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3)
王惟一和郭遵相识多年,从未在郭遵脸上见过如此颓废黯然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敢问一句,狄青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郭遵犹豫片刻才道:“若没有他,死的就是我!”
王惟一心想,“郭遵一生救人无数,这次得人相助,怪不得竭力回报。只是这个狄青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救得了郭遵呢?”不便多问,王惟一说道:“郭大人,我当尽力而为。对了,他可有亲人吗?”
郭遵道:“有,狄青最亲的大哥叫做狄云,在汾州的西河县。我已命人请他过来。”郭遵心细如,一方面在为狄青找最好的医生,一方面也派人去请狄云前来,暗想若是狄青真的不行了,也能让狄云再见兄弟一面。
王惟一欣慰道:“那最好了。我先给他试针,看看能否让他醒来。若是狄云赶来,请他来见我。郭大人,人有四海五脏,十二经脉,四海分髓海、血海、气海和水谷之海,脑为髓之海,如今狄青的髓海重创受制,外刺不能拔出,只怕一拔就死,我当求用针灸之法打通他髓海和五脏之通道,尽力让他苏醒。眼下若要下针,就要从他的百会穴和风府穴下手,百会连足太阳膀胱经,风府连奇经八脉中的督脉,这两条经络都和髓海有关……”
郭遵道:“王神医,这些我不懂,你尽管施为就好。若是连你也救不了,这京城恐怕也没有谁能够救得了他了。”说罢长叹一声,双眉紧锁。
王惟一再不多言,当下施针,他认穴极准,手法熟练,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刺得正确无误。郭遵等了良久,仍不见狄青醒来,见王惟一正在冥思苦想,不时地切着狄青的脉门,不好打扰,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郭遵才到了庭院,一孩童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抱住了郭遵道:“大哥!”
郭遵暂放心事,举起那孩童道:“弟弟,你又长高了。”那孩童叫做郭逵,眼大头大,古灵精怪。郭逵和郭遵并非一母所生,可郭遵对这个弟弟十分疼爱。
郭逵好奇道:“大哥,狄青是谁呀,你为何这般费心救他呢?”
郭遵缓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道:“那人……他是个汉子。”
郭逵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大哥,你说给我听听吧?”
郭遵见弟弟满是期盼,不忍推搪,将飞龙坳的事情简单说了下,至于自己如何浴血奋战并不多说,只说自己最危急的时候,狄青突然出手缠住对手,这才给自己搏得生机,可狄青却被敌人所伤,重伤难治。
郭逵听完,眨着大眼道:“大哥,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受伤的。他若是醒了,我一定谢谢他。”
郭遵黯然摇头道:“只怕他很难醒得过来。”
两兄弟沉默良久,郭遵想着心事,郭逵也像考虑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郭逵道:“大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郭遵终日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郭逵都会缠着大哥讲趣闻,这次却是看大哥情绪低落,想要逗他开心。
郭遵抬头望着天际,正逢落日溶金,暮云如壁,天空好一派壮观的景色。
沉默良久,郭遵这才道:“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略作沉吟,郭遵道:“从前有个人,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总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很不将人看在眼中。他武功不错,却不知道韬光养晦,整日只知道和人打架斗狠,总以为可以用拳头来解决一切问题。”
郭逵道:“还和街头的混混有什么区别呢?”抬头望着郭遵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那种人的!”
郭遵拍拍弟弟的肩头,欣慰道:“你果真懂事多了。”
“后来那人怎么了?”郭逵问道。
郭遵叹口气道:“后来那人碰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那人第一眼见到,就是下定了决心,想无论如何,定要娶那女子到手。不想那女子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反倒对一个文弱书生大有好感。”
郭逵嬉笑道:“或许那女子觉得……得不到的才好吧?有时候我就这样,看别人手上的糖果总是好吃,可等到手了,才现也是稀松平常。”
郭遵不想弟弟这么比喻,想笑,心中却满是苦涩,喃喃道:“真的是这样吗?”扭头望向那落日的余晖,郭遵又道:“可那武人并不做如此想,只痛恨那女子有眼无珠,又恨那书生抢他的女人。他本是狂傲的性格,再加上一直没有受过挫折,自高自大,妒火高燃,却从不想自己是对是错。可他越是嚣张,那梅花一样的女子对他越是不屑,反倒刻意和那书生亲近。武人终有一日忌恨不已,前去客栈找到那书生,给了他十两金子,令他立刻离开那女子。那时候书生正要考科举,当然不肯就走。更何况,他就算不考科举,也不舍得离开那女子。”
郭逵学大人叹气状,“你这故事太俗套了,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结果了。那武人最后打伤了文人,被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斩了,对不对?”见郭遵脸色古怪,郭逵狡黠道:“我知道大哥你的苦心,你不想我学坏,所以总用这种故事劝我了。我明白。”
郭遵良久才道:“你真太他娘的懂事了。看来以后……我得请你讲故事了。”
郭逵拍着小手大笑起来。郭遵也挤出分笑容,拍拍弟弟的大头,说道:“你去玩吧,我想静静。”
郭逵逗大哥开心的目的已达到,蹦跳离去。郭遵有些心烦,信步到了后园。等走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旁,这才止步。微风横斜,竹叶刷刷,郭遵缓缓坐在一块大石上,从怀中掏出只笛子。
那笛子是竹子做成,通体碧绿,郭遵横笛唇边,幽幽吹了起来,他吹的曲子却是一梅花落。
兄弟(4)
狄云在郭遵到了京城后的第四日,终于赶到了郭府,可狄青仍未醒来。
郭遵见狄云前来,只说了一句话,“狄青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对不起他。”然后郭遵就将狄云带到了狄青的床榻前。
狄云已从禁军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倒觉得郭遵有些自责过深,道:“郭大人,狄青为救人而伤,就算死……”他本来客套下,可见到床榻上的狄青双目紧闭,脸色憔悴,声音已哽咽。他不想弟弟才出了汾州,就身受重伤,狄青若真的不治,那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王惟一正为狄青施针,见狄云前来,有些疲惫的起身道:“这位……是狄青的大哥吗?”见郭遵点头,王惟一道:“眼下能帮狄青的只有你了。”
狄云忙问,“怎么帮?”
“和他说话。”王惟一无奈道:“我不停地刺激他的髓海,以期激他的活力,可惜效果不佳。人体极为奇妙,我虽已对经络、穴道有所研究,但对髓海仍是所知甚浅,但我知道,亲人的话语有可能唤醒他的神智,你不妨一试。”
狄云点点头,一跛一跛地走到床榻前,握住狄青的手,眼中含泪,却还能微笑道:“弟弟,大哥看你来了。大哥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你再次见面。大哥已知道生的一切,知道你竟然除去了危害百姓的增长天王,大哥很为你骄傲。我来之前,太过匆忙,你嫂子没有跟来,可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谢谢你当初救了她。她说你一直都在乡下,这次到了京城,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不能在你身边,你自己保重……”说着说着,狄云泪水已忍不住滴下,落在狄青苍白的脸上,狄青仍是没有半丝醒来的迹象。狄云心如刀绞,却还能强笑道:“我当时就笑你嫂子,‘说弟弟已经长大了,不但可以照顾自己,还能照顾你我呢。’当初若非弟弟你,我和你嫂子怎能在一起?”
狄云说的虽是寻常之事,可语音颤抖,字字深情。
郭遵鼻梁酸楚,抬头望向屋顶。听狄云说到“弟弟,你要快点醒来,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哥腿脚不好,还要你照顾,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你答应过娘亲,要听我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听。”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出了房门,呆呆地坐在庭院中,神色木然,眼中满是愧疚之意。
郭遵从天明坐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坐到了天明,从晨光晓寒坐到晚霞漫天。郭逵数次前来,见大哥神色沮丧,不敢多言,只是悄悄地将食物放在大哥的身边。
转瞬又过了两天,可郭遵身边的食物,始终丝毫未动。这个铁打的汉子,就那么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不吃不喝的不止郭遵,还有狄云。
狄云已连说了两天,面容憔悴,嗓子嘶哑,可还是坚持的说下去。他认为只有说下去,弟弟才会有命活过来。每过一天,狄青就向死神跨近了一步,狄云又怎舍得浪费辰光去吃饭?
第七日的时候,王惟一缓步从房间走出来,亦是神色疲惫,望见郭遵如石雕木刻般坐在那里,轻叹一声。郭遵被叹声所引,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王惟一,见他无半分喜悦之意,已明了一切。王惟一心有不安,走过来道:“郭大人,我愧对你的信任……”
郭遵摆手道:“药医不死病,命已如此,为之奈何?”虽是这般说,可心情激荡,用手捂嘴,连连剧咳,手指缝间满是鲜血。
王惟一暗自心惊,道:“郭大人,你的病,也需要将养几日。”
郭遵叹口气道:“不急。”他缓缓起身,本待向狄青的房间走去,却终究不敢。他一生征战无数,出生入死,也从未有如此胆怯之时。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人,说道:“郭兄,你……你怎么了?”那人脸上满是风尘之意,但眼中犀利不减,正是京中名捕叶知秋。
郭遵强笑道:“无妨事。你……有结果了?”
叶知秋叹道:“你的那几个手下,依旧没有下落。我去了白壁岭西,在那里现了一个深坑,四周树木有灼烧的痕迹,像是当初火球落地造成的结果。”
“深坑?”郭遵随口应了句。
叶知秋道:“不错,那坑真可谓深不可测。”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郭遵见状,倒有些奇怪,暗想叶知秋见多了光怪6离之事,如何会对一个深坑大为恐惧?叶知秋苦笑道:“依我之能,竟完全测不出坑的深浅,我最后丢了一块石头下去,等了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郭遵牵挂狄青的生死,随口说道:“天地造化神奇,我等也无能一一破解……”
叶知秋见郭遵全无兴趣,苦笑一声,不再和郭遵深谈那火球的古怪。见郭遵双眸红赤,脸颊潮红,显然是病得不轻,叶知秋关切道:“郭兄,你……”本想让他保重身体,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狄青还没有醒转吗?”他已看出郭遵和狄青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
郭遵摇摇头,叶知秋见王惟一也在这里,暗想他都无能为力,自己更是不行。他本是个干脆的人,见状说道:“既然如此,不打扰郭兄了。只盼狄青能好。”他转身要走,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对了,郭兄,那三大天王的尸体我都查了一遍,已将他们的容貌画了下来,暗令各地捕快留意,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那三人身份的线索。上次弥勒佛所说的话我虽不明其意,却暗中记住了音调,昨日到京城,我找了数位精通天下语言之人询问,终于确定了那句话是哪里的话!”
见郭遵全然提不起兴趣,叶知秋摇头续道:“那是吐蕃语。这说明弥勒佛主可能和吐蕃有关,我打算去吐蕃转转,你……多保重。”他说完后,抱拳离去。郭遵抱了下拳,又无力地放下,喃喃道:“吐蕃?吐蕃的弥勒佛?那他们不在吐蕃,到中原来做什么?”
兄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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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逵正端着热的饭菜进来,懂事道:“大哥,你吃点东西吧?”
郭遵见到饭菜,无心下咽,“小逵,你帮我去看看狄青吧。”他没有入房看望狄青的勇气。
郭逵旋即端着饭菜走进屋内,本想劝说狄云几句,可见到狄云满是绝望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
狄云并未察觉郭逵前来,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神已全放在弟弟身上。
狄青这几日来,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更加地苍白,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
狄云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就像握住生命的希望。他诉说了两天两夜,不肯歇息,双眸布满血丝,似要滴血,他的嘴唇早起了火泡,嗓子也已干裂,动一下都和刀割一样疼,可这种痛苦,却还比不过他心口那锥心的痛楚。
“弟弟,莫要睡了,大哥可要生气了……”
说完这句,狄云禁不住泪如泉涌,哽咽道:“弟弟,你还记得吗?每次你犯错了,都不敢告诉大哥。你不怕我责打,你只怕我失望。每次大哥说要生气的时候,你就会懂事的改正一切。在大哥心中,你是这世上千金不换的弟弟,可有一日我听你对牛壮说,‘在你心中,大哥也是万金难求的大哥。’你可知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泪水点点滴滴地落在狄青的脸上,狄云又道:“弟弟,你真的不要睡了,大哥这次真的要生气了。不……大哥以后再也不对你生气了,只求你醒来,好不好?”
