺,看着挺漂亮的……”
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可心的东西想买,同时还要完成老婆孩子交付的任务,又要给领导、亲戚等预备合适的礼物,但钱却是固定的,超出部分想借都找不着人借。于是众人只能反复地比较着各种商品的价格,在脑子里像做数学题目一样来回地进行着计算,许久才能下定决心,让冯啸辰帮他们买下一件东西。
郝亚威也给老婆孩子买了几件小玩艺,花出去两百多马克。等他们一行走到摄影器材的柜台前时,郝亚威又走不动路了,盯着货架上一台莱卡相机,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苗了。
“郝处长,你实在是喜欢,就买下吧。”冯啸辰小心地说道,在这三个人中间,他和郝亚威是关系最为疏远的,这也许是因为郝亚威平时的冷面吧。他原本不想掺和郝亚威的采购决策,现在看到郝亚威这样一副表情,他又有些不忍了,于是从怀里掏出自己那500马克,递到郝亚威手边,说道:
“郝处长,我光棍一条,也没啥要买的。要不,我这500马克借给你,你回去之后还我人民币就行了。”
“哎呀,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借你的外汇呢!”郝亚威连忙拒绝道,话是这样说,可语气里却透着一些迟疑。
“没事,我也只是借给你嘛,反正我也用不上。”冯啸辰道。他这趟到德国来,是存着一些私人想法的,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也不足为外人道。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办成他自己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不管是什么情况,500马克的零用钱对他来说没啥意义,还不如做个人情,借给郝亚威。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请郝亚威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老郝,小冯也是看你太痴迷了,才把自己的钱省下来借着你,你就别拂了他的好意吧。”冀明在一旁说道。他刚才一直在观察冯啸辰,发现冯啸辰似乎没有想买东西的意思,正琢磨着是不是私下里问问冯啸辰,从他那里借一两百马克来花。现在见冯啸辰把500马克都借给了郝亚威,冀明颇为嫉妒,但还是帮冯啸辰劝起了郝亚威。
郝亚威犹犹豫豫地拉过钱,说道:“就这,其实也不够。这个型号的相机,我上午在歌德大道那边的专卖店看到,标价是2200马克。这里便宜了70马克,也要2130马克,可我手里,加上小冯借给我这500,也就是1600多,还差着500呢。”
“那你刚才还买了东西。”冀明批评道。
郝亚威苦着脸道:“敢不买吗?如果我出来一趟,啥都不给老婆带,回去她还不把我的相机砸了?”
“那她可舍不得,好歹也是2000块钱的大件呢。”杨永年笑了起来。
“两位老兄,要不你们也发扬发扬风格,给我再凑500?咱们这趟出来,罗局长的意思是要多跑几个地方,估计得呆20来天,我拿后面那些天补的零用钱还给你们。”郝亚威腆着脸开始向冀明和杨永年二人求援。
“没戏!”冀明果断地摇着头,“我现在手头的外汇,还是我老婆找她单位的人换来的呢,她如果知道我把外汇换给你了,还不跟我没完?”
“这个可不行,老郝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去。”杨永年也跑得远远的,生怕郝亚威赖上他。大家都是处长,不存在谁拍谁马屁的问题,这种关键时候,他可没这么高的风格。
“唉,关键时候见人心啊!整个冶金局,也就是小冯最厚道!”郝亚威发着不着边际的感慨,把500马克又塞还给冯啸辰,道:“小冯,谢谢你,不过,光这些钱也没用,还差着远呢。”
冯啸辰摆摆手,道:“郝处长,你把钱先收着吧。你是认准了这个型号,是吗?我看旁边另外两个型号不是更便宜一些吗,你再凑一点点钱就够买下了。”
郝亚威看了看旁边的两台相机,摇摇头道:“还差点意思,这么一个大件,如果不能买得合意了,以后可就要后悔了。我宁可再等等,等下次有机会出来,再凑点钱,要买就买个好的。”
冯啸辰想了想,说道:“这样吧,郝处长,我再帮你问问看。”
“问什么?”郝亚威诧异道,这可是在德国的正规商店,不是国内的自由市场,还有讲价一说吗?
