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卢家
门房打开大门,俞明枝轻喝一声,踏雪撒开蹄子往外跑去,正在门口议论纷纷的人们急忙散开,望着一对男女绝尘而去。
踏雪灵敏地避开路人,有的人压根都没有意识到刚刚有匹马从身边跑过,只感受到一阵清风扫过。
“如此绝世良驹,岳父眼光不差。”秦机赞道。
俞明枝看一眼他的侧脸,眉眼如画,鼻梁高挺,薄唇带着一抹优雅的笑。
她问道:“你还未曾骑过踏雪?”
秦机道:“不曾,第一个总该是枝枝才对。”
俞明枝道:“刚才第一个上马的是你。”
秦机笑道:“可驾马的是你。”
“强词夺理。”
秦机笑而不语。
俞明枝又道:“你这样被人看去了,不怕受到嘲笑?”
秦机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和枝枝在一起。”
“……”俞明枝决定专心策马,京城的地形她不是很熟,而踏雪虽然有灵性,但跑的太快,万一刹不住撞着人可就不好了。
秦机抬手指着东边,“那儿人少,然后再经过京香坊,往南边去。”
俞明枝没有反驳,听他的话走,果然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踏雪不用费力的东躲西躲了。
望着迎风飘扬的“京香坊”旗子,想起一件事来。她并没有忘,而是接连对付姚氏、打听郦望山,暂且没有闲暇功夫想这个,而且也需要秦机在场。
“我听说京香坊的美酒不差。”
“枝枝若是想喝,我们停下买两坛。”秦机道,绝口不提京香坊附近有个他想结识的人。
俞明枝望着前方,时刻保持身子稍稍往后仰,这样可以不靠在秦机身上。
秦机感受到后背上若即若离的温暖,无奈的笑了笑。
很快,他们来到京香坊门口,俞明枝透过白纱往里面一瞧,心道:真是巧极了。
上回救助过的女子,此时一身干净素净的打扮,牵着孩子,问伙计打酒。
俞明枝一进门,她听见动静下意识的望过来。
她大大方方的掀开白纱,对妇人微微一笑,“好巧。”
妇人刚要开口,冷不丁地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男人,笑容僵硬了,换上一副戒备之色。
俞明枝仿佛没有觉察到她的戒备,施施然的上前去,一样一样的闻过杯中美酒,当闻到喜欢的才用干净的筷子沾一些,放进口中细细品尝。
酒香醇厚,带有淡淡的米香,悠悠不散。
难怪那位卢侍郎放弃其他地方舒适的宅子,也要搬到这儿来。
有的酒卖空了,伙计搬走坛子,今日或是一整个月都不会再卖。没抢到的客人争相去品尝其他的,像是不买一坛会吃大亏。
人群呼啦啦的从面前涌过,俞明枝跟在身边,妇人一直不开口觉得过意不去,毕竟上回要不是人家,她们母子恐怕就要在京城外死于非命了。
“姑娘,上回多谢你。”她欠身行一礼,故意无视秦机。
秦机默默的打量过这对母子,好奇的望向俞明枝。
俞明枝道:“择日不如撞日,夫人说好的报答,今日可否实现?”
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妇人瞪直眼睛,干巴巴的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俞明枝目光落在她提着的酒坛上,“不知是否有幸得尝此美酒。”正说着,伙计搬走又一只空坛子。
妇人愣了愣,含糊应道:“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家简陋寒酸……”
俞明枝抢着答道:“不会。”
妇人无话可说,碍于上回所说的话,不得不带着救命恩人回家,而且相公听闻她在城外的遭遇后,一再表示要还清这份恩情,绝不亏欠。
而恩人带来的人,也不好将人家挡在门外,弄的尴尬。她心里打着鼓,慢吞吞的带俞明枝和秦机走进京香坊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两边民居错落有致,但门扉破旧,隐隐有家禽猪狗的臭味飘出来。
这年头,肉价也贵,许多人迫不得已寻来鸡崽小猪,养在家中一角,就盼着过年时能吃一顿好的。
俞明枝看眼淡然行走的秦机,他今天穿的素雅却为不失华贵,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若不是听过他的过往,哪里能想到他也出身寒门。
“就是这儿了。”妇人打开一间院门,随即快步跑进去,连孩子也一时顾不上了,“相公,秦舍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影子从屋中飞出来,砸向当前的俞明枝的面门。
秦机反应最快,一把拽住俞明枝的胳膊,拉进自己怀中,那东西直接飞出院门,在对面墙上砸个粉碎。他嗤笑道:“原来卢御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妻儿的救命恩人的。”
“什么?”一个魁梧汉子从屋中跳出来,将妻儿护在身后,“是你?”
俞明枝高声道:“是我。”说着,她摘下帷帽,声音又猛然降低,“卢御史好,小女俞氏,家父襄州刺史俞言深。”
便是秦机,猛然听到俞明枝这样自报家门也是心中一惊,随后才淡定。
卢御史惊愕的瞪着俞明枝,“俞兄家眷皆被发配边疆,你是如何能回到京城?”
他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她身后的秦机不就是最好的答案。
“多谢秦舍人搭救,才免于在流放半路死于非命。”俞明枝这会儿才脱离秦机的怀抱,“为报家仇,我如今与他已有了婚约。”
死于非命?卢御史琢磨着她的话,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让出房门,“两位请进吧。”
俞明枝在迈步之前说道:“我救夫人之时,并不知道她是您的妻子。”
“我信你。”卢御史点头,正如他相信俞刺史一般。
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众人进屋说话。卢夫人不明白现状,准备好了茶水就带着孩子回屋。
俞明枝将流放路上的遭遇详细的说给卢御史听。卢御史越听,拳头攥的越紧,最后重重一拳拍在桌上,那木头桌子本就老旧,竟是被他一拳打散架了。
“姓郦的欺人太甚!”
秦机略感诧异的看眼俞明枝,他费了苦心接近卢御史,原来只要提到和俞刺史的这一层关系就行?
第四十六章 策马
卢御史再度望向秦机时目光深深,“既然秦舍人有意为俞刺史翻案,我自当鼎力相助。今后,秦舍人要如何对付郦望山那伙人,只管吩咐我。”
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达成目的了,不过卢御史为官多年,到底还是谨慎的很,只愿意在俞言深的案子上协助他而已,但也足够了。秦机客气的拱手,“多谢卢御史。目前需要你监视郦望山的一举一动。”
卢御史摆摆手,因为愤怒而脸色通红,过了这么会儿还没消下去。
“我与俞兄认识多年,当年来京赴任,经过襄州时得到过俞兄的帮助。俞兄被捕后,证据确凿,而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直到你们来告诉我郦望山竟然想半路杀人灭口……郦望山那老贼,实在丧心病狂,我绝不会轻饶他!对了,既然明枝得救,俞家其他人了呢?”
秦机道:“已被我安排他们住在一处安全的地方,衣食温饱无忧。”
“那就好。”卢御史捏着眉心,“郦望山一直表现的正人君子,在御史台受众人尊敬,没想到……”
秦机道:“他背后的人是沂王。”
“沂王?!”卢御史不敢相信,“沂王一向喜好玩乐,府邸里整日歌舞酒宴,御史台少不得向皇上上奏他骄奢淫逸,想必秦舍人也是知道的吧?他串通郦老贼,谋害俞兄是为了什么?”
秦机道:“韬光养晦,掩人耳目,培植党羽,谋朝篡位。”
卢御史愣了下,摇头叹道:“不幸不幸……”他没有说太多,毕竟在秦舍人面前。
沂王骄奢淫逸,但当今圣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天下不管落到他们谁手里,百姓终究都是陷于疾苦火热之中。
而他们作为御史,能做的唯有赌上性命,让朝堂上的贪官污吏少一点。
想他从前一心想抓住秦机的把柄,为国为民除害。哪里想到今时今日竟会与他联手对付同僚,果真世事难料。
但这不代表他服从于秦机,待为俞兄报仇,还会继续收集秦机的罪证。
可怜的是俞兄唯一的掌上明珠,居然要嫁给秦机。俞兄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索性问俞明枝,“明枝,你真的要嫁给秦舍人?”
俞明枝点头,“父母之命。”
“可是……”
“不劳卢御史操心。”秦机忽地高声打断他,“婚事只关乎我和枝枝两人。”
卢御史冷笑两声。
秦机草草的拱手,“叨扰卢御史多时,我和枝枝该走了。”
俞明枝附和道:“下次有空,再来拜见卢御史。”
卢御史望着他俩,阳光斜斜的从外面照射进来,落在他们身上,竟是宁静美好。
俞明枝在他心中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秦机是城府深沉的奸佞之辈,只怕秦机会对俞明枝不好。他想提点两句,但秦机丝毫不给他机会,开口之前已经牵着俞明枝的手出去。
他叹气,独自收拾一堆的木块残屑。
出了卢家,俞明枝一边戴上帷帽一边说道:“我无意中救了卢御史的妻儿,又从珠儿那里知道你想收买卢御史,所以今天特意过来。”她抬头望着正在解缰绳的秦机,“为的只是觉得卢御史在为我父亲伸冤的事上,会有一臂之力。”
秦机神色不变,将缰绳交到俞明枝手中,慢条斯理的说道:“踏雪被左散骑常侍私吞,我派人买通他的儿子,买回它。它等待主人良久而抑郁,枝枝怎忍心它就等?”
俞明枝无语,待骑上马才说道:“多谢你。”
“份内之事。”秦机牵着马,慢悠悠的走向巷口,“关于谭泰,我查到他半年前确实去过襄州,正是万宝杨口中所说的京里派来的人。”
俞明枝道:“他都见过谁?”