五指紧扣狄青的手指,狄云像笑实哭,“弟弟,你还记得娘亲临终所说的话吗?她说要你我相依为命,要你我互相照料,她说了,‘这世间遇上就是缘,兄弟更是缘。缘分要珍惜,仇恨却不过是些过眼云烟,她说早就不恨当年击伤爹爹的那个人,不希望你我报仇雪恨,只盼你我快快乐乐的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我那时候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可今日我却知道了娘亲的心情,她什么都不希望,不希望我们做宰相,不期冀我们考状元,她只求我们快快乐乐的活着,她就心满意足。弟弟,我只求你活着,大哥就比什么都好!”
他泪若滂沱,见狄青还是沉睡不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痛,一头扑在狄青的胸前,用力摇着他一只手道:“弟弟,求你了,你莫要丢下大哥,求求你,莫要丢下大哥!”
狄云扑到狄青的胸前,埋头嚎啕大哭。郭遵听到屋中传来的哭声,只以为狄青已死,心口痛楚,“哇”的声,吐出大口鲜血。
不知哭了多久,狄云突然感觉有人正摸着他的头顶,以为是郭逵在安慰他,哀声道:“郭小弟……”不想却听郭逵惊叫道,“狄青他……”
狄云霍然抬头,向弟弟望去,只见到狄青正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只手刚从他头顶落下。
狄云见弟弟醒来,大悲大喜,已然呆了。
狄青眼中满是泪水,轻声道:“大哥,我不会丢下你,不会!”那声音虽是微弱,但却不容置疑。
狄云欢喜的差点晕过去,嘴唇张了两张,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说了三天两夜,这一刻才觉得嘴唇刺心的痛,可这种痛,怎能抵得住心中的喜悦?
郭逵亲眼见到狄青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亲眼见到狄青睁开双眼,亲眼见到狄青伸出手来,摸着狄云的头顶,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不能稍动。听狄青说出话来,这才欢喜无限,转身冲了出去,叫道:“大哥,狄青醒了,狄青醒了!”
王惟一精神一振,快步进了房间。郭遵嘴角血迹未干,听到这话,难以置信,颤声道:“真的?”
郭逵一把抱住郭遵,连连点头道:“真的,他睁开眼了,他说话了。”孩童兴奋无限,紧紧搂住大哥,或许只有今日,他才真正体会到兄弟情深。
王惟一终于走出来,笑着对郭遵道:“狄青活过来了。”
郭遵这才肯信,身形晃了两晃,无力的跪在地上,郭逵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郭遵仰谢苍天,嘴唇动了两下,跪叩大地。他将一张脸埋在黑色的泥土中,喜极而泣的泪水,就像那清露晨流,新荷雨滴,无声无息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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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惊艳 (1)
本书简体实体书由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上卷(霓裳曲)已经上市,欢迎朋友们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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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来,梅落雪残。
光阴如水般冲刷着年年岁岁留下的刻痕。飞龙坳一战,虽是惊天动地,诡异莫测,但日子过得久了,除了当事人,已没有几人记得当初的惨烈和诡异。
可只要经历过的人,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年又是暮春草长,群莺啼飞的季节,开封府的英武楼内外,喧哗阵阵,禁军来往,有如蚂蚁一般。
因这几日是禁军的磨勘大限,所以京城禁军多来应考。
大宋崇文抑武,科举常开,武举若不是非常时期,少有开榜。武人若无出身资历,朝廷又无人的话,单从厢军径补至禁军之人,要升职唯一途经就是参加磨勘。能进英武楼内试演武技的人,职位最少都要是副都头以上,而大量低级军官要想升职,都只能在英武楼外的八大营进行考核。
八大营的骁武营中,有考官唱道:“王珪试射。”
一人出列。众人见那人脸黑如炭,年纪也不算大,只在演武场上一站,就有股凛然彪悍之气。这时有人递上硬弓,王珪双臂用力,已拉开硬弓,众人一阵喝彩。
众禁军指指点点,一人道:“王珪这次若再过了考核,那就是副都头了。以后我们在这里就看不到他了。”
“那当然了,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吗?看你这些年从未长进,九年过不了一考,到现在还是个承局呢。人家王珪朝中没人,可有志气,每考必过,一次机会都不错过,愣是从普通的军兵考到军头,眼看又要变成副都头,真的是条汉子。”
被质疑那人不满道:“那又能如何?就算是个都头,上面还有都虞侯和指挥使。指挥使在京城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要不进三班,这辈子不过是个低等军人。只有入三班使臣,才算真正有了盼头。那王珪再勇,要想打入三班使臣之列,恐怕胡子也要白了吧?这么努力地混进三班,却也快要死了,又是何苦呢?”
先前那人叹口气,却又道:“话虽这么讲,但升职总是好事,就像将虞侯总比承局要好。”说完得意地笑。原来这人是将虞侯的官阶,比承局要高出一级,是以讥讽对方。
被讽那人有些脸红,忿然道:“老子是承局又如何?老子毕竟是凭自己本领升职,不像某些人,就凭吹、凭混过关。老子年年不变是不错,可有些人好像反倒年年倒退了。但人家是十将,比你这将虞侯可还高一级呢。”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说狄青吗?”
“可不是吗,那家伙被吹嘘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说杀了个什么增长天王的。本来以为郭遵在禁军中还算不错,不想竟也是个任人唯亲之辈。这狄青本来连厢军都不是,可郭遵为狄青请功,让他直接进了禁军,还径直当个十将……但狄青屁本事都没有,真让人看着来气。”那承局忿忿道。
那将虞侯道:“你气愤,是因为郭遵不是你的亲戚吧?嘿嘿,想必那增长天王是和泥塑的菩萨一样,这才能让他一击得手吧?”二人均是嘿嘿地笑。
这时,营中传来一阵喝彩,原来王珪拉弓开弩后,飞身上马,手挽长弓,一箭射中了靶心,引起了众人的轰然叫好。
“这才是真本事!”将虞侯赞道。
“谁说不是呢,像狄青那样,真的让人羞于为伍呀。”承局接口道。
这时候考官唱道:“王珪优等,狄青试箭。”
那承局和将虞侯二人四下张望,都道:“不知他今天还会不会出来丢人现眼?”张望了半天,听到后面有人道:“让让。”二人回头望去,不由略显尴尬,慌忙闪到一旁,原来出声那人正是狄青,适才就站在他们身后。
几年的功夫,狄青又长高了些,却也瘦了些。他额头有点疤痕,如同红痣,左颊刺着‘骁武’两字,颌下胡子拉茬,容颜很是憔悴。
见二人让开,狄青缓步走到监考官前,递上腰牌。监考官验明无误,点头道:“狄青试箭。”有人送上弓箭,狄青缓缓接过,望着长弓,神色复杂,手也有些发抖。
低级军官升职,必要考步射、马射、武技和开弩四种技艺。狄青要想由十将升为军头,就必须步射开弓六斗力,开弩一石七斗力,马射三箭中的,试演武技,这才由监考官审核,决定是否升迁。
步射开弓六斗力对从前的狄青而言,一点不难,他虽武技不高,但终日去铁匠铺打铁帮手,腕力极强,当年就算郭遵猝不及防,都拿他不住。可是现在开弓六斗力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难题。
“狄青试箭!”监考官见狄青不是开弓,而是误工,微有不耐。众人见状,嘘声已起,有人叫道:“不行就回去抱孩子,莫要浪费大伙儿的功夫。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狄青暗自咬牙,一声大喝,双臂用力,只听‘喀嚓’一声响,长弓竟被他生生拉断。众人肃然,面带畏惧。可随后狄青晃了两晃,已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一手握拳,指甲入肉,神色很是痛楚。
众人一阵哗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承局叹道:“拉弓都能把自己拉昏,这位可算是空前绝后了。”
“你若是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做哑巴。”一人冷冷道。
承局回头一望,见身后那人狮鼻阔口,唇边短髭,容颜很有威势。慌忙施礼道:“指挥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那人不理承局,走到狄青身边,和监考官点头示意,亲自背负狄青出了大营。
那将虞侯见狮鼻那人走远,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呀,挺狂的呀?”
那承局抹了一把冷汗道:“此人叫做王信,是神卫军的指挥使,也是郭遵的朋友。指挥使你知道吗?与你这个将虞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呀。”
那将虞侯吸了口凉气,只能摇头道:“这个狄青命好,竟然有郭遵、王信等人关照。唉……若是你我能得他们关照,说不定早就混个都头当当了。”
二人唏嘘的功夫,王信已将狄青安置在军营外的树荫下。
狄青清醒过来,见是王信,挣扎着起身道:“王大人,又是你背我出来了?”
王信道:“若是不行,何必勉强呢?”
狄青嘴角露出苦涩的笑,说道:“我这人就是鲁莽,考虑不了太多。”
王信望了他良久,这才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转身离去,等狄青望不到自己的时候,这才摇摇头,喃喃道:“唉……可惜了这个汉子。”
狄青坐回树下,还感觉脑海轰鸣,隐隐作痛,抬头望着柳枝依依,飞絮蒙蒙,神色黯然,自语道:“难道我狄青这辈子,真的就这么一事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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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艳 (2)
原来狄青被多闻天王重创伤了脑海,苏醒后,一直乏力难动,使不出气力。
这几年多亏王惟一悉心用针,让狄青不至于成为废人,但他脑中那根银针,王惟一也是无法取出。
狄青虽能活动,但一用大力,就会脑海剧痛,痛不欲生,所以这几年两次参加磨勘,均是败在拉弓开弩的环节上。今日听及旁人议论自己,虽表面平静,可内心悲愤,实在不愿意郭遵为自己受到非议,拼全力一拉,虽拉断了长弓,但脑海中随即如受锤击,痛苦不堪,径直昏了过去。
当年郭遵前往飞龙坳,本意是带狄青历练,不想却让狄青身受重伤,差点送命。郭遵心中愧疚,因此将飞龙坳的功劳,大半都让给了狄青,也为狄青争取到了十将的官阶。但郭遵能做到殿前指挥使,担当护卫皇上一责,不仅因为武功高,还因为家世好。狄青并无出身,眼下这十将的位置,已是郭遵能为他争取的极限。
虽说十将官职不高,但总算衣食无忧,郭遵虽内疚,但狄青并没有半分怪责郭遵的意思,怨只能怨自己命运不好。
狄青正伤心间,有一少年蹦蹦跳跳过来道:“狄二哥,怎么样了?”那人正是郭逵,几年的功夫,他也长高了些,但仍不脱稚气。他叫郭遵是大哥,所以叫狄青是二哥,这几年来,狄青在京城,和郭氏兄弟相处得极好。
狄青摇摇头。郭逵见狄青有些沮丧,忙安慰道:“狄二哥,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见有几个人从英武楼出来,都是趾高气扬的表情,郭逵转移话题道:“狄二哥,你别看这些人好像高人一等,其实都是仗着老子的功绩。他们的老子不是在三衙任职,就是两院的高官。这些人就算是坨屎,也可以直接进英武楼。你比他们可强多了。”
狄青心道:“我现在真不比一坨屎强。”岔开话题道:“小逵,你找我有事吗?”他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
郭逵眼珠一转,说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大哥又出京了。”
狄青关切地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原来郭遵虽是殿前指挥,但因为身手高强,做事利落,很多时候,都被三衙外调、协助开封府和地方官府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因此郭遵很多时候,并不在京城。
郭逵道:“你还记得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三人吗?”