冯啸辰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做个手势,喊来了售货员。那售货员刚才便一直在盯着他们这伙人,但没有上来招呼。他从众人的表现中能够猜出,这些长着东方面孔的客人估计是囊中羞涩,买不起架子上的相机,他过来招呼就没啥意思了。如今看到冯啸辰向他招手,他才赶紧走了过来。
“先生,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售货员礼貌地问道。
“先生,我能跟你到旁边谈谈吗?”冯啸辰问道。
“非常荣幸。”售货员不明就里,但还是答应了。
两个人走到一旁,避开来来往往的客人。冯啸辰向售货员说了几句什么,售货员拍了拍脑袋,忽然面露喜色,说了一句稍候,便钻进了货架边的一个小门,钻到库房去了。过了一小会,售货员重新出现,手里抱着一个盒子。他把那盒子放在柜台上,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部刚才郝亚威看中的那种型号的相机。
“郝处长,这部相机,只要1720马克,你看如何?”冯啸辰笑呵呵地向郝亚威问道。
“什么?怎么会这么便宜!”郝亚威愣住了。
售货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德语,冯啸辰帮他翻译过来了。原来,这是一部用作样品的相机,在货架上摆了整整两年时间,而且还被磕过一次,表面有了一道不太清晰的划痕。漆面的光泽也有些暗淡了。店里原本打算把这台相机送到二手商店去销售,刚才冯啸辰问起来,售货员便把它抱出来了。
“样品?功能上有问题吗?”郝亚威问道。
“绝对没有问题!”售货员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可以试试吗?”郝亚威又问道。
“请便。”售货员用手示意了一下。
郝亚威迫不及待地拿过相机,这里按按,那里捏捏,正如售货员说的那样,这台相机没有任何毛病,甚至于表面上的划痕,不认真看也绝对看不出来。这也就是在德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商品稍有点瑕疵,价格就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如果搁在物资短缺的中国,别说是这种无碍大局的小瑕疵,就算是有点故障,都会有人抢着买走的。
“老冀,老杨,你们俩过来!”
郝亚威转回头,向着已经走到其他柜台去的冀明和杨永年喊道。
“怎么啦?”二人走过来,隔着好几步远,警惕地对郝亚威问道。他们看到郝亚威手上拿着相机,生怕他上前来抢他们手里的马克。
“借我100马克,这个忙总能帮吧?”郝亚威说道。
“一人100?”杨永年问道。
“一共100!”郝亚威得意地说道。
两个人都有些不相信,凑上前来一问,才知道是冯啸辰想出了好办法,从售货员那里打听到了有打折的样品,替郝亚威省下了足足400马克。到了这个时候,两人也就不再迟疑了,爽快地给郝亚威凑出了100马克,让郝亚威买下了这台样品相机。
“祝贺郝处长,梦想成真了!”冯啸辰向乐得合不拢嘴的郝亚威恭维道。
“多谢小冯,没说的,今天晚上……呃,算了,还是过几天吧,我请你们三个吃德国的大餐!”郝亚威志得意满地许诺道。
第六十章 收取穿越者的福利
小冯三两句话,居然帮郝处长省下了400马克,这个消息成为代表团当天晚上热议的话题。包括罗翔飞在内,每个人都去瞻仰了一下郝亚威新买的莱卡相机,在对机身上那一道轻微划痕进行了认真鉴定之后,大家都认为少花400马克买下这台样品相机实在是划算至极。众人充分羡慕了一番郝亚威的好运气,然后便把目光都转向了正坐在一旁哈欠连天的冯啸辰:
“小冯,你真是太厉害了,连这样的打折货都能够找到!”
