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大国重工TXT下载大国重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国重工全文阅读

作者:齐橙     大国重工txt下载     大国重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不要谈责任问题

    冯啸辰的这个表态,让彭海洋有些泄气,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他原本是因为被新民厂挤兑得说不出话了,才想让冯啸辰来解解围,谁知道冯啸辰居然直接就举旗投降了。可细一想,冯啸辰这个表现并不让人意外,他的确不懂技术,此前能够说出压砂二字,估计也是听常根林说的,面对着新民厂的专业人士,还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话来救场?

    冯啸辰的话在新民厂一干人听来,却是颇为顺耳。大家都想,这个年轻小处长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至少不会像那个彭海洋那样不知进退。看来,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副处长,尽管只是挂职,也还是有点道理的。如果彭海洋也是这样的态度,那么这一回的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凭心而论,新民厂的确是想拿出高质量液压阀的,谁乐意自己的产品三天两头出故障,就算人家不上门来骂娘,在背后嘀咕几句,自己也得打喷嚏不是?可问题在于,提高质量这句口号喊出来容易,真要做到可就太难了。设计、工艺、材料、装备加上工人的操作水平,哪一样出点问题都不行。厂里能够做到的,就是多投入一些人手,想办法把这个液压阀做得更精细一些,但要想达到国外同等水平,那还是很困难的。

    “这样吧,彭处长,冯处长。”

    厂长贺永新开口了,相当于是对今天这次会谈做一个总结:

    “关于12立米挖掘机的重要性,我们是非常清楚的。液压阀出现的问题,一部分是我们主观上努力不够所致,还有一部分是客观上的国情所至,咱们毕竟还是发展中国家嘛,技术水平与西方发达国家是无法相比的。我们会组织全厂最精干的队伍,对这个问题再进行一次会诊,选择最好的技术工人再生产两台液压阀,并进行严格的出厂检验,尽可能地保证12立米挖掘机的工业实验不受影响。

    两位处长,还有范科长远来不易,你们可以到我们厂执行所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到车间去看看,指导一下工作。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后天我安排办公室派个车,送你们三位到我们边上的白马山去转转,那座山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山上有个龙泉寺,听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值得看一看。”

    “白马山就算了吧,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既然贺厂长说还要再搞一次会诊,我想参加一下,听听咱们厂里的工程师是怎么说的。”彭海洋黑着脸说道,他平常的时候还能保持一点亲和的表情,遇到在技术上吃瘪的时候,真实的嘴脸就暴露出来了。

    “欢迎欢迎啊。”贺永新用愉快的口吻说道,“有彭处长光临指导,我想我们的诸葛亮会一定能够开得更加成功的。……冯处长,你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让办公室给你和范科长单独安排一下吧?”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冯啸辰面露尴尬之色,他假意地偷眼看了一下彭海洋,说道:“既然彭处长不去,那我自然也……嗯,也就不去了。不过,技术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懂,我倒是对咱们的生产车间挺好奇的,这几天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人,带我到各个车间转一转,也算是开开眼界嘛。”

    新民厂几个人都互相对着微笑起来,他们猜想,这个冯啸辰心里肯定是愿意去白马山的,只是彭海洋不去,他也不便去。彭海洋想去参加技术科的会商,冯啸辰又不懂技术,跟着去肯定就是丢人现眼而已,所以选择了去车间参观。也是,对于在部里坐办公室的干部来说,车间里那些机器设备估计也是挺新鲜的,他说想开开眼界,想必是真心话吧。

    于是此后几天的安排就确定下来了,彭海洋跟着新民厂技术科的技术员们分析改进液压阀生产的方法,冯啸辰由生产科派一个副科长陪着去车间闲逛。至于采购员范刚祥,则代表两位科长去游览白马山,他没什么官职,也不用忌讳人家说啥闲话,能够有个旅游的机会,他可求之不得。会上还商定,林重三个人的食宿都由新民厂负责,贺永新专门交代了分管后勤的副厂长,要求以省厅领导视察时候的接待标准予以安排。

    会谈结束,宾主寒暄告别。彭海洋的气还没消,一副苦瓜脸,勉强和贺永新等人握了手。冯啸辰则是一副没心没肺、欢天喜地的样子,似乎还带着几分谄媚之色,反复地向贺永新、戴胜华等人说着诸如感谢、叨扰之类的客气话,让站在一旁的彭海洋更是气上加气了。

    “小冯,厂里安排你到明州来,是来干什么的?”

    在招待所住下后,彭海洋气呼呼地来到冯啸辰住的房间,对他兴师问罪。新民厂对他们几个的确是比较照顾,每人都享受了单间的待遇,只是房间是非常简陋的,洗漱和方便都要到楼道的水房和卫生间去解决。

    “彭处长,坐下说,激动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

    冯啸辰一扫此前那种装傻扮嫩的姿态,平静地向彭海洋说道。

    彭海洋只觉得心中一凛,定睛注视着冯啸辰的眼睛,只觉得对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让人肃然的镇定,或者说是威严。他身不由己地在冯啸辰指的椅子上坐下来,说话的语气也软了几分:

    “小冯,出发之前,你不是跟常总工了解过压砂的事情吗,在今天的会上怎么一言不发?新民厂的液压阀漏洞主要原因就是阀体压砂,而他们却避重就虚,说点什么铸铁材料、加工精度之类的事情,这不是存心糊弄我们吗?压砂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他们弄再多的虚头也是多余的,这一点你也应当很清楚吧?”

    冯啸辰点点头:“我非常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说?”彭海洋问道。

    冯啸辰道:“今天这个会,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推脱责任。液压阀出了问题,联合设计组肯定要上报机械部,机械部方面对这件事是肯定要追究的。新民厂要做的,就是证明他们已经尽了全力,甚至是做了120%的努力,这样他们就不用承担责任了。”

    “……”彭海洋看着冯啸辰,一时有些傻了。他也是40岁的人了,在企业里工作了十多年,哪里不懂这些企业里的弯弯绕绕,只是刚才在会上眼睛光顾盯着漏油的事情,把这个茬给忘了。他没有想到,冯啸辰这么一个年轻人,居然有这样的心机,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的实质。

    冯啸辰笑了笑,并不解释,其实也没法解释。前一世,他经历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出了问题,大家都是先忙着把自己摘干净,在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上,才开始谈解决问题的方案。彭海洋这样矛头直指新民厂,新民厂岂能接受。他们无理都会闹上三分,更何况他们的确还是有几分歪理的。

    “所以,在这个会上,我们应当做足姿态,不要去谈论责任的问题,要充分地承认新民厂的贡献。”冯啸辰循循善诱地说道。

    “嗯,有点道理。”彭海洋像个小学生一样点着头,随即又把眉毛立起来了:“可是,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啊!”

    “我没说这样能够解决问题啊。”冯啸辰道,他真服了这位大哥了,你多少有点城府好不好,技术宅的毛病,可真是要不得啊。

    “彭处长,在这个会上,本来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是讨论解决问题的渠道。”冯啸辰道,“你不是已经争取到参加他们的技术论证会了吗?在会上,你就可以提出一些改进意见,帮助他们优化设计和工艺。记住这一点,不要谈责任问题,只谈解决问题的方案,要让他们心情愉快、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地去解决问题。”

    “难。”彭海洋眉头紧锁,“最大的困难在于,我对液压件的生产没有什么经验,他们说的情况对不对,我很难分辨出来。我想,如果我在场的话,他们有些话是会有所保留的,那些有实际困难的方案,他们肯定不会提出来,而我又提不出,这就是个麻烦了。”

    冯啸辰拿过自己的公文包,取出一叠资料,递到彭海洋的手上,说道:“彭处长,这是我从一些文献上摘抄下来的有关液压件设计和生产的资料,还有一些是我向别人请教的东西,算是一个综述。你可以拿去看一看,明天结合这些内容,多少能够判断出他们的技术路线是不是有问题,或许能够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线索。”

    “什么,你摘抄的资料!”

    彭海洋惊了,不是说这就是部里派下来镀金的一个火箭干部吗,居然还会摘抄资料?他半信半疑地翻开资料,只看了两三页,便激动起来了:

    “这简直是宝贝啊!你从哪弄来的。你既然有这些资料,今天的会上你怎么不说呢!你如果说出来……呃呃,好吧,好吧,你不说也有你不说的道理,不过我明天是得跟他们好好说说的!”

第三十二章 不和情商低的人计较

    冯啸辰交给彭海洋的这份资料,其中有一小部分是他从资料室摘抄过来的内容,更多的是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后世的一些经验。当然,说是后世的经验,其实也是基于当前的技术条件所能够实现的那些,他不会把诸如激光切割、纳米材料之类的内容写上去,否则就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了。

    由于历史的原因,国内的工业技术与国外产生了较大的差距,很多在国外已经得到普遍使用的技术,在国内甚至还处于闻所未闻的状态。在此后的十几年间,中国大量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同时派出大批人员到国外学习,这才陆续地实现了技术概念上的国际接轨。至于这些技术的消化、吸收直到为我所用,那又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冯啸辰的这份资料,相当于提前把中国花了十几年时间吸收进来的知识呈现出来了,许多想法是彭海洋一看就能明白,但此前却绝对无法想到的。彭海洋是个懂行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激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挖到了一个宝库。

    “小冯,你懂得这么多,明天的论证会,你也一块去参加吧。你能够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而且写成如此条理清楚的综述,绝对不是不懂技术的人。我先前真是太小看你了,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唉,你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吧?”彭海洋颠三倒四地,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在这之前,彭海洋对于冯啸辰的确是非常不屑的,甚至觉得带冯啸辰到新民厂来就是一个累赘,没准还是一个猪队友。可看过这份综述之后,他意识到了两点,首先,冯啸辰的技术底子非常厚,即便是在挖掘机这个领域里不能和他彭海洋相比,至少在有关液压件的问题上,冯啸辰应当是更胜一筹的;其次,冯啸辰的工作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否则何至于在等他去京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就整理出了这样一份详细的技术综述。

    有技术,而且工作态度认真,这就是彭海洋眼里优秀同事的标准。就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彭海洋就把冯啸辰从一个混饭吃的废物划到青年才俊的行列中去了。

    冯啸辰摆摆手,道:“彭处长,技术论证的事情,有你一个人去参加就足够了。我想去他们的车间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你想看车间,还用在新民厂看吗?”彭海洋把冯啸辰去车间的动机解释成了开眼界,因为冯啸辰此前就是这样对贺永新他们说的,他说道:“我们林重的车间比他们大10倍都不止,我们的龙门刨床,那才叫大玩艺,咱们这两个屋子都装不下……”

    冯啸辰哭笑不得,这位老兄还真以为自己没见过世面了。两间屋子装不下的龙门刨床算个什么,当年某厂研制的大型立式车床,相当于8层楼高,能够加工直径28米、重量800吨的大型工件,车床落成时候的剪彩典礼,不就是冯啸辰主持的吗?

    当然,这种超越常识的事情,冯啸辰是没法拿出来向彭海洋炫耀的,他笑着打断彭海洋的话,说道:“彭处长,你误会了。我在会上说我想去车间开开眼界,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我是想去查看一下他们的生产流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优化的地方。产品设计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如果生产过程的控制不合理,同样会出现质量问题。”

    “你懂生产流程?”彭海洋瞪着眼睛问道。

    “略懂。”冯啸辰也懒得和这个书呆子较劲了,刚刚你觉得我不懂技术,我直接甩一份技术综述,就把你给打懵了。现在我说我要去看生产流程,你居然记吃不记打,又来问这种幼稚的问题,真是不怕再被打懵一次吗?

    “嗯,也好。”彭海洋浑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说道,“我去盯着技术这边,你去盯生产环节,这样咱们就把新民厂的生产全过程都看到了。你在现场那边如果发现什么问题,要及时回来跟我讨论一下,这方面我还是有一些经验的。”

    “嗯嗯,一定的,一定的。”冯啸辰连声应道。

    彭海洋搞技术还是颇有一套的,冯啸辰给他的技术综述,他当天晚上熬了一夜全部看完了,还产生出了不少心得体会。冯啸辰的知识面广泛,但要论深度,那是远远不及彭海洋的。他在综述里提出的一些技术策略,仅仅停留在思路上,而彭海洋则能够迅速地将其与当前的技术水平相结合,形成一套可行的方案。

    在看过所有的资料之后,彭海洋对于第二天的论证会有了充足的信心,他相信,新民厂的人再想忽悠他,就没那么容易了,甚至他还有可能提出一些让新民厂的工程师都叹为观止的好主意。

    第二天上午,技术科来了一个副科长,陪着彭海洋前往技术科去参加技术讨论,彭海洋踌躇满志地跟着来人走了。冯啸辰呆在招待所里,等着陶宇前来。

    “冯处长,久等了吧?”

    陶宇人还没进屋,笑声便先传进来了。冯啸辰赶紧起身相迎,看到陶宇的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中年人,个子比较高,脸色黑黑的,也不知道是生来就这个颜色,还是带着什么情绪。

    “来来来,冯处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生产科副科长余淳安,老牌子大学生,有本事,技术那是顶呱呱的,厂里安排他这几天陪你转转。……老余,这是林北重机的冯处长,是煤炭部下来挂职的,年轻有为。”陶宇给双方互相地做着介绍。

    余淳安嗯了一声,用懒洋洋的目光扫了冯啸辰一下,并没有什么表示。冯啸辰倒是热情,走上前伸出手去,说道:“是余科长吧,这几天就麻烦你了。”

    余淳安这才伸出手,与冯啸辰握了一下,道:“没什么麻烦的,反正我平常也要到车间里转,你想去哪,跟我说就好了。”

    冯啸辰从余淳安的表情和话语里听出他对于安排给他的差使颇有些不情愿,但也猜不出是什么缘由。自己是林北重机派来的人,而且还以讹传讹地戴着一顶煤炭部挂职干部的帽子,贺永新这些人虽然对自己颇为戒备,但至少也是带着几分恭敬的。这个余副科长一副丧气脸,似乎也不怕得罪自己,这就属于比较另类了。

    不过,退一步想,作为一名老牌子大学生,一把岁数了,在这个省属小厂子里还只混到个副科长的职务,而且能够被人逼着去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说明他的情商的确是有些问题的。要知道,早些年知识分子不吃香,这几年从上到下都在谈尊重知识,一个老牌大学生在企业里可是香饽饽,哪会像这个余淳安这样潦倒。

    唉,跟一个情商低的人打交道,自己就别再计较什么了,冯啸辰自己安慰自己道。

    “冯处长,今天你就先跟老余到车间去转转。我们厂子也不大,总共就四个车间,有个小半天时间就转下来了。彭处长那边搞技术,可能三五天都没个结果。冯处长如果闲了,想去周围换换空气,我跟贺厂长说说,给你安排一下,很方便的。”陶宇又提起了旧事,在他看来,冯啸辰在彭海洋面前不便接受出去玩的邀请,现在彭海洋不在场,他或许会半推半就地接受吧?

    冯啸辰笑了笑,说道:“那可太感谢陶科长了,这样吧,我先跟余科长去车间看看,如果时间富裕,我再请陶科长麻烦一下。现在嘛,还是工作为重嘛。”

    冯啸辰这番话官味十足,既体现了政治正确,又隐含着某种暗示,陶宇一听就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冯啸辰的意思。余淳安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明显就是对冯啸辰的人品表示不屑了。陶宇听到了这声闷哼,脸色微微有点难看,他偷眼看了一下冯啸辰,发现冯啸辰无动于衷,好像耳朵早就失去功效了,陶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打发走陶宇,冯啸辰转头对余淳安说道:“余科长,坐下喝点水吧,真是抱歉,我这里也没有茶叶,没法给你泡茶。”

    “不用了,咱们还是去车间吧。”余淳安很不给面子地说道。

    “你不辛苦吗?”