狄青诧异道:“当然记得。这三人当初是郭大哥的手下,后来在飞龙坳失踪,郭大哥总是念念不忘……他们三人怎么了?”
“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郭逵皱眉道:“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那毕竟是他的手下,他希望能说服这些人回归正途。我大哥很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不回京城,却要造反呢?”
狄青不愿多想,苦笑道:“只希望郭大哥一切顺利吧。小逵,我去转转了。”他失意之下,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郭逵叫道:“对了,狄二哥,你大哥只怕你在京城花费不够,所以托人带来了三两银子给你。喏,这就是。”他伸手递过了三两银子,狄青不接,问道:“有信吗?”
郭逵眼珠一转,笑道:“你哥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有信?”
狄青道:“小逵,你不用骗我了,这是郭大哥给我的,是不是?”见郭逵不语,狄青拍拍郭逵的肩头,说道:“小逵,我是帮了郭大哥一次,但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你们兄弟对我很好,我已是无能报答了。”
郭逵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是不是兄弟?是的话,就不要说出这种话。”
狄青忍不住地笑,刮着他的鼻梁道:“看你这样子,也像个英雄好汉了。我真的不缺钱用,我这个十将虽是无能,但朝廷的俸禄,也够我吃喝不愁了。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我这有攒下的几两银子,你兄弟熟人多,看能不能帮我送到汾州,给我大哥。他有段时间没有我的消息了,只怕他担心。”狄青从怀中掏出锭银子,心中多少有些酸楚。
当初狄云唤醒狄青后,见弟弟虚弱不堪,一直照顾着狄青,可心中也惦记着小青。狄青当然知道大哥的心事,就催他回转,郭遵更是痛快,建议狄云直接把小青也接到京城来住。狄云却推脱不习惯京城的生活,说京城有京城的好,可他不喜欢,再说家乡在西河,根也在西河,不想搬到京城。因此狄云在弟弟好转后,还是回到了西河。郭遵有些不解,狄青心中却知,大哥是因为脚跛了,不想丢他这个弟弟的脸面,这才坚持要回去。好在大哥回到西河后,和小青做些小买卖,如今日子过得也是不错。
郭逵望着那银子,心道,“狄二哥这个人呀,瘦驴不倒架。”不想让狄青难堪,接过银子道:“好,我一定为你送到。”
狄青别过郭逵后,信步而走,见路边有家酒铺,进去叫了斤劣酒喝了。心中盘算,留在京城多半没有什么展,可想要回去西河,更是不成。自己脸上刺了字,那其实就和犯人无异,入禁军不容易,脱离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轻叹一声,丢下十几文钱,出了酒肆,一时茫然四顾,只见柳絮飘飘,如雪儿轻坠,街市热闹非常,可都是别人的喧嚣,与自己无关。
恍然间听到前方一阵叫好,狄青这才觉已过州桥,到了大相国寺的所在。这里有勾栏瓦舍,卖艺演出,端是热闹非常。
街市行人来来往往,如今正是鲜花争艳,万物闹春时节,沿街满是店铺和花市,姹紫嫣红,花香浮动。
狄青驻足其中,心中惆怅。这时候前方传来几声锣响,有一队马儿驰行开路,后面跟着一群文人骑马簪花,个个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有百姓啧啧道,“快看,快看,天子门生在游街呢。”
惊艳 (3)
狄青抬头望过去,才记得今日不但武人磨勘,亦是文人科举开榜的日子。每次科举放榜唱名赐第之日,及第举子都会由朝廷安排聚集在一起,举行游街和期集,以慰十年寒窗之苦。
可这十年之苦绝非白挨,因为这朝的荣耀,将所有的一切完全弥补,这些人除了在大相国寺进行期集外,今晚还会前往琼林苑,朝廷摆酒,圣上和太后亲临,荣耀无限。然后这些人就会被派往各方任职,观其政绩,再决定是否重用。
这些人的升职速度极快,和武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太宗即位后,次年开科取士,那榜及第的吕蒙正和张齐贤二人,只用了七年的功夫,就已入了两府,位居副相,而吕蒙正更是只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坐到宰相的位置,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二年的光阴,说短不短,可能让一介寒生坐到万人瞩目之位,怎不让天下寒士为之动心?也怪不得天下人都说,“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狄青看着风光的天子门生,低头看了下自己,自嘲地笑笑。他到京城已过了十二年的近一半,可如今还在市井巷陌混迹。
又是一阵锣响,那些文人骑马而过,个个面带微笑,不自觉地向上望过去。他们不需向旁看,不需向下看,因为那里的人需要仰望他们。他们只看着那两侧楼阁,看那红粉楼阁中的粉黛春山。
才子佳人,本是佳话,他们十年辛苦,很多时候,不就是为了成就这一段佳话?
这时早有不少佳人出了楼阁,吃吃笑着,拦住了马头,向才子们索要簪花留念。官人也不阻拦,反倒乐促其成。有才子见美人青睐,尚还矜持,有的却已摘下头上所戴之花,抛给所看中之人,佳人接过,都是含羞不语,却指了下楼阁,才子脸有微红,百姓一阵哄笑,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原来这些佳人都是青楼女子,可大宋素来不禁这些事情,反把这些视作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谈资。
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道:“兄弟,当初咱不打铁,你不磨豆腐,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那多风流。看那帮女子平日装得多么高不可攀,可还不是看中了这些人的才气。”他兄弟讥笑道:“你也得是那块料才行,你识得的字可有百个?”
这时有一妇人指指那些才子,又偷偷指了下狄青,教训那顽劣的儿子道:“儿子,你以后可要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你要是当了兵,这一辈子,可真的毁了。”
孩子认真的点头,轻蔑的望着狄青,崇敬的望着才子。狄青立在喧嚣之中,听到那妇人的讥诮,见到那些才子远去,喧嚣也跟着远去,突然想起了娘亲常说的一句话。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狄青已憔悴。
这几年如流水般过去,当年那个义气、热血做事、少计后果的狄青已憔悴,已心累。
冠盖满京华,可繁华与他无关。
当初他遇到郭遵后,从军迫不得己,从军也带着几分渴望。他渴望凭借自己的本事,凭借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但飞龙坳一战让他身受重创,这几年的低迷让他内心更受重创。他明知拉弓可能昏迷,也硬要全力拉弓,为郭遵,也为心中的孤寂愤懑。
他曾见娘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念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念到潸然落泪……
狄青当时还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此刻,繁嚣落寞,反差之大,却让他陡然体会到娘亲当时的孤独与寂寞。
狄青想要落泪,却又昂起头来,木然地走下去。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娘亲的面容,想起娘亲望着自己,坚定道:“青儿,你以后一定是宰相,你信娘。因为给娘看相的人,可是当年和太祖下棋的陈抟。”狄青想到这里,喃喃道:“娘……我信你,可孩儿非不为,而不能了。”
一声钟磬大响,惊醒了狄青的数年一梦。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走到大相国寺前。狄青突然心中一动,涌起了入内一观的念头。
大相国寺为大宋皇家寺院,规模极大,金碧辉煌,阳光一耀,让云霞失色。今日大相国寺有万姓交易,再加上有天子门生聚会,所以围观看新奇的百姓可谓是摩肩擦踵,拥挤非常。
狄青来到京城多年,竟从未入大相国寺一观,实在是因为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今日下意识地到了大相国寺前,却想起几年前郭遵所言。绕过人群,从大雄宝殿后转过去,到了重檐斗拱的天王殿前。
天王殿内有四大天王,弥勒佛主!
狄青脑海中闪过当年郭遵所说,“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连大相国寺都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狄青到了京城后才听说,这弥勒佛本来是太后所建。
他想起了四大天王,鬼使神差地生出入天王殿一观的念头。到了殿中,狄青抬头望过去,见殿中果然有尊弥勒佛,正端坐在莲花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子民。狄青突然想起飞龙坳那弥勒佛的阴险,不由打了个冷颤。
狄青从未见过那么阴险、狠毒的人,只是对当初飞龙坳所发生的一切,他和郭遵事后商议过几次,都是不明白弥勒佛主为何要让信徒自相残杀。这几年来,叶知秋的足迹从东海踏到大漠,从草原到了江南,却还是不能将弥勒佛绳之以法。
弥勒佛竟然失踪了。
狄青有种预感,弥勒佛绝不会就这么销声匿迹。弥勒佛隐藏得越久,说明他越可能正在策划图谋着一个惊天大阴谋。
半晌,狄青的目光又落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四大天王身上,他只能说,当年在飞龙坳见到的四大天王,无论是装扮、面具还是兵刃都与殿中的四大天王极为相似。
狄青望着多闻天王的那把伞,嘴角露出丝苦涩的笑,喃喃道:“你们若真的好,自然有百姓朝拜,可你们如果像那晚一样,我还是要出手的。”
狄青呆呆的望着那多闻天王,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转过身来。殿中的人本不多,一人方才站在狄青身旁,正在向弥勒佛施礼。狄青转身时,那人已离开。
在擦肩而过那一刹,狄青恍惚中看到那人嘴角好像残留一丝笑意,但是面容很冷。
狄青被那人极不协调的表情吸引,不免多瞧了几眼。不想那人到了殿门前,风一吹,掀开那人的长衫,狄青见到那人露出绿色腰带,顿觉胸口如同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绿色的腰带,触动了狄青久埋的记忆。
那腰带的颜色,不就是那多闻天王衣装的颜色?
那嘴角的一丝微笑,不就像殿中多闻天王的微笑,慈悲中带着无边的森冷?
狄青飞快地回头扫视了一眼佛像,更加确认了这个想法,再次扭过头去,却发现那人已踪影不见。狄青举步要追,突然觉得脑海一阵剧痛,晃了两下,竟无法移动,可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人的背后,不是背着个长形包裹么?那里面会不会是雨伞?路人背个雨伞,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但那人背着的伞,却是让狄青痛苦多年的利器!
那人就是多闻天王!
[倾情奉献]
惊艳 (4)
多闻天王怎么会出现在大相国寺?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大恸,双手握拳,指甲已深陷入肉。掌心的痛,驱散了狄青脑海中的痛,复仇之心一起,他冲出天王殿,嗄声道:“莫要走!”他那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多闻天王的对手。
可狄青才冲出天王殿,旁边过来两人。一人正要举步进入殿中,被狄青撞个正着,不由“哎呦”一声,坐在了地上。
那声音带着春江水暖的那股慵懒无力,原来被狄青撞到的竟是个女子。
狄青顾不上道歉,急匆匆的向一个方向奔去,斜睨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到那女子一双眸子清澈明亮。
那女子旁边有个丫环道:“小姐,这人好生无礼。”
狄青听到那怪责,微有歉然。可他急于追寻多闻天王,不再回头。奔行一阵,已快出了相国寺,行人渐多,背伞的也多,可系着绿腰带的却没有一个。
狄青止住了脚步,茫然四顾,又向另一个方向追去。他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四下张望,全然没有留意到旁人看他的目光中满是诧异,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钟磬声传来,狄青这才止步,一拳擂在身边的槐树上,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狄青心中一个声音狂喊,眼中怒火熊熊,止不住想,“多闻天王为什么来这里?他来这里一次,说不定还会再来?但他或许只是偶尔经过,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
狄青思绪如潮,正狂躁间,忽听一女子道:“小姐,就是这人把你撞倒了,他眼神好凶。”
狄青听了一怔,回头望去,只见到有两名女子正望着自己,左侧那女子穿着水绿色的衫子,一身丫环的打扮,正搀扶着右边的小姐。那小姐眉目如画,衣白胜雪,肤色却比衣服还白上几分,见狄青望过来,澄净若水的眼波移开去,对丫环低声说,“莫要惹事。”
狄青心乱如麻,想要致歉,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被那女子清澈的目光扫过,更是浑身不自在。情急之下,转身就走,却还能听到那丫环嘟囔道:“小姐,这次本来要去看牡丹的,可你脚扭了,还去吗?”