“小冯,等下次出去采购的时候,你可一定得帮我们也找找打折的东西!”
“小冯,我先跟你说好了,什么地方看到打折的四喇叭录音机,你一定要帮我留住。”
“对了,有没有做样品的衣服,稍微脏点都没事……”
大家对于这种疑似残次品的兴趣是如此之高,以至于罗翔飞最终不得不专门把冯啸辰叫出去,叮嘱他不要被大家所左右,千万不要走到哪都去找打折商品。“这样做有辱国格”,这是罗翔飞对这一事件做出的定性。
“实在是郝处长太想要那台相机了,所以我才问那个售货员有没有打折的样品……”冯啸辰尴尬地向罗翔飞解释道。
“郝处长这件事,你办得不错。”罗翔飞连忙表示肯定,“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太刻意……,尤其是刘主任提出的一些要求,有些过于降低国格了。”
冯啸辰点头不迭:“嗯嗯,我会注意的,罗局长您就放心吧。”
这段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买到中意相机的郝亚威心情愉快,在代表团滞留德国期间,他一直充当着大家的专职摄影师,拍了不少美仑美奂的照片,这就是后话了。至于郝亚威在此后若干年中都对冯啸辰青睐有加,就更不必提了。
次日,代表团一行在李波的带领下乘坐火车抵达了西德首都波恩,下榻在一家名叫卡尼的酒店。李波完成向导任务之后,便返回大使馆去了,他毕竟还有本职工作,不可能天天陪着代表团转悠。
送走李波之后,罗翔飞召集众人开了一个会,布置了接下来的工作:
“李秘书帮咱们联系了两家波恩的咨询公司,咱们礼拜一就去走访洽谈。根据在莱姆公司的经验,我们对于洽谈的结果需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今明两天,小何和小冯你们二位要辛苦一下,翻翻商务名录、电话号码本之类,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咨询公司,与他们取得联系。如果使馆联系的这三家咨询公司都不行,咱们就需要接触更多的公司了。
至于其他同志,可以在酒店周围游览一下,尽量不要走得太远,还有就是不要弄得太疲劳,以免影响后续的工作。”
他后面的吩咐,其实有些多余。他把何莉莉和冯啸辰这两个懂德语的人都支去查资料了,其他的人就算想出去逛街,也没人能够带路,除了酒店旁边随便走走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罗翔飞让冯啸辰和何莉莉查找其他的咨询公司,正中了冯啸辰的下怀。他假公济私,除了寻找咨询公司之外,顺带着还查了几家研究机构和专利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偷偷抄录下来,准备找个机会自己单独去走走。这趟出来,他是打算公私兼顾的,公事自然就是促成南钢热轧机的引进项目,至于私事,那就是他打算接触一下德国这边的专利代理机构,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带来的几张图纸兜售出去。
超前于时代40年的知识,如果不能转化为财富,那是极其可惜的事情。前世的冯啸辰是个技术官员,指挥和参与过许多重大装备的研制。他脑子里有一些不成体系的技术资料,东一鳞西一爪的,有些是后世出现的新产品,有些则就是个别的实用新型。这些技术放在80年代初都属于发明创新,如果卖给识货的企业,应当是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的。
销售这样的专利技术,冯啸辰没有一点心理负担。这其中的许多技术,本来就是西方厂商发明的,只不过他们发明这些技术的时间是在几年后或者十几年后,冯啸辰现在把它们拿出来,卖给尚在黑暗中摸索的厂商们,也算是收取一点穿越者的福利了。
冯啸辰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实在是太缺钱了。郝亚威买不起一台莱卡相机,缺的不过就是几百马克而已。而对于冯啸辰来说,他想做的事情远远不是买一台相机,而是建立起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抱负的平台,他需要的钱不是区区几百马克,而是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马克或者美元。
冯啸辰当然不会指望光靠这些技术碎片来建立起一个庞大技术帝国,他需要的,仅仅淘到第一桶金而已。他相信,只要拥有了启动资金,凭借着一个穿越者的智慧,他完全可以创造出无数的奇迹。