    “刚上班,辛苦什么?”

    冯啸辰被噎了一下,尴尬地说道:“呃呃,是啊是啊,那余科长先到外面等一会,我换件衣服就出去。”

    “嗯。”余淳安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冯啸辰换上了一身从吴锡民那里领来的林重的工作服,锁好房间的门,走出了招待所。他看到余淳安在招待所门前已经上了自行车,一只脚踩在地上,等着冯啸辰出来。

    “车间不远吧?”冯啸辰上前问道。

    “不远,骑车五分钟的事情。”余淳安道。

    冯啸辰又问道:“要不,我坐余科长的车后座去?”

    “嗯。”余淳安又是用鼻子回答了一句,让人怀疑他的声带是长在鼻腔里的。

    余淳安脚一蹬,自行车向前驶去。冯啸辰小跑两步,侧着身子跳上了余淳安的自行车后架。

第三十三章 钳工比铣工干得好

    “余科长,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西北工大。”

    “哇,好牛的学校啊。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机械制造。”

    “好专业,跟咱们厂特别对口啊。”

    “嗯。”

    “你是什么时候到咱们厂来的?”

    “1964年。”

    “我的妈呀,那时候我才3岁呢。”

    “嗯。”

    “这么说,你在厂里工作了16年了?”

    “嗯……”

    一路上,冯啸辰没完没了地向余淳安打听着他的私事,像极了一个充满八卦之心的街边大妈。余淳安对于这个喜欢咶噪的什么副处长真是烦透了,恨不得车龙头一甩,把他扔到路边去。可这也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冯啸辰是厂里的客户,还有一定的级别,余淳安可以冷着脸,但该回答的问题,总是得回答的。

    到了金工车间门前,余淳安停下了车。冯啸辰从车后座蹦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车间的高大厂房以及门前堆着的一些废旧材料,余淳安把车推到一边锁好,然后走回来说道:“冯处长,咱们进去吧。”

    “余科长,你不用叫我冯处长,叫我小冯就好了。”冯啸辰道。

    “这样不合适吧。”余淳安直接拒绝了冯啸辰的客套,其中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我跟你不熟,咱们没必要叫得那么亲热。

    冯啸辰心中好笑,在余淳安面前,他其实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所以这样上赶着去套近乎,不过就是逗逗这个黑着脸的家伙而已。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余淳安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对厂里安排他当导游觉得不满,还是家里老婆给了他气受。总之,冯啸辰自忖没有哪个地方得罪了余淳安,余淳安要给他脸色看,他可不就干脆耍一耍对方?

    “这就是金工车间,有一台龙门刨,一台牛头刨,两台立车,八台卧车,十四台铣床,两台钻床……”余淳安像背菜名一样地向冯啸辰介绍着车间里的装备。他此前已经听人说起过,这个什么煤炭部下来的挂职干部估计从来没有下过车间,此次提出到车间看看,纯粹就是来猎奇的。

    余淳安此人的确是以情商低而著称,得罪过不少厂领导和上级下来考察的领导,所以空有一身能耐,只混到个副科长的职位。这一次,冯啸辰向贺永新申请下车间看看,新民厂派不出其他人来陪同,这才安排了余淳安,而这恰恰是余淳安最反感的事情。他一向认为车间是神圣的地方,不是公园,更不是动物园,不应该让那些狗屁不通的领导去游玩。

    可厂长安排下来,他又无法反对,因此才会黑着脸,只盼冯啸辰的新鲜劲过去,就可以打道回府了。陶宇不是已经和冯啸辰商量好了吗,回头就给他安排去周围玩玩,这才是你们这些小白脸干部该干的事情。

    “好!”冯啸辰对于余淳安的心思一点都不了解,或者说是不愿意去了解。听完余淳安的介绍,他莫名其妙地赞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余淳安介绍得好,还是有这么多设备让他开了眼,所以才好。他迈步向着车间里走去,开始一台机床一台机床地观看工人们的操作。

    “这是车螺杆,这螺杆是液压泵上使用的。”

    看到冯啸辰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车床看,余淳安不得不上前解释了一句。车床上,工件在飞转,车刀从工件上切下长长的切屑,在空中弯曲成螺旋状的金属卷。余淳安心道,这位冯处长肯定是觉得这金属螺旋卷挺好玩,这才会盯了半天都舍不得挪开步子。

    “嗯,要加油了。”

    冯啸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向下一台机床走去了。

    “哼哼。”余淳安冷笑了一声,尼玛,什么乱七八糟的,加油都喊出来了,你以为你是在看足球呢。他跟着冯啸辰走了两步,突然心念一动,回过头来侧耳听了听,不由脸色就变了。

    “吕攀,还不快停车!”

    余淳安气急败坏地冲着操作车床的工人吼了起来。

    周围几台机床上的工人都幸灾乐祸地看过来,他们知道,这位名叫吕攀的青工肯定又出啥妖蛾子,让一向黑脸的余副科长给揪住了。吕攀这家伙是厂里的子弟,顶替父亲的岗位进厂工作的,像时下不少年轻人一样,吕攀学技术不用心,成天不是忙着打牌就是忙着搞对象,因为操作上的问题,被余淳安收拾过无数回了,只是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缘由。

    “你的机器加油没有!”余淳安冲到那台车床前,用手背在主轴上试了一下温度,恶狠狠地问道。

    “呃,忘了。”吕攀挠着头皮答道,他的语气倒是挺痛心疾首的,但脸上的表情则透着无所谓的意思,好像就是不小心踩了余淳安的脚,而且还是踩得不太重的那种。

    “几天没加油了?”余淳安看着干燥的主轴,恨得牙痒痒的。

    刚才冯啸辰说了句“要加油”,余淳安的第一个反应是理解成努力的意思,但随即他就注意到了吕攀的车床声音不对,吱吱的切削声里间歇地伴着一两声机轴干转的咔咔声。他不知道冯啸辰说加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明白,吕攀这台车床绝对是有好几天没有加润滑油了,也不知道机轴都磨损成了什么样子。

    “嗯,上星期吧。”吕攀回忆着。

    “吕攀,你就编吧。”旁边一位老工人冷冷地说话了,“你那个油壶都已经干透了,这是一星期没加油的样子吗?”

    “老李,你处理一下这事。这台车床得做保养,吕攀……你看着处理吧。”余淳安向匆匆赶来的车间主任李敬书交代了一句,然后又狠狠地瞪了吕攀一眼,这才追着冯啸辰过去了。

    “那边怎么啦?”

    听到余淳安的脚步声,冯啸辰回过头,向吕攀那个方向努了努嘴,似乎是很好奇地问道。

    余淳安愕了一下,才讷讷地说道:“呃……我刚才发现那个工人操作车床居然忘了加润滑油,真是混蛋!”

    “是吗?看来真的要加油了。”冯啸辰淡淡地说道。

    余淳安就有些看不懂了,难道冯啸辰刚才那话真的是歪打正着,明明是说句勉励的话,却无意中道出了要加润滑油的真相。可这个解释实在太牵强了,凑巧的事情很多,但哪有如此凑巧的。再说,在车间里说加油努力,本来就是反常的事情,理解成加润滑油反而才是正确的。

    可如果要说冯啸辰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余淳安又有些不敢相信。切削的声音这么大,要听出机轴干转的声音,得有很丰富的经验才行,自己刚才不就差点没听出来吗?这小子才多大岁数,而且自称是从来没有进过车间,他能听出这样的异常?

    不管怎么想,余淳安再看着冯啸辰的眼神,就不再是那样不屑了,而是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冯啸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余淳安看来都似乎藏着深意,让他根本无从猜测。

    “这是在铣键槽。”

    余淳安继续向冯啸辰做着讲解,不过语气已经不是那样坚定了。他吃不准冯啸辰到底需不需要自己去讲解,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菜鸟,而是扮猪吃虎的大牛。贺永新也罢,陶宇也罢,都被这小子被蒙在鼓里了。

    “技术不错啊。”冯啸辰抬眼看了一下操作工,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操作工是个女工,或者确切地说,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年龄比冯啸辰还小。她面色白净,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头短发塞在工作帽里,显得清爽利索。刚才那一会,她正在专注地做着操作,听到冯啸辰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扫了冯啸辰一眼,然后又低头干活去了。在她那一束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冯啸辰看到了一种不屑,那意思似乎在说:就冲你,也有资格评点我的技术?

    “这位是……”余淳安刚想向冯啸辰做个介绍,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他愣了愣神,这才板起脸来斥道:“韩江月,你怎么又跑到金工车间来了?”

    名叫韩江月的那名年轻女工转了几圈手柄,把工件和刀具分开,然后才重新抬起头来,一边抬手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说道:“我有什么办法,键槽的倒角不够,我们装配精度达不到,不重新加工一下怎么办?”

    “要重新加工,也轮不到你一个钳工来干吧,你不会退回给铣工班来干?”余淳安道,他的口气没有像刚才呵斥吕攀那样强硬,显然是对韩江月有几分爱护。

    韩江月把嘴一撅,道:“退回来还不知道是谁来铣呢,万一又没铣好,我们不又白干了?也就是捎带手的事情,我自己就给铣了。”

    “不错不错。”冯啸辰在旁边拍了两下巴掌,说道:“余科长,看来咱们新民厂真是藏龙卧虎啊,钳工干铣工的活,比铣工干得还可靠,实在是难得。”

    “这……什么,呃,不是这样的……”

    余淳安原本想表示几句客套,细一琢磨,冯啸辰这话听起来不对味啊,什么叫钳工比铣工干得还可靠,这不是挖苦我们的铣工技术不行吗?

第三十四章 很多东西没看明白

    “韩江月,省机械技校毕业的,去年才分配到我们厂工作,在装配车间当装配钳工。这丫头聪明,肯钻研,自己的专业是钳工,可铣床、车床、镗床都能摆弄几下。我们铣工班有几个老师傅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这两年进厂的青工太多,技术上有点跟不上。这丫头性子急,看到金工车间提供的零件不行,她就会自己跑过来返工,不是第一次了。”

    把韩江月的事情对付过去之后,余淳安一边陪着冯啸辰继续向前走,一边向冯啸辰聊起了韩江月这个人。从余淳安的口气里,的确能够感觉到他对这个女青工颇为欣赏,虽说装配钳工跑来帮机床工返工是违反正常流程的事情,但余淳安却没有太多的批评之意。

    也许是刚才的“加油”事件所致,也可能是余淳安早上不知从哪来的邪火已经逐渐消下去了,他对冯啸辰说话的态度变得和善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近了。

    “这样返工,很影响工作效率啊。”冯啸辰道。

    “有什么办法呢?”余淳安叹道,“良莠不齐,青黄不接,这就是我们厂现在的情况。就说你们要的挖掘机液压阀……哎,真是,冯处长,你看这边是我们的镗床……”

    余淳安嘴一滑,说起了挖掘机液压阀的事情,话到嘴边,他才想到对方是客户那边的人,有些厂里的事情似乎是不便对他说起的。也亏他能够及时停嘴,硬生生地把话题转到了其他的方向。

    冯啸辰笑了笑,并没有揪着他的话柄往下深究。人家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再问也是白搭。反之,等到对方想说的时候,自己不用开口,对方也会说了。

    离开金工车间,他们又依次看了磨工车间、铸造车间和装配车间。冯啸辰一路看得很细,有时候还上前伸手拿起工件摸一摸,蹭蹭工件上残余的冷却液,或者捻一捻铸造模具里倒出来的型砂。余淳安是干机械出身的人,在一旁看着暗自称奇。冯啸辰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有讲究的,明显就是在考量每个工序的工艺,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与最终的产品质量都是息息相关的。

    “怎么样,冯处长有什么看法?”余淳安不止一次地向冯啸辰问道。

    “没什么看法,我就是来学习的,呵呵,学习……”冯啸辰每次都是这样敷衍着回答道。

    学习个鬼啊!

    余淳安在心里骂道,走了这么几个车间,余淳安还能看不出冯啸辰是在藏拙吗?他声称自己对车间毫不了解,而事实上,他看东西的目光贼得惊人,余淳安相信让贺永新来车间走一趟,都不如这个冯啸辰看得清楚。冯啸辰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言不由衷的表扬,让余淳安觉得像喝了机油一样难受。他不知道冯啸辰看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余淳安很想把冯啸辰绑到老虎凳上去拷问一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走出装配车间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了,厂办秘书葛齐在车间门口迎上了他们,传达了戴胜华请冯啸辰去小食堂用餐的指示,顺便也向余淳安发出了邀请。余淳安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然后又向冯啸辰点头道别,还说出了欢迎冯啸辰下次再来的邀请,显然是觉得冯啸辰这趟看完之后,就会如陶宇安排的那样出去旅游了。

    没想到冯啸辰却是认真地说道:“不是下次,而是下午,余科长下午在什么地方,我还想再看看。”

    “再看看?”余淳安诧异道:“上午不是都看过了吗?我们总共就这四个车间,另外还有一个机修班,就不值得去看了吧?”

    冯啸辰道:“上午只是走马观花,我还有很多东西没看明白呢。比如那个镗床,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下午我想完整地看看师傅们是怎么镗孔的。”

    “……”余淳安傻眼了,这样的要求,他好像没权力拒绝啊,因为陶宇最早就说过,让他全程陪同冯啸辰几天的。他开始把这个“几天”当成了虚词,因为他觉得这么几个车间,有半天时间足够看了,事实证明也的确看完了。可谁知道这个冯啸辰还看上瘾了,居然想看生产的全过程。

    “余科长,那就麻烦你下午再陪冯处长转转吧。”葛齐是个单纯的跑腿角色,他也弄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关碍。他知道冯啸辰到车间参观是厂长亲自同意的,而余淳安陪同冯啸辰参观,同样是厂长的安排。既然厂长安排下来了,下面的人照着执行就好了,还需要琢磨什么呢?

    冯啸辰随着葛齐来到小食堂的时候,看到饭桌已经摆起来了,陶宇是桌上陪客的主人,彭海洋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正与身边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聊得火热。那中年人冯啸辰在昨天的会场上已经见过,知道他是新民厂的技术科长,名叫谢成城。昨天的时候,谢成城没怎么说话,对林北重机的几个人好像也不太感兴趣。可今天看他那神情,好像和彭海洋是二十年没见面的兄弟一样,那份热情陪着眼镜片都能感觉到温度。

    “冯处长来了,快请坐。”

    看到冯啸辰进来,陶宇连忙指着彭海洋旁边的另外一个上首位置请冯啸辰坐下。冯啸辰谦让了几句,最后拗不过陶宇和葛齐的联手推掇,在那里坐下了。彭海洋像是刚刚看到冯啸辰一般,转过头来,喜不自禁地对冯啸辰说道:“小冯,今天我们的讨论会,收获非常大,解决了好几个关键的技术问题。”

    “林重不愧是部属企业,技术实力雄厚啊。今天彭处长跟我们讲的一些思路,让我们茅塞顿开,实在是太有启发了!”谢成城脸上带着亢奋之色说道。

    彭海洋拼命地摆着手,道:“谢科长太谦虚了,主要是咱们新民厂的技术人员水平高,我只是提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他们马上就能够形成具体的技术方案。……对了,谢科长,我向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小冯,是我们生产处新来的副处长。”

    “昨天已经见过了。”谢成城一边向冯啸辰点着头,一边有些不理解彭海洋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昨天的会上大家都是相互介绍过的,彭海洋当时也在场,岂能不知道这一点?