秦机摇头,“万宝杨也不清楚,看来谭泰谨慎的很,没有个任何人说明他到底见过谁。只有把谭泰抓来,审问清楚了。”
俞明枝淡淡说道:“蔚儿的婚事迫在眉睫。”
秦机侧头看她,“你和她认识不过数日。”
“是我在京中不多的朋友。”俞明枝抚摸着踏雪的鬃毛。
秦机沉默了会儿,眼看离巷口不过十几步距离了,再度开口道:“人生在世,有许多无能为力和无奈,尽力而为,不可强求。”
俞明枝垂下目光,望着他挺拔如松柏的背影,“我晓得。”
秦机道:“谭泰此人浪荡多了,多混迹于青楼赌场,只需要设个局便能带回衙门,一进衙门的大门,不吐出所有我要知道的,绝不会让他出去。郦望山在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奈何不了我。放心,枝枝既然担心朋友,明日就会抓他回去。”
俞明枝松口气,“多谢。”
秦机叹气,“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俞明枝道:“基本的礼貌。”
“好。”秦机笑着摇头,走出巷口后,不等俞明枝反应过来,他已经敏捷地跳上马背,将她环在怀中,“这次换我了。”
感受着贴在后背上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逐渐热了,俞明枝感到了燥热,不舒服地扭动下肩膀,“下去。”
“就不。”秦机难得强硬,催马前行。
踏雪背着他们奔跑在人烟稀少的街上,俞明枝见反抗无用,默默的缩着肩膀。
他们一路出城去,跑过蜿蜒的官道,拐入一条野道,在稀疏的林间穿行一柱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蓝天之下,是一片茫茫草地。
秦机跳下马,缰绳交到俞明枝手里,“去吧。”
俞明枝望着蓝天绿草,眼眶湿,眼前仿佛又出现父亲与她策马奔腾、逍遥快乐的场景。
“驾。”她轻拍马背,踏雪又飞奔出去,马蹄踏在绿油油的青草上。
清风拂面,吹扬起发丝和裙摆,飘飘如仙,透心的舒畅。
跑到草地中央,她缓缓的松开握着缰绳的手,展开双臂,任风吹起袖子,像一双翅膀。她闭上眼,感受着策马的自由。
秦机站在树荫下,远远的看着。
俞明枝能有一刻的悠然畅快,他也是极满足的。
第四十七章 沂王
到申时,日头偏西,天色逐渐要暗下来了,秦机才带俞明枝回去。
进城之后,他们没有再在街上奔走,而是由秦机牵着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百姓们依然争先恐后的推到两旁,不敢拦了他的去路。
先前坐马车没觉得什么,这会儿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感觉很奇怪。
“我们还是别这样招摇了吧?”俞明枝迟疑着说道。
秦机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只有和枝枝共乘一骑了。”
“……”俞明枝算看出来了,秦机这是故意的,要她自个儿亲口同意他上马。
一对母子怯怯地从马前跑过去,孩子跑的太快,被石子绊倒在地,疼的“哇哇”大哭,引来诸多目光,任他母亲如何劝哄都无济于事。
秦机不闻不问,俞明枝扯了扯缰绳,递过去一包蜜饯。
这是刚刚进城时,她特意买的。以前随述职的父亲来京城,总要在那间店铺买上一堆的蜜饯,从京城一路吃到襄州,酸甜可口的各种蜜饯总也不会觉得腻。
秦机对她对视一眼,泰然的接过蜜饯,缓步走到哭泣的男孩面前。
男孩母亲吓得坐在地上,惊惧的望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人,结结巴巴的叫道:“对,对不起……我们……”
秦机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面无表情的将蜜饯塞给男孩。
隔着纸,男孩不知其中是什么,哭闹着丢出去。
秦机反应及时,在蜜饯落地之前接住,脸色稍稍转阴,望向俞明枝时,看到帏帽上下晃动几下,显然是意识他一定要将蜜饯送给男孩。
他无奈的摇摇头,压下心中的一丝怒气,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梅子,送到男孩的鼻子底下。
男孩立时不哭了,眨巴眨巴泪眼,盯着梅子舔舔嘴唇。
“吃吧。”看来这回终于不会扔出去了,秦机抓起男孩的手,将纸包硬塞在他手中,而后转身就走。
男孩母亲看呆了。男孩趁机一口一个梅子,吃的开心,发出欢快的笑声。
秦机稍稍侧头瞥一眼,对俞明枝说道:“你挺会哄孩子的。”
俞明枝道:“我也曾用这个哄过哭闹不休的妹妹。”
秦机道:“真好,以后我们的孩子只会笑,没有哭的时候了。”
“……”俞明枝瞪他,但大概白纱垂下来,隔了一层,目光的力量不足以显现出来,秦机像是丝毫没有觉察到,继续牵着缰绳悠哉悠哉的往前走。
还没走出几步,前方路口出现一辆由两匹雪白的骏马所拉的华贵马车,车子擦得一尘不染,帘子是上好的团花缎子,车顶上则装饰着这个时节所盛放的花朵,随着清脆的铃铛声,直直的像他们这边走来。
秦机垂下眼,打算装作不认识,但马车上的人开口叫住他。
“秦舍人,好雅兴。”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脸,相貌堂堂,胡须修剪整齐,更使得气质儒雅温和,只是随后嘴角扬起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令默默观察的俞明枝感到不舒服。
秦机两手抱拳,弯腰行礼,“下官见过沂王。”
他就是沂王?!俞明枝眯起眼睛,看到沂王身后的车厢里有两个衣衫不整的美貌女子在嬉笑,不由地蹙起眉头。
“下官不敢打扰殿下的雅兴,这就告退。”秦机语气冰冷,但礼数周到,后退两步就要带着俞明枝离开。
可沂王显然不想他这么快离开,高声唤道:“想不到本王如此幸运,能看到秦舍人施善于平民百姓。看来要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了,知道如何疼爱人。”
秦机垂在身前的双手相握,一手轻而慢的捏着腕上佛珠,面带笑意说道:“下官身在朝堂,为皇帝分忧,自然也该爱护百姓。殿下深居简出,不理俗事,自然不懂下官的苦心。”
“哈哈哈——”沂王摸着胡须,目光转向马上之人,“不知本王是否再幸运一次,得见秦舍人未婚妻一面?如今民风开放,戴着帏帽上街的小姐已不多见了,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啊?”
就算隔着白纱,俞明枝也不敢轻举妄动,被袖子遮住地手紧紧地攥着马鞍。
秦机直接回绝道:“街上,不方便。”
沂王没有生气,反而继续笑眯眯的捋着胡须,“秦舍人可真宝贝自己的未婚妻。”
坐在车辕上的一名蓝衣青年小心的对沂王说道:“王爷,时候不早了,得在天黑之前赶到才行。”
“谭泰啊谭泰,你怎不早点来接本王,害得我此时此刻不能与秦舍人多聊几句。要晓得碰上秦舍人一面的机会,可是非常非常的难。”沂王遗憾无比,回头叫车内美人倒上两杯酒,其中一杯由谭泰交给秦机。
秦机接酒杯的时候,对谭泰微微一笑。
谭泰脸上出现短暂的惊讶,搞不懂秦机为何要对自己笑,而且笑的叫人毛骨悚然。
沂王举起酒杯,“本王在此先祝贺秦舍人成亲之喜。”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秦机手腕一转,杯中酒尽数撒在地上。
沂王一愣。
谭泰狐假虎威,叫道:“秦舍人,您怎能这样对待王爷的一番美意?”
秦机道:“多谢王爷,可惜下官近来不喝酒,所以这杯就敬给我在黄泉的爹娘。”
这算什么理由?谭泰又有表示不满,被沂王按住肩膀,“秦舍人不忘爹娘,一片孝心感天动地。那么本王也不耽误你们小夫妻花前月下了,有缘再见。”
说罢,他退回车厢内,谭泰催促车夫赶车。
秦机随手丢掉酒杯,继续往杨家去。
俞明枝叹道:“你很是胆大,拒绝方法很有很多种,你却选了最不给面子的。”
秦机道:“反正也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何必接受他的祝福。他是枝枝的杀父仇人,也是我的敌人,能做到礼数周全、不让他挑刺的问好,是我唯一能做的。”
俞明枝没有再说什么,目视前方,但秦机的背影总能在她的视野中占有一席之地。
来到杨家门口,秦机道:“踏雪先由你牵回去,成亲前一日我再带走。”
“嗯。”俞明枝今天骑马骑得尽兴,此时感到了疲累,而且见到了真正的仇人,心里多少有些气血翻涌,想一个人静静。
秦机抬手拂去她额角的一缕碎发,“明日谭泰落到我手上,会有更多有意思的事。枝枝若是有兴趣,可以来衙门旁观。”
疲累之色瞬时消散,俞明枝咬牙道:“我一定去。”
第四十八章 抓人
刚吃过早饭还没多久,璟儿带回一则消息:谭泰被抓了。
昨日他陪沂王出城去某个名妓的别苑饮酒作乐。一大早,丫鬟发现名妓死在床上,谭泰手拿一把匕首在旁边呼呼大睡。因为他们是匿名而来,丫鬟不晓得身份,当即跑去报官。
秦机早有准备,一群捕快涌到别苑抓人,而沂王怕沾染晦气,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谭泰被扭送到衙门,酒还没醒,撒了一顿泼,结果被京兆尹赏了一顿板子。
璟儿道:“秦舍人吩咐了,马车就在外面候着,若是小姐想去看,即刻可以启程,想着谭泰这一会儿也该清醒了。”
俞明枝放下书,“走,现在就走。”
郭珑不在家,所以省去解释的麻烦。亓妈妈以为她又和秦舍人出去,已经不劝了,只感叹“姑爷爱护小姐就好”。
她换上一身轻便利落的银色团花纹深蓝胡服,束起长发,显得英姿飒爽。胡服在十年前左右由西北方流传进中原,一直以来深受男女老少的喜爱,到如今也有不少人爱穿。去牢狱里观刑,自然不能穿着花枝招展的长裙了。
她刚一出门,就看到杨润拉着晋蔚的手,急急忙忙的从马车上跳下来。
“宝芝姐姐!”杨润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但抑制不住脸上展露出的笑意,“听说谭泰被抓了,可有此事?”
晋蔚也紧张兮兮的瞪着俞明枝,不敢说话。
俞明枝轻轻地抚着杨润的后背,给她顺顺气,微笑道:“确有此事,因杀人嫌弃。”
杨润和晋蔚齐齐欢呼一声,然后抱作一团庆祝,“太好太好了,不用嫁给谭泰那个混小子了!”
杨润又道:“一大早就听人说,捕快押着谭泰从街上走过,那小子身上沾着血呢,我就立刻带着晋蔚来找你打听消息了。这回可能松口气了,谢谢你宝芝姐姐。”
俞明枝道:“谢我做什么,我也只是传个话而已,真正做事的是秦舍人。”
“秦舍人是大好人呢!”杨润扑上去抱住俞明枝。
俞明枝心想秦机要是听到有人真心实意的夸赞他是好人,会有何感想呢?
晋蔚道:“还是得谢谢宝芝姐姐。”说着,她翩翩行礼,“我爹和娘说,若谭泰真的杀了人,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好好好,”俞明枝捏着她的手,“以后你可要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有困难的地方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可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也要学会为自己争取知道吗?我听秦舍人说,如果不是你试探谭泰,他也想不到好办法来对付他呢。”
晋蔚眨眨眼,隐约泛起泪光,“我记着了,宝芝姐姐。”
“嗯。”俞明枝微笑着点头,想到谭泰掌握的诸多秘密,无心和杨润、晋蔚庆祝这一大喜事,“我另有事情要做,改日再和两位妹妹相聚。”
杨润不舍的拉着她的胳膊,“姐姐有何事?”