那小姐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唉……总要去看看。”那声音柔弱中带着分怅然。
丫环道:“那好,不过只怕这里没什么好花,见不到家里的姚黄……”
那小姐轻叹一声,并不多言。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狄青有些不安,想要回转,却没有勇气。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算当初孤身面对赵公子的一帮打手、勇刺武功高绝的增长天王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胆怯,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怕见到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清幽明澈的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幽香传来。狄青望去,见有处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近前一观。
卖花的是个老汉,脸上的褶皱已如花盆中的泥土,满是沧桑,见狄青走来,过来招呼道:“客官,要买花吗?”
“随便看看。”狄青支吾道。他其实并不算喜花,朝中文臣多喜簪花,每逢盛大节庆的时候,更是满朝簪花,但狄青总觉得一个男人带花,多少有些别扭。
老汉见并无旁客,热情介绍道:“客官,这里有紫金盘、叠楼翠、白玉冰和满堂红,都是不错呢,若买一盆回家摆起来,很好看的。”这花棚卖花,都给这花儿取个雅致的名字,博取客人的眼球。
狄青见到叫紫金盘的牡丹是紫花金边,倒是少见;叠楼翠是翠绿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颇为好看;那白玉冰顾名思义就是白色的,满堂红却是通体红色。这牡丹盛开,端是争奇夺艳。狄青目光扫过,突然问道:“有什么……姚黄吗?”
老汉一怔,摇摇头道:“姚黄是极为名贵的品种,那花径过尺,老汉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这里却没得卖的。”
狄青问,“哪里有卖的呢?”
老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这种花……只有那些豪门达贵才能买得起。”他见狄青衣着寒酸,忍不住地提醒道。
狄青听卖花老汉这么说,暗想道:“那小姐家里既然有姚黄,想必是富贵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瞥,被那小姐的容光所摄,竟然不敢多看,只依稀感觉那小姐长得极美,但穿戴如何,却是没有留意。
正沉吟间,见到有盆牡丹花开淡黄色,在群芳争艳的花丛中显得恬静安宁。狄青缓步走近,在花前驻足了半晌。那老汉介绍道:“客官,这花儿叫做……”未及说完,棚外突有人高喊:“高老头,你可准备好了?”
老汉回头一瞧,看见三个混混站在棚前,左手那个身材矮胖,中间那个歪戴着帽子,右手那个**着半边的胸膛,上面刺个狰狞的猛虎,三人举止十分嚣张跋扈,只差没把“恶棍”两个字刺在脸上。
高老汉见状,慌忙上前道:“各位小爷,准备什么呢?”
歪戴帽子那个道:“你装糊涂不是?这保棚费该交了不是?”
高老汉急道:“这几天前不是刚交过了吗?”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你几天前还吃过饭,今天难道不用吃了?”
纹身那个点头附和说道:“老大言之有理。”
高老汉急道:“老汉卖花只够个温饱,哪有这多余钱?几位小爷……下、下个月再给你们一些钱好不好?”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那你下个月再吃饭好不好啊?”
纹身那个赞道:“老大言之有理。”
狄青听到这时,已知是怎么回事,缓步走过来,冷冷地道:“你们可知耻?”
歪戴帽子那人闻言怒道:“你是哪个?”
狄青淡淡道:“你们就算不知耻,难道也不识字吗?”
歪戴帽子那人一怔,喝道:“大爷识不识字,关你鸟事?”矮胖子眼珠子一转,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脸色一变,低声对歪戴帽子那人道:“大哥,这人是禁军。”歪戴帽子那人只顾得嚣张,这才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也是脸色微变。他们不过是混混,平日以敲诈弱小为生,对禁军不敢得罪,知道对方的身份,立即软了下来,赔笑道:“这位大爷,小人吴皮,自幼家贫,哪有钱请得起教书先生,更不识字,不认得大爷,还请你海涵。”改颜对高老汉道:“和你老人家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呢?”说罢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灰溜溜地离去。
高老汉舒了口气,对狄青道:“这位官爷,多谢你帮忙呀。眼下京城赋税不轻,还要应付这帮无赖,真让人头痛。”说罢摇摇头,满脸的无奈。
狄青一笑,扭头又去看那盆黄色的牡丹,问道:“这花要多少钱呢?”
高老汉陪笑道:“官爷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就好,一盆花,算老汉孝敬你的了。”
狄青笑道:“我只是个寻常的禁军,不是什么爷。我若不付钱,和那几个混混又有什么区别呢?”伸手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些可够吗?”
高老汉连连点头,“足够了,多了,多了。”
狄青放下铜钱,捧着花出去,却突然愣住,原来那白衣女子带着丫环在棚外正望着自己。狄青将那盆花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前,不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那白衣女子有些诧然,唤道:“喂……”可她声音微弱如蚊子一般,狄青也不知道听到没,早已没入人海之中。
那丫环扁扁嘴道:“就这么一盆破花,怎能和家中那姚黄相比呢?小姐,你说是不是?他撞伤了你,难道是想用这盆花来补偿?若不是小姐大量,我们把他告到开封府去,打他个几十大板!哼!”
那白衣女子柔声道:“他方才说不定有急事了。你不也见到他帮助这卖花的老汉么?这么说……他是个好人。”原来狄青方才逐走三个混混,这主仆二人也看在眼中。
老汉听丫环说这是破花,有些不满道:“这位姑娘,老汉这花可不破,你看它开得多艳呀。再说这种花,不是老汉吹牛,这方圆百里也是少见。”
那白衣女子蹲下来看着那盆花,突然道:“老人家,这花儿也长得古怪,花瓣上怎么还有心形纹路?你再看这个纹理,很是奇怪,像在心旁画了只玉箫呢。”她观察极是仔细,看出花儿与众不同之处。
老汉自豪道:“当然了,这花儿虽不有名,但别家没有。老汉遇到个雅人,给我这花儿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凤求凰!”
第六章 五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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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离开了大相国寺,茫然不觉地四处走动。直到黄昏日落,倦鸟归巢的时候,这才倏然清醒过来,暗想自己怎么如此失魂落魄,难道还在找那多闻天王?
一想到多闻天王,狄青又是心中火起,寻思道,“这弥勒教徒对弥勒佛像看来还算有些尊敬。多闻天王去了第一次,说不定会去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不妨回大相国寺看看,或可遇上。”才走了几步,禁不住又想,“不知道她是否已离开大相国寺了?”
想到这里,狄青这才现,原来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想回相国寺,到底是想寻那多闻天王、还是要见那女子。不由自嘲道:“狄青呀狄青,你这样的人,也会痴心妄想吗?”
狄青不再去想那女子,认准了方向,又朝大相国寺奔去,途中在路摊上买了两个馒头揣在怀中。此时寺庙期集早散,百姓也都纷纷离去,寺中清净许多。
狄青进了天王殿,见殿中供桌上香烟渺渺,只有个敲木鱼的僧人犹在。心中微动,悄悄转到供桌之后,趁那僧人不备,竟然钻到供桌之下。他做事不拘一格,想到他若在这里停留久了,寺僧感觉奇怪,说不定会把他驱赶出去,索性先藏起来。
供桌之下倒还算干净,狄青轻轻地取出腰刀,将布幔割出个可供探看的缝隙,盘膝坐下,一时间心绪起伏,也不知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法子是否管用。可他要找多闻天王,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法子。
暮色四垂,油灯点起,大相国寺渐渐远离了喧嚣,寺内只余清音梵唱。狄青听那声音和缓,内心却是静不下来。他一直从那布幔口子中向外张望,可直盯得眼睛痛,多闻天王也没有再次出现。
狄青有些肚饿,掏出馒头,撕下一块,怕出声响被僧人现,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吃了馒头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狄青坐得腿脚麻木,知道已近半夜,不由沮丧非常。心道寺门早就关闭,这多闻天王肯定不来了。
这时候有脚步声响起,狄青精神一振,举目望去。前方来了一僧一俗,那僧人慈眉善目,颌下白须;那俗人则是背对着狄青,身无伞状长物,不像狄青在等的人。狄青看不到俗人的正脸,只见到他的鞋子是锦缎鞋面,极为华美。狄青认得那鞋子是京城名坊五湖春所制,买家均是达官贵人。
可来人显然和狄青没什么关系。狄青大失所望,闭上了眼睛,只听那俗人问道:“主持,我有一事请教。”那人声调年轻,但口气中隐有沉郁之气,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狄青微微错愕,感觉这人说话的腔调和多闻天王的那张脸有一拼,都是不符正常。又想,“大相国寺主持隶属皇家,并非说见就见,这人竟能请动主持解惑,不知什么来头?”
主持道:“施主但请问来。”
俗人苦恼道:“何处是净土?”狄青差点喷饭,暗道,“难道这京城还不是净土吗?”可转念一想,嘴角带分哂笑。
主持缓缓道:“若寻净土,当求净心。随其心净,无处不净土。”
狄青心中苦笑,“话虽如此,可若要净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俗人亦道:“高僧所言甚是,但我却始终难以静心,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是以前来求佛。”狄青听那人声音中满是困惑悲凉,宛如困兽深陷笼牢,心中陡然涌起同情之意。狄青多年来亦是在困苦中挣扎,对这种感觉等同身受。
主持道:“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贫僧想说个故事……”
俗人欣喜道:“请讲。”
主持缓缓道:“闻东海之滨,有一翠鸟,厌倦世俗丑恶,总觉天下与它为敌。是以它飞到临海高崖处做窝筑巢,本以为再无祸患,不想一日潮涨,巢穴被浪卷走。翠鸟叹曰,‘心中有敌,处处为敌。’”
狄青听了,心中微有混乱,转瞬想,“我不是非要和多闻天王为敌,只是此人不死,大乱不止而已。他若是真的学好……”想到这里,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若是真的学好,我能放过他?恐怕不能。不然飞龙坳死的那近千百姓岂不太冤枉了?”
俗人沉寂良久,方才道:“多谢大师指点,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大师辛苦,我有意重修寺庙,做一场功德,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主持道:“重修、不修,无甚功德,心中有佛,方算功德。”
俗人领悟,双手合什一礼,缓步走开,主持随后离去,天王殿转瞬沉寂起来。
狄青听闻高僧讲禅,一会儿觉得有理,忽而又觉得放不下,又有些好奇那俗人的来头。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感觉从布幔透进来的光线先暗再明。狄青心中一凛,凑到布幔后向外望去,只见一人静立弥勒佛像前,腰间一根绿色的丝带,背负长伞,正是他欲寻觅之人。
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向那人脸上望过去。只见那人嘴角有丝微笑,可一张脸却是极为阴冷,正望着弥勒佛像出神。狄青看了那人良久,见那人站姿也不变一下,不由心底起了一股寒意。狄青知道自己就算无伤,武功也比那人相差太远,这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暗叹郭遵已离开京城,不然也能找来郭遵对付此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僧人入内。见到那人伫立在佛前,不由诧异低喝道:“你是谁?”大相国寺乃国寺,主殿灯火整夜不熄,这僧人负责半夜来添灯油,见到突然有外人出没,难免诧异。
那人听到喝问,霍然回身,已到了僧人的面前。背负长伞一动,伞柄已敲在僧人的后脑之上。
僧人不等再喝,已软软的倒下去。那人手一伸,已接住了僧人手持的油壶,竟耐着性子绕着大殿走了一圈,为四壁的油灯添上灯油。
狄青在暗处看的清清楚楚,却搞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添完灯油,又回到弥勒佛座前,望着弥勒佛主,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狄青听得一头雾水,暗想当年在飞龙坳,这人念咒为蛊惑人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又念地哪门子咒语?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那人又将这句话颠倒念了遍,锁紧了眉头,目光又定在弥勒佛的金身上。
灯火下,弥勒佛熠熠生光。那人目光中突露喜意,低声道:“是了,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他无论什么腔调,可嘴角的笑意永在。
狄青突然醒悟,“这人多半是乔装改容了的。”未及多想,那人身形一闪,已纵到莲花台旁,转到弥勒佛像身畔,连走数圈。
狄青忍不住从布幔探出头去观看,好在那人全部心思已放在弥勒佛身上,做梦也没想到供桌下有人,是以全未察觉。
那人终于止步,用手敲敲弥勒佛像的身躯,双掌突然抵住弥勒佛像,凝神用力,低吼一声。只听到轰隆一声响,那弥勒佛像竟然被他推下了莲台。
巨响中,弥勒佛像已摔得四分五裂。烟尘弥漫处,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那人跃了下来,在佛像碎片中一伸手,像是取了什么东西,忍不住自喜道:“果然在这里。”
狄青心中满是好奇,不知道这人到底取了什么。
五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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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天王殿外已传来数声呼喝道:“是谁在殿中?”喝声未落,已窜进数个武僧。
大相国寺虽以精研佛法、为皇室效力为主,但寺中收有不少金银法器、名家墨宝,只怕有不开眼的小贼过来盗窃,所以有武僧护院。入大相国寺盗窃例属重罪,历来都要砍头,着实威慑了不少盗贼,因之这几年来,少有窃贼,寺中僧人也轻松许多,不想今日天王殿内竟有巨变。有巡院武僧听到声响赶入,见到破碎的弥勒佛像旁站有一人,不由又惊又怒,也不询问,棍子一挥,已向那人打去。
那人冷哼一声,伸手抓住长棍,飞脚踢出,已将一武僧踢飞了出去。众武僧大惊,怎料这人的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只是卫寺有责,即便不敌也是硬着头皮围了上去。
狄青只听到“哎呦妈呀”叫声不绝,转瞬之间,冲来的几个武僧已被那人击飞了出去。狄青本想和武僧联手,可只怕被武僧误认为窃贼同党,说不定吃不着羊肉,反倒惹了一身臊气。正犹豫间,那人已窜到殿前,才要纵到殿外,只听到一声喝道:“躺下!”