    彭海洋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我要向你介绍的是,小冯是一位了不起的技术专家,我今天说的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他指点的。”

    “不不不不!”冯啸辰连说了四个“不”字,打断了彭海洋的话,然后迎着谢成城、陶宇二人那惊异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彭处长太夸奖我了,其实我只是一个翻译,懂一点点外语罢了。前些天,彭处长让我去翻译一些国外关于液压件的资料,我翻译好了,昨天交给彭处长的,什么指点不指点,我哪有这个能耐。”

    说到这里,他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彭海洋一下,示意他低调。彭海洋原本的心态是担心冯啸辰说他冒功,听冯啸辰这样一说,又感觉到冯啸辰暗中踢了自己,他才想到冯啸辰这一路上都颇为低调,此时或许也是不想过于出众。虽然不明白冯啸辰这样低调的原因,但他还是选择了改口,讪讪地说道:“嘿嘿,小冯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谦虚……”

    “年轻人,谦虚是美德。”陶宇接过了话头。彭海洋的前一番话,的确把他惊着了,如果冯啸辰真是一个技术高手,而昨天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技术,那说明此人心机颇深,没准是想在什么地方找找新民厂的破绽。听冯啸辰一解释,又见彭海洋果然改了口,陶宇才放心了,原来是只是一个外语不错的翻译,帮彭海洋译了些东西,所以彭海洋便给了他一些廉价的吹嘘。一个翻译是不足为惧的,他在车间转了一上午,估计也就是乐呵乐呵而已吧。

    其实冯啸辰的解释是有破绽的,如果真是彭海洋叫他查的外文资料,那么他在出发前往明州之前就应当已经译好了,怎么会昨天才交给彭海洋呢?而如果彭海洋事先就看过这些资料,昨天又如何会被陶宇说的几个技术细节给难住了呢?

    今天彭海洋去技术科与谢成城等人会商,陶宇并没有参加。但从刚才谢成城与彭海洋那番热切的谈话中,陶宇能感觉得到彭海洋肯定是语惊四座,赢得了包括谢成城在内全体技术人员的尊重。而这些变化,显然是来自于彭海洋昨天晚上才看到的那些资料。

    “原来是从外文资料上看到的,难怪我们这么多人都想不到。”谢成城找到了自己掉链子的理由。新民厂虽然是专业的液压件生产企业,但却没有订阅外文资料的权力,甚至连省机械厅和省图书馆都没有这些专业文献。冯啸辰是从京城下来的,在京城找外文资料自然更为容易,所以彭海洋才会有如此多的真知灼见。

    谢成城当然想不到,所谓外文资料只是冯啸辰的一个幌子,他交给彭海洋的资料里,有许多知识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第三十五章 噪声

    接下来便是开席了。

    陶宇首先代厂长们表示了歉意,说他们有各种公务缠身,不能陪两位处长用餐。彭海洋和冯啸辰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个说辞,真实的理由是他们俩要在新民厂呆一段时间,人家厂长、副厂长不可能天天都来陪他们,这也是规矩了。今天这顿饭由陶宇和谢成城作陪,再往后估计就是由葛齐这种小角色来陪了。

    饭菜的标准也不算高,四菜一汤,基本上就算是比较丰盛的工作餐而已。不过,四个菜中有两个是荤菜,而且份量颇足,能够让冯啸辰那缺油已久的肠胃得到充分的润滑,他开始意识到出差在这个年代里也算是一个好待遇了。

    彭海洋和谢成城即便在吃饭的时候也没停口地在聊着技术问题,陶宇对此并不在意。谢成城虽然是技术科长,但因为性格上有些迂,在厂长那里并不算是什么红人,地位与陶宇不可同日而语。谢成城能够把彭海洋陪好,让彭海洋有点事情做,厂长那边就非常满意了,至于他们聊的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意义,陶宇就管不着了。

    看那边聊得热闹,而冯啸辰却闷声不语,陶宇便与他拉起了家常。他先是问冯啸辰上午去车间的情况如何,得到的是冯啸辰一番不着边际的感叹,其中倒都是好话。接着,陶宇又问冯啸辰下一步如何安排,却听冯啸辰表示下午还要继续参观车间,说有很多东西还没有看够,需要再认真看看。

    “还看?”陶宇大感意外,他看了一眼彭海洋那边,发现那两个书呆子早就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丝毫没有心思关注他们这边在说什么。陶宇于是压低声音问道:“冯处长,真的不需要我们另外做些安排?”

    “呵呵,有机会的,有机会的。”冯啸辰打着哈哈道。

    “上午……老余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吧?”陶宇又问道。

    冯啸辰道:“不会啊,余科长很热情的,他还用自行车载我呢。”

    真是见鬼了,这个小年轻到底是真的缺心眼,还是假装缺心眼呢?陶宇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冯啸辰说还想继续看车间,他也不便反对,只是敷衍着说了些场面话,同时琢磨着要找谁问问,看看余淳安到底带冯啸辰看了些什么,两个人又聊了些什么。

    吃过饭,冯啸辰拒绝了葛齐给他带路的要求,以已经熟悉新民厂的情况为由,自己来到了车间。他找了个工人一打听,知道余淳安正在装配车间,好像是在处理什么液压泵的事情,便径直向那边走去了。

    走进装配车间,冯啸辰四下张望了一下,便发现了余淳安,他正站在一个装配台前,跟几个工人在说着什么。工作台上,摆着一台已经被大卸八块的机器,看样子是一台液压泵。在那几个工人中间,冯啸辰还看到了上午见过的韩江月的身影。

    “余科长,忙着呢?”

    冯啸辰走上前去,向余淳安打了个招呼。

    “冯处长,你怎么就来了?”余淳安似乎没有想到冯啸辰会突然出现,有些觉得意外。他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问道:“冯处长吃过饭也不休息一下?”

    “处长?”除了韩江月之外,其余几名工人都颇为诧异,他们上下打量着冯啸辰,又转头看看余淳安,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处长比科长官大,这一点工人们都是知道的。他们见冯啸辰如此年轻,居然就是个什么处长,而余淳安一把岁数了,还是科长,不由得便感到好奇了。

    “各位师傅好,你们别听余科长瞎叫,我这个处长是冒牌的,当不得真。”冯啸辰向众人笑着拱了拱手,说道,“我是来向各位师傅学习的,大家不必客气,就叫我小冯好了。”

    “冯处长太谦虚了!”几位老师傅都纷纷说道。

    “哼!”

    在所有的恭维声中,冯啸辰隐隐听到一声冷哼。他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漂亮妹子韩江月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眼睛却是看着别处,也分不清这声哼哼是不是这丫头发出来的,抑或只是冯啸辰的耳鸣。

    事实上,这声冷哼就是韩江月发出来的。听到师傅们都在和冯啸辰客套,她就忍不住想发难,可在场的众人要么是领导,要么是老师傅,哪轮得到她说三道四,最终她只能把一肚子不爽转化成了一个鼻音,没想到还让冯啸辰察觉到了。

    韩江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年轻处长如此看不惯,也许是同龄人的攀比心理吧。上午的时候,她在金工车间铣键槽,被余淳安批评了几句,而冯啸辰却是站在边上说大话的那个人,这就让韩江月觉得不舒服了。

    上午那会,余淳安没有介绍冯啸辰的身份,但韩江月能够看出余淳安对冯啸辰似乎还有些忌惮的样子。刚才听说冯啸辰居然是个什么狗屁处长,比余淳安的级别还高,这就更让韩江月不痛快了。在整个厂子里,韩江月是最敬重余淳安的,见冯啸辰在余淳安面前装大尾巴狼,便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

    “冯处长,我给你介绍一下。”余淳安估计也听到了韩江月的那一声哼唧,或者是心灵感应,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赶紧引开冯啸辰的注意力,向他介绍道:“这是何桂华师傅,这是叶建生师傅,邹苏林师傅。”

    冯啸辰也懒得去和韩江月计较,开始跟着余淳安的介绍,与那几位工人打招呼寒暄。几位工人都是厚道人,多年的工人经历也让他们养成了对上级领导无条件承认的习惯,一个个陪着笑脸向冯啸辰还礼,说一些诸如“请指导”、“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韩江月在一旁看着,难免又把一张樱桃小口撅成了牵牛花的模样。

    余淳安介绍完,把头转向那几位工人,说道:“要不,何师傅,叶师傅,你们先琢磨着看看该怎么弄,我陪冯处长去金工车间,他要看看镗床生产的情况。”

    看镗床生产是冯啸辰上午说过的话,余淳安再不情愿,也不便不陪他去。他向几位工人叮嘱完,便打算带着冯啸辰离开了。

    冯啸辰却没动窝,而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余科长,看镗床生产的事情不急,我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就是随便看看。你们现在拆开的这个,是液压泵吗?你们刚才正在研究什么,我能不能旁听一下?”

    余淳安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个嘛,恐怕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个所以然来,还是让何师傅他们自己先看看吧。”

    冯啸辰没有搭理余淳安,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液压泵,向名叫何桂华的那位工人问道:“何师傅,这个液压泵怎么啦,您能跟我说说吗?”

    何桂华是几个工人中间岁数最大的,已经是五十四、五的年龄了,在装配车间是个老资格,经验颇为丰富。听到冯啸辰向他问话,他看了余淳安一眼,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余淳安轻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何桂华便知道余淳安是妥协了,于是向冯啸辰说道:

    “冯处长,这个液压泵也没啥大问题,就是之前用户反映说噪声太大了,他们不喜欢用。技术科那边也没什么好办法,余科长找我们几个,让我们出出主意,看看能够从什么地方下手,把噪声降低一些。”

    听何桂华没有把前因后果说明白,余淳安只能自己来解释了,他说道:“其实这种轴向柱塞式液压泵的噪声一直都是比较大的,国内其他厂家生产的产品噪声和我们差不多少,过去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可这两年,有些厂子进口了rb生产的柱塞泵,说噪声不到我们的一半,要求我们改进产品,否则他们就转去使用进口的柱塞泵了。这个情况我们生产科向技术科反映过,但技术科那边说找不到什么好办法,这件事就搁置下来了。”

    “哦,谢科长他们也没办法吗?”冯啸辰问道。

    “没办法。”余淳安道,“噪声大的问题是早就存在的,我们过去生产液压泵,不太考虑噪声的问题,所以对这个问题也没人懂。如果不是有rb的泵作为对照,我们也不会想到要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技术科都没有办法,你们又打算从哪着手来解决呢?”冯啸辰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是因为技术科那些老爷根本就不懂技术。”韩江月在旁边冷冷地来了一句。

    余淳安赶紧拦着她,说道:“小韩,你怎么能这样说,谢科长可是老牌的大学生,技术非常过硬的。”

    “余科长你不也是老牌的大学生?依我看,你当技术科长比老谢强多了。”韩江月好不容易逮着开口的机会,便放连珠炮一般地说开了。她这话明着是冲谢成城那帮人去的,其实却是因为看不惯冯啸辰而憋出来的。

    余淳安更窘了,呵斥道:“又胡说八道,也不看看有没有外人在场!”

    “没事没事,我这个外人从来不传小话。”冯啸辰声明道。他心中暗笑,余淳安很欣赏韩江月是个爱钻研技术的多面手,而韩江月又觉得余淳安比谢成城更适合当技术科长,这俩人还真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哦。好吧,其实,以余淳安的岁数,都够当韩江月的老爹了,莫非韩江月是他相中的儿媳妇?

第三十六章 困油

    “其实这个事吧,也不能怪谢科长。”工人叶建生出来打圆场了,他说道:“技术科的事情也多,哪顾得上管这种小事。噪声这个事,放在原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也是现在的人越来越娇气了,机器哪有不出噪声的,过去打铁的铁匠怎么活的?”

    “就是,这种泵我们都生产了十几年了,也就是这一年才听到有人说噪声噪声的。”邹苏林也附和道。

    余淳安对众人说道:“噪声是客观存在的,既然rb的柱塞泵能够做到低噪声,那就说明我们的柱塞泵有缺陷,不能怪用户挑三拣四。其实咱们国家一直以来也是非常讲究劳动保护的,如果能够降低一些噪声,也能改善一下操作人员的工作环境,是不是?”

    冯啸辰点头道:“余科长说得对,现在西方发达国家对于人机协调的问题非常重视,除了低噪声之外,操作的简便、省力,机器的外观等等,也都是他们非常关注的。说个简单的例子,机床上的手柄,我们只是要求能够握着就行了,而西方国家则会按照人的手掌形状来进行设计,让操作工握着手柄的时候感觉最为舒适,这在西方叫作人机工程学。”

    “嗯嗯,还是冯处长见识多。”何桂华道,“我见过人家厂子里的进口设备,真的像冯处长说的那样,不但好用,而且好看,那上面的按钮都是带点凹的,用手按着很舒服。”

    “人家那是发达国家,咱们能比吗?”邹苏林摇头道。

    “我倒觉得未必就比不了。”韩江月脱口而出。她也应当算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愤青了,对于周围的崇洋症颇有些抵触。不过,与90后、00后这些新愤青相比,那时候的愤青对于中国的实力还是缺乏底气的,所以她的话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就明显有些弱了。

    “我支持小韩这种精神。”冯啸辰笑着鼓励道,“咱们只是比西方晚发展了几十年,又不是比他们蠢。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咱们肯定也能做到。”

    “哼,喊口号谁不会!”韩江月低声嘟嚷道,她的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但又恰恰能够让冯啸辰听到。在她看来,冯啸辰这话简直就是厂领导做报告的那种腔调,听着正能量满满,其实一点干货都没有。

    余淳安嘴角咧了咧,想阻止韩江月顶撞冯啸辰,又觉得是一件徒劳的事情,估计说了也白说,而且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他不知道这个丫头为什么就是喜欢和冯啸辰过不去,有个机会就要呛冯啸辰一句。他倒是忘了,上午的时候,他自己对冯啸辰也是一肚子不满的,只是后来感觉冯啸辰似乎有两把刷子,这才改变了看法。

    “用户反映有噪声,我们还是要解决的,否则用户就可能要去选择进口的液压泵了,这会浪费我们宝贵的外汇,另外,也会造成我们新民厂的市场流失。”余淳安岔开话题,向冯啸辰解释道。

    冯啸辰也没有在意韩江月的冒犯,他向韩江月斜了一眼,以微不可及的幅度耸了耸肩,意思是表示自己不与对方一般见识。他的动作是如此隐蔽,余淳安等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一直在憋着劲找冯啸辰毛病的韩江月看出来了,小嘴顿时又撅上了天。

    “余科长,既然技术科那边都没有办法,你在这里解剖这个液压泵又是为什么呢?莫非你们能找出办法来?”冯啸辰问道。

    余淳安道:“我也是想试试吧。何师傅、叶师傅他们都是装配液压泵的老手,经验丰富,我想听听他们有什么看法。小韩是个技校生,有文化,而且肯动脑子,所以我把她也吸收进来了。”

    “哦,失敬了。”冯啸辰转头看了韩江月一眼,道,“韩姑娘,你说说看,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你叫我什么!”韩江月杏眼圆翻,瞪着冯啸辰质问道。

    以当年的语言习惯,冯啸辰对韩江月应当叫“韩师傅”,或者叫“小韩同志”,这都属于比较礼貌的称呼。如果他和韩江月更熟悉一些的话,可以称她为“小韩”,这就是同事之间最普通的称谓了。退一步说,如果双方不熟悉,冯啸辰也不打算表现出尊重,那么可以直呼其名,叫她“韩江月”,别人也不会觉得诧异或者唐突。

    当然,如果是女伴之间,称一句“江月”也是可以的,显得比较亲昵。特别亲近的长辈,也可以这样叫,这表明对方对你是非常爱护的。

    唯独不合适使用的称呼,就是冯啸辰用的“韩姑娘”这个叫法。这种叫法在中国的城市里已经绝迹多年了,只有个别地方的农村还保留着这种称呼。冯啸辰是个穿越者,在后世,或许是受古装电视剧的影响,某某姑娘这种叫法并不让人觉得陌生,有时候会有些戏谑的感觉。

    见韩江月对一个称呼反应这么强烈,冯啸辰在心中偷笑起来。韩江月跟他不对付,他早就感觉到了,而且多少也能猜出几分理由。他才不会介意这种冒犯,相反,还觉得这姑娘挺有点意思的,于是就忍不住想挑逗挑逗。

    到冶金局快一个月时间,冯啸辰成天不是和一帮大老爷们打交道,就是和张海菊这种大妈打交道,他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和同龄的女孩子聊过天了。乍见到这么一位性格泼辣而且颜值颇高的姑娘,他那颗从前身那里继承过来的少男之心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余淳安又在心里叹气了,唉,都不是省油的灯啊,这个小韩,什么都好,就是总有些嫉恶如仇的脾气,容易得罪人。而这个冯处长呢,只能用性格乖张来形容了,成天装傻充愣,偶尔冒一句话出来就是个旱天雷。这俩人凑在一起,真就叫**了……,等等,这个词好像有点不妥哦?