“秦舍人那边的,我也不大清楚呢。”
晋蔚拉了一把杨润,道:“许是有什么消息呢?快别耽搁宝芝姐姐了。”
杨润点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好。”
俞明枝向她们点点头,登上秦机派来的马车,不多时带着她来到府衙后门,再有等候多时的捕快带她绕过重重院落和花园,来到府衙最阴森可怖的大牢。
一进门左侧的小屋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摆了一副桌椅,阳光透过细小的窗子投进来,散去了这里的阴冷。秦机此时坐在桌边,向她微笑着挥挥手,放下茶盏。
“枝枝来的有点慢。”他道。
俞明枝道:“看来谭泰被抓闹得大,杨润和晋蔚也都晓得了,来杨家找我打听消息。”
秦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道:“故意的。”他打量着俞明枝的打扮,称赞道:“枝枝这一身胡服,好看,非常好看。”
俞明枝有意揶揄他:“杨润说你是大好人呢。”
“哈。”秦机摇头笑着,“谬赞谬赞。”
俞明枝张望外面,大牢深处光线不大好,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而且隐隐有臭气和血腥味传来。她问道:“谭泰关在何处,何时审问他。还有……万宝杨呢?!”
“都在底下呢。”秦机踩了踩铺着干草的地面,“等京兆尹来了,我们再过去。不过,下面气味不大好闻,枝枝若是有不适,及早和我说。”
俞明枝转身回到大牢门口,深深的呼吸一口还算清新的空气,然后再回到那间小屋,“我不怕。”
“不愧是俞刺史的女儿。”一名身着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拍着手,大步走来。
“京兆尹。”俞明枝欠身行礼,这位在父亲回京述职时见过两面,所以认得。
京兆尹道:“贤侄女不必多礼。秦舍人,这就下去审问谭泰?”
“对,事不宜迟。”秦机起身,神情淡然,但如墨的眸子闪现着亮光。
“二位,请吧。”京兆尹说完,带路。
俞明枝看着狱卒吃力的抬起通往地牢的暗门,心中如波涛汹涌,咬紧牙关。
秦机瞥一眼,伸手过去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第四十九章 旁观
地牢里,一丝阳光都到达不了的地方,唯有墙上的火把照亮一方天地,却更显得地牢阴森恐怖。
恶臭、血腥味、哭喊,弥漫整个空间。
俞明枝踏出第一步,第一间牢房门上狭小的洞口出现一张人脸。
她硬生生的将惊呼压制在口中。
那张脸上满是伤痕,连男女都难以辨认,原是眼睛的地方被暗红色的疤痕覆盖,而完好的眼睛在火光下折射出慑人的光亮,像极了一匹饿狼看到了美味的猎物。并且在看到俞明枝之后,发出“咯咯咯”的可怕笑声。
“他们伤害不到你。”秦机攥紧俞明枝的手,淡然沉稳的走过狭长的通道。
他的手温暖干燥,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俞明枝垂下目光,忍着萦绕在鼻尖的臭味。
当初在大理寺的牢狱,她们一家并没有遭遇到刑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状如地狱的场景,不可以表现的害怕也不能。
因为一旦秦机觉察到她有异样,一定会立刻带她离开。
而她,要亲眼看一看那些谋害父亲的人,遭受到比他痛苦百倍的酷刑。
很快,他们在其中一间牢房门口停下,俞明枝看到昨日还光鲜无比的做着沂王门下走狗的谭泰,被吊在屋子中央,铁链已经在他的手腕上勒出血痕,衣衫上不仅有血迹还有灰尘泥土,狼狈的不成样子。
他已经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要求狱卒放自己离开,否则有他们好看的,大喊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人回应。
直到现在,嘴唇干裂,他还是断断续续的发出虚弱的声音,“你们……你们这些狗东西等,等死吧……等我回去……一定会把,把你们碎尸,万段……”
这样的威胁诅咒,狱卒们早已听到耳朵生茧,无动于衷的继续准备刑具。
谭泰看到进来的人是秦机,奋力地扭动几下,锁链哗啦作响,他手腕上的伤口磨的更深。
“狗贼……秦机,是不是,是不是你设圈套害我!”
秦机不置可否,和俞明枝坐在靠近门口的干净圈椅上,然后对京兆尹点点头。
他带着几分担心对俞明枝说道:“你确定要看?也可以到旁边屋子听他说了什么,都打扰干净了。”
一路走来,俞明枝到底年轻,并不能完完全全的隐藏好,所以他看得出她紧张害怕。
俞明枝坚定的摇头,“就在这里。”
京兆尹上前,厉声问道:“谭泰,半年前你前往襄州所为何事?都见过什么人?老实交代,否则这些刑具会一一用在你身上。”
谭泰冷哼,“我去……游玩还不行吗?我没犯法,出去走走也要问过府衙可不可以?”
京兆尹没有说话,眼神示意旁边狱卒。
狱卒从盘子里取出十根粗而长的银针,放在火上反复烘烤,直至尖头烫的不能碰触,然后再上来一名狱卒,两人分头将银针一根根的戳进谭泰的脚趾甲缝里。
当第一根刚刚碰触到皮肤,谭泰立时发出一声惨叫,激烈地晃动起身体。
又有狱卒上前,牢牢的摁住他,银针快而狠的彻底扎进去。
“啊——”
谭泰发出厉声惨叫,在牢房中久久回荡。
声音极其刺耳,俞明枝攥紧衣服。
秦机的手再一次按在她的手背上,但是没有再劝她离开。
谭泰再如何惨叫挣扎,或是挤出几句诅咒的话,也不能阻止狱卒将银针全部扎入他体内。
他疼的浑身冒汗,气喘吁吁。
京兆尹又问:“我知道你说谎了,这只是小小的惩罚。我再问你一遍,你去襄州所为何事,见过何人。”
谭泰咬着牙,好不容易稍稍忍下痛,叫道:“我姨夫是郦望山郦御史!你们这样屈打成招,小心他弹劾你们,叫死无葬身之地!”
京兆尹不以为意的笑一声,“你杀了人,证据确凿,郦御史遵纪守法、看重名声的人,怎么会徇私枉法?谭泰,本官的耐心有限,劝你赶紧招认。”
谭泰继续骂骂咧咧,诅咒秦机全家不得好死,“……祝你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年老无人送终!”
秦机闻言,忽地起身,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朝他走去。
第五十章 名单
谭泰盯着闪闪发亮的刀尖,故作镇定的叫道:“嘿嘿,戳到你心病了吧?这一天迟早会到的,你等着瞧吧!”
秦机在他身前两三步的地方站定,对辱骂置若未闻,眸中毫无恼色,指尖不紧不慢的从刀面上滑过,然后趁着谭泰叫骂的间隙,看似轻轻的一刀,捅进他两腿之间。
“呃——”谭泰长长的倒吸一口气,连嘴唇都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秦机微笑道:“现在,就让你永无后顾之忧。”
秦机背对着她,挡住了最血腥的一幕,但刺耳可怖的惨叫声还在耳边萦绕,俞明枝依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谭泰大口喘着气,浑身颤抖不住,鲜红的血珠低落在灰色的砖地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渐渐聚集起一大滩。
秦机利索的抽出匕首,立时有狱卒上前止血,又有人地上一块白巾子给他。
他仔细的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连刀柄里的血也没有错过,接着又用干净的水和香胰子清洗过双手。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地牢里,他悠然淡定,丝毫不像刚做了件血腥凶残的事。
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是叱咤朝堂的奸臣,气态自然与众不同。
京兆尹似乎习以为常,在狱卒处理好伤口之后,继续上前问道:“这样吧,本官说一件事,你用点头摇头来回答我对错。”
谭泰垂着脑袋哼哼唧唧,也不知道是否听清他的话。
秦机回到位子上,重新握住俞明枝的手,他的手掌依然温暖。
“岳丈所说之痛苦,岂止有他百倍,如今这点对他不算什么。”
俞明枝点点头,没有说话。
世上善恶终有报,她不是以德报怨之人,也不想仇人没有经历过太多痛苦就死去。
京兆尹道:“你到了襄州之后,第一个见的便是南漳县令万宝杨,以重金贿赂他,要他背叛刺史俞言深,布置莫须有的证据,欲置俞刺史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可有此事?”
“唔……”谭泰冷汗直冒,嘴唇直打哆嗦,说不出一个字,连晃动一下脑袋的力气也没有。
京兆尹不会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狱卒拎来一桶掺盐的凉水,一股脑的泼在谭泰身上,水珠滚过他的袍子,渗入身上和脚趾的伤口里。
谭泰浑身抽搐,痛苦难忍的大喊大叫,“我,我招!有,有!”
京兆尹讥笑一声,“可惜可惜,还有诸多刑罚没有在你身上试过。”
一名狱卒拿起一把剪刀,在谭泰面前使得“咔嚓”脆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先用小刀在你背上割一道小口子,然后用这把剪刀沿着脊梁骨剪下去。”
谭泰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一下,“我是去……去见过万……”
坐在牢房一角的文书立刻动笔,一份供词上寥寥数笔,另一份上洋洋洒洒百字,早已超出京兆尹和谭泰所说的话。
“你还见过谁?”京兆尹问道。
狱卒将几张写有人名的纸举在谭泰面前,一个一个的点头摇头来确认是否与其串通。
俞明枝攥紧拳头,刚才那些纸都经过她的眼才送到谭泰面前。
纸上缩写的人名,是襄州大小官员。
随着谭泰点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俞明枝的拳头攥的越紧。
秦机赶忙用力扣开她的手,轻柔的揉着她的掌心,又放下最下细细的吹了吹。
痛意散去一些,但心痛却散不去。参与其中的官员人数,比她预想的还要多,尽管不停的默默安慰自己,也许是谭泰意识不清或害人之心,而胡乱点头,但她还是不能忍受。
“岳丈没有错,错的是人心不足。”秦机柔声安慰道:“他身为襄州刺史,做的非常好。他也是一位好父亲,所以必然不想看到女儿受伤。”
他试着想把俞明枝揽进怀中。
俞明枝挣脱开,“嗯。”她没有再握紧拳头,摊开手掌放在腿上。
秦机叹口气,又望向谭泰。
一轮问完,京兆尹却没有满意,狠狠的两鞭子抽在谭泰身上,“你小子还是不肯说实话?!别以为本官不知,你阴狠狡猾,故意混淆名单,陷害清白官员。”
谭泰疯子似的嚎叫,虽然从小寄人篱下,受郦望山当狗一样差使,但是从没有遭受过太多的罪。头一次被酷刑对待,此刻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特别是……一想到说不定今后和宫内的太监没有区别了,他更是已无生趣。
既然他要死,那也不能便宜了这群结党营私的狗官。
京兆尹又让他认了两轮,然后拿着三次完全不同的名单,交给秦机。
秦机略略扫过三份名单,勾唇一笑,圈出几个名字后,对谭泰笑道:“我已经知道都有谁了。你再耍小聪明,你爹娘拿到的恐怕就不是一具全尸了。”
谭泰不可置信的瞪着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低微的声音,“不可能!”
秦机慢悠悠的将名单交给俞明枝,对京兆尹说道:“好好招呼他一顿,但是换上干净的囚衣后,至少外表不能看出伤痕,至少撑到我成亲之日以后,早死一个时辰也不行。还要让他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并且传出消息说,和他一起去别苑的是位身份不凡的人。”
京兆尹道:“秦舍人放心,本官明白。”
秦机拱拱手,“万宝杨被关在何处?”
