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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桃花txt下载     桃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5章 打秋风

    陈青牛收拾情绪,冷笑道:“当然不是!我辈修士证道长生,无异于你们世间藩镇割据势力的谋逆造反,甲兵披坚执锐,铁骑驰骋无碍,粮草储备丰足,方能……”

    陈青牛突然停下话语,不再继续说下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崔王妃也不知他为何莫名其妙就沉默,只是她对这些修行之事,本就不是特别当真,眼神幽幽,“陈仙师,别烦我老调重弹,思来想去,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做买卖最让人放心,做盟友的话,恐怕你我心里都有疙瘩,对吧?”

    陈青牛回过神,打了个响指,点头笑道:“王妃能够有此念头,真正是最好。目前我和你们母女二人可谓同舟共济,我的实力增长一分,你们的安稳日子便多一分保证。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需要王妃你当一回‘搬财小鬼’……”

    崔王妃皱眉道:“要我当家贼?”

    陈青牛根本懒得回答这种幼稚问题,开诚布公道:“须知世间死物皆有灵性,或多或少而已,多则如剑埋于地,依旧能气冲斗牛,少则一拂即散一触即溃,不值一提。一般而言,材质越佳,蕴含灵性的机会越大。”

    陈青牛拍了拍自己的那柄当国剑,“灵气是表皮,灵性是根脚,两者一字之差,意义却是云泥之别。例如我腰间悬佩此剑,名‘当国’,另一侧剑身还篆刻有‘武夫’二字,铸造于一千年四百年前,先后落入八位兵家祖师、儒家圣人以及陆地剑仙之手,灵气往往跟随旧主陨落而消逝,即便残留于其中,也并非好事,往往导致一柄剑的剑气看似浩大,实则驳杂不堪,沦为绣花枕头,反倒不美,除非是极少数至纯至粹的剑元精气,才是一笔不可估量的遗产财富,我接手当国剑之后,事后知晓有两抹剑元早早孕育其中,且并不与后边我灌输其中的灵气相冲,如此一来,便自然而然是一桩殊为不易的福缘……”

    陈青牛说得滔滔不绝,她听得心不在焉。

    陈青牛止住话头,环顾四周,权衡利弊,若说神兵重器,藩王府邸肯定会有,但以崔幼微那个正王妃的身份地位,既是尊荣,又是束缚,又非修行中人,所以就算朱鸿赢手头有好物件,跟她实在牵扯不上关系。那么就只能缩小范围了,文房四宝,崔大家肯定有,名士雅玩,崔王妃也必然不缺,至于真正的大头,陈青牛笑了笑,当然是这满满当当的书籍了。

    古话说,书中自有三样宝,颜如玉、千钟粟和黄金屋。

    于修士而言,自然不会在乎那三样俗物,修士真正在乎的,是书中自有大缘法。

    崔王妃本就是极其灵慧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陈青牛的想法,颇为自得道:“我这些年苦心孤诣搜集天下群书,自然而然,会夹杂一些漏网之鱼的修行秘笈,我就是为了能够确定两件事,一是元嘉圃之玄机,二是我在研究园圃的同时,也察觉到自身体质的异样,在出嫁之前,家中从无任何人表露出任何讶异,让我习以为常,直到嫁至西北凉州后,读书开始驳杂偏门,才逐渐知道那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到底奇在何处,有何意义,还是遇到你之后,被你一语道破天机,才终于得知真相,所有谜底也都水落石出……”

    她停下言语,高高抬起一条胳膊,“这栋,若说比拼孤本珍本,无论是数目,还是质量,在整座朱雀王朝,都能算名列前茅!”

    陈青牛笑眯眯望向崔王妃,“既然此楼藏书颇丰,可有摘录索引?”

    崔王妃扯了扯嘴角,神色自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陈青牛自己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此倒是毫无惊讶,“那我们先从近处开始,从这一层开始!崔王妃,麻烦你将心目中珍贵的书籍排定次序。”

    陈青牛望向,摩拳擦掌道:“世间有个说法,腹有诗书气自华,在修士眼中半点不假,只不过世人不知,不光光是读书人,读书人所捧书籍,也是有‘书香气’的,恰似女子穿戴的‘珠光宝气’,只不过前者内敛,后者显现。书籍若是与圣贤朝夕相处,亦会沾染其气息,日积月累,尤其是那些常年搁放在书案的书籍,若是能够保持上佳品相,那真是无价之宝,不光是儒家修道有成的‘君子’如此看待,其他修士,也会垂涎三尺,儒家之浩然正气,相比佛道两家,用处未必更大,却肯定更广,通俗一点说,便是一剂万金油,包治百病!来来来,快快将书名道来,只要是你觉得珍稀可贵的书籍,谨记六字宗旨,别错过,不放过!”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满脸肉疼道:“先拣选十本便可以了。多了,可能会有些麻烦。”