    “小韩,你说说你的看法吧,刚才冯处长来之前,你不是说了些想法吗,我觉得挺有价值的。”余淳安引导着话题。他不明白冯啸辰到底想干什么,液压泵噪声是个专业性极强的问题,他居然也要插一竿子,是实在闲得无聊了,还是有什么深意。不过,不管冯啸辰是什么想法,余淳安都是得配合着,既然冯啸辰问起来了,他就让大家简单说说好了。

    韩江月瞟了冯啸辰一眼,突然脸露笑容,说道:“好啊好啊,我真的有些疑问,想请冯处长不吝赐教呢。”

    “小韩!”余淳安喊了一声,想提醒她不要继续挑衅。

    冯啸辰却如听不出韩江月话里的意思一般,认真地点点头道:“赐教不敢当,不过我倒是愿意和韩姑娘切磋切磋。”

    去死!

    韩江月咬了咬牙,忍住了与冯啸辰计较的冲动,她决定要用知识来把冯啸辰砸趴下,让他好好地出一回丑,以后也就不敢再在她面前装牛叉了。

    “液压件中出现噪声的原因是很复杂的,一般来说,我们把机械噪声分为流体噪声、结构噪声和空气噪声三类,而液压件同时具有这三种噪声源……,冯处长,能不能请教一下,这是为什么呀?”

    韩江月如背书般地说了一番话之后,把脸对着冯啸辰,笑嘻嘻地问道。

    冯啸辰干脆地摇着头:“我不知道。”

    “你竟然会不知道?”韩江月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你不是处长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谁说处长一定要知道这些?”冯啸辰不以为耻地反问道。

    “那你知道什么?”韩江月反问道。

    “江月,不要这样说,冯处长是林北重机来的,林重不搞液压件,冯处长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的。”何桂华替冯啸辰开脱着,他是韩江月的师傅,对这个聪明好学的女徒弟颇为宠爱,不希望她得罪了冯啸辰,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韩江月装出失望之色,道:“我听冯处长问我们在研究什么,还以为他真的懂多少呢,本来想向他请教一下的,现在看来没戏了。”

    “冯处长,江月这丫头就这样,你别跟她计较。”何桂华转向冯啸辰说道。

    “理解理解。”冯啸辰连连点头,“刚从技校出来,缺乏实践经验,只知道背书本,不奇怪。”

    “你说什么!”韩江月脸都绿了,怎么回事,明明是你不懂好不好,怎么反过来批判我了?

    “你说我只知道背书本,那你倒说说看,这个液压泵的噪声是怎么回事!”韩江月这回可真是急了,也不在乎周围的师傅怎么想了,冲着冯啸辰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冯啸辰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零件,用手指着对她说道,“这种轴向柱塞泵,最主要的噪声源就来自于配油盘。这种对称式的配油盘设计,工作的时候会出现困油,这是产生噪声的最主要原因。还需要扯什么结构噪声、流体噪声吗?”

    “困油!”

    众人的眼睛一下子就都瞪圆了,韩江月更是连嘴都嘟成了一个圆形,这让她的脸变成了一个萌态可掬的卡通形象。

第三十七章 卸荷槽

    听到冯啸辰的嘴里说出“困油”二字,余淳安就完全明白了:这个小处长肚子里是有真货的,或许林北重机这一回搞的就是一个障眼法,那个彭海洋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真正有本事的,是这个装得傻乎乎的年轻处长。

    液压件是靠液体来传递压力的,液压油在外力的作用下间歇地由低压区被压往高压区,或者从高压区被释放到低压区,都会出现瞬间的压力变化,这种现象就叫作困油。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估计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液压油是被控制在一个封闭腔体里的,就像是被困住的野兽一般。

    困油会导致液体出现激流,从而使液体温度升高,同时还会发出一些啸叫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偶尔会听到家里的自来水管吱吱作响,这就是困油现象的结果,是由于水管中水压骤变而导致的。

    困油产生噪音这个问题,对于后世的液压技术人员来说,属于常识。但在当年,因为噪声问题并不受到重视,所以许多技术人员并不清楚这一点,或者是没有深入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

    在刚才冯啸辰没来之前,余淳安和几位工人也曾谈到了困油的问题,大家都隐约觉得噪声的出现与困油或许有一些关系。但具体是在哪个部位出现了困油,影响又有多大,大家还吃不准。此外,是否有其他因素导致噪声,也是他们讨论的话题,大家还有些争执不下的意思。

    冯啸辰上一世曾经主持过液压件的国产化攻关,与许多顶尖的技术人员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也看他们解剖过许多种液压件,对各种液压件进行评价。余淳安他们正在琢磨的这种轴向式柱塞液压泵,是一种传统产品,在机械领域的应用非常广泛,所以冯啸辰也曾接触过。早在余淳安提出噪声问题的时候,冯啸辰就已经想起了后世的结论,那就是这种柱塞泵的主要噪声来源就是配油盘设计不当产生的困油现象。

    他一开始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是想探探余淳安等人的底。结果余淳安等人没有开口,却出来一个韩江月与他叫板,话里话外嘲笑他不懂技术。冯啸辰也就不再装什么低调了,他决定要用实力来为自己赢得尊重。

    “不错,不愧是大厂来的处长。”何桂华翘起一个大拇指,对冯啸辰赞道。冯啸辰能够说出困油二字,就证明了他的实力,要知道,新民厂技术科的技术员们也不是谁都能够说出这两个字的。

    “吹牛吧?”韩江月半信半疑地说道,她是真的不相信冯啸辰能知道啥叫困油,至少她在今天之前是没听说过困油这回事的,还是刚才大家一起剖析液压泵的时候,她才听余淳安讲到这一点。她扭头看了看余淳安,道:“余科长,这是你跟他说的吗?”

    余淳安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从来没跟冯处长说过液压泵的事情,是冯处长见多识广,一看就清楚了。”

    “我不信。”韩江月硬着头皮说道,“肯定是他从哪听来的。”

    “我当然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冯啸辰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发明家,哪能发明出一个新词来。”

    “就算你知道……”

    韩江月正想再编排出一个什么理由来贬低冯啸辰,余淳安打断了她的话,对冯啸辰说道:“冯处长,你刚才说,对称式配油盘会产生困油,那非对称式的配油盘又是什么样的,它怎么能够解决困油的问题?”

    冯啸辰道:“噪声的出现,是源于困油导致的激流。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在困油区设计一个卸荷结构,能够使内部油腔的压力过渡尽可能平缓。大家来看……”

    说到此,他拉过工作台上的一张图纸,又拿起图纸上放着的铅笔,给众人画起了示意图:

    “我们在出口的位置上,设计一个预压槽,使液压油预先受到压缩,而不是一下子被压到极致。同样,在进口位置上,设计一个预胀槽,提前释放液压油的压力。这样一来,加压和释放的过程就被拉长了,不会出现瞬时的油压变化,因此也就没有激流噪声了。”

    “妙啊!”叶建生一拍大腿,“这样搞一下,整个油泵结构不用改,就是改一下配油盘,很容易的事情嘛。”

    “的确很妙,只需要在配油盘上开两个坡口,一正一反。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余淳安又是欣喜又是懊恼地说道,他此前也想到了困油的问题,一直是在配油盘进油和出油的油量控制上动脑筋,没有想到设计卸荷槽的思路。此时听冯啸辰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问题竟有如此简单的解决方案。

    “余科长,他说的,真的有用?”韩江月拉拉余淳安的衣角,低声地问道,虽然她是个颇为聪明的青工,但对液压泵的原理远不如余淳安和几位师傅熟,所以一时也听不出冯啸辰的意见是对是错。她见叶建生和余淳安都在连声称妙,不禁骇然,难道这个讨人嫌的小处长,真的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案?

    “完全有用!”余淳安肯定地说道,“开卸荷槽这个思路,我过去也是看过的,可就是在用的时候联系不上去。冯处长真是水平高超,居然能够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哼!”韩江月又轻哼了一声,再看向冯啸辰的眼神,就有些复杂了。

    何桂华看了看图纸,又拿起配油盘看了看,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样搞有效,余科长,要不咱们先试试看?”

    “对,试试看。”余淳安道,他激动地搓着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全然不是早上冯啸辰见他时候那副谁欠了他钱的样子。看起来,这位仁兄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没遇到值得他打交道的人,他就变成了闷葫芦。

    “冯处长,你看这个预压角,开多少度合适。”余淳安拉着冯啸辰,用求教的口吻问道。

    冯啸辰摇摇头道:“这个我就不专业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也是我从资料上看来的,具体到角度的计算,我可不灵。”

    “冯处长真是太谦虚了,你如果不灵,那我们整个新民厂就没一个人敢说自己灵的了。”叶建生在旁边用恭维的语气说道。此前他们几个人对冯啸辰也挺客气,但那只是因为冯啸辰是外厂来的处长,他们不得不给点面子。而现在,叶建生的态度就完全是出于真心了,这是冯啸辰用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尊重。

    余淳安倒没有强求冯啸辰,他是学机械专业出身的,知道像这一类的计算不是随便就能够做出来的,冯啸辰说自己不清楚,完全可能是真话。他用手抚着额头想了一会,在图纸上写了几个参数,然后递给何桂华,道:“何师傅,你先按这个角度改一个配油盘试试,如果有效果,我再做些更精确的计算。”

    “好嘞!”何桂华答应一声,拿着图纸便往外走,韩江月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在配油盘上开槽需要用到铣床,他们俩这是到金工车间去了。钳工是个很全面的工种,许多钳工都能操作一下机床,有时候一些零件存在瑕疵,需要到机床上稍微返工一下,有些钳工便是自己动手的。

    上午冯啸辰在金工车间看到韩江月开铣床,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何桂华的铣床操作和车床操作比韩江月更为熟练,即便在金工车间的铣工和车工面前,他的技术也是能排得上号的。

    加工配油盘需要一些时间,余淳安打发叶建生和邹苏林先去干活,自己陪着冯啸辰走到了车间外面。在树底下站定之后,余淳安主动地掏出香烟,递了一支到冯啸辰的面前。

    “谢了。”冯啸辰接过了烟,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先帮余淳安点着了烟,然后才给自己点上。后世的冯啸辰并不吸烟,这一世的吸烟习惯是从那个被附身的冯啸辰那里继承来的。在平常,他不会自己吸烟,但遇到与人交往的场合,也能应付一二。在那个年代里,讲究的是烟酒不分家,尤其是到工厂里去,如果你不会吸烟,与工人们的关系甚至都会疏远了几分。

    “余科长,你们这样修改液压泵的设计,也不需要经过技术科的认可吗?”冯啸辰好奇地问道。

    余淳安吐了口烟,面带嘲讽地说道:“等着他们认可,那就啥事都干不成了。”

    “这话乍讲?”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冯处长……”

    “余科长还是叫我小冯吧。”冯啸辰打断余淳安的话,说道。上午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要求过,但被余淳安无情地拒绝了。现在他想再试一试,看看刚才露的那手技术,能不能打消余淳安对他的芥蒂。

    余淳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道:“也好,那我就叫你小冯吧。你也别一口一个余科长了,叫我老余就是。”

    “好,老余!”冯啸辰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声,余淳安的这个表态,明显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这可是冯啸辰求之不得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不知道图个啥

    “小冯,你在我们厂也呆了一天多时间了,今天又在车间转了大半天,你对我们厂有什么看法?”

    余淳安没有回答冯啸辰此前提出的问题,而是先问起了冯啸辰对新民厂的印象。

    冯啸辰想了想,说道:“好像缺了点朝气。”

    “高!”余淳安赞道,“没错,就是缺了点朝气。从贺厂长那里开始,到戴厂长,再到老陶,还有下面的车间主任、一些普通工人,都带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怎么可能有朝气?”

    “我觉得技术科的谢科长,好像还挺有点激情的。”冯啸辰道,他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谢成城与彭海洋聊得火热的样子,那应当是一种朝气的表现吧?

    余淳安摇了摇头,道:“老谢这个人,本事还是有点本事的,但要说激情,那可就是十几年的事情了。你跟他讨论技术,他或许有点兴趣。但如果要让他对厂子里的生产提出点意见,他就变成了个哑巴,再不就是拼命强调困难,总之就是不乐意负责任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呢?”冯啸辰问道。

    “大锅饭啊。”余淳安道,“我们这么一个厂子,生产计划全部由上级决定,让你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让你生产什么,你就生产什么。这样一来,大家还用得着考虑什么事情吗?按部就班做事就是最好的,如果别出心裁,搞出点别的事来,办好了没什么说的,办坏了就是自找麻烦了。”

    冯啸辰心念一动,笑着说道:“给我们生产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的事情,就算是别出心裁办了坏事吧?”

    余淳安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当初是你们林重的采购员找到了我们厂,又说是三部委联合下文的攻关项目。厂领导脑子一热,就接下来了。结果送去的液压阀出现漏油,机械厅的领导给贺厂长打电话,说我们厂拖了后腿,让我们必须想办法弥补。

    可弥补这种事情,哪是那么容易的。贺厂长给技术科和生产科都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解决这个漏油的问题。谢成城那段时间急得起了一嘴的泡,可还是解决不了。我们只能想办法先生产两个给你们送去,看看能不能应付一下。贺厂长好几次在中层干部会议上说,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接这件事,产值没多少,倒是惹了一身膻。”

    “漏油这件事,不就是因为阀孔压砂吗,解决起来也没那么难吧?”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压砂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要解决压砂的问题,要么是修改工艺,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其他的精磨方法。要么就是加大事后清砂的投入,其实我们也就是这样做的,可反复清了十几次,也没有清干净。手工清砂的效率和效果都不如意,我们提出来搞一套自动清砂设备,被厂里给否决了。”

    “为什么否决呢?”冯啸辰问。

    “不想花钱。”余淳安道。

    “要多少钱?”

    “我们没有细算,估计要两千多块钱吧。”

    “才两千多块钱?”冯啸辰晕了,“你们厂不会这么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当然不是。”余淳安道,“只是厂领导觉得这样的钱花得不值。他们说,挖掘机液压阀也就是造这么几台,产值加起来也就是千把块钱,花两千块钱去造个自动清砂机,太不值得了。”

    冯啸辰道:“这么一台设备造出来,肯定不止是我们的液压阀能用得上,你们造的其他液压件,也会涉及到清砂的事情吧?难道别的液压件就不会出现压砂?”

    余淳安冷笑道:“当然会出现,可是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卖的,人家没提过意见,我们有什么必要去做得更好呢?”

