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登徒子坐而论道
陈青牛一口喝尽杯中美人舌,笑道:“我这种人,也就会点小聪明了,当然比不得王妃凉王你们的胸有丘壑,一个个心机重重,喝个茶都要刀光剑影的,你们不嫌吃力,我都替你们累得慌。wwww.uu234.com阅读网)”
王妃与他相见四次,除去见面那次中规中矩,在锦鲤池畔差点掐断脖子,在碧螺小楼挨了四耳光,这一次依然落于下风,心中万般愤恨,冷笑道:“老嬷嬷一死,凤州皇城那边很快就得到消息,凉王能找借口搪塞过去,总不至于被亲生兄弟摘去富贵。可你,哼,有好果子吃了。我不知你们仙家规矩,但也听过‘要贪天上宝,须用世间财’,想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说,放在你们修士那那边,也是作数的。天下出名的练气士,大丹士,不少都攀附权贵,陈青牛,你果真有信心能应付一波一波如同潮水的各路神仙,老怪物?”
陈青牛哈哈大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不过就跑嘛,这南瞻部洲可不是朱雀皇帝一人的南瞻部洲,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不敢抢回家做媳妇,他再被吹捧得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我看都不咋地。”
王妃笑容冷漠,声腔阴寒,“他若只会如你这般欺负女人,不懂退让妥协,就不是胸怀八洲的朱鸿皇了。这样的皇帝,才是能让臣子甘心辅佐的雄才明主。”
陈青牛摇头道:“他做他的明主,我做我的修士,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我已经被你当枪使,他如果被凉王摆了一道,与我为难,嘿嘿,也无妨,观音座是南瞻部洲的鳌头仙家,出奇护短,我挂了,他和朱雀也要伤筋动骨。”
王妃对这种沾上一两分**气氛的玉徽名茶不感兴趣,并不去饮,道:“观音座?听你口气,比起当下最得势的稷穗学宫和紫阳剑派还不差?”
陈青牛皱眉道:“稷穗学宫是六大真统之一,在南瞻部洲布道已久,趁着观音座酣睡,与兵家联手,得势并不稀奇,可这紫阳剑派是啥玩意?”
王妃并不顺着陈青牛的意愿说下去,而是问道:“陈青牛,你能不能教我修道仙法?如果行之有效,你那四巴掌,我可以既往不咎。”
陈青牛决然摇头道:“与你再不做买卖了,谁骗我一次,我认栽,再被骗一次,就只能算自己蠢蛋。再者,仙家根骨,一般来说男子论八,二八十六岁精通,八八六十四元阳筑基小成。女子论七,二七十四岁天葵至,七七四十九岁天葵绝。元精未泄,月经未潮,才可习丹功,修大道,方为上根利器。否则根骨再好,也很难有所成就。嘿,王妃,你女儿安阳郡主都过了最佳时机,何况你?”
王妃恼羞成怒,道:“大道从不绝于人,陈青牛,你当我是无知村妇吗?”
陈青牛翘着二郎腿,道:“怎样,当你是村妇不应当吗?也不知是谁在碧螺小楼内学泼妇拿书砸人。”
王妃咬着嘴唇,眼神如锋,只是阴沉半响,转为一声叹息,低声道:“你这人就一点不知道奉承迎合吗,若教我仙术,哪怕是用几本不入流的道法秘籍应付一下,也能缓和你我之间的剑拔弩张,不好吗?”
陈青牛收起二郎腿,抚摸那柄斗魁剑,正色道:“仙道讲求缘,根,财,闲,前两种最为紧要,后两者是锦上添花,你如果真是密教最罕见的具凤相,那就明王妃根骨非但不差,反而比起众多仙府里头的修士,还要出类拔萃,但有根骨并不能成事,缘才是首位,没有机缘,一切都是空谈。这具凤相,在西阖牛洲是数一数二的品相,比较道婴佛子丝毫不逊,可没有密教上师引你入门,一旦行错一步,就只能沦为劣等房中术的玩物,南瞻部洲多的是旁门双修术,王妃不介意误入歧途,大可以自己寻找上百部典籍,再找一位道侣修炼阴阳,只是小心了,可别打翻凉王和凤州皇宫内那位九五之尊的醋坛子。再说王妃你以为修长生道,仅是消遣吗?如果此路轻松,那全天下有点金银的富家翁,谁不愿去求长生?去求名士嘴里的‘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朗然飞过洞庭湖’?不是他们不愿,是不能罢了,修道一途,根缘两字,便退散了世人十之**,剩下幸运儿,即便一脚踏入仙门,也是逆水行舟,终其一生,都须一日不得懈怠,例如一个入门的采气功夫,服日芒月华法,白日平坐,临目,存思心中有日象,大如钱,赤色紫光,九芒从心上出喉至齿而回还胃中,见心胃中分明,乃吐气,漱液,服液三十九小周天,一日三次。夜间夜间存想月亮在泥丸宫,月辉四射,白芒流淌胃下至丹田,一夜三次。日夜六次,便是三个时辰,根骨差些则耗时翻一番,你说几个凡人愿意去做?不说大道,就是旁门左道,例如下乘房中双修,易上手,可速成,也有诸多刁难讲究,还得担忧种种因果劫难,何况一旦被正道修士撞见,多半成为他人铸就名声的亡魂。”
王妃鄙夷道:“莫要诳我。你求道不过十年,怎就能如此修为?”
陈青牛愣了一下,弹剑大笑,气势大涨,附近绿竹飘摇,却没有解释半点。《尉缭子》开篇即是: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多力而悍,食谷者智而不寿,食气者方能神明不死,引气不怠百年,方能长生千年。
因此陈青牛自习《尉缭子》第一日起,就连少到可怜的睡眠都在导气,《尉缭子》后期要求修士左眼为日,右眼为月,日月交辉,照彻泥丸,下耀五脏,入明堂,化生五彩甘露,运转经脉气府。两手掌劳宫穴采松柏树木之气,两足心涌泉穴采山川大地之气,以眉心印堂穴和祖窍穴感召先天一炁。处处可修行,时时可修行,这十年来,陈白熊不敢分毫偷懒,甚至在莲花宫内,与王蕉坐而论道,与谢石矶比武炼体,与相对好说话的裴青羊讨教,陈青牛突然面露谄媚,气势全无,竹林顿时风平浪静,轻声道:“王妃,既然你是朱雀响当当的书法大家,能不能求一幅墨宝?”
王妃一脸匪夷所思。
陈青牛嘿嘿一笑道:“听说红楼四艘大船,吟诗作对赠墨宝,就能免费上船。”
王妃怒气横生,似乎在犹豫是否将雪泥茶炉丢到陈青牛头上去。
陈青牛有板有眼道:“刚才谈话,我教了你服日芒月华法,你赠我几个字,绝无黄白之物,相逢即是缘分,大家有情有义,君子之交,何等可歌可泣。”
王妃怒极反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再与我做买卖了吗?”
陈青牛白眼道:“气头上的话你也信?”
王妃骂道:“陈青牛,你哪里是仙师,分明是泼赖货。”
陈青牛没有辩驳,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茶,一壶可遇可不求的美人雀舌茶,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喝光了再说。以后假若还能见着刘七那家伙,好吹嘘一通。他这个仙师的确是没啥见识,比如宫廷与贵族富豪,在宫殿或者自家院落辟有储冰的地窖,冬日储藏河冰和学,以备夏用,这就让他大开眼界,更别提朱真婴说起凉王府内铺设长达数里的地龙,取暖一日消耗木炭无数的奢侈手笔后,更是啧啧称奇,这位土豹子更不知朱雀上流贵妇淑媛,是绝不会学玉徽娘子去穿肚兜的,而是相对古板的锦缎诃子,他即使学足了凤州腔,骨子里,还是王妃所说的泼赖货而已。所幸修士,有足够的岁月让他去观沧海,听潮声。
王妃似乎拿陈青牛没辙,往常府上那群可算是隐于朝野的修士,见着她也要放下仙家架子,作揖的作揖,稽首的稽首,都远不如眼前这位后辈修士来得桀骜,泄气妥协道:“我当真不能修道?”
陈青牛眼珠一转,默不作声。显然是留了回旋余地的。与这位王妃交恶,委实不值当。可若刻意交好,一则人家还未必领情,再则就怕又着了她的道,最毒竹叶青,毒不过妇人心呐。
王妃何等心肝玲珑,冷哼道:“我虽不主事,但调动一些资源赠与他人,绝非难事。府上奇珍异宝比不得皇宫大内,但比较那自视收藏大家的莽夫燕王,并不逊色,单个拎出来,犹有胜算,你院中几千尾天池锦鲤便是一个例子。”
陈青牛心一横,道:“你若肯赐我一份墨宝,就好说,否则免谈。”
王妃轻蹙眉头,慢慢思量。
陈青牛一看有戏,趁机自我抬价道:“本仙师出自南瞻部洲头等仙府,所授法门,自然比起那些个儒释道三教的中流修士,来得于你更有裨益,指不定就能立竿见影,少去无数麻烦门道。更何况你我是做一把手的买卖,王妃无需担心欠人人情,绝无拖泥带水的后顾之忧,日后王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有冲突,该杀就杀,该逃就逃,干干净净,你我都轻松不是?”
以执拗著称于世的王妃终于被打动,退让一步道:“要写什么?”
陈青牛嘿嘿一笑,道:“简单,二十八个字。”
王妃却不敢掉以轻心,道:“你且先说,答应与否,还得看我心情。”
陈青牛一本正色道:“水天一色。俏观音坐莲,上下五千年。风月无边。老罗汉推车,前后八百遍。你瞧,很正儿八经的玩意儿。”
王妃略微咀嚼,喃喃道:“无甚奇巧意境,只是工整罢了。”
陈青牛一脸正气道:“要是意境超然,我早就前往商湖红楼,岂会劳烦王妃下笔。我脑子里有部无上秘典,等你将墨宝拿来,就口述给你。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拐弯抹角询问一下府上的道教练气士,《乘鹤飞升经》是个啥宝贝。切记,别泄露过多天机,只说是王妃偶然在《三千道藏》中见到这部典籍,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让人起了觊觎心,届时我撒脚跑路便是,可王妃总不能跟整座凉王府一起颠沛流离,哼,别说凉王,就是朱雀皇帝,也报不了你。”
王妃点头,对陈青牛的敲打并不上心,以她的心机,自然知道如何去做。起身道:“抽空给你写。”
陈青牛笑道:“就此说定。赶紧的,急着用。”
王妃走出亭子几步,咦了一声,再走出几步,顿了一下,最后走出两三步,终于明白里头的玄机,当即勃然大怒,一张脸涨红无比,转头就想要掐死这个道貌岸然的狗屁仙师,可凉亭里哪还有那位浪荡登徒子的身影。
第六十一章 假王妃
回了小院。
陈青牛来到池畔,望着池中簇拥一团如锦绣的灵气锦鲤,怔怔出神。在莲花宫摘星阁上,陈青牛便询问过王蕉关于八部众吞食根骨的破解之法,只是精于谶纬的谪仙人九世阅历,也无法给出明确答案,只是模糊道出几个小法子,例如提及八部众中的迦楼罗,本尊法相是一头与天地同寿的金翅大鹏,古书上有云北冥有鱼不知几千里,其名为鲲,即便是此等上古大物,遇上迦楼罗,也要被一口咽下,而且迦楼罗最喜食龙,遨游大海之上,大翅一拍,掀开万丈波澜,见着海底为王为尊的蛟龙,大嘴一张,吸入腹中。王蕉的提议便是想要活久点,可以按照她推演出来的《黑鲸吞日经》吸食具备龙气的灵物,以此温养迦楼罗,世间传说鲤鱼跳龙门,一跃成龙,陈青牛琢磨着这天池锦鲤说不定就是上好的养分,王妃许诺将一池的锦鲤送他,多半存了妇人的促狭考校心思,寻常修士,恐怕习成了须弥芥子术,也不好收藏这几千条活物,总不能连鱼带水一起收纳其中,这类神通,已是仙人一级的道行。
体内八尊大菩萨,陈青牛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在莲花峰上不惜用气运做饵料,最是鲸吞牛饮,崔王妃在丹青书法上不管如何造诣惊人,在这份买卖上,终究存了几分不够厚道的女人心思,她料准了即便将数千尾锦鲤赠予那登徒子,又何妨?小小术士,总不至于将整座鱼池也搬走吧?只可惜撞到无法用常理揣度的陈青牛,也算她撞到了铁板。
“石矶,守着院门,谁都别放进来。”
陈青牛正心疼一副墨宝换半卷《黄鹤飞升经》的买卖亏了,当下就准备为所yù为一番。
谢石矶从来都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绝好仆从,这就去守在院门,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也是奇景。
陈青牛盘膝坐下。
存思守窍,定观坐忘。
双眸一赤一黄,异常鬼魅璀璨。
双手成爪一抓,两道粗壮黑云冲入水池,形同探囊取物。黑云翻滚肆虐,炸开水面。
水面瞬间沸腾开来,那些初具灵性的锦鲤感知末日来临,挣扎不休,一尾尾跃出宽阔水面,煞是好看,片刻后,失去动静,绝大多数认命一般温吞潜伏水底,唯有数十位灵气格外充沛的锦鲤依旧扑腾不停,水面dàng漾起一层水雾,却是将近三千道灵丝汇聚而成,逐一被黑烟裹挟,原先如墨滚滚黑烟转为藏青sè,流萤转动,如龙如蛇,当空盘旋。
八部众中迦楼罗龟息于巨阙xùe,被水面两股独特气机牵引,破体而出,金翅大鹏大嘴一张,将两股青烟吸入腹中,光芒暴涨,如同饱食一餐,心满意足,重回陈青牛体内。陈青牛在东yīn山牵扯来的混luàn气运,终于不情不愿地消停下去,这段时日,别看自诩陈仙师的某人在王妃崔幼微面前如何了得,对上凉王如何的仙风道骨,实情却是无时不刻都在承受那如焚的焦灼气焰。
这边陈青牛忙着保命大业,王妃的碧螺小楼却是书卷气盎然,一张黄梨木大桌,桌上琳琅满目,笔架上悬着大小不一的清一sè北唐芭蕉笔,端州龙尾澄rǔ砚,紫竹臂搁,绿竹诗筒,朱漆墨匣,白yù镇纸,水勺、砚滴、印泥、裁刀、图章等等,俱是出自各行大家之手。
桌面铺有一幅产自旧yù徽皇朝贡品薛美人宣纸,那块澄rǔ砚尤为来历非凡,出自朱雀边境斧柯县,一等一的鱼脑冻质地,千金难买,这文房风雅,讲究好砚用清水,执惯用之笔,铺陈旧之纸。一叶知秋,观书桌独到风景,可知王妃是清雅入了骨的文士,她亲自研磨,挑了一支沉香木硬毫笔,凝神静气,洋洋洒洒书写了一幅草书《山坡羊》,继而换行书《朝天子》,再是正楷《西江晴雪》,勉强静下心,她抽出一只小羊毫,咬了咬牙,左手提笔,新铺开一张宣纸,用从未公之于众的妍媚字体写下“水天一sè”四个字,只是第五个“俏”,máo笔仿佛猛然间重如千钧,如何都写不下去,王妃冷哼一声,狠狠摔下笔,将那张上等宣纸róu成一团。
第二日,陈青牛依然坐在池畔吐纳,王妃揣着一幅字怒气冲冲来到小院,被谢石矶挡在门外,直到陈青牛示意,这才放行,王妃怒意更甚,将那幅字砸向架子极大的陈青牛,转身便走。一卷宣纸在空中缓缓飞升,平稳落在陈青牛手中,摊开一看,果真是那二十八字,只是写得小巧妩媚,可没有老嬷嬷半点所谓的“奔蛇走虺势八座”,陈青牛不甚识货,却总算信得过崔大家,随手收入怀中,呼唤谢石矶一声,径直走出王府,如今他在凉王府上,自从走了一趟中门,一路的谦卑畏惧,再无人敢对这位汝南陈氏年轻子弟掉以轻心。
驱马来到商河,陈青牛掂量了一下王妃二十八字的份量,觉得去怡红和婵娟两艘楼船有些对不起崔大家的名号,但若去门槛委实过高的樱桃,又底气不足,于是挑了艘翡翠,递上了字,红楼四艘楼船,都有各自的字姬,专门评点书生sāo客的文字,陈青牛一身公子装扮,飘逸清雅不假,唯独少了几分书法大家的气魄架子,那名字姬起先不以为意,定睛一看,便琢磨出了点门道,不敢妄自揣度,先施了一个万福请陈公子稍等,跑去又交给了一位船上精于字画的红牌伶官,结果陈青牛没能上翡翠,被直接带上了最低黄金百两才可上船的樱桃,接待他的是一位捧着那幅字怔怔出神的小花魁,樱桃上颇有雅名的一位美人,她等陈青牛入座后,赞叹道:“公子有大才,男儿身,却写出如此独具一格的字,媚而不妖,另辟蹊径,风采超群,几乎媲美女儿身却写出斗大巨楷的崔大家了。”
陈青牛本以为崔幼微一幅字撑死了能上翡翠楼,不曾想如此值钱,面对眼前娘子的赞誉,皮笑ròu不笑,坦然受之,就当是替崔大家接纳下。樱桃不愧是红楼最耗费银两的楼船,高耸在市井百姓眼中可算几乎接天,共计六层,船内竟有那小桥流水亭榭楼阁的江南风情,接待陈青牛的二八娇人在楼船上司职礼仪,音律歌舞资质平平,却写得一手妙字,尚未破-瓜的清倌儿一枚,这一路领着陈青牛,身段婀娜yòu人,气态却雅正,难能可贵,陈青牛心想比起当年琉璃坊,红楼的确要胜出一筹,她自称白猿,特意指明非鸳鸯的鸳,而是猿猴的猿,似乎她自个儿觉得好笑,掩嘴轻轻娇笑,一点不懂情趣风月的陈青牛倒是无甚感觉,只是客套附和着勾了一下嘴角,只顾着打量楼船富贵装饰,这让清倌儿有些尴尬,不过掩饰巧妙,陈青牛大大咧咧落座后,她亲自煮了一壶凉州千里之外送至凉州的雄黄酒,这酒入嘴顺滑,后劲却是霸道十足,白猿本意是想让这位公子哥借着酒劲挥毫泼墨,这之后,能否chūn宵一刻,不好说,一般来说她的初夜必须经过大嬷嬷点头许可才能交出,非雅士即豪客,其实心底,她对这个喝了半斤酒竟然毫无醉意的挎剑公子好感颇多,生得俊美,却毫无大多凉州纨绔的脂粉气,挎了一柄好剑,英气肆意,况且他还交上了一幅上品好字,想来是大族门户里出来的世家子弟,就在白猿私下情窦微开的当下,不解风情的陈青牛扯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语:“听说这艘楼船上有一位貌似崔大家六分神似四分的姐姐,姑娘可否引见?”
白猿心有怨气,脸上如常恬静婉约,只是言辞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刺头,“公子,白猿没听说过。再者,红楼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想来是有人以讹传讹罢了。”
陈青牛哦了一声,微微一笑:“只是好奇而已,在我看来那姐姐即便真的藏于红楼深闺,也比不得白猿姑娘,不妨与姑娘透底实说,我有一位世交同辈,有些来历,是陈郡谢家的世家子,对崔大家神往已久,故而托我询问,还放话只要能够见上一面,真真正正一掷千金也无妨。唉,可惜了。”
白猿浅浅一笑,不为所动。
她初入红楼,就被前辈教育楼船之上,男人一切言语都当不得真,首当其冲是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其次便是自吹自擂的身世背景,要好的姐妹们私下的一个乐趣便是相互诉说谁谁谁的情话ròu麻粗鄙,某某某的更诗情画意一些,又或者哪个家伙打肿脸壮阔充胖子了,白猿虽然尚未经历床笫风月,但并不意味着她是懵懂幼稚的怀chūn少女,在勾栏粉门捧饭碗,怎么都要比一些小家碧yù的良家女子来得更人情世故老道娴熟。陈青牛见糊nòng不了这小娘子,不急不躁,呵呵一笑,他可写不出崔王妃那样笔锋杀尽中山兔的好字,但兜里金银如粪土不是?陈青牛打了个响指,让守在门口的谢石矶一口气掏出一叠银票,足足三千两,整齐放在黄梨木桌上,陈青牛对勾栏门道再熟稔不过,眯起眼睛微笑道:“这点银两,只是帮我兄弟引见那位姐姐的小彩头,若是嬷嬷问起,白猿妹妹便说我给了你两千两,剩下一千,你可以买些笔墨脂粉,届时嬷嬷若问起我,我自然会只说给了两千,妹妹大可以放心。”
男人言语当不得真,但他们兜里的金银却做不得假啊
第六十二章 白蛟
白猿无疑心动了,但仍然在心中权衡利弊,天人交战,天底下不管任何院子,除非那拔尖的几位huā魁,收受sī钱,一经发现,可都是要受皮ròu罪的。
陈青牛嘴角泛着隐秘笑意。不管是世间还是方外,总有一些东西是能让棘手事情瞬间变得畅通无阻的。他本就是粗人俗人一个,还不至于因为这位红楼清倌的妥协而心生鄙夷,王蕉总打趣说这位莲huā客卿世俗气太重,寻常法门仙道根本不顶用,活该受那八部众吞噬根骨之苦,否则不能长记性。只是银票,她是收了,却不是在楼船上也不算小钱的一千两,而是伸出纤细如鲜嫩绿葱的两根手指拈起一张百两银票,俏皮一笑,说道:“只敢要这一百两,再多不敢了,谢过公子,这事儿白猿会替陈公子张罗,如果事成了,这一百两,白猿心安理得,如果不成,白猿也先讲明,这一百两可以还给公子,但那进了嬷嬷口袋的两千九百两上下,可就真没了。”
陈青牛哈哈大笑,不曾想这秀气清伶还是位爽利厚道人,心情大好,说道:“成与不成,都不妨事,认识了白猿妹妹,这趟便没白来。”
她眨了眨眼睛,“那幅字,是公子找人代笔的吧?”