    不过,他内心深处,也不奢望内真有十本入得法眼的珍稀书籍。

    崔王妃哦了一声,也懒得去为何不是“多多益善”,她走近一排书架,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古籍,“这是春水亭版本的《礼记正义》,是用的蜀中白鹿孩儿纸……”

    陈青牛摇头,皱着眉头打断道:“《礼记正义》?对于书籍而言,版本稀少与否,或是纸张材质珍贵与否,都不是那么重要,关键是……”

    崔王妃脸色淡然地将书籍放回去,随口道:“儒家圣人荀严曾在扉页亲笔手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八字,应是真迹无误。”

    陈青牛猛然喝道:“停!”

    崔王妃将那本封面轻微破损的《礼记正义》,递给陈青牛。

    陈青牛火急火燎教训道:“动作轻些!”

    开门红!

    陈青牛小心翼翼接过这部名副其实的圣人书籍,整个人光彩焕发,根本遮掩不住。

    见到这位年轻仙师的市侩模样,崔王妃忍住出言刺他一刺的冲动,带着他向前行去,“这是部《肘后长生笺》,是道门炼丹大家孙玄的唯一传世著作,问世之初仅被视为医书,刊印不足八百本而已,两百年后孙玄证道飞升,此书瞬间被搜罗一空,但经过两百年颠沛流离,几乎全部流落民间的那八百本书,大多数已经破烂至极,公认仅有三百本勉强保存五品品相,全书无垢、四角微损、折痕几无的八品,自然更是稀少难求,只有七本,至于那九品仅一本……”

    陈青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手中“夺走”古书,根本不敢双手触摸,轻轻呵出一口气,缩回双袖,这部被丹鼎派尊为圭臬之一的《长生笺》便悬空而停,陈青牛弯腰,自有一股清风吹拂书页,仅是大大小小的藏书印章,便有“武林宋氏家藏”、“天宝玉玺”、“五岳真印”以及“铁剑琴胆藏书”在内,将近二十枚之多的印章,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经过这么多手传承有序的把玩翻阅,这本《长生笺》依旧达到八品品相,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看到陈青牛如此夸张的举动,从不曾进入修行领域的崔王妃感到有些滑稽,笑问道:“怎么,很值钱?”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始终低头凝视,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书页上,痴迷道:“值钱?这本书在天下丹鼎派道士眼中,根本就是无价之宝!我这么跟你说吧,哪怕是符箓派的道人,只要识货,那么随便撕下一页来,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灵符纸张之一,制成的符箓,威力大,即便不用,哪怕不以秘法‘封山‘,百年之内,符箓里的灵气都不会流失!因此这一百二十一张书页,若是拿来当做符箓材质,不说前三甲,前十肯定排得上!更别提那张盖满印章的书页,知道‘天宝玉玺’和‘五岳真印’八个字的意义所在吗?这部书,几乎能算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他娘的就是要了老子的命啊!”

    崔王妃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怯生生道:“其实……这本书原本品相更好一些,只是我一心想知道修行问道是如何光景,翻阅此书就稍稍殷勤了点,次数稍稍频繁了一些……”

    陈青牛嘴角抽搐地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那么敢问原本此书品相,有九品?”

    崔王妃尴尬干笑,眼神游移躲闪,底气全无道:“好像是吧,记不太清了……”

    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郁,陈青牛心意微动,驾驭那股流泻于体外的气机,清风拂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果不其然,除去前头那些来头一个比一个大的藏书印章,这本书后边书页的指纹,几乎只有一人而已!

    陈青牛深呼吸道:“崔王妃,你不要告诉我,原本这本《肘后长生笺》,其实是十品的品相?”

    见机不妙的崔王妃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跑路。

    真相,显而易见。

    结果被陈青牛喊住,气笑道:“行了!人贵知足,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接下去若是还有此类光景,麻烦姑奶奶你一开始就藏掖起来,干脆当什么都没发生,省得我心肝直疼!”

