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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齐橙     大国重工txt下载     大国重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你打算怎么解决

    “五年前,机械部、燃化部、冶金部联合开展了12立方米挖掘机的研制工作,并于去年制造出了第一台样机,目前正在进行工业实验。煤炭部提出的25立方米挖掘机项目,就是这一项目的延续,是这样吧?”

    冯啸辰一旦想明白了,也就收起了此前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开始向那老头侃侃而谈。

    “这都是资料上能看到的,你说的没错。”老头淡淡地说道。他从兜里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向冯啸辰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请冯啸辰抽烟。冯啸辰摆摆手,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墙上写的“禁止吸烟”的告示。那老头迟疑了一下,悻悻地收起了烟盒,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凑在鼻子上闻着,用以满足自己的烟瘾。

    冯啸辰对于老头这个举动倒是有几分敬意,他分明看到,在老头拿烟盒出来的时候,那个王资料员就盯着他们这边,却丝毫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很明显,老头在研究所应当是一个权力极大的人物,这种禁止吸烟的限制,对他或许是无效的。然而,对于冯啸辰的提醒,他居然能够从善如流,宁可用鼻子闻烟卷来解馋,也不违反规定,这就说明这老头还是挺讲理的,这也让冯啸辰心里踏实了几分。

    “在三部委此前的计划中,并没有25立米挖掘机的研制安排。三部委当时达成的共识是,12立米挖掘机已经能够满足大型露天矿开采的需求,样机试制成功后,要经过严格的工业实验,固定设计,然后生产100台以上,投放到各地矿山。在此之后,才会考虑25立米挖掘机的建造工作。”

    冯啸辰继续说道,有关三部委的这个计划安排,在早先的文件中都是明确写着的,而且文件也没有太高的密级,业内的一般工作人员也可以查看。冯啸辰在冶金局的资料室里看过这份文件,对于这个过程是比较清楚的。

    老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三部委最初的计划的确是这样的。但运动结束之后,中央提出了新的建设要求,原来的计划就不再适用了。煤炭部组织研制25立米挖掘机,也是因为几个大型露天矿的迫切要求。如果国内不能提供这种规格的挖掘机,我们就不得不花费大量的外汇从国外进口。这也就是我们急于上马这个项目的理由。”

    冯啸辰道:“理由并没有什么错,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能力研制25立米挖掘机?如果计划是建立在沙地上的,那么不管它多么美好,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呢?”老头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呢?”冯啸辰毫不示弱。

    老头倒是一下子被冯啸辰给噎住了,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当领导,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顶撞他。那边王亚茹已经准备过来干涉了,老头向她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多事,然后深深吐了两口气,这才说道:

    “我的理由很充分。在研制12立米挖掘机之前,也有人提出过像你现在这样的疑问,认为以中国自己的力量,不可能研制出这样规格的挖掘机。然后,我们的工人师傅只用了3年不到的时间,就造出了样机,这难道不是对这种置疑的一个最好的回击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老头的脸上恢复了一些光彩,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回击非常有力,足以让冯啸辰羞得掩面而走。

    冯啸辰对老头的回答并不觉得意外,他淡淡一笑,说道:“12立米挖掘机样机是如何造出来的,您应当比我更清楚吧?回转电机的质量不过关,在实验中线圈被击穿,不得不让原厂重新绕一个线圈送过来更换。环轨、回转辊子铸造工艺不过关,铸造时候废品率高达80%。液压减速器在国内找不到供货商,国外又拒绝提供,最后使用的是进口15立米挖掘机的备件……”

    “够了!”老头怒道。冯啸辰说的这些,他岂能不知,当初为了这些缺陷,他也曾和技术员、工人一起受过煎熬,听冯啸辰带着数落的口吻这样说,他忍不住便开口训斥了起来:

    “这些不都是发展过程中的困难吗?你难道生下来就会这样夸夸其谈,而不是你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教大的?西方发达国家在技术发展初期,同样有过这样的阶段,不经历这种阶段,怎么会有今天的成熟技术?”

    面对老头的愤怒,冯啸辰毫不气馁,用同样气冲冲的证据继续呛道:

    “问题是,咱们解决了这些技术问题没有?上12立米挖掘机的时候,我们抱着的就是这样一种观念,认为只要主机造出来了,配套问题就会慢慢解决。而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解决配套问题,甚至没有一个解决配套问题的可行计划。在这种时候又急于推出25立米挖掘机,最终只能是把这种将就凑和的方式在新型号上再重演一遍。”

    老头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就该停在这里,等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再去追赶世界先进潮流?到那时候,别人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咱们还能追得上吗?”

    冯啸辰反问道:“老同志,我想问问您,你觉得我们国家工业水平与西方的差距,是体现在12立米与25立米挖掘机的差距上,还是体现在大梁铸件合格率是20%还是100%的差距上?”

    “这……”老头一下子语塞了,他本能地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冯啸辰,却分明觉得,冯啸辰的话是如此犀利,一下子就刺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他看到了一束新鲜的亮光。他隐隐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找到的一个答案,在这一瞬间,由这样一个年轻得可怕的孩子说出来了。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等。”老头的语气变得低沉下来,“中央给我们下达了新的任务,几个大露天矿的产量必须在五年内翻两番,否则无法达到国民经济发展的要求,会拖全国经济增长的腿。如果照你说的,先练好内功,再向前发展,我们等不起。我亲自去铸件厂做过调研,他们告诉我,要改进高锰钢铸造工艺,把废品率从80%降到30%以下,他们至少需要3年的时间,这还是在国家能够充分保证技改资金的前提下。”

    “这种话基本上也就是托辞吧,或者就是想找个借口向国家申请技改资金。”冯啸辰说道。

    老头的脸一板,严肃地说道:“你其他的话我都可以接受,但这句话,我绝对不能接受。你没有见过那些工人和技术人员是如何夜以继日工作的,为了改进铸造工艺,他们有的人七天七夜都没有合眼,你没有资格这样批评他们。”

    老头的话音里带着威严,这是一种建立在正义基础上的威严,让冯啸辰也有肃然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是的,我唐突了,我向您,也向他们道歉。”

    老头摆了一下手,意思是这件事可以揭过了,他不会追究。冯啸辰说话过于轻佻,这让他觉得不悦,但冯啸辰知错能改,并不强词夺理,这一点又让老头觉得孺子可教。他对冯啸辰说道:“还是说刚才的话题吧,我们国家急需25至30立方米的大型挖掘机,如果我们自己不能造,就只能依赖进口,这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冯啸辰道:“很简单,两条腿走路,以引进设备作为条件,从西方发达国家引进技术,快速地提升我国的装备制造水平。我们不能再满足于拼凑一台设备出来,再自称是给了谁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有现代化的工艺水平,仅仅靠着群策群力,蚂蚁啃大象的方法造出一两台装备,不是我们要的现代化,这仅仅是一种满足领导脸面的政绩工程而已。”

    老头的脸又绿了,或许过去几年中他受过的挖苦,都没有这么短短一会更多。冯啸辰说话也的确是锋芒毕露,老头觉得颇为得意的25立米挖掘机项目,在他嘴里纯粹成了满足领导脸面需要。领导是谁,不就是他吗?冯啸辰这话,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让他情何以堪。

    可是,这也只能怨老头自己,谁让他从一开始没有向冯啸辰说明自己的身份,临到现在,再摆出身份来让冯啸辰闭口,未免太过丢人了。再说,冯啸辰说的话虽然难听,却正如皇帝的新衣里那位孩子说的话一样,属于众所周知的大实话。

    “你刚才说,以引进设备作为条件,从西方发达国家引进技术,这个提法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中央领导提出来了,经委、进出口委那边都在研究相应的政策。具体到25立米挖掘机,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能说说看吗?”

    老头决定不计较冯啸辰的挖苦,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他打算听听冯啸辰有没有什么真知灼见。

第十七章 利用他们的竞争关系

    冯啸辰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这位老者,可不是煤炭研究所的什么所长、总工,而是煤炭部资格最老的副部长,在煤炭行业甚至整个工业系统都属于跺跺脚就能引发一场地震的人物。老爷子名叫孟凡泽,今年已经快70岁了,参与过煤炭系统的许多次大会战,门生故旧遍布中央和地方各级机构,也就是冯啸辰这种愣头青不认识他,换成王伟龙、程小峰等人,恐怕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跪下了。

    孟凡泽今天到煤炭研究所来,也是来查资料的。照理说,这种事情他完全可以让手下的秘书去干,但他今天正好有点闲,也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撇下秘书,自己到了煤炭研究所。煤炭研究所也是煤炭部的机构,秘书倒不用担心老部长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不方便。

    孟凡泽查的资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煤炭建设方面的一些史料。这些资料让他回想起那些激情燃烧的年代,心里一时有了颇多的感慨。查完资料,他正准备离开资料室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小年轻在聚精会神地看外文期刊,这让他动了一些惜才之心,于是便上前询问,打算再勉励对方几句,以示老领导对年轻人的关怀。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年纪虽轻,口气却颇为不小,一上来就攻击他主抓的25立米挖掘机项目。这个项目还真让冯啸辰说着了,的确就是一个领导项目,而且就是孟凡泽自己倡导的项目。孟凡泽的初衷当然不是用这个项目为自己树碑立传,像他们这一代的老领导,觉悟是非常高的。

    他的想法是国家迫切需要这样的设备,12立米挖掘机的研制成功,又说明中国工人有能力、有勇气、有决心攻克各种技术难关。他想到自己年龄已经很大了,中央已经提出了干部队伍年轻化的要求,像他这样年纪的领导人将要陆续离开岗位。在退居二线之前,他想再亲手抓一个大项目,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的理由也是比较充分的,抓这种大型的攻关项目,他是有经验的,而且他的威望也能让这个项目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他退休了,换一个缺乏经验、缺乏根基的年轻干部上来,这个项目的研发起码要多耽搁三五年时间。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在煤炭部的党组会上提出了这个建议,并马上得到了支持。现在想来,其他的部领导或许也是看在他的资历上,不忍心或者不方便否决他的提案。这种事情照着冯啸辰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拍脑袋决策了,所以冯啸辰一张嘴,就已经把孟凡泽给得罪了。

    孟凡泽年轻时候是个暴脾气,工作作风极其硬朗,这也是他能够啃下很多硬骨头的原因。上了岁数之后,他的脾气变得好了一些,尤其是在年轻人面前,他总是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避免对年轻人过于苛刻。冯啸辰遇到这个岁数的孟凡泽,也算是幸运了,如果再早20年,没等他放完那些厥词,就已经被孟凡泽一巴掌拍扁了。

    孟凡泽原来的打算,是听完冯啸辰的话,再给他讲讲艰苦奋斗的大道理,教育教育他要多向工人师傅学习,不要呆在机关里不接地气。可没曾想,冯啸辰的话让他都无法反驳,而且其中有些道理还让他觉得很受触动。孟凡泽是个心态开放的人,对于自己服气的人,他一向是礼敬有加的。冯啸辰虽然年轻,但见识非凡,所以孟凡泽便做出了折节下交的姿态,让冯啸辰全面地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就大型挖掘机来说,目前国外主要是美国、西德和苏联这三个国家的技术比较先进。苏联的大型挖掘机产量较高,但技术发展缓慢,质量也不如美国、西德,而且苏式技术规范与西方技术规范不同,我们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应当是与西方技术体系接轨,苏联技术对我们的参考意义不大。”冯啸辰道。

    “我同意这个观点。”孟凡泽说道。他不知不觉地已经重新摸出烟盒点着了烟,冯啸辰看到,也无可奈何。这是人家单位的资料室,资料员都不管,他一个外人更没理由去干涉了。

    “美国方面,大型挖掘机的生产厂家主要是be公司、marion公司、施益公司等几家;西德主要是迪马洛公司,其主要产品是大型液压挖掘机。刨除这些产量最大的企业之外,世界范围内生产大型挖掘机的公司还有20多家,斗容最大已经达到了35立米。”

    “不错,你的资料做得很扎实。”孟凡泽赞道。

    冯啸辰道:“我的想法是,我们国家可以选择美国、德国的挖掘机企业进行洽谈,引进大型露天矿急需的大型挖掘机,同时要求这些订货必须由中外双方共同生产,外方有义务向我们提供全套技术图纸及重要工艺,还要负责对我们的工人和技术人员进行培训,确保他们能够掌握国外的先进制造技术。”

    “等等,你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吧?”孟凡泽道,“人家的技术,凭什么要教给你?人家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吗?”

    冯啸辰道:“我的理由有二。第一,我们是付钱的,我们可以单独为技术付钱,同时把转让技术作为设备引进的前提条件。西方那些厂商想要获得中国市场,就必须拿技术来换。中国市场是一块很大的蛋糕,不怕他们不动心。”

    “可是我们也需要设备啊?这不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事情吗?”孟凡泽提醒道。

    冯啸辰道:“这不一样。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而世界上却有20多家能够生产大型挖掘机的公司。对于那些规模较小的公司来说,生存都已经是一个问题了,他们还会在乎技术流失吗?而对于规模比较大的公司来说,他们不能容忍这么大的订单落到小公司手里,因为这样会让小公司发展壮大,成为他们的新对手。我们只要善于利用他们之间的竞争关系,不难在他们中间打开一个缺口。”

    “嗯,有道理,就像我们过去打仗一样,利用敌人各个派系间的矛盾,各个击破,所以屡屡能够做到以弱胜强。”孟凡泽总结道,他们这代人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思考问题也容易用战争来类比。

    “那么,这只是你说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呢?”孟凡泽一点都不糊涂,清楚地记得冯啸辰先前是说过有两个理由的。

    冯啸辰笑道:“这第二个理由,就更有意思了。美国也罢、西德也罢,他们根本就不认为中国会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您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担忧,在他们心里是丝毫不存在的。他们觉得把一些过时的技术转让给中国,并不会让中国变得有威胁。恐怕在您的心目中,也不觉得中国能够威胁到这些西方国家吧?”

    “……”孟凡泽无语了。他口口声声说中国人不比外国人差,外国人能够办到的,中国人也一样能够办到。但中外间巨大的技术差距也时时都在提醒他,要想追上外国人的水平,那是很难很难的,三五十年之内,中国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再过100年,中国勉强能够与国外相提并论吧?

    这种认识,在当年的领导干部中间是极其普遍的。他们在各种会议上要大谈民族自信,但内心却充满了无奈。冯啸辰直接问孟凡泽是不是有这样的想法,让他如何回答呢?说自己相信中国企业能够很快赶上外国,颇有些违心;说自己的确对中国企业没有信心,又不合适。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苦笑了。

    冯啸辰知道孟凡泽的苦衷,也不紧逼,而是说道:“老同志,我可以拍着胸脯跟你说,我坚信我们在30年之内就能够赶上并超过美国、德国,把那么什么be、迪马洛之类的企业都压迫得无法生存。不过,目前我们还需要保持低调,利用对方对我们缺乏戒心的这个有利条件,从他们手里尽可能多地获得我们急需的技术。就像咱们刚才说的高锰钢铸造难题,如果能够得到迪马洛的指导,我们只需要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攻克,为什么要等待三五年呢?”

    “有点道理。”孟凡泽被冯啸辰说动了,他点点头道,“还有呢,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妨一起说出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开开眼界,嗯,我去拿张纸来,记录一下。”

    孟凡泽起身去找王亚茹要纸笔,冯啸辰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大钟,不由失声喊道:“哎呀,不好,时间过了!”