陈青牛脸皮厚如凉州城墙,也不脸红,点头承认道:“不错,我的字蹩脚得很,别说上这艘樱桃,就是怡红婵娟那两艘楼船也愿意不搭理。”
她莞尔一笑,似乎并没有太多失望,柔声道:“奴家这就去给公子那位世交牵线搭桥?”
陈青牛笑道:“如此最好。”
清伶白猿姗姗而去,大体她也猜出了真正相见那位樱桃楼船首席huā魁的,不是陈公子嘴中子虚乌有的朋友,而是他本人,只是她练就了心肝玲玲,不道破而已。陈青牛走到窗口,雅间位于五楼,可见崔幼微那一幅字的功底非凡,如果陈青牛知道那二十八字是由崔王妃左手写就,恐怕更要咂舌惊叹,女人心思海底针,百转千回,不比仙道法术简单几分。陈青牛挎着初具剑元的当国剑来到窗口,“樱桃”并不会一夜停靠商湖湖畔,一般是黄昏时刻停留,然后就驶向湖中央,清晨时分回航,一刻不会停留,中途若有客人想要返回凉州城,会有随行小船护送,十分熨帖妥当,陈青牛望着月sè湖水,安静等待那名有趣清倌儿的答复,尊贵如燕王都免不了要找形神仿佛小薛后的女子来临幸宠爱一番,甚至请国手作画留念,也就难怪这艘楼船上那个与崔王妃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裙下之臣过江之鲫了,陈青牛倒不是真想一亲芳泽,与那些个有幸做了入幕之宾大嫖客做一回“连襟”,只是单纯想要见识一下这位红楼两大huā魁之一的女子是否果真有崔幼微的神韵。只是陈青牛没来得及等到清伶,就发现商湖湖面猛然诡谲起来,一个漩涡由小及大,竟使得樱桃不得不极力掉头摆脱这股吸力。
老艄公都说这湖里有蛟龙,每逢雷雨时节就要兴风作làng,寻常百姓只当一个谈资说道,并不当真,但陈青牛却不怀疑,因为郡主安阳朱真婴就曾亲口说过凉王动用诛神弩shè杀过一条只差三百年就要化龙的母蛟,那颗夜明珠也是从它腹中剥得,蛟龙蛟龙,其实两者相差悬殊,前者多半蛰伏湖潭蜗居深山,古书《解文》便一语道破天机,蛟,龙之属也,本性池鱼,满三千六百年,偶遇机缘,方可化龙飞升。蛟要成龙,一样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陈青牛心想那条母蛟之所以遭劫,极有可能是腹中怀珠,有望提前飞升,闹出了大动静,这才使得凉王一怒之下动用诛神弩前往围剿,应了那一句福祸相依的老话,那颗被朱真婴镶嵌入剑的珠子当真是明珠门g尘了,它绝非普通的夜明珠,陈青牛这段时间借阅过崔王妃碧螺小楼里的古籍,在《撼龙经》上翻到一段古语,说这珠子由“息壤”精华孕育而成,需在蛟龙腹中温养,上一次lù面还是数千年前,无数辗转,最终竟流落到了陈青牛手上,陈青牛咂mō自嘲着也tǐnglàng费的,跟朱真婴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都不算,撑死了五十步笑六十步。
霎时间,商湖之上,俨然有墨池飞出北溟鱼的险峻气魄,一些个闻讯下chuáng见识异象的士子不知死活,还在那里高谈阔论,遥遥yín诗作赋,相互喝彩呼应,相谈甚欢。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湖里可不止一条蛟。”
声势动dàng中,房门砰然打开,陈青牛眼帘中出现了一位曼妙女子,一袭雪白羽纱,白靴白袜,衬托得雪白肌肤愈发晶莹剔透,妩媚不可方物,不似人间女子,陈青牛摆了摆手,阻止了谢石矶的动作,转身望向这个不速之客,她的表面身份呼之yù出,并不难猜,因为她与崔幼微即崔王妃的确有几分仿若相似,难能可贵的是不仅身段脸蛋形似,而且神似,散发出来的冷冽清凉气息如出一辙,可惜少了崔王妃眉心一颗红痣,在陈青牛眼中就少了画龙点睛的韵味。陈青牛张口轻轻一吐,一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悬浮在空中,笑道:“处心积虑多年,可是为此而来?”
她眼神冷冽如刀,褪去最后几分俗世女子的人味儿。
她语气森冷僵硬道:“你是凉王府上的修士?”
陈青牛皱眉道:“你是那条被凉王shè杀母蛟的后代?为了报仇?只不过你不过小小三百年道行,怎能脱去蛟皮和犄鳞,化为人形?”
她冷笑道:“如果你是引蛇出洞,那你成功了。”
陈青牛笑道:“何必你死我亡,姑娘要这颗目前于我无益的珠子,我送你便是,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目lù警惕,商湖风bō愈发浓烈,巨大楼船摇晃不止。
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陈青牛破天荒主动示好,使了个不入眼的小法门,将那枚珠子推向这个大多数修士都会除之后快的异类。基本而言,每条蛟龙藏身洞xùe都是一座小龙宫,或多或少都有秘宝,修真界有一桩脍炙人口的美谈,昔日边缘末流散修李青田救下一条白蛟,其后修道一百二十年,虚度光yīn整整两甲子,未立寸功,尔后,白蛟化龙前,寻到李青田,赠予一处洞天福地,藏有秘笈十二本,上乘法具十件,大乘法器一件,李青田道行一日千里,出山之日,便以飞升境实力开宗立派,如今修士,可没这个耐心耐性,寻见了地蛟,一概诛杀,赚些功德不说,关键是还有那秘宝可得,这在修真界是一个潜规则,哪怕是名门正派,也公然行之,并不视为耻,哪一座仙府大宗的初期,不是建立在血腥的积累扩张之上。陈青牛行为反常,那化人幼蛟这些年在红楼熟稔了人事,哪敢掉以轻心,反而更加警觉,不敢将夜明珠吸入腹中,这颗珠子来历悠久,对地蛟三十六族最是裨益,能将三千六百年化龙时间大大缩短,更能抵抗天劫,是功效无上的法器,她盯着陈青牛的眼睛,愣了一下,悚然一惊,面lù惧sè。
陈青牛面lù苦笑,自己八成被这年幼白蛟当成屠龙的专业户了,指了指自己眼珠,自嘲道:“别误会,两条蛰龙不是我杀的,是想杀我的人植入眼中,最后约莫能算因祸得福,说实话,以你浅薄道行,进了这屋子就别想出去了,只不过现在我少挥霍一分气运就是多一分保命的机会,不想杀一条无冤无仇的小蛟。相反,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向你请教,这颗珠子,就当作投李报桃了。”
她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陈青牛无奈,给了谢石矶使了一个眼sè,刹那间,她便被那根威力远胜诛神弩的诛神枪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全身道行如流水般流逝而去,不再复还,身上隐现龙鳞,容貌自然不再如起初那般妍丽动人,陈青牛挥挥手,谢石矶拔出仅是短矛形态的漆黑神枪,她扑倒在地,血液竟是银白颜sè,这与书上记载的蛟龙可有不小出入。陈青牛一弹指,将夜明珠弹向年幼白蛟,没入伤口,疗效立竿见影,片刻,她便恢复了元气,坐在地上,楚楚可怜,陈青牛提着当国剑,蹲在她面前,打趣道:“现在信了?看来只要是雌的,都是记打不记好的脾性。不跟你废话,珠子已经给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满意了,珠子归你,不满意,我就剥了你的皮送到凉王府。别瞪我,你现在半人半蛟,丑得很。喂,你说说看,蛟龙进食什么,才最能成长?”
她咬牙道:“吸取日月精华!”
陈青牛大怒道:“别跟我扯这些虚的!”
她一见那柄蠢蠢yù动的当国剑,有些委屈,犹豫了一下,“鱼虾。”
陈青牛哭笑不得,拍了拍额头,怎么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蠢蛋,跟谢石矶有的一拼啊。
她似乎很怕这位年轻修士将夜明珠夺回,怯生生道:“米饭?”
陈青牛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笑骂道:“你怎么不说瓜果?!”
她带着哭腔道:“我这些年就是吃这些的!”
陈青牛突然想到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收敛神sè问道:“你怎么化人的?”
她yù言又止,但瞥见陈青牛抖了抖当国剑,终于不敢藏sī,以一口比陈青牛还要地道的东秦腔嚅嚅诺诺道:“大概前二十年有个男子丢了本绢本《洛神图》到湖中,不知为何,我看着看着就能化chéng人形了,后来听说他醉死了,就葬在湖畔,我还看过几次那座坟。《洛神图》不能给你,就算你威胁拿回珠子也不给,你干脆杀了我吧。喏,珠子还你。”她还真将那颗价值连城准确说肯定不止一座城的夜明珠吐出,被诸神枪通透xiōng腔的伤势立即扩大,鲜血如白雪,诙诞诡异,看她神态,像极了赌气撒娇的少女,陈青牛心想若非心思稚嫩,就是演技炉火纯青了。陈青牛想了想,以命令口wěn说道你先把商湖里的小把戏停下,果然,窗外的电闪雷鸣骤停,云淡风轻,月明星稀,了无痕迹,让一群热闹看戏的文人豪客很是失望,假使亲眼见识到商湖蛟龙的庐山真面目,sāo客士子们怎么也能捣鼓出一两篇诗赋来。蛟龙几近天地间首善灵物,故而能够与天地共鸣,引发诸多异象,例如这幼年白蛟,不过三百年道行,即便从李牧那里侥幸得了机缘,不过只是徒有人形初开窍xùe,若是修士,如此气派,让一座六百里商湖bōlàng翻滚,那可了不得,唯有丹婴境中上品才有如此骇人神通,陈青牛见她识趣,尤其听闻她曾受过状元郎的恩泽,就多了点不可言说的亲近,搬了条椅子坐下,调侃问道:“你的恩客?”
在凉州,凉王府上某位小侯爷痴mí红楼huā魁白珑人尽皆知,其中玄奥隐sī,更是只可意会不敢言传,她语气冰冷了几分,鄙夷道:“闻过了龙涎制成的香料,在那里自娱自乐。”
龙涎。
陈青牛灵光乍现。
第63章 龙宫秘藏
陈青牛如获至宝,难掩喜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的失态,顿时让那条吃足苦头的小白蛟悚然而惊,后退几步,只见她眼神游移不定,伺机逃跑。
陈青牛可不管白蛟作何感想,眯眼微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商湖地主婆。朱雀王朝有稗官野史和坊间说书,将那位长安侯誉为浑身是胆,至于眼前白蛟,则浑身是宝啊。
不说其他,只说龙涎,就让陈青牛解决掉一桩迫在眉睫的天大难题。
龙涎一物,民间说法和中药书籍,虽然已经讲述种种神奇之处,但在落在修行之人眼中,仍是远远没有概括齐全,龙涎来源驳杂众多,世人所获,多是海外巨鲸诞生之物,与龙实则相去甚远,事实上只要位列蛟龙之属,皆有龙涎,可助长精气、雄壮骨髓以及生津液、止心痛,最是大补,且无人参虚不胜补的忌讳,只是龙涎往往一经现世,便被常年守株待兔的修行之人获得,要么就是流入临海王朝的皇宫大内,可谓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如官员品秩分高低,龙涎亦有三六九等,越是近龙之精,所产龙涎,越是珍贵。凡间有鲤鱼跳龙门一说,鲤鱼确有蛟龙之渊源,只不过血缘根脚都相距太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故而成精之鲤,哪怕修行千年数千年,龙涎仍是品质平平,反观陈青牛眼前这条白蛟,即使不过三百年道行,但只要有龙涎,必然价值连城。
王府那几千尾出身不凡的珍稀锦鲤,原本蕴含灵气被陈青牛以鲸吞之术一扫而空,缓解了体内沸腾气海带来的夭寿后遗症,不过此等行径,自然是涸泽而渔的最下法门,可陈青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可不是知晓“袖里乾坤”的道教大真人,既没办法运用神通搬走一整座鱼池,也没办法拔苗助长地豢养锦鲤,快攫取灵气。
如今有了活生生的白蛟,仅是她带来的龙涎一物,就能帮助那些病怏怏的锦鲤汲取其精气,这笔无本买卖,虽说治标不治根本,却已经远远好于束手待毙,否则陈青牛就只能灰溜溜返回观音座莲花峰,靠那几朵紫金气运莲花吃老本。
商湖白蛟遇见曾经眼中种植有蛰龙的陈青牛,如鼠见猫,本就难以心生亲近,加上谢石矶那杆诛神枪刚刚还在她身上捅出一个窟窿,让她怎能安心。她只是不敢离开这土生土长的一亩三分地,略显不谙世事而已,却非缺心眼的傻子。
陈青牛收起那柄系挂金穗的当国剑,落座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和颜悦色道:“咱俩来做笔买卖如何?那颗珠子借你壮大元神,在此期间,你帮我养育三千条锦鲤,只要保证一旬之内能够供我吸取灵气,生意就算成了,你我从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说不定远亲不如近邻,还能互为援手。如何?”
白蛟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没明白。
陈青牛喝了口茶水,放下酒杯,瞥了眼一脸懵懂的年幼白蛟,咧嘴笑道:“若是生意黄了,耽搁我的修行大业,那我就去你龙宫找你,先开膛破肚取回珠子,再把你剁去四足剥皮抽筋,炼化成物,再将宝物搜刮一空,尤其是那本洛神图,从此便是我囊中之物。听明白了没有?”
本就肌肤胜雪的小蛟战战兢兢,脸色愈雪白,使劲点头。
这下她肯定懂了,不懂也得装懂。
陈青牛笑眯眯招手,等到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桌旁坐下,如坐针毡,双手十指拧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人,陈青牛给她倒了杯茶,轻轻推到她跟前,“你可有渴望已久却苦求不得的物件?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弄到手。”
她赶紧摇头。
陈青牛呲牙咧嘴,这小家伙也忒不知道察言观色了。
陈青牛皱眉沉思良久,抬头问道:“在你娘亲死后,商湖可有朝廷敕封的湖神坐镇?”
世间无论洞天福地,名山大川,江湖河流,只要是形胜之地,皆有官方敕封的神灵坐镇其中,以帮助各大王朝镇压气运。陈青牛在翻阅朱真婴偷拿出来的那部宫殿疏总志,得知脚下的商湖是凉州气数凝聚所在,如龙之睛目,至关重要。
以此推论,当年凉王用兵围剿那条即将化龙的湖神母蛟,未尝不是凡夫俗子无可奈何的自保之举,因为蛟化龙一事,最是折损消耗其化龙所在地的气数愿力,母蛟一人得道飞升,原本是帮助凉州气运凝聚不散的湖神,却要害得整座凉州就此衰败,手握重兵的凉王当然会勃然震怒,堂堂封疆裂土的宗室藩王,岂愿沦为这般惨淡光景。
白蛟神色黯然,轻轻摇头。
陈青牛沉默下来,一番天人交战,还是打消了潜入湖底龙宫的念头,绿莲赠送的那颗骊珠有避水之功,以谢石矶的体魄修为也足够下水探幽,但是入水之后,与如今身处船上的小白蛟就要优劣颠倒,更不知道下方龙宫到底有无隐藏机关,万一着了道,困在那湖底,就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陈青牛便厚着脸皮开口,让她去湖底取几件宝贝上来,美其名曰帮忙鉴赏一二,以免暴殄天物。倒是不怕她一去无踪,她体内那颗珠子,陈青牛从朱真婴那边得手后依循观音宗秘法锻炼,虽然手法粗劣,连登堂入室都称不上,暂无衍生出何种神通,可如果只是当做一盏夜间的引路灯,实在简单,只需陈青牛凝神搜寻,在方圆百里之内,便如开窗观明月,一览无余。
再者陈青牛也想借此机会,来敲定白蛟的真正心性,如果她觉得在家中闭门不出便能赖账,那么陈青牛丝毫不介意将那套恫吓措辞变成现实,相信只要得了那本帮助白蛟化人的洛神图,藩王府邸里的那三千尾锦鲤,便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退一万步说,将年幼白蛟捆于鱼池之中,每日割破肌肤放出精血,作为锦鲤饵料,相信亦是受益匪浅。
关键就看白蛟如何选择了,福祸自招,生死自取。
也许陈青牛这一刻都没有意识到,他这位莲花峰客卿,之于这尾商湖白蛟,两者相遇,对后者而言,既是飞来横祸,也是得道福缘。
青楼小厮的陈青牛,当年对于范夫人来说,同样如此,福祸不定,全看天命。
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白蛟在确定那个屠子魔头不是开玩笑后,如获大赦,刹那之间化虹没入湖水,几乎没有溅射起水花,即便有外人瞪大眼睛观察,也只当做是眼花。
陈青牛开始闭目养神,约莫一炷香功夫后,睁开眼,船窗一阵清凉清风闯入屋内,下一刻,白蛟便站在他和谢石矶面前,只见她雪白衣裳涟漪阵阵,来回近百里水路,不曾被湖水浸透分毫,却因天生蛟龙之躯,浑身四周就沾染了无形的水雾,最终在袖口裙摆等处凝聚成几粒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木板上。
古籍记载龙王出水上岸,往往行云布雨,正是此理。
她腋下夹着一方朱漆小木匣,雕刻繁琐,层层叠叠,极尽鬼斧神工之能。
双手托着两只精巧小鼓,可怜兮兮望着陈青牛,既想献媚,又心有不甘。
陈青牛心中叹息,让她先将三物依次放在桌上,有些不抱希望了,三件物品唯一的共性,就是华美花哨,落在女子眼中,比较赏心悦目。
果不其然,第一件雷纹小鼓只是两百年前的新物,周身绘有虫鱼花鸟,用修士的行话说就是很“嫩”,陈青牛扭转小鼓,观其铭文,是当年商湖辖地的官员命人放在雷公庙的普通东西,每逢干旱求雨,便敲打此鼓,以达天听。
并无暗藏玄机。
陈青牛斜眼瞥了一下白蛟,后者如遭雷击之余,只觉得委屈万分,这只小鼓可是她在喜欢物件中跻身前三甲的心肝宝贝了,她已是如此诚心,竟然还要被那冷血魔头嗤之以鼻,难道今日真要惨遭横祸,毙命于此?
将这只小鼓随手抛还给白蛟,弃如敝履,后者小心翼翼捧在怀中,满脸欢喜。
陈青牛突然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
他手中第二面小鼓,如果换由凡夫俗子来看,鼓面不过是仅仅饰有一只五彩绚烂的大蛙,盘踞于鼓面西南角落而已,可若是以陈青牛的卓然眼力仔细端详,便好似一望无穷数,大蛙身上蹲有小蛙,蛙蛙相背负,以此类推,不断向鼓面东北方位延伸出去。
相传远古圣贤有言,大蛙鼓腹而鸣,是为天地放声。龟蛙皆为通灵神物,能知晓天时地利,故而龟甲之文与蛙鼓之声,皆是圣人泄露给后世的天机。又传鼓声本是蛮夷之乐,如蛤蟆之吠,击打之声,响亮不下鼋鸣,可震慑人间一切魑魅魍魉阴邪之物。
陈青牛爱不释手,用拇指摩挲鼓面之上的微不可查的精妙纹路,啧啧称奇道:“在山上前辈客卿的笔札里头,曾经提及此物,天地未分、神人共居的那段岁月,有一位职掌四季气候的神灵,手持巨鼓,名为报春鼓,此鼓鼓声不振,冬不去春不来,等到鼓声响彻大地,天地万物才会辞旧共迎春。在那之后,沧海桑田,神灵不知为何逐渐消失,后世修道之人便模仿报春鼓,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仿制出无数鼓,其中以龙虎山天师府邸前的那面报春鼓为天下正宗。”
陈青牛放下小鼓,对它有了一番盖棺定论,自言自语道:“能算是一样相当不错的厌胜道件了,只可惜没能孕育出根本灵性,不过用以厌胜克制阴物最佳,还不错。”
陈青牛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白蛟一副心疼加肉疼的纠结模样,忍俊不禁,打趣道:“这就是你的宝贝?世人都说龙宫珍藏每一样都珍稀无比,你倒好,尽收集一些烂大街的破旧货。”
白蛟没敢针锋相对,只是眼神愈楚楚可怜,一双灵动的秋水长眸,像是在说既然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师瞧不上眼,那就赶紧还我赶紧还我。
陈青牛哈哈大笑,轻轻挥袖,小鼓飘荡而去,落入她怀中。
然后陈青牛伸手去抓那只雕刻繁密的朱漆小盒子,漆色斑驳,古韵盎然,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只不过相较两面小鼓,陈青牛对它最是轻视,理由很简单,世人无论雕刻还是绘画,推崇留白,过犹不及,山下人间凡人,山上修行之人,身份天壤之别,其实大道相通。
但是当陈青牛手指指尖触及木匣的那一刻,浑身颤抖,宛如被针刺了一下缩回手。
陈青牛第一时间抬头死死盯住那位看似天真烂漫的白蛟女子,后者依然满脸收回两样宝贝后的由衷喜庆之色,对于陈青牛的异样并未察觉。
陈青牛收回视线,低头望去,不急于伸手触碰。
专心致志,凝神屏气。
他那双眸瞬间熠熠生辉。
第64章 一点浩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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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牛这用心一瞧,就瞧出门道学问了。无论品相还是材质,都要出那面伪造的报春小鼓一大筹。
总之,肯定是好东西,可到底有多好,陈青牛吃不准。
这一刻,陈青牛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谪仙人,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经与那位小天师重逢。
也不知她腰间那枚青色小葫芦,是否装满了酒。
年幼白蛟打量着这位魔头的脸色,一咬牙,竭力挤出一个谄媚笑脸,僵硬且肤浅,怯生生问道:“你喜欢小丫鬟?”