一道剑光如明月穿云,已向那人当胸刺到!
那人微惊,不由倒退一步。可那剑虚虚实实,变幻莫测,那人退了一步后,又被逼退两步,出剑之人却是无声无息地一掌击到,正中那人的胸口。
那人被一掌击地倒飞而出,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大骇,暗想这人怎么会在此?他来此之前,事先探得殿中地势,又得知大相国寺虽武僧众多,但均非其敌手,故此肆无忌惮,哪里能想到这死对头竟然也来到了大相国寺。
狄青见到来人目光如剑锋般,心中大喜,原来出剑那人却正是开封捕头叶知秋!
叶知秋一掌得手,并不留情。他身随剑走,剑光融融,已分刺那人的周身各处。
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抄,取下了背负的长伞,只是轻点地面,竟然飞速而退。叶知秋惊诧那人的身手,并不放弃,脚尖连点,御风追行。
二人一进一退,转瞬已到了四大天王佛像身边。那人断喝一声,持伞对着叶知秋,竟再也不动。叶知秋心中一凛,知道这人的长伞变化无穷,凝神以对。
那人见状长笑一声,只是伸手一引,一佛像摇摇欲坠,就要向下方的叶知秋砸去。叶知秋不由退后一步,那人趁机一纵,竟然窜到了佛像头顶,再是一跃,已向殿顶横梁冲过去,可他跃到极限,离那横梁还是差了一臂的距离。眼看将落未落之际,那人长伞倒转急伸,竟勾住了天王殿的横梁,用力一带一冲,已翻上横梁,撞破殿顶琉璃,冲到了天王殿的屋顶。
殿顶虽高,这人数次借力,竟然从殿顶逃脱。
叶知秋大恨,不想这人应变如斯快捷。他既不想亵渎佛像,也的确无法上至殿顶,只能闪身出殿,喝令属下,“封住天王殿。”可他命令一出,就自知大有问题,毕竟天王殿并非孤立大殿,而是和其余的殿宇连在一起,那人绝不可能留在殿顶等人捉拿,只怕这时候早已脱身溜走。
月光如水,照得天地间一片萧杀。叶知秋一时间眉头紧锁,忖度此人的来意。突然听到殿中传来几声呼喝:“什么人?”叶知秋心中一奇,闪身入殿,待看清众武僧围着的那人,失声道:“你……”他心中一动,喝道:“是自己人,你们撤了棍棒。”
方才叶知秋和那人殿中大战,众武僧插不上手,都是又羞又愧,看那人破殿顶而出,更是让众人瞋目结舌,不想这世上还有这等功夫。这些护寺僧人,也算是终日习武,虽说僧人无欲无求,但内心对叶知秋如今在开封府锋芒毕露也是有比试之心。但见今日那持伞之人横行无忌,若是没有叶知秋,只怕众人都要丢人丢到姥姥家,所以对叶知秋有七分敬佩,也有三分感激,均是撤了棍棒。
狄青有些尴尬,叫道:“叶捕头。”原来那人推翻了佛像,差点就砸到供桌之上,狄青吓了一跳,再也藏身不住,闪身而出,众武僧见有外人,只想立功赎罪,将狄青团团围住,狄青心道糟糕,一时间无从解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突然道:“你是跟踪那多闻天王到此吗?”。
狄青佩服道:“叶神捕果然名不虚传。我白天见到此人在寺中游荡,心怀鬼胎,想他可能会晚上来此,因为在这里守株待兔。那人真的是多闻天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
叶知秋虽觉得狄青说的不尽翔实,但知道他绝不会和弥勒教徒一伙,又因为郭遵的缘故,不想多起波折,说道:“好,我改日为你请功。你……先离开大相国寺吧。”
狄青没想到藏桌子下也能藏出功劳,看起来日子苦尽甘来了。才要说什么,有人匆忙到了叶知秋的身旁,低声耳语两句。叶知秋点点头,对狄青道:“我……还有他事,你先离开这里吧。”他两次让狄青离开大相国寺,神色似有隐情,倒让狄青有些不解。不过狄青知道叶知秋是一番好意,点头出了寺庙。才一出了大相国寺,寺门“咣当”一声关上,狄青有些诧异,暗想这帮僧人多半见弥勒佛像摔坏,怕担责任,所以偷偷在寺中修补,可叶知秋在寺中又做什么?
狄青摇摇头,不愿多想,回转到郭遵的府邸。
郭府不小,却只住着郭氏兄弟,郭遵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京城外捉匪平叛,狄青这几年就一直在郭府居住。狄青先去看望郭逵,见他早就酣睡,将被子踢到地上,静悄悄地走进去,替郭逵盖好被子,这才回到自己房间,点燃油灯。
油灯闪闪,有如情人多情的眼眸,狄青望了油灯半晌,缓缓伸手入怀,掏出半拳大小的一个黑球出来。
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狄青也不知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这东西却是多闻天王身上掉下来的。
当初多闻天王从破碎的弥勒佛像中取出一物,惊动武僧和叶知秋,多闻天王被叶知秋打了一掌,怀中竟掉出个黑球,滚到了供桌下。狄青伸手拿过,直接揣在了怀中,他知道这东西对多闻天王多半重要,因此将那物留在了身上。
在大相国寺的时候,狄青本想对叶知秋说及此事,可叶知秋匆忙离去,让狄青无从开口。狄青拿着那黑球,见那东西似铁非铁,黑黝黝的全不起眼,手感粗糙,不解多闻天王为何大费周折来取?
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突然发现黑球好像闪着丝丝的寒光,狄青忍不住拿着黑球凑到油灯上一看,才发现黑球上竟写了“五龙”两个篆字。
狄青暗自皱眉,想起多闻天王喃喃所说的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看来弥勒佛不是渡劫,而是遭劫,才生出这个五龙。
这黑球若是五龙,到底有什么作用?
[倾情奉献]
五龙(3)
狄青想的头痛,不得其解。试着用单刀在黑球上面划了下,却现那东西极硬,锋锐的单刀划在上面,并没有丝毫的痕迹。
狄青研究了个把时辰,总是不得其解,将那东西往桌案上一丢,嘟囔道:“什么鸟东西,白白浪费老子睡觉的功夫。”
忙碌一晚,已堪堪就到清晨。狄青也不脱靴,径直的倒在床榻上,望着屋顶,脑海中突然又浮出那清丽脱俗的面庞,摇摇头,挥去了那个影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感觉眼前有丝光亮,霍然睁开双眼。他这屋子是向东,太阳东升,第一缕阳光总是能照进来。狄青已习惯了阳光,可却觉得这次的阳光有异,他睁开了双眼,突然见到难以置信的瑰丽景象,诧异的差点叫起来!
原来他眼前出现一条红色的绸带,平展开来,绸带上满是奇怪的斑点,一时间难以分辨是何东西。
狄青怔了片刻,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不由大叫一声。他叫声才出,红绸倏然消散,室内恢复了平静。只见到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床榻上,狄青这才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左眼皮跳的厉害。
房门一响,郭逵冲了进来,问道:“狄二哥,怎么了?”
狄青霍然而起,抓住了郭逵道:“小逵,你方才……看到红绸了吗?”
“红绸,什么红绸?”郭逵满是不解,伸手在狄青脑门摸了下,“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病了?你眼皮怎么跳的这么厉害?”
狄青抹了一把脸,感觉到眼皮终于止住了跳,急迫道:“方才你若在外边,应该看到这屋子里面有道红绸。从那面墙,一直到了这面墙。”他伸手比划着,见郭逵奇怪的望着自己,颓然的放下手来,喃喃道:“你没有见到?”
郭逵奇怪道:“我本来要找你,从窗外看你在熟睡,正犹豫是否等一会,就听你大叫一声,我立即冲了进来,哪里有什么红绸呀?”心中嘀咕,“狄二哥是不是太忧心,闷出病来了?”
狄青盯着郭逵,见他态度真诚,也没有必要对自己撒谎,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一场梦?”见郭逵担忧的望着自己,狄青强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是叶捕头找你……不过他走了。”郭逵道:“狄二哥,你昨晚是不是去了大相国寺呢?”
狄青也不隐瞒,将昨日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略去了白衣女子和黑球的事情。他不想对郭逵说及女子之事,也觉得黑球有些怪异。一想到黑球,忍不住向桌案上望过去,见到那东西安静的躺在桌案边,阳光照在上面,仍是黑黝黝的不起眼。
郭逵注意到那个黑球,奇怪道:“这是什么?”
“我捡的。”狄青随口道。
郭逵拿在手上掂掂,笑道:“好像是铁的,要是金的就值钱了。”他将那黑球又放在桌案上,道:“叶捕头让我告诉你,这几天不要去大相国寺了。还有……昨晚的事情,尽量忘记好了,切记切记!”只怕狄青有所不满,郭逵道:“叶捕头也是为你好。他说了,绝非是怀疑你什么,可很多事情,不必太过理会,以免有麻烦上身。”
狄青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郭逵心道,“你明白了,可我却不明白。”可见狄青神色恍惚,不好多问,转身离去。狄青想起今日还要当差,整理装束准备出门。他这个十将虽是混饭吃,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在大宋已有数十年没有战争,京城一直平安无事,所谓的当差,不过是敷衍了事。
出门之前,狄青望了桌案上那黑球良久,终于还是将它收起来放在怀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清晨那幻境,似乎和这黑球有些关系。
等到了禁军营,见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狄青认得长个马脸那个人叫张玉,另外一人叫做李禹亨,有着蓬帅气大胡子,本很威猛,但眼睛比黄豆大不了多少,让此人威猛大减。
狄青凑上前问道:“说什么呢?”
张玉和李禹亨都算是狄青的朋友,在骁武军营关系不差。张玉是个军头,比狄青大上一级,李禹亨却是个将虞侯,比狄青小上一级。无论军头、十将还是将虞侯,都属于低级军官,管不了多少事情,俸禄也不过是一个月差别一二两银子而已,所以众人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少有等级之分。
李禹亨见狄青前来,神神秘秘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莫要对旁人说。”
张玉一旁笑骂道:“你他娘的这句话今天最少说了十来遍了,听得老子耳朵都起了茧子。你逢人就说告诉他一个秘密,到现在这秘密已经路人皆知了。”
李禹亨摸摸胡子,挤眼道:“没有十来遍,是七遍。”说罢哈哈大笑道:“狄青,你知道大相国寺出了事情吗?”