    没等孟凡泽拿着纸笔回来,冯啸辰已经飞快地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向着资料室外面跑去了。

    “喂喂,小伙子,你跑啥,咱们还没聊完呢!”孟凡泽着急地叫道。

    “老同志,我来不及了,末班车快开过去了,我们改天再聊吧!”冯啸辰撂下一句话,人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八章 部长气得住院了(为盟主柳影2012加更)

    冯啸辰跑得这么快,可真不是为了放孟凡泽的鸽子,而是真的担心末班公交车开走,他可就抓瞎了。那年头,街上也找不着出租车,煤炭研究所周围也找不着一个旅店可住。再说,就算有旅店,住店也是需要介绍信啥的,冯啸辰上哪开去?万一没赶上车,他就只能迈着两条腿走上好几公里去赶别的车了,那可是极端悲催的事情。

    当然,孟凡泽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也让冯啸辰有几分害怕。自己刚才那一会说的话有些过多了,万一对方不能接受,把这些话向冶金局那边一报告,说他妖言惑众,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既然有个赶末班车的借口,他又何不借机遁走呢?

    “这个小年轻,莽莽撞撞的,像个什么样子!”

    孟凡泽拿着纸笔站在资料室中间,极其恼火地骂道。冯啸辰说的东西,刚刚让他听上了瘾,正想多听几句,冯啸辰却来了个不辞而别,这能不让他生气吗?他心说,你赶个什么末班车啊,一会我安排个小车送你一趟不就得了?

    王亚茹凑上前来,见部长一脸怒气的样子,连忙劝解道:“孟部长,您别跟这种小愣头青一般见识,现在有些小年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没错,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孟凡泽对王亚茹的评价颇为认同。事实上,孟凡泽说话的意思与王亚茹完全是两码事。孟凡泽是因为过于欣赏冯啸辰,才对他逃跑觉得恼火,所谓骂,其实是一种欣赏的表现;而王亚茹却是以为冯啸辰得罪了部长,正在心里给冯啸辰记着黑账本。

    “这小年轻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孟凡泽向王亚茹问道。

    果然要秋后算账了,幸好我有所准备,王亚茹心中暗想,她恭恭敬敬地答道:“他是经委冶金局的,叫冯啸辰,您看,这是经委那边开来的介绍信。哼,早知道他是这么一个家伙,我就不该让他进来看资料。”

    “对,不该!”孟凡泽道,他现在的感觉,纯粹就像一个小孩子被人抢起了心爱的玩具,满心都是沮丧,他对王亚茹说:“你记一下,明天如果他还要查资料……”

    “我马上把他赶走。”王亚茹抢答道。

    “什么赶走!”孟凡泽一瞪眼,“我是说,让他查,他想查什么就让他查什么,不用限制他。然后你再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在我赶到之前,不许他离开,就是绑,也得把他绑住,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孟部长,您就放心吧!”王亚茹斗志昂扬地说道。这也就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在作怪了,她居然没有听出孟凡泽这番话里透着一股欣赏之意。在她想来,孟凡泽的意思就是要让她拖住冯啸辰,实在不行可以动用武力。总之,一定要等到孟部长亲自带人过来收拾他,绝不能让这个得罪了部长的小屁孩子再次逃走了。

    孟凡泽不知道王亚茹心里那些盘算,他还以为自己刚才与冯啸辰的谈话已经被王亚茹看明白了,很明显,自己对于这个孩子是非常重视的嘛。作为一个被部长重视的人,该如何接待,小王还会不清楚吗?

    “丝……”交代完这些,孟凡泽从刚才的亢奋情绪中恢复过来了,这才觉得自己的腰有点酸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伸手在腰上按摩了几下。

    王亚茹把孟凡泽脸上痛苦的表情看了个真切,连忙问道:“孟部长,您怎么啦,要紧不要紧?哎呀,现在医务室都下班了,要不要我给您叫车子去医院?”

    孟凡泽道:“没事,我没啥。……去医院?嗯,我倒真的得去趟医院,这样吧,你给你们办公室打个电话,让他们马上给我安排个小车过来,送我去南郊医院。”

    冶金局来了个小伙子到资料室查资料,跟孟部长吵了一架,把孟部长气得去医院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迅速地被办公室主任汇报给了所长徐吟秋。徐吟秋勃然大怒,先是把王亚茹叫来训了一通,说她不该随意放外人进资料室,更不该在那小伙子与部长发生争吵的时候袖手旁观。王亚茹有心解释说是部长不让她上前,但徐吟秋哪里会听这个,挥挥手叫她回避,然后便一个电话拨到了经委冶金局的办公室,开始兴师问罪。

    要说起来,这就是通信技术不发达惹的祸了。如果孟凡泽身上带着手机,徐吟秋事先向孟凡泽求证一下,也不至于闹出这么一个乌龙。孟凡泽坐着所里的小车走了,说是去医院,可具体哪个科室哪个病房都不知道,徐吟秋想联系也联系不上。所里又没有其他的小车在家,徐吟秋没法追到南郊医院去问个究竟。没办法,他只能先找冶金局理论一番,这样万一部里回头找他了解情况,他也可以说自己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什么?小冯在人家单位和孟部长大吵大闹,把孟部长气得住院了?”

    话传到冶金局的时候,就已经扭曲成这样了。冶金局办公室主任刘燕萍不敢怠慢,一个电话就通知了田文健,让他抓紧时间向罗翔飞汇报,看看该如何处置。

    哈哈,都用不着我出手,这小子自己就先出事了!

    田文健接到报告之后,第一个感觉便是如此。虽然知道把人家单位里的部长气病了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甚至有可能牵连到罗翔飞,但田文健心里就是觉得痛快,像是大热天吃了一盒冰淇淋一般。

    还是太年轻啊,少年得志,都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过去在罗局长面前信口开河,不知道哪句话让罗局长看重,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艺了,胡说八道都说到煤炭部去了。孟部长那是什么人,连罗局长在他面前都只能自称一句小罗的,冯啸辰居然跟他顶牛,还把他气得住院了,这下我倒看你如何交代。

    心里这样想着,田文健的脸上却是带上了凝重、痛惜、忐忑的表情。他怯生生地走进罗翔飞的办公室,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局长,出了点事情……”

    “怎么?”罗翔飞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看了田文健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小冯,冯啸辰,他可能闯祸了。”田文健说得非常艺术,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和冯啸辰亲如兄弟,冯啸辰闯了祸,他千方百计想替冯啸辰隐瞒,却又瞒不住,只能痛苦万分地向罗翔飞汇报。

    “小冯闯祸了?”罗翔飞果然有几分在意,说道:“你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严重不严重?”

    “比较严重。”田文健道,“是这样的,上次您交代叫小冯去查一些矿山机械方面的资料,我向他传达了。昨天,他提出有一份资料在咱们资料室没有,需要到煤炭研究所的资料室去查,我也是出于做好工作的考虑,就同意了,让办公室给他出具了证明。”

    “这也不算什么啊。”罗翔飞道。

    “是的,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应当陪他一块去的。”田文健满脸懊悔的样子。

    罗翔飞道:“怎么,他在那边违反人家的纪律了?”

    “不止如此。”田文健道,他做出迟疑的样子,直到罗翔飞快要忍不住开口催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地说道:“他在那边遇上了孟部长,然后也不知道乍的,突然和孟部长吵起来了。”

    “孟部长!”罗翔飞这一惊可真的非同小可,他当然知道田文健说的孟部长指的是谁,这样一位在业内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冯啸辰居然和人家吵起来了,这还了得。

    “这还不算什么。”田文健恰到好处地继续补刀了,“孟部长看他年轻,也没跟他计较。可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居然把孟部长气得住院了。”

    “啊?”罗翔飞的嘴张开就没再合上,他没想到冯啸辰闯的祸会这么大。仅仅是和孟部长吵架,就已经算是骇人听闻了。他竟然还把孟部长气得住院了,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啊,说是十恶不赦也绝对不为过了。

    “小冯人呢?”罗翔飞强按着心里的慌乱,对田文健问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指责冯啸辰也没什么意义,还是先了解情况事情的原委,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还有,如果煤炭部方面追究下来,自己应当如何尽最大的可能去保护冯啸辰,毕竟冯啸辰是自己带回京城来的,而且是一个颇有前途的年轻人,因为一时的失误而毁了他的前途,罗翔飞也觉得可惜。

    “小冯回来了,小冯回来了!”

    刘燕萍一路小跑地来到了罗翔飞的办公室,像是报喜一样地喊道。知道冯啸辰闯了祸之后,她就让人满院子地找冯啸辰,后来听说冯啸辰还没从煤炭研究所那边回来,她又安排了人专门在大院门外等着,一见冯啸辰下公交车就回来报信,确保在第一时间向领导通报。

    “叫他到我办公室来,不要批评他,等我问清楚情况再说。”罗翔飞用沉稳的语气,向刘燕萍说道。

第十九章 这个人借给我好不好

    冯啸辰还不知道有一干人等正在磨刀霍霍,准备把他大卸八块。他像风一样地跑出煤炭设计院,抢在末班公交车关门前的一刹那,挤上了车,辗转了半天,这才回到冶金局。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想着不知道王伟龙他们今天有没有炖肉吃,他现在是饥肠辘辘,感觉就算有一整头猪炖在锅里,他都能够全部吃下去。

    没等他的美梦做完,就见一位办公室的干部拦住了他的去路,用委婉的口吻通知他先去一趟罗局长的办公室。这干部当然也听说了冯啸辰在煤炭研究所创下的“丰功伟绩”,心里带着几分同情还有几分莫名的幸灾乐祸,但因为罗翔飞已经特别交代过,让其他人不要责备冯啸辰,所以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罗局长还没下班?”冯啸辰诧异地问道。这会都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天色已经转黑。冯啸辰当然知道,罗翔飞是经常加班的,有时候拖到十点、十一点回家的时候也有,七点多钟呆在办公室,实在不算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他这样问,主要是因为他自己饿了,想找个理由推掉罗翔飞的传唤。

    那干部当然不会给冯啸辰这个机会,他点点头道:“罗局长还没下班呢,他叫你一回来就去他办公室,你还是快一点去吧。”

    “好吧。”冯啸辰把裤带勒了勒,叹了口气,向着办公楼走去。那干部跟在他身边,像是陪同,又像是押送,在他想来,冯啸辰闯了这么大的祸,没准会畏罪潜逃呢。

    “小冯来了?”

    看到冯啸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罗翔飞招呼了一声,随后,他向那个押送冯啸辰来的干部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离开,接着,便让田文健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这是……”冯啸辰更纳闷了,这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事情要谈的样子啊,可细想一下,自己和罗翔飞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到冶金局之后,罗翔飞只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就是做资料综述,就算是要听他汇报,好像也不用搞得这样神秘吧。

    “小冯坐下吧。”罗翔飞道,同时用眼睛审视着冯啸辰的表情。他发现,冯啸辰脸上有几分狐疑,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表情了。照理说,他刚刚和一个部长吵了架,还把人家气得住院了,无论如何也是该有些忐忑的。莫非这小子没心没肺,居然不知道自己干的事情有多么离谱吗?

    “你上哪去了?”罗翔飞决定发问了。

    “煤炭研究所。”冯啸辰答道。

    “干嘛去了?”

    “查份资料,有份杂志叫《mining_magazine》,去年第二期登了一篇非常不错的有关矿山机械发展的综述,我想找来看看。因为咱们局的资料室没有这份杂志,有位外面学校的教授告诉我说煤炭研究所有这份杂志,我就去了。”

    “找着了吗?”

    “找着了。”

    “然后呢?”

    “然后?”冯啸辰想了想,“然后我就做了些笔记。”

    “就这些?”罗翔飞继续问道。

    “就这些。”冯啸辰道。与孟凡泽的交流,是一件与冶金局无关的事情,冯啸辰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罗翔飞交代,再说,罗翔飞估计也不感兴趣。他到目前为止都不知道那老头姓甚名谁,就算想向罗翔飞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罗翔飞看了田文健一眼,那意思是说:你们得到的信息是不是有误啊?冯啸辰明显不知道什么吵架以及把部长气病的事情嘛,会不会是以讹传讹,不是冯啸辰的事情,却传到他身上了。

    田文健却是有把握的,刘燕萍跟他说得很清楚:资料室,小年轻,带着冶金局的介绍信,这不是冯啸辰还能是谁?他也想不透为什么冯啸辰会如此淡定,难道他是个极其出色的演员,干了这么出格的事情还能装得从容不迫?

    “小冯,你在煤炭研究所那边,没有和谁发生冲突?”田文健开始循循善诱了。

    “冲突?没有啊。”冯啸辰答道,他在那里总共就接触了两个人,资料员王亚茹和一个不知名的小老头,王亚茹对他倒是有些出言不逊,但他并没有还嘴,所以不算是冲突。至于小老头嘛,嗯嗯,中间算是呛过几句嘴,可整个气氛是非常和谐的,怎么也归不到冲突上去吧?

    “你没有遇上孟部长?”田文健逼问道。

    “孟部长?”冯啸辰一愣,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一个身材不算高,头发花白,说话比较铿锵有力的老同志,嗯,岁数嘛,大概得有70左右。”

    “是他。”罗翔飞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说符合这个标准的老头比比皆是,但结合煤炭研究所那边的投诉,冯啸辰说的人肯定就是孟凡泽了。这样看来,冯啸辰的确是遇上了孟凡泽,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你们说了些什么?”田文健又问道。

    冯啸辰在心里嘀咕开了,闹了半天,这小老头居然是个部长,孟部长……嗯,好像有点印象,在他在重装办工作的时候,这位孟部长应当早就退休了,他只是很模糊地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具体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部长也实在是太粘人了,自己就借着赶车的理由跑掉了,他居然还把电话打到冶金局来,这是非要缠着他聊个痛快的意思吧?

    自己和孟部长聊的那些,好像也没啥不能向罗翔飞交代的。有些想法稍微超前了一些,但都是后世经历过实践检验的,算不上什么错误。自己临走之前,那个孟部长是去拿纸笔要记录自己说的话,这说明孟部长对他的话也是认同的,不至于向罗翔飞告什么黑状吧?

    想明白了这些,冯啸辰就有底气了,他说道:“其实也没说什么,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孟部长,因为他没有向我透露过他的身份。他看到我在查有关矿山机械的资料,就和我讨论了几句。后来我看时间太晚,怕赶不上末班车,就先走了。”

    “就这样?”罗翔飞不敢相信。

    “就这样。”冯啸辰答道,这一问一答和刚才如出一辙。

    “你没有惹孟部长生气?”罗翔飞又问道。

    “没有啊。”冯啸辰道,说完,他又赶紧改口,道:“也不是,中间我说错了一句话,他倒是有些生气,不过我马上就道歉了,他也就不计较了。”

    冯啸辰说的,就是关于他嘲讽了铸造厂工人的那件事,那是唯一让孟凡泽对他斥责的地方。罗翔飞问了过程,也觉得虽然冯啸辰的话不太合适,但能够马上道歉,也就不算什么了。以罗翔飞对孟凡泽的了解,孟凡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不至于为这样一句话而耿耿于怀。

    “你没有看到孟部长发病吗?”罗翔飞道。

    “孟部长发病了?”冯啸辰反而吃惊了,他摇着头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呀,他们资料室那个资料员可以做证的。”

    “这是怎么回事?”罗翔飞皱起了眉毛,他开始感觉到,这件事可能有什么蹊跷。如果不是冯啸辰故意隐瞒了什么,那就是研究所那边搞错了事情。也许孟凡泽发病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与冯啸辰并无关系。至于说什么吵架、生气之类,没准是研究所的人自己脑补出来的,以冯啸辰以往的表现来看,这年轻人的确不是那种过于冲动的。

    “叮铃铃,叮铃铃!”

    正在罗翔飞沉思之际,他桌上的电话机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只听了一句,便肃然地答道:“孟部长,您好,我是小罗!”

    田文健和冯啸辰都把目光投向了罗翔飞手上的听筒,心里的想法各不相同。田文健心里十分纠结,不知道这个电话究竟是来告状的,还是来给冯啸辰洗脱的。冯啸辰的想法相对就简单得多了,他相信那个孟部长不会那么不讲理,明明大家聊得好好的,你能找我领导告什么状?