陈青牛指了指木匣,后知后觉的白蛟小鸡啄米道:“我给它取名小丫鬟,里面装满了七彩琉璃珠子,漂亮极了!”
陈青牛嘴角抽搐,如遭雷劈。
琉璃珠子?此物在世俗凡间算是奢侈物品,唯有朝廷官窑才能煅烧,可惜属于典型的人力之物,于修行一途最是没有裨益,除了用以遮奢豪宅的炫耀装饰,也就剩下有些女子的情有独钟了。眼前这条白蛟,恰好就有此癖好。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嗓音温柔,笑问道:“那匣子里原本装了什么?”
年幼白蛟察言观色的火候还是差了些,兴致勃勃道:“原本簇拥着密密麻麻的细针,难看死了,在我百岁生日的时候,便让娘亲帮我将那些小针取出丢了,换成那二十多颗琉璃珠子。”
她犹豫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有些幽怨委屈,然后大袖一挥,打肿脸充胖子地故作豪迈道:“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
她心疼得厉害。
只是从小娘亲就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的便宜不能都占了,要不然老天爷会不高兴的,老天爷一不高兴就要打雷,一打雷,就又要劈死那些个湖里的小蛟、山里的蟒蛇……
陈青牛也心疼得厉害,甚至比蛟龙犹有过之。
这方匣子,若无意外,便是古书记载的“小剑冢”了,最适宜养剑,且能够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养剑数十,甚至百余!
须知世间养剑器物,根据典籍记载,总计三百二十余种,其中以紫金葫芦和甘露瓶为佳,桃木树芯尤为上佳,又以一切“方寸”堪称最佳。
只要是以方寸二字作为前缀的玩意儿,就都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心头好。
龙虎山第二座镇山大阵,便是一座方寸雷池,据说极小极小,小到了能够被掌教天师托在手心。
有位行走四方的无名僧人,相传行囊中搁放有一座方寸山,一经祭出,便巨大如通天山岳。传播佛法之时,不知为何金刚怒目,曾经差点以方寸山镇碎大宋王朝的大半座京城,若非三位巅峰修士联袂扛下那座下坠山峦,否则那就真是一场百年难遇的人间浩劫了。
在各大深渊龙潭大肆,搜寻捕捉蛟螭,豢养在一只盛满水的白碗当中,至于那只白碗的质地,显而易见,绝不会是寻常百姓家中的白瓷。
天龙寺主持方丈,悟有一门神通,方丈之地,自成小千世界。
由此可见,“方寸”二字,在修士眼中,几乎就等同于至上法宝。
人人梦寐以求,而又人人苦求不得。
然后,那些养育了不知千百年的“飞针”,给这条小白蛟丢弃,换成了漂亮的琉璃珠子……
陈青牛捂住心口,眼神很是忧伤啊。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商湖底下,还有没有残留下来的诸神箭矢?”
当年凉王驱使麾下精兵悍卒,与那条尾大不掉的母蛟死战到底,商湖之战,惊天动地,诛神弩射出无数根箭矢,事后藩王府和当地官府动用善游之人和府上修士竭力搜寻,但想必仍会有所遗漏。
作为国之重器的诛神弩,大如床子弩,小如臂张弩,真正的杀手锏只在于那种弩箭,朝廷管制极严,每枝箭矢都篆刻有工匠姓氏和库存编号,若有遗失或是盗窃,一经现,主管官员一律斩立决,无需交由刑部审议。
小白蛟嚅嚅喏喏,显然不太情愿,可又不太敢说谎话,就只好装起哑巴来。
陈青牛想了想,告诉自己,今日仅是养剑小匣一物到手,已算福运非凡,见好就收吧。
原本不过是这笔大买卖的小小添头,获利之巨,竟然要远买卖本身。
气数气运一事,经不起挥霍。
小心积攒起来,莫要一气用完,方是大道正途。
“那珠子暂借你便是,放宽心汲取其中精华,我与人做买卖,从来最讲公道……我去去就回,还有些事情要敲定尾……”
陈青牛突然转头望向窗外,轻轻撂下一句话后,就带着谢石矶起身离去。
小白蛟愣在当场,许久才回过神,却现自己动弹不得。
它最终停下徒劳无功的挣扎,伸出一只手掌,贴在高耸的胸脯上。
世间骊珠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蛟龙颔下宝珠,是蛟龙精元汇聚所在,如一颗悬挂于秋枝的硕果,龙死则散,极难保存。或是龙之眼球,天然能够长久存世,用途众多,相传放置于书房,能够涵养一家一姓之文气文脉,若是研磨成粉,不但明目,还能让人看见阴间事物。
小白蛟摸着自己心口,感受着在气海中温暖流转的珠子。
她,或者是它,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楼船翡翠,不如远处那艘樱桃的富丽堂皇,以素雅见长,两相比较,如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相邻,略逊一筹。
顶层一座船舱的靠窗位置,有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正与体态丰腴的青楼美人相对而坐,每当前者悠悠然饮尽一杯酒,后者便为其续杯添酒,酒气弥漫,可谓红袖添香。
老人容貌平平,神色近乎木讷,像是个没有功名傍身的穷酸儒生,上了岁数,且不管是不是力不从心,仍要临老入花丛一回。
女子并非楼船的当红清伶,缘于老儒生虽然凭借一幅行书字帖成功登船,却得了较为下乘的评语,翡翠这边自然不会隆重对待,抛媚眼给瞎子的勾当,没谁愿意。
花甲之年的儒士微微抬高视线望向窗外,窗口正对着那艘樱桃的一侧船舷,灯火辉煌,常人却难以看清船上景致。
她只当是这位老头儿心有不甘,艳羡着那艘楼船上的风花雪月,青楼女子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媚意不减,弯腰倒酒的时候,可怜抹胸无形中愈绷紧,那一大片雪白,瞬间挤压得颤颤巍巍,动静相宜,诱惑至极。
老人缓缓举起酒杯接酒,明明已经看到那幅壮观美景,竟是面无表情,全然无动于衷。
蓦然间,女子只见眼前无趣老者展颜一笑,高高举杯,转头面向窗口方向,如酒客隔桌举杯相邀。
然后老人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女子讶然望去,照理说不该有人打搅才对,老儒生像是早有预料,已经起身亲自去开门,那位清伶只得起身相迎,也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会踩在这个点上登门拜访,同时心头泛起些许隐忧,难不成这位刻板老学究,其实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找了位一夜连襟来联手欺负她?
她很快就如释重负,甚至嘴角翘起,有了几分自肺腑的愉悦笑意,原来那位不之客非但不与老人同龄,相反俊俏得很,只见他大袖长袍,腰玉悬剑,像是那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书页中,缓缓走出的一位翩翩佳公子。
年轻公子哥提起手中拎着的酒壶,微笑道:“先生相邀,晚辈不敢不从,带来好酒一壶。”
在青楼尤物面前不苟言笑的年迈儒士,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眉眼慈祥的自家长辈,潇洒抖袖落座,伸臂示意年轻人坐下,“是老夫冒昧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老人随后让那名清伶离开屋子,她心情郁郁关门退出的时候,吓得差点魂魄出窍,原来门外走廊立着一尊高大门神,壮着胆子再度打量,竟是女子身。清伶只觉得头皮麻,悻悻然快步离去。
屋内一时间两两无言,唯有烛火炸裂的轻微声响,被揭穿身份的陈青牛神色坦然,环顾四周后,有些好奇地主动开口问道:“先生来自凉王府上?”
老人笑着点头道:“老夫高林涟,正是我凉州人氏,如今忝为藩王府邸教书匠之一,误人子弟而已。早年也曾负笈游学至中原,对汝南陈氏慕名已久,只恨当年不能登上陈氏藏。过山海楼而不入,实乃老夫生平四大憾事之一。”
提及王朝四大之一的山海楼,陈青牛满脸与有荣焉,接过话头,得意道:“我陈氏山海楼,孤本珍本之丰,素来享誉海外,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便是莫说是我这种偏房子孙,哪怕出身嫡长房,也难以经常登楼翻阅书籍,更别说什么借书出楼或是举烛读书了。”
老人深以为然,捻须笑道:“遇绝色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则美矣,终究是遗憾。书籍束之高阁,实则比美人打入冷宫还不如,大苦之事啊。”
陈青牛抱拳道:“先生高见,让晚辈振聋聩!”
高林涟,是凉州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被先帝亲口称赞为“本朝第一醇儒”,只不过先帝虽然高看这位文臣,以至于高林涟的清望,“高出群臣,独茂翰林”,却整个嘉瑞年间都没有真正重用高林涟,以至于高林涟仕途坎坷,不惑之年才仅仅官至礼部给事中,之后在党争之中被殃及池鱼,辞官还乡,潜心注疏。最后被凉王邀请进入王府担任教书先生,高林涟也没有让人失望,果然不用五年,就教出了朱真虎这位“科举制艺不世出之才”的榜眼郎。只不过凉州自古便是崇武尚烈的陇风雄健之地,再好的道德文章也不吃香,导致墙里开花墙外香,高林涟这般的理学大家、斯文宗师,在家乡竟是连一方乡贤都称不上,这么多年在凉王府邸独来独往,声名不显,远远不如那几位仙人供奉来得风光八面。
在返家途中,师从另外一位文坛宗师的朱真婴,原本跟陈青牛数次提起过这位当世醇儒,只不过言语之中,屁股坐在不同山头的郡主只承认高夫子学识渊博,对其注疏大旨,却坦言有待商榷,这应该是她恩师庞冰庞太师与高林涟“道不同”的缘故。
陈青牛真正对这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上心,还是小王爷朱真烨的登场,受其牵累,陈青牛对高林涟也生出几分成见,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范夫人,以及九次转世的武胎王蕉,无意间都曾出相似感慨:世间文人之品行高低,与学识之深浅,绝无必然关系。
此时此刻,陈青牛更多是忌惮,权势煊赫的董家惨遭灭门一事,他可是罪魁祸,所谓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百姓和驻颜长寿的修士眼中所见,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救走董青囊的礼部侍郎庞凤雏,出身于“天下读书种子,尽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的稷穗学宫,而高林涟又拥有这么大的朝野清望,谁能担保庞凤雏跟高林涟不是世交关系?甚至说不定庞凤雏还会恳请高林涟代为侦查此事。要知道高林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也不至于主动邀请陈青牛来此赴宴,关于汝南陈氏的书海楼一事,看似双方闲聊,何尝不是老儒士在摸底试探,只不过陈青牛事先功课做得好,暂时没有露出马脚罢了。
谨小慎微的陈青牛愿意磨时间,这辈子头回登上青楼花船的老夫子,就显然没那份闲情逸致了。
老儒士意态悠闲,手肘抵住桌面,小酌一口酒,笑眯眯问道:“敢问陈公子,来王府所谋为何啊?是想当堂堂藩王的乘龙快婿,还是希望了结某些沙场上的仇怨?”
陈青牛脸色不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先生的圣贤身份不符啊。”
高林涟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坐直腰杆,伸手凌空指指点点,讥笑道:“你这小子可不老实,那汝南陈氏,是我朝少有恪守我辈子孙,不涉山上事,不做出世人这条家规的高门世族,你却是修为相当不浅,还自称偏房子孙,岂非咄咄怪事?”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四方求学,不幸坠崖,谁料因祸得福,为世外高人所救,不但传授我绝世武功,还把毕生修为灌输给我……”
高林涟神情古怪,嘴角微微抽搐,自嘲一般摇了摇头,弯腰拿起筷子,像是要去夹一只被黄酒熏醉的青虾,碗醉中指甲大小的青虾,一些犹有挣扎动静,碗白虾青,所以取名“清白”,大概是凉州所有菜肴中名字最有雅味的了。
楼船剧烈一晃,如被湖中蛟龙跃水拍栏。
原来是屋外谢石矶拧腰跺脚,一瞬间破壁而入,诛神枪的枪头横在两人之间。
叮!
金石声大震,如有天庭神将手持千斤重锤敲响万钧钟,刺人耳膜。
陈青牛巍然不动,双手笼袖,唯有鬓角丝无风而动,泄露了天机,他笑望向一桌之隔的年迈儒士。
在凉王府深藏不露的文坛大家,消瘦右手握着的双筷并拢,没有去夹碗中醉虾,而是直直指向陈青牛额头眉心处,只是筷尖被谢石矶矛头所阻,再难向前推进毫厘。
青衫老人双筷做剑,剑气纵横。
紫檀质地的桌面龟裂不堪,像是平铺了一张蛛网。
连两人身后的结实廊柱,也出一阵阵不堪重负后迸裂的声响,噼里啪啦,黄豆在油锅里炸裂一般,声音不大,却不停歇。
想必屋内众多物件,无论贵贱大小,内里差不多都已经支离破碎。
这正是高林涟筷剑被挡,凌厉剑气向四周溅射所致!
第65章 掌心风雷
老人没有回答陈青牛的问题,而是转头充满兴趣地看着魁梧女子,啧啧称奇道:“雄毅寡言,屹如山岳,武略过人!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谢石矶无动于衷,一身战意壮烈,只等陈青牛点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青牛笑问道:“高先生,这可就不太讲究了吧?都说江湖上一言不合才会拔刀相向,咱俩谈不上相见恨晚吧,好歹也算是相谈甚欢,先生何必生死相向?”
被晾在一边的陈青牛嘿嘿笑着,不夸我没关系,夸奖谢石矶也是一样的。
他以眼神示意谢石矶收回那半截矛,继续问道:“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倒是给个说法啊?”
高林涟缓缓收起筷子,轻轻搁在桌面,正襟危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敢问你可是我朱雀天潢贵胄,行白龙鱼服之举?”
陈青牛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给人刺了一剑本就心情欠佳,语气便有几分肃杀意味,“老先生,有话直说。”
高林涟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这一刻,老人如同一尊陪祭在圣庙的圣贤塑像,年复一年思量着千秋大业,格外庄严。
陈青牛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自从莫名其妙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陈青牛已经很久没有对谁如此心怀敬畏,哪怕对峙宰相宗群魔,依然带有几分居高临下。
高林涟板着脸站起身,语气生硬地撂下一句话,“不管你是朱室的龙子龙孙,还是扶摇宋氏的独苗,或是背景通天的大宗嫡传,在我凉州疆域,决不允许谁在这里胡作非为,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陈青牛气笑道:“老先生就为这个,一路跟踪到这商湖之上,不惜冒着清誉尽毁晚节不保的风险,也要登上青楼,就近监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
高林涟径直离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略作停顿,“年轻人,不要给我真正出剑的机会!”
不等谢石矶有所动作,心有灵犀的陈青牛就摆了摆手,不准她追杀上去。
陈青牛环视四周,平淡无奇,放弃了从清伶嘴里套话的打算,也没想着留在原地收拾烂摊子,高林涟那穷酸老儒脚底抹油了,陈青牛可没有替人顶缸背锅的菩萨心肠,红楼有本事就去凉王府邸讨债。
他和谢石矶向年幼白蛟所在的花船激射而去,转瞬即至。
屋内,白蛟好似中了画地为牢的仙人法术,乖乖留在原地,安静坐着,脑袋搁在桌上,有些百无聊赖。
她的纤细背影,宛如一截堆满白雪的梅枝。
陈青牛放缓脚步,坐在她身边,她仓皇起身,身体微微后仰,怯生生站着。
显而易见,小白蛟怕极了这位年轻神仙。
陈青牛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凉王府上的高林涟,一个老书生?”
白蛟茫然摇头。
陈青牛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商湖渡口,年迈儒士回望去,袖中手指掐动,清风徐徐,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几乎同时,陈青牛与高林涟不约而同地抬头北望,正是那座凉王府邸。
府邸庭院深深处,有位枯瘦老道端坐于桌旁,一盏油灯,灯火摇曳,老道一手挽拂尘,一手摊开掌心放于身前,低头细看。
老道所穿细葛道袍,有别于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样式,且如初入道门的小道童,平冠黄帔,简陋至极,比起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正可谓是仙人有别。
但是这么一个衣着马虎的老道士,却是陈青牛当初登凉王府邸时,最忌惮的两人之一,当时这名道人故意泄露自己的修为气象,成功斩去了三尸不说,还炼就了三尊元神,盘踞于气海之内,一身道法,必然神入化。
这是一位板上钉钉的6地神仙!
仅是凭借那一身圆满无瑕的至阳罡气,老道人哪怕身处诸如乱葬岗之类的人间至阴之地,根本不用任何法宝护体和秘术加持,不但能够万邪不侵,对于最惧阳光的游魂野鬼而言,虽是深夜,老道人仍如一轮悬于当空的烈日。
被抓住蛛丝马迹的老道洒然一笑,并未恼羞成怒,只是屈指握拳,用指尖刮擦掉掌心的那些古怪朱线。
相传得道真人,能以秘制油脂或金汁朱漆涂抹手掌,千里之外事无巨细,皆见于掌心,纤毫毕现。
这段小插曲,如商湖涟漪,风吹则起,风过则消。
陈青牛放下心事,突然开口问道:“那白猿是你的心腹婢女?”
白蛟笑了笑,天真无邪道:“不知道。”
约莫是觉得这个回答容易惹来“杀身之祸”,她赶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救过她一命,”
斗米养恩,升米养仇。人心叵测,何况是青楼这种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陈青牛直指要害,问道:“她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白蛟点点头,“我救她的时候,并非法相,而是用了正尊,不过那时候,我若是愿意,也已能维持半人之躯。”
陈青牛笑道:“人蛟身?”
白蛟破天荒露出一丝羞赧,“我化人历程,与娘亲相反,由尾开始……”
陈青牛伸手扶额,根本不敢想象那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打住!不用说了。”
沉默片刻,白蛟便随口说起那白猿的身世来。
原来她本是商湖上一位贫寒渔家女,爹病死得早,原本姿色秀妍的娘亲天生体弱,无以为继,只好打着撑船摆渡的幌子,偷偷经营皮肉生意,如同岸上的私娼窑子,每当船至湖心水草丰茂或是僻静处,妇人便与汉子行苟且事,只为那五十文钱。
每当此时,年幼白猿便会抱头缩在船头甲板上,捂住耳朵,痴痴望向湖水。之后做她娘亲生意的酒醉汉子,竟觊觎年仅十岁的白猿,结果她娘亲疯一般挣扎抗拒,被出手不知轻重的男人一拳锤在心口,本就形神憔悴的可怜妇人一口气没能上来,就此毙命。酒醒之后的汉子一不做二不休,大手拎鸡崽子一般攥住少女双手,欺身压上,不料衣衫褴褛的少女抵死挣扎,竟然张嘴咬掉他的半张耳朵,刺痛震怒之下,汉子杀心又起,将白猿抛入湖水不说,见其擅游,竟然先用竹篙狠狠拍下,打伤少女一条大腿,防止逃窜,然后慢悠悠用竹篙不断拍打少女身躯和头颅,男子以此为乐,高声大笑。
若是没有白蛟刚好路过,顺手随便救下了她,可怜少女也就那般被虐杀了。
当时,醉酒汉子被长达数丈的白蛟一爪按住头颅,西瓜迸裂似的,当场毙命。
白蛟抖了抖爪子,将尸体摔入湖中,冷冷瞥了眼少女,便失了兴趣,重新跃入水中。
此时楼船上,白蛟说得云淡风轻,听故事的仙家修士,亦是不曾如何义愤填膺,甚至连半点情绪波动也无。
以至于连稍稍接触过人情世故的白蛟,也觉得眼前的年轻大魔头,真是铁石心肠。
她逐渐没了闲聊的兴致,便闭嘴不言。
陈青牛见她不再说话,起身离去。
他和谢石矶走到门口的时候,如释重负的白蛟小声嘀咕了一句,“难怪娘亲说仙家无情。”
她看到那位心狠手辣的年轻仙家竟是停下脚步,赶忙亡羊补牢,“仙家无情,方是正理!”
陈青牛笑了笑,继续前行。
谢石矶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眼。
把年幼白蛟给吓得都想搬家了。
第66章 截杀
偌大一座凉州城无夜禁,门户大开,既是凉地一贯重商贾轻礼制使然,同时也展现出藩王朱鸿赢的名将风度。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凉州版图地势狭长,拥有漫长的边境线,与大隋、后宋两国接壤,九座边关军镇,依次排开,相互呼应,一气呵成。
如今朱雀王朝蒸蒸日上,皇帝陛下雄才伟略,直追开国先祖,正值壮年,且子嗣无忧,良臣猛将荟萃一堂,因此外戚干政、藩镇割据和宦官擅权三大害,早已绝迹。
后宋朝野上下,竭力推崇佛法,一向与世无争。反观疆域辽阔不输朱雀的大隋,在虎狼环视的却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庙堂文官大兴党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方唱罢我登场,无心事功,言官风骨尽失,下贱如中枢重臣的看门犬应声虫,国言路之上,腰杆挺直之人,寥寥无几。武将拥兵自重,大大小小的藩镇四十多座,根深蒂固,已经形成外强中干的格局,以至于朝廷政令几乎难出京畿。更有滑天下之大稽的婆媳争权,太后与皇后,一方拉拢京城文官,一方笼络宫内宦官,明枪暗箭,庙堂之上硝烟四起,大伤一国根本元气,以至于有贬谪文官出京之时,讥讽“南犬犹胜北人”,意思是南边朱雀王朝的一条狗,活得也比咱们北边大隋的百姓更加滋润。
所幸泱泱大隋国祚将断未断之际,有人横空出世,惊才绝艳,用兵如神。此人力挽狂澜,四处奔走,独木支撑起一座将倾大厦。只是种种香艳绯闻随之流传,有说此人与大隋太后曾经青梅竹马,又说其实皇后当年嫁入天子之家前,早已与他私定终身。至于这些流言蜚语,是大隋稗官野史的无中生有,还是朱雀后宋两国文人用心险恶的诽谤,不好说。
相传早年大隋那位庸碌至极的糊涂天子,曾经抓住一位辅弼忠臣的手臂,痛哭询问了一个广为流传的问题,“史书上有志明君,卧榻之侧,皆不容他人酣睡。可朕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如何是好?”而那位心灰意冷即将辞官出京的臣子,面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皇帝陛下,文臣的回答更是名动天下,“陛下遮掩双耳便可”。
何其荒谬?