狄青心头一跳,记得叶知秋的嘱咐,摇摇头道:“不很清楚。”
李禹亨身临其境般的描述道:“都说昨晚夜半时分,天王殿上空突然乌云笼罩,遮住了明月,空中突然击出一道霹雳,击裂了天王殿的屋顶,然后击在殿内的弥勒佛像上。这不……弥勒佛像被击的四分五裂,余威还将那个增长天王的塑像击毁。这事别人本不知道,可我有个亲戚在大相国寺做杂役,今天在寺内见有人修补天王殿顶,可见传言多半是真的。”
狄青暗自好笑,却不说破,只是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奇异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这种人才能……知道。”
李禹亨得意洋洋,“谁说不是呢?”还待再说什么,赵律走进来道:“说什么呢,不用做事了?”
狄青三人站起,叫道:“赵军使。”赵律是郭遵的手下,平日郭遵不在,赵律负责调动骁武军的部分人手。
赵律板着脸道:“莫要乱嚼舌根子,小心祸从口出。张玉、狄青、李禹亨,今日你们三人去西华门至西角楼大街左近巡逻,留心陌生人等,不得怠慢。”
三人遵令,知道每次京城有异常的时候,都要照例加派人手留意动静。如今大相国寺出现异常,只怕京城大内、内城、外城早已布满了禁军。
赵律见狄青向外走去,突然叫住他道:“狄青,你等一下。”见张玉、李禹亨走远,赵律这才道:“这次巡视是例行公事而已,有问题示警就好,不用出手。”他也不多说,转身离去,狄青心中苦笑,暗想这多半又是郭大哥的关照。自己虽想逞能,可在别人眼里,自己着实和废物无异。
五龙(4)
出了禁军营,张玉、李禹亨已在等候,都问,“狄青,赵军使有什么吩咐?”
狄青淡淡道:“他说昨天京城有个乱嚼舌根的人被雷公问候了,让我们禁言慎行。”
张玉、李禹亨哈哈一笑,知道狄青说笑,拥着狄青向大内西华门的方向走去。狄青虽说武功不济,无法使力,但为人豪爽,做事仗义,二人也从不小瞧他。
三人顺着西角楼大街行上去,只见一路繁华,这三人长期负责这段路的安全,街边小贩早就熟识。路边有一妇人热情的招呼道:“三位官人,新鲜的包子,要不要来几个?”京城的百姓称差人、衙役都为官人,这妇人姓王,一直在街头摆摊,卖的包子在这条街很有名声。
狄青递过了十二文钱,拿了六个包子,笑道:“王大嫂,最近这里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有呀。”王大嫂接过了铜钱,笑道:“你就挺可疑,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都没有,要不要大嫂给你介绍一个闺女呢?”周围摆摊的百姓都是善意的笑。狄青有些尴尬,笑道:“大嫂说笑了。”带着张玉二人一溜烟的向北行去,张玉一旁道:“狄青,你没做贼,跑什么?要说这世道真的不公平,我官位比你高,人也长的比你帅,比你还光棍,为何别人总是给你介绍闺女,却不给我介绍?”
李禹亨道:“王大嫂家的母马还没有嫁,你考虑一下?”他一直拿张玉的脸做文章。
张玉一脚踢过去,笑骂道:“去你***,你顾好自己吧。我听说最近吐蕃来头狮子找婆家,和你很般配,你现在去提亲还来得及。”二人笑做一团。
狄青有些意兴阑珊道:“做事吧。”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温雅的白衣女子,难免惆怅。
三人到了西华门左近,随便找个台阶坐下来,盯着西华门呆。
过西华门就是皇宫大内,是为朝廷重臣办公和皇帝、皇后居住的地方。他们这等人,虽在京城多年,可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
李禹亨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给别人。”
狄青懒洋洋道:“是不是东华门多出状元,西华门多出美女呢?”
李禹亨故作诧异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狄青嘟囔道:“你这几年不停的说,就算聋子,多半也都知道了。”每次新科开考,殿试过后,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都是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闻名天下。东主阳,西主阴,对应的西华门却是皇宫内眷出没的地方。如果有地位的妃嫔过世,棺椁更要从西华门而出,方显尊贵。东华、西华两门,狄青等人一辈子都难进去,李禹亨每次到这里当差时,都要忍不住将这“秘密”说一遍。
这时,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向西华门,那马车珠玉为帘,玉勒雕鞍,端是华丽非常。张玉突然低声道:“其实西华门不只出美女,还出一种东西。”
李禹亨不解道:“是什么东西?”
张玉嘲讽道:“还出死太监。”
李禹亨忍不住又笑,低声道:“太监可不是东西。”
狄青一旁道:“你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这个太监若是知晓你们议论,说及给太后听,找个茬,说不定会把你们满门抄斩。”
张玉冷冷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满门抄斩。我满门也就一人,满门抄斩也不过一个脑袋。这个死太监,我每次见到他的车,都要骂上一顿。”
李禹亨叹道:“不过这个死太监非但没被你骂死,眼下还成为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呼风唤雨,活得精神呀。可惜……堂堂的枢密使曹利用,也斗不过这个太监,竟被他暗算至死。”
原来那豪华大车里面坐的人,正是宫中的第一太监罗崇勋。
大宋虽有祖宗家法,外戚太监不得专政,但如今皇帝仍未亲政,要太后辅佐。这个罗崇勋虽没什么能耐,却深得太后赏识,是以仗着太后的威严,很有些权势。当太监的这辈子没别的**,可说除了钱、就是权。宫中太监多会为自己的亲戚争取点官职,但枢密使曹利用为人刚正不阿,屡次拒绝宫内的请求,这才让罗崇勋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日找到曹利用侄子犯错的借口,上禀太后,太后闻言大怒,严惩曹利用。是以堂堂个枢密使、两府中人,居然因此被贬出京城。
罗崇勋竟然仍是不肯放过曹利用,又找人罗织曹利用的罪名。曹利用还在被贬的路上,就再次被贬房州,当初负责押送曹利用的是太监杨怀敏,而谁都知道,杨怀敏和罗崇勋本是一丘之貉。曹利用被这宦官陷害,终于在开春之际惨死在路上。
当年的澶渊之盟,保了大宋数十年的平安,而当时不顾生死、毅然前往契丹的使臣正是曹利用。曹利用身在虎穴,却凛然不惧,寸土不让,虽说最后还是献币求和,但在京城的百姓眼中,这人实乃大大的功臣,因此京中之人对罗崇勋和杨怀敏都是极为痛恨,就算张玉也不例外。
李禹亨又感慨道:“可恨太后不明是非呀,当初就没有召回寇老主持朝政,到如今又让宦官陷害忠臣,朝纲不振啊。”李禹亨所言的寇老就是寇准,此人极为刚正,天下闻名,不过刘太后当政后,始终不用寇准,寇准前几年已故去,惹天下人叹息。
张玉冷笑道:“你以为太后真的糊涂吗?那你可大错特错!”
李禹亨一怔,问道:“她重用宦官,逼死重臣,让忠心耿耿的寇老终不能用,难道还不昏聩吗?”
狄青见二人越说越肆无忌惮,连忙岔开话题道:“吃包子.……咦,那有两个人好像是陌生面孔?”他为了转移张玉二人的注意,伸手向前一指,不想果有两人举止有些诡异,常人见到罗崇勋的马车路过,多半会退到路边,可那二人不但退到了路边,还转过脸去望向墙壁。
等罗崇勋过去后,这二人还不时地偷偷张望那车子。
张玉霍然站起道:“果然可疑,去问问。”他没有留意这二人是从大内走出,还是要去大内,但职责所在,总要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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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向那两人逼了过去,见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年纪尚轻,脸上似有灰尘,可一双手极为白晰细嫩。另外一人白胖的脸庞,眉毛很浓,胡子却没有。见三个禁军走过来,白胖那人脸色微变,才要说什么,却被年轻人一把拉住,二人就要向西角楼大街走去。张玉拦在二人身前,喝道:“鬼头鬼脑的做什么呢?姓名,乡藉,眼下住在哪里?亲戚何人?老老实实的交代!”
“大胆。”白胖那人喝了声,声音尖锐愤怒。
年轻人忙向那白胖之人道:“莫要……声张。真……不像话。”他说的奇怪,让张玉等人如坠雾中。狄青却是心中一动,暗想怎么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稔。
张玉道:“还不要声张?你们做贼吗,这么小心?快快报上姓名。”
年轻人眼中闪过丝古怪,道:“我想去大相国寺求佛,你们……莫要多事。”
张玉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求佛了不起?我他娘的问你姓名,你东扯西扯些什么?”
年轻人听张玉口出秽语,眼睛一瞪,颇有威怒。
狄青听到求佛二字,心中一动,记起昨晚在大相国寺好像听过这个声音。这人当时不是和大相国寺的主持在论禅?低头向下望去,见到那人脚下的一双鞋子虽换了式样,但却是五湖春缝制的无疑,坚定了念头,拉了张玉一把道:“这二人没什么可疑的,放他们走吧。”狄青暗想,“能和大相国寺主持论禅的人,不应是坏人,若是达贵,没有必要得罪。”
张玉见狄青向他连施眼色,咳嗽一声道:“那你们走吧。最近大相国寺暂不见外客,你们也不要去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他向狄青又望了一眼,点点头,快步离去。那中年胖子紧紧跟随,屁股一扭一扭的,有如个鸭子。
张玉等二人走后,才对狄青道:“你认识他们?”
狄青摇头道:“虽不认识他们,可你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禁军,就看那一双鞋子,也抵你一年的俸禄。这人非富即贵,你和他闹什么别扭?”
张玉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他富贵,所以借故拦他。我们当差尽职,又有什么错处?”
狄青摇摇头,蹲下来啃着已冷的包子,忍不住向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之事,由多闻天王又想起了五龙,情不自禁地摸了下怀里,那黑球硬邦邦的还在。
一日无事,狄青交差完毕,用过晚饭后,直接回到自己住处,掏出那黑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最后狠拿个铁锤敲了一下,却只听到黑球传回晦涩声音,叹了口气,又将黑球放在桌案上,盯着看了半夜。
黑球还是黑球,并没有变成红绸,也没有变成金蛋。
狄青盯得双眸已经有些酸,暗想难道今早真的是做梦惊醒?已到深夜,狄青很有些困意,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可总是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又醒来数次。
狄青每次醒来,都要向那黑球望一眼,见它在沉沉夜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有一次醒来,突然有些失笑,暗想自己真的以为它是活物不成?想必不过是幻觉,自己却当真了而已。一想到这里,狄青放宽了心,再次睡了过去,这一次直睡到雄鸡三唱,红日东升才起。
耳边听着鸡叫,狄青心想,原来天亮了。他不等睁开双眸,突然身躯一振,因为就算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红光道道,迥乎寻常。
那种情形,竟然和昨晚有些相似!
狄青忍住心头的震颤,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刻,心中的惊骇几乎难以言表。太阳的光线从纱窗射过来,金灿夺目,可更夺目的却是眼前的一道红绸。那红绸极为绚丽夺目,色彩极艳,从左手的墙壁一直铺到右侧,蠕蠕而动。而那红绸的根部,却像是以黑球为根基。这种现象极为怪异,就像是黑球吐丝成束,变成了宽广的绸缎。
狄青见那红绸蠕蠕而动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不知道那到底是何事物,为何平白出现,凭空消失?他没有叫喊,也忘记了叫喊,只是盯着那红绸,见那上面隐有光华流动,再过片刻,红绸一转,已向他而来,狄青虽不想叫,可也忍不住的惊天一声吼。
不是红绸,而是条龙!