    “小罗啊,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啊,你们单位,有没有一个名叫冯啸辰的小伙子?”

    孟凡泽的声音中气十足,丝毫不像一个生了病被送往医院的人。罗翔飞的心里安定了几分,就算孟凡泽真的住院了,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冯啸辰也就没啥大责任了。听到孟凡泽上来就问冯啸辰,罗翔飞赶紧答道:“是有这么一位同志,是我们冶金局刚刚从基层借调上来的,主要是做一些翻译工作。”

    “做翻译工作?太屈才了。小罗啊,我跟你打个商量,你把这小伙子借给我好不好?不不不,最好是直接送给我,我把他调到部里来,进正式编制。”孟凡泽不愧是当副部长的人,一张口就开出了极好的条件。

    罗翔飞这一回算是彻底踏实了,谁说冯啸辰惹孟部长生气了,孟部长这话,分明是非常欣赏冯啸辰嘛。看起来,冯啸辰在那边又跟孟部长说了些什么见解独到的话,孟部长和自己一样,起了爱才之心。唉,自己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都没顾上和冯啸辰好好谈谈,他的那些好点子,怎么就能便宜了煤炭部的人呢?

第二十章 给个正式的干部编制

    “孟部长,你身体好点了吗?”罗翔飞开始试探着问道。

    “身体?我身体一直很好啊。”孟凡泽满头雾水地说道,他不知道罗翔飞怎么突然想起关心他的身体了,前面明明是在说那个小冯的事情好不好?

    罗翔飞又问道:“孟部长,我听煤炭研究所那边的人说,您去医院了。”

    “是啊,我现在就在医院给你打电话呢。”孟凡泽道,说罢,他又笑了起来:“唉,说岔了,我到医院来,是来看望常工的。对了,你也认识的,煤炭研究所的总工程师,常根林。他血压高,前些天太劳累了,我强迫他来住院了。今天和你们那个小冯聊了一下25立米挖掘机的事情,有些启发,所以我就到医院来找常工讨论这个问题了。”

    “呃……”罗翔飞真是哭笑不得,这算个什么事,煤炭研究所兴师动众地打电话过来,说什么冯啸辰和孟部长吵了架,还把孟部长气得住院了。可事实上,孟部长对冯啸辰非常欣赏,还说有些启发。至于他到医院去,那也是实情,可去医院不意味着就是住院啊,人家去看病人不行吗?

    虽然弄明白了这些,罗翔飞却不能向孟凡泽明说,煤炭研究所那边闹了乌龙,未来自然会再打电话来解释和道歉,但这种事情,能够不让领导知道,那是最好的。如果罗翔飞现在多嘴多舌地向孟凡泽告状,孟凡泽一方面会气恼研究所小题大作,另一方面也会对罗翔飞有看法,觉得罗翔飞这个人鼠肚鸡肠,就是一点小误会的事情,你犯得着找我告状吗?

    “您身体没事就好,老领导是我们的指路明灯,我们还盼着您带领我们一起搞大型露天矿装备呢。”罗翔飞恭维着,把前面的话题给掩饰过去了。

    孟凡泽去南郊医院,的确是受了冯啸辰的刺激。在此前,他对25立米挖掘机的项目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一门心思就想在自己退休之前拿下这个项目,算是给自己一生的工作划一个圆满的句号。可听冯啸辰说过之后,他也意识到,靠补丁撂补丁的方法,就算能够拼凑出一台25立米挖掘机,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可喜的成绩。

    当初12立米挖掘机就是在原有6立米挖掘机的基础上放大而成的,规格扩大之后,工程的难度不是增长了一倍,而是增长了10倍都不止。多亏一线的技术员和工人发挥聪明才智,苦干加巧干,另外还有国家不计工本的投入,才算是把12立米挖掘机做成了。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做25立米挖掘机,技术储备已经完全不够用了,技术难度恐怕还要再增长10倍,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靠着这种方法去冲击世界领先水平,能走多远呢?

    想到这些,他也就坐不住了,从研究所调了辆小车,便直奔南郊医院,找到住院的常根林,与他进行讨论。话头一说起来,孟凡泽才发现,原来常根林对于25立米挖掘机项目,也是持保留态度的,他的理由与冯啸辰不尽相同,最多只是陈述方式上的差异而已。

    “老常,既然你觉得这个方案不行,为什么不早说呢?”孟凡泽带着抱怨的口吻说道。

    常根林苦笑了一声,道:“孟部长,您跟我们说过,这可能是您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个项目,我们就算是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帮您把这个心愿了结了。”

    “真让那个小子说对了,这就是一个领导项目。”孟凡泽叹道。

    “什么小子?”常根林诧异道。

    孟凡泽把与冯啸辰偶遇而后交流的过程向常根林说了一遍,常根林沉吟了片刻,说道:“人才难得啊,听您说的情况,这个小年轻对技术了解得足够透彻,同时又懂得企业经营和国际谈判的技巧,这简直有几分孟部长您年轻时候的风采了。这样一个人,如果放到我们这里好好培养一下,三五年时间就能够独当一面了。”

    “没错,这个人放到冶金局太浪费了!”孟凡泽霸道地说道,这话如果让经委的领导听见,非得气得吐血不成。

    带着挖人才的想法,孟凡泽在医院找到了一部电话,先打给煤炭研究所,让他们帮忙查冶金局的电话。徐吟秋旁敲侧击地一打听,才知道孟凡泽根本没有生病,那个什么冶金局的小伙子也不曾惹他生气。知道摆了乌龙的徐吟秋也不敢向孟凡泽说自己向冶金局发难的事情,把那边的电话告诉孟凡泽之后,便把办公室主任和王亚茹叫来,又训了一通,说他们情报失误,给本单位与兄弟单位的关系抹了黑。王亚茹真是欲哭无泪,这么会工夫就挨了两通训,而且涉及到的是部长,让她上哪说理去?

    从徐吟秋那里,孟凡泽知道了冯啸辰是罗翔飞的手下,当然,徐吟秋也是从刘燕萍那里听说的。孟凡泽与罗翔飞关系挺熟悉,在此前曾经有过多次的合作,在那些合作中,孟凡泽都是以罗翔飞的领导的身份出现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称罗翔飞为“小罗”,不用担心对方有什么意见。

    罗翔飞把冯啸辰从南江带到京城,只敢承诺帮他在下属企业解决一个正式编制,想进经委系统是办不到的,因为罗翔飞自己在经委也只算是中层,没有招人的权力。但孟凡泽就不同了,他是副部长,而且还是老资格,在煤炭部可以说是一言九鼎,安排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

    孟凡泽出手挖人,罗翔飞当然不会答应。孟凡泽与冯啸辰只是在资料室聊了几句,就对他如此欣赏,这说明罗翔飞此前对冯啸辰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可造之才。这么好一个人才,罗翔飞哪里舍得送给孟凡泽,大家交情归交情,涉及到利益的事情,可就得寸土必争了。

    “小罗,这事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吧,明天我就让人下调令。”孟凡泽在电话里说道,打算来个霸王硬上弓。

    罗翔飞笑道:“孟部长,这个恐怕还得从长计议吧?小冯现在做的事情,是我们张主任亲自交代下来的。我如果把他交给您,回头张主任找我要人,我可就吃罪不起了。”

    罗翔飞说的张主任,是经委的一位副主任,资历和级别都与孟凡泽有得一拼。罗翔飞自忖扛不过孟凡泽,只能搬出经委领导来挡驾了。

    “你个小罗,我还不了解你!”孟凡泽笑着骂开了,“你从来就喜欢吃独食,知道这个小冯能干,你就攥到手上舍不得放。我跟你说,我们这边机会多,待遇也好,小冯到我这边来,能够有发展。你那边没什么正事,挺好一个人才,你就当个翻译用,这叫浪费,知道吗?”

    “孟部长,您误会了。我现在叫小冯做翻译,只是让他先熟悉一下情况,下一步,我们肯定是要派他到下面去历练的,玉不琢不成器嘛……什么,您说想和我们成立一个联合小组,共同开发25立米挖掘机?嗯嗯,这是一个好项目啊……让小冯一起参加?这倒是可以考虑,嗯嗯,让我考虑考虑……”

    罗翔飞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和孟凡泽又说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一旁面色有些僵硬的田文健迟疑了一下,上前问道:“局长,孟部长的事情……”

    刚才这一会,田文健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听了个大概,也知道煤炭研究所那边是弄错了。他原本心里藏着几分兴奋,这一下子相当于冷水浇头,兴奋感全都变成了肥皂泡。听电话里孟部长那个意思,似乎对冯啸辰非常欣赏,这让田文健的羡慕嫉妒恨又多了几分。罗翔飞为了留住冯啸辰,编出一个张主任亲自关怀的谎言,这在田文健的记忆中也是非常罕见的,可见在罗翔飞心里,冯啸辰占着多么重要的一个位置。

    你才19岁好不好,干嘛这么有才,这么逆天,你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当秘书了?田文健恨恨地想道。

    罗翔飞没有接田文健的话,而是转头对冯啸辰问道:“小冯,你跟孟部长聊什么了,他对你非常看重啊。对了,他还想下调令调你去煤炭厅呢,直接解决正式的干部编制,你有没有兴趣?”

    冯啸辰暗暗地撇了一下嘴,心说你都替我拒绝了,这个时候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还能说有吗?不过,正式编制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如果换成王伟龙他们,光凭你那句话,他们就能恨你一辈子。

    这样想着,冯啸辰笑了一下,说道:“孟部长真是太高看我了,其实我也只是把这些天看资料的一些心得和他交流了一下而已,哪值得他如此器重我。就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还是希望留在冶金局,向罗局长多学习一些东西。干部编制不干部编制,其实并无所谓,我现在年龄还小,如果进了干部编制,恐怕会让人说闲话的。”

第二十一章 变拉动为推动

    冯啸辰这话就说得比较艺术了,相当于向罗翔飞表了忠心,却又不算特别直白。罗翔飞对于冯啸辰的这个回答比较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你现在还小,也不着急解决干部编制的问题。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干,干部编制迟早是会解决的。目前嘛,还是先到企业里挂个工人编制比较好,这事我会让田秘书抓紧去办。”

    “我明白,我明天就去联系。”田文健连忙答应。

    “那我先谢谢罗局长了。”冯啸辰道。他不急着要解决干部编制,但弄个工人编制还是必要的。有了正式编制,工资就能多一些了,总比他现在还拿着临时工的工资要强。前一世里,他还真不是特别关心工资的多少,反正都够他生活得不错。到了这个世界,他才发现工资标准真是太重要不过了,临时工一个月才20多块钱。以他这个岁数,正是吃饭不知饱的时候,如果不是出门之前母亲给他塞了点钱,他现在就已经要沿街乞讨去了。

    说完编制这件事,罗翔飞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小冯,刚才孟部长在电话里说,他们准备改变原定的25立米挖掘机的研制计划,采纳你的一些意见,通过引进、消化、吸收的方式,重点解决大型挖掘机基础工艺的问题。他希望和我们以及机械部组织一个联合攻关组,统筹这件事情,并且特别指名要你参加这个攻关组的工作,你有什么看法?”

    “我服从组织安排。”冯啸辰毫不犹豫地说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在一个部长、一个局长面前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自己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人家想把自己塞到哪去,自己哪有拒绝的余地?既然根本就没有自主权,还不如装装姿态,显得心情愉快的样子,也让领导对自己有个更好的印象。

    “嗯,好。”罗翔飞称赞了一句,然后说道:“我把你从南江借调过来,原本是想让你继续参与南钢1780轧机的引进工作。不过,我们目前已经暂停了与三立制钢所方面的谈判,正在按照你的建议,寻找国际咨询公司,帮助我们做成套设备的引进工作。我们过去没有和国际咨询公司接触过,现在还需要货比三家,所以可能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去参与一下其他的项目,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不过,基层工作可能会比较辛苦,你要有些思想准备。”

    冯啸辰点头道:“没问题,我过去当过知青,吃苦方面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罗翔飞道,“孟部长在电话里反复提到,这一次他们修改原定方案,主要是参考了你的建议,你能不能在这里再给我讲一讲,你对于煤炭部搞25立米挖掘机有什么样不同的思路。”

    “可以。”冯啸辰爽快地应道。他也没法不爽快,不管怎么说,他是罗翔飞带到京城来的,算是罗翔飞的嫡系。他去向孟凡泽讲了一大堆想法,如果反过来还对罗翔飞吞吞吐吐,那就不合适了。

    看到冯啸辰摆出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田文健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在旁边坐好,乖乖地掏出笔记本,开始准备记录。

    冯啸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始说道:

    “从一般的市场规律来说,生产是为需求服务的。一线生产部门需要什么样的装备,装备制造部门就为他们量身定做这种装备。同时,制造装备的过程中需要什么样的配件,更上游的配件部门就生产什么配件。

    以三部委刚刚完成的12立米挖掘机来说,它是为满足我国大型露天矿开采而提出来的需求,三部委组织国内有实力的企业,集中力量制造出了样机,这就是为需求服务。在制造12立米挖掘机样机的过程中,涉及到电机、铸锻件、液压件、轴承、特种齿轮等配件,这是主机厂所无法制造的,因此我们就寻找有生产能力的企业,为主机厂专门提供这些方面的配件。”

    “没错,的确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罗翔飞问道。

    冯啸辰道:“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一般的市场规律。西方发达国家的产业链条,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但是,我们是一个后起国家,如果一味按照这样的方式去组织装备生产,那就会处于消极被动的状态。在国家还能够对产业提供保护的情况下,落后的装备制造业或许还有生存以及缓慢发展的空间。一旦国门彻底打开,国外装备制造业进入国内市场进行竞争,咱们自己的产业就会全面崩盘。”

    听到冯啸辰说得如此危言耸听,田文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罗翔飞,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冯啸辰的话。其实,在私底下,许多干部也都是这样想的,有些人的观点甚至比冯啸辰说的还要悲观。但这种话毕竟不宜放在大面上说,如果是与罗翔飞同样级别的领导干部在一起私聊,说说也无妨。或者冯啸辰自己在宿舍与同级别的底层干部交流,也是可以的。一个下级向上级这样直言不讳,就有些犯忌了。

    罗翔飞注意到了田文健的眼神,他微微摇了一下头,示意田文健不要干涉,然后对冯啸辰说道:“小冯,那么依你的想法,我们该如何做呢?”