隋朝这块大肥肉,自然不止是朱家皇帝垂涎欲滴。诸多势力,暗流涌动。陈青牛甚至怀疑大隋目前的乱局,观音座哪怕算不得罪魁祸,也定然是推波助澜了。
陈青牛选择凉州落脚,既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是因为凉州兵马极有可能北上叩关,西凉铁骑的战力,一直冠绝相邻三国,若是置身其中,自然不缺战功。
陈青牛脚步不急不缓,极富规律,吐纳不歇,勤恳养气。
人之所以没有大病,也难逃老死的宿命,就在于人之躯干和元气,时时刻刻都在损耗,正所谓天地如磨盘,人在其中躺,任你养护如何精细妥当,都熬不过大道碾压,只能神魂消散,枯骨不剩,化作一抔黄土。因此修士练气,既要培本固元,如藩镇割据势力的高筑墙广积粮,还要能够开源,即从天地之间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如此才有机会证道长生不朽。
陈青牛在即将入城的时候,没来由感慨道:“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隋军神的风采啊。”
“顺便问问这位功高震主的兵家宗师,到底是跟谁有一腿来着?或是直接大小通杀了?”
“无耻啊!”
百无聊赖的年轻修士就这样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着。
身边的侍女便一言不跟在他身边。
两人安静走在月色里。
当他们走过灯火通明的城门,陈青牛和谢石矶接下去所走之路,不合常理,虽然是由南门入的城,却没有沿着中轴线大街笔直向前,而是转入右手边的月牙井横街,再在岔口上向北而行,途经甘甜巷、洒金桥和老槐弄,这条南北向的纵线大街,相对狭窄,由黄泥铺就,故而每逢雨雪时节,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最重要是坊间传闻老槐弄一带,巡夜更夫经常能够在子时见到游荡冤魂,或白衣无足,漂浮于空中,任意穿墙过壁,念念有词,或有女子身着一袭大红嫁妆,七窍流血,站于一棵老槐树后,半遮其面,妩媚而笑。
背负行囊的谢石矶加快脚步,与陈青牛并肩而行,商湖楼船之上,她毫不犹豫动用了篆刻有“蛟筋”二字的诛神枪,这次却没有兴师动众的念头。陈青牛举目望去,除去街道当中,一名佩刀男子正大光明地拦住去路,两侧屋檐之上,影影绰绰,鬼鬼祟祟,仿佛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陈青牛轻声道:“不急着出手。”
谢石矶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修士耳力之敏锐,远常人,至于那些得道真人,甚至能够听见一棵树吐芽抽枝生长的声音。
当屋脊上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入耳,陈青牛撇了撇嘴,到底只是俗世里的刺客,所谓的江湖高手武林宗师,只要不曾彻底打破天人相隔的那道壁垒,那么在登堂入室的练气士面前,不值一提。
佩刀杀手缓缓前行,气势稳固攀升,眼神坚毅。陈青牛观其相貌气态,绝非嗜杀之辈,反而有几分正气萦绕,修行之人经常被称呼为练气士,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气即人之秉性的显现,远比面相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
刀客修为大致位于化神边缘,还差了一层窗纸没能捅破,可惜一步之遥,往往就是云泥之别。
陈青牛放缓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直直向前,笑道:“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胆敢在主街之上截杀王府贵客,我怕你们的主子擦不干净屁股,就帮你们拣选了一条冷清街道,两侧商铺无人居住,咱们双方打得血流成河都不打紧。”
此言一出,那名气势几乎要达到巅峰的刀客,呼吸蓦然为之一滞,出现了近乎致命的缺陷。
武道宗师之争,生死一线,高下立判。
但是陈青牛对此视而不见,任由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
越是如此,那名中年刀客越是忌惮,握住刀柄的那条胳膊,肌肉瞬间紧绷,真气充盈袖管,鼓荡膨胀,粗如大腿。
谢石矶嘴角扯动了一下,眼神中充满讥讽。
陈青牛浑然不在意,好奇问道:“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就都该清楚我是凉王大开仪门接入藩邸的客人,是谁给你截杀我的胆子?朱鸿赢?他不至于这么吃饱了撑着,脱裤子放屁。你是京城那边潜伏在这边的谍子死士?”
那名刀客面无表情,没敢正面扑杀陈青牛,而是横移数步,伺机寻找这位仙师的破绽。
武道宗师跟修道之人,多有厮杀。
练气士到底不是专注于淬炼、打磨体魄的武人,忌讳近身肉搏,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只不过若说一旦被武夫近身,修行之人就变得脆弱不堪,那便是以讹传讹的荒诞假象了,其实修士即便没有身穿符甲,身躯底子也是不差的,试想一位练气士体内气息流转数十年、甚至百年,肯定终究会反哺、裨益肉身,由内而外,有些类似武道内家拳宗师的路数。
所以当陈青牛毫无顾忌,主动帮着敌人缩短距离,后者难免就有些头皮麻,碰上扎手的硬钉子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青牛说完这句话后,轻轻挥手。谢石矶深呼吸一口气,手持半截诛神枪向前小跑两步,然后轻轻踏地,魁梧身影瞬间消失。
随着她的消失,一股磅礴杀气充盈整条街道。
普通汉子相貌的刀客停下脚步,瞪大眼睛,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双臂环胸,笑眯眯道:“只不过为钱杀人,反而被宰掉,技不如人,也莫要觉得委屈。古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觉得挺有道理。这位大侠,以为如何?”
刀客脸色凝重,握刀之手,愈绷紧。
身体微微低矮,腰杆微微下坠。
分明是虎豹伺机而动的扑杀之姿。
对于气势落在绝对下风的中年刀客而言,则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与人搏命。
陈青牛轻笑道:“来了!”
话音未落,蓄势待的刀客迅猛拔刀,如同一抹白虹绽放出于刀鞘当中,只是不等气势十足的刀锋接近那人,刀客身躯就如遭雷击,被砸得倒飞出去数丈,打了几个滚,拼命挣扎,却如何都无法站起身,只得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汉子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其实是被陈青牛欺身而进后,以出鞘剑柄撞钟一般撞在了胸膛,然后就给摔飞出去。
连一合之将都没当成的刀客,握刀之手颤抖不止,眼中满是疑惑、震惊和畏惧。
陈青牛一语道破天机,伸出手指,指了指街道一边的屋脊方向,“你的同伙,被我的同伙压制了,自然无法以术法帮你。”
刀客确实将全部身家性命,都系挂在了那名潜伏暗中的同伴身上,所以犹豫了一下,仍是顺着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轻修士手指所指,迅转头瞥了一眼。
可就是在这“你指明方向、我瞥一眼”的短暂间隙,陈青牛以气驾驭当国剑,出鞘之时摩擦剑鞘内室,恰如飞鸟振翅一般,哗啦一声,一缕虹光直刺刀客的头颅。
后者也亏得是行事老辣的老江湖,一个狼狈的驴打滚,堪堪躲过那一记穿透脑袋的凌厉飞剑。
在空中如箭矢画弧的当国剑,倾斜刺入大街地面之中,留下大半剑身。
金黄色的剑穗微微摇晃。
汉子差点就要被串糖葫芦,背脊凉,实在是心有余悸,大口喘气的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明明拥有如此高深法术,竟还如此阴险歹毒!”
陈青牛伸出并拢双指,稍稍后仰一下,钉入地面的当国剑,便倦鸟返巢,回国剑鞘。
这无声一幕,极为潇洒,尽显仙家风采。
汉子犹然气不过,唾沫四溅,夹杂着猩红血丝,“死在你这等小人之手,真是恶心至极!”
陈青牛啧啧赞叹道:“大兄弟,不曾想你是一位有风骨道义的杀手啊,失敬失敬。”
那人不理会陈青牛的讥讽,歪着脖子,抬起一手指了指,冷笑道:“来来来,龟儿子有本事往这里砍一剑!爷爷我只要眨一下眼睛,就跟你姓!”
陈青牛叹息一声,“行啦,你所穿那件软囊甲,所藏的墨家机关,刚才仓促之下,由不得你开启。只不过我就算站在你一丈距离内,任你施展,也伤不到我分毫。”
刀客呆若木鸡。
在陈青牛揭穿刀客压箱底本事的同时,谢石矶一只大手如铁钩,抓住一名少年的头颅,提着他从屋檐飘落街道。
纤细少年哪怕参与拦路杀人,不知为何也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大行囊,使得他像是一只小乌龟。
谢石矶松开手指,少年跑到刀客身边蹲下,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倔强,死死盯住远处并肩而立的陈青牛谢石矶。
在屋檐上,少年的术法手段层出不穷,从布置陷阱、攻击进取到转为防御,十数种法诀、神通,各自都有可取之处,有些眼花缭乱,只可惜遇上了一力降十会的谢石矶,再者,少年的那些手腕,实在上不了台面,毕竟威力太小了。
这便是世间所有野修的致命伤。
不得正统心法秘传,到头来,就是修了一个伪长生。任你筑起万丈楼,转瞬成空。
陈青牛笑眯眯道:“我现在给你们一个选择。”
“两人之中,我会放走一人,另一人留下。但前提条件是你们做出的选择,必须都与我的本意一致。比如我想让甲走,那么你们甲乙两人,只要有一人没有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甲还是走不得。”
“当然了,你们甲乙二人,若是谁选择让对方走,自己当然是必死无疑的,只不过给了另外一人一线生机罢了。毕竟万一我本意是希望你走呢?”
“我数三声,只需要你们二人说出我活或我死两字即可。”
此时,刀客终于出声喊道:“且慢!你若是存心要我们二人今晚皆死……”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我杀你们,需要这么麻烦吗?”
陈青牛笑道:“那我就开始了?”
三。
二。
一!
陈青牛三声之后。
“我死!”
“我活!”
陈青牛微笑不语,沉默片刻,对那名刀客道:“你运气不错啊,可以走了。”
刀客欣喜若狂,但仍是小心翼翼站起身,不敢背对主仆二人,只是倒退着快离去,最后拔地而起,跃上街旁屋檐,身形没入夜幕。
街道上,万籁寂静。
少年有些伤感,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死判决,反而没有太多绝望恐惧。
原来少年说了慷慨就义的“我死”二字,把仅剩的一线生机双手奉上。而在孩子心目中一向豪气干云、被少年视若自家长辈的刀客汉子,则说了苟且偷生的“我活”二字。
少年低下头,擦了擦泪水,然后干脆就盘腿而坐,再高高扬起脑袋,背靠着大行囊,束手待毙。
若谁能够使一手飞剑术,那在江湖上,便是所谓的6地剑仙了。
而那名年纪轻轻的6地剑仙,似乎在权衡利弊。
至于几条街外,一条阴暗巷弄的墙脚根,则有个刀客汉子瘫软在地,满身血污。
此人被种植在体内某处窍穴的剑气,突然炸裂,由内而外,十分迅猛,于是经脉寸断,窍穴尽毁,如何活得下来?
他喃喃道:“骗子,你明明说过放我走的……”
最后,他闭上眼睛,艰难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背靠墙壁,视线模糊地含糊道:“原来,让我走而已,却不是让我活啊……修行之人,都是目无法纪的疯子、良心泯灭的王八蛋……”
人难自省。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性命。
福祸相依,天道无情,莫要以人心算天心。
那边。
陈青牛缓缓上前几步,弯腰俯视那孩子。
大眼瞪小眼。
陈青牛用屁股想都知道,今夜此番蹩脚截杀,必然是藩王府邸里那个朱真贺的手笔,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小家子气。
嗯,这点像我,属于同道中人。
只不过好歹是位藩王之子,连个败家子都做不好,最起码的审时度势也不懂,难怪到现在都没能拿下朱真婴。
陈青牛冷不丁说道:“那刀客其实被我种了一缕剑气在体内,此时应当已经炸烂了五脏六腑。”
少年呆若木鸡。
陈青牛眯起双眼,笑意恬淡,脸色和蔼。
如同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盯着道行浅薄的小狐狸。
谢石矶站在年轻修士身旁,她视线低敛。
她的靴子,似乎恰好触碰到了影子。
如牵手一般。
少年终于扛不住视线间的激荡,冷哼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谢石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对上陈青牛还算争锋相对的少年顿时气焰全无。
之前她上屋顶杀人,那幅惨绝人寰的血腥场景,带给少年巨大的心理阴影,魁梧女子的每次出手,就像一铁锤砸凶猛在西瓜上,砰一声,触之即碎!
陈青牛说了一句让少年彻底傻眼的言语。
“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徒弟?”
陈青牛又说:“我收徒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徒弟要保证不久的将来,必须要为师父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师娘!”
少年眨了眨眼睛。
陈青牛好像被自己逗乐,哈哈笑道:“第一句话是真心话,第二句话是玩笑话。”
于是少年说了句肺腑之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少年自己根本就拦不住:“你脑子是不是给驴踢过?”
第67章 嫁衣女鬼
少年坐在地面上,扬起下巴,眼神凶狠,像头狼崽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般来说,长相雌雄难辨的人物,多是女子英武,男子绰约嫣然。眼前这孩子比较尴尬,不上不下,脸庞清秀,逊色女子,又无男子的棱角,即便是女子身,将来断然不会是什么美人胚子。若是男子倒还好些,少晒些日头,说不定等到皮肤渐渐白皙起来,会有些风流倜傥的书生风采。
只不过当下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朝气勃勃的锐气,隐约夹杂有几分阴沉沉的戾气。
陈青牛双臂环胸,保持俯瞰姿态,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翘起拇指,微微指向自己,“小爷我姓祖,单名一个宗字!”
陈青牛并不恼火,和颜悦色道:“逞口舌之快,有啥意义?你小子总不会是活腻歪了,一心求死吧?”
那少年盯住陈青牛的眼睛,想要捕捉陈青牛最真实的想法,眼为心之苗,儒家圣人曾言心胸中正无邪气,则眼眸清朗,如晨曦时分,天开青白。
少年脸色凝重,紧紧抿起嘴唇,一言不。
陈青牛耐心极好,瞥了眼天色,恰好隔壁街道传来一声急促马虎的敲更声,骤然响起骤然停歇,陈青牛望向充满戒备的少年,“你的根骨资质还不错,当真没有入我门下拜师学艺的想法?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陈青牛离开观音宗后,一路行来,所遇凡人当中,老骥城的蝈蝈,凉王的幼子朱真烨,加上眼前这位旁门左道层出不穷的少年,三人资质最佳。
蝈蝈心性得一个定字,多半能够大器晚成,朱真烨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只要得其门而入,有明师指点法门,必然勇猛精进,只不过要小心慧极必伤。眼前倔强少年,介于两者之间,心思敏捷多游移,好在“心有船锚”,只不过比起前两人的根骨天赋,显然要稍逊一筹。
少年浮现满脸讥讽,毫无天上掉馅饼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庆幸神色,“真当小爷我是那不谙世情的黄口稚儿,我辈修行之人,师徒之名,犹重父子之情君,臣之大义!岂会如你这般儿戏……”
陈青牛咳嗽一声,打断少年没完没了的絮叨,随意道:“我既然能够成为你们凉州藩邸的座上宾,朱鸿赢连中门都为我开了,自然不是那种擅长坑蒙拐骗的修行门外汉,再者,我出身于咱们南瞻部洲一座顶尖宗门,来路背景堂堂正正。你小子若是点头答应,就是我的开山弟子,今日既然有这场厮杀,便是一桩机缘,至于抓不抓得住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少年冷哼一声,站起身,背好行囊后,一边系紧麻绳,一边斜眼打量陈青牛,道:“当真不杀我?”
陈青牛不以为意道:“想通了,就来藩邸找我,只需说你是陈仙师的徒弟。若是不愿,也无妨,天底下没有师父求着徒弟学艺的道理,你我就此别过,恩怨就此了结。”
陈青牛跟少年擦肩而过,之后一路,再无打搅。
谢石矶欲言又止,陈青牛从无在她这边遮掩藏掖的习惯,解释道:“收徒一事,不全是玩笑。那少年天资、才情和机缘,三者想来都不差,野修至今,非但没有夭折,还有些独到造诣,实属难得。当然,在我辈修士的大道路上,要想真正结成师徒,投缘二字,至关重要,分量不比成为道侣差多少。蝈蝈和朱真烨两人,资质虽好,但跟我缘分不厚,命里不该有师徒名分的。”
陈青牛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找一些好苗子送往观音座,紫金莲花会不会多开几朵?”
谢石矶想不出答案,陈青牛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刹那之间,灵犀一动,他起了个小念头。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悠晃悠向前行去。
体态纤细的少年站在原地许久,转头瞥了眼那名俊逸仙师与魁梧侍女的背影,叹了口气,今夜总算逃过一劫。
少年转身离去,如龟驮碑。
时不时向街道两侧挥手,若是陈青牛在此,也要大吃一惊,不断有鬼魅精怪浮现,鬼夜行市。
当少年经过一棵老槐树,果然抬头看到枝头那抹大红色,咧嘴一笑,脚尖一点,坐在那位月下独坐高枝的女子身边。
她头戴凤冠,珠光宝气,红巾遮面,外套一件织工精美的绣花红袍,肩披霞帔,红裙红裤红缎面绣花鞋。
看似喜气洋洋,实则鬼气森森。
少年双手撑在粗壮树枝上,轻轻摇晃脚丫,委屈道:“朱红姐姐,你都瞧见了吧,一位仙家剑匠,一位武道宗师,联手欺负我一个孩子,你说这像话吗?”
那红衣女鬼低头,像是娇笑,却无声。
少年对此习以为常,自言自语道:“凉王竟然给此人打开中门?这人却要收我为徒?事出无常必有妖……”
少年自己被自己逗乐,转头望向嫁衣女鬼,“咱们这条鬼街,无常事才是平常事,真好笑,不行不行,朱红姐姐,你得帮我把这个笑话记下来。”
女鬼温柔点头,抬臂拂袖,露出一段白藕般的光洁手臂,一片槐叶轻轻飘落在她嫁衣上,她一手掌心托槐叶,一手手指作笔,指甲极为修长,在槐叶上轻轻刻字。
竟是无丝毫秀妍妩媚之气,筋骨雄健,笔锋如刀。
一人一鬼显然是熟悉至极的旧识,否则不至于如此默契。
千年老槐,少年和女鬼并肩而坐,槐叶题字。
安详。
少年唉声叹气,那个自称“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挣钱养家糊口”的杨叔叔,有一手泼水不进的厉害刀法,偶尔喝酒喝高了,便扬言迟早有一天要会一会那些飞来飞去的6地剑仙,到头来,就只是死在了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剑气之下。
少年坐在老槐枝丫上,百感交集,眼神恍惚。
就在此时,异象横生,只差一笔便能写完的槐叶突然从女鬼手心飞掠而走。
女鬼哪怕一开始就察觉到不妙,试图以拇指食指拈住树叶,仍是没能阻止。
她与懵懂少年一起俯视,只见一名平冠黄帔的清瘦老道人,身材矮小,却仙风道骨,气势巍峨,一根麈尾拂尘搭在手臂上,老人眼神在夜间明亮如火烛,这是道教真人双眼通玄的明证,即俗世所谓的开天眼,夜可见阴冥之物,白天直视阳光而无恙。
正是那位之前在王府掌观天机的老道人,凉王朱鸿赢身后的天字号供奉,朱鸿赢当年封王就藩于西北边关,才在离开京城的西行路上,这位横空出世的老道人就已经出现在众人视野。
老道人仔细端详那片槐叶文字,然后抬头望向那位高坐枝头的红衣女鬼,开怀笑道:“十九年前于凉州佛寺见卿字迹,思之久矣!”
少年低声道:“快走,我来挡住这牛鼻子老道!”
老道人哈哈大笑道:“走?往哪里走?身陷贫道的井字符之中,便是修行千年的魔道巨擘,短时间内也难以挣脱,何况是你们二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容你这缕残魂之鬼熬过六百岁之门槛,老道来此,正合天理!”
老槐树下,浮现一个硕大井字,古朴庄重,蕴含神意,刹那之间大放光明。
槐树刚好位于井口之中。
一连串大小如稚童手掌的金字符箓,沿着老槐的树干枝桠火向上漫延,最后连每一片槐叶都熠熠生辉。
女鬼巍然不动。
少年如临大敌。
老道士自顾自打量四周,笑道:“原本只想借刀杀人,试试看那位年轻仙师的根脚深浅,不想阴差阳错,那些刚死之人的精血魂魄,无形中成了诱饵,姑娘虽未如其它鬼魅咬饵上钩,却也难得露面现世了,今夜贫道终于得见姑娘,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老道人沧桑脸庞上尽是不愿遮掩的畅快笑意。
证道一事,最需契机,而机缘一物,是证道之钥匙,此物守株待兔不来,亦是强求不得,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其中玄机,妙不可言。
当年商湖杀蛟一战,他机关算尽,仍是错过了那桩天大机缘,这次唾手可得的福运,若是再次错过,老道自认被天诛地灭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震惊悚然,颤声问道:“老道士!为何朱红姐姐察觉不到你的气息?你又为何能在够转瞬之间成就灵符?!”