“昨夜从大理寺押过来的,如今在隔壁牢房,”京兆尹道:“秦舍人尽快见,还得早些送回去。”
“嗯。”秦机对俞明枝说道:“去见一见万宝杨吧,有什么话这是唯一一次和他说的机会。”
第五十一章 质问
隔壁牢房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中年男人,他低垂着脑袋,散下的头发遮住了脸,脏兮兮的囚衣松垮的披在身上。
他稍稍动了动,随即发出锁链碰撞的声响。然后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透过油腻的头发间隙望过来。当他看清来人是俞明枝时,发出惊恐而嘶哑的叫声,但根本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俞明枝上一回见过万宝杨时,他正意气风发的和父亲谈论治理郡县的计划,温暖的阳光落在崭新干净的绿色官袍上,那样明媚招摇。
而在她更多的记忆中,万宝杨是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也曾牵着马出去玩乐,也曾抱着她爬上城楼,眺望整座城池,也曾带给她许许多多漂亮的小首饰和香甜的糕点。
父亲在她年前,也毫不吝啬对万宝杨的赞美之词,说他见识广博,想法深远,忠心耿耿,体贴爱民。
如今再和他见面,那些记忆变得遥远的仿佛没有存在过。
大概是心虚,俞明枝每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点,锁链“铛铛”乱响,扯起他的伤口,痛的额冒虚汗,却还是要往前去。
秦机开口,“他神志有些不对,枝枝小心些。”
俞明枝点头,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在万宝杨有动作前,揪住他的领子。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万宝杨尖叫道。
俞明枝眯眼,恨声道:“你也知道惜命,为何就不想一想照顾提拔你的俞言深。”
万宝杨不敢看俞明枝,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俞明枝冷笑,“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早就撞墙自杀,为何苟延残喘到如今,以为上面还有人会救你?告诉你,那位离死也不远了,死不死不过迟早的事情。”
万宝杨偷偷的看她一眼,浑身打哆嗦。
秦机负手而立,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万宝杨若是被言语刺激的想要寻死,他是无所谓,只要枝枝开心就好。
然而身受百般酷刑的万宝杨虽然崩溃,但是本能的求生意志让他挣扎。
俞明枝丝毫不怕他发疯,目光顺着满是伤痕的手背往下看,袖子滑落,细瘦的胳膊上几乎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纵横交错溃烂发臭的伤口。
她冷冷的笑一声,都这样了万宝杨还想活下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背叛俞刺史。”
万宝杨哭了会儿,断断续续说道:“给我,给我很多钱和更高,更高的官职……俞言深一辈子都给不了我,他不死,我永远被压在下面哈哈哈哈哈……”他发出狂躁的笑声。
俞明枝狠狠地把他往后一推。
万宝杨的后背撞在墙上,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无力的趴在地上喘气。
俞明枝又将他从自己脚边踢开,“人心,这就是人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的太快。”说罢,她转身离开,嫌弃的看一眼沾在鞋尖上的点点血迹。
万宝杨在她身后低沉的笑着,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死去。
俞明枝从地牢出来,阳光重新环绕在周身,她舒服的深呼吸一口,恶臭血腥终于从笔尖散去。
不过一个时辰,却仿佛经历过死亡与重生。
秦机道:“要一起去吃些东西吗?”
俞明枝点头,“也好。”明明知道答案,但是她就是想听万宝杨亲口说出,然后狠的下心,要他万劫不复。
万宝杨受到了惩治,其他人也不远了,她不会因为这些卑劣小人而影响了自己心情。
秦机看她有心思吃东西,就知道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松口气带着她往外走,“离这儿不远,有家芳巷,一条小路上都是卖各式点心的,我们去尝一尝。”
“听你安排。”俞明枝道。
秦机听得这话,满是感慨。
两人出了府衙,门外马车带他们来到芳巷,俞明枝带上帷帽,秦机让他喜欢吃什么只管拿。
她被香气吸引,一家一家店看过去,有香喷喷的猪肉大包,晶莹剔透的马蹄糕,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一屉一屉的小南方点心,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等看完了,走出巷口,俞明枝回头一看,居然看到秦机亲自抱着一摞吃食,有些吃力的从食盒上方看着他。
她被他的样子逗笑。
秦机听到她的笑声,心情大好。
俞明枝无意瞥见他的笑眼,早已没有牢狱里的冷酷无情,更多的是像今日的阳光。
他们回到马车,一边慢悠悠的往杨家去,一边吃东西,结果到了杨家门口,还有好几样没有吃完。
秦机又一样一样的打包好,从座位底下摸出一只竹篮,放好了再交给珠儿拿着。
他这模样“贤惠”极了,珠儿向俞明枝眨眨眼,她视若无睹,径直下车去。
她刚要开口,秦机抢先说道:“万宝杨此人,我不会让他死的太快。”
俞明枝点头,“他必得的报应。”
秦机道:“一切有我,你放宽心。”
“嗯。”俞明枝明白他的用意,抬眸向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回杨家。
第五十二章 小曲
俞明枝受杨润之邀,来到杨二老爷家。今日的客人还有晋蔚,虽然晋谭两家的婚事黄了,但是依着俞明枝的提议,她们暂且低调的来往。
不过到了杨润所珠的院子,欢笑声照旧响起。
晋蔚已经没有之前楚楚可怜的样子了,笑意回荡在她漂亮的杏眼中,主动说起趣事给两位好友听。
“爹爹已经不和郦家谭家的人来往,还一直懊悔没识清的人品。幸好之前谈论婚事时没有张扬,不然一个杀了名妓的凶手做女婿,爹爹将来在衙门也要抬不起头了。”她拿起一块红豆糕,小小的咬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充盈在唇齿之间,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叫我和我娘安心,以后再定亲事不会只看家世了,而是会仔细考察过人品。”
杨润挽住她的胳膊,“那就好那就好,咱们蔚儿就等着寻到一个最疼爱自己的如意郎君吧。”
三个人同时笑起来,俞明枝觉得浑身舒畅极了。
晋蔚道:“哦对,我听林婉婉说,她的婚事要定下了,没能搭上肖舍人,而是年少有为的六品通事舍人丁谡德。前两天,我和她在街边上远远见到过,确实英俊儒雅。”
杨润道:“那她是不是放下秦舍人了?”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撞俞明枝。
俞明枝笑道:“他哪会有那么多人惦记着?”
“可不一定。”杨润小声说道:“我听人说,秦舍人家中藏着不少美妾,另还有不少美人儿眼巴巴的盼着秦舍人将自己接回家呢。宝芝姐姐,你嫁过去之后可要拿出主母的威风来,可不能被踩下去了。”
晋蔚拽了一下杨润的衣袖,“杨润姐姐可别胡说。”她说这话时没有底气,因为听林婉婉也说起过。
杨润道:“提前提醒了宝芝姐姐,总比到时候嫁进秦家给一个措手不及要强吧?”
“谢谢润儿提醒我。”俞明枝淡然一笑,不管秦机对她如何的好,也不会忘记那些事。
杨润叹道:“不过看秦舍人那么疼爱姐姐,也许是我多心了。”她又有些不想继续这个会令人伤心的话题,转而拽着俞明枝的手,兴奋的要往旁边书房去,“今日难得在我家遇上,我们合奏一曲可好?”
晋蔚拍手道:“好极了,我最爱听杨润姐姐弹琴了。”
俞明枝明白她的心意,笑着应下。
三个人说说笑笑来到书房,除了文房四宝和书柜,杨润的书房里最多的是各种乐器,不过对她来说绝大部分只是摆设。杨二老爷身为乐正,精通五六种乐器,不过他也懂得与其乱七八糟的都学,只能略通皮毛,不如取其中一两样好好学习。
杨润小心的取来一只玉箫,送到俞明枝面前,“这是家中最好的玉箫,宝芝姐姐试试?”
俞明枝拿在手中,细细抚过玉质剔透的箫,然后吹奏了一小段《碧涧流泉》。
杨润和晋蔚还没来得及拍手叫好,外面一道赞声先响起来。
杨为监和杨二夫人齐齐进屋来,跟随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名中年男人,面目和善,对俞明枝拍拍手,“小姐这一曲,吹奏的不输太常寺中的乐正。”
俞明枝行礼,“谬赞了。”
晋蔚看清来人,心虚的往杨润身后缩了缩。
杨二夫人说道:“这位是太常寺黄少卿,来家中做客时,想听一听润儿弹琴,所以直接过来了。”
杨润甜甜的叫道:“润儿见过黄叔叔。”
黄少卿已经看到躲在杨润身后的晋蔚了,笑着招招手,“蔚儿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你父亲的。”
他以为她出来贪玩,没有所想。
晋蔚听他口气,安下心来。
黄少卿问道:“这位小姐是……从前一直没见过。”
杨二夫人道:“这位是大嫂娘家的侄女,郭宝芝。”
“哦?”黄少卿微妙的眯起双眼,即将和中书舍人秦机成亲的姑娘,似乎就叫这个名。
俞明枝在他的审视中表现的落落大方,但目光中透出几分怯意来,令黄少卿微微点了点头,消了心中的疑惑。
他向杨为监夫妇拱拱手,“没想到杨兄家里,还有那么一位才女呢?”
“哈哈,黄少卿过奖了。”杨为监客气道。
杨润道:“黄叔叔,今日您来,我就和宝芝姐姐一起琴箫合奏一曲,请您品评可好?”
黄少琴也有心听他们一曲,“好,二位小姐请。”
杨润道:“宝芝姐姐,不如我们就合奏碧涧流泉如何?”
“好。”俞明枝笑着应道。
两人一起坐在琴架所摆放的窗边,相视一眼便如心有灵犀。杨润先奏起琴曲,然后俞明枝在合适之时也吹起玉箫。
琴箫合奏,声如曲名,听曲者眼前仿佛展现出一片碧绿山林,泉水泠泠,意趣盎然。
曲罢,俞明枝垂首静坐,眼角余光瞥向黄少卿。从他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话语来说,今日听她们合奏,必是另有所图。
果然,黄少卿拍掌之后,笑道:“润儿的琴艺相比上次,大有长进。这位小姐年纪轻轻,同样了不得。杨乐正,正好有一件事,请你和二位小姐帮帮忙,过两日是尚书令母亲的生辰,可否请二位去合奏一曲?”