    只不过在那之后,好似陈青牛的运气都给挥霍一空了,只相中《礼记正义》《肘后长生笺》在内五本书籍,后边三本远逊前两者,但已算可贵。其余藏书,要么是像一块璞玉却被雕琢得窍穴封死,要么是年代传承久远,破损得厉害了。

    其实真正精准衡量一本古书分量轻重,陈青牛按照某位莲花峰客卿笔札所写的推断法,不如那名雅称蠹鱼的书虫,只需要将书虫靠近古书,书虫越是雀跃躁动,越表明古书蕴含的文气之重。

    只不过书虫历来稀有罕见,只出现于岁月悠久的藏,如藩邸这栋湖心,资历便太嫩了,因此哪怕藏书极好,暂时仍是养不出书虫。

    陈青牛不愿死心,自己大海捞针一般翻找书籍,还真给他找到一部前朝兵法大家的亲笔手札,粗略论述兵法形势,颇得神意,只可惜破损严重,勉强五品。

    崔王妃说藩邸库藏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字帖,其中一幅《赠骏帖》,是世间第九行书。

    陈青牛没有如获至宝的喜悦,摇头跟她解释,比起印刻书籍,笔札字帖都是更好的东西,但也看具体情况,圣人的手札笔记,自然是头等珍贵。而那些随手而就的小幅字帖,珍稀与否,得看内容,以及内里所蕴含的精气神,以及传承过程中、历代圣贤的“增光加彩”,否则任你写得如何天下第一行书,天下第二草书什么的,对于修士都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

    搜刮过了,陈青牛犹不满足,将魔爪伸向了书法巨匠崔大家的那座私密书房。

    不管怎么说,这场打秋风,已经让陈青牛赚得盆满钵盈。

    身为一根线上的蚂蚱,崔王妃略作犹豫,就咬牙答应了,领着他去了那一方王府禁地。

    她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说到底,女儿朱真婴的安危,对这位妇人而言,比起什么江山永固、改朝换代、皇图霸业等等,都更加触手可及,也更加来得实在。

    现在,身边的这个年轻修士,就是她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是绝不愚蠢,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她拥有惊人的直觉。

    比如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深信不疑:这个姓陈的观音座修士,今日这番作态,看似是趁火打劫,得寸进尺,实则不然,他不过是在给自己一个亲身涉险、火中取栗的蹩脚借口罢了。

    对于求真求长生的修士而言,唯有性命,方是根本,其它皆是身外物罢了。

    原本陈青牛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跨过门槛,等到他真正置身其中,那一刻,陈青牛方才知道人间王侯的真正富贵,又为何世间有那么多修行之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做那“从龙之臣”,“从蛟之臣”。

    小小书房,大千气象!

    陈青牛咧嘴而笑,觉得这就叫好人有好报。

第76章 春风和煦

    一方小砚台,名为“放生池”,可爱可亲,望之便心生欢喜,有些佛经上说顿生慈悲心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按照崔王妃的说法,此砚来自民间,后来被搜入豪阀崔氏,是她的嫁妆之一。

    有一只纤细竹筒,仅搁置八枝竹签,岁月久远,有些干裂,朱漆脱落,以“天下文字正宗”的虫鸟篆写就。分别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最后陈青牛东翻翻西找找,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然还真给他找到一枚极有来历的书签,是以远古异兽肥遗的羽翼打造而成,此物最能“镇水”。

    崔王妃看着双指夹着书签、两眼放光的年轻人,疑惑问道:“此物能够驱散湿气瘴气,我是晓得的,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陈青牛将书签放入一本古籍中,然后跟她要了一只小书箱,除了五部书籍,砚台和竹筒也一并放入其中。陈青牛盖上箱子,这才说道:“避水,镇水,是两个概念,前者如士子参加科举,中了举人,后来却是进士及第,天壤之别……”

    她眨了眨眼睛,打断陈青牛的话语,“朱雀还好,若是在北边的隋朝,一直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考中进士,反而比较尴尬,补缺极难,还不如举人在地方上……”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崔王妃抓住机会,出了这么口小小的恶气后,心中积郁少了许多,也就不再继续揭短。

    陈青牛拍了拍书箱,继续说道:“别小看那寸余长的小玩意儿,似与蝉翼相差不大,可若是落在南唐海商之中,那就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贝,无异于一只聚宝盆,因为此物只要放在一艘船上,必然不受一切洪涝水灾,海上远航,有了它,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一趟往来千万里,风险巨大,利益更是巨大,所以一片肥遗书签的价值,可想而知。只不过肥遗当初被三清正宗合力绞杀,尸体被严密封禁起来,传闻南唐开国皇帝曾是三清弟子,下山之时被祖师赠予了一整只肥遗翅膀,凭借此物,他的海上贸易,无往不利,之后便以此立国,如今国祚已经绵延千年……”

    她随口问道:“那放生池和竹签,不如肥遗翅膀来得珍贵?”