阳气极度匮乏之人,或者是老人弥留之际,白日见鬼,并非不可能。而修道之人,在鬼魅眼中,遇之如夜见大日,轻则阴气激荡不稳,重则当场魂飞魄散。
在少年看来,以朱红姐姐的修为,以及树下那名老道士的通天本事,如何都能够主动避开,照理是打不过逃得掉的局面。
老道人不念咒不引气,符箓自成,对于制符一事相当熟稔的少年,就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了。
老道士叹息一声,始终仰头凝望着那只身披嫁衣数百年的女鬼,以老道士坚韧不拔之心性,仍是忍不住唏嘘道:“这期间的心血耗费,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此可见,这名被一方藩王尊荣供奉的道士,对于已有六百年阴寿的红衣女鬼,志在必得!
一般而言,人之寿命,以一甲子六十年为界线,甲子以后的岁数,是前世福泽绵延至今世,上辈子积攒阴德极多,才有这般长寿。兴许会有人愤懑,今世之诸多苦,生不如死,活得越久遭罪越多,这算什么福气?岂不知依循佛道两家的记载,人死投胎,能够转世再为人,机会之小,乎想象。所以能够生而为人,而非牲畜草木鱼虫,本就已是天大的幸运。
在阴阳交界之地恋恋不去的鬼魂阴物,往往侥幸逃过冥府拘捕以及诸多天灾,但是天地之间自有八风起于八风,对应四时节气,老话说的八面来风或是耳听八方便出处于此,对于世间阴物,以起于东方、震气所生的融风,和轫于西北、乾气所生的不周风,最伤阴魂体质,鬼魂被两风拂过,顿时有刮骨吸髓之痛。
在此之外,若是大城大镇之鬼物,更是居不易,每逢牧守一方的官员祭拜文庙,或是报土功祀四郊,以及将士出征、凯旋,阳气最盛之时,阴物哪怕隐蔽于地下数百丈,也要神魂摇曳震颤不止,如置身于沸水之锅,难熬至极。更何况许多信佛崇道之地,会举办许多水6道场,梵音袅袅,佛法远播,响彻满城,对鬼物来说,无异于天降横祸,所以许多阴魂久而久之,短则头七过后,长则一年半载,便自行烟消云散于天地间,哪怕是怨念至深的冤魂厉鬼,也少有能够扛过甲子阴寿的异类,但能够存世甲子以上,魂魄就会逐渐滋养壮大,阴神逍遥远游,甚至能够自悟神通,习得偏门法术,那些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中的道士,以桃木剑、符箓等敕令鬼神的手段镇压祸乱宅邸的邪物,多是此类。
女鬼伸手揉了揉少年脑袋,容颜遮掩在红巾之后,不见悲喜。她随后飘然落地,嫁衣裙摆飞扬,像是一朵绽放的殷红牡丹。
她刚好站在那座井口边缘,再没有挪动一步。
老道士眯了眯眼,一根手指轻叩拂尘长柄,讶异道:“贫道虽然已经刻意收敛气息,但是姑娘既然亲眼见到了贫道,为何依然无动于衷?”
女鬼默然无声。
老道士眉头紧皱,语气平和解释道:“姑娘已经死过一次,为何再度心存死志?你放心,贫道并非那种凭借镇杀阴物赚取功德的修行之人,你我有善缘,一方是求真道人,一方是福厚阴物,因缘殊胜,堪称百年一遇!”
老道士笑逐颜开,继续说道:“贫道修行两甲子,早已跨过天人门槛,却一直不曾有结伴修行的道侣……”
跟着跃下枝头的少年站稳身形,听到这句话后,比当事人还要恼羞成怒,尖声骂道:“你这臭牛鼻子,恬不知耻!一百多岁的老头子了,还想要跟我朱红姐姐成亲?!老乌龟王八蛋,要脸不要脸?!”
虫蚁之间,任你高声如雷的响动,到了人耳朵,自然仍是悄不可闻。
老道人根本懒得理睬少年,只是死死盯住那头苦苦寻找多年的女鬼,因为怕打草惊蛇,整整小二十年的岁月,老道士都没有撕破脸皮,没有刻意搜寻女鬼的藏身之地,尽量保证双方相安无事,否则以他的尊贵身份,以官府名义驱使百姓刮地三尺,没有任何难处。
身材并不高大的干瘦道士,比清秀少年只高寸余,而红衣女鬼离开高枝落地后,身高赫然与西北男儿无异,尤为难得的是身材修长,丝毫不显笨拙,比例极富美感,如壁画飞天,婀娜多姿。
女鬼似有不悦,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阴气立即便浓郁了几分。
老道士眼神中惊艳且贪婪,啧啧道:“身为被天道人道皆厌弃的鬼物,竟还能相由心生,天人感应。好一个天生尤物!了不得,了不得!”
少年涨红着脸,气愤道:“世间竟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老道人轻喝一声,“聒噪!”
第68章 愿为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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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然巨响。
少年整个人猛然向后飞去,狠狠撞在老槐树干上,若非所背行囊巨大,抵消了大半的冲撞劲道,恐怕这一下就要去鬼门关了。
女鬼没有出手阻拦,冷眼旁观。
老道士心中了然,笑意更盛,“果然,灵智未曾泯灭,姑娘你除去身具气运之外,还定然身怀重器。”
女鬼低下头,望向脚边的井字,金光辉煌,如溪水流淌,她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覆面红巾一角,轻轻提起,以便更好观看地面上的字迹。
老道士见到这一幕,只觉得天真有趣,面有得意,捻须笑道:“姑娘,莫要浪费精气神了,贫道此符名井,寓意镇压妖魔于井口之中。天圆地方,井字符契合天道至理,由贫道使出,更是威势浩大,如果不是贫道没有歹念,姑娘你早已神魂俱散喽。”
红衣女鬼松开手指,方巾重新笔直下坠,她望向这位降妖伏魔的道教大真人,没有半点畏缩怯意,大概正如道士所说,既然已不畏死,以死惧之便成了笑话。
“你与赵正阳是什么关系?”
一个沙哑清冷的嗓音在空落落的街道响起,在那棵老槐树下悠悠然飘荡。
不光是嘴角渗出血丝的少年呆若木鸡,连见惯大世面的老道士都愣了愣。
少年眼神呆滞道:“朱红姐姐,你会说话?!”
老道士凝神定睛,仔细观察着那女鬼在咬文嚼字之际,嘴唇张合之时,丝丝缕缕的幽绿之气,从她雪白齿缝间溢出。
听到少年的幼稚问话后,老道人讥笑道:“你这蠢蛋,你这位身穿嫁衣的姐姐,体内蕴含阴气之重,便是练就金刚不败之身的得道高僧,一旦被她吐出的气息吹在脸皮上,也要颤上几颤。以你的那点修为境界,莫说给直接吹拂在脸面上,就是靠近了,也要沦为顷刻间骨肉销融的下场。原本贫道以为足够高估你,不曾想仍是小觑了。不说贫道所在藩王府,就说姑娘你,方才从这里经过的陈姓年轻人,再加上数十年前落脚于此的李牧,和建立那座琉璃坊的观音宗仙师,商湖上那个撑船老叟,这座孤悬边陲的小小凉州城,也真够藏龙卧虎的了。”
老道士突然转移话题,细眯起眼,玩味问道:“姑娘你是如何认识贫道师门的正阳祖师?”
女鬼沉默片刻,“赵正阳还在世?”
老道士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耐心解释道:“正阳祖师在四百八十年前,便已在东胜神洲大洪王朝的地窍山骑虎飞升,在被大洪开国皇帝敕封为灵素真君之后,之后三百年间又接连被三位皇帝追封,尤其是那位开国皇帝,对正阳祖师最为推崇,累降圣旨褒扬,并亲自敕令正阳祖师管领王朝之内所有出家善人,正阳祖师香火最为鼎盛之时,天下九洲五湖四海,皆有香火信徒,直到……”
老道士不再继续说下去,神情开始凝神起来。
这份大善机缘,四百年后瓜熟蒂落,最终落在自己头上,难道并非只是自己福泽深厚所致,也有之前不曾水落石出的因果伏线?
当然,老道士根本不惧那女鬼的修为,退一万步说,哪怕她与自己境界相当,他也是稳操胜券,传承近千年的师门道法,尤其是几手压箱底的本事,最能克制世间一切阴魂鬼物。所以并非这位老道自负,事实上他对付修士之外的鬼魅妖魔,就不仅仅是当下的道教6地神仙了,而是还要高出6地神仙大半个境界,才算准确。
只不过老道士向来比较厌烦意外之人和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意外之事有了。
然后意外之人,也有了。
老道士扭头望去,在百步之外的屋檐边沿,去而复还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正隔岸观火呢。
最过分的是那个年轻男人,盘腿而坐,将当国剑横放在双膝上,他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小袋山核桃,歪着脑袋,磕着核桃,津津有味。
顺着老道士的视线,少年艰难开口,竭力喊道:“师父救命!”
陈青牛没好气回复道:“翻了翻黄历,拜师这事吧,今日不宜,明天再说!”
耍了一手普普通通的聚音成线,开口处嗓音不大,却在老槐树一带相当清晰。
没能成功祸水东引的少年顿时气急败坏,跳脚怒骂道:“拜你祖宗十八代的师!”
陈青牛咬碎一颗山核桃,吐到手心,嘿嘿笑道:“便宜徒弟你放心,明天没有什么祖师爷让你拜祭,因为咱们宗门就你我师徒二人。”
老道士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肃杀之意,铺天盖地。
根骨不俗的少年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寒。
老人站在陈青牛主仆二人和老槐树下红衣女鬼之间,貌似腹背受敌,怡然不惧,只是这一刻终于恢复道教大真人的威严。
正衣襟,凝气神,诚心意。
最后老道士朗声道:“贫道6法真,投于五阳派门下,师门五祖,无一不是扬名半洲疆域,自纯阳、少阳、紫阳、重阳至正阳,初代五祖,皆有转斗移星之神通,6续封为天庭清福正神,时隔千百年,仍是高居神位,享受香火!例如贫道师门真传之井字符,不用口诵字诀,亦无须手指掐诀,心意动则灵符成,放眼整座南瞻部洲,一枝独秀!”
名震一国,享誉朝野,已经不易。
能够扬名数国甚至是半洲版图,足可称为神人,许多6地神仙都不曾有此声势名望。
就连陈青牛在观音宗都在笔札典籍中,多次看到过赵正阳的道号,由此可见,这位远在东胜神洲的正阳真人,绝对有资格被徒子徒孙用来扯虎皮大旗吓唬人。一位喜好收集道教经典的莲花峰客卿,提及过那桩生在大洪王朝立国二十余年后的悬案,当时大洪王朝挟立国之势,成为国师的正阳真人赵离岩在皇帝大力扶持下,试图以正阳一派之人力,统率东胜神洲所有大小道门,更希望以一派之宗旨,成为天下道林之张本。说句难听点的,这可是挖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后来赵正阳便莫名其妙地从朝野视线消失,朝廷对外宣称是飞升了,后边几位皇帝累加追封,倒像是在心虚愧疚,以此补偿那位于开国有大恩的道教神仙。这之间的曲曲弯弯,真相到底为何,都随着大洪王朝的分崩离析,彻底湮没于历史的灰尘之中。
陈青牛好奇问道:“6真人竟是师出五阳派?”
五阳派,那是当之无愧的道门庞然大物,试想当初正阳真人一人香火就那么夸张,之前四位祖师爷,各有山头道观和传承道法,都可以接受善男善女的香火,只不过主脉承袭,是6法真所谓的五祖次序,被后世统称为五阳派。
道门千年以降,大体上是丹鼎符箓之争,五阳派存世之时,几乎是五阳派独力抗衡世间所有丹鼎派道门,在如今的道教祖庭龙虎山天师道成就大势之前,五阳派几乎能算是道统执牛耳者,之所以加上一个“几乎”,在于五阳派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简直就是让道统内的对手都措手不及。
五阳派传承中断已久,在赵正阳之后,其实还有几名6地神仙获封护国真人,但都效果不大。近两百年在南瞻部洲,陈青牛可以确定没有谁传道五阳,或者说可能有,但绝对无人成功。
凡人最怕子嗣断绝,道统佛门也怕香火不继,那些供奉五阳派祖师爷的道观,都早已改名换姓,随着五阳派的沉寂,原本稳压丹鼎派一头的符箓派随之一蹶不振。
结果凉州城冒出一个自称出自五阳派的道士,陈青牛怎么会不感兴趣。
当然了,陈青牛绝不会主动挑衅这位老道士。在南瞻部洲和东胜神洲,各个王朝的民间,都会有五雷轰顶的通俗说法。相传五阳派的镇派之宝,是一套代代单传的五雷法,以秘术制成的一张五雷符箓,据称可以一纸镇压一城。
斗法。
陈青牛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己饲养天龙八部就已经强弩之末,一旦出体魄承受范畴,不仅仅是跟人切磋,还是死磕拼命的那种斗法,则无异于直接消耗本命元神精气,等同于慢性自杀。
这也是守财奴陈青牛可以忍住横财诱惑,不愿以身涉险进入湖底龙宫的根本缘由。
财确实是天下第一等快意事,可为此丢了小命的话,可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更是世间头等窝囊事。
那老道人侧过身,既不面对井中女鬼,也不背对屋上主仆。
见老道人没有开口的意思,陈青牛又问道:“先前以神识窥探湖上楼船,应该也是你吧?”
老道人这一次没有装聋作哑,点头道:“正是贫道。”
随后6老道微微转身,笑呵呵道:“你进了藩王府邸后,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那对母女,都愿意对你敬重有加,敢问汝南陈公子,你又是师出何方啊?”
陈青牛灿烂笑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嘛,我啊,正想着明天收了那小子做大徒弟后,就抓紧开宗立派!”
老道人收敛笑意,一手负后,闭目凝神,像是在为某一刻的狮子搏兔雷霆出手,默默养精蓄锐。
一柄清凉如雪的拂尘,一张金光熠熠的井字符,衬托得老人不似在人间。
陈青牛也打起精神,生怕那6法真一言不合就丢出一张传说中的神霄五雷符。
谢石矶更是摘下行囊,将原本偏于携带拆分两截的诛神枪,重新拼接在一起。
若说高林涟在朱鸿赢眼中,原本可能被误认为只是一介酸儒,那么这位老夫子不晓得自己观音宗莲花峰客卿的身份,还在情理之中,可是6法真这位被凉王府摆在台面上,专门用以震慑政敌仇家的活菩萨,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靠山,那么就很有嚼头了。
朱鸿赢可不是那几个辖境就在天子脚边的傀儡藩王,与燕王一样都是战功显赫的强势宗藩,这么一号土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修士?假若连6法真都没资格让朱鸿赢推心置腹,陈青牛很难想象那位始终躲在重重幕后的供奉,会躲在藩邸何处,又会是以何种身份隐于市野?
先是皇帝安插在崔王妃身侧的老妪,然后是大儒高林涟,接下来是眼前这位五阳派大真人,加上一个拥有密宗绝佳根骨的崔王妃,陈青牛有些后知后觉的头疼,这座藩邸,岂不是龙潭虎穴?
他猜测如果不是黄东来和王蕉曾经联袂拜访藩邸,就不会有他之后在藩邸不分明暗的畅通无阻。
想到这里,陈青牛有些郁结,归根结底,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成气候,才最需要顺势和借势。
6法真率先打破沉默,“接下来怎么说,陈公子,姑娘,你们两位要不要联手对敌?贫道可以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先商量商量?”
女鬼闻言后,似乎下定决心,双指拨动覆面红巾,以半面妆示人。
道教真人心境,做到心如磐石,心如止水,根本不值得奇怪。
可在真人之前能够缀上一个“大”字的老道士,蓦然心头一震。
此女之绝色,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明知是鬼魂,仍然会惊为天人。
陈青牛瞪大眼睛,身体前倾,眼神复杂,脸色古怪。
露出半脸的女鬼眉眼凄凄,自有风情万种,柔声道:“陈公子,我愿为奴婢,只求公子庇佑一二。”
第69章 真神人也
陈青牛哭笑不得,并未当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老道人摇头叹息一声,明显有些失望,语气沉重道:“姑娘,说句多余话,贫道之独门双修法,并非是凡夫俗子的闺房之乐,而是神意融汇,龙虎相交,玄上加玄,与当今许多道教流派的男女合气之术,那些误入歧途的房中双修术,皆有天壤之别!”
然后老道人视线移动,对陈青牛说道:“陈公子,贫道不管你师门身世,只需教你知晓一事,那就是这位女鬼,想要用你借刀杀己。贫道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徒惹烦恼。”
陈青牛笑道:“她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白天跑到太阳底下,随便曝晒片刻,不就得了?”
老道士哑口无言。
其实陆法真也琢磨不透其中玄机,虽说这位女鬼认识正阳祖师爷,可高不可攀的正阳祖师就一定会认识她吗?
鬼魅妖魔在死后继续修行问道,不在少数,但是成就高低,往往与生前慧根天资有很大关系,这位女鬼,美则美矣,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纵之才的惊艳人物,只是靠着数百年漫长岁月,一点一滴堆积打熬出来的道行。
根基足够稳固,可惜境界不够高。
这就是她当下的境况。
陆法真一只手都能轻松镇压两个她。
只不过镇压要远远容易于降伏,沙场之上杀敌易于擒敌,是一样的道理。
陆法真为了一举打破那个境界瓶颈,虽说将她涸泽而渔,可以成功。但如果细水流长,精打细算,就能一步跨过那道门槛后,继续稳步前行。
两者比较,根本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
否则以陆法真一贯杀伐果决的心性,哪里需要这般耗神费事。
女鬼见陈青牛犹豫不决,泫然欲泣,楚楚可怜道:“恳请公子救下奴婢!”
陈青牛试探性问道:“你连活下去都不想了,还愿意给我当奴做婢?”
女鬼默然,半天之后,哦了一声,对陆法真语气平淡道:“那就请陆真人打杀了这姓陈的,省得碍眼误事。”
陈青牛倒抽一口冷气,这娘们心肠歹毒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光明磊落啊!
陈青牛朝她伸出大拇指,“佩服!”
然后对那个一直在鬼鬼祟祟小动作的少年说道:“物以类聚,所以你小子还是别入我门下了,我怕你明天拜了师,后天就要欺师灭祖。咱俩啊,看来是有缘无分啊。”
少年怒道:“谁稀罕你!半点锄强扶弱的男子担当也没有!草包软蛋!”
陈青牛掏了掏耳朵,然后做竖耳聆听状,“啊?你到底说啥咧?大声点?”
陆法真深深望了一眼女鬼,大笑道:“姑娘,且不管你会不会过河拆桥,贫道都会出手,以表诚意。一个藏头缩尾的世族子弟,杀了就杀了。”
陈青牛惊讶道:“我不就远远看了几眼,你们这对狗男女就要打打杀杀,还要我的命?”
古意森森的老槐树下,金光映射的井口之中,身披猩红嫁衣的女鬼伸出手掌,轻轻覆在面巾之上,看似掩嘴娇笑,其实杀机重重。
老真人脸色阴沉,搭在手臂上的麈尾拂尘,丝丝缕缕,无风自摇。
显而易见,这位陆地神仙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
如果不是“同为藩邸贵客”的那份淡薄香火情,以陆法真的卓绝修为和暴戾脾性,早就将那对主仆当做蚊蝇,一拂尘当场打杀了。
陈青牛对一道士一女鬼的杀意浑然不觉,用商量的语气笑嘻嘻说道:“陆真人,相信你也清楚,那女鬼根本就没有降伏于你的念头,可若是被你以力镇压,不小心损了她积攒数百年的元神精气,便不美了。只不过她今夜如何都逃不脱,要么被陆真人擒获,要么被我侥幸收拢,既然如此,陆真人,我们来一场君子之争,点到即止,如何?”
陆法真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脸不敢置信,“你小子要与贫道斗法?”
陈青牛笑道:“陆真人是德高望重、修为通玄的前辈,想必不介意我与自家婢女并肩作战吧?”
老真人哑然失笑,看了眼嫁衣女鬼,略作思量,若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的确是最好的结局,便点头道:“也罢,贫道就当指定晚辈修行了。”
陈青牛大笑道:“如此最好!”
缓缓收敛笑意,转头望向谢石矶,后者略微讶异,但瞬间心领神会。
陈青牛拔剑出鞘,横当国剑在胸前,双指并拢,在剑身上轻轻抹过。
大敌当前,仅是拭剑而已。
谢石矶手持完整诛神枪。
一声砰然巨响。
谢石矶身形瞬间消失,原先所站之地,不仅出现了一张蜘蛛网似的龟裂痕迹,还塌陷出一个大坑。
远处五阳派老道人眯起眼,气息绵长且雄浑,如一条大江大河。
老道猛然一抖手腕,拂尘拧转数次。
在老道士陆法真和陈青牛之间的长街上,依次发出一连串沉闷声响,不下五次,次次皆如万钧巨石落入极深的井水之中。
其中一次闷雷般的声响,恰好炸裂于街旁一座果脯店铺门槛附近,结果仅是余波殃及,整座铺子就凭空消失了大半。
闷雷响起之处,距离那位道教神仙越来越近。
老道士咦了一声,不惊反笑,不退反进,轻轻向前踏出一步,持拂子之手负后于腰间,空闲的左手,向前一推,然后向外一拉,轻喝道:“去!”
下一刻,谢石矶的高大身影显现出来,竟是被老道人的一袖罡风,给吹拂得偏离轨迹,落在了街旁,她一脚重重踏下,这才止住后退势头。
只是不等陆法真流露得意神色,老道就冷哼一声,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街道正中,陈青牛不知何时已是半蹲持剑,剑尖直指陆地神仙陆法真,只见那当国剑的剑身萦绕紫青罡气,熠熠生辉,蓄势待发。
陈青牛轻笑道:“走你!”