第五十三章 赵家
尚书令统领六部,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并未宰相之职,位高权重。如今的中书令赵仲,是后宫淑妃的亲哥哥,秦舍人的未婚妻来赵老夫人的寿宴上献曲一首,并不算屈尊,而且黄少卿显然不打算将她的身份告诉其他人。
“这位是杨乐正的闺女和他远亲家的小姐。”黄少卿如此介绍道。
俞明枝和杨润一起向赵老夫人祝寿。
赵老夫人乐得笑呵呵,自夸杨家的闺女如花似玉,又问她们有没有定下人家。
“尚未呢。”杨润瞄一眼俞明枝,抢先说道。
赵老夫人以为她也替身边的姐妹代答了,笑着说道:“这么乖巧文静的姑娘,一定会有个好人家的。一会儿几家小姐聚在一块儿玩乐,你们也去吧。”
“是,老夫人。”杨润和俞明枝退下,看到台上敲锣打鼓的要唱戏了,是京里最有名也是最难请的一家戏班。而请来的他们的是尚书省左仆射桑海元,他面脸堆笑跑到赵仲面前邀功。
俞明枝算是看明白黄少卿为什么无缘无故的会找乐正家的小姐,在赵老夫人的寿宴上献乐了。
京城里不乏弹唱吹曲一绝的艺人,但是这等官宦之家嫌他们出身低下卑贱,不愿让他们脏了自家的地盘。而太常寺的乐正只伺候皇室宗亲,或者在祭祀之时出现,其他人家若请了他们去,就是逾矩了。但请来经由乐正们仔细教育的儿女们,就没关系了。
然而,问题是她和珠儿打听过了,秦机和赵仲向来面和心不和,近来赵仲曾和沂王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家酒楼里,两人的心腹也有多来往。黄少卿是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有意将身为秦机未婚妻的关系带到他们这里来。
俞明枝心有疑问,所以乖乖的跟随在杨润身边,不敢随便东张西望。
黄少卿跟了一段路,笑道:“多谢杨小姐和郭小姐今日献乐,可解了寺卿的头疼之事。我会在寺卿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两只小红包,塞进两个姑娘家手里,“老夫人大寿之日,二位小姐同乐。”
“黄少卿客气了。”杨润少了在赵老夫人的面前才有的拘谨,恢复了原先娇俏可爱的样子,“能在赵老夫人面前弹琴,是我的荣幸呢,而且我爹爹也会夸奖我的。”
“哈哈。”黄少卿假笑两声,看向俞明枝,不好意思道:“事先没有明说,不能像老夫人说出郭小姐的身份,实在抱歉。”
俞明枝茫然的眨眨眼,“刚才……黄少卿没有说我的名字?”
“嗯?”黄少卿微蹙眉头。
俞明枝微微低着头,“刚才太紧张了,没有听清黄少卿和赵老夫人的话呢。”
黄少卿讪笑,“哦哦,没什么。杨小姐,郭小姐,去那边花厅吃东西,和各家小姐玩儿吧。我一个老头子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杨润欠身行礼,“黄叔叔慢走。”
黄少卿一走,杨润挽住俞明枝的胳膊,跟在赵家丫鬟身后,“也不知道林婉婉和徐知瑶他们有没有来。”
她不太懂那些朝堂纷争,也不知道秦机和赵仲的关系,心里只想着她的好姐妹们。
俞明枝道:“咱们过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凭着林徐两家的家世,和他们巴结上秦机一派,恐怕是不可能来到赵家的。不过林婉婉和徐知瑶对她来说,可以刺探的消息太好,但赵家今日的宾客不同,也许能找到什么新的东西。
只是……她装作扶发髻上的珠钗,四下看了看。
人太多,宾客、献艺的、赵家丫鬟家丁,来来往往,根本辨不清到底有没有监视着她们。
俞明枝不敢擅动,来到花厅后跟着杨润一一认识今日来做客的各家小姐,当中最光彩夺目的是赵仲最小的女儿赵梦瑞。十五六岁的姑娘,脸庞如娇嫩明丽的花朵,头上簪着新摘的花朵,穿着鲜艳的桃红色衣裙,裙摆上绣着漂亮的花朵和精致的蝴蝶,在她的蹦跳中晃动,仿若活过来。
绝大部分人都围着赵梦瑞转悠,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而乐正家的闺女,没有巴结的必要,所以在认识完一圈后,俞明枝和杨润就被冷落在花厅一角。
赵家花园的景色非常好,小桥流水、假山花树,一群白鸽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正好有两个丫鬟来撒鸽食,俞明枝就提议她们去玩一玩。
俞明枝借着喂鸽子到处跑,又观察了一圈四周。
果真,有个小丫鬟躲在假山后面探头探脑,在发觉俞明枝看过来之后,迅速地装作在扫地。
俞明枝垂下目光,捧起一只鸽子,抱在怀中抚摸逗弄。
正好,赵梦瑞和一群姑娘走出来,瞧见她俩在喂鸽子,嗤笑一声:“咱们家缺丫鬟了吗?”
她身后的大丫鬟韵儿道:“今日邀请的宾客太多了吧。”
一阵刺耳的哄笑声响起。
乐正官职虽小,但杨润从小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而且交往的姐妹们都和善可亲,哪碰到过今日这样狗眼看人低的。
她刚要反驳两句,被俞明枝拽住胳膊。
赵梦瑞等人以为她们胆小怕事,又是一阵嬉笑,然后趾高气昂的游园赏花去了。
杨润道:“她这样看低咱们,怎么能不理论两句?要是知道宝芝姐姐是秦舍人的未婚妻,看她们还敢如此嚣张?”
“何必同那些人见识。”俞明枝虽有不悦,但是小不忍则,她想在赵家多待一会儿,所以现下不能撕破脸皮。“有你姐夫在,害怕将来没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刚才黄少卿没说我是谁,大概有什么忌讳,润儿妹妹可别说说漏了嘴。”
“好……”杨润只得答应,叹气道:“要是婉婉她们也在多好,咱们就有的玩儿了。”
俞明枝道:“有我在,你还怕寂寞不成。”她扯了扯杨润的胳膊,“走,我们去那边瞧瞧。”
她带着杨润远远的跟在赵梦瑞的身后,假装在欣赏美景,眼角余光偷偷的打量着,发现那个丫鬟果真一路尾随。
第五十四章 刺探
俞明枝站在桥上,望着远处,两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从抄手游廊上走过,往深处的院子去。她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郦望山!
果然赵仲打算借生辰这一日人多,趁乱和郦望山接头。
如果她轻举妄动,赵家是否会有借口将她抓住,然后威胁秦机?
俞明枝攥紧桥栏杆,看着两个身影消失在竹林后面,心中泛起一丝不甘。
她又瞥一眼在桥头树后鬼鬼祟祟的丫鬟,忽然抬脚往回走。除了那棵树,四下里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丫鬟没有想到她会回头,一时之间没有别的地方藏身,就只能留在原地。
俞明枝没有再看她,而是假装和杨润说笑。
“赵家的小姐虽不好,不过这景倒是美的很。”杨润感叹道,刚要伸手去挽俞明枝的胳膊,不想她的胳膊从自己的手中滑过,“……宝芝姐姐!”
她大叫一声,飞扑上去要去拽住俞明枝,但手指差了一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滑倒在桥头。
俞明枝趴在地上,双眼紧闭,任由杨润呼唤就是不应声。
“你还不快过来扶起宝芝姐姐?!”杨润指着树后的丫鬟,喝道。
丫鬟浑身一颤,张望一圈四周,然后假装自然的上来前,“二位小姐,这是怎么了?”
珠儿道:“快把小姐抬到屋子里去。”
丫鬟慌乱之中,听到这句话连连点头,帮忙扶起俞明枝,带着她们去附近的楼阁里暂且休息。杨润以为俞明枝真的出事了,一路不停的唤着“宝芝姐姐”,急的直掉眼泪。
等众人来到一处“听雨轩”,珠儿看着忙手忙脚的给俞明枝脱鞋盖被子的丫鬟,轻轻地掩上房门,然后疾步上前,一个快而狠的手刀击在丫鬟的后脖上。
丫鬟轻哼一声,在倒向俞明枝身上时,被珠儿扯住腰带,丢到一旁。
杨润吓得打个嗝,“这是……”
“润儿妹妹。”刚才还昏迷不醒的俞明枝,好端端的坐起身,微笑着看向她。
“宝芝姐姐!”杨润来不及擦掉挂在眼角的泪珠,欢喜的抱住她,“你可吓死我了。”
俞明枝向珠儿使个眼色,轻声安慰道:“刚才滑了一跤,有些头晕,现下没事了,叫润儿妹妹担心了,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杨润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是……”她瞪着晕倒在地的丫鬟,“为何要打晕她?”
珠儿道:“小姐,杨小姐,依奴婢所见,这丫鬟一直偷偷摸摸的跟在我们身后,想来是赵家的人派来监视我们的,毕竟我们小姐是秦舍人的未婚妻……”
“诶?”杨润惊讶,“今儿在赵家可真是处处奇怪。珠儿,你真的没看错?”
珠儿笑道:“没有。”
杨润忧心道:“赵家这么防备,当咱们是什么了?宝芝姐姐可是秦舍人的未婚妻,该是大贵客才对。不过,现下怎么办?丫鬟要是醒过来,我们得怎么说?”
珠儿道:”杨小姐放心,奴婢会帮你们处理好的。二位小姐就安心的在这儿玩会儿吧?”
杨润扭动几下肩膀,显得不乐意,“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借口回家去吧,反正和赵家小姐玩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回家吃喝玩乐来的爽快。”
俞明枝摇头,“我们来做客的,怎么能这么快回去,岂不是折了老夫人的面子、”
珠儿道:“奴婢看这里环境不错,二位小姐不如在这里坐坐,奴婢去给你们端些点心水酒来。等晚上吃过宴席再回去,可好?”
杨润看看俞明枝,只好点头,“只能这样了。”
珠儿按住俞明枝的手,微微向她摇头,麻利的将丫鬟绑好了,塞进柜子里,然后才出去。
俞明枝稳了稳心神,拉着杨润一起坐到榻上说话,“别生气了,你看那是什么?”她指着窗边。
杨润眼睛一亮,是一副古琴,她忙不迭地上前去查看,手掌轻轻地抚过琴弦,左看右看,舍不得眨眼,“这是名家手笔啊,我家最好的琴在这副面前肯本不值一提,要是……要是能让我弹一弹该多好?”
俞明枝从窗缝往外瞧一眼,杨柳依依,清风细细,谈笑声和丝竹唱戏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个丫鬟虽然跟得紧,但是真遇上事就慌乱无章,带她们来到偏僻的院落,倒是落得一份清静。
可惜不知道珠儿去查探消息,是否平安,是否听到赵仲和郦望山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杨润坐不住了,坐到琴架后面,食指先轻轻地勾起一根弦,然后闭上眼听着幽幽的琴音,不由地又感叹一句,然后管不上别的了,开始抚琴弹曲。
她所弹的曲子悠扬婉转,令人心旷神怡。
俞明枝静下心,听她弹琴。
不多时,门被人撞开了,一个管事妈妈打扮的女人走进来,警惕的打量她们一圈,语气还算客气的问道:“敢问二位是哪家小姐?”
杨润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离琴远远的,“我们是太常寺杨乐正家的小姐。”
管事妈妈“哦”一声,“那琴是夫人放在此处,供家人闲来弹奏的。小姐无需紧张,奴婢不打扰二位小姐的雅兴了。”说罢,她退出屋外。
“咦?”杨润睁大眼睛,开心的望向俞明枝,“她的意思是我可以弹琴吗?”