    “这……”冯啸辰无语了。

    要说起来,新民厂的这种情况,也不算是很特别的了。计划体制之下,企业没有什么生产经营的自主权,生产多少,如何定价,都是由国家规定的。企业旱涝保收,干好干坏一个样,不思进取也是很正常的一种表现。国内生产液压件的企业就这么几家,产品质量只要还过得去,用户就没法拒绝,贺永新他们又有什么必要自己跟自己为难,去尝试什么技术革新呢?

    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这件事,对于贺永新等人来说,算是一个教训。他们本想着当成一个政绩,让自己的名字能够被机械部的领导听到,结果却弄成了一个坑,把自己给陷进去了。他们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从这个坑里逃出来,而不是考虑如何能够把事情做好。经过了这样一件事,想必他们对于创新就更没有兴趣了吧?

    “那你干嘛还拉着何师傅他们琢磨液压泵噪声的事情?”冯啸辰又问道。厂领导没兴趣,技术科也不上心,余淳安这么一个********的生产科副科长,却带着几个工人在搞革新,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所以我不讨领导喜欢嘛。”余淳安没有解释,而是自嘲地笑道。

    “在新民厂,像你这样的人多吗?”冯啸辰道。

    “你看到的这些几位,何师傅、叶师傅、小韩,还有其他一些人,找机会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要说起来,也不算少了。”余淳安道。

    冯啸辰便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了:“既然领导都不思进取,那么像你这样的普通中层干部,尤其是像何师傅他们这些普通工人,又图个啥呢?”

    “我也不知道图个啥。”余淳安道,“为了提合理化建议的事情,我没少招惹厂领导,尤其是戴厂长和陶科长,一直都觉得我多事。其实,我还真的不图什么,我的想法就是,一件事情如果能够做得更好,我不去做,心里就难受。何师傅他们,恐怕也是这样的,这也算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吧。”

    这其实就是一种强迫症,冯啸辰在心里想道。

    正如一位先贤说过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些人并不求什么名利,完全就是出自于一种本能,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在庸人眼里,这些人完全就是自寻烦恼,付出了努力,却不一定有好的结果。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努力做事又焉知不是一种幸福呢?

    “那么,韩江月呢?”冯啸辰笑着问道。

    “小韩嘛……”余淳安沉吟了一会,说道,“她的情况可能又不太一样,还是有点年轻人的心气。刚来的时候,因为金工车间提供给装配车间的零件总是有问题,她找生产科吵过好几次。后来发现没什么效果,她就自己干了。就像今天上午你看到的,她宁可自己去加工有缺陷的零件,也不找铣工班的人返工,就是因为不想生气。”

    “这也算是磨掉了一点棱角吧?”冯啸辰道。

    余淳安面有忧虑之色,道:“是啊,我看这个丫头,心理矛盾得很。一方面,我希望她磨掉一点棱角,省得把自己磕碰伤了。像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磕碰过的,是付出了代价才学到了处世之道。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保持现在的棱角,有棱角才有活力,如果像小韩这样的年轻人都变得圆滑了,咱们这个国家可就真没有希望了。”

    “说到底,还是一个机制的问题吧。”冯啸辰道,“好的机制能让懒人变勤快,坏的机制能让勤快人变懒。新民厂现在的机制,就是让大家变得更平庸,如果这种机制不改,我看小韩这丫头迟早也会被同化的。”

    “你可别当面叫她丫头,她会跟你拼命的。”余淳安笑了起来,或许是觉得冯啸辰刚才这话太过于装老成了。要知道,冯啸辰自己也就是20不到的小年轻,居然也学余淳安、何桂华这些中老年人的口吻,管韩江月叫丫头。

    “没事,她不会找我拼命的。”冯啸辰自信地说道。

    余淳安也就是随便说了句闲话,说完之后,又把话头带回了正题,他说道:“小冯,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机制是最重要的,没有一个好的机制,的确是会让勤快人变懒的。你看金工车间那个吕攀,学了好几年技术,论车工的水平,还不如韩江月这个钳工。可谁也拿他没办法,每月工资照拿,熬到年头了,还得给他晋级,要不他就能闹到省厅去。”

    “厂领导里面,就没人想改变这种面貌吗?”冯啸辰问道。

    余淳安道:“有倒是有,可力量太弱了。”

    “是谁?”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是我们厂的党委书记,名叫徐新坤。他是个转业军人,有股子做事的劲头。刚来的时候,提出过在车间里搞考核制,奖勤罚懒。可无奈他自己不懂技术,提不出什么好的考核办法。而贺永新在厂子里当了十几年的厂长,树大根深,他不和老徐配合,老徐就是孤掌难鸣,考核措施根本推行不下去。这事搞了几个月,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倒是把老徐气得住了两个月的医院。”

    “原来是这样。”冯啸辰点了点头,开始对这家厂子有点认识了。

第三十九章 欢迎小冯

    何桂华在金工车间领了一个加工好的配油盘,自己到铣床上开了两条槽。余淳安给何桂华画的只是一个草图,但何桂华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尺寸该如何把握。韩江月跟在何桂华身边打下手,对于自己师傅的精湛手艺也是叹为观止,连声感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学得像师傅一样出色。

    两个人带着开了卸荷槽的配油盘回到装配车间,何桂华让韩江月把余淳安等人都叫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液压泵重新装好,搬到试车台进行测试,发现噪声果然下降了不少,虽说还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但也足够让众人欢欣鼓舞了。

    “太好了!看来问题就出在配油盘上!”

    韩江月蹦得比谁都高,看来她是属鱼的,记忆只有六秒,这么会工夫,她就把与冯啸辰赌气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冯处长真是了不起啊,我们琢磨了好几个礼拜的事情,让冯处长一句话就给解决了。”何桂华看向冯啸辰,发自内心地夸奖道。

    韩江月这才想起修改配油盘的建议是冯啸辰提出的,她稍稍怔了一下,然后转头瞥了冯啸辰一眼,板着脸道:“嗯,这回算你蒙中了。”

    “承让,承让。”冯啸辰向韩江月拱着手,一副得瑟的样子,结果自然又是换来了韩江月的一个白眼。不过,有了前面的铺垫,韩江月也真的很难再反感冯啸辰了,她只是觉得冯啸辰那副嘻皮笑脸的轻浮表情太让人讨厌了,可人家真的有本事,她又能指责什么呢?

    余淳安没有在意两个小年轻的打情骂俏,他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液压泵工作的声音,说道:“小冯,我觉得还是有些啸叫声,预压槽和预胀槽的角度还需要再优化一下。”

    “那是肯定的。”冯啸辰道,“这个角度是需要精确计算的,可能要用到流体力学方面的一些模型,我可就不懂了。”

    “没关系,我懂一些,回头我好好算算。”余淳安说道。

    “余科长,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就请我们大家大吃一顿,这个赌还算不算数?”韩江月笑着向余淳安问道。

    “当然算数!”余淳安认真地说道,“我正准备跟大家说呢,一会下班以后,咱们到红旗餐厅,我请客。不过,主要是感谢一下小冯。没有他给我们出的主意,我们还不知道要摸索多久呢。”

    “感谢就不必了,如果大家肯赏光的话,我请大家吃饭吧。地点你们挑,我负责买单。”冯啸辰说道。他这趟出来,吃住都是由新民厂负责的,而林重那边还会按照规定给他算出差补助,所以他相当于有了一笔外快,这就使得他有底气说请客吃饭的事情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冯啸辰感觉最不方便的就是经济上的拮据了。与同时代的其他年轻人相比,他的情况还算是好一点的,起码父母都有工作,家里还有爷爷留下来的一笔遗产。但饶是如此,与后世那种出门随便打车、一言不合就能请人吃饭的生活方式相比,现在这种数着工资精打细算的日子真是太艰难了。

    这也是他执意要让弟弟冯凌宇去当个体户的原因,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在他离开京城前往明州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信,说他与陈抒涵合办的小餐馆已经开业了,生意似乎还不错。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葛齐又踩着点出现在车间门口,等着带冯啸辰去食堂吃饭。冯啸辰告诉他,自己晚上已经有约了,是余淳安请客,葛齐的眼睛瞪得比配油盘还大,在他印象中,余淳安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哪个外来的领导什么好脸,这个冯处长到底是何方妖孽,居然能够在短短不到一天时间里就征服了这个冷面孤星。

    众人都有自行车,只有冯啸辰没车,只能继续蹭余淳安的车坐。他倒是有心想骑韩江月的车,让小姑娘坐自己的后座,可念头刚起就赶紧打消了。他的脸皮倒是有这么厚,但那个时代并不接受这种强行把妹的举动,他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会被众师傅们视为轻浮,也会被小姑娘拒之千里。

    一干人骑着车出了厂门,骑行了两三里路,来到塘阜县城。昨天冯啸辰坐着吉普车从火车站前往新民厂,走的是县城外的公路,并没有进城,现在是他第一次到塘阜县城来。说是县城,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有些粮店、副食店啥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家个体饭馆,门脸也是小小的,极尽低调。

    红旗餐厅是塘阜县政府招待所的产业,据何桂华介绍,说这是塘阜县档次最高的餐厅。以往,县城里的居民以及周边工厂的职工遇到有特别大的喜事时,才会到这里来吃饭。这两年机关和企业都涨了点工资,职工手上有点活钱了,来这里吃饭的人逐渐增加,尤其是一些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不知道节俭,不时会来打打牙祭。

    餐厅里的装饰在冯啸辰看来乏善可陈,但对于习惯了工厂食堂的众人来说,就算是很豪华了。头顶上有吊扇,墙上有壁灯,餐桌上有塑料的桌布,地上还铺着瓷砖,难怪何桂华会称它为高档餐厅。

    一行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服务员送来一张手写的菜单,上面的小楷字颇有几分功力,据说是县里一位书法名家的杰作。这也就是县政府招待所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说是暴殄天物也不为过了。

    “冯处长,你看看,喜欢吃点什么菜?”叶建生热情地把菜单递到了冯啸辰的面前,等着他先点菜。

    冯啸辰转手便把菜单推到了韩江月的面前,笑着说道:“女士优先。”

    “哼!”韩江月条件反射地又哼了一声,让人怀疑她今天是不是犯了严重的鼻炎。其实,在她那一脸的冷漠之下,掩饰着的却是一丝朦胧的思绪:

    不愧是京城来的干部,讲起技术的时候,浑身都是霸气,可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又有点小说里写的那种绅士风度,省城里那些纨绔跟他一比,简直就是渣了……

    刹那间,小姑娘的心莫名地悸动了。

    点菜的事情最终还是由何桂华一手操办了,一则是因为在这一干人中他是年纪最大,也最有威望的,二则是他曾经在这里吃过好几位徒弟的喜酒,对菜品有几分熟悉。余下的余淳安等人最多也就有过一两次在这里吃饭的经历,看着菜单只觉得眼睛不够用,根本谈不上如何选择了。

    酒菜很快就送上来了,县城第一高档餐厅也的确不负盛名,几个菜算得上是色香味俱全。与冯啸辰后世吃过的那些高档宴席相比,这些菜在厨艺技巧上或许略逊一筹,但难得的是原料纯正,搁在后世都可以标上“绿色无公害”之类的标签。肉食嚼着颇为劲道,蔬菜则带着一股田园的清香,让人拿起筷子就停不下来了。

    “冯处长,我敬你一杯,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有学问的处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何桂华举起酒杯,开始向冯啸辰敬酒。这老爷子是新民厂的技术权威,早些年也是经历过不少场面的,懂得不少规矩,不像余淳安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冯啸辰却是用手捂着杯口,笑嘻嘻地说道:“何师傅,这酒我不能喝。”

    “为什么?”众人都有些诧异,这个冯处长刚才还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现在怎么会拒绝何桂华的酒呢?

    冯啸辰道:“何师傅这杯酒,我想问问名目。如果是何师傅提携晚辈小冯,那我自当先干为敬。如果是敬冯处长的,那就算了,在这酒桌上,一个处长根本就狗屁不是。”

    “这……”

    何桂华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冯啸辰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扭头去看余淳安。余淳安摆摆手道:“何师傅,你就照小冯说的,别把他当成处长。他这个处长没架子,而且真的有本事,值得深交。”

    “哈哈,那我就不好意思了。”何桂华笑了起来,举着杯子重新说道:“小冯,我敬你一杯,欢迎你到我们新民厂来。”

    “多谢何师傅。”冯啸辰立马站了起来,高高地举着杯子道:“我初来乍到,认识各位师傅,非常高兴。如果大家不嫌弃我小冯年轻不懂事,那我就借这杯酒敬各位师傅。”

    “欢迎小冯!”

    “小冯好样的!”

    叶建生和邹苏林也都站了起来,端着杯子说着热情的话。工人的心思是很简单的,他们觉得,冯啸辰不摆官架子,那就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而如果是在官场里,上司跟你说什么不要称呼官衔之类的话,你也就当成空气好了,你如果真敢对着处长叫老张老李的,就等着坐一辈子冷板凳吧。

    “你呢,小丫头,也举下杯吧?”

    冯啸辰把目光转向韩江月,用调侃的口吻说道。

    “冯啸辰,你别落到我手里!”

    韩江月站起身来,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警告道,旁边的众人早已哈哈大笑起来了。

第四十章 不是省油的灯

    这顿饭花了15块钱,余淳安抢着去付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冯啸辰掏出一张大团结,硬要交给余淳安,说是共同分担饭资。余淳安当然不肯,于是与冯啸辰撕扯起来,场面颇为热闹。

    这时候,韩江月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她从冯啸辰手里夺过那张十元钞票,又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张五元的,凑成15块钱,然后不容分说地塞进了余淳安的口袋,说道:

    “余科长,这顿饭算我和冯啸辰两个人请大家的,我们俩都是单身汉,自己挣钱自己花。余科长你有一大家子人,请客这种事情,你就别跟我们争了。”

    “这怎么能行,小韩,你还没转正,你才挣多少钱……”余淳安脸胀得通红,想把钱掏出来还给二人,冯啸辰及时地按住了他的手,让他无法得逞。

    “余科长,你就由他们俩吧。”何桂华发话了,他看出冯、韩二人都是真心想出钱,而且也知道余淳安家里并不宽裕,如果真的花15块钱请大家吃饭,回去之后肯定会被老婆骂上半个月以上,甚至打一架的可能性都有。

    解决噪声问题就请大家吃饭这句话,是前些天余淳安一时兴起许的诺,何桂华他们都没当一回事,包括韩江月也只是拿它来当个玩笑逗一逗余淳安而已。今天冯啸辰帮着余淳安解决了问题,韩江月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居然逼着余淳安兑现承诺。余淳安是个性格有些偏执的人,被人一激,还真的就请客了。

    韩江月在叫余淳安请客的时候,就打着由自己出钱的主意,她看似泼辣,实则内心细腻,知道余淳安以及几位师傅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精打细算的,不可能这样挥霍。她是个单身,家里也没有负担,属于挣多少钱就可以花多少钱的单身一族,偶尔潇洒一回是完全可以的。

    看到冯啸辰抢着出钱,韩江月心里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她在省城里见过一些干部家里的纨绔子弟,那些人花钱倒是颇为大方的,但仅限于是在“哥儿们”面前拔份,或者在女孩子前面显摆。而冯啸辰作为一名处长,愿意掏钱请几位工人吃饭,这就难能可贵了,这说明他对师傅们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同时还说明他似乎是挺有钱的……

    啊呸,他有钱没钱,关我啥事?

    韩江月在心里高屋建瓴地批判了自己一句,脸不知怎么就有些热了。

    争夺结账权的风波最终由何桂华一锤定音了,余淳安不再试图往外掏钱,只是连声地说着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众人打着饱嗝出了餐厅的门,几位老师傅还极不斯文地剔着牙,借着几分酒意大声地说着话。由于吃得很饱,大家决定推着车慢慢走,以便消食。冯啸辰和余淳安、何桂华三个人走成了一排,而韩江月等人则跟在后面。

    “小冯,你们这次到我们新民厂来,是达到什么目的?”