这道迅猛虹光,如同一柄长达十数丈的纤细长剑,刚好在谢石矶被老道一掌拂退的时候,急射而至,直指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依然不屑以拂尘阻拦这道气势汹汹的磅礴剑气,竟然仅是左手掌微张,呈现出握物状,就那么抓向那股剑罡。
一团绚烂光辉在老道人手心轰然炸开。
凝聚无数剑气的剑罡爆裂四间,一条条白色电浆如白蟒疯狂扭转。
老道士身形岿然不动。
手掌间雷电交加,光芒映照下,老道那张古朴脸庞,愈发宝相庄严。
一袖退敌,一掌毁罡。
如此修为,真神人也。
老道人讥讽道:“仍要蚍蜉撼树?”
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纸砰然碎裂,化作齑粉。
被谢石矶诛神枪一枪搅烂。
老道人皱了皱眉,小心起见,以免阴沟里翻船,沉声道:“阵列!”
言出法随!
一张张黄色朱漆的符纸,从道袍双袖中飞掠而出,如鸟雀出笼,总计七张,在老道人四周结成一座“横放”的北斗阵,符与符之间,有金黄丝线相互牵连。
老槐树那边,仍然被困在井字符中的红衣女鬼,非但没有对双方的打生打死,表现得幸灾乐祸,反而带着笑意提醒道:“道长小心为妙,那健壮婢女武力不俗,之前多半是故意藏拙了的。”
陈青牛被揭穿一部分老底,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笑骂道:“你这婆娘,太不知好歹!活该你几百年投不了胎!”
女鬼笑意更深,“陈公子哪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向藩王府邸展露实力罢了。怎么,陈公子真想做那位郡主的幕后之宾?那可得多出些气力才行,如果被陆大供奉一拳两脚就打得鼻青脸肿,相信任你陈公子出身膏腴华族也好,来自第一等仙家府邸也罢,原本板上钉钉的未来老丈人,可就变成煮熟的鸭子飞走喽。”
陈青牛哈哈笑道:“有道理!”
七张符纸并非静止的死物,而是随着那名魁梧婢女的每次枪出如龙,如影随形,恰好挡住枪尖刺去的路线。
次次都像未卜先知,让谢石矶无功而返。
也不是全然无所建树,四五次出枪过后,一张璇玑位的黄符纸被诛神枪彻底打爆。
只不过约莫是女鬼提醒的缘故,在那张符纸被打碎之前,老道士就又拈出数张符纸,质地奇怪,拥有类似雪花纹银的天然纹路,符纸本身没有散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光辉,只不过从老道人郑重其事的取符动作来看,这几张篆刻图案极为繁密的符箓,肯定不是俗物。
谢石矶轻喝一声,只见那杆铁枪横扫而至,划出一个巨大弧度,轰然砸在一张符纸上。
势如撞钟。
老道四周顿时激荡起一阵阵气机涟漪。
手捻银色符箓的老道士笑容高深,频频点头,“好根骨,好修为,几可谓贫道生平仅见。”
在谢石矶出枪的间隙,一道道粗如婴儿手臂的剑罡,亦是起始于远处那把当国剑的剑尖,见缝插针,
本是阴森森的街道上,雷电交织,火光溅射,亮如白昼,辉辉煌煌。
嫁衣女鬼妩媚笑道:“陆真人,在奴婢看来,陈公子亦是在示敌以弱,多半留有杀手锏。不信你瞧,人家不知不觉离你不过五六丈距离了。”
老道人根本不以为意,笑道:“哦?”
确实有意拉近距离的陈青牛笑了笑,潇洒站定,收剑入鞘,一脸无辜道:“这话说得……大煞风景啊。”
老道人爽朗笑道:“若是你们主仆二人,就只有这么点斤两,贫道还是奉劝陈公子一句,趁早熄了做那凉王乘龙快婿的心思吧。”
陈青牛也有样学样,故作讶异,“哦?”
刹那之间,原本气势如虹的谢石矶,骤然发力,气海喧沸,精神气在瞬间节节攀升。
一枪长驱直入!
任你符阵巍峨如山,我便开山给你看。
老道人终于流露出一丝凝重神色,不再说话,双指微微捻动,指尖一张篆文的纹银符箓,悬停于老道身前三尺处,大放光明。
哧一声,枪尖直接破开符箓,刺向老道胸口。
老道怒喝道:“放肆!”
以手中拂尘裹住枪尖,手腕猛然拧转,直接将谢石矶连人带枪一起摔向街道侧面,撞入一座铺子。
与此同时,收剑入鞘的陈青牛,莫名其妙出现在老道人身前,左脚重重踏地,剧烈的踩踏,溅起一阵尘土,左掌掌心向前摊开,右手握拳,拳头位于肩膀附近。
一拳锤向老道人。
大道至简。
正是已经失传的白家捶仙拳。
老道人道袍鼓荡,真真正正是两袖满清风的玄妙景象,原本矮小精瘦的老人,在这一刻好像身形膨胀壮大了一倍。
陈青牛一拳捶在充盈罡气的正黄道袍之上,打得那件鼓涨道袍凹陷下去一寸。
依然不动如山的老道人冷笑道:“既然一心寻死,那就去死!”
只是下一瞬,老道人身影消失不见。
一枪当空抡下。
被打入店铺的谢石矶去而复还。
街道上,被炸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老道人在数丈外现身,气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城府倒是不浅!”
只见陈青牛一手掌托小匣,一手负后,笑脸灿烂,“真人过奖了。”
这尊王府大供奉,看似轻描淡写瞥了眼那只小木匣,脸色恢复平静,“陈公子还真是家大业大,让贫道大开眼界。”
陈青牛笑呵呵道:“好说好说。”
数次被击飞的谢石矶,衣衫破损并不严重,更谈不上重伤,不过已经露出里面那具夔甲的些许真面目。
那女鬼煽风点火了半天,此时竟是打起了圆场,“两位仙师,神通广大,今夜为了奴家而大动干戈,让小女子实在不胜惶恐,百死难辞其咎……”
陈青牛顺着她的言语打趣道:“那就乖乖引颈就戮,让本仙师给你脖子上砍上一剑?”
女鬼有些委屈,“陈仙师,这么抬杠就没意思了吧?”
陈青牛摇头道:“有意思,怎么会没有意思。”
那一袭扎眼的鲜红嫁衣微微飘摇,女鬼幽怨柔媚的嗓音,从遮覆容颜的面巾渗出:“公子你呀,真不解风情。”
老道人脸色阴晴不定,根本懒得计较那一人一鬼的打情骂俏。
修行路上,一味高歌猛进,遇神杀神见佛杀佛,无异于寻死之道。
一山总一山高,就像他陆法真,自问传承极好,并且不曾丝毫耽搁修行,又有藩王府供奉这个金字招牌,照理说早已可以横行无忌,足够在一隅之地称王做霸,就算是开宗立派也够资格,可是陆法真即便面对那两桩天大机缘,一样是耐心蛰伏,步步为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来不过分。
老道人洒然一笑,收起之前猫捉老鼠逗着玩的傲慢心思,凝神屏气,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陈青牛清晰感受到那位陆地神仙的杀心,虽未畏惧,却也棘手,便提醒道:“接下来小心点。”
谢石矶点了点头。
陈青牛望向那个隔岸观火好不惬意的嫁衣女鬼,泛起一个狞笑。
这是铁了心要了解眼前麻烦后,与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主仆二人,若能接下贫道的三记拂子,就当不打不相识,贫道回头自会在藩王府上备好一杯清茶,若是接不下……”
之后再无下文,大概是老道人觉得再说便是废话了。
人死道消,还能如何?
老道人拂尘一晃,轻轻吐出一个字。
“敕!”
一条通体洁白的丈余长蛟龙,晶莹剔透,可见体内雷电滚动,它浮现空中后,围绕着年迈道人,缓缓游曳,气象威严。
它自然并非活物,而是以老道人的雄浑罡气塑造而成,并且蕴含了霸道绝伦的雷法奥义,以及不知如何才能观想出来的真龙魂意。
老槐树下的嫁衣女鬼,看不清面容神色,但是当这条雪白蛟龙出现后,浑身阴气为之凝滞。
毕竟无论雷法,还是蛟龙,皆是世间最为克制压胜阴物的存在。
谢石矶咧嘴一笑,回头望向陈青牛。
两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那么多次生死并肩,早已心意相通,陈青牛知晓她的想法,苦笑道:“当真要如此?”
谢石矶使劲点头,难得执着一次。
陈青牛有些无奈,只得柔声叮嘱道:“拼命可以,但千万记住,也只是拼命啊,别真的跟人换命。”
谢石矶眼神熠熠,神采飞扬。
这一刻皮肤黝黑的魁梧女子,别有魅力。
谢石矶,当世武痴也。
这就是谪仙人王蕉的唯一评语。
谢石矶将手中诛神枪狠狠刺入地面,解下背后行囊,暂时交给陈青牛保管。
显而易见。
她要赤手空拳,迎战一位陆地神仙!
第70章 开山弟子
老道人盯着战意盎然的魁梧侍女,眼神晦暗,大袖一挥,放声笑道:“有趣有趣!就凭你这份纯粹至极的武夫气魄,贫道就退让一步,只需你扛下这条雷池蛟龙的扑杀,今晚风波,就当一笔揭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老道人伸出如羊脂美玉的白皙手掌,拍了拍那条蛟龙的头颅,温声道:“去吧。”
被道人称呼为雷池蛟龙的符灵,一冲而至,快若奔雷。
谢石矶迎头而上,一拳就是砸在它的脑袋上。
火光四射,电闪雷鸣。
蛟龙被砸得倒飞出去,在高空盘旋一圈,很快就以更快度杀回。
谢石矶只是一拳复一拳。
近身肉搏,对轰对撞,蛮横至极,眼花缭乱。
轰隆隆的巨响,在街道上连绵不绝。
巨大动静,惊醒了小半座凉州城的百姓,皆误以为是滚滚春雷,骤雨将至。
最终只见魁梧女子单膝跪地,腋下死死夹住那条雷电蛟龙,一手攥紧蛟龙脖颈,竭力撕扯。
身披夔甲的谢石矶,荧光流转,赤焰红莲,熊熊燃烧。
映衬得这名高大女子宛如人间女武神。
雷池蛟龙竟是被她硬生生扯断,变成两截光辉迅黯淡的“尸体”,她站起身,随手丢弃。
地上出现一张被对半撕裂的符箓。
陈青牛如释重负。
老道人并未如何心疼符箓的损毁,啧啧称奇道:“好胚子!若是能够跟随兵家宗师潜心修行,得其法门而入,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就是名副其实的万人敌!”
谢石矶见老道人没有继续纠缠的迹象,就默然回到陈青牛身边,拿回行囊包裹,重新背上系紧,继而提起那杆诛神枪,拆解为两截。
远处女鬼不知是震惊还是麻木,死寂无言。
那少年在女鬼身边,猛眨眼睛,满脸的匪夷所思,无法掩饰的心神向往。
陈青牛知道差不多该是尘埃落定了。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百余精骑正在向这条街驰骋而来,在原本寂静无声的夜间,尤其震人心魄。
陈青牛转头望去,领头两骑,一骑是郡主朱真婴,另外一骑相对陌生,只在凉王朱鸿赢率嫡系亲卫入城之时,有过惊鸿一瞥,在两名将领校尉模样的骑将之后,估摸着是个实权都尉,年轻有为,多半是西凉十数万边军中的后起之秀。
朱真婴和那群藩邸扈从精骑的赶到,无形中帮助三方都解了围,否则就是死结一个。
陈青牛,6法真,女鬼,各自相视一眼。
三言两语,三方就敲定了新局面。
6法真答应暂时不再追究什么,陈青牛也暂时不伺机报复,而女鬼,愿意跟随他们二人进入藩邸。
至于她到底是谁的奴婢,她倒是没有说,大概需要看她的心情,或是两位仙师中有谁先去阎王爷那边报到。
王府席供奉在袖中快掐诀,井字符金光骤然消散,只是符之浩然余韵仍然存在,肉眼不可见而已。道人对女鬼笑道:“委屈姑娘跟随此符前行了,不过进入藩邸之后,贫道会将井口扩大为数丈之大。”
女鬼点头,不以为意。
少年一脸茫然,“朱红姐姐,我咋办?”
女鬼朝少年摇摇头,显然不希望这个孩子趟这浑水。
王侯之家深似海,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蛰伏在水底的蛟龙蛇蟒。
6法真瞥了眼少年,免为其难道:“贫道可以收你做记名弟子。”
见识过了这位道教神仙的法力无边,少年不敢造次,只是小声嘀咕道:“连个入室弟子都没有。”
感受到老道士眼神中的冰冷意味,少年低下头,灰心丧气,觉得不如听朱红姐姐的话,远离是非总归没错。
成为师徒,既要看双方机缘,也看那名徒弟给人的眼缘如何。
比如少年在6法真看来就是资质尚可,却远远不足以继承他的道统衣钵,选为记名弟子就是赠送了少年天大福分,再敢得寸进尺,6法真毫不介意将其根骨彻底毁去,绝了少年的修行路途。
可到了陈青牛那边,少年给他的印象就相当不错,极为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对于危机,拥有近乎天赋异禀的敏锐直觉,城府虽然不浅,但并非心思阴毒之辈,不失赤子之心,则尤为可贵。
陈青牛和6法真之观感差异,这种对比鲜明的现象,在历代道书上给出了一份云遮雾绕的解释:天生同道中人,自然相亲相近。
陈青牛笑眯眯道:“小子,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做我的入室弟子,跟随我去那藩王府邸躺着享福,吃香的喝辣的,而且王府珍藏任你取舍,秘笈典籍,随你翻阅。”
少年面对这位陈仙师就要胆气十足了,怎么都惧怕敬畏不起来,“你谁啊,口气恁大!”
陈青牛一脸天经地义道:“我是你师父啊!如果当师父的,都口气不大本事不大的话,那你以后不管见着谁,岂不是都要矮人一头?”
少年对此深以为然,捏了捏下巴,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家伙,“怎么从开门大弟子变成普通的入室弟子了?”
陈青牛冷笑道:“你之前心思不定,表现不佳,所以要对你惩戒一二。”
少年讥讽道:“我若是心意坚定,岂会拜你为师?”
陈青牛貌似无法反驳,有些尴尬。
好在朱真婴又成了陈大客卿的福星,快步走近后,也不理睬已经向她作揖行礼的6大真人,眼中只剩下陈青牛,她满脸担忧且胆怯,小心翼翼道:“这么晚都没有回府,我担心你的安危。”
说实话,在南瞻部洲,观音座客卿的安危,还真轮不到一位俗世藩王的女儿来担心。
不过陈青牛从不是真正没心没肺之人,哪里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折了郡主颜面,故作诚惶诚恐模样,低头抱拳歉意道:“让郡主劳心了。”
只有朱真婴一人翻身下马,其余一百气势深沉凝重的精锐骑军,好像有意无意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是无一人打破规矩。
那名腰悬战刀的年轻骑将眯起眼,高坐马背,双手握住缰绳,心中杀机起伏。
他只是在与王府供奉6法真对视后,才收起倨傲神色,较为恭敬地抱拳行礼。
6法真也仅是不咸不淡地点头致意还礼,心底有些幸灾乐祸。
这名凉州土生土长的将种子弟,姓宋名梦熊,弱冠之龄便跻身西凉边骑的鹞子都尉,统率数百头等斥候。
是凉王朱鸿赢极为器重的心腹爱将之一。
只不过器重与倚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不过没有人怀疑,只要给宋梦熊足够时间,肯定能够成长为边军里头的中流砥柱。
所以此人很早就被边军青壮武将视为未来的藩邸快婿。
但是最近两年凉州城的权贵家族,流传一些风言风语,说凉王有意将最心疼宠溺的郡主,许配给一位仙家府邸里的掌教嫡子,双方联姻后,凉王将会吸纳大量仙府子弟,以此弥补西凉铁骑顶尖战力不足的唯一缺陷。
6法真一开始也将陈青牛认为是来自那座宗门,但是交手之后就改变主意,因为路数不对。
那座宗门叫宝诰宗,属于三清派系之一,三清派系极为复杂,分上中下三清宗,上三清分别是上清宗、太清宗和玉清宗。
中三清则是道德宗、元始宗和灵宝宗,而下三清其实有七座,南瞻部洲占下三清里的两座,宝诰宗就是其中之一,位于朱雀王朝的西北边境,虽说是三清派系垫底的宗门,可是世间任何一座能够以“宗”作为后缀的宗门,都绝对不容小觑,也唯有对宗派二字,无论仙师修士还是俗世王朝,极为苛刻,决不允许有任何僭越,哪怕是一个底蕴深厚的仙府门派,想要跻身为宗,需要满足的条条框框极多。
经过数千年漫长演化,三清派系许多千辛万苦才维持住那个宗字的宗门,甚至内里都已经与道门相去甚远,比如坐镇东胜神洲北方广袤地域的太清宗,用剑弟子众多,号称他们剑道造诣的高度,早已不输世间剑林之正宗的山海剑宗,只是杀力稍逊而已。宝诰宗不是无人练剑用剑,但都会辅以宗门立命根本的宝诰,宝诰即口诵诰章真言为每日功课,以达天听,既能够加持自身,又能够明性悟道,可以说是一条成仙捷径。
俗世王朝出过几位祸国乱民的青词宰相,就属于此列,只不过多是被宝诰宗逐出的害群之马。
陈青牛已经急不可耐地摆出师父架子,斜眼教训道:“臭小子,眼力劲比你那点根骨还不如!”
陈青牛哈哈大笑,冷不丁一脚踹去,正要骑上马背的少年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扑倒在马身上,转头怒喊道:“小心我将来欺师灭祖!”
陈青牛调侃道:“那也得等你先拜师才行。”
朱真婴一头雾水,不知他怎么就半路捡回来一个徒弟。
她心情有些低落,类似醋味。
街道上,百余精骑马蹄整齐一致,仿佛仅有一匹西凉战马踩踏地面,西凉铁骑的惊人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骑队之中,主将宋梦熊脸色阴郁,有一骑缓缓加向前,那名年纪比年轻都尉稍大一些的骑卒,吊儿郎当的模样,压低嗓音,笑嘻嘻问道:“老宋,要不要我帮你……这个?”
胆大包天的骑卒偷偷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满脸笑意。
宋梦熊气笑道:“滚蛋!”
骑卒撇了撇嘴,“真就这么算了?”
宋梦熊没好气道:“要不然还能如何?”
骑卒半真半假道:“杀人犯法当然毋庸置疑,可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就不好说喽。老宋,这可是凉州,是咱们的地盘!”
宋梦熊也玩笑道:“俞大将军,人家身为王府贵客,取走你的狗头,是肯定不用偿命的!”
这家伙叫俞本真,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在战场上比谁都失心疯,次次率先陷阵,若非屡次犯禁违反军律,早就应当升任标长了,结果如今还是个没有任何官身头衔的末等边骑。
俞本真一手手心抵住腰间刀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宋梦熊会心一笑,心头阴霾淡去几分。
桃花大概总字数在5o万字左右。主要故事生地点,多在南瞻部洲。
第71章 唯有书灯剑
不知为何,朱鸿赢擅做主张将观音宗陈仙师的住处,从那栋拥有一池锦鲤的大宅子,移到了一座名叫元嘉圃的园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位藩王并且叮嘱王府管事,虽然仙师已经移驾,可原处的宅子依旧不许外人进入。
这记马屁,拍得舒服。
陈青牛没理由拒绝,何况刚收了个根本不晓得尊师重道的入室弟子,正好借此机会杀一杀少年的傲气。
少年背着只大行囊,屁颠屁颠跟在陈青牛后头,身形魁梧如小山的谢石矶也背着只行囊,都是在宰相宗杀人越货收刮一空的那笔横财,要不咋说马无夜草不肥,古人真是把道理都给说尽了,没留余味。
陆法真在王府地位超然,极为尊崇,自然不会放低身价跑去元嘉圃凑热闹,哪怕嫁衣女鬼决定去元嘉圃的竹林扎根,陆法真也没有计较,一张师门祖传井字符,未必长久困得住这头来历古怪的女鬼,可井字符除了拘魂镇压之外,更多是起到警戒作用,只要女鬼试图强行破开符阵,陆法真就会立即心神感应,这位道教神仙的住处距离元嘉圃,不过两三里直线路程,不等女鬼逃窜就能赶到。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藩王府邸,在修道之人尤其是练气士眼中,形同一座小皇宫,依循藩王自身气数之多寡,来决定藩王府邸的蛟龙气息之盛衰。比如深夜时分,不方便打开正南府门,陈青牛一行人都是从东门进入,但即便是没有安放一对镇宅狮子的东门,仅是在门上贴挂两幅门神画像的侧门,就让那位女鬼感到浑身不自在,越是临近大门,她越是脸色苍白,浑身青色气息疯狂涌出,竭力抵御那些凡夫俗子瞧不见的耀眼金光。
女鬼选择落脚元嘉圃的竹海,属于无奈之举,偌大一座藩邸,本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倒不是说她修为如此不济,连阴神在藩邸游曳的那点道行都没有,只是修行一途,能否达到心意平顺的境界,极为重要,这是在修行大道上保证勇猛精进的垫脚石。道理看似空泛,其实极为简单,例如志在功名的读书人,在书院寂静处寒窗苦读,还是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处读书,心情差别,显而易见。所以女鬼能够进入天生适合阴物栖息的竹林,自然不愿留在藩邸主宅那边遭罪。
陈青牛作为半个老凉州,自然不会连元嘉圃都没有听说过,但这座园圃到底怎么个“天真爽气、意趣盎然”,当年那个勾栏杂役,一直没机会进去过,也想象不出。
市井百姓想象王侯之家,难逃金扫帚金马桶的路数。
即便是人间尊贵至极的帝王将相,想象那些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终归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
事实上,当朱真婴让十数位婀娜女婢提灯领路,哪怕是夜间游览,别说少年给震撼得目不暇接,嘴巴一直没能合上,就连在莲花峰待过那么多年的陈青牛,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误以为此圃是仙家手笔。
凉州城地处西北边陲,被许多京城名士视为教化废坠之地,唯独提起凉王藩邸的元嘉圃,赞不绝口,将其誉为夺魁西北。
京城公卿巨贾或是中原豪阀的园林,都是私人禁地,一般只在元宵等佳节对方开放,任由士庶同游,至多象征性收取一些茶汤钱。凉王朱鸿嬴的元嘉圃也不例外,不在藩邸内,需要从西府小门出,经过一座辞岁亭,才能推门入园,此处曾是前朝一位西凉节度使的豪奢私宅,毁于硝烟战火之中,元嘉圃在此基础上扩建,故而占地极广,天然优于京城园林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入园之后,踩着大幅铺地的光亮青石板,蜿蜒曲折,别有洞天,嘉木森然,亭台高耸。园北植美竹三两万株,建造竹屋三栋,是凉州城最著名的避暑胜地。园南堆土为山,遍种桃林,每逢春日,山包之上,桃花绽放浑如锦障,极为可爱。
园西独出心裁,数年前经由郡主朱真婴提议,凉王耗费巨资搭建了一座名叫“蜃楼”的大亭,亭子清一色以紫檀大料打造,再用粗如女子腰肢的四条铁链将整座亭子悬吊起来,捆缚在四棵龙爪槐主干上,需要架梯登入亭子,若是夜间赏景亦可,月明星稀,再让仆役在铁链上挂起一串串灯笼,三两好友,坐于亭中蒲团之上,对坐饮酒,高声笑语,人间至境。
瞎子都能看出这座园子,除去那些仙家占据的名山洞府,便是西北数一数二的钟灵毓秀之地了。
朱鸿赢在朱真婴仍是少女的时候,便放出一句话来,“这座元嘉圃,是本王爱女将来的嫁妆,谁成为本王女婿,谁就这座园子的主人,决不食言!”