    冯啸辰道:“我们国家虽然是后进国家,但我们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全国一盘棋的经济管理体制,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我们称之为体制优势。我认为,我们应当纠正装备制造业只是为一线服务这种观点,转而提出一线企业为装备制造业提供支持的政策取向。简单说,就是把过去下游拉动上游的模式,转化为下游推动上游的模式。”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你来说说,拉动和推动,是什么区别?”罗翔飞微笑着说道,同时自己也铺开一张纸,准备记录了。

    冯啸辰道:“我举个例子来说,就12立米挖掘机而言,一开始是露天矿提出需求,企业就着手研制。在这种情况下,企业的需求是由一线生产部门拉动的,露天矿是项目的主体,企业是被动的客体。如果企业研制出来的产品得不到露天矿的认可,露天矿转而寻求从国外购买装备,那么企业前期的投入就会全部沉没,无法收回。”

    “嗯,的确有这个风险。”罗翔飞道。作为参与了12立米挖掘机研制项目的领导之一,他非常清楚国产12立米挖掘机目前面临的危机。几家大型露天矿对于国产设备颇有一些微辞,希望更多地使用进口设备。三部委联合组织开发的大型挖掘机、大型电动轮自卸车等装备的工业实验遭遇了很大的障碍,许多矿山都以种种理由拒绝接受这些装备的实验。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的确会像冯啸辰预言的那样,研制出来的国产装备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对于矿山方面的想法,罗翔飞也是能够理解的。国产装备性能上不如进口装备好,质量更是不够稳定,在生产中“掉链子”的情况屡屡发生。矿山那边也是有生产任务要求的,人家没有理由替装备制造企业去当这个试验品。

    生产装备的企业与矿山都是国家的企业,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矿山的级别甚至比装备企业更高,在上级主管部门那里有更多的话语权。人家不想要国产装备,装备企业也没有办法。即便是罗翔飞,有时候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与矿山方面沟通,恳求他们给国产装备提供一些机会。倒是孟凡泽这种部级领导还有些权威,有时候说句话,矿山方面也只能服从。12立米挖掘机能够找到矿山进行工业实验,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孟凡泽的功劳。

    冯啸辰继续说道:“改拉动为推动,核心就是把装备制造业的地位由从属转为主导。国家应当明确装备制造业的发展是国家的核心利益,而矿山是为装备制造业提供市场的客体。国家给露天矿下拨资金,应当明确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大部分应当用于采购国产装备,要强制规定大型矿山中国产装备所占的比重,这样装备制造业才能放手大胆地开展研发工作,提高装备制造水平。”

    “可是,现在这种模式下,咱们的装备制造业也同样制造出了12立米挖掘机,与你说的模式有什么不同呢?”罗翔飞反驳道。

    冯啸辰道:“区别很大。比如说,12立米挖掘机的主机厂是北宁省林北重型机械厂,他们虽然生产出了挖掘机的样机,但在生产过程中,并没有形成完整的工艺文件,也没有开发专门的工艺装备。许多部件的生产都是采取近似于手工生产的方式,没有开展大批量生产的意识和准备。这就说明,他们在开发和生产样机的时候,并没有达到‘放手大胆’的程度,而是时刻准备着项目中止,他们再重新回到原来的产品生产体系中去。”

第二十二章 工艺是重心

    简单说:生产一种产品的方法,称之为工艺。

    以煎荷包蛋为例。

    荷包蛋是企业的产品,提出荷包蛋这种概念,属于产品设计。荷包蛋应该有多大,放盐还是放糖,煎到七分熟还是九分熟,都属于产品设计的范畴。

    但一个荷包蛋仅仅设计出来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套正确的烹调方法,才能够完美地实现设计要求。这套方法,就属于工艺的范畴。

    一个好厨师能够恰到好处地选择火力,控制油温,掌握煎每一面的时间,确定放盐的时机,从而可以煎出美味的荷包蛋。而一个菜鸟厨师则会手忙脚乱,不是煎糊了,就是煎散黄了,最终的产品让人无法下口。

    传统的手工业生产,是把控制产品质量的希望都寄托在厨师的技巧上,而现代的大工业生产,则特别强调工艺规范的重要性,保证任何一个菜鸟经过简单培训之后,都能够煎出合格的荷包蛋。

    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认真分析优秀厨师煎蛋的流程,写成详细的菜谱,说明火力应当调成几档,油温应当是多少摄氏度,煎每一面的时间应当是多少毫秒,这样才能保证不同厨师煎出来的荷包蛋都是同一个品质。这种细化到每一个步骤的菜谱,在工业上被称为工艺文件。

    仅仅有工艺文件还不够,为了提高煎蛋的效率,有些餐馆会制作专门的煎蛋器,厨师只要把鸡蛋打在煎蛋器里,到指定的时间再翻一面,就能够煎出合格的荷包蛋,从而使煎蛋的人力投入、时间成本都大为减少。这种煎蛋器,就被称为工艺装备。

    林北重型机械厂研制12立米挖掘机,其中自然也要涉及到大量的生产工艺。由于是单件生产,而且不确定未来是否还有订单,林北重机从一开始就抱着因陋就简的心态。许多部件的加工都是只追求结果,不在乎过程,更不必说编制完整的工艺文件。

    比如一些大部件的焊接,工人们没有接触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厂里便组织最优秀的焊工轮番上阵试验,焊好了就算成功,焊不好就换一个人再试。往往是一个件焊接成功之后,工人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成功的,再试一次,没准又焊不出这个结果了。

    工艺装备的情况也是如此,因为只生产一台挖掘机,厂里认为不值得开发专门的工艺装备。还是以大件焊接为例,为了保证质量,应当有专门的支架把部件固定起来,这样焊接就比较方便。但在只生产一件的情况下,做一个专门支架就划不来了,于是工人们便用土办法,找一些替代品作为支架,焊完之后再拆掉。如果未来需要再制作一个同样的部件,工人必须重新搭起这个支架,至于是否与上一次搭得相同,就没法保证了。而支架的结构一旦发生变化,原有的受力关系等也都变了,这就可能导致上一回焊接成功的经验,在这一回却无法复制。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总装厂的上游配套企业那里,而且表现更为明显。比如挖掘机中使用的液压件,总共也就需要两三套,专业的液压件制造企业根本不值得为这样几百块钱产值的东西专门去开发工艺文件和工艺装备,基本上就是想办法做出几件交差了事。由于工艺不规范,外购配件的质量难以得到保证,在样品试车的过程中屡屡出现问题,把总装厂的工程师们气得不停地骂娘。

    这方面的情况,罗翔飞和孟凡泽都是清楚的,只是他们都寄希望于在生产过程中解决这些问题。更高层的领导往往不了解什么叫工艺,他们只知道中国企业又一次造出了新东西,“把中国不能制造叉叉叉叉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去了”。在那些年月里,中国有能力制造的产品清单十分耀眼,但内行人都清楚,其中相当一部分产品成本高、制造效率低、质量不稳定,一线生产部门更是想方设法拒绝使用国产装备,最后形成许多费尽力气研制出来的国产装备被束之高阁,一线部门大量进口国外装备的尴尬格局。

    冯啸辰作为一位穿越者,清楚地知道中国装备制造业由单件生产走向批量生产的转型过程,了解在这个过程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和经历的阵痛。他所提出来的思路,是将装备部门的工作目标由一味满足一线部门要求,转向注重自身的技术发展。说直接点,就是一切为了做出更好的装备,拒绝那些应付差使的一锤子买卖。

    采取这样的方法,在一段时间内,会导致新型号的难产,让上级领导在很长时间内看不到令他们欢欣鼓舞的新产品。但在练好内功之后,新产品的开发将不再存在瓶颈,届时就呈现出新型号层出不穷的可喜场面。

    在真实的历史上,中国的装备制造业在上世纪80至90年代就处于一个苦练内功的时期,新型号的研制进度缓慢,让人感觉似乎是陷入了停滞。而事实上,各家装备企业在这段时间里全面地提升了自己的工艺水平,进入新世纪之后,诸如大型火电装备、水轮机组、冶金装备等像井喷一样迸发出来,而且只要首台机器投产,就能具备批量生产的能力。这是后话,姑且放下不提。

    “难怪孟部长再三要求让你参与到调整后的项目中去,你的思路,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罗翔飞在经过一番思考之后,缓缓地说道:

    “你这些想法,有不少闪光点,也有一些不切实际之处。至于哪些地方不切实际,我现在也不跟你细说,你可以到实践部门去检验它们的对错。我决定了,组织一个小组参加煤炭部的25立方挖掘机项目,明天我就在党组会上提出来,请局党组审议。如果局党组同意我的意见,小冯,你将作为工作小组的一员,接受孟部长的亲自指挥。

    不过,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你不能翘尾巴,不能因为孟部长重视你的意见,就忘乎所以。和孟部长以及其他老同志说话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谦虚,不能和他们发生冲突,明白吗?”

    后面这番话,可以理解成罗翔飞惊魂未定的结果。此前田文健带来的假消息,可真让罗翔飞吓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后背还有些发凉的感觉。经过这一回,他对于冯啸辰的杀伤力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孩子可真是初生牛犊,在什么人面前都敢放炮。这也就是遇上了他罗翔飞,以及同样以工作为重的孟凡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心胸狭窄的领导,没准就会因为冯啸辰的张狂而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当然,在那个年代,像罗翔飞、孟凡泽这样心胸宽广的领导还是非常普遍的,这些曾经在战火中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人,思想觉悟是非常高的。只要下属是真正从工作出发,他们一般来说都会给予较大的宽容。如果这位下属还能表现出一些才干,那么甚至还能够获得他们格外的青睐。

    “我明白,罗局长,您放心吧,我会注意方式方法的。”冯啸辰诚恳地应道。

    听到冯啸辰的回答,罗翔飞翻了个白眼,差点又想揪着冯啸辰教育一番了。什么叫注意方式方法,说到底,你还是想继续放炮,用你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把老同志们吓得连夜跑医院去。可转念一想,自己看中冯啸辰的地方,不就是他思想的尖锐吗?如果压抑住他的思想,让他说话留三分,岂不是浪费了这样一个人才?

    “好吧,方式方法,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罗翔飞用重重的语气强调道,说罢,不等冯啸辰再撂蹶子,他便更换了话题,说道:“对了,你刚从煤炭研究所回来吧?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冯啸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领导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了。自己还在公交车的时候,就已经饿了,回来正想到王伟龙他们那里去蹭点东西吃,就被传唤到了罗翔飞的办公室,随便这么一聊,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他已经感觉饿得前心贴上了后背。

    罗翔飞看出冯啸辰的心理活动,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检讨道:“抱歉,我忽略了像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是容易饿的,早想到这一点,我就先让你吃了饭再来谈事情了。这样吧,食堂现在也已经关门了,我这里还有一点饼干,要不咱们三个将就着对付一顿?”

    罗翔飞在办公室里储备的饼干,只是为了他加班熬夜的时候作为点心的。到了罗翔飞这个岁数,饭量已经不大,所以饼干的数量也就非常有限。尽管罗翔飞拼命鼓励冯啸辰多吃一点,田文健也假惺惺地忍着肚饥说自己吃不下太多,让冯啸辰一个人包圆了七成以上的饼干,但冯啸辰还是觉得肚子空空荡荡的。

    吃完饼干,罗翔飞又向冯啸辰问了几句诸如习惯不习惯北方生活之类的口水话,便把他打发走了。冯啸辰带着没吃饱饭的一丝怨气回到集体宿舍楼,敲开王伟龙的房间门,准备找他再讨点吃食,却发现王伟龙的房间里另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王伟龙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些郁郁的神色。

第二十三章 我去买两个馒头

    “小冯,有事吗?”

    王伟龙问道,他的脸上带着笑意,但冯啸辰分明能够感觉到他的笑容有些勉强,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哦,老王,没啥事,我就是过来随便看看。”冯啸辰知道自己有些冒昧了,他向王伟龙抱歉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屋里的女人和孩子,问道:“怎么,这是……嫂子来了?”

    “是啊,这是我爱人,薛莉。薛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冯,冯啸辰,我跟你说起过的。”王伟龙招呼着屋里的女人道。

    王伟龙的夫人是个身材窈窕,面容秀丽的少妇,剪着短发,看上去颇为贤惠的样子。听到王伟龙的介绍,她走上前,向冯啸辰笑着点点头,道:“小冯,你好,我听老王说起过你,他总夸你是个天才呢。”

    “嫂子你好。王哥是夸奖我了。”冯啸辰客气道。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见到了王伟龙,并没有看到薛莉,估计薛莉是今天来的。

    “嫂子是带孩子到京城玩来了?”冯啸辰知道想在王伟龙这里蹭点东西吃的希望是没有了,人家老婆孩子都来了,自己再腆着脸找人家要东西吃,总不太合适。他随口问了一句,准备再寒暄两句就离开了。

    薛莉听他问到孩子,便回头喊了一声:“文军,过来见见叔叔。”

    那个叫文军的孩子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长得也是清清秀秀,有几分像王伟龙,只是在生人面前还有些腼腆。他讷讷地走上前,似乎是想叫冯啸辰一句什么,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有一点丝丝的声音。薛莉赶紧拦着他,道:“文军,跟叔叔打个招呼就好了,医生说你不能说话。”

    “这是……”

    冯啸辰一愣,正想说啥,王伟龙向他使了个眼色,对薛莉说道:“你带孩子先睡吧,我和小冯出去说点话。”

    说着,他便把冯啸辰拉出了房间,来到了楼道里。冯啸辰指指房间那个方向,低声问道:“怎么,老王,孩子生病了?”

    “唉!”王伟龙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没啥事的。这孩子从小体质弱,动不动就扁桃体发炎。后来人家告诉我们说可以做个扁桃体摘除,是个小手术。前些天薛莉就带他去做了,还是在我们省最好的医院里做的。手术倒是挺成功,摘得很干净,出血量也很少。可没想到,做完手术之后,孩子突然不会说话了,发不出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冯啸辰惊道,他对医学没什么了解,只知道这事的确挺严重的。好端端一个孩子,突然哑了,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王伟龙道:“薛莉在那边问了医生,医生判断说,可能是做手术的时候麻醉药喷得多了一点,声带受了影响,还说等几天就好了。结果等了十几天,孩子还是发不出声音,我一想这样不行,别耽误时间弄不好了,这不,就让他们娘俩到京城来了,准备明天去同仁医院看看,那边的五官科是全国最好的。”

    “的确,不能耽误了。”冯啸辰附和道,这种事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能劝道:“老王,你也别着急,孩子的嗓子原来是好的,只是做个手术就出了毛病,这种毛病治起来估计也不会太麻烦的。”

    “但愿如此吧。”王伟龙道。

    “呃……”冯啸辰想了想,又说道:“老王,孩子治病,如果钱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100多块钱,是我家里在我来京城之前给我的,你可以先拿去用。”

    “这可不行。”王伟龙赶紧说道,“再怎么样,我也不能用你一个小年轻的钱。再说,我现在还有钱,薛莉出来之前,我让她在单位上借了点钱,加上我们过去的积蓄,治病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回去以后单位也能报销一部分,没啥问题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嗯嗯,谢谢就不必了。”冯啸辰道,“这样吧,你如果要用钱,就找我,多了没有,100来块钱的样子,是我现在能拿出来的极限了。还有,这段时间如果有什么需要跑腿打杂的事,你也可以叫我办,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闲得很的。”

    王伟龙道:“真是太谢谢你了,以后没准真会麻烦你啥的。……对了,小冯,我刚才听人说,煤炭部那边有人打电话过来告你的状,罗局长都被惊动了,没啥事吧?”

    “没事,已经说清楚了,是个误会。”冯啸辰用轻松的口气说道。

    王伟龙道:“那就好,那就好。小冯,你还是个借调来的临时工,平时多注意一点,不要卷入是非,知道吗?”

    “谢谢老王,谢谢王哥。”冯啸辰道。他平时称呼王伟龙就是两种称呼混着用的,因为王哥这个称呼在机关里有些容易招来非议,所以他在公开场合只是称老王,遇到私底下的场合称几句王哥,以示尊重。

    告别王伟龙,冯啸辰回到自己房间。同宿舍的曾永良见他回来,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煤炭研究所那边的事情,让冯啸辰不禁感慨机关里的八卦传得真是厉害,这么一个假消息,居然也能闹得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他没法向曾永良过多解释,只能照旧说只是一个误会,没有什么问题。曾永良半信半疑,倒也不再问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冯啸辰被饿醒了。他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比较亮,琢磨着食堂大概应当已经开门了,便下了床,洗漱完毕,拿着饭盆,步履匆匆地奔向食堂。

    “小冯,小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冯啸辰回头一看,喊他的人却是办公室主任刘燕萍。这半老徐娘以往见他的时候都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就算笑一下就是后世华姐那种关爱弱智儿童般的笑容,让冯啸辰屡屡感到恶寒。而这一回,刘徐娘的脸上挂满了和煦的春风,那两汪濒临枯竭的秋波也泛着微光。冯啸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嗯,好像还在东边,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刘主任,您喊我?”冯啸辰恭敬地问道,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找我有什么事情,我还得赶到食堂去吃早饭呢。当年的伙食油水少,像冯啸辰这种年轻人都特别容易饿。冯啸辰头天晚上就没有吃饱,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吃饭上。

    “邢师傅,这位就是小冯。”刘燕萍向跟在她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客气,说罢,又转回头,给冯啸辰介绍道:“小冯,这位是邢师傅,是孟部长亲自派来接你过去的,孟部长还在等着你呢,……是吧,邢师傅?”