冯啸辰筹备这个计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个计划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短板,那就是冯啸辰并不擅长机械制图,或者说,在没有cad、caxa等软件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该如何把一张机械设计图画出来。在这方面,王伟龙给他提供了及时的帮助,冯啸辰把自己的想法用草图描述出来,王伟龙便以娴熟的技法,帮他绘成了标准的机械设计图。冯啸辰这回出来的时候,行李里便装着一叠王伟龙绘制的图纸,现在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把这些图纸销售出去,并且以快速和安全的方式,拿到淘来的第一桶金。
卖图纸以及收钱,都是极其麻烦的事情,其麻烦之处,就在于冯啸辰无法光明正大地去做这件事。一旦卖专利的事情被单位发觉,他将面临着极其严酷的调查以及纪律处分。领导们才不会管这些专利技术是从哪来的,作为国家干部,你的一切成果都是属于国家的,哪有私下拿出去卖钱的道理?更何况是卖给资本主义国家的企业。
在当年,研究所里的技术人员去为乡镇企业提供有偿技术服务,都会面临牢狱之灾。冯啸辰把技术卖给外国人,这个罪过之大,简直可以算是罄竹难书了。
怎么能够做到瞒天过海呢?
冯啸辰躺在床上整宿都难以入睡。好吧,我们姑且相信这是因为他的时差仍然没有倒过来的缘故。
星期一,依然是胡志杰、刘燕萍等三人在酒店里看家,罗翔飞带着余下几人奔向第一家咨询公司,洽谈委托事宜。对方的反应与莱姆公司如出一辙,对于采购热轧机设备的事情,他们有着深厚的兴趣,但一旦涉及到技术转让,他们就开始犹豫了,表示需要斟酌考虑,还要与熟识的制造商沟通一番,才能够给予答复。
星期二,第二家公司接触过了,没有令人满意的进展。
星期三的时候,冯啸辰和何莉莉合作,联系上了另外一家咨询公司。罗翔飞带人前往,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众人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宾馆。
“小冯,小何,你们俩是最辛苦的,都早点休息吧。”
在宾馆大堂里,罗翔飞看看冯啸辰和何莉莉,关切地说道。在这几天的谈判中,别人还可以换着班地说话,他们俩则要从头到尾负责翻译工作,不但要把代表团这边的汉语翻成德语,还要帮对方把德语再翻成汉语,其辛苦程度可以想见。
“谢谢罗局长关心。”冯啸辰有气无力地答应着,便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迎面撞上了正向他们这边走来的刘燕萍,在她的身边,还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老的是位老太太,东方人的面孔,看上去应当有60来岁的样子,头发有些灰白,精神却仍然很健旺。至于那小的,就只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萝莉了,长得唇红齿白,黑眼睛,略带金黄的头发,似乎有些东方血统,又不是纯粹的东方人。
看到冯啸辰,刘燕萍喊了他一句,然后问道:“小冯,我记得你是南江省来的吧?”
“是啊,我就是南江省的。”冯啸辰答道。
刘燕萍一直旁边那位老太太,说道:“这位老夫人是在德国的华侨,她说有个熟人在南江省,想找我们打听一下。我对南江也不了解,这不,正好你在这,要不让她跟你说说,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帮她找到她说的熟人吧。”
“嗯,好的。”冯啸辰答应一声,然后转向那老太太,犹豫了一下,用汉语问道:“老夫人,请问您要找的人是南江什么地方的?”
“是这样的……”那老太太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也不确信他是不是还在南江省。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是南江省人氏,早年在德国留学,后来在克虏伯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1945年,中国的抗战胜利之后,他返回了中国,在国府的资源委员会就职。国府战败后,他拒绝去台岛,留在了大陆。再往后,因为铁幕的缘故,我就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