陈青牛等人的下塌处临近西边的蜃楼,是一栋精致幽雅的宅院,茕茕孑立,可怜可爱,仅有主房厢房五间,陈青牛、谢石矶和少年各一间,原本有一双俏丽婢女要住在院中,做些伺候人的活计,只是被朱真婴挥手驱散,鸠占鹊巢了一间厢房。一般来说,待字闺中的藩王之女,却要与男子同院相邻而居,于情于理于礼皆不合。
当胆战心惊的管家得到密报,迅速将此事禀报给凉王,那位权倾西北的显赫藩王并未脱衣入睡,留在书房挑灯夜读,身穿一袭便装绣蟒袍子的朱鸿赢听到这个“噩耗”后,脸色阴晴不定,最终释然一笑,挥挥手,只说了一句,本王知道了。
朱鸿赢在管家小心翼翼掩上房门后,负手站在窗口,闭目沉思。
老夫子高林涟在王府东北角有宅院一栋,极小,是这位大儒亲自挑选,装饰简陋,全无半点富贵气焰,甚至连清雅都算不上,一开始府上管事不知轻重,只将不苟言笑的老夫子当成寻常私塾先生,依靠那份束脩度日,直到后来小王爷朱真烨有一次顽劣贪玩,误了功课,被老夫子罚站于鹅毛大雪之中,可怜稚童几成雪人,朱真烨的生母,身为凉王侧妃,博望郡谢氏的嫡女,亲自赶赴学塾向老书生求情,仍是徒劳无功,谢王妃愤然含泪离去,不得已只好向凉王搬救兵,不曾想反被朱鸿赢当堂斥责,以至于用上了“无知村妇”之恶语。在那之后,朱真烨乖巧懂事了,管家仆役们也再不敢拿这个刻板滑稽的老头子当笑话。
二更时分了。
年迈儒士轻轻合上一本泛黄的圣贤典籍,揉了揉眼睛。
书案之上,唯有一摞摞整齐堆积的小小书山,约莫七八座,并无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一样都没有,那就更别提那些文人雅玩了。
靠近墙角根,一具等人高的木架之上,搁放有一柄无鞘的青铜长剑,通体斑斑绿锈,
若非高林涟亦是境界不低的修道之人,恐怕就无法听到那些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犹弱于蚊蝇振翅,从书籍书页之间传出。
那些是身躯极为渺小的书虫,常人微不可查,以啃食书籍扉页为生,在文人雅士眼中,好似书海遨游之鱼,又名蠹鱼。
家徒四壁。
孤苦伶仃。
唯有古书青灯铜剑,三物朝夕相伴。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可惜这位老人,滴酒不沾。
藩邸上下戒备森严,不得擅自游走,无论是做客之人还是府上奴婢,都要遵循,以至于许多藩邸杂役在此劳作十数年,甚至才走过不足半数版图的藩邸区域。虽说凉王朱鸿嬴不是什么暴戾弑杀的主子,可是规矩订立得极其严格,逾越之人,除非是朱真婴这位掌心明珠一般的独女,否则谁都无法免去责罚。
据说这座王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误闯雷池禁地,一律生死自负。
宋梦熊曾经多次夜宿于此,其中一次甚至还跟随父亲,陪着凉王游历了小半座王府,当时宋梦熊还是位少年,就已经崭露峥嵘,在凉州城内赢得任侠之名。如今他对于王府大致地理形势,何处可逛,何处止步,早已烂熟于心。
只不过这一次身边多了个俞本真,此人起于行伍之末,因为弓马熟谙,入伍之初就跻身为一员边骑鹞子,鹞子是西凉骑军最精锐的斥候,几乎人人都是神箭手,马镫以纯金打造而成,雕绘有鹞子图案,以示有别于寻常边骑,鹞子又分两阶,与官身品秩没有绝对关系,只与战功相关,斩首敌军斥候十骑之上,可配纯金马鞍,又被誉为马鞍鹞子,比起普通的马镫鹞子,显然更胜一筹。
俞本真靠着悍不畏死的性子,以及一身粗野不堪的技击把式,多次负伤,其中一次直接被箭矢射穿肩膀,最终短短大半年时间,在多次接触战中斩首十二骑,战功显著,升为标长,执掌五十骑鹞子。要知道许多边军里头的百战老卒,耗费十数年时间,都做不到这一步。更惹人嫉妒的是这次凉王巡视边境九镇,刚好宋梦熊部在关外遇上一支百人骑军,在俞本真等人的浴血奋战之下,以四十骑对战百骑,依然酣畅淋漓地拿下一场大胜,不但如此,还生擒了一位大隋边疆节度使的爱子,凉王自然大喜,得知是宋梦熊这孩子建功之后,更是无比欣慰,特地让宋梦熊跟随自己返回凉州藩邸。
宋梦熊捎上了俞本真,正是后者在那场交锋中,袭杀了节度使之子身边的贴身扈从,才扭转战局,事后己方鹞子翻检尸体,才发现那名貌不惊人的中年侍从,身上竟藏有多枚符囊,储藏各色符箓不下三十张,不乏有以威力巨大著称于世的清微雷法符箓,尤其是那张明显出自神霄派制符大师之手的母子雷珠符,一旦成功使出,四十骑鹞子哪怕提早散开,至少也要丢掉十数骑的性命,毕竟能够像宋梦熊这般穿上宝诰光明铠的边军都尉,独一份,宋梦熊的父亲,官至一州将军,四处托关系,真是求爷爷告奶奶,才求来这一具篆刻有千余字道门宝诰真言的珍贵铠甲。
宋梦熊白天便带着俞本真这个土包子四处闲逛,吃过一顿差点让俞本真吃掉舌头的丰盛晚宴,又让俞本真言语调戏了两位体态微腴的貌美婢女,夜幕降临之后,宋梦熊就回屋翻阅一本凉王让人送来的兵书。
子时之后,宋梦熊依然没有睡意,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干脆披衣出屋,结果吓了一跳,原来俞本真这家伙正坐在屋脊上赏月。第一次进入藩邸就敢这么做,不愧是俞疯子。
宋梦熊对待俞本真自然迥异于常人,虽然绝对不会真当做可以换命的生死袍泽,毕竟出身西凉头等将种门庭的宋梦熊,他那条命的分量,是一百个寒庶子弟俞本真也比不上的,但是不妨碍宋梦熊对俞疯子青眼相加,不仅是俞本真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更多是宋梦熊相信自己的眼光,俞本真是一块上佳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器。
何况在军中培植亲信,也是任何一位将种子弟投身边关的题中之义。
有些时候无所事事,宋梦熊会想,自己看俞本真的眼光,会不会跟凉王看待自己的眼神,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欣赏,亲近。
却难以掩饰骨子里的那份居高临下。
宋梦熊见到俞本真使劲挥手,叹了口气,脚尖一点,跃上屋檐,坐在他身边,压低嗓音道:“在王府里私下登高望远,是犯了忌讳的!”
俞本真不以为然道:“王爷对咱俩那还不够知根知底的啊?怕什么,估摸着我就算在屋顶上练刀都没事。”
宋梦熊笑道:“你小子心真大!”
俞本真没好气道:“是宋都尉你胆子小。”
宋梦熊瞥了眼这个意气风发的同龄人,突然没来由有些羡慕。
羡慕他是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所以对这个人上还有仙人的大千世界,毫无敬畏,活得肆无忌惮,锋芒毕露。
生已生,死则死。
宋梦熊收回视线,抬头望向悬空明月,轻声问道:“俞本真,你说死在我们手上的那名大隋侍从,原本是要证大道得长生的方外之人,是有机会成为仙师的大人物,那么他死得是不是很憋屈?至死连个名号都没报。”
俞本真仰面躺下,满脸无所谓,“谁知道呢。”
崔王妃坐在书桌前,脸色木然。
那位像是一头缠身厉鬼的老妪终于死了,可是这位凉王正妃却一点都没觉得清净了,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吵架拌嘴几十年的老邻居,针尖对麦芒时候恨不得千刀万剐,突然有天搬走了,竟然寂寞得让人挠心挠肺。
这让她很茫然。
想到在那名年轻修士那边遭受的诸多屈辱,历历在目,她既愤恨又恼羞,但最多的情绪,到最后竟是新鲜,刺激。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这些天,无论临摹了多少字帖,抄写了多少佛经,她都静不下心来。
此刻她猛然惊醒,将书案上一方价值连城的衡淑堂珍藏砚台抓起,狠狠砸向远方。
她深呼吸一口气,丰满的胸脯微微晃动。
唯有如此,这位王妃才能得到片刻安详心境。
在此之前,屋内诸多珍稀瓷器都已经被她摔得粉碎,每次都是独自默然地打扫干净,有次不小心被碎片割破,她蹲在地上,吮吸着滴血的手指,闭上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成熟妇人,满脸陶醉。
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刚刚得手之际,必然恨不得时时刻刻端详观赏,久而久之,终有厌烦之时,最少也会热情清减。
猛然将其砸碎,那份病态的快感,畸形的刺激,令人沉醉,回味无穷。
窗外月色朦胧,她恍惚失神。
这位守活寡多年的王妃,突然有些幽怨哀愁,伸出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的美妇人,第一次害怕自己已经老了。
动心起念,则意起缘生。
第72章 止境宗师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朱真婴睁眼后,满脸倦意,下意识仍是想睡个回笼觉,可是她一咬牙往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下,睡意顿消大半,火速起床,开门不见山,见到一个人。
她之所以如此精神不济,就在于昨夜看到陈青牛莫名其妙拎了条椅子,坐在院中,双手叠放在腹部,就此老僧入定。
朱真婴愣是在窗口偷看了半天,竟不觉得枯燥乏味,也算是厉害了。
后来她实在是扛不住眼皮子打架,浑浑噩噩把自己摔在床榻上便睡去,也没能睡踏实,只记得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但是醒后如何都记不得,奇了怪哉。
朱真婴小跑到梳妆台前,对镜自照,收拾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才起身出门。
陈青牛睁开眼,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相比朱真婴的神色憔悴,陈青牛格外神采奕奕。
日出东海,阳光如一线潮在广袤大地上,由东向西缓缓推进。
当陈青牛转过头,刚好看到光线拂过朱真婴身体的那一刻,她有一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当然,陈青牛不由自主视线往下移了移,这位鸿鹄郡主生了一双天下无敌的大长腿,哪怕是身材高挑的范夫人,在此处也略逊一筹。
在陈青牛认识的所有女子中,能与之媲美的对手,大概就只有那头躲在竹林里的红衣女鬼了。凤冠霞帔,红巾覆面,红裙红缎绣花鞋,真不知道她为何死后数百年,仍是作此装扮。
世间阴物,之所以能够在死后逗留阳间,必须达到两个条件,一条是死时心中有执念不得解脱,且是那种强烈至极的情感萦绕心胸,在弥留之际凝聚成气,老百姓所谓的死不瞑目,便是辞世之人仍有一点残留生气未坠,但若仅是这样,魂魄依旧被拘至所谓的阴间冥府,只是耗时较多而已了,还需要满足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就是生前便具备修行之资,且没有发觉,即便通过种种机缘,触及修行门槛,但都不曾深入。
道理很简单,人之身躯如同一座采石场,人之修行,恰似以石料打造地基,以便凭空建造出一栋屋子,以供丹婴元神栖息于其中,修行愈深,采掘愈多,就形成一处洞天模样的光景,仅由身躯骨骼支撑而起,修行之人,如果不能飞升解脱,那么修士对自身肉身的“采石”之彻底,远非自然死亡的凡夫俗子能够相提并论,一旦死亡,无异于房屋地基在瞬间崩碎,任你高楼可通天摘星,任你广厦千万间,都会坍塌,化作齑粉,于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皆重归天地。反倒是那些拥有修行资质却没有机缘福运的,加上不愿就此归于万事皆休的混沌境地,有可能在瞬间挤入一种道教谓之返璞归真的玄妙境界,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如神魂孤悬于阴阳之间的缝隙,既得超脱生死之逍遥,又受烈阳罡风之煎熬。
其中滋味,尚未有典籍记载在册。
陈青牛朝朱真婴伸出一只手,“帮你把把脉。”
朱真婴眨了眨眼睛,俏脸微红。
陈青牛突然手腕扭动,手掌握拳,好似在随意舒展筋骨,当朱真婴忍住羞意伸出手后,陈青牛握拳之手在她手腕处轻轻一拍,让朱真婴吓了一大跳,陈青牛很快就正儿八经开始把脉,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朱真婴知晓这位观音宗大仙师的神通广大,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在她心目中,便是陆法真这般被父王尊崇有加的陆地神仙,也不如陈青牛法术艰深。
陈青牛叹了口气,微微加重把脉手指的力道,以至于朱真婴都清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度递增,从温热至火热。
朱真婴有些懵,惶恐不安,难道自己得了王府御用神医瞧不出的不治之症?
陈青牛突然笑了笑,“可喜可贺,郡主……有喜了。”
朱真婴呆若木鸡。
陈青牛哈哈大笑,打趣道:“瞧把你乐的,未必就一定是男孩呢。”
堂堂郡主被如此逗弄,朱真婴恼羞成怒,瞪眼跺脚拧腰,一气呵成,转身匆匆离去。
谢石矶坐在屋外台阶上,擦拭那半截诛神枪,低头笑着。
陈青牛拎起椅子,望向朱真婴隔壁厢房,窗口一团模糊阴影立即消逝,陈青牛喊道:“小子,给你一炷香功夫准备,赶紧出来行拜师大礼!为师若是心情好,指不定就随手打赏你几件造化功德神器,当做收徒的见面礼。”
厢房内少年做了个白眼鬼脸。
陈青牛想了想,放下椅子,坐北往南,再次嚷嚷道:“小子,麻溜利索的,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小心悔青了肠子!别人那都是千辛万苦求仙缘,你倒好,泼天大的福缘掉在你脑袋上,也不晓得赶紧伸手兜住喽!”
说话间,陈青牛双手手背象征性拂了拂膝盖,好像掸去些尘土,就能为这场拜师礼增添分量和庄重感。
实话说,就这么上杆子要人拜自己为师的家伙,无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洞天,还是文坛士林或是江湖武林,搁哪儿都不多见。
陈青牛着急啊。
有个徒弟,是件多威风的事儿?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心甘情愿做牛做马不说,连望向自己的眼神,满满的仰慕敬重,好像在说,天大地大师父最大。
有了徒弟之外,再收个丫鬟,素手研磨红袖添香就算了,陈青牛没那附庸风雅的能耐和根骨,但是敲肩捏背揉腿,终归是可以的吧,终于是被人伺候,而不是伺候人,多好。
那么这趟下山最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就算齐活了!
若是被其他修道有成的仙师知晓,恐怕要被唾弃嗤笑,已经身为人上人,却只有米粒大小的野心,愧为大丈夫,愧做修行人。
少年打着哈欠,优哉游哉走出屋门,竟是连那只行囊都背着,天晓得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抱在怀中。
他没有走下台阶,站定后用看傻子的眼神望向陈青牛,“喂!你真要收我为徒?”
陈青牛没好气道:“为了你这个未过门的徒弟,为师跟那位藩邸头号神仙打生打死,差点就要打得整座凉州城就此破碎,你结果问我要不要收你这个徒弟?你小子刚出门的时候,脑袋不小心给门板夹过了?”
少年顾不得那厮的吹牛皮不打草稿,怒而反击道:“你才脑子小时候给驴踢过了!”
陈青牛招手道:“莫废话了,拜师要紧。”
少年后退一步,“你说!是不是觊觎我行囊里的东西?!”
陈青牛呲牙咧嘴,给气得心肝疼。
心想本座从观音宗顺手牵羊了好几样宝贝,又从宰相宗搜刮了那些压箱底物件,如今家大业大的,拔根腿毛都比你胳膊粗,还在乎你行囊里那点破烂家当?
本就心情糟糕的陈青牛抬起头,斜眼望去,一袭刺眼红衣懒洋洋坐在屋檐上,红裙终于遮掩不住那双精美秀气的绣花鞋。陈青牛虽然看不透覆面红巾后头的面容神色,可是用膝盖想都晓得那女鬼在讥讽自己。
一人一鬼。一人沐浴在阳光中,眯眼仰视。一方坐于井口之中,漠然俯视。
果不其然,这座元嘉圃大有玄机,仅是一夜时光,她身上在昨夜在老槐树下,被井字符磨损的阴气就都已经恢复,甚至犹有盈余溢出。
一座普通竹林,别说竹子万棵,哪怕百万绿竹密集如海,阴物鬼魅置身其中修炼数年,依然远远没办法积攒下如此惊人的裨益。
凉州元嘉圃,植美竹两三万。
无疑一切真相都在于那个世俗眼中的“美”字。
陈青牛在这一刻,愈发坚定了一个想法,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心意之萌芽,起始于商湖楼船上初见老夫子高林涟。
之前陈青牛为何要如此儿戏地招徕少年,表面看似行顺心如意之举,仿佛只是个闲暇无聊的玩笑,但究其根本,陈青牛何尝不是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世间修行之人,比如钦天监的望气士,对于天地山川、各大王朝、雄城巨镇之间的气运流转,最是敏锐,这是大势。练气之士,在真正登堂入室之后,对于福祸将至之前的感知,也非同寻常。
女鬼不知为何,破天荒正要开口说话。
可是与此同时,陈青牛也已收回视线,罕见的神色肃穆,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瞥了眼少年,一笑而过。
缘已至,分未满。
如果用市井坊间的话说,就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好在修行之人,本就是在逆天而行,是破坏天道规矩的忤逆之辈,因此那剩余两尺,未必就求不来。只不过何时求,何地求,如何求,都有大讲究大学问。
少年怅然若失。
他挠挠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坐在屋檐上的女鬼轻轻叹息,原本自己好心好意,不曾想帮了倒忙,难免心怀愧疚。
陈青牛想了想,走到谢石矶身边,让她去做一件事。
谢石矶听后犹豫不决,似乎担心他会在藩邸这边万一遇上天灾**,陈青牛笑道:“放心去,我如今保命不难,怎么都撑得到你一个来回。”
谢石矶拔地而起,如平地起虹,光天化日之下,从元嘉圃的小院斜坠向商湖那边,满院子都鼓起一股强劲大风,少年赶紧伸手遮住脸面。
少年睁眼望去,顿时震撼不已,在那名魁梧女侍迅猛一踏之下,方圆一丈的青石板都已粉碎!
尚能被朝廷官府控制住的江湖地带,江湖人士对于那些站在巅峰的武道宗师,能够给予的最高赞赏,便是将那些大宗师说成可以宰杀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
此事被许多小王朝供奉或是一国地方门阀豢养之客卿嗤之以鼻,对外都宣称为升斗小民的无稽之谈。
事实大抵如此,可并非事实全部。
一心一意修力,不修心意不练神气的纯粹武夫,相比练气士追求的搬山倒海翻天覆地,前者进展缓慢,而且远没有后者那般神通惊人,可一旦达到极致境界,成为传说中比大宗师更高一层的“止境”宗师,就敢说自己“飞升之下皆可杀”,而且绝非井底之蛙的狂言!
一位比陆地神仙更为凤毛麟角的止境宗师,哪怕是面对大修士,也有“弹指之间摘头颅”说法。
第73章 笼中雀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练气士同时淬炼体魄,或是武道宗师两者兼备,如世间儒将一般,沙场陷阵万人敌,提笔行文如有神?