    余淳安开始与冯啸辰谈起了实质性的问题。在此之前,他是站在厂子的角度,把冯啸辰一行当成外人来对待的,所以自然会回避有关冯啸辰此行目的的问题。经过白天的合作,以及刚才这一顿饭,他已经把冯啸辰当成了朋友,开始替冯啸辰着想了。

    “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漏油,影响了工业实验,我和彭处长到新民厂来,就是希望解决这个问题。”冯啸辰简洁地说道。

    “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难。”何桂华道,“你们那两个液压阀,主要问题就是压砂没有清理干净,我和老叶、老邹加个班,好好清一清,应当能够搞好的。”

    “是啊,其实就是用心不用心的问题,用点心,清砂也不是做不到的。”跟在背后的叶建生附和道。

    “光是这两个液压阀,没什么意义。”冯啸辰淡淡地说道,“这一次大家给我小冯面子,多花点工夫把压砂清干净了,以后呢?我们搞12立米挖掘机,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量产,一年几十台的规模,每一台都让大家卖我面子吗?”

    “这个恐怕不容易。”何桂华老老实实地说道,“清砂是个细致活,费工时很多,而且越清到最后,就越费工。一个两个我们可以这样做,如果一年几十个都这样,我们就别干别的事情了。”

    “工时费厂里也负担不起。”余淳安补充道,他是生产科的,计算工时是他的本份。

    冯啸辰道:“就是这个道理。光凭着这种突击式的方法,就算能够做出一两个优质的产品,也是不长久的。我想,你们新民厂做这两个液压阀的投入,比从国外进口两个花的钱还多吧,而且质量还不一定能够比得上进口货。”

    “这有什么办法……”余淳安苦笑了,冯啸辰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以往新民厂做事不外乎就是如此。批量生产的产品质量不过关,遇到诸如12立米挖掘机这种“重点项目”,就搞突击式的会战,拼人力搞出一两个好产品来交差。这种方式是厂领导最喜欢的,对于他这个科班出身的生产科副科长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冯啸辰见火候成熟,便继续说道:

    “其实,新民厂的问题岂止是一个清砂的问题,我今天在车间随便转转,看到的问题就数不胜数。各个生产环节的工人水平参差不齐,零件的公差大得令人难以忍受,最终只能等着钳工自己去修正。成品搬运没有专用工具,甚至没有规则,一个在磨床上做过精加工的零件,搬到装配车间的过程中却被磕出了几道痕,前面的精加工还有什么意义?装配车间尘土飞扬,我都不知道你们用风枪吹阀体内壁的目的是做清洁还是给工件做旧,吹进去的灰尘比吹出来的还多……,这样做出来的产品不漏油才是怪事。”

    冯啸辰掰着手指头说着车间里的问题,余淳安、何桂华等人越听越是尴尬。他们都是做事比较认真的人,自然也知道厂里的情况,而且过去也曾为这些问题而发过牢骚。但家丑不可外扬,听到冯啸辰这个外人如此数落,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了。

    “小冯果然是行家,我就知道你今天说要到车间看看,绝对是……”余淳安讷讷地说道,最后一句话已经不便说出来了。

    倒是韩江月明白余淳安的意思,她恨恨地说道:“绝对是没安好心!”

    “江月,你不能这样说冯处长。”何桂华道,“冯处长是真正对咱们厂子好,才会看到这些问题。如果他只是要我们弄一个质量好一点的液压阀出来,完全没必要花这么多心思去找我们的毛病。的确,这些毛病不解决,就算我们能够想办法做出一个两个好产品,终归不能长久的。”

    “可是,这种事情得领导重视才行。领导不重视,光我们在这里说,有什么用。”邹苏林也参与进来了,但凡有点责任心的人,都不会看不到这些事情,平时大家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过得去。现在有人提个头,他们都觉得心有戚戚。

    “我觉得吧,老贺也不是不想管,就是没办法管。”叶建生道,他说的老贺自然是指厂长贺永新,在私下的场合里,工人们说话也不会那么讲究的。叶建生估计属于对贺永新还比较尊重的那一派,所以会出来替他辩解。

    “现在哪个厂子不是这个样子?”叶建生道,“过去说抓管理就是搞管、卡、压,这两年不这么提了,开始说要严格管理,可是哪那么容易?大家都散漫惯了,尤其是那些小年轻……,当然,像小韩这种,是很难得的。我是说像吕攀那种人,也不知道老吕平时是怎么教他的,教得这个儿子吊儿郎当的,换成我是老吕,非抽他耳光不可。”

    “徐书记倒是想管,可惜根基太浅了,在厂里说话不管用啊。”邹苏林提起了书记徐新坤,这已经是冯啸辰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了。

    “老徐是个想做事的人,有点军队作风,可是地方上不吃这一套。”何桂华总结道,看他那意思,好像对徐新坤也颇有好感。

    “徐书记现在还在厂里吗?”冯啸辰好奇地问道。

    “当然在厂里。”何桂华道。

    冯啸辰道:“我们那天来的时候,厂领导和我们见面,我没看到徐书记。”

    “这也不奇怪,生产上的事情,贺厂长不让他插手。”余淳安道。

    “我想见见徐书记,你们说有可能吗?”冯啸辰问道。

    “你见他干什么?”余淳安下意识地问道,他倒也不是怕冯啸辰见徐新坤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是好奇这个年轻处长又打算整什么妖蛾子了。想到白天自己陪着冯啸辰在车间里转,冯啸辰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暗地里却记了那么多的黑账,余淳安便对他有些忌惮了。

    这厮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果让他见了徐新坤,没准他能把新民厂的天翻过来。

    余淳安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第四十一章 破局的关键人物

    新民厂职工家属区。

    五十来岁的党委书记徐新坤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正戴着老花眼镜,抱着一本书在艰难地看着,不时还用红蓝铅笔在书上画一些圈圈道道,显然是看得颇为认真。

    “笃笃笃,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徐新坤放下书,摘下眼镜拿在手上,站起身到门口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那中年人是徐新坤认识的,正是厂里的生产科副科长余淳安。那年轻人则有一张令徐新坤觉得陌生的脸,但因为事先已经联系过,所以他能够猜出此人的身份。

    “小余来了!这位就是林重的冯处长吗?欢迎啊,请进来吧。”徐新坤向二人说道。

    拜访徐新坤的想法,是从冯啸辰听余淳安、何桂华等人介绍过这位转业干部之后就萌生出来的,不过正式的造访却又推迟了七八天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冯啸辰一如既往地在车间里转悠,不时帮着余淳安搞点小的技术革新,倒是和不少工人都混了个脸熟。

    彭海洋与谢成城等人进行了两天的技术磋商,达成了一些共识,改进版液压阀的生产便正式启动了。彭海洋在确认了若干技术环节的要求之后,便离开塘阜,返回林北市去了,他是林重的技术处副处长,厂里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他当然不可能成天耗在新民厂盯着新液压阀的生产过程。

    冯啸辰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因为他原本就不是林重的人,也不承担什么具体工作,所以彭海洋也就不会拉他一起回去了。在新民厂这边看来,冯啸辰或许是林重派出来专门监督液压阀生产的,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确保新的液压阀质量上不会再出问题。林重的级别比新民厂要高,而且拿着机械部等三部委下属的尚方宝剑,新民厂方面当然不可能赶冯啸辰走,只能让他留在厂里,想干嘛就干嘛。

    冯啸辰在贺永新、陶宇等人面前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志大才疏的新晋官僚形象。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却深谙做官之道,喜欢装出平易近人和吃苦耐劳的样子,不过偶尔也会露出原形,比如会委婉地要求给他安排的伙食里荤菜再多一些。他以半推半就的姿态接受了新民厂安排的游玩,去了旁边那个小有些名气的白马山。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呆在车间里,一会摸摸机床,一会参观一下翻砂,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就这么几个车间,有啥好看的?”陶宇无数次这样对戴胜华嘀咕道。

    “他是为了回去以后好写汇报材料呢。”戴胜华道,“每天泡在车间里,亲自监督液压阀的生产过程,与工人共同劳动,这是多好的材料?这小年轻,真不简单,心思深着呢。”

    陶宇纳闷道:“也怪了,余淳安这家伙跟谁都不对付,怎么会跟这小子关系处得这么好?”

    戴胜华道:“这就是他的老道之处了,你没见他和何桂华这些人也称兄道弟了吗?我跟你说,上头的领导就喜欢这种接地气的年轻干部,你看着吧,他这个副处长虽然是在企业里挂职挂上的,回煤炭部之后,没准就能带回去了。”

    “不简单,真不简单。”陶宇深以为然。

    “生产方面,没什么问题吧?别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回头再踩一踩我们。”戴胜华提醒道。

    陶宇道:“没有任何问题,咱们厂搞液压件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说,就他们这两个液压阀,我已经交代过了,各个工序都要抽最好的工人去做,谅他也找不出啥毛病。”

    “嗯嗯,那就好。这个小年轻,还是要哄着点,以后没准他能升到什么位置上去呢,咱们可别得罪他了。”

    “明白明白,你就放心吧。”

    非但戴胜华、陶宇等人不明白冯啸辰的用心,连余淳安也不知道冯啸辰花这么多时间研究新民厂的生产过程有何用意。冯啸辰倒是不止一次地与他聊过生产技术方面的问题,也有不少真知灼见让余淳安这个老机械专家感到耳目一新。可冯啸辰毕竟是林重的人,不是新民厂的人,说得再多,对新民厂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对冯啸辰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冯啸辰自己清楚,冷柄国安排他到新民厂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带回几个合格的液压阀,而是有更多的深意。派他来新民厂的决策,背后的主使是孟凡泽,而孟凡泽想看到的,是冯啸辰能否把他自己说过的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或者更直接地说,冯啸辰有没有办法让新民厂的液压件生产水平提高一个档次。要知道,他可是在孟凡泽面前夸夸其谈,说过应当从基础件着手来全面提升装备制造能力的。

    说大话谁都会,具体到一个配件厂,如何才能做到你冯啸辰说的目标,这才是最体现真功夫的。

    孟凡泽带着这样的心态,把冯啸辰派到了新民厂。冯啸辰如果无法破局,那他在孟凡泽的心里就成了纸上谈兵的赵括,至少要被孟凡泽按下去好好历练一番了。

    要破局,谈何容易?自己既不是新民厂的厂领导,也不代表新民厂的上级,怎么才能够打破这个困局呢?

    余淳安和何桂华等人向他说起的徐新坤,成为冯啸辰盯上的一个缺口。在这些天里,他一方面研究新民厂的生产情况和技术实力,一方面也在了解新民厂人事关系,徐新坤这个人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逐渐地清晰起来了。

    今天,他就是专程上门来与徐新坤正式接触的,新民厂的破局之道,或许就决定于今晚的会谈。在上门之前,他请余淳安去向徐新坤做了一个通报,得到了徐新坤的首肯。徐新坤让余淳安带话说,冯啸辰随时可以上门,不必拘束。

    “徐书记,一直都想来拜访您,总是抽不开身,实在是失礼啊。”

    在客厅的木制沙发上坐下之后,冯啸辰笑呵呵地说了句客套话。

    “冯处长太客气了,你远来是客,而且是我们新民厂的用户,理所当然应该是我去看望你的。只是前一段时间我身体不太好,在家里休养,贺厂长他们给你们的接见宴,我也没能去参加,真是抱歉啊。”徐新坤也打着哈哈,说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瞎话。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徐新坤问起了冯啸辰的使命,说道:“冯处长,我听说你们这次过来,是希望我们厂能够提供质量更可靠的液压阀,技术科和生产科那边应当已经安排下去了吧,进展情况如何?”

    “进展很顺利。”冯啸辰道,“戴厂长亲自抓这件事,陶科长和谢科长也到车间去了好几回,指导生产。还有余科长,更是寸步不离,一点小的瑕疵都要提出来返工,我相信这一回的液压阀一定会令人满意的。”

    “那就好。”徐新坤道,他又转向余淳安,问道:“小余,现在生产进行到哪一步了?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发货?”

    余淳安道:“快了,现在已经到了装配车间,我让何师傅他们认真检查阀孔压砂的情况,坚决不让从前的缺陷继续存在。这块工作比较细致,花费的时间也比较多。”

    “要坚持质量第一的原则,务必保证12立米挖掘机的项目万无一失,这是三部委下达的重点项目,不容许有质量上的缺陷。”

    “是的是的,徐书记的指示,我们一定贯彻到位。”余淳安点头如啄米一般。

    徐新坤说这些话,也是他的本份。作为一个工厂的党委书记,他是新民厂名义上的一把手,如果不是因为不懂技术而且根基太浅,以至被老厂长贺永新架空的话,他还应当是全厂生产、经营活动的实际上的一把手。

    在我国,工厂里厂长和书记的分工是曾经经历过一些转折的。在一五计划期间,中国的企业管理主要是学习前苏联经验,采用的是所谓“一长制”,也就是厂长是工厂的全权领导者。后来,考虑到全国一盘棋的需要,开始逐渐采用“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原则上是由党委制订企业的大政方针,再由厂长负责具体实施。

    再往后,由于政治运动的影响,工厂里生产活动的地位逐渐下降,政治工作成为主要任务,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名存实亡,成了党委书记一把抓的局面。在当年,厂长下达的生产决策,甚至都可能被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否决,而调动一名工人也需要党支部点头,厂长几乎丧失了生产调度权。

    80年代初,正是各企业陆续恢复厂长负责制的阶段,但书记的权力依然很大,在有些企业甚至还保留着党委书记集政治工作与经济工作大权于一身的格局。也就是说,从当下的制度上说,徐新坤是拥有新民厂最高权力的,只是他在实际上没能做到这一点而已。

    实际上的权力结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所以至少在冯啸辰面前,徐新坤还得装得像个一把手的样子,向余淳安做重要指示。

第四十二章 这是您的份内工作

    客套话说完,徐新坤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起烟盒,向余淳安和冯啸辰都示意了一下。余淳安谦让了一下之后,还是接过了一支烟,而冯啸辰则是笑笑,以自己年轻、很少抽烟的名义,委婉地拒绝了。

    徐新坤倒不勉强,他就着余淳安递上来的火点着了烟,然后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接着便看着二人不作声,等着他们开口。

    在余淳安向徐新坤通报冯啸辰要上门拜访的消息时,徐新坤就知道,这个年轻处长肯定不是闲得没事,随便上门来走走的。这些天,冯啸辰在了解有关徐新坤的情况,徐新坤也听说了有关冯啸辰的事情。与戴胜华他们不同,徐新坤作为一名老兵,有着更强的政治敏感,他感觉到,冯啸辰天天泡在车间里绝对不是为了看热闹,也不是试图假装深入基层以便给自己脸上贴金,冯啸辰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让自己的政绩更显赫,而不必把时间消耗在车间里。

    那么,冯啸辰的用意是什么呢?

    徐新坤百思不得其解,当他向余淳安求证的时候,得到的是同样的迷茫。余淳安告诉徐新坤,冯啸辰对于工作生产非常精通,眼睛非常毒,这些天可以说已经把新民厂的底牌都看穿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余淳安却是想不通的,一个煤炭部派到林北重机去的挂职干部,跟他们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配套厂较什么劲呢?

    直到余淳安带着冯啸辰走进徐新坤的家门,他依然没有猜出冯啸辰的意图,只能是糊里糊涂地等着冯啸辰揭开谜底了。

    “徐书记,冯处长这些天在咱们车间里跟踪液压阀的生产,为咱们提了不少合理化建议呢。”

    看到冯啸辰迟迟不开口,余淳安先挑起了话头。

    “哦,是吗?”徐新坤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道:“都提了些什么建议呢?你们有没有认真研究,积极采纳?”