俞明枝笑着点点头。
杨润欢呼一声,又坐到琴后。
俞明枝继续透过窗户缝观察外面的动静,那管事妈妈没有逗留太久,脚步匆匆地离开。外面的宴会依然在热热闹闹的进行中,没有一点的异常。
但是赵老夫人的宴会,就算出了意外,赵仲也会悄无声息的将他压下来。
杨润只顾着弹琴,全然忘记珠儿离开已经很久了。
一曲接着一曲,直到感觉很累了,她才停手,轻轻地一拍掌,“果然非同凡响。”
俞明枝鼓掌道:“润儿妹妹的琴艺叫我望尘莫及。”
杨润害羞,回到俞明枝身边蹭着,“宝芝姐姐过奖了。对了,珠儿怎么还没回来,我觉得口渴了呢。”
俞明枝道:“大概今日太忙了,要等些功夫才能拿到吃食吧?”
杨润噘嘴,“八成是看我们身份低微,所以才怠慢了。”
俞明枝揉揉她的头发,“润儿妹妹别乱想了,说不准珠儿一会儿就……”
正说着,门推开了,珠儿端着点心茶水出来,她向俞明枝微微一笑,然后把盘子端到杨润面前,“不好意思,让杨小姐久等了,奴婢看有不错的花茶,所以等了些功夫,拿来新煮出来的端给小姐们呢。”
俞明枝看她的眼神,悬起的心归于原位。
看来珠儿查探到了什么。
第五十五章 五少
杨润看到香甜的花茶和可口的糕点,一门心思的扑上去,吃的开心。
俞明枝看着珠儿的神色,就知道发生的事情非同一般,更刺激的她想尽快知道发生何时。她喝了两口花茶,直接借口去茅房,然后带着珠儿到门口说话。
“奴婢听说赵尚书令和郦御史说,北方大旱多日,民不聊生,朝廷下拨了一大批赈灾米粮,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皇上听从建议,准备派中书侍郎颜启誉负责押送,一旦出事,拿他问罪……”珠儿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垂眼闭嘴立于俞明枝的身后。
俞明枝因她的异常而警觉起来,抬眼望去,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在小姐丫鬟们的簇拥中,折扇轻摇,仪态翩翩的走过来。在看到听雨轩门口的两个人时,他微微颔首示意,尽显君子之范。
珠儿在她身后轻声提醒道:“这位是赵仲第五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赵冠洲,因为才学出众、武艺非凡,而颇受各家小姐的追捧喜爱。”
一行人从面前经过,稍作停留时,俞明枝草草的问了声“赵公子好”。
一众小姐不打算搭理她,争相邀请赵冠洲去湖心小亭玩。赵冠洲却不肯走,目光停留在俞明枝身上,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精致的发髻和珠钗,秀美白皙的脸蛋和一身素淡却不失大方得体的衣裙,和他身边的那一群小姐们相比,简直是一群争奇斗艳的花花绿绿的鸟儿中,一只独立高傲的白孔雀。
他的眼神,让俞明枝略感不舒服,后退半步又道:“不打扰诸位赏景了,告辞。”
“小姐,请慢。”赵冠洲上前一步,挥手叫赵梦瑞带宾客去玩。
赵梦瑞不乐意了,虽然有些模糊,但隐约觉得这就是黄少卿找来在祖母寿辰上献曲的乐正家的小姐。
“哥哥,她是乐正家的,身份低微,相貌粗鄙,怎配和哥哥在一起?”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叫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诸位小姐窃窃私语,瞟向俞明枝的目光中含着几分轻蔑。
赵冠洲瞪着妹妹,“父亲教育我们与人来往不分高低贵贱,你都忘了吗?平日里,是怎么念书的?乐正也是朝廷命官,与父亲一样效忠朝廷。”
被当众这么一顿教训,赵梦瑞的双眼顿时通红,想要反驳两句,但是一时找不到话,只能干着急。
赵冠洲见她还赖着不走,呼喝道:“梦瑞,怎么能怠慢了客人?还不快去?”
他的语气透着不耐烦和威胁,赵梦瑞恨的跺跺脚,带上其余心有不甘的小姐们往湖心亭走去。
等人一走,赵冠洲微笑着对俞明枝说道:“在下赵尚书令第五子,赵冠洲。敢问小姐贵姓?”
俞明枝没有理他,转身要走。
赵冠洲奸猾一笑,抬脚踢走一颗小石子,那小石子“骨碌碌”滚到俞明枝脚下。
俞明枝恰好落脚,就踩在那石子上,脚掌往前面滑去,整个身子也跟着往前倒。他就在这个时候“英雄救美”,出手要抱住她。
“小姐,当心。”珠儿抢先一步扶住俞明枝。
赵冠洲伸出的手落了个空,锐利的眼神从珠儿的身上掠过。
珠儿觉察到了,但没有任何表现,替俞明枝掸掸裙摆,杨润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看看俞明枝又看看赵冠洲。
赵冠洲恢复正经本色,温文尔雅的问道:“小姐没事吧?”
俞明枝摇头。
赵冠洲道:“乐正家的小姐怎么坐在这儿?”
珠儿道:“我家小姐喜欢清静,所以在这儿坐一坐。”
“哦——”赵冠洲看也不看她,直勾勾的盯着俞明枝,“我家中有不少珍藏的琴棋书画,不知小姐可有兴趣去赏一赏?听雨轩虽美,但是不到下雨的时候,感受不到它的动人之处。在这阳光灿烂的大好日子里,不如在下陪着小姐到处走一走?”
俞明枝心中警觉,赵冠洲这是无意勾搭,还是有意试探?
而且那个丫鬟还被绑着,在软榻底下呢。
一直这么放着,可不行。
对她来说,珠儿查探到的事是一桩,赵家还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就想一座巨大的金矿等待挖掘。这个赵冠洲看似正人君子,但偶尔的眼神让人感觉虚有其表。
现下容不得思考太多,俞明枝道:“刚才润儿妹妹弹琴弹累了,且容我们重新梳妆过,再与赵公子去看字画。”
赵冠洲一听,心中大喜,“那么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小姐。”
俞明枝点点头,带着杨润回到屋中,珠儿利索地从榻下拖出那丫鬟,先松开绳子,藏起来后指尖轻点在她身上几处。
丫鬟悠悠转醒,看到围聚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吓得浑身狠狠一颤。
珠儿和善的说道:“刚才你背着我家小姐到这儿来,结果累晕过去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丫鬟呆愣半天,低声说道:“……好些了。”
珠儿扶她起身,笑道:“那就好。”
丫鬟狐疑的看看她们,“奴婢不敢叨扰小姐雅兴,告退了。”说罢,她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珠儿道:“杨小姐现在不用担心了吧?”
杨润道:“珠儿你可真聪明!”
珠儿微笑。
俞明枝拉起杨润的手,道:“一会儿我们和赵五公子去他们家书房看藏品,他挺随和的,没有架子,和赵梦瑞一点儿也不同,所以润儿妹妹放心。”
杨润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把赵梦瑞训了一顿,太威风有风度了!”
俞明枝轻点她的鼻尖,“你可不要喜欢上他啊?”
杨润道:“我晓得,我可不希望有赵梦瑞那样的小姑子呢。宝芝姐姐,我们这就走吗?”
“好。”俞明枝让杨润挽着自己的手,一道走出听雨轩。
赵冠洲长身玉立,翩翩君子,回头向她们一笑,“两位小姐,这边请。”
“好。”俞明枝点头。
就在他们要离开之时,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响起对俞明枝来说十分熟悉的嗓音——
“赵兄,等等我。”
俞明枝不敢像赵冠洲那样回头去看,因为说出这五个字的人——
是岳朝晖。
第五十六章 面纱
赵冠洲眼底闪过一丝失落,表面上热情的招呼道:“岳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岳朝晖道:“随我母亲来给赵老夫人贺寿,想着难得进京一趟,不见你一面可惜了。”
“嘿嘿。”赵冠洲没办法把人赶走,只得“盛情”相邀:“正巧我邀请两位杨家小姐去书房,看看我爹珍藏多年的字画。岳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往?不过呢……”他坏笑着,抬抬下巴示意他往湖心亭看,“这会儿各家漂亮的小姐们,都在这儿了。”
“我对字画更有兴趣。”岳朝晖微微欠身,目光转向岳朝晖身后的两名姑娘。其中一个青色衣裙的引起他的注意,虽然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但是那身段和穿衣服的风格,都叫他非常眼熟。
他想上前一步看仔细,不想面前人影一晃,赵冠洲侧身半步,挡住了他的前路,向东边的小路伸伸手,“这边走。”
“好。”岳朝晖微笑着点头。
他谈吐举止斯文有礼,加之相貌不俗,比赵冠洲更吸引人目光。
湖心小亭的小姐们齐齐望过来,嫉妒的看着杨家的人。
赵冠洲正要请俞明枝一起走,但是一看到她和杨润的模样,愣了愣,“小姐这是做什么?”
俞明枝抬眼看着他,轻声细语的说道:“有那么多公子在,还是戴上面纱比较方面。”
杨润点点头,摸摸系在脑后的结,这会儿找不到合适的面纱,只能用随身的丝帕来代替,也不知道系的牢不牢,会不会散掉。但听说郭老夫人管的严,也只好自己小心一些。
赵冠洲失笑,“在家里,何须这么麻烦。”
俞明枝微微摇头,“祖母教导我的。”
赵冠洲一听她抬出长辈来,颇为遗憾的叹息一声,只得尊重她的选择。
岳朝晖探究的目光在俞明枝脸上流连,可惜那张水绿色的丝帕织的实在太细密,难以辨清之后的面容到底是怎样的。
如果这位姑娘真的是俞明枝,见到他怎会如此淡定?
而且此时此刻,俞明枝应该快到北边的流放之地了吧?怎么可能敢违抗圣旨,出现在京城,出现在赵尚书令的家中,还被人称作杨家的小姐。
岳朝晖微微摇头,世上相似之人不少,一定是他多想了。
他拱拱手,“在下岳朝晖,见过两位小姐。”
俞明枝态度疏离,语气淡漠,“岳公子好。”
杨润也学着她的样子,岳朝晖便没有再多想,跟随赵冠洲前往书房。
一路上,俞明枝微垂着眼,盯着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各种象征着吉祥富贵的蝙蝠、桃李、竹子等图案,和杨润说说笑笑,谈论起刚才弹奏的曲子。
岳朝晖缠着赵冠洲说了会儿话,无意中被杨家小姐的说话声吸引过去,他稍稍回头,眼角余光瞥过去。杨家小姐一副文静乖顺的模样,和他记忆中英姿飞扬的俞明枝大相径庭。
赵冠洲看他频频回顾杨家小姐,心中更是不悦,拽着他的袖子快走几步,低声问道:“听说你和俞家解除婚约了?怎么样,家里给你说了新的亲事了吗?”
岳朝晖笑他,“你怎么和姑娘家一样爱念叨这些。”
赵冠洲揽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再回头,“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去?怎么样,要不要我把我梦瑞妹子介绍给你?”