两条路径虽非截然相反,但是淬炼体魄,是为了壮大气血,追求肉身之不朽,达到佛家所谓的金刚之躯,或是道教典籍里的无垢之躯,最终以双拳打破天人门槛,挣脱天道束缚,证道飞升,潇洒离开此处人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而修道之人,主要是孕养意气,滋润神魂,直到阴神阳神皆可出窍远游,方可一定程度反哺肉身,但依旧倾斜严重,无法均衡,肉身最终还是难逃腐朽蜕去的宿命。
这就像寻常人贪心,尝试着一手画圆,一手画方,试图熊掌鱼翅兼得,没奈何两头不靠,若非资质极佳之人,极其容易贻误机缘,等到猛然醒悟,悔之晚矣。
当然,四座天下,九洲五湖四海,人间何其辽阔无垠,得天独厚的怪胎和不世出天才,哪怕再罕见,在某个高度上观看,依旧显得是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仅是陈青牛在这趟上山下山里,便已经与小薛后、剑胚黄东来、武胎王蕉有过接触,即是证明。
神采奕奕的少年,脸上仿佛挂满了四个字:心神往之。
陈青牛会心一笑,修道之人,对于市井百姓而言,到底太过高高在上和虚无缥缈了,远不如江湖里那些大名鼎鼎的豪侠高手,来得风光八面。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如此,最羡慕之人,可不是什么藩王朱鸿赢,更不会是听都没听过的道教神仙陆法真,只不过是琉璃坊的小小护院教头,刚刚入品的武夫,在当时勾栏小厮陈青牛眼中,那就已经是顶天地里的英雄好汉了。所以陈青牛也没觉得少年的心思如何幼稚,毕竟自己当初比起这个能够独力跨过修道界线的少年,提鞋都不配,差别之大,无异于商贾之间斗富,输给对手半座凉王藩邸。
屋檐上,女鬼轻轻摇晃小腿,嗓音空灵悦耳,恰似悬挂在屋檐下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只听她轻声道:“你还是收他做徒吧,能够成为师徒,各自机缘都难求,别错过了。实在不行的话,就当我求你?”
陈青牛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少年有些慌张,扬起脖子火急火燎嚷嚷道:“朱红姐姐,你求这人作甚?!就是他求我拜师,我也不愿的!”
女鬼没有理睬少年的赌气言语,仍是直直凝视着那位年轻仙师,“如何?若是你觉得亏了,我们不妨做笔买卖,保你盆满钵赢。”
似乎是怕陈青牛不信,嫁衣女鬼抬臂指了指自己的绣金大衫霞帔,又指了指那顶琳琅满目的绚烂凤冠,微笑道:“你应该不清楚,我在世的时候,这身衣裳可不是如今女子婚嫁都能穿上的,唯有二品诰命夫人才有资格。尤其是这颗最大的珠子,极有渊源,否则当年……”
女鬼停下言语,自嘲一笑,继续道:“不说那些陈年旧账,你只要答应我两件事,这颗珠子就归你。”
陈青牛直接笑着摆手道:“我意已决,这位姐姐就不要浪费口舌了。”
红巾之后,拥有半张风华绝代容颜的女鬼,嘴角勾了勾,不再言语。
陈青牛走向小院门口,最后笑眯眯撂下一句,“我屋里的东西可别动,机关重重,小心伤了性命。”
少年冷哼一声,突然陈青牛在院门那边探出一颗脑袋,脸色有些尴尬,对屋檐上的红衣女鬼低声道:“这位朱红姑娘……能否先答应不要动我屋里的大小物件?”
少年很不客气地捧腹大笑起来,我的朱红姐姐都是鬼了,还怕什么“伤了性命”?
女鬼点了点头,陈青牛这才将信将疑离去。
少年气咻咻道:“就这点心胸气魄,能成甚大事!还想做小爷的师父,我呸!”
女鬼安安静静坐在原处,抬头远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陈青牛穿过元嘉圃走入藩邸,直奔湖心岛上的那座碧螺。
果不其然,那位眉心一点观音红痣的崔王妃,正在二楼两排书架间捧书翻阅,楼内深沉死寂,唯有古书相伴。
她那一袭绣百鸟朝凤图的曲裾深衣,无比鲜艳惹眼,与周遭环境形成巨大反差。
湖心楼一直是藩邸禁地,曾经只有老妪负责看守,如今老妪暴毙,其实成了一个谁都能进入的地方,只不过除了陈大仙师,谁也没那熊心豹子胆罢了。
崔王妃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眉眼间透着股清清淡淡的厌恶。
陈青牛一介青楼小厮的低贱出身,别说崔王妃这种不痛不痒的蔑视神态,杀伤力更大的姿态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哪里会当回事,开门见山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女儿朱真婴早年在太师庞冰那里求学之时,可曾有过什么风波险情?或者说朱鸿赢在京城那边,有没有足以祸及妻女的死敌?宗藩,庙堂,沙场,还有江湖上,都算,你仔细想想!”
她再无矜持,快步上前,慌张道:“真婴怎么了?!”
陈青牛沉声道:“我今天无意中发现朱真婴身上有古怪,不用细说,说了你也听不懂,你现在只需要马上告诉我答案!”
崔王妃神情凄然,哪怕心思敏捷如她这般的奇女子,一个能够被冠以大家称号的书法巨匠,一时间也有些懵了,在陈青牛轻喝一声后,这才勉强稳住心神,思索片刻,她颤声道:“真婴在京求学之时,身边有两名女子仙师担任贴身侍从,在那两年中也无大灾大难……”
陈青牛又问道:“那有没有一些当时没有注意的古怪异样?比如说生了一场怪病,很快痊愈,来势汹汹,却去也匆匆。”
崔王妃霎时间眼神绝望起来,整张绝美容颜苍白无色,嗓音透着些许哭腔,“有,有的……在我家真婴即将返回藩地进行及笄之礼的前夕,突然有一封加急谍报传回凉州,说是她没来由昏厥不醒,对真婴最是宠溺喜爱的庞太师,甚至动用了皇宫御医登门就诊,仍是束手无策,就真婴沉睡一天一夜之后,又毫无征兆地清醒过来,而且并无任何后遗症。须知庞太师本身,就登峰造极的修行中人,何况……何况不但是在庞太师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在天子脚下,王朝之内谁能够在京城对真婴意图不轨?”
陈青牛皱眉沉思,小声呢喃道:“庞太师,掌邦治镇国运,坐镇一方的儒家圣人……天子脚下……”
崔王妃深呼吸了几口气,短暂失态后,马上恢复冷静,眼神坚毅道:“除了这一次,真婴在及笄之时,也有异象发生,只是当时藩邸内几位掌握话语的通玄供奉,都认为是恰好有大修士过境,不曾遮蔽其惊人气势,造成烈日炎炎之下龙王布雨的奇异景象,因此所有人都没有深思,毕竟我听说没多久过后,的确受到一封来自钦天监的秘密邸报,说是出自别洲的两位飞升境高人,生死相斗,一路转战数万里,期间经过了朱雀王朝的西北上空,其中就有我们凉州城。所以在那之后,朱真婴断断续续微恙不适,我和朱鸿赢都没有往最坏处想。现在看来,是有人有意借此机会设置陷阱,好瞒天过海!难道是朝中有人觊觎西凉铁骑的兵权,或是大隋王朝朝廷想直接对朱鸿赢本人……”
崔王妃突然发现眼前那位靠山吓人的无赖货,开始闭目深思,双指弯曲并拢,下意识在书架上轻叩,一次一次。
许久过后,脸色阴晴不定,他先是恍然,然后愕然,最后则是一脸好像掉进茅坑里的表情……还是一头撞入、脑袋先进茅坑的那种惨状。
陈青牛咬牙切齿道:“目前我能够确定,朱真婴身上中了连环劫,先后经过生死和水火两劫,第一次较为严重,所以放在你们这对爹娘看不到的京城,第二次较轻,总之远远没到致命的地步,因为是为了最后一劫做伏笔铺垫,两劫打结,在某种契机之下,又成第三劫。然后就跟种庄稼差不多,迟早该秋收了。”
崔王妃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女儿朱真婴,正是她的七寸所在。
陈青牛没来由瞪眼道:“崔王妃!你那宝贝闺女是不是应该在入夏后,动身去往京城,参加庞太师的八十岁寿辰?”
崔王妃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怯生生问道:“那你可有解劫消灾的法子?姓陈的……陈仙师!你一定要救救真婴,她那么敬重你,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陈青牛跳脚骂道:“放你的狗屁!”
崔王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那句不顺耳的脏话,而是这位观音宗仙师近乎狗急跳墙的模样。
陈青牛双手揉动太阳穴,满脸颓然道:“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啊,才会碰上这种狗屁倒灶的混账事!不行,等我解决完这桩事情,能滚多远滚多远,再来这座凉州城逛荡,谁就是孙子,是乌龟王八蛋……”
听着陈仙师悔恨不迭的念念叨叨,崔王妃发现自己很不仗义地心情舒服了一些。
不过她可不傻,竭力掩饰自己那种没良心,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神色变化。
世间人事,只患不均。
因此大家都很惨的话,再凄惨的事,就都没那么惨了。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你我都很好,那么再喜庆的好事,好像都没那么值得高兴了。
陈青牛哪里顾得上一个娘们的心思起伏,抬起头,恶狠狠道:“有件事情,我信不过之前死在我手上的那位老嬷嬷,你需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年轻修士简直是郑重其事得无以复加,让自幼心大胆气壮的崔王妃,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她顿时跟着神情凝重起来。
那家伙接下来的问话,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连串堪称大不敬死罪的问题丢给崔王妃,“早年在你老家的凤州大庚寺,仍是皇子之一的当今天子,在亲眼旁观你以大毫草书后,他可曾跟你表露身份?以及在你嫁给朱鸿赢之前,可还有什么波折?你们清河崔氏又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污秽内幕?”
崔王妃犹豫不决,天人交战,实在扛不住那名年轻仙师的凌厉眼神,先取巧拣选了一个相对轻松的问题回答,避重就轻说道:“我们清河崔氏,不同于其它四姓七望十一座豪阀的世代簪缨,崔氏一直耕读传家,不愿频繁出仕,以立志于人人言德两立作为家族立身之本,家规极严,家法极重,故而不敢说崔氏上上下下没有半点藏污纳垢之地,不敢说没有道貌岸然的半个奸邪之辈,但是就我而言,接触到的所有人和事,出嫁前至今,一直都没有太过分。”
陈青牛冷声道:“你直接说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见她仍是犹犹豫豫,陈青牛伸手点了点崔王妃,没好气道:“崔幼微!就算你说朱真婴其实是当今天子的私生女,我也毫不奇怪!也懒得管这些乌烟瘴气的宫闱秘事!”
崔王妃满脸涨红,愤懑至极,胸脯形势如山峦起伏,以至于她的嗓音都在打颤:“陈青牛!你不是个东西!”
陈青牛气笑道:“我的崔大姑奶奶!生死攸关,咱们能不能都敞亮一点?!你若是继续藏藏掖掖,信不信我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崔王妃愕然,随即被一股熟悉至极感觉的汹涌淹没。
当年出嫁,也是如此。
如草木生长,枯荣全由天定。
她如何想,根本没有人在乎。
只是当时她怨恨之人,是父亲。
此时她甚至都不知道,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修士,有什么资格值得自己记恨,失望。
崔幼微神情木然,后退一步,道:“只要陈仙师能够救下小女性命,价值千金的湖心楼秘笈也好,秘不示人的王府库藏也罢,我皆竭尽全力为仙师取来,双手奉上。”
崔王妃惨然一笑,怔怔望着这位年轻人。
那双会说话的秋水长眸,好像飘荡着一片从某处庭院沟渠流出的落叶,刻写着世间最哀愁凄婉的诗词。
又好像是在询问,你这位坦言修道需要缘根财闲的世外之人,是不是就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陈青牛无动于衷,脸色如常,道:“好。”
崔王妃扬起手上那本泛黄古籍,微笑道:“天道不仁,人道无情,仙家最是寡淡人……古人诚不欺我。”
陈青牛神情恍惚,顿了顿,摇摇头,收敛神游万里的复杂思绪后,望向这位哀莫大于心死的富贵女子,笑了笑,半真半假半自嘲道:“等你真正进入此山中,才会明白现在的我,是何等菩萨心肠了。”
可惜啊,王妃你仅是一只可怜的笼中雀,辗转腾挪于那方寸之间,即是你崔幼微的全部天地。
陈青牛面无表情望向窗外。
物伤其类。
第74章 大道逆行
崔王妃随手将那本书籍放入附近书架,侧身的时候,曲线玲珑,丰腴诱人,一股天然风流,从头到脚,倾泻直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她明明神色淡漠,却仿佛比世间最动人的青楼绝色,最知晓男人心思的女子,最卖力的搔首弄姿,都要来得风韵无穷。
陈青牛稍稍静心止意,皱了皱眉头,位居密宗明妃七相之首的具凤相,根据记载,确实是出类拔萃的鼎炉尤物不假,可真有这般诱人?
陈青牛轻轻一跺脚,瞬间气海沸腾起来,以儒家独有的云蒸梦泽之法,加持自身神意,睁眼环顾四周,追寻蛛丝马迹。
此时置身于浩瀚书海,此术最合时宜。
视线所及,书架上有四五处极为干净,几乎纤尘不染,显而易见,这是崔王妃经常抽取书籍翻阅使然。
更多地方,常人肉眼不及的灰尘分布,厚重深浅极其不均,所对位置的孤本珍本,应该是她偶尔临幸之书籍。
但是寥寥几处,五指印痕格外刺眼,与崔王妃的纤细手指明显不符,可能是藩王朱鸿赢兴致所至,趁着她在三楼礼佛念经之时,来此一游,百无聊赖,信手翻书。
这些痕迹虽然细微至极,可仍旧没有超出实物范畴,陈青牛更在意的景象,是这一层缓缓流淌的十数条金色气流,宛如悬空浮游的长蛇,或大或小,或长或短,颜色亦有深浅之分,其中以浅淡金色居多,它们时而擦身而过,时而盘旋交错,时而汇聚成团,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但是更诡谲的景象还在后头,当这些长蛇偶然游曳向窗户,或是撞向墙壁,在那触碰瞬间,窗户和墙壁就会激荡起一阵阵银色涟漪,长蛇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只得无功而返。
陈青牛将那些金色游蛇的运行轨迹都一一印入脑海。
西凉军中精锐动用诛神弩射杀商湖母蛟,他之前所住宅子的那一池塘锦鲤,还有这满满一的金色气流游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陈青牛闭上眼睛,苦睁开后一切已如旧,瞥了眼窗外生机勃勃的春色湖景,苦笑呢喃道:“范夫人,真给你说中了,当自己不修道,便是天下无一修行人,当自己开始修行,就会觉得四周皆是同道人。”
崔王妃不知陈青牛在做什么,但是女子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最不怕比拼靠山的色胚子仙师,多半要破罐子破摔了,虱子多不怕咬嘛。
陈青牛突然问道:“朱鸿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崔王妃神色尴尬,嚅嚅喏喏,不知如何开口。
陈青牛善解人意道:“撇开你们的夫妻关系,你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位藩王。”
崔王妃如释重负,斩钉截铁道:“内圣外王!”
陈青牛等了半天,结果她没下文了,疑惑道:“就这样?”
崔王妃反问道:“这还不够?”
陈青牛哭笑不得。
崔王妃却没有丝毫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娓娓道来,“朱鸿赢除去藩王身份,在王朝上下更以无双儒将著称于世,显而易见,朱鸿赢无论是修养还是修为,都臻于化境……”
听到这么门外汉的形容,陈青牛忍俊不禁,笑着打断道:“朱鸿赢读书多,我不敢否认,可要说他武道修为如何的超凡入圣,我还真不相信,尤其是臻于化境这四字,你可千万别乱用,在修士当中,往往是用来形容一位隔行如隔山的止境武夫,而达到这种高度的大宗师,除非是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修士出面镇压,否则别说是一座朱雀王朝,就是王朝林立、百国逐鹿的南瞻部洲,都没人能拦住朱鸿赢的去路。至于你所谓的‘内圣外王’,兴许你的说法符合世情,但未必适用于我们这拨人,仅是‘内圣’二字,世世代代供奉儒家祖师爷的稷穗学宫,为了解释清楚,恐怕至少写了数十万字的经文典籍,绝大多数涉及练气修行,一律禁绝外传,自然连你这种豪阀子弟都无法接触。”
陈青牛轻声道:“仁义礼乐,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德为本,以道为门,谓之圣人。在这之上,便是至圣先师,当今世间,儒家至圣不足五指之数,稷穗学宫在南瞻部洲建立书院相对较少,所以并无至圣坐镇,我们朱雀王朝的太师庞冰、大隋棋圣虞世楠和后唐理学宗师魏清德三人当中,有可能会出现一位至圣。君子,圣人,至圣,是儒家修士最后头的三大境界,君子手持国柄,圣人口含天宪,至圣言出法随!一身浩然气,与天地共鸣!”
陈青牛瞥了眼崔王妃,“在我眼中,朱鸿赢撑死了就是儒家君子修为,远远称不得内圣外王。”
陈青牛忍不住打趣道:“若朱鸿赢真如你所说,既是内圣外王的修士境界,又有臻于巅峰的武夫境界,那别说我了,就是他想杀穿龙袍坐龙椅的那位,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轻松碾死了。”
止境宗师,最强大之处,不在肉身金刚不败,不在双拳无坚不摧,而在于杀人之后,能够像兵家宗师一样,完全无视气运缠身,一律直接震碎,根本不讲道理。
一旦沾惹因果,或是缘分盘结,哪怕是三教圣人,也要辛辛苦苦,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剔除掉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气数。
为此不知道多少学究天人的诸子百家大修士,白首穷经,试图解开其中谜底,但始终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问世。
崔王妃冷笑道:“那你到底要我如何形容朱鸿赢?”
陈青牛沉默片刻,问道:“可有较为隐秘的癖好?”
崔王妃摇头道:“朱鸿赢一向清心寡欲,哪怕是寻常的读书,也颇为驳杂,没有独特嗜好。”
陈青牛开始缓缓散步,在崔王妃跟上后,又问:“那朱鸿赢有没有特别在乎的外人?与谁经常碰面,或是被他多次言语提及?”
兴许是老妪曾经担任耳报神的缘故,崔王妃对于藩邸种种秘辛,非但不孤陋寡闻,反而极为熟稔,毫不犹豫道:“若说经常碰面的话,擅长雷法的道人陆法真,担任朱真烨师父的儒士高林涟,都算,元嘉圃那边还有个花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介贫贱寒士出身,只会种花,竟然入得了朱鸿赢法眼。朱鸿赢身边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贴身扈从,气势内敛,身世不详,姓贺,我只知道朱鸿赢对此人似乎持平辈礼,称呼为贺先生,比较陆法真和高林涟,三人地位大致相当,但论亲近程度,贺先生隐隐要超出一线。”
陈青牛嗯了一声,来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湖景旖旎。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崔王妃忍不住问道:“真婴到底犯了什么病?”
陈青牛没有藏着掖着,直言不讳道:“很麻烦,今日晨曦初至元嘉圃院落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才被我抓到蛛丝马迹,当时朱真婴身上的本源精气,在受到一位……女鬼的吸引之后,蠢蠢欲动,骤然间又为阳光照射,无论魂魄,竟然一起为之颤抖,这绝对不合常理。世人魂魄分阴阳,其中阳魂,根性近于向阳花木,绝无不喜阳光的道理,即便是阴魄,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厌恶光线照射。然后我便随手抓了一抔日华,虽然其中蕴含至阳罡气十分清浅,但越是如此,越能够探知到她整个人气机流转的状态。随后我帮你女儿把脉,查看脉象,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抱太大希望,我虽然是修行之人,对于那些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只是粗略探查之后,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人体脏腑枯荣,以及气海深浅起伏,都能够从脉象看出征兆。”
“朱真婴脉象极其反常,大起大落,壮如洪水,来盛去衰,滔滔满指。”
说到这里,陈青牛骤然转头,死死盯住忧虑重重的王妃,眼神冰冷,“偌大一座藩邸,藏龙卧虎,不说其他人,仅是陆法真和老嬷嬷,修为就都在我之上,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谁看出端倪?!”
崔王妃一愣,一时间竟是语塞。
“朱真婴能够活蹦乱跳活到今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天生根骨卓绝,是兵家梦寐以求的武胎体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则你们西凉铁骑就没有朱真豹什么事情了,先天武胎只要不过早夭折,定然能够成长为沙场万人敌。再就是有人在为朱真婴持续长久地压抑脉象,或者更直接,那人在为她灌输真元,不但能够为她续命,还能滋养其元神。”
陈青牛从她脸庞上收回审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沉声道:“将相王侯之家的那些内幕,我一个方外之人,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只不过朱真婴既然与我相逢,算是我下山以来的最大一桩机缘,那我就没办法抽身离去,现在有两条路摆在我脚下,要么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但我毕竟是外人,很容易藕断丝连,一屁股烂账。要么花大心血大气力陪你们母女捣糨糊,坦诚相待荣辱与共,讲求一个撼大摧坚徐徐图之,运气好,保你们母女平安,也将我自己撇干净。运气不好,被你们拖入泥潭,万劫不复,哪怕我身后的观音座事后出手,于事无补。”
不等崔王妃说话,陈青牛摆摆手,“不是我瞧不起你,你那些口头誓言,我还真信不过,不仅仅是人心叵测四字,更多是你一介弱女子,空有一个王妃头衔,大势一来,如山岳压顶,螳臂当车,你到时候不背后捅我一刀子就算万幸了,哪敢奢望你雪中送炭……世事多无奈,即便你到时候有雪中送炭的好心,那也得有手中有火炭的那份家底,对吧?”
陈青牛仍是不给崔王妃反驳的机会,转过身,等她犹犹豫豫跟自己面对面后,伸手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自然不会触碰她身躯,依旧隔着约莫一尺半距离,“脉络如驿路,窍穴为城池,气血即兵卒,我辈修士,之所以被誉为人上人,就在于你们世间的凡夫俗子,既不会扩建驿路,也不会巩固城池,更不会为兵卒打造铁甲或是配给骏马……”
见她一头雾水,陈青牛便直接捅破那个云遮雾绕的真相,“生老病死,是人道循环,**必然不得超脱,死后身躯连同元气魂魄,大半重归于天地,则是天理昭昭。修士要长生,要长寿百年千年,岂不是有悖于这人道天理?”
崔王妃傻乎乎问道:“你们仙家修行,竟然不是顺应天命之举?!”
陈青牛轻轻感慨,“大逆不道……大道逆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