    汗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冯啸辰在心里苦笑着。这个老孟,还真有点风风火火的劲头,昨天刚跟罗翔飞说好,还没等罗翔飞这边做决定呢,他就先斩后奏,派了人来接自己。冯啸辰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旁停着一辆帆布篷面的吉普车,估计这位什么邢师傅就是那吉普车的司机吧。

    也难怪刘燕萍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她听说是孟部长来请自己,能不殷勤吗?再说,头一天她还因为煤炭研究所那边的假消息而去罗翔飞那里告了黑状,今天这样做,也是为了弥补过失吧。

    “小冯同志,我叫邢本才,是孟部长叫我来接你的。”那司机走上前来,向冯啸辰自我介绍道。他看向冯啸辰的眼神有些诧异,也有些羡慕,能够让部长亲自派车来接的人物,可不是简单人。眼前这位小年轻,明显比自己的岁数还要小,却能够得到部长的垂青,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个……”冯啸辰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刘主任,邢师傅,我还没吃早饭呢。哦,对了,邢师傅,你一大早就开车过来,想必也没吃早饭吧,要不我请你?”

    “这……”邢本才无语了,部长召见,谁不是扔下一切事情赶紧过去的,哪有这小子这样无动于衷的,居然还想着吃饭的事情。可问题在于,对方是部长点名要请的人,自己好像没资格去指责他。

    刘燕萍却是急眼了,柳眉倒竖,脸色瞬时就变成了煤炭的颜色,她低声地呵斥道:“小冯,你这怎么搞的,孟部长还在等着你,你怎么还有时间吃饭!”

    刘燕萍这一变脸,倒让冯啸辰觉得踏实了。嗯嗯,刚才那会一定是自己点错了页面,产生幻觉了,现在这个声色俱厉的刘燕萍才是真实的。他向刘燕萍笑了笑,说道:“刘主任,您别急,我就是去买两个馒头而已,最多只耽误两分钟的时间。”

    说罢,不等刘燕萍再次发飚,他便飞也似地冲向了食堂。食堂果然已经开门了,冯啸辰把手上的饭盆扔给卖饭的大师傅,让对方代为保管,然后递上两张饭票,用手抓了四个馒头,转身跑回到刘燕萍和邢本才的身边,说道:“好了,可以走了。”

    刘燕萍无可奈何地瞪了冯啸辰一眼,然后又换上笑脸,转头对邢本才说道:“邢师傅,你别介意啊,小冯就是这样的人……对了,你回去见着孟部长,请他有时间多到我们这里来视察视察。”

第二十四章 貌似忠厚而已

    邢本才当然不是有资格建议部长到什么单位去视察的人,刘燕萍这番话,算是对着空气说了。冯啸辰随着邢本才来到吉普车前,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邢本才坐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在刘燕萍的挥手致意下,驱车离开了冶金局大院。

    “刘主任,这是谁啊,一大早就来了?”

    有路过的职工指着一路绝尘而去的吉普车,向刘燕萍问道。

    “是小冯,冯啸辰。知道吗,煤炭部的孟部长亲自派人开车来接他,听说是有重要的工作要安排给他做。我告诉你啊,这件事可不能随便乱传,以免造成不良的影响。”刘燕萍严肃地对那人说道。

    那人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刘主任,我知道的。对了,您刚才说,是孟部长派人接他,这个小冯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连孟部长都认识他?”

    刘燕萍一脸矜持之色,只看着吉普车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那意思,似乎普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奥妙,而她又是一个颇有节操的人,不会随便乱讲。

    吉普车上,冯啸辰三口并作两口地先把一个馒头吞进了肚子里,这才拿着另一个馒头递到邢本才的面前,说道:“邢师傅,你一定也没吃早饭吧?来来来,我特地多买了两个,你也吃吧。”

    “谢谢,我不用了。”邢本才道。

    冯啸辰道:“邢师傅,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你一大早就跑来接我,我连顿饭都不管,实在说不过去。来吧来吧,两个馒头算不了什么。”

    邢本才笑了笑,说道:“真的不用,再说,我现在也腾不出手来吃,要不你先放着吧。”

    冯啸辰道:“这还不容易,我把馒头撕成小片,塞你嘴里就行了。”

    说着,他也不等邢本才同意,便撕下一片馒头递了过去。邢本才半推半就地用嘴接了,吭哧吭哧地嚼着。正如冯啸辰说的那样,邢本才一大早接到单位领导的安排,让他到冶金局来接一个叫冯啸辰的人,还说是孟部长急着要见的,他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开车出来了。从城里到冶金局还颇有点路程,这一通折腾,他也早就饿了。如果不是考虑到孟部长的因素,他刚才还真想跟着冯啸辰去食堂吃完早饭再说。

    两个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就把四个馒头分着吃掉了,邢本才对冯啸辰的看法也一下子从路人甲上升到了铁哥们。当司机的,对于世态冷暖其实更为敏感。在邢本才接送过的人中,那些当领导的一般反而会更加客气,更尊重司机的感受,而有些领导身边的小人物,却是牛烘烘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得了领导的重视。冯啸辰这么年轻,能够受到部长的接见,非常满足“小人得志”这样一个定义。可他非但能够记得帮邢本才带两个馒头,还一片一片掰开了喂给他吃,这就不是小人,而是君子了。

    吉普车从西北郊向京城的市区开,进城之后没有前往煤炭部所在的和平街,而是一直开到了前门大街附近,拐进了一个小院子。那个院子也不知道是解放前哪个有钱人的宅子,前后两进,颇为宽敞。院子的大门显然是后来改造过的,可以开进汽车。

    邢本才把车停在前院,熄了火,带着冯啸辰向后院走去,走进一间配房。配房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几个人正围着桌子在吃早餐。冯啸辰打眼看去,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正是昨天藏头缩尾不肯透露自己是副部长的孟凡泽老头。

    “孟部长,冷厂长,小冯同志已经接到了。”邢本才向孟凡泽和旁边一位身材壮实的汉子报告道。那汉子看上去也有50出头的年龄了,脸色黑黝黝的,剃着一个平头,精干利索的样子。

    孟凡泽转头一看,哈哈笑着招呼道:“哈哈,小冯来了,快来坐下,没吃早饭吧?给你预备着呢。小邢,你也坐下吃,不用拘束。”

    邢本才赶紧推辞道:“孟部长,不用了,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是小冯在他们单位食堂给我买的馒头。”

    “那也坐下再吃点,喝点小米粥。”孟凡泽挥手指了个位置,命令道。

    邢本才坐下了。冯啸辰走上前,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对孟凡泽说道:“孟部长,对不起,昨天我不知道……”

    “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孟凡泽把眼一瞪,“你说得很好啊,我刚才还跟老常和老冷说你呢。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林北重机厂的厂长冷柄国,这位是煤炭研究所的总工程师常根林。你昨天说那些话,可是把他们得罪得够呛,你自己说说吧,怎么赔礼道歉才最有诚意。”

    壮汉冷柄国和另外一位瘦高身材、鼻梁上架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男子一齐把目光投向冯啸辰。冯啸辰向他们转过身,深深鞠了一躬,道:“冷厂长,常总工,对不起,我昨天在孟部长面前胡说八道了,你们都是前辈,还请原谅我的孟浪。”

    常根林赶紧摆手道:“不是胡说八道。你的宝贵意见,我都听孟部长说过了。我和孟部长的看法一样,都觉得你的意见很有见地,值得我们借鉴。”

    那壮汉冷柄国则是冷着脸,上下打量了冯啸辰半天,然后说道:“好小子,倒是有点胆色,敢在孟部长面前胡说八道。你那点什么见解不值一提,孟部长和常工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你一般计较,你别觉得自己真有多大本事了。不过嘛,冲你这点胆色,到我那去吧,生产处给你个副处长,怎么样?”

    早已坐下开始喝粥的邢本才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看冷柄国,又看看冯啸辰,一时有些傻了。他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是林北重型机械厂的驻京采购站,其实也是相当于驻京办了,只是不合适公开这样冠名而已。邢本才不是孟凡泽的司机,而是采购站的司机,也就是林北重机的职工。他可知道,一个副处长在厂子里是何等威风的存在,又是需要熬多少年资历才能够提拔上来的。这个冯啸辰和冷柄国才刚刚见面,冷柄国就答应给他一个副处长的头衔,这是什么节奏啊。

    冯啸辰却是清楚,冷柄国这样做,不过是给孟凡泽面子而已。孟凡泽把冯啸辰夸得像朵花一样,昨天晚上专门从医院里把常根林拽出来,跑到林北重机的采购站来和冷柄国商议新方案,今天又一大早叫司机去接冯啸辰,可见冯啸辰在孟凡泽心里有何等地位。冷柄国是个大型企业的领导,不便在孟凡泽面前表现得太没有主见,他黑着脸训了冯啸辰一顿,实则是明贬暗褒,既捧了孟凡泽,又不显得直白。

    至于最后承诺给冯啸辰一个副处长的头衔,颇有一些试探应手的意思。如果孟凡泽觉得不合适,自然会以某种方式提出反对。反之,如果孟凡泽也觉得合适,那冷柄国又有何话说。副处长这种位子,在邢本才眼里高不可攀,在冷柄国看来,不就是一个普通中层干部吗?这小子如果只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未来把他挂起来也就罢了,这么大一个厂子,还缺给他的那点待遇?

    孟凡泽也是常年和基层打交道的,冷柄国此举的意思,他岂能不明白。破格提拔冯啸辰当副处长,孟凡泽是不赞成的,不过,他还是想看一看,冯啸辰对于这样的安排,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便笑吟吟地不吭声,只看着冯啸辰,等他开口。

    冯啸辰两世为人,也不是什么菜鸟了。后世的官场环境,远比80年代初的时候要复杂的多。80年代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思想单纯的,连设个局都破绽百出。他对于自己的知识和阅历颇为自负,相信自己未来的发展远非一个企业的什么生产处副处长可以限量,所以冷柄国开出来的条件,丝毫不能让他心动。

    想到此,冯啸辰露出一个苦脸,说道:“冷厂长,您要批评我就直说吧,这样挖苦我,我真是无脸见人了。我就是一个回城知青而已,初中毕业证也是混来的,侥幸到了冶金局,也就是在行政处打打杂。你叫我当副处长,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噗哧!”常根林忍不住先笑出来了,他以手相指,对冯啸辰说道:“小冯同志,你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我可听孟部长说了,昨天你在他面前张狂得不得了,把我们一帮老头子都贬得一无是处,还说什么什么领导项目。怎么到了冷厂长面前,你就装出一副忠厚的样子了?”

    “貌似忠厚而已,实属奸诈狡猾!”孟凡泽总结道,“这样的人品,绝对不能重用,冷厂长,你别被他骗了。”

    “看看,狐狸尾巴被孟部长揪住了吧?再狡猾的狐狸,能逃得过孟部长这老猎人的眼睛?”冷柄国道。他知道孟凡泽的话也是要反着说的,看起来,孟部长对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看重。弄明白了这一点,冷柄国收起调侃的表情,认真地问道:

    “小冯,你说你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怎么能看得懂国外的资料呢?还有,孟部长说你对工业技术也很有心得,难道你家里的长辈也是工业口的?”

第二十五章 来了就别回去

    冷柄国的这个疑问,也是孟凡泽和常根林想问的。昨天冯啸辰与孟凡泽畅谈装备发展的思路,拿着mt25的图纸做例子,讲了不少技术性能、生产工艺方面的概念,让孟凡泽颇为惊讶。孟凡泽是行伍出身,对技术了解不多,但这么多年与企业、研究所打交道,耳濡目染,也算有了一点底子,至少能听懂冯啸辰说的专业术语,也知道他说的有些道理。

    他到南郊医院之后,把冯啸辰说的东西向常根林学了一遍舌,把常根林也吓了一跟头。冯啸辰说的有些技术思路,连常根林都觉得新鲜,当下判断,这个小年轻如果不是信口开河,那就一定是受过名师指点,技术功底颇为了得。

    他们当然不知道,前世的冯啸辰就是工科背景,响当当的机械学院直博毕业,进了重装办之后,才开始转行做战略管理。事实上,这类职能部门的官员,如果没点技术底子,是不可能做出成绩的。许多下面的企业都试图用技术概念把上面的官员绕晕,以便骗取政策和资金,官员们如果在技术上没几把刷子,哪有底气和他们斗智斗勇。

    论起技术上的造诣和经验,冯啸辰当然不能和常根林这种总工程师级别的大牛相比。但他拥有穿越者的金手指,信息量方面的优势是十分明显的。许多在当年的工程师眼里感觉到无计可施的技术难题,对于40年后的技术人员来说就是普普通通了。冯啸辰与孟凡泽对话的时候,已经是刻意避免流露出超前知识的痕迹了,但不经意间漏出来的几句话,还是足以让常根林惊愕莫名。

    听到冷柄国的问题,冯啸辰知道自己必须重新祭出挡箭牌了,那就是他那位无所不能的爷爷。他向几位领导笑了笑,说道:“冷厂长猜对了,我父母都不算是工业口的,不过我爷爷倒是做了一辈子的工业,我多少受了一点他的熏陶吧。”

    “是吗,你爷爷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工作?”孟凡泽问道。

    “他原来是南江省冶金厅的,早年在德国克虏伯也工作过。抗战胜利之后,他从德国回来,在国府的资源委员会工作过一段时间。全国解放之前,他拒绝了去台岛的机会,留在了大陆。”冯啸辰说道。

    “你姓冯,那你爷爷是冯……”常根林与孟凡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脱口而出道:“你爷爷不会就是冯维仁老先生吧?”

    “正是。”冯啸辰道,接着又问道:“怎么,常总工也认识我爷爷吗?”

    “打过交道,打过交道。”常根林带着回忆的表情说道,“那还是50年代的事情了,冯老在冶金机械方面是难得的权威,我曾经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对了,我记得孟部长也接见过他,对他的评价很高呢。”

    “不是接见,而是向他讨教过。”孟凡泽纠正着常根林的话,说道:“那是很早的事情了,一五计划的时候,搞156项,冯老给我们当过技术顾问,我也算是冯老的学生呢。”

    “是吗?我没听爷爷说起过,原来他还有幸和孟部长、常总工一起工作过。”冯啸辰带着谦虚的表情说道。部长自称是自己爷爷的学生,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说自己无比荣幸吧,相当于认同了学生这个说法,未免对部长有所不敬。如果说爷爷没资格当部长的学生,这话又轮不到他说,哪有替自家爷爷客套的?

    冯啸辰当然也清楚,常根林也罢,孟凡泽也罢,自称是冯维仁的学生,只是一种姿态而已,相当于古圣先贤尊称哪个卖菜老头为“一字师”。这种自谦对于被称为老师的人并没有什么意义,却能够让人觉得甘心当学生的这些圣贤变得更加圣贤了。回头想想,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的“一字师”出现过多少回,谁记得这些“师”长什么样子,千古传颂的,不都是那些“品行高洁”的所谓学生吗?