“别别别,”岳朝晖连连摆手,“赵小姐人很好,可惜我配不上她。”
“哪儿会?”赵冠洲大手一挥,神神秘秘的问道:“难不成你还惦念着俞家小姐?”
一直在偷听他们对话的俞明枝心里“咯噔”一下,前世临死之时的记忆不可抑制的涌上脑海。
耳边似乎回荡起马蹄声,一声一声的响起时,他的脑子就一抽一抽的疼。
那个向她策马奔来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是依然看不清面目。
俞明枝接着面纱的阻挡,咬了咬牙,稳定下心神后,笑着接杨润的话:“不如今晚回去之后,我就请杨乐正和杨二婶婶收我为徒,咱们一块儿练,有个伴儿互相竞争。”
杨润拍手道:“那是最好了。”
岳朝晖听见身后的说笑声,想回头去看,但赵冠洲的姿势阻碍了他。而且赵冠洲见他迟迟不作答,又意味深长的追问起来,“你看你看,沉默了,一定是还喜欢这俞家小姐,可惜她如今是罪臣之女,迫于家里的压力,不得不退婚。”
他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此事不要再提了。”
赵冠洲哈哈大笑,而后压低声音道:“做为好兄弟,奉劝你一句,俞家的小姐就别再想了。俞言深死了,这桩案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压根是翻不了案的,也没什么好翻的,毕竟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啊?所以好好的向前看,凭你的家世,我们家的小姐绝对配的上你!走走走,不如现在就去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就要拉着岳朝晖过去。
岳朝晖忙挥开他的手,趁机又看了一眼杨家小姐。
她们依然在谈论一起学艺的事情,丝毫没有被赵冠洲的话影响到,根本就是事不关己。
他转回目光,对赵冠洲说道:“婚事自有我母亲安排,若是真要撮合我与梦瑞,会有上门拜访的一日,赵兄何须急于一时?你看,湖心亭里那么多小姐,这么你又要照顾两位杨家小姐,为了我两头忙乱,实在不好。”
赵冠洲讪笑两声,抓了抓头发,“岳兄说的也对,走走走,我们还是看字画去吧?”罢了罢了,说不准一会儿能用岳朝晖缠住另一位杨家小姐,他才好和他中意的那位说悄悄话呢。
俞明枝看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心中微微失落。
多一个人在,就多一分危险和不方便。
更何况这个是岳朝晖。
虽然道现在岳朝晖都没有识破她的身份,但是待久了难保有什么意外。
俞明枝借整理珠钗,指尖碰碰面纱,打的结还是紧的。
还是得找个借口,支开岳朝晖才好。
黄鹂般清脆悦耳的笑声随着风传来,她望向群芳聚集的湖心亭。
第五十七章 支开
那些小姐们依然在假装看风景,实则目光时不时的瞟向这边来。
俞明枝快走两步,问赵冠洲道:“赵公子,那边是什么?”她指向不远处错落的假山上,一间小小的亭子。
赵冠洲十分乐意与她说话,忙丢开岳朝晖,介绍道:“因为园中无山,祖父和父亲觉得十分可惜,所以命人采集来这些上好的假山石,堆叠起来,再盖上一座亭子,你看那儿有条小路,直达亭子,坐在里面品茗下棋,或可一览园中美景,绝妙绝妙。小姐可有兴趣一起上去?”
“好啊。”俞明枝欣然点头,垂眼看着路,然后故意踩在一粒小石子上。
这一次,依然是珠儿抢在赵冠洲之前扶住她。
虽然不是自己踢的,但赵冠洲莫名的心虚,“进来丫鬟偷懒,没好好收拾园子,差点又叫小姐跌倒了。”
俞明枝道:“不碍事。”
赵冠洲按着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这样乖巧的模样实在撩动人心。他关切的一手轻按在俞明枝的肩膀上,这个位置事关重要,接触的太多会显得轻薄浪荡,清楚的太少又不够意思,所以他只小半个手掌贴在她的肩膀最外侧,透过薄衫感受着身体的温度,就令他感觉**极了。
俞明枝在感受到他手掌一刹那的移动后,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没有拒绝。
“这儿青苔多,地滑,小姐上台阶的时候一定要看仔细了。你走在前面慢慢走,我在后面护着你。”他又对岳朝晖说道:“岳兄,也请你小心看护这位杨小姐。”
“赵公子心细,多谢。”俞明枝眉眼弯弯,露出一丝笑意。
赵冠洲愉悦极了。
“五哥。”一个明显透着不悦的女声在他们身后不合时宜的响起。
赵梦瑞率领一帮官家小姐出现,这些姑娘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给是她撑场子的,从不经意眼间流露的欣喜和害羞来看,更像是想趁机接近赵冠洲和岳朝晖。
“你们要去哪里?”她冷声问道。
赵冠洲摸了摸鼻梁,伸手推了岳朝晖一把,“自然是要为妹妹介绍一位才学人品皆备的才俊,他叫岳朝晖,是我多年的好友,他父亲是商州刺史,母亲是信安县主的长女。”
岳朝晖没有防备,一推之下第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赵梦瑞身上。
赵梦瑞看着容貌气度与哥哥相比丝毫不输的岳朝晖,而且家世不错,两颊不由地发红,“岳公子好,小女是赵冠洲的妹妹梦瑞。”
岳朝晖客气的拱拱手,“赵小姐好。”
赵梦瑞听得身后姐妹窃窃私语,发觉她们这会儿对岳朝晖更有兴趣,心中生出几分醋意来。她上前一步,笑颜如花,“岳公子是头一回来我们家吗?”
岳朝晖老实的点头。
一见有了机会,赵梦瑞立刻站到岳朝晖的身侧,“不如岳公子与我们一道游园赏花去吧?我哥哥么……”她不屑的瞥一眼杨乐正家的两个姑娘,“就让他自甘堕落去吧。”
这会儿有岳朝晖在身侧,她也顾不上哥哥和两个低微的女子厮混了。
说不定只是玩玩罢了。
岳朝晖要推脱,赵冠洲这会儿哪会让他如意,用胳膊肘轻捅两下,耳语道:“你就帮兄弟个忙呗?你也看到我妹妹对这两位小姐有芥蒂。”
岳朝晖无奈,下意识的望向绿衣的杨家女子。
他也不清楚,在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看她。
不过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身上,正望着假山上的小亭子,葱郁的枝叶与湛蓝的天空映在眼中,更显得如墨的眸子清澈无瑕。
“岳公子,这边走。”赵梦瑞狠狠地拽过岳朝晖,不想让他的目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
“快去快去。”赵冠洲悄声说道,笑着向她们挥挥手。
一行人叽叽喳喳的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绿树翠竹之后,假山跟前总算又清静下来了,赵冠洲感觉心旷神怡,虽然还有另一位杨家的小姐及丫鬟在,但已经不足以阻拦他了。
俞明枝也微微松口气,她故意接近一下赵冠洲,引来赵梦瑞的怒意,将一群人引到这边。如果赵冠洲心怀不轨,一定会想办法将岳朝晖推给赵梦瑞。
岳朝晖一走,身上背负的压力也消散了。
“两位小姐,这边走吧?”赵冠洲顾不上去假山上了,只想赶紧的到这一日清静无闲杂人的书房。
俞明枝假意没有发现,点点头。
几个人穿过偌大的花园,沿着抄手游廊行走在,不断的有欢声笑语和唱戏声从远处传来,整个赵家都陷在老夫人生辰宴的欢愉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行人的各怀心思。
快接近书院时,赵冠洲请俞明枝她们坐在紫藤架下闲歇会儿,自己小跑到院子门口张望了会儿,然后兴高采烈的跑回来。
“二位小姐,歇好了吗?咱们走吧?”
“好。”俞明枝跟在他身后,踏进赵家的书院。
三面各有几间厢房,是赵仲的藏书之地,当中一间屋子做为书房,博古架上摆放着不少名贵精致的古董,墙上几乎被名人字画挂满,令人目不暇接。
赵冠洲道:“我想,做为乐正家的小姐,最喜爱的必是琴筝笛箫之类的吧?二位请看,”他宝贝似的打开东边角落的一个个木箱,“这些都是我娘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收集来的。”
杨润好奇的凑上去看,很快发出一声惊叹。
俞明枝没去,而去假装对字画有兴趣,一边一幅幅的品鉴,一边慢慢靠近书桌。
赵冠洲也在一点一点的贴近她,时不时的搭上两句话。
他垂眼观察着和俞明枝的距离,抬起手来再三的尝试着如何去搂住她。
俞明枝感觉到越来越近的气息,步子一转,直接走向书桌,一眼望去就看到一封信被压在砚台下,信口开着,露出银票的一角。
赵冠洲失望的看眼什么都没碰着的手,赶紧跟上俞明枝,看到银票,笑着把它抽出来,放放好,“我爹真是,总有随手乱放东西的毛病。还好我家钱多,不然都要被他丢光了。”
俞明枝借此看到信封上写着一个名字。
第五十八章 抽屉
名字陌生,甚至无法确定银票是赵仲收下的,还是准备送给这个人的。
赵冠洲小心的放好信封,俞明枝的目光没有在上面多做停留,直到听到他招呼自己去看书桌上的一方端砚。
那砚台黑的发亮,精雕细琢的花枝雀鸟栩栩如生,一只只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鸟儿停在枝头,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仿佛有神,盯着飞过的小虫,翅膀上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足见工匠的用心。
赵冠洲炫耀道:“这可是皇上赏给我爹的珍品,世上绝一无二。”
俞明枝点点头,指尖在砚台边缘抚过。
砚台内还残留着一些墨汁,和一支笔尖湿润的毛显示这家主人刚刚写了什么。
事关刚才珠儿说的事吗?
赵仲和郦望山到底打算怎么对付运粮一事?
她隐约感觉到他们针对的不是粮草,而是和秦机一个衙门的中书侍郎。
秦机想着收买吏部的人,郦望山这伙人必然也想从他手上分得一杯羹。
“小姐,请看。”赵冠洲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取出一副画轴,摊开在桌子上给俞明枝看,“这是我自己画的,请小姐评价评价。”
俞明枝借此离书桌更近一步,扫过一个个关着的抽屉后,才看向他的画。
赵冠洲的画,和他的人一样,虚有其表。
乍看之下,满庭芬芳、优雅仕女,色彩艳丽却又不俗气杂乱。
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许多地方粗糙潦草,显示出画者没有耐心且急功近利。
俞明枝违心的夸赞道:“想不到赵公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了得的画技,假以时日定能扬名。看着鸟儿,根根羽毛清晰飘逸,再看这些仕女的面部,容貌美丽动人,神态自然,还有这些花花草草,用色大胆,却不落俗,实在是常人难以达到的。”
赵冠洲诧异的睁大眼睛,随后又转变为惊喜,“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嗯,自然不敢在公子面前说假话。”俞明枝点头。
赵冠洲大喜,差点失态的要直接抱住俞明枝,幸好在有所动作之前,用理智克制住了。他道:“我父亲只会贬低批评我,说我画的一文不值。还是小姐心善有眼光,赵某感谢小姐。”
俞明枝道:“我只是说了实话,敢问公子可有更多的画作?”