赤红色的巨龙。
红绸化作巨龙,就在狄青惊叫的那一刻,扑到狄青身前。狄青蹦起,情不自禁地后退,却忘记了身后是墙,“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屋脊震颤,背脊痛。紧接着狄青脑海中“轰”的一声,只见那红龙已扑到他的身躯之内,陡然消散。屋内阳光依旧,桌椅床榻依旧,可狄青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左眼皮不停地跳动。
又过了许久,狄青回过神来,心中叫道,“不是梦,不是做梦,我是清醒的。”
他这才现自己站在床榻之上,缓步下来,现口渴异常,情不自禁地去拿桌面的一个茶碗,那里还有他昨晚尚未喝尽的凉茶。
可他右手一碰茶碗,那坚硬的青瓷茶碗竟“嚓”的声,倏然破裂。狄青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剩下的半个茶碗在他手上,竟如干土一样,悉数碎裂。狄青一怔,伸手扶住桌子,不等思索,那桌子“喀嚓”响后,桌腿已折,狄青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碎瓷之上,望着破碗残桌,呆在当场。
狄青一时间诧异无比,只是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狄青髓海受创之后,虽大难不死,但那根刺仍然留在脑中。他日常作息虽和旁人没有两样,可却动不了力气,只要稍用大力,就会头痛如裂,甚至昏死过去。
狄青这数年来,一直受病痛折磨,心志消沉。好在他还算性格爽直、并不愤世嫉俗,在禁军营中,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受制于伤病,几次磨勘均无表现,经年累月得不到升迁,难免心灰意懒。
但他今晨捏破茶碗,又击断木桌,就算是受创前完好无缺的他,都不能够做到这两点,今日竟忽有此大力,到底是何缘故?
第七章 妙歌
说明下:看到有朋友询问歃血上卷购买的事情,现在说下,歃血到今天为止,除了新疆因为物流耽误外,其它各地大点的新华书店和民营书店都有售了,还请朋友们去书店购买,毕竟淘宝要运费,价格也不算便宜,至于当当卓越,因为配货问题,还需要等待,抱歉。不过前几天布卓越有货的消息并非虚假,只是一天的时间就被一些朋友扫荡光了,还要补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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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怔怔的坐在地上望着残桌破碗,突然怪叫一声,霍然窜了起来。
原来他方才震惊于所生的一切,没有留神还坐在碎瓷上,这会儿才感觉到屁股疼痛,有如针扎一般。这下顾不得再考虑什么红龙、红绸,赶紧先脱下裤子一瞧,屁股上已是红血流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屁股上的碎瓷尽数取下,然后涂抹上药粉,简单包扎下,又换了条裤子穿上。
这番忙碌后,狄青想起今日不必当差,不由长舒一口气。弯腰取了根桌子腿,双手用力一拗,感觉手心痛。狄青忍住手痛,再次用力一拗桌腿,脑中又隐隐作痛。
狄青只怕晕过去,不敢再次力,心中一阵迷惘。搞不懂为何方才可以,而现在力气却又消失?
就在这时,郭逵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诧异道:“狄二哥,来贼了?”
狄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如实道:“桌子烂了,茶碗也坏了。是我弄坏的。”
本以为郭逵会刨根问底,不想郭逵眼珠一转道:“我明白。桌子烂了,我让人再买一张就好。”郭逵人小鬼大,只以为狄青心中郁闷,这才打砸桌椅,竟不再追问。
狄青有些过意不去,回应道:“正好今日不必当差,我去就好。”
郭逵见狄青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帮狄青收拾后,这才告辞离去。
见郭逵离开,狄青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可屁股一沾床榻,又中箭兔子般跳将起来。
狄青忍住痛,望向那黑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毕竟年纪尚轻,再加上生活枯燥,遇到这种怪事,心中非但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可奇异再没有出现,狄青觉得两次奇景都出现在清晨,想必下次再现要等到天明,只好先出府办事。
出了郭府,狄青记得新门旁的大巷口有个乌姓匠人手艺不错,所做的桌柜椅凳算不上华美,却极为结实。
要到大巷口,先过曲院街。
等到了曲院街,狄青只感觉屁股更痛,暗叹自己要脸不要腚,真对不起这屁股了。
正难捱间,狄青突然嗅到花香传来,原来不远处有个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凑了过去。
那卖花的妇人认识狄青,见狄青走法古怪,问候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苦笑道:“熊家嫂子,我跌伤了……腿。”
那熊家嫂子埋怨道:“伤了腿,不在家中休息,还出来干什么?”回身拿了瓶跌打酒递给狄青道:“这是跌打药酒,挺有效的,拿着吧。”狄青是个十将,但当差巡视时从不借机敲诈勒索,甚至遇到百姓遭人欺压时,还会出面帮忙,因此这一片的百姓对狄青极有好感。
狄青推脱不得,接过药酒道:“多少钱?”
熊家嫂子笑骂道:“你小瞧嫂子了!一瓶药酒,还要什么钱呢?”
狄青无奈,说道:“那我买束花吧。”他掏出一串钱递给熊家嫂子,突然问道:“这里有姚黄卖吗?”
熊家嫂子摇头道:“那是大富人家才有的花,极为罕见。狄青,这里没有姚黄,倒是有眼儿媚,开得极好,你拿一支吧。”
狄青见那花儿呈淡红色,花瓣做月牙状,倒像是娇羞少女那如月的眼波,既美而媚,不由笑道:“多谢你了。”他虽不喜花,可却不想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花来,才要告辞离去,却见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埋怨道:“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那人眉清目秀,手中拿着把折扇,脸上却像是灰尘洗不干净的样子,正是狄青在西华门外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还是那个胖白无须的中年人,闻言苦笑道:“这个……这个……”四下望了眼,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去过呀……”
那年轻人跺脚道:“我不管,你要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用折扇边敲中年人脑袋,边威胁道:“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中年人闻言苦笑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娘娘只能为你遮掩一时,你若久不回去,大娘娘那面只怕不好交代。”
年轻人恨恨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如何?”陡然见到了狄青,眼中闪过喜意,快步走过来道:“喂,你还认得我吗?”
狄青倒有些意外,含笑道:“当然认得。兄台有事指教吗?”他感觉这年轻人心事虽重,但言行举止,还像个孩子。
年轻人怪有趣道:“你叫我什么?”
狄青不解道:“我叫你兄台,有何不妥吗?”
年轻人哈哈一笑,极为开心道:“有趣,有趣!竟然有人叫我兄台?很好,很好!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西华门外那个禁军,你叫什么名字呢?”
狄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有趣,疑惑回道:“在下狄青,不知道公子高姓?”
年轻人犹豫片刻才道:“我姓……尚,单名一个圣,你叫我圣公子就好。狄青,我想请你帮个忙。”
狄青见他出言直爽,也痛快道:“说来听听,我若能帮手,就尽量帮你。”
那白胖之人见公子和狄青竟然言谈甚欢,不由睁大了眼,好像见鬼的表情。狄青瞧见了那胖子表情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尚公子突然脸红了下,扭捏道:“其实……我想……我想……”他想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个三六九。狄青见状,奇道:“你就是想杀人越货,也不见得这么为难吧?”
尚圣吓了一跳,盯着狄青道:“你杀过人吗?”
见狄青点头,尚圣忙退后两步,眼中露出警惕之意,问道:“你杀的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别人都叫他增长天王……”尚圣突然有种恍然的表情,叫道:“你是狄青?你是郭遵的手下?我记起来了!”
狄青大为诧异,疑惑道:“你认识郭大哥吗?”
尚圣似觉失言,支吾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廷认识一些人。当年郭遵力闯飞龙坳,重创弥勒佛一事,朝廷很是轰动,我也就知道了。我说怎么觉得你名字这么熟悉呢,原来你是郭遵举荐的人。郭遵人很好,我很喜欢。郭遵举荐的人,我也很喜欢。”
他忽而扭捏,忽而大大咧咧,狄青感觉这人性情怪异,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问道:“对了,你到底让我做何事?若没有急事,我要去做些别的事情。”
“你别走。”尚圣一把抓住了狄青,终于吐露道:“我其实想去……竹歌楼……看看张妙歌。”他说出这句话后,满脸涨红,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狄青哑然失笑道:“要见张妙歌,去竹歌楼就好。她虽是有名,但不至于比皇上难见吧?”原来竹歌楼不过是个青楼,而狄青也知道张妙歌歌舞双绝,是竹歌楼的头牌,但是他从未见过。
尚圣紧张道:“你见过皇上?”
狄青摇头道:“我这种身份,怎有机会见到皇上呢?”狄青说的倒是实话,他虽是禁军,但在八大禁军中只能排在外围。每次圣上出巡,身边总是有三班殿直近千人开路,寻常百姓若是眼神不好,都看不到玉辂中有没有皇上,更不要说见皇上一面。
尚圣轻松起来,“张妙歌虽不比皇上难见,但我还真的见不到他。兄台若是老马识途,倒还请指点一二。”
狄青感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古人诚不欺余也。可他其实也没有去过竹歌楼,但人家既然说自己是老马,总不至于迷路,一拍胸膛,视死如归道:“那好,我就带你们去一趟。”不过又有点疑惑道:“圣公子,我看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真的从未去过那种烟花之地?”
尚圣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从未有过,所以才迫切地想去。”
狄青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得不到的岂不都是最好的?”他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尚圣怔了半天。狄青见他呆,问道:“尚兄,我可说错了?”
尚圣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说得极好,或许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有人才会特别想要。”他说的隐有深意,白胖中年人闻言,脸色变了下,眼中闪过丝畏惧,低声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若是大娘娘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小人只怕屁股要开花了。”
尚圣心道,“那关我屁事?”脸上故作慎重道:“我自有分寸。狄青,有劳了。”
妙歌(2)
狄青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得这位多半是士族子弟,家教严格,道:“圣公子,其实令堂只怕也是好意。烟花之地龙蛇混杂,你若只是想见见张妙歌,倒也没什么。可若真的因张妙歌丧意失志,岂非是我害了你?”
尚圣盯着狄青道:“多谢阁下提醒,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陷进去。”
狄青不再多言,走在前面带路。尚圣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毡帽带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狄青见了好笑,心道他躲着母亲前来,多半是怕被人认出。三人到了竹歌楼,只见这里果然不负雅名,四壁均是竹子搭建,最妙的是楼中天井处有修竹泉水,水声淙淙,轻敲竹韵,端是典雅非常。
楼内大堂早坐了不少宾客,喝茶的时候,总是抬头向楼上仰望。狄青找个座位坐下,可屁股着实疼痛,只能斜倚在椅子一角。心中奇怪这些人到了这竹歌楼为何不找歌伎,都在这坐着喝茶?
三人落座,也没人上前招呼,彷如这里已经歇业一样。狄青心头纳闷,本想问问尚圣,见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不好丢脸,咳嗽了声,“我有事,先去找朋友问上几句。”
尚圣钦佩道:“阁下真的朋友遍天下,我是自愧不如呀。”
狄青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先探探形势。四下望过去,见到有两个胖胖的商贾坐着喝茶,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油光满面,都是饱暖思**的典范,便微笑过去坐下来道:“两位朋友请了。”
那两人见狄青脸上刺字,刻着禁军的招牌,虽心底看不起,但明面还是不好得罪,勉强回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呢?”
狄青压低声音道:“在下初来此地,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张妙歌呢?”
肥头大耳那人闻言,嘿嘿一笑,“你想见张妙歌?我也想呀。”
狄青拉关系道:“这么说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肥头大耳向旁一指,“你可看到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吗?”
“看到又如何?”狄青不解道。
油光满面那人淡淡道:“他们在这里已等了数日,可和我们一样,还是只能等下去。官人若是想见,也请去等着吧。”他言语中带些轻蔑,又道:“我们花十两银子,也不过得个号签,才有见张妙歌的机会,官人若是要见,不如先去买个号签吧。”
狄青这才现二人茶杯旁,都有个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一个是二十二,另外一个是二十三,皱了下眉头,问道:“这号签是怎么回事?”