    “都是关于生产质量管理方面的建议,不过,冯处长让我们不要上报到生产科和戴厂长那里去,所以暂时也就没有研究和采纳。”余淳安道。

    “既然是合理化建议,为什么不要上报呢?”徐新坤向冯啸辰问道。

    冯啸辰笑了笑,说道:“余科长言重了,其实我提的那些,都是一些不成熟的意见,只是和余科长探讨一下而已,到不了需要提交给厂领导去决策的程度。我作为一个外单位来的人,对厂里的生产说三道四,本来就是不合适的,和余科长私下里交流交流,那属于技术上的切磋,绝对不是提合理化建议的意思。”

    徐新坤也笑了,他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倒也有兴趣,想学习学习,不知道冯处长能不能不吝赐教啊?”

    “赐教可不敢当,徐书记想听,我就向徐书记汇报一下好了。”冯啸辰说道。

    “嗯嗯,那我就认真学习一下了。”徐新坤郑重其事地说道。

    冯啸辰道:“新民厂是一家专业生产液压工具的老牌企业,技术主要来自于一五计划时期由苏联转让过来的技术,经过20多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技术体系,拥有一批水平过硬的技术员和技术工人,产品在国内小有名气。”

    “嗯,冯处长过奖了。”徐新坤淡淡地说道。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新民厂有较为稳定的用户,每年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足以让新民厂生产任务达到饱和,职工待遇能够得到保证,在省机械厅甚至国家机械部都有一定的地位,属于端着金饭碗吃饭的企业。”冯啸辰继续说道。

    徐新坤道:“只能说是勉强还过得去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冯啸辰话锋一转:“然而,在稳定的背后,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多年来,由于缺乏竞争,新民厂对于技术开发和产品优化不够重视,许多产品依然在沿习50年代的苏联设计,与西方国家的技术差距已经达到30年以上。由于产品性能低、噪音大、能耗高,许多用户单位颇有微词,有些直接表示不愿意使用新民厂的产品,而希望采用进口同类产品。”

    “这种情况的确存在。”徐新坤道,“这里一方面是我们的产品的确还有改进的余地,是我们需要下决心去做的,另一方面,也有一些用户企业崇洋媚外,不愿意接受国产产品的因素在内,不可一概而论。”

    “用户希望使用更好的产品,也是合理的要求吧?”冯啸辰道。

    “可是我们毕竟是发展中国家,怎么能事事和发达国家相比呢?”徐新坤争辩道。

    冯啸辰道:“我们不能永远是发展中国家,我们迟早是要变成发达国家的。原来不够发达,这是客观情况,只要我们努力,就有希望赶上发达国家。可是,新民厂的努力呢?抱歉,恕我没有看到。”

    徐新坤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不吭声了。

    冯啸辰继续说道:“如果仅仅是产品落后,也就罢了。随着50年代进厂的老工人逐渐进入退休年龄,新民厂开始了新旧更替的时期。新进厂的工人技术水平远远低于上一代工人,这导致了新民厂的产品质量普遍下降。

    我在装配车间了解到,新民厂用了10几年时间才使得配件的公差下降到了可接受的程度,不再需要从一批配件中挑选能够互相配合的进行装配。可这几年,配件公差又开始上升了,许多装配钳工不得不自己去返工修正配件公差,否则就无法装配出勉强能用的产品。”

    “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徐新坤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新旧更替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我们不可能不让老工人退休,那么这种情况就迟早都要出现。”

    “完全不是这样。”冯啸辰不客气地否定了徐新坤的话,他说道:

    “新工人进厂,应当有严格的培训制度,而现在这项制度却成了摆设,许多新工人根本就不听师傅的教导,一心只是想着混日子。由于缺乏质量控制体系,许多应当在最初环节就被发现的质量问题,往往要到最终的装配环节才会暴露出来。甚至于如果质量缺陷不影响到装配,产品就会带着缺陷出厂,直接影响到用户的使用。

    新民厂提供给林北重机的几个液压阀,就是这种情况,明明知道是在高强度条件下使用的产品,居然还存在着严重的压砂问题没有解决,最终使我们的挖掘机实验不得不中断,影响了重大设备研制计划的进行。”

    冯啸辰的话,越说越严厉,徐新坤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余淳安看着这一幕,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位平日里喜欢装低调的小老弟为什么突然在徐新坤面前如此锋芒毕露,也担心徐新坤会恼羞成怒,向冯啸辰大发雷霆。他有心拦住冯啸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手里的香烟都快烧到他的手指头了,他还浑然不觉。

    “你说完了?”

    等到冯啸辰的讲述告一段落,徐新坤沉着脸问了一句。

    “说完了。”冯啸辰道,“请徐书记批评。”

    “好一个年轻人,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处长!”徐新坤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没等冯啸辰说点什么,他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余淳安心肝直打颤,不知道徐新坤是什么意思。他依稀记得从前看过的古戏里,那些什么大将军之类的,在发飚之前往往都是先大笑一通,然后才摔杯为号,唤进刀斧手来把面前的狂妄之徒砍成肉泥。

    难道徐书记家里还藏着刀斧手吗?余淳安下意识地用眼睛瞟了瞟两间卧室的门。

    “小冯处长,我有一点不明白。”徐新坤笑罢,用平稳的口气说道。

    “徐书记请讲。”冯啸辰从容地说道。

    “你刚才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呢?”徐新坤道。

    冯啸辰道:“我只是想知道,徐书记是否有意要改变这一切。”

    “我为什么要改变它?”徐新坤问道。

    冯啸辰淡淡一笑:“因为您是新民厂的书记,这是您的份内工作。”

    “我的份内工作?”徐新坤应了一声,点点头,又道:“就算这是我的份内工作,可你是林北重机的处长,你只是来采购液压阀的,新民厂的生产情况如何,难道也是你的份内工作吗?”

    冯啸辰看着徐新坤,认真地说道:

    “是的,这也是我的份内工作。工业是一个体系,没有哪家工厂能够离开这个体系而独善其身。林北重机要造出世界一流的大型挖掘机,离不开整个体系的支持,而体系中的任何一点缺陷,都会影响到整个中国工业的水平。

    我们这一次来,是要解决液压阀的质量问题。新民厂做出了姿态,集中了最好的技术力量保证我们这两个液压阀的质量。可是,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们未来需要的是数以百计的液压阀,难道每一次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制造吗?

    如果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新民厂生产管理方面的问题,我们就不可能得到稳定的液压件供应,最终我们将不得不求助于西方国家,这相当于把自己的软肋留给了对手。”

第四十三章 全面质量管理

    “我明白了。”徐新坤说道,他把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从烟盒里又抽了一支烟出来点上,然后才问道:“这是生产方面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向贺厂长、戴厂长和陶科长他们说,而是来跟我说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个转业干部,对于工厂的事情并不了解。”

    冯啸辰道:“如果他们有解决这些问题的愿望,我又何必来找您呢?”

    徐新坤道:“这么说,你对我们厂的情况非常了解了?”

    “或许比您了解得更多一些吧。”冯啸辰大言不惭地说道。

    “哈哈!”徐新坤笑了一声,说不清是赞赏还是嘲讽,他用烟头指了指冯啸辰,道:“你倒说说看,你了解哪些我不了解的事情?”

    冯啸辰道:“我不止听一个工人说起过,徐书记您曾经试图改变厂里不正常的风气,严格管理,可是却孤掌难鸣,最终未能坚持下去。”

    徐新坤的脸色便有些尴尬了,一个书记被厂长、副厂长等人联合起来架空了,这种事情说出去肯定是很丢人的,而这个冯啸辰却当着他的面把这一点揭出来了。他心里有几分恼火,不就是老子刚才笑了你一句吗,你至于反击得如此犀利吗?可这种话毕竟不是能够直说的,他只能继续装着平淡的样子,说道:“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就更没必要来找我谈了。我是个当兵的出身,打仗我内行,工业生产我不内行,你跟我谈这些,不是对牛弹琴吗?”

    冯啸辰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说我比您更了解新民厂的地方了。您一直觉得自己是孤掌难鸣,可实际上在这个厂子里支持您的人是非常多的,您怎么会是孤立的呢?”

    “你是说小余吗?”徐新坤指了一下余淳安,道,“他倒是支持我搞管理,可问题是,他比我还孤立,在厂领导里,恐怕就找不出一个喜欢他的人。”

    余淳安的脸也变得难看了,尼玛,你们俩还会不会聊天了?

    冯啸辰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在车间里看到了,有很多工人非常支持余科长,像何桂华师傅、叶建生师傅,他们对余科长都非常尊重,也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事实上,新民厂的确有一小部分工人吊儿郎当,得过且过,但大多数的工人还是希望能够把工作做好的。一个真正的工人都会有一份责任感,有一份良知,只要徐书记您愿意带他们好好做事,他们就是您的坚强后盾。”

    徐新坤真的动容了,他没有想到冯啸辰会从这样一个角度切进来,直接打动了他。冯啸辰能够看到的东西,居然是他这个年过半百,而且阅历深厚的人所没有看到的,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当局者迷”吗?

    徐新坤是从部队转业到新民厂来的,军队里的风气与地方上截然不同,这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应感。在军队里,讲究的是令行禁止,军人的脾气也比较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地方。而工厂里就不同了,工人们有家有口,需要指望着工厂给他们加工资、报销医药费,这就使得他们在说话、做事的时候要有所顾忌。遇到领导们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工人们选择的往往是明哲保身,不会站出来替某一方助威。

    徐新坤刚到新民厂时,便注意到了生产管理松懈的问题。他听到了用户对于产品质量的投诉,也看到车间里在配件加工等问题上的互相扯皮和推诿,于是便提出了一个加强生产管理、提高产品质量的方案。谁曾想,这个方案在厂务会上就受到了贺永新等人的冷嘲热讽,在车间里推行时,又遭到各种变相抵制,最终成为一纸空文。

    在那段时间里,唯一站在徐新坤一边的,就是这个情商不怎么高的余淳安,他帮徐新坤细化方案的条款,在车间里予以推行。但无奈贺永新、戴胜华他们的力量更强,一些不愿意服从管理的工人再三鼓噪,势单力薄的余淳安也就无计可施了。

    当时,大多数的工人对徐新坤的管理举措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说话,这就更加令徐新坤心灰意冷了。他有时甚至觉得,新民厂的工人,或者说所有地方上的人,都是不堪造就的小市民,根本没有什么荣誉感、积极性,他试图用部队上那一套来管理工厂,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可笑的年轻处长,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其实大多数工人是支持他的,这些工人愿意把事情做好,希望有人能够带头把厂子管好,这怎么能不让徐新坤感觉震撼。

    “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呢?”徐新坤问道,“我到新民厂的时间比你早得多,接触过的工人、干部也比你多得多,我却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为什么?”

    冯啸辰道:“这很简单,因为您不懂生产,您提出的方案只是基于您自己的想法,不能反映生产的需要,工人也不知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怎么会和您说心里话呢?”

    这个答案,其实也是徐新坤早就知道的,但经冯啸辰的嘴说出来,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颓唐。他叹了口气道:“看来,外行领导内行的确就是不行,这不能怪工人啊。”

    冯啸辰见自己灌的药已经差不多了,便把话锋一转,说道:“徐书记,您别泄气。其实没有人会对所有的事情都内行,您不了解工业生产,可以慢慢学,只要您真心想把事情做好,也可以请人来帮助您,余科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吗?”

    “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徐新坤看着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如果徐书记不怪我这个外人多事的话,我愿意给徐书记当一个助手。”冯啸辰毫不掩饰地答道。

    “你打算怎么做?”徐新坤坐直了身体,把烟也掐灭了,郑重其事地问道。

    冯啸辰用手指了一下徐新坤放在桌上的书,说道:“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徐书记在学习这本书,您何不就从这上面入手呢?”

    徐新坤把书拿了起来,那是一本《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讲义》,是配合电视大学的课程使用的。冯啸辰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本书,知道徐新坤其实一直都没有死心,他正在努力地学习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以求打破贺永新等人的技术垄断。也正因为知道徐新坤有这样的决心,冯啸辰才会把这些话说得这么透彻,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打动这个倔强的转业军人的。

    “这本全面质量管理,我也是刚开始学,很多东西都搞不清楚呢。”徐新坤拍着那本书道,“电视上说什么西格玛,这个英文字母我也能认出来了,可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弄不明白了。”

    “这是希腊字母,不是英文字母。”冯啸辰纠正道,“徐书记要学质量管理,大可不必把精力放在这些细节上。细节的事情,有余科长他们去解决就可以了。您需要掌握的,是质量管理的核心思想,比如说以满足顾客需要为目标、全员参与、标准化、持续改进等等。”

    冯啸辰侃侃而谈,向徐新坤介绍着全面质量管理的思想和原则。他告诉徐新坤,质量管理不是简单地制订几条规章制度,或者开展几项思想教育,而是要建立起一整套的体系,包括组织机构、设备、人员、文档等等,环环相扣,互相制约,从而能够保证生产过程的稳定,使产品最大限度地满足顾客的需求。

    徐新坤一直都在跟着电视大学的课程学习全面质量管理,但一来他对企业生产的了解有限,有些内容他一时很难和现实相对应,二来电视大学里的老师水平也差强人意,难以达到冯啸辰这种深入浅出的程度。此外,还有一点是他绝对想不到的,那就是冯啸辰说的思想,已经超出了当年质量管理学界的水平,融合了许多在后世才出现的质量管理理念,这些理念非但使徐新坤觉得茅塞顿开,连对质量管理有一定研究的余淳安都觉得耳目一新。

    “太了不起了,冯处长,我学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学懂的东西,今天听你这样一说,可就全明白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徐新坤感慨地说道。

    余淳安也长叹一声,道:“唉,果然是部里下来的人,眼界就是高啊。我觉得自己也算是学过这方面内容的,可和你的理解相比,又差出一大截了。”

    冯啸辰笑道:“徐书记,余科长,你们都太客气了,其实我也只是鹦鹉学舌而已,要论质量管理方面的实践,我是无法和余科长这样的行家相比的。”

    “你就别谦虚了。”徐新坤打断了冯啸辰的话,说道:“我现在头绪有些清晰了,全面质量管理的确是很适合我们新民厂的,我从前搞的那一套,完全就是外行的东西,没有推行下去,倒反而是一件好事。小冯,你刚才说,我们可以从全面质量管理入手,你详细说说看,你的思路是什么。”

    “我想,徐书记你可以分这样几个步骤来做……”

    冯啸辰开始露出了他的獠牙。

第四十四章 省厅要来检查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徐新坤刚刚走进办公室,便见贺永新神色紧张地跟了进来,他掩上房门,对徐新坤说道:

    “老徐,我刚刚得到消息,说省厅正准备下星期在咱们厂召开一个现场会,表彰和推广咱们厂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经验。”

    “是吗?”徐新坤露出满脸惊讶的样子,“我怎么没接到通知?”

    “我是听一位省厅的老领导打电话来说的,估计正式的通知一会就该下达了。”贺永新道。

    “那咱们可得好好准备一下了,会来多少人,都有哪些厅领导会过来?”徐新坤道,“接待工作一定要做好,这可是关系到咱们厂在整个系统内形象的大事,咱们要不要开个班子会,讨论一下接待规格的问题。”

    “现在还不是讨论接待工作的时候!”贺永新急了。如果徐新坤不是厂里名义上的一把手,贺永新都恨不得拍桌子冲他呵斥一通。这个转业军人,真是啥都不懂啊,听说省厅领导要来,就乐得忘了北了,还什么接待规格呢。人家是来表彰和推广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可新民厂哪搞过这方面的工作,省厅领导来了一看,不就啥事都穿帮了吗?