“有有有。”赵冠洲忙不迭的去架子上拿。
俞明枝看他背对自己,只注意着挑选得意的作品,而杨润已经完全沉浸在观察乐器之中,于是她又看一眼门口的珠儿,珠儿微微对她摇头。
她迅速地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封面上没有任何注明的册子,她随手翻了一页,里面都是空白无字的。她又看了看怀中已经抱有两幅画轴的赵冠洲,正要赶紧打开下一个柜子,突然外面响起急匆匆地脚步声,她赶忙退后几步,去看墙上的字画。
很快,一个管事的出现在门口,对赵冠洲行礼,“五少爷,原来你在这儿。”
赵冠洲对突然出现打断他与姑娘相处感到十分不悦,皱着眉头喝问道:“什么事儿?”
管事的瞅着安静自然的俞明枝,“老爷找不着您,所以叫小的到处看看。既然五少爷在这儿,那小的也好回禀老爷了。小的不打扰五少爷了,告退。”
他正要走,赵冠洲叫住他,心虚的看一眼屋里的两个姑娘,快步上前对他小声说道:“你就说我在花园里呆着。”万一下人如实告诉了父母亲,一会儿母亲铁定要来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她那嘴皮子和赵梦瑞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管事的一副明白的眼神,“五少爷放心,小的会按照您的吩咐交代的。”
“好,去吧。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赵冠洲挥挥手,管事的立刻快步离开。他借此将门虚掩上,然后回到俞明枝身边,“小姐再来看看我这几幅字画吧?”
俞明枝凑过去看,这几幅和最先一幅画的毛病一模一样,甚至其中一张五彩斑斓,根本辨不清他画的到底是什么。
赵冠洲得意道:“这幅画的是凤凰,你看这尾羽……”
俞明枝装作认真倾听的样子,然后悄悄地把桌边的一支新毛笔蹭到地上。
她刚要附身去捡,赵冠洲拦住她,“怎敢劳烦小姐,还是由我来吧。”
说着,他蹲下///身子去捡,然后看到一条沾着血迹的破布夹在抽屉上,随着他动作带起的风而飘摇几下,“这是什么?”他好奇的扯出布条,抽屉也随之被带开一些,不料一阵阵青烟从缝隙里飘出来,喷了他满面。
“这是……”他感到脑子发晕,捂着额头。
俞明枝惊了一下,连连后退。
同时,珠儿发现她的异常,疾奔而来,看清赵冠洲的模样后,抓着俞明枝的胳膊,越到通风的门口。
杨润还在看古琴,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的事情。
因为她靠近窗口,而青烟弥散的范围极小,所以珠儿暂时没有管她。
再看那赵冠洲,捂着额头,身子东倒西歪,“怎么突然头晕的厉害?”
他哼哼唧唧,伏在地上喘气,模样看起来却不痛苦。
俞明枝蹙起眉头,万幸她刚才本就没有意思亲自打开抽屉,否则中招的就是自己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珠儿道:“依奴婢所见,该是**香一类的东西,并不会要人性命。想来赵尚书令也是希望能活捉刺探他书房秘密的人,好从其中拷问出更多秘密。”
俞明枝又看了看已然不省人事的赵冠洲,“让他这么昏着不是办法,而且那个下人不知道会不会听他的话在赵仲面前说谎。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能取哪里躲着?”珠儿犯难了,这里毕竟是赵家。
俞明枝道:“你轻功好吗?要不我们躲到假山上的小亭子里。”
珠儿一笑,“小姐好办法。”
“好琴好琴,我要是能有一副,做梦也能笑醒!”杨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回过头就看到瘫软在地的赵冠洲,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俞明枝身边,“这是怎么了?”
“赵公子无缘无故晕过去了,我叫珠儿带他到外面吹吹风,兴许能好些。”俞明枝随口敷衍道,也不管杨润会不会信这荒唐的言词,示意珠儿背上赵冠洲离开,她拉着杨润的手紧随其后。
她们刚回到紫藤花架下,就看到之前那名下人带着一个中年贵妇急匆匆的走来,从面相看应该是赵冠洲的母亲。
赵夫人面带隐隐怒色,从紫藤花架前走过。
俞明枝她们躲在一排茂密的藤叶后面,悄无声息。
第五十九章 骗人
珠儿带着赵冠洲静悄悄的穿过抄手游廊,跃过花园,几个轻盈如燕的起落,来到假山上的小亭子里。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俞明枝提着裙摆,略微喘着气走上台阶,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将半路顺来的一壶凉水,一股脑的浇在他脸上。
赵冠洲**几声,眼皮颤动,似乎要醒过来了。
珠儿道:“小姐,这一类迷香容易使人意识模糊,记不清前后的事情,所以依奴婢之间,您与杨小姐不如暂且离开。等赵冠洲醒了,奴婢和他解释,免得将你们牵扯进来,惹来麻烦。”
杨润有些害怕,扯两下俞明枝的衣袖,小声说道:“我们走吧?”赵冠洲是赵夫人唯一的儿子,必然是当作心肝宝贝,要是被发现他昏迷之时她们在旁,想想她们什么都没做就引来赵梦瑞的冷嘲热讽,一旦发现这个还不闹翻了天?
她们被责备几句事小,得罪赵家,万一连累到父亲的官职就完了。
事到如今,她能看得出俞明枝一点儿也不想在赵家人面前暴露秦舍人未婚妻的身份。
俞明枝没有迟疑,点头道:“那么麻烦珠儿你了。我们就在听雨轩等着你好了。”
“好的,小姐。”珠儿目送俞明枝和杨润匆匆离去,赶紧用帕子擦去赵冠洲脸上的水。
“这位小姐……”赵冠洲喃喃,捉住她的手,软绵绵的握在掌心里,“……你可真好看。”
珠儿假装着急的问道:“赵公子,您快醒醒,你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冠洲含糊的咕哝几句,脸上带着傻傻的笑意,慢慢的睁开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自己握着的是中意的那位小姐的丫鬟,吓了一跳,慌忙丢开她的手,喝问道:“你做什么?”
“公子晕过去了,吓得两位小姐胆战心惊的,这会儿回听雨轩休息去了。”珠儿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嗯?”赵冠洲张望四周,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所在的地方,不由地疑惑的皱起眉头,“我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之前去哪儿了?”他怎么想,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我不是失忆了吧?你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珠儿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讲给赵冠洲听,“您邀请我家小姐去书房看字画……”
“看字画?”赵冠洲揉着额角,还是想不起来。
珠儿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下去:“是的,赵公子。看了会儿,你们就回花园里,大概是今日天热,公子和小姐们玩得尽兴,所以难免太兴奋了,公子您在爬假山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是吗?”赵冠洲随口说道。
珠儿认真的点头,“确实是这样。”
赵冠洲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拍去衣摆上的灰尘,“如今二位小姐在何处……哦对,你刚刚说了,她们在听雨轩。唉,都怪我没用,惊吓到二位小姐实在是大大的罪过,我要去向她们赔罪道歉才是。”
说着,也不管不顾那段空白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脚步匆忙地跳下台阶,恨不得五步并作一步到达听雨轩的门口。路上,他下意识的看一眼湖心的亭子,之间好友岳朝晖与妹妹赵梦瑞站在栏杆边看风景,其他家的小姐们只能站在亭子另一头,无可奈何的看着赵梦瑞越来越接近岳朝晖。
“这小丫头。”他摇摇头,正要推开听雨轩的门,身后冷不丁想起一道严厉的女声。
“冠洲,你这是去哪里?”
赵冠洲撇撇嘴,不耐烦的回头去应付母亲。
俞明枝站在窗边,偷听他们对话。
赵夫人听得家丁禀报,气恼儿子又自贬身份去勾搭身份低微的姑娘,将他好一顿说。赵冠洲对这些话早已耳朵生茧,懒洋洋的心不在焉,惹得赵夫人生气却又没办法。
原本在湖心亭子里的赵梦瑞瞧见母亲和哥哥说话,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有意过来凑热闹。
“娘,哥哥可是为了她,训了我好几句呢。”她撒娇似的钻进母亲怀里,向赵冠洲吐舌头。
俞明枝听到赵夫人陡然拔高一些的声音,摇摇头。这会儿想来只有珠儿和赵冠洲知道她们躲在听雨轩里,所以不如躲在这儿逍遥自在。
杨润焦虑的望着她,“宝芝姐姐,你说她们会不会……”
俞明枝笑道:“我们是请来的客人,赵梦瑞不知礼数,但赵夫人不会那样的。”
杨润挨着她,觉得安心一些,“早知道就不该答应黄叔叔。”
虽然遇着不如意的人和事,但至少还是有点收获的。俞明枝低声安慰她两句,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好像看见她们躲进听雨轩了!”
是赵梦瑞的声音。
杨润的身子猛地一颤,惶恐的像只遇到狼的兔子,“宝芝姐姐,怎么办?我们爬后窗走吧?”
俞明枝拍拍她的手,气定神闲的坐着,“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赵仲是二品尚书令,我爹只是个乐正!”
俞明枝温和的笑道:“润儿妹妹别怕,宝芝姐姐会保护你的。”她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赵冠洲把岳朝晖退给赵梦瑞,这会儿赵小姐凑到母亲身边,定然还会拖着岳朝晖一起来,那么……
她赶紧从袖中抽出丝帕,刚刚蒙在脸上,还没来得及打个结,屋门就被推开了。
赵夫人为首的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进来,赵冠洲对她挤眉弄眼,满含歉意。
“娘,你别吓着杨家的小姐了,人家今日来也是客人。”
俞明枝慢条斯理的系好丝帕,然后轻移莲步,仪态优雅的上前给赵夫人行礼,“见过赵夫人。”
她显得文静从容,低眉顺眼,乖顺无比,赵夫人看在眼中,冷冷一笑。
这种假装清纯天真的狐媚子,可是见多了。
不过这姑娘在礼仪上确实挑不出错来,她看了又看,拿面纱说事,“这位姑娘是见不得人吗,拿丝帕蒙面?”
“在场诸多男子,想来有些不便。”俞明枝轻声细纹,不急不慌。
赵夫人道:“没关系,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嗣,又是在内院中,咱们这时候早不兴这些了,拿下来吧,不然显得太拘礼和生分了。”
俞明枝飞速地瞥一眼站在赵梦瑞身后的岳朝晖,正要开口拒绝,一个管事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夫人,老爷请您和少爷小姐赶紧过去,秦舍人来给老夫人送贺礼了,且说要接未婚妻回去呢。”
赵冠洲兄妹惊讶的对望一眼,赵夫人皱眉,“他来不是给添堵的吗?我们这里哪儿来的秦舍人的未婚妻?”
珠儿在众人的目光中,轻盈地走到俞明枝身后,虚扶着她的手臂,声音不高不低的说道:“我家小姐便是秦舍人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