    解放之初,新中国的工程技术人员奇缺,像冯维仁这种技术牛人是颇受欢迎的,各种建设项目都会请他们去提供技术支持,而参与过这些项目建设的官员也都可以谦虚地称自己是这些老专家的学生。孟凡泽今天说冯维仁是他的老师,明天也可以说张维礼、李维义之类的专家是他的老师。认老师这种事情,和身上长虱子没啥区别,都是多点少点无所谓的。

    ……呃,好像自己又对爷爷不敬了,冯啸辰无奈地想到。

    接下来,孟凡泽自然要问问冯维仁的现状,在得知冯维仁已经去世之后,又做出沉痛的样子,缅怀了一番他的功绩,这才把话题又扯回到冯啸辰的身上。

    “原来你就是冯老的孙子,难怪功底如此扎实。”孟凡泽道,“看起来,我没有看错人,果然是将门出虎子,名师出高徒啊。”

    “哈哈,孟部长慧眼识珠,这在咱们系统里是出了名的。被孟部长称赞过的人才,现在哪个不是响当当,能够独当一面的。”冷柄国不失时机地附和了一句。

    “孟部长和冷厂长都过奖了。”冯啸辰连忙说道。

    说话间,大家都已经把早饭吃完了,冯啸辰也喝了两碗小米粥,从昨晚到今晨的那种饥饿感总算是消除了。冷柄国叫来服务员收拾碗筷,自己则带着孟凡泽、常根林、冯啸辰一行前往办公室。那间办公室原本是属于采购站主任吴锡民的,冷柄国来了,就鸠占鹊巢,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办公室,吴锡民只能沦为一个在一旁端茶倒水的小跟班。

    孟凡泽拉着常根林在大沙发上坐下,冷柄国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冯啸辰和吴锡民享受的是同样的待遇,只能坐硬板凳。孟凡泽坐定之后,冲冷柄国努了努嘴,道:“老冷,你看,我把小冯也给你请来了,你打算怎么用他,就说说看吧。”

    冷柄国客套道:“这不都听孟部长的安排吗?孟部长给我们派来了小冯这样一员生力军,放到哪个位置上也都是最好的。”

    听二人互相谦让得如此心安理得,冯啸辰不干了。什么就叫“打算怎么用”,我还是经委的人好不好,罗翔飞没下命令,你们凭什么就给我派上活了?他不便打断两位领导的对话,但又不能由着他们这样说下去,于是把手微微地抬了抬,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打算举手发言一样,同时用眼睛来回地看着孟凡泽和冷柄国,等着他们发现自己的示意。

    “小冯,你要说什么?”孟凡泽先看到了冯啸辰的手势,停下来问道。

    冯啸辰道:“孟部长,冷厂长,你们刚才说的话,我没太听懂。我是经委冶金局的人,我们罗局长还给我安排了不少工作,所以咱们这边……”

    “小罗那边,我去说。”孟凡泽霸道地说道,“他昨天已经答应了,说会派一个工作小组来参与我们的项目,你小冯也在其中,这不就相当于答应了吗?冶金局那边办事情一向都不爽快,等他们开会讨论决定,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我先斩后奏,一大早就把你接来了。你过来就别回去了,留在这里帮冷厂长他们做点事情。”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冯啸辰道,“我不经罗局长批准就跑出来,回去肯定会挨批评的。”

    “批不着你,我一会就给小罗打电话,他不敢不听我的。”孟凡泽道。

    “哪个小罗?”冷柄国问道。

    “冶金局的罗翔飞嘛,你认识的。”孟凡泽道。

    “哦,是罗局长啊,他恐怕得叫老罗了吧。”冷柄国笑着说道,“如果是罗局长那边的障碍,我倒是可以说说。以我跟他的交情,向他要个人他还能不给?”

    早些年搞12立米挖掘机的时候,是机械部、冶金部、煤炭部共同合作的,罗翔飞那时候还没被抽调到经委来,还在冶金部工作,与冷柄国也是打过交道的。林北重机是一家国家重点企业,冷柄国按级别来算,比罗翔飞还高半级,所以他说起罗翔飞的时候,没有如对孟凡泽那样恭敬。

    听到两个人都没把罗翔飞放在眼里,冯啸辰知道自己恐怕真的要被他们劫持了。对冯啸辰来说,在冶金局工作,以及在煤炭部帮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如果能够到林北重机去做点实际工作,甚至比呆在冶金局查资料、做综述更有意思。想到此,他也就不再坚持了,而是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两位领导帮我给罗局长说一下,我总得得到他的许可才能留下来。还有,我的行李和洗漱用品都在冶金局那边呢,如果要到这边来,我也得去拿一趟。”

    “行李和洗漱用品之类的,不用你操心,我们这里有现成的。我们这个采购站,其实也是我们厂的联络处,厂里的人到京城来出差,都是住在这里的。客房有的是,你随便挑一间住下就是了。”吴锡民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包大揽地说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啸辰讷讷地说道。随后,他又把头转向冷柄国,问道:“冷厂长,不知道您把我招过来,有什么具体的安排。我资历有限,担心有负您的重托呢。”

第二十六章 液压阀

    其实,就冷柄国本人而言,对冯啸辰的兴趣并不大。他没有看到冯啸辰跟孟凡泽侃侃而谈的场面,自然也很难想象得出孟凡泽为什么会对这个年轻人如何看重。不过,既然孟凡泽把冯啸辰推荐到他面前,他就不能推托。为此,早在昨天晚上,他就已经想好了安顿冯啸辰的方法。

    听到冯啸辰发问,冷柄国向吴锡民做了个手势。吴锡民会意地起身出了屋子,不一会便拎着一个铁疙瘩回来了。他把铁疙瘩往屋子中间一放,然后向冷柄国点了点头,便坐回座位去了。

    “小冯,你来看看,这是一个什么玩艺。”冷柄国指着那个铁疙瘩对冯啸辰说道。

    冯啸辰扫了一眼,答道:“这是个液压阀吧?”

    “嗯,不错。”冷柄国淡淡地夸奖了一句。液压阀是液压系统中用于调节液体流量、压力、方向的装置,在机械工程中的应用十分普遍。能认出液压阀,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不过,如果冯啸辰连液压阀都认不出来,冷柄国也没必要再往下说什么了,直接打发他到厂部机关去帮着整整文件就行了。

    “你仔细看一下这个液压阀,看看有什么毛病没有。”冷柄国继续说道。

    孟凡泽和常根林坐在旁边,都不插话,显然也是想试试冯啸辰的斤两。冯啸辰起身走到那个液压阀跟前,蹲下来,摆弄了几下,然后说道:“应当是漏油了吧?”

    “呵呵,还真有两下子,一眼就看出毛病了。”冷柄国的态度和缓了许多。液压阀的主要结构也就是一个阀体和一根阀杆。阀杆插在阀孔里,在外力作用下可以往复运动,完成对液压油的控制。为了保证阀杆运动的顺畅,阀杆与阀孔之间会有一些润滑油,而阀体内则有液压油。冯啸辰能够看出阀杆上渗出来的油是液压油,而不是润滑油,这就算是有点能耐了。

    常根林在旁边插话道:“小冯,你既然能看出是漏油,那你能不能判断出来,它漏油的原因是什么?”

    “阀杆磨损了,这上面有一些比较明显的划痕,液压油是通过这些划痕渗出来的。”冯啸辰举起那个液压阀,把阀杆抽出来,指给常根林等人看。

    “那么,划痕又是如何出现的呢?”常根林继续考问道。

    冯啸辰又看了看手上的液压阀,说道:“阀孔存在加工缺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阀孔研磨的过程中出现了压砂,研磨完成后没有彻底清洗,嵌在阀孔里的金刚砂划伤了阀杆。”

    “这也是冯老教你的?”常根林面有惊讶之色。能看出液压阀漏油,可以用有经验来解释,发现阀杆上的划痕,这也是稍有些眼力就能够看出来的。但能够说出工艺上的缺陷,可就是真正懂行的表现了。要知道,林北重机这么大的企业,能够一下子看出这个原因的,也找不出一个。

    林北重机自己并不生产液压件,这个液压阀是从明州省一家名叫新民液压工具厂的专业配套企业采购来的。液压阀装在挖掘机上,一开始没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渗油现象。液压件的工作是靠内部的液压油推动的,液压油出现渗漏,内部压力就会逐渐变小,液压件就难以准确到位,进而影响到了整台设备的性能。

    林北重机向新民液压工具厂发了函,告知液压阀渗油的事情。新民厂倒也干脆,二话不说便发来了两个新的液压阀,一个用于替换损坏的那个,另一件作为备件。事实表明,新民厂的这种作法是非常有前瞻性的,新换上的液压阀在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出现了同样的渗漏现象,幸好还有备件,这才没有耽误事。

    一个液压阀值不了多少钱,但更换液压阀却是很麻烦的事情,最起码也要花费半天的时间。一台挖掘机隔三岔五就要停下来更换配件,这种事情是哪个客户也不乐意的。冷柄国这次就是从挖掘机的工业实验现场过来的,随身带着此前换下来的液压阀。他已经通知了厂里一位名叫彭海洋的副总工到京城来,准备让他带着这个液压阀到明州省去走一趟,和新民厂好好说一说,无论如何也得让对方提供出耐用寿命更长一些的产品。

    昨天冯啸辰向孟凡泽提出新型挖掘机的研制条件并不成熟,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配套体系不完善,许多配件的质量都不过关。他认为,应当先下力气解决这些配件的生产工艺问题,全面提高质量,然后再来考虑新型号的研制。

    孟凡泽被冯啸辰的想法打动了,去医院和常根林一商量,都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路径,于是便一起来到林北重机的驻京采购站,找冷柄国一同商量此事。恰逢冷柄国正在为液压阀的事情伤脑筋,一听孟凡泽的讲述,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问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就这样知道了冯啸辰的名字。

    孟凡泽是个爱才的人,他在整个工业系统颇受尊重,就是源于他爱才护才,经他的手发现和提拔任用了许多干部,现在这些干部都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反过来也提高了孟凡泽的地位。他与冯啸辰谈过之后,坚信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因此一心想把他从罗翔飞手里抢过来。他向冷柄国建议把冯啸辰吸纳到12立米挖掘机的工业实验中去,在工作中考察冯啸辰的能力。冷柄国不便推辞,便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让冯啸辰陪着彭海洋去新民液压工具厂做交涉。

    照冷柄国的想法,你冯啸辰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搞好配件吗,那好,你去帮我们把液压阀的质量问题给解决了。新民液压工具厂拿不出高质量的液压阀,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吗?

    当然,在派冯啸辰去新民厂之前,冷柄国还得先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如果冯啸辰连液压阀是什么都不知道,冷柄国也就不能派他去新民厂了。丢了冯啸辰的人倒是事小,如果让新民厂觉得林北重机不重视这件事,派了个二百五来交涉,那可就麻烦了。

    在冯啸辰看出液压阀漏油这个问题之后,冷柄国已经决定接受他了。常根林问的那两个问题,并不是冷柄国想问的,尤其是加工工艺那个问题,冷柄国觉得简直就是个坑。

    当年国产液压件的质量普遍不过关,漏油是很常见的事情。液压件漏油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阀孔与阀杆的加工尺寸不匹配,也可能是液压油与密封件的化学成份不对应,总之,不是干这行的人,很难确切地说出其中的原因。

    常根林向冯啸辰发问,是想试试这个年轻人的底。毕竟冯啸辰也就是个19岁的人,又没在工厂呆过,仅凭着一个牛人爷爷教了一些理论,对技术细节能精通到哪去呢?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啸辰简直就是一个万金油,装备制造方面的事情,要找出一件冯啸辰不太精通的,恐怕都很不容易。区区一个液压阀漏油的问题,岂能难倒这位后世的重装办战略处长?

    在后世,为了改变液压件受制于人的局面,重装办曾经组织过一场液压件质量提升的大会战,而冯啸辰正是这场大会战的主持者。他到过当时国内几乎所有的液压件厂,与技术人员、工人们一起分析问题,开发技术,积累下丰富的经验。就以生产眼前这个液压阀的新民厂来说,在后世已经成了一家合资企业,冯啸辰曾经去过多次,与厂里的不少干部职工都有不错的交情。

    “老冷,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孟凡泽从常根林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他心中大喜,看来这个冯啸辰的能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出几分,以后自己这个慧眼识珠的名声只怕要更响了。他转头看着冷柄国,笑着问道。

    冷柄国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服了,服了,难怪孟部长能当领导,我小冷只能在孟部长鞍前马后跑腿,论这识才辩才的本事,我再学20年也赶不上。也罢,我认赌服输,这个生产处的副处长,就非小冯莫属了。”

    “这可真的不行,我资历太浅,没法服众的。”冯啸辰赶紧推辞道。

    “冷厂长让你干,你就干吧。”孟凡泽发话了,“冷厂长想派你去新民厂,联系解决液压阀质量不稳定的问题。你没个具体的身份,放屁都不响。一个企业里的副处长,算不上什么太高的职位,更何况,你现在只能是以工代干,算是临时任命的。”

    “好吧,既然孟部长也说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冯啸辰应道。

    “却之不恭,嗯嗯,果然是家学渊源,说话很有艺术。”常根林赞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罗局长那边,请孟部长去说一下,就说小冯被我们借用了。小冯的任命,我会尽快让厂办下个正式通知。老吴,你安排间房子出来,作为小冯在京城的宿舍。他虽然要跟彭海洋去明州,中间还是要回来的,得有个固定的宿舍。”

    冷柄国不愧是当厂长的人,干事颇为利索,一会工夫就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交代到了。

第二十七章 六品的武职

    孟凡泽给罗翔飞去了电话,说明借用冯啸辰的事情。罗翔飞在电话里叫了半天委屈,最后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同时还留了一个活口,那就是冯啸辰只能算是借用给煤炭部,等到冶金局这边有事的时候,他还是要回去的,尤其是关于南江钢铁厂引进1780毫米热轧机的工作,那是非要冯啸辰参与不可的。

    “明白明白。”孟凡泽打着哈哈道,“我说小罗,你的魄力就是不如冷柄国。这么一个人才,放在你手里就是当个什么翻译,人家冷柄国二话不说就给了一个副处长,你能比得了吗?”

    罗翔飞笑道:“孟部长,您这可就是难为我了。冷厂长是一厂之长,说了就算。我毕竟只是一个副局长而已,班子里还有局长、书记,还要有集体领导,我说了不算啊。”

    “小罗,我给你透露个消息,你可得谢我。”孟凡泽用神秘的口吻说道,“我上次和你们大主任一起开会,他可说了,经委那边准备给你再压压担子。他征求我的意见,我是给你投了赞成票的。”

    “那可太感谢孟部长了。”罗翔飞连声说道。关于有可能会被提拔的事情,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而且还知道孟凡泽给他说过话。孟凡泽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估计也是为了堵他的嘴,让他不便就冯啸辰这件事发难。我推荐你当局长了,你借一个临时工给我还不成吗?

    冯啸辰也没有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地揣着四个馒头出门,一转身就得了件生产处副处长的官衣。对于这个职务,他是失之不觉可惜,得之也从容淡定。

    企业里的职务与国家机关里并不完全相等,同样是副处级,企业里的副处级还不如机关里的科级。就以冷柄国来说,他名义上是正局级干部,但在副局级的罗翔飞面前还得保持一点低调。这就相当于明朝的时候武官与文官的区别,六品的武官在七品知县面前也是得瑟不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冷柄国会如此大方地一下子就给了冯啸辰一个副处长的职位。

    冯啸辰不把一个副处长的职位当一回事,吴锡民可不能这样想。驻京采购站是厂物资处的派出机构,吴锡民也就是个科级干部而已,冯啸辰这个副处长,在他面前就属于上级领导了。吴锡民对于冯啸辰的火箭式提拔颇为眼热,但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期望以及怨妒的,提拔冯啸辰的并不是冷柄国,而是孟凡泽。这小年轻能够得到部长的青睐,下来当个副处长又算什么呢?天底下有奇遇的人多了,自己忌妒得过来吗?自己还是乖乖伺候着就是了。

    “冯处长,你看要不要在哪停一下,你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没有?”