    看到贺永新气急败坏的样子,徐新坤心中暗爽,脸上却表现得颇为懵懂,问道:“怎么,老贺,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贺永新耐住性子说道,“我刚才说的事情,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楚?省厅下来不是检查别的工作,而是要表彰我们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

    “这项工作咱们早就开展了呀,而且也做得不错吧?”徐新坤道,“我记得咱们专门组织班子成员学习过国家经委的文件,在会上还专门指定陶宇负责编制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方案。前几天我专门问过陶宇,他说搞得差不多了,这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徐新坤说的学习文件,还是今年三月份的事情。当时,国家经委颁发了一个《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暂行办法》,并向全国工业系统下发了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切实加强对这一工作的领导,认真改变若干产品质量低劣的状况,努力生产更多的优质产品,为满足我国生产建设、人民生活和对外贸易的需要作出贡献”。

    配合这份通知,中央各工业部委都下发了诸如“关于贯彻落实‘国家经济委员会关于颁发《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暂行办法》的通知’的通知”,省地县各级主管部门又在上述标题上加上了“关于深入学习……的通知”之类的外套。这样一级一级传递下去,文件传到新民厂的时候,光标题就已经有好几行了,这也算是一种中国特色的冷笑话了。

    不管这个笑话有多冷,作为下级企业,这类文件都是必须当成圣旨来组织学习的,而且还需要把学习的结果反馈给下发文件的部门。在那一次,新民厂由徐新坤主持,在全体厂领导和中层干部中间进行了两天的学习讨论。不过,由于贺永新等人对于这项工作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徐新坤自己又不懂质量管理是怎么回事,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此那次学习最终也就成了走过场,大家在一起聊天打浑的时间,远远多于研究文件的时间。

    作为学习文件之后的一个举措,厂务会决定要组织人员编写新民厂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的详细方案,这件事最终落到了生产科长陶宇的身上。按照工作计划安排,陶宇现在应当已经把方案编制出来了,而且已经进行了实施。

    但徐新坤心里明白,陶宇接到任务之后,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半年多时间过去,那个详细方案还只字未写,更谈不上什么推行的问题。不过,他是很乐意在贺永新面前装装傻的,反正生产的事情是由贺永新负责的,陶宇也是贺永新的铁杆心腹。方案没编出来,至少陶宇是难脱其责的。

    前几天,徐新坤还真的向陶宇求证过这件事情,而陶宇也拍着胸脯说已经搞得差不多了。依陶宇的想法,方案不方案的,反正这个外来的书记也看不懂,自己随便敷衍一下,不就过去了吗?

    见徐新坤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贺永新气得牙都痒了。他哪里看不出徐新坤是故意这样说的,就算徐新坤不懂生产,作为党委书记,他在厂里还是有几个耳目的,难道真的不知道陶宇是什么货色?他说向陶宇问过这件事情,难道会听不出陶宇只是在糊弄他?说徐新坤不懂工业,还说得过去,但要说他智商、情商双欠费,贺永新是绝对不相信的,能够在部队里当上团政委,转业后当上一厂的党委书记的人,这点政治智慧还没有吗?

    那么,徐新坤这样装傻,目的又是什么呢?贺永新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

    “徐书记,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方案这个事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几个月的生产任务很忙,老陶一直都在抓生产的事情,哪有时间搞这个方案?他跟你说已经搞完了,我估计也就是一个草稿吧,离能够正式向省厅汇报,还差着一些火候呢。”贺永新说道。

    徐新坤作出惊诧的神色,道:“什么,你是说陶宇到现在还没把方案做完?”

    “不是没有做完,而是还非常不成熟,或者干脆说吧,就是根本不能用。”贺永新向徐新坤交了底。这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如果他不跟徐新坤说清楚,万一省厅领导来的时候徐新坤吹牛吹过头,可就被动了。

    “怎么会这样呢!”徐新坤把眼一立,“陶宇是干什么吃的!工作忙,如果抽不出时间来做方案,他可以向厂部、厂党委说明一下嘛,我们可以安排其他的同志来做这项工作。交代给他的事情,他怎么能够这样玩忽职守呢!而且前两天他还亲口跟我说,这件事情已经完成了,这不是欺骗组织吗!”

    贺永新的脸抽了抽,不知道该如何申辩才好了。徐新坤的确有资格这样发飚,因为他是一把手,陶宇没有完成厂务会交付的任务,那就是把一个天大的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借此发难是完全合理的,甚至于他想以此为借口来把陶宇弄下去,贺永新也很难找出阻止的理由。

    “老徐,现在不是谈责任的时候。”贺永新决定岔开话题了,“老陶这件事,事出有因,当然他自己的工作态度也是有问题的,回头厂务会可以狠狠地批评了。可当前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应付省厅的检查。我有一点没弄明白,省厅为什么会把我们选为推行全面质量管理的先进单位,我们并没有向省厅报过这方面的材料啊。”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徐新坤平静地说道,“这个材料是我让办公室报上去的,主要是汇报了一下咱们厂开展质量管理工作的情况。”

    “你报上去的!”贺永新的眼睛瞪得滚圆,心里羊驼狂奔。从接到那位老领导的电话,他就在猜测省厅为什么要在新民厂开现场会,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徐新坤招来的。

    “老徐,你向省厅报材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贺永新抱怨道。

    徐新坤看了看贺永新,淡淡地说道:“哦,那是我忽略了吧。”

    身为一把手,向省厅报一份材料,还需要征求二把手的意见吗?贺永新这个指责,原本就站不住脚,徐新坤这个回答,已经算是给了贺永新面子了。

    贺永新也知道自己的话里有破绽,他硬着头皮说道:“徐书记,生产这方面的事情,主要是我在分管,你可能不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你报这个材料之前,如果跟我通通气,咱们也不会这样被动了。”

    徐新坤道:“上报先进材料,属于宣传方面的工作,这是党委的事情,所以我就犯了点官僚错误,搞独断专行了。我当时是专门向陶宇问过的,他也说这事没问题,所以我就让党办报上去了。我哪想得到陶宇那边竟然会这样懈怠,这不是成了咱们新民厂集体欺骗省厅了吗?”

    装,你丫再装!贺永新在心里恨恨地念道。他才不相信徐新坤是什么受了蒙蔽,或者犯了官僚,他肯定就是存心想惹出点事情来。不过,贺永新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欺骗省厅这件事,即使可以让陶宇背锅,难道徐新坤自己就能逃脱干系吗?要知道,省厅说的可是在新民厂召开现场会,系统内许多企业的领导都会来参观,届时新民厂掉了链子,省厅会轻飘飘地只处罚一个生产科长了事?

    难道徐新坤这小子不想干了,想把大家都拖下水吗?贺永新想道。

    “老徐,你上报的材料,都写了些什么?”贺永新问道。现在再指责徐新坤也没意义了,他还是先了解一下徐新坤都说了啥,以便判断一下这件事情到底有多糟糕。

第四十五章 互相甩锅

    徐新坤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手写的稿子,递给贺永新,说道:

    “上报省厅的材料,我是让打字室打出来的。我这里还有底稿,老贺你可以看看,我不太懂生产,这个稿子里的很多提法,也是照着书上抄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实在不行,离下星期还有几天的时间,咱们还可以及时补救一下嘛。”

    贺永新接过稿子,找了张凳子坐下,便开始阅读了。正如徐新坤说的那样,这份稿子完全不是一个懂行的人写出来的,倒像是对着一本质量管理的讲义抄上去的,当然其中又加进了若干脑补的场面,比如厂领导如何如何重视,qc小组的成员如何如何夜以继日地编写管理大纲。在稿子的最后,白纸黑字写着新民厂已经编制完成了完整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其中包括若干细节,即将按照方案开展质量管理工作,并准备将今年12月作为新民厂的质量管理月……

    我卖糕的……,好吧,其实贺永新在心里呼唤的是中国本土的神。

    我的老天爷啊!这个姓徐的不会是抽疯了吧,这份材料已经把新民厂逼得完全没有退路了。早就听人说,徐新坤推行管理方案失败后,在潜心钻研工业技术,试图卷土重来,而且最近还迷上了电视大学里讲的全面质量管理。可贺永新万万没有想到,徐新坤居然会如此性急,刚学了点了皮毛,就卖弄开了。什么qc小组,什么三个西格码原则,你知道啥叫西格码吗?

    现在牛皮吹到省厅去了,不用说,这份材料在省厅肯定引起了轩然大波,引得若干省厅领导龙颜大悦,这才急吼吼地要组织现场会,甚至连跟新民厂提前打个招呼的过程都免了。

    国家经委号召全国工业企业开展全面质量管理工作,这是今年经委的一项重头戏,各地的工业主管部门都得配合唱好这出戏。就算唱不出什么传世佳作,至少也得敲敲锣鼓,让人看着热闹。明州省机械厅下属的这些企业,对于全面质量管理这件事态度不一,懈怠一点的就如新民厂这样,抱着观望的态度,等着看别人怎么做;积极一点的,倒是也动起来了,但据贺永新了解的情况,进展都不太顺利。

    要知道,搞全面质量管理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要有懂行的人,其次就是需要对全厂的生产流程进行全面的梳理,找出所谓关键环节、影响因素之类的,然后再制订相应的计划,弄个什么pdca循环之类的,这可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

    贺永新自己其实也关注过全面质量管理的事,但看到什么排列图法、因果分析法、控制图法之类的内容,他就晕菜了。他在新民厂当了十几年的厂长,从来不搞这些名堂,新民厂也活得好好的,怎么一搞改革,就整出这么多妖蛾子来了?据说全面质量管理这东西,是一个美国鬼子跑到日苯鬼子那里搞出来的东西,中国人有必要这样上赶着去学吗?

    各个厂子的情况参差不齐,但可以确定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家厂子真正地完成了全面质量管理方案的编制,连一个能够拿出来糊弄事的东西都找不着。省机械厅对于这个情况是心知肚明的,肯定也是着急上火,却又无可奈何。眼看就要到年底了,如果整个机械厅系统拿不出一个典型来,如何能向上级交代呢?

    在体制内,有一种说法,叫作“认认真真走过场”。能不能把事情做好,那是能力问题,上级一般不会特别追究。但你是不是认真,那就是态度问题,而态度就代表着对上级尊重与否,这可是上级最为看重的。国家经委出了文件,机械部也发了通知,整整大半年时间,明州省机械厅连一个典型都交不出来,这能算态度好吗?

    在这个时候,来自于新民厂的一份材料递到了省厅领导的手上,这材料写得天花乱坠,说新民厂如何如何努力攻关,弄出了一个如何如何完美的方案,这不正是给瞌睡中的省厅领导递上了一个纯正荞麦皮的枕头吗?省厅领导如何不会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可问题来了,材料是递上去了,可方案在哪呢?徐新坤说什么补救,这是能够补救得了的事情吗?贺永新也罢、陶宇也罢,都不知道全面质量管理是怎么回事,匆匆忙忙整一份材料出来,骗得过徐新坤这个外行,能骗过省厅和兄弟厂那些搞业务出身的领导吗?尤其是省厅的一把手李惠东,50年代留苏的大学生,在许多家企业里工作过,当过总工程师,也当过厂长,技术水平简直就是传奇级别,新民厂拿一份拼凑出来的东西给他看,这是嫌自己的官位子坐得太稳了吗?

    “老徐,你这个玩笑开大了。”贺永新把稿子还给徐新坤,黑着脸说道,“我听说,省厅对这件事非常重视,马上就要给各家兄弟企业都发通知,就是让他们来学习咱们的先进经验的。可你这上面写的这些东西,都是纸上谈兵,也就是你这种外行觉得好,内行一看,都是笑话,到时候,出丑的可就是咱们整个新民厂了。”

    关于徐新坤是外行这一点,在新民厂的厂领导和中层干部心里,是早有定论的。但除了徐新坤自己谦虚的时候说说之外,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这一回,贺永新是实在让徐新坤给气急了,所以才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在贺永新的心里,已经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到了要和徐新坤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了,这一次如果不能让徐新坤来背锅,那倒霉的就必然是自己。

    到时候,老子就当着全体省厅领导和兄弟企业领导的面,揭露你外行领导内行,省厅要打板子,陶宇挨上50板,你徐新坤也不会只有49板。

    贺永新思考好了退路,也就懒得再与徐新坤虚与委蛇了。

    “我是外行,这一点全厂人都知道啊。”对于贺永新的挑衅,徐新坤先是呵呵地笑了两声,随即把脸一沉,说道:“老贺,搞生产,你是内行。抓全面质量管理这件事情,也是你份内的工作。三月份咱们组织学习的时候,你就表过态,说会把这件事抓起来。到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你跟我说我这个外行在纸上谈兵,那么你这个内行又在干什么呢?”

    甩锅!红果果的甩锅!

    贺永新自认为已经看出了徐新坤的用意,他冷笑道:“徐书记,我是厂长,是主抓生产工作的,所以这一次的纰漏,我理应承担责任。这样吧,等省厅领导和兄弟企业的领导到了,我向大家做公开的检讨,绝对不会让你难堪的。”

    “老贺,你这样说就没必要了。”徐新坤毫不掩饰自己的虚伪表情,他说道,“这件事,说到底是陶宇欺骗组织,我调查研究不够,才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向省厅解释也来不及了,我的意见是:第一,对于陶宇的失职,要严肃处理;第二,马上组织生产科、技术科的人员,编制咱们厂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务必在现场会之前,有一个能够交代得过去的结果。哪怕到时候省厅领导觉得我们的方案存在一些缺陷,那也是我们的工作能力问题,而不是欺骗省厅的问题。至于责任嘛,党委会和厂部一起承担的,不能让你老贺一个人担这个责任,你看如何?”

    “就照徐书记你的意见办吧。”贺永新撂下一句话,抬腿便离开了。

    看到贺永新出了门,徐新坤先把门关好,然后回到座位上,想了想,拿起电话,让厂里的总机替他要通了省机械厅副厅长蔡德明的办公室。

    “老政委,你这边的动作可够快的,我那个搭档,已经坐不住了。”

    徐新坤笑呵呵地对着电话那头的老领导说道。蔡德明也是转业军人出身,徐新坤在部队里当营教导员的时候,蔡德明就是他的团政委,二人的私交很好。蔡德明转业比徐新坤早,如今已经当上了机械厅的副厅长,分管的人事方面的工作。这一回的事情,幕后导演是冯啸辰,而推动整件事情进展的,便有蔡德明一份。

    “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你这一手可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弄不好,会连你自己都伤了的。”蔡德明提醒道。

    徐新坤道:“老政委,你是知道的,我那点墨水,根本就不够用。行与不行,我都是听我们那个生产科副科长以及那个林重的小处长两个人说的。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死是活,我就赌一把了。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到省厅去投靠老政委,你给我安排个什么正处级的闲职让我养老就行了。”

    “哈哈,谁不知道你老徐是个外粗里细的猛张飞,你敢这样做,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的。”蔡德明哈哈笑着说道。

    “时间定下没有?”徐新坤问道。

    蔡德明压低声音道:“已经定下了,是下礼拜二,不过,厅里的领导礼拜一就会到你们厂,要先听听你们厂的汇报,你就好好准备唱一出好戏吧。”

    “老政委就放心吧,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徐新坤信心满满地说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3231/ 第一时间欣赏大国重工最新章节! 作者:齐橙所写的《大国重工》为转载作品,大国重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国重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国重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国重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国重工介绍:
冶金装备、矿山装备、电力装备、海工装备……一个泱泱大国,不能没有自己的重型装备工业。
国家重大装备办处长冯啸辰穿越到了1980年,看他如何与同代人一道,用汗水和智慧,铸就大国重工大国重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重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重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