肥头大耳之人道:“张妙歌一日只给十人弹琴歌舞,所以要想见她之人早在十数天前就来买号签,这才能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若是能得她青睐,说不定还能有品茶谈心的机会。我等已等候三日,眼下才要将将等到。兄台若是真的想见张妙歌,不如先买个号签,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如何?”他虽像在解释,可言语中实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狄青讪讪而退,听到那人低声对同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想看张妙歌的歌舞?”
狄青听到,暗自冷笑。他本无意见张妙歌,可那商人对他如此轻蔑,反倒激出他的傲气。回转座位后,尚圣热切问道:“阁下,怎样了?”
狄青道:“要见张妙歌,还要什么号签。十两银子一个。”
白胖中年人见状讽刺道:“原来你夸下海口,却也没有来过。这号签嘛,我们其实倒有。”他伸手将两竹签丢在桌案上,可要依上面的签号来等张妙歌,都可以排到立秋。
尚圣见狄青皱眉不语,不由大失所望道:“这……唉……”他叹了口气,满是失落。
狄青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要见张妙歌何难,不过你们要配合我的举动。”
尚圣闻言又来了兴趣,欣然道:“无不从命。”
狄青四下望了眼,见有婢女过来斟茶,低声道:“去叫你们的鸨母过来。”
那婢女不屑道:“妈妈岂是说见就见的?”
狄青暗想这竹歌楼简直比大内还要排场,一个头牌歌姬比皇上难见,这鸨母看来比太后还架子大。自己怎么说也是禁军,竟然被这些人轻视?
脸色一沉,狄青伸手敞开衣襟,露出里面一块令牌,道:“公家办案,你明白怎么做。”他飞快地又将令牌掩住,其实那不过是块普通的禁军腰牌。
婢女终于有些畏惧,迅走进后楼。不多时,一浓妆艳抹的妇人走过来,坐在狄青面前,娇笑道:“哎呦,这位小哥,有何贵干呢?”
那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目光从狄青脸上扫过,落在尚圣和那白胖男人的身上,微微一怔。借端茶的功夫,又向各人的足下望了眼,微蹙眉头。
饶是她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来路。
妇人叫做凤疏影,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她一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就知道,此人是禁军,还应该是低级军官那种,但却不知他这种粗人何以拿着一支牡丹花?那白胖中年人身上赘肉已生,满是富态,面像形貌活脱脱像是位宫中太监。而那个拿把折扇的年轻人更是古怪,看他一张脸灰泥满布,好像是杂役,但一双手极为秀气,分明是半分重活都没有干过,而他穿的一双鞋子,杂役干一年的酬劳都买不起。
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伙的,但却凑合在一起,看起来竟还很亲热,也怪不得这凤疏影疑惑。
狄青知道若循正途排号,等到武人再次磨勘时也不见得就能见到张妙歌,见妇人询问来意,只是低声言道:“你不认得我吗?”
凤疏影娇笑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官人贵姓呢?”
狄青心道,你不认识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正色道:“这位妈妈,实不相瞒,我乃开封捕头叶知秋的兄弟叶知冬,以前一直在厢军做事,最近才来到京城协助开封府破一件大案。我身边这位……是大内武经堂的火器高手阎难敌,那位圣公子更是捕快圣手玉扇飞龙,平常人都不知晓他们的大名。不知道你可听过没有?”他胡诌个名字,暗想我有言在先,你没听过,那只能说你见识少了。
凤疏影见尚圣轻摇折扇,端是有些深不可测,不由脸色微变,但瞥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又质疑道:“可官人好像是骁武军的禁军?”
狄青不慌不忙道:“刺字只是权宜之计、遮掩身份罢了,若立了功劳,自然会想办法洗去。”
凤疏影赔笑道:“原来如此,妾身眼拙,不识三位官人,还请莫要见怪。可三位官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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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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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圣听到狄青胡诌,几乎要笑出来,可想起狄青的吩咐,只好低头喝茶。
狄青面不改色道:“昨日大相国寺天王殿被雷击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凤疏影点头道:“略有所闻,可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狄青冷哼一声,“谅你也不知情。我和你说了,你莫要与旁人提及。不然,泄露了风声,只怕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凤疏影连忙道:“妾身只有一个脑袋,官人还是莫要说了。不如说说你们的来意好了。”
狄青故作慎重道:“大相国寺一事的确不能和你详说,但我不妨告诉你,那和弥勒教的妖孽有关,朝廷知道这些人在京城出没,才让我等联手捉贼。有人提供消息,说有贼人到了竹歌楼……”
凤疏影失声道:“哪有此事呢?”
狄青道:“并非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凤疏影道:“那是、那是。”她多少也听过弥勒教的事情,知道若是和他们扯上关系,事态严重,这竹歌楼也就不用开了,急急问道:“那官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狄青道:“第一条路就是等我们大队人马杀将过来,将竹歌楼围住,详细地搜个十天半月,看看其中可有叛逆。”
凤疏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哪要搜那么多天呢?这可不成啊…那、第二条路呢?”
狄青低声道:“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三个去见张妙歌,因为有细作已探得,这贼人最近喜藏身于烟花之地,似张妙歌这等处所,自然也是奸贼藏身的好地方。我们三人要前去一观,查探看看到底有没有奸人藏身此处。”
凤疏影一怔,不想狄青提的竟是这种要求。她琢磨不透这三人的来头,只以为他们想来敲诈一笔银子,不想狄青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反倒让凤疏影将信将疑,不知如何回应。
狄青见她犹豫,淡淡道:“当然你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我们奉公命查案,说不得只能打上去了。”
凤疏影忙陪笑道:“官人,妾身并非不肯,可希望几位官爷上去后,千万莫要伤了我们妙歌哇…那样的话,妾身真的无能承受。”
狄青道:“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们是浪得虚名的吗?这位武经堂的阎难敌大人,你别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可一身火器放出来,雷公都比不上。”
凤疏影心中一寒,暗想那还不把我这竹歌楼拆了?可事到如今,权衡轻重,也只能放狄青三人上去。妇人悄悄地召了个丫环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环招呼道:“几位官人,这边请。”
狄青见已得计,起身对尚圣二人拱手道:“圣公子,阎大人,敌人狡诈,都留神些。请。”
尚圣憋着一肚子笑,学着狄青的样子拱手,“叶二捕头,请。”
狄青一怔,转瞬醒悟过来,暗想自己方才说是叶知秋的弟弟,所以尚圣才称呼他为叶二捕头,心中好笑。故作捕头状,大摇大摆地跟着丫环走去。
旁边那两个商人见狄青和凤疏影低声嘀咕几句,竟然就被带往张妙歌的听竹小院方向行去,下巴惊得差点砸在脚面上,忍不住的鼓噪。
狄青将烦心事交给凤疏影去处理,跟随丫环过了方流亭、赏幽台,到了听竹小院前。那丫环道:“三位公子稍等,我先去禀告一声。”说罢不等回复,已入了听竹小院。
狄青闲着无事,见那白胖子臭着一张脸,问道:“还不知道这位先生贵姓呢?”
白胖子冷冷道:“姓阎,阎王的阎。”他一直都在沉默,显然对狄青处事方法并不认同。
狄青倒是一怔,没想到自己随口给这人起个名姓,居然中了。见那人好像被天下人亏欠的脸,心中也是不悦。
这时候丫环从听竹小院走出来,招呼道:“三位贵客请了。”她前头带路,圣公子紧紧跟随,狄青却有些意兴阑珊道:“圣公子,我还有他事,就不进去了。”
尚圣闻言一把抓住狄青,急道:“那怎么行,我们三个来抓大盗,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高手?你……一定要跟着。”他口气中很有恳求的意味,狄青心中一软,终于还是向前走去。
这听竹小院别具韵味,以幽、清、雅、淡为主。尚圣一路行来,赞不绝口。这时只听“铮铮铮”数声琴响,曲调高亢,如入云霄,竟给这小院添了些激昂之气。
那调儿穿云破雾后,曲曲折折,渐变幽细,如花间莺语,又似幽泉暗咽,美妙非常。
尚圣听得呆了,赞叹道:“此曲极妙,我很喜欢。”
狄青暗想,看你也算个有钱的主儿,怎么好像成天都在牢笼中住着,这也好,那也不错,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
三人上了阁楼,琴声已止,余韵不绝。丫环轻轻推门进去,指着一旁空处的三个椅子,低声道:“请坐那里吧。”说完领三人到椅子前,奉上三杯清茶。
阁楼里坐满了十人,每人都是面前一杯清茶,但看来却都彷佛吃着山珍海味般的惬意。
靠窗棂处坐着个女子,听到门响,轻抬螓,向这面望了一眼。尚圣一见,本已坐下,又是霍然而起,盯着那女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本来尚圣欣赏旁人,都说我很喜欢,可这刻嘴唇蠕动两下,竟半个字也不出来。
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算很小,粉抹的也不是很厚。若是单论五官,那女子算不上极美,但她只是淡淡的那么一瞥,就如清风扶柳,明月窥人,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她最动人的地方,就在风情。
旁人看到这女子的眼神,好像融入了绿水,看到这女子的媚态,就如沐浴着春风。尚圣并非没有见过女子,相反他见过的女子可说是极多极美,但和这女子一比,尚圣只能评价他身边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是木头!
这女子自然就是张妙歌!
张妙歌一双妙目扫过尚圣的时候,微带些讶然,看到白胖中年人的时候,蹙了下眉头,见到狄青的时候,突然轻笑了声。
众人皆惊,顺着张妙歌的目光望过去,不解张妙歌因何笑。
张妙歌不用轻展歌喉,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无声而又动人的歌声,尚圣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个号签,还觉得有些不值,可这时候突然感到,能见张妙歌一眼,就算花二百两银子也值。
狄青却不如尚圣那般失魂落魄。实际上,在阁楼里头,对张妙歌没有失魂落魄的就只有两人,一个是那白胖中年人,另外一个就是狄青。
白胖中年人因为自身原因,所以对再美貌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感觉。狄青却只觉得张妙歌有些可怜,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尚圣、张妙歌都属于深陷牢笼、不能自拔的人。
因此狄青见张妙歌含笑望来,也回以一笑,走上前去,将那束眼儿媚放在张妙歌的桌案前,说道:“送给你了。”
张妙歌微有讶然,妙目盯在狄青的脸上,看了良久,这才轻声道:“多谢你啦。”她声音也是如清风晓月,自带风骨。她拿起桌案上的那束眼儿媚,轻轻嗅了下,又启朱唇称赞道:“好花!简直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众人皆惊,神色各异,有几人脸上已露出不平之意。尚圣听到柳七两字的时候,却是皱了下眉头。
少有人不知道柳七,有井水处,即有柳七词!
柳七不是达官,亦尚未及第,眼下落魄京城,是个穷困书生。但他的名气,甚至已过了当朝的皇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只凭此一句,柳七就已成为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的知己,亦是无数闺中少女,侯门深妇仰慕的对象。
京城青楼中甚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在无数歌伎眼中,柳七简直比皇帝都要威风。
有人慕、有人恨、有人识、有人鄙。天下人对柳七的评论多多,不一而足,但无人能否认,柳七的名气之大,世间少有。张妙歌若是称赞柳七也就罢了,在座众人若论多金,每个都要过于柳七,但是若论文采,那是项背难企。可张妙歌竟然说一个贼禁军献的花儿,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无人能服!
狄青也听过柳七的名字,不过他和柳七道不同。柳七的词写尽了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羁旅离情和暮宴朝欢,但惟独写不出狄青所向往的慷慨侠烈之气。因此狄青虽知柳七大名,却没有知己的感觉。他给张妙歌送花,纯粹是因为他从张妙歌的眼中看出风情之后的落寞,那种落寞让他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