    邢本才开着车,送冯啸辰回冶金局大院去拿他的衣服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同时小心翼翼地问道。

    “邢师傅,你还是叫我小冯好了,处长不处长的,不就是冷厂长随便说说的吗?我可真没把自己当成处长。”冯啸辰笑着说道。

    邢本才也笑了,早上这一路,他和冯啸辰已经结下了友谊,也知道冯啸辰是个随和的人,没什么架子。他说道:“处长就是处长,能够让孟部长看重的人,肯定就是有本事的,当个处长绰绰有余了。我小邢不太会说话,不过我就是服气有本事的人。你知道我们冷厂长吧,其实他文化也不高,好像就是个高小文化吧。当年就是因为脑子灵活,敢想敢干,被孟部长看中了,一路提拔起来,现在当了厂长,在我们行业里,那也是没人敢说闲话的。”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冯啸辰明白了一些,既然冷柄国自己就是这样提拔起来的,那么他提拔冯啸辰也就没什么疑义了。他正想再问点其他的事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向路边一瞥,不由得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停车!”

    邢本才一愣,脚下踩了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上。冯啸辰说了声“麻烦等我一会”,然后后拉开车门下了车,向后面一个公交车站跑去。

    邢本才是个有眼色的人,见状便缓缓地倒着车,向那个公交车站靠近,以便让冯啸辰回来的时候能够少走几步路。少顷,他就看到冯啸辰领着一家三口从公交车站向吉普车这边走来了,其中那个孩子大约六七岁,被大人抱着,有些蔫蔫的样子。

    “邢师傅,这是我们单位的王处长,也是我的老大哥。这是王处长的爱人和孩子,他们带孩子到城里来看病,孩子晕车了,我想让他们搭咱们的车一起回去,你看合适吗?”冯啸辰隔着车窗向邢本才问道。

    “当然可以!”邢本才赶紧下车,小跑两步,来到冯啸辰和王伟龙的面前,他一边拉开后排的车门,请王伟龙一家三口上车,一边客气地说道:“王处长,初次见面,不好意思,你们快请上车吧。孩子晕车是吧?没关系,我一会开慢点就是了。”

    “哎呀,邢师傅,那可太麻烦你了。”王伟龙感激地说道。他在原来的厂子里是中层干部,出门要个车啥的都很方便,可到了京城,那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他听冯啸辰说这是林北重机驻京办的车子,知道驻京办的司机也是眼界颇高的,不会把他这个外单位的副处长放在眼里。人家能够允许他们一家三口搭车,他就已经承情了,没想到对方还会跑下来替他们开门,这可是很给面子的事情了。

    “王处长,瞧您说的,您是冯处长的大哥,那也就是我的领导,这不都是应该的吗?”邢本才乖巧地把人情还给了冯啸辰。

    “冯处长?”王伟龙转头看着冯啸辰,满脸狐疑。任他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冯啸辰会捞到了一个副处长的头衔。他想得更多的是:娘啊,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冯,不会是在人家单位假冒处长,这才骗了辆车坐吧?

    冯啸辰笑着打岔道:“唉,邢师傅是开玩笑的,我哪像什么处长啊。”

    邢本才却是认真地解释道:“王处长,您可能不知道,冯处长是刚才我们冷厂长亲自任命的,我们厂的生产处副处长,当时孟部长和煤炭研究所的常总工都在场呢。”

    林北重机的生产处副处长!

    王伟龙只觉得这个世界太玄幻了。林北重机和王伟龙原来所在的中原省罗丘冶金机械厂是一个级别的单位,王伟龙是正牌大学生出身,在罗冶熬了十几年的资历,才因为技术上有些过硬本领,被提拔担任了技术处的副处长。冯啸辰毛都没长齐,还是个初中学历,居然也当上了副处长,这算个什么事啊!

    要说这位邢司机是瞎说吧,似乎也不像。看他对冯啸辰那副恭敬的样子,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企业里的司机可都是有些眼色的,冯啸辰如果没个一官半职,他凭什么陪着冯啸辰演戏?

    “王哥,先上车吧,咱们路上再聊。”冯啸辰招呼了一声,把王伟龙推上车,自己也坐进了副驾。

    邢本才发动汽车,果然如他说的那样,开得慢了几分。王伟龙的孩子王文军原本有些晕车的,现在坐进吉普车,倒是慢慢活跃了起来。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时指着窗外的建筑物向母亲打着哑语,让薛莉和王伟龙那沉重的脸色变得轻松了一些。

    “王哥,去看过医生了吗,怎么样?”冯啸辰从前排转回头来,向王伟龙询问道。

    王伟龙道:“看过了,医生说是声带受了点影响,需要调整一下,也就是用一个什么设备去拨一下。今天已经拨了一次,隔几天还要再去,估计有个两三次就好了。”

    “哦,那就好。”冯啸辰道。

    “唉,就是离得太远了,从冶金局到同仁医院,要换三次车,早上的车又挤,而且公交车开得又颠。文军从小坐车就晕,今天一下车就吐了。”薛莉不无心疼地说道。

    冯啸辰脱口而出:“怎么不在医院旁边找个地方住下呢?”

    “哪有地方啊!”王伟龙叹道。

    “住……”冯啸辰正想说住旅馆,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后世,住旅馆这种花费,对于当年的家庭来说是不堪承受的。旅馆里的大通铺自然是比较便宜的,但王家一家三口,还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怎么可能去挤大通铺?可如果要开个单间,一天就是一块多钱,再加上在外面吃饭的支出,普通工薪家庭哪舍得这样的花费。

    想到此,冯啸辰脑子一闪,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他回头对邢本才问道:“邢师傅,你在采购站有没有房间?是单间还是和别人同住的?”

    “我是单间。”邢本才道,他明白冯啸辰的意思,便提醒道:“采购站的空房间挺多的,冯处长如果想让王处长在那里借住几天,和吴主任说说,他应当会同意的。”

    “这倒不必了。”冯啸辰道,他当然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吴锡民是不会拒绝的。但自己刚刚被借用过来,就开这种口,给人的印象是非常不好的,即便是冷柄国那边,也会觉得自己不知进退。他倒没想找吴锡民借房间,而是打算把自己的房间让给王伟龙,自己去和邢本才挤两天就行了。反正冷柄国已经告诉他了,等彭海洋过来,他就要去明州。他的房间是专属于他的,他借给王伟龙住,吴锡民就无话可说了。

第二十八章 副总工的呆气

    “这……这……这怎么合适,小冯,你刚到林重,这样做影响不太好……,嗯,实在是……,哎,你帮我们这么大的忙,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听到冯啸辰的安排,王伟龙一下子就懵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拒绝,因为他知道,冯啸辰是被人家借用过去的,而且一去就被委以重任,这个时候更应当注意谨小慎微,避免别人说闲话。他把分配给自己的房间转让给外单位的人使用,虽然并不违规,但毕竟是留下了话柄,对于他未来的发展不利。王伟龙设身处地地替冯啸辰着想,觉得冯啸辰这样做非常地不妥。

    可是,薛莉在旁边使劲地拽了王伟龙的衣角,他扭头看到因为此前的晕车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儿子,只能把拒绝的话又咽回去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现在能想的,就是该如何去还冯啸辰这个人情。一间房子,对于处于困境中的王伟龙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了。

    “王哥,你就别客气了,都是为了孩子嘛。”冯啸辰道,“你们就安心住着吧,孩子生病了,经不起折腾。我过几天要去明州出差,在采购站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情,你们就请邢师傅帮忙处理一下吧,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谢他。”

    “瞧你说的,冯处长,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还说什么感谢的事。”邢本才一边开车一边应道。

    “谢谢小冯,谢谢邢师傅。”王伟龙连声说道。他在心里盘算好了,这一次薛莉来京城,带了一些中原省的土特产过来,原本是打算送给冶金局的领导的,他准备分出两份,分别送给采购站的站长和邢本才,这样关系上的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单位上是很讲所有权关系的,分配给冯啸辰的房间,冯啸辰就有绝对的支配权,可以拿给自己的朋友去用,只是有点影响不好而已。如果王伟龙懂事,能够给大家送点礼物意思一下,大家就不至于说三道四了。冯啸辰这边,才是王伟龙最需要感谢的对象,区区一点土特产就不够打发了,只能是等到以后再找其他的机会。

    车到冶金局,冯啸辰请王伟龙帮着招呼一下邢本才,给他找个休息一会的地方,自己则先去了罗翔飞的办公室,向他汇报此行的情况,当面请假。

    “这是件好事。”罗翔飞听完冯啸辰的报告之后,点点头说道,“我也一直担心你实践经验不足,以后有重要工作交给你做的时候,你无法胜任。孟部长能够给你提供一个实践机会,我也是非常赞成的,基层是最锻炼人的地方。不过,我可得跟你说好了,你现在还是我们冶金局的人,什么时候冶金局有事情了,你随时都必须回来。”

    “那是,没有罗局长,我还在南江搬图纸呢,罗局长有什么吩咐,我肯定扔下一切就跑回来了。”冯啸辰承诺道。

    罗翔飞对于冯啸辰的承诺也只能是半信半疑,但也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人品了。他换了个话题,笑着问道:“听说,冷厂长给了你一个生产处副处长的任命,这可比在咱们这里当临时工强多了。”

    “不过是糖衣炮弹罢了。”冯啸辰毫无压力地贬损了冷柄国一句,“他想让我去配套厂交涉配件的事情,让我当恶人,所以就先给了我一点甜头。万一我没把事情办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没准就借这个茬把副处长又收回去了。”

    “哈哈,冷柄国听到你这样说,非得气疯了不可。”罗翔飞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冯啸辰这样说是为了宽他的心,以证明自己没有被冷柄国收买,这些话虚虚实实,当不得真。不过,冯啸辰能够这样说,也已经很不易了,一个小年轻,突然一步登天却没有忘乎所以,仅凭这点定力,当个副处长还真不算高就。

    “冷厂长这样任命,一方面是欣赏你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孟部长的举荐,这一点你要清楚。到目前为止,你还只是因为你的学识而打动了孟部长和冷厂长,具体的工作能力如何,还需要在实践中检验,切记要戒骄戒躁。到明州之后,你要少说多听,多了解基层的情况,不要觉得自己是钦差大臣,可以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地放炮……”

    罗翔飞耐心地向冯啸辰交代着注意事项,像是一个老师一样。冯啸辰知道罗翔飞是真心地希望他成长,对于罗翔飞这些教诲,自然是虚心接受,并表示会随时向罗翔飞汇报动态。

    听说冯啸辰凭空捞到一个副处长,田文健心里又失落了一番。不过,他很快就把心态调整过来了,认为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冯啸辰被别人撬走了,不会再在罗翔飞面前与他争宠了。

    他替罗翔飞把冯啸辰一直送出办公楼的大门,再三叮嘱他不要挂记这边的工作,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新的岗位上去。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去了就别再回来了,这边又没啥好的。他还很想送孟部长一本三国演义,让孟部长学学啥叫刘备借荆州,借了就不要还嘛,客气个啥呢……

    回程的时候,吉普车又带上了薛莉和王文军。王伟龙还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守着孩子,带孩子看病的事情,就只能由薛莉负责了。看到冯啸辰带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回采购站,说是要在分配给他的房间里暂住一段时间,吴锡民嘴里说着“没事没事”,脸上还是挂上了些颜色。不过,薛莉迅速地送了一条中原省特产的封扁鱼和一包质地不错的干蘑菇给吴锡民,吴锡民脸上的温度就以可见的速度回升了,当即表示薛莉和孩子可以在采购站搭伙吃饭,至于伙食费嘛,想给就给,不想给也无所谓,这么一个大厂,还缺几毛钱饭钱?

    冷柄国在与冯啸辰谈完话之后,就随孟凡泽他们一起走了。他是一个堂堂的大厂长,当然不可能呆在采购站里闲着。他要到部里去拜见一下领导和各相关司局的负责人,还要去有协作关系的部委、研究所等地方联络感情。这些事原本不是冷柄国这样一个业务干部所擅长的,但这些年赶鸭子上架地干了一阵子,他也就适应了,知道“跑部才能钱进”的道理。

    冯啸辰把房间让给薛莉,自己挤在邢本才的房间里住了几天。吴锡民倒是提出过再给他另开一个房间,他以自己马上要去明州的理由婉拒了。他知道自己让出房间无所谓,如果另开房间,就属于占公家便宜了。他在林北重机的根基还浅得很,这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在几天时间里,冯啸辰把采购站里自己权限之内能看的资料都看了一遍,了解了一些有关的采购情况。他在与吴锡民、邢本才以及采购站其他工作人员日常的聊天中,也了解到了一些林重的八卦,对于厂子里的人情世故不算是一无所知了。此外,他还抽时间去煤炭研究所的资料室里又查了一些资料,主要都是关于液压件方面的,以备不时之需。

    等了几天之后,技术处副处长、副总工程师彭海洋风尘仆仆地从林北市赶过来了。这是一位50年代的大学生,今年刚满40岁,中等身材,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也许是因为在企业里呆久了,他身上看不到太多文气,倒像是个熟练技工的样子。不过,冯啸辰此前就已经听吴锡民他们说起过,彭海洋在技术上是有几把刷子的,而且做事非常严谨,在他面前,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唯独技术方面的事情,那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你就是冯啸辰?”彭海洋第一眼看到冯啸辰的时候,就带着几分怀疑。因为过于年轻的缘故,冯啸辰已经让太多的人产生这种怀疑的感觉了,没办法,这就是穿越者的苦恼。

    “我是冯啸辰,彭处长,你好。”冯啸辰大大方方地向彭海洋伸出手去。

    彭海洋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年轻会与自己握手。他慌乱地伸手和冯啸辰握了一下,被岁月遮掩起来的那股知识分子的呆气就显示出来了。

    “听说你一下子就看出液压阀的问题是因为阀孔压砂,你原来就搞过液压件吗?”彭海洋愣头愣脑地问道。

    “我也是受了常总工的启发,才这样瞎猜的,没想到还摸着点边。”冯啸辰道。

    “哦。”彭海洋释然了。

    我说嘛,我们技术处好几个总工一级的技术人员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么一个小年轻怎么会想得到?原来是常根林给了他启发。说是启发,其实没准就是直接说出了几个选项,让这小年轻去选一个而已。这年头,以讹传讹的事情太多了,凡事还是要眼见为实啊。

    “小冯,我们这次去新民厂,是要和他们商讨一下提高液压件质量的问题,无论如何得让他们生产几个过得硬的产品出来。咱们得打持久战,就住在他们厂子里,守着他们把液压件生产出来,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彭海洋交代道。他可没把冯啸辰当成与自己平级的副处级中层干部,在他看来,这个所谓副处长就是为了做给新民厂那边看的,其实,不就是一个给自己拎包的随从吗?

第二十九章 还是部里出人才

    新民液压工具厂是明州省的一家省属企业,坐落于明州省下面一个名叫塘阜的县城里。造12立米挖掘机的时候,林北重机的采购员们如没头苍蝇一样全国各地乱窜,为挖掘机上的各种特殊配件寻找供应商,新民液压工具厂也就是那时候才进入了林北重机的视野。

    一台大型设备,涉及到的零部件数以万计,没有哪家企业能够自己生产所有的配件,只能是依靠配套厂来提供。就以液压件来说,其生产是非常专业化的事情,没有一定的批量是不可能支撑起一家专业液压件厂的。林北重机生产挖掘机,需要用到液压件,不可能自己去建一套液压件生产体系,只能选择外购。

    有些人喜欢神秘兮兮地曝料,说自己的七舅姥爷在某某厂工作,他跟自己说了,某某厂的某某机器根本不是自己造的,其中某某部件是进口的。其实这种料根本就没啥意义,全世界的整机厂商都是采取全球化采购策略的,追求百分之百国产化的,只有处处追求世界第一的中国。

    有些配件是非常特殊的,全世界的需求量恐怕只能养活一家厂子,如果同时有两家厂子生产,那么必然会有一家要赔本倒闭。在后世,因为被中国人抢了饭碗而倒闭的欧美百年老厂不计其数,“有关部门”的领导三天两头说中国是工业大国而非工业强国,我们还有xxxx种零部件不能自己生产,“不得不依赖进口”。殊不知这话传到境外,多少家企业的掌门人连自挂东南的心都有了。

    还是回到当初。接到林北重机的需求单,新民厂的态度还是非常积极的。12立米挖掘机上用的液压阀与新民厂的传统产品不太一样,新民厂便专门按照林北重机的要求设计了新产品,让车间加班加点赶制出来,满足了12立米挖掘机的装机需要。

    后来,林北重机向新民厂发了函,说挖掘机上的液压阀出现了漏油现象,新民厂连狡辩都没有,直接又造了两个新的液压阀,派专人送到了工业实验的现场。新民厂对于自己产品的质量是非常清楚的,漏油是一个顽症,不漏油反而是偶然。他们的产品原来从未在这种高强度工作的设备上使用过,在其他那些设备上,漏油的速度不会这么快,造成的影响也不大,就是机仓里稍微有点脏而已,用户不会特别计较。这一回,他们没想到12立米挖掘机的使用环境如此恶劣,对液压阀的质量要求这么高,大家还有一种上了贼船无法脱身的感觉。

    听说林北重机派了人专程上门来商讨液压阀的质量问题,而且派出的还是一个重量级的团队,由两名副处级干部组成,新民厂有些惶恐了。作为一家省属企业,新民厂只有厂长和书记才是正处级,其余的厂领导都是副处级。林北重机一出手就是两个副处级干部,其重视程度,以及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势,新民厂是完全能够感觉得到的。

    “尼玛,又不是我们非要抢着给他们造液压阀的,嫌我们的质量不好,买好的去啊?实在不行,买进口的啊。”

    塘阜火车站的月台上,新民厂副厂长戴胜华满腹牢骚地对生产科长陶宇说道,他们俩是接到林北重机京城采购站发来的电报后,专程到车站来迎接彭海洋一行的。

    “我估计,他们也是有任务要求的,三部委联合研制新型号,进口配件的比例是有规定的,超过就不好说是自力更生的产品了。”陶宇内行地评论道。

    戴胜华道:“肯定是这样,上次彭处长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他们车上用的液压减速器,就是用了进口货。国外原本是不同意提供的,他们直接用了进口挖掘机上的备件。”

    陶宇感慨道:“娘的,你说这洋鬼子怎么就这么厉害,人家生产的液压件愣是比我们的好,我们照着人家的样子做都做不出同样的来。”

    “材料、工艺、设备,样样都比人家差,当然做不出来。”戴胜华道,“没办法,谁让咱们是发展中国家呢?”

    “上次机械部来人视察,贺厂长提出希望进口两台镗床的事情,有眉目没有?”陶宇低声地问道,其实周围也没人在听他们说什么,他这样压低声音,只是在打听内部机密时习惯性的表现。

    戴胜华道:“本来已经确定要进口了,结果中央压缩基建,很多设备的进口都暂缓了,镗床的事情也就跟着搁置了。”

    陶宇嘟嚷道:“这也压缩那也压缩,又说要搞现代化,我看,我这辈子是没希望看到现代化了。”

    “可不能这样说,离2000年还有20年呢,谁知道20年的变化有多大。20年以后,你还是年富力强的,我和贺厂长他们几个恐怕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你们还是能够看到现代化实现的。”戴胜华笑着说道。

    说话间,从京城开来的火车缓缓地进站了,厂办秘书葛齐像只兔子一样追着火车跑了一段,等到12号车厢的门前,等着彭海洋一行下车。在林重驻京办发来的电报中,明确说了彭海洋一行的车厢号,以便新民厂接站。

    “戴厂长,陶科长,彭处长他们到了。”

    不一会,葛齐便领着三个人走过来了。彭海洋过去是到过新民厂的,大家都认识他。至于与彭海洋一道来的两位,戴胜华和陶宇就不认识了,不过,戴胜华颇有急智,与彭海洋握手招呼之后,便向那两人中岁数更大的那位走了过去,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冯处长吧,欢迎欢迎。”

    林重物资处采购员范刚祥闹了个大红脸,他知道戴胜华是以貌取人了,看他有30来岁的年龄,而旁边那位正牌的冯处长只有20岁不到,所以就把他认成了处长。他连忙摆手,然后指着冯啸辰,向戴胜华介绍道:“戴厂长,您弄错了,这位才是我们生产处的副处长,小冯处长。”

    “小冯处长?”戴胜华眼睛都直了,他从电报上知道林北重机派来了一位名叫冯啸辰的生产处副处长,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年轻。他尴尬地笑了笑,重新向冯啸辰伸出双手去,自嘲地说道:“哎呀呀,我又犯经验主义了,想不到冯处长居然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佩服哪,佩服啊。”

    “小冯处长是从煤炭部派来支援我们工作的,刚刚到任不久。”彭海洋在旁边做了一个介绍。他也觉得冯啸辰这个副处长年轻得让人怀疑,不给点理由是说不过去的。他不便说孟部长推荐的事情,只能说是从部里派下来的,这样万一未来冯啸辰闹出什么笑话,人家也不至于指责孟部长用人不当了。

    “是煤炭部派下来的,原来如此,哈哈哈哈,还是部里出人才啊。”戴胜华说道。这类恭维的话,其实都是套路,如果彭海洋说冯啸辰是从下面的企业调上来的,他一定会改口说还是基层锻炼人,反正都是好话,也没人计较其中的逻辑。

    冯啸辰与戴胜华、陶宇分别握了手,寒暄了几句,戴胜华便招呼他们上车了。新民厂一共派来了两台车,一台是吉普车,由戴胜华、陶宇陪着彭海洋、冯啸辰坐了。另一台是三个轮子的皮卡,前面的驾驶室有两排座位,包括司机能够坐下五个人,后面还带着一个小拖斗,算是货车。这种车当时在中国并不少见,都是一些野路子企业自己搞的改装车,不伦不类的,但却非常实用而且便宜。范刚祥级别低,享受不了坐吉普车的待遇,便与葛齐一道坐了三轮皮卡,葛齐把副驾驶座的位置让给了范刚祥,算是一种照顾了。

    一路聊着些口水话,一行人来到了新民厂,接着便是与厂长贺永新以及诸多副厂长、科长、车间主任之类的见面,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冯啸辰的年轻再次让大家感到了震惊,随即便传出了流言,说他很可能是某领导的子侄,是出于培养目的到林北重机去挂职锻炼的。至于他的长辈是谁,自然又引发了一场党史考据学的大论战,随即又发展到了训诂学,因为有见多识广之辈告诉大家,有些领导为了锻炼子侄的需要,并不让子侄姓自己的姓,而是给他们取了一个化名,而这些化名又都有深刻的含义。这样一来,冯啸辰的身世就变得更加波谲云诡了,成为新民厂职工很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和小冯处长这次来,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液压阀漏油的问题。三部委给我们下达的实验任务是,完成500万吨的挖掘总量,现在每台液压阀平均不到40万吨就无法工作了,给我们完成实验任务带来了巨大的障碍。我们希望新民厂能够改进技术,提供能够满足复杂、高强度工况的液压阀,保证我们的工业实验顺利完成。”

    欢迎宴会之后召开的第一次工作会议上,彭海洋收起饭桌上的和蔼表情,神情严肃地对新民厂的领导们说道。

第三十章 我不太懂技术

    “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我很惭愧啊。”

    彭海洋说完之后,戴胜华抢着发言了,他一张嘴就是做检讨,那副沉痛的样子,像是对国家人民犯了多大罪过一般。

    “12立米挖掘机,是机械部、煤炭部、冶金部联合下达通知的研发项目。我们新民液压工具厂作为机械系统的企业,为林重提供配套,责无旁贷。在接到机械部的通知之后,我厂干部职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纷纷表示要造出强国阀、争气阀,为实现工业现代化添砖加瓦……”

    戴胜华的讲话稿也不知道是哪个秀才写的,花团锦簇,云山雾罩,足足表了十分钟的决心,这才进入了正题,开始叫苦:

    “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以及我们自身能力的不足,完成挖掘机液压阀的任务对于我们新民厂来说,是存在着一定困难的。12立米挖掘机的工作环境非常严酷,对液压阀的性能要求超出了我们以往承担过的其他产品的要求,这给我们提出了新的课题。

    虽然在机械部和省厅领导的大力关怀下,在林重技术人员,尤其是以彭处长为首的精干技术队伍的支持下,我们按时完成了挖掘机液压阀的生产任务,提交了符合要求的成品。但是,在工业实验过程中,我厂生产的液压阀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质量上的缺陷,给挖掘机的工业实验带来了一定的困扰,对此,我们全厂干部职工的心情是沉重的。

    收到林重有关液压阀质量问题的公函之后,我们组织了全厂的工程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对液压阀可能出现质量问题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共提出了17项改善质量的措施,在此基础上生产了新的液压阀,并发送到了工业实验现场。”

    彭海洋忍不住了,他打断了戴胜华的长篇大论,说道:“可是,你们发去的新的液压阀,最终还是出了同样的问题,这说明原有液压阀的质量问题你们并没有妥善解决。戴厂长,这一点你们应该承认吧?”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一部分。”陶宇起来帮腔了,“我们优化了阀体铸铁的成份,使阀体的硬度得到有效提升,减少了因为磨损而带来的漏油现象。我们还提高了阀杆的加工精度,使阀杆不圆度从国家规定的0.3丝,下降到了0.2丝……”

    他头头是道地讲了七八处工艺改善的部分,言下之意,就是新民厂在这方面已经很努力了,林重方面过于苛求是不合适的。

    林北重机本身并不生产液压件,彭海洋本人也不是研究这个方向,至少听不懂陶宇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0.3丝和0.2丝之间的区别,到底对于液压阀来说有多大意义,不干这一行的人,还真说不好。

    “刚才陶科长说的那些方面的改进,我们表示非常感谢。不过,就这一次的液压阀漏油问题而言,我们请煤炭研究所的专家鉴定过,他们认为漏油的主要原因是阀杆出现划痕,这一点你们派去实验现场的技术人员也确认了。而阀杆出现划痕的原因,据分析是阀孔研磨的过程中出现了压砂,对于这个技术问题,你们是如何解决的?”

    彭海洋只能把煤炭研究所那边给出的结论说出来了,阀杆划痕是他亲眼所见的,自然不会弄错。至于说阀孔压砂的问题,就只能是照专家们的口径来说了,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当然,压砂这个概念,彭海洋肯定是知道的。铸铁材料的表面分布着一些碳石墨点,俗称叫软点,其得名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材质比其他地方要软一些。在用金刚砂对铸铁工件表面进行研磨处理时,一些细小的金刚砂粒会嵌入这些软点,这就被称为压砂。压砂现象的存在,会使铸件表面出现毛刺状的突起,阀杆在这样的表面运动时,就会产生划痕,并导致漏油。

    这个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在液压阀的生产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就需要一些专业背景了,而彭海洋无疑是缺乏这种背景的。

    听到彭海洋说起压砂的事情,陶宇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压砂这个问题嘛……当然肯定是存在的。做铸铁研磨,哪有不产生压砂的?提交给林重的这几件液压阀,我们都进行过认真的人工清砂,已经做到最大程度的去除嵌砂了。至于说最后还是有个别残余的压砂,这是难免的,这么小的砂粒,肉眼都看不清楚,单纯用工具清除,哪能一个漏网的都没有?”

    “这么说,只要是液压件,压砂就是难免的?”彭海洋逼问道。

    陶宇当然不会把话说死,他摇摇头道:“这也不一定,有的时候运气好,清砂清得干净,那就没有压砂了。还有,如果是用珩磨工艺法,不用金刚砂做研磨,也不会出现压砂。”

    “那为什么不用珩磨法呢?”彭海洋觉得自己抓住了对方话里的漏洞,着急地问道。

    冯啸辰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陶宇提出珩磨工艺法,本身就是刨了个坑等着彭海洋跳进去,而彭海洋因为不懂这方面的技术,还真的就一头扎进去了。

    “其实,我们厂生产的液压件,也有很多是用珩磨工艺的。”陶宇轻描淡写地说道,“用珩磨工艺的这些,都不会出现压砂的现象。但是,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这个产品,没法用珩磨法来精加工,因为珩磨法对预制孔的几何精度要求很高,如果预制孔的几何精度不够,珩磨的工件孔就很难做到精密。咱们这个液压阀形状特殊,铸造工艺复杂,所以工件的几何精度本身就比较差,如果再用珩磨法,最终恐怕连现在的质量都达不到。”

    “这……”彭海洋一下子就被噎住了,这就是外行的短板了。他甚至不知道陶宇说的这套是不是真的,可人家就这样字正腔圆地说出来了,让他如何反驳呢?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主动提起珩磨法,其实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思路,让他犯错误。一旦他说错了话,对方有理有据地予以驳斥,他就没法再往下追究了。

    看到彭海洋哑口无言,新民厂的一干人心里都轻松了几分,看来,林北重机派来的人也不过就是如此嘛。

    要说起来,林北重机和新民厂既不是一个系统的企业,也不在同一个省,二者可以说毫无关系,因此新民厂的领导们并不需要在乎林北重机的态度。可12立米挖掘机研制项目是由机械部、煤炭部和冶金局三家联合下文开展的,新民厂是机械系统的企业,隶属于明州省机械厅,而省机械厅又是机械部的下级,所以新民厂在这件事情里也是有一份责任的。

    三部委联合开展研究,主机厂林北重机是煤炭部的企业,其他两家部委主要负责配套,相互之间也有些争功的意思。如果新民厂在这件事情里掉了链子,最终丢的是机械部的脸面,机械部肯定会不高兴的。要让林北重机不去机械部告状,就必须把对方的嘴堵住,戴胜华、陶宇这一番道理,让彭海洋无话可说,这就是新民厂的胜利了。未来如果机械部要追究此事,新民厂也有话讲了。

    彭海洋知道自己上了当,想收回刚才的话,再回头去说研磨压砂的事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他转头看了冯啸辰一眼,说道:“小冯,常总工不是也跟你说了压砂的事情吗,你有什么看法,也可以说说嘛。”

    彭海洋这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他也不想想,他自己都被新民厂的人绕进去了,冯啸辰也就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而已,又没有企业经验,怎么可能再说出什么有份量的话呢?万一冯啸辰再闹出什么笑话,他们这一趟可就真的白来了。

    冯啸辰心里对于新民厂的解释并不以为然,研磨工艺的确有出现压砂的隐患,但如果对研磨工具选择得当,金刚砂的粒度正确,事后清砂和抛光过程严格,是完全可以消除这个缺陷的。说到底,要么是新民厂的技术还不过关,对研磨工艺掌握得不够深入,要么就是工时投入不够,或者质量控制不严,这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压砂现象。这些问题,彭海洋不清楚,冯啸辰却是心知肚明的。

    不过,冯啸辰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向新民厂发难,毕竟他还没有看过新民厂的生产过程,其中到底有些什么问题,他并不清楚。压砂只是液压阀缺陷的一个方面而已,虽然目前暴露出来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但谁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毛病呢?这个时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压砂这一个问题上,未免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嫌。

    想到这里,他向众人笑了笑,说道:“我不太懂技术,这次给彭处长当助手,主要是来向新民厂的老大哥们学习的。关于压砂之类的事情,我现在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我想,贺厂长、戴厂长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实地参观一下新民厂的生产过程,我相信我们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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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重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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