    陈青牛犹豫片刻,笑眯眯道:“凑合吧,挺好的,就那样。”

    崔王妃冷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放生池和八根竹签,哪怕在陈大仙师的观音座,也是头等宝物吧?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竭力隐藏情绪,仍是一览无余的头皮发麻、背脊出汗、双手颤抖、两眼通红!”

    陈青牛没有半点难为情,只是为自己的蹩脚掩饰感到有些失望,“看来我这坑人捡漏的功底,确实有待加强。没法子,我的秉性实在是太实诚了,要我骗人,比登天还难……”

    在目前陈青牛收集到的宝物法器当中,应该是以白蛟赠送的“方寸剑冢”最佳,哪怕那些养育不知多少年的飞剑被舍弃遗失,也不耽误它摘得桂冠。若非世间宝物最重机缘,要不然哪怕商湖再大,陈青牛也都愿意去寻觅那些小剑的踪迹,那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了。由此可见,陈青牛财迷到了何种地步。

    然后是那本《礼记正义》和竹筒里的八枝竹签。

    接下来便是砚台放生池和《肘后长生笺》。

    不过这只是陈青牛的粗略估计,不可能十拿九准,真正有资格为它们掌眼、准确估量价值的人,其实还是那个喜欢喝酒的女子谪仙人。

    至于“最值钱”的肥遗书签,本是陈青牛施展的一个拙劣障眼法,不曾想给崔王妃一眼识破,还当场揭穿了。

    陈青牛“吃饱喝足”,好大一场打秋风,心情奇佳,啧啧道:“有钱真好啊,你瞅瞅这书房,我估摸着都快能买下一座琉璃坊了。”

    崔王妃自嘲道:“有什么用?”

    陈青牛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了一句,“等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就知道有什么用了。”

    陈青牛在书房内随意走动,开始琢磨一个问题,如果朱雀王朝的十数位藩王都是这般阔绰,再加上一座搜罗举国珍宝的大内皇宫,观音座一网打尽,岂不是可以直接跟龙虎山、稷穗学宫叫板了?

    一个朱雀而已,远远不至于将南瞻部洲搜刮到涸泽而渔的地步吧,为何不做?想必其它势力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火速联手抗衡,早就给观音座折腾个底朝天,大摇大摆回到青峨山祖庭了。

    到底是什么使得观音座束手束脚?他所在的莲花峰这一支,前些年气象颓败不假,可到底还有胭脂山和玲珑洞天在台面上支撑着,放眼南瞻部洲,仍是无敌的姿态。朱鸿赢听闻自己是观音座客卿后,那种伏低做小的姿态,陈青牛历历在目。

    内讧?内斗?

    从剑胚黄东来到小薛后的争夺,确实在观音座内部存在着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进一步说,观音座三支,各自扶持的俗世王朝,到底是?那么这朱雀王朝的朱家天下,会不会本身就是某一支势力的禁脔?

    陈青牛最终视线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崔王妃一脸懵懂,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青牛随口笑道:“秀色可餐。”

    她蓦然怒容道:“请自重!”

    陈青牛不以为意,拿起那只小书箱,夹在腋下,离开书房之前,正色承诺道:“朱真婴一事,我在离开凉州之前,一定会帮忙解决。”

    她欲言又止。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治标还是治本,已经在我能力之外,你别奢望太多,我只敢保证当下郡主的安危,至于对朱真婴出手的幕后人物,只要他别来找我的麻烦,我就不会主动惹他。”

    陈青牛有句话放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如果你崔王妃其实早已牵涉其中,那就神仙难救了。

    陈青牛走出书房,没来由想起原本可以是十品品相的《礼记正义》,以及那些被白蛟当垃圾丢掉的袖珍飞剑,哀叹道:“都是败家娘们啊!”

    ————

    陈青牛独自走出碧螺小楼,看到谢石矶身边站着白衣如雪的白蛟,只不过暂时戴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帷帽,她在战战兢兢之中,夹杂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就像鲤鱼见到了传说中的龙门。

    陈青牛心中了然,天地间最适宜豢养蛟龙的地方,除了修士的法器宝贝和天然洞天福地之外,俗世其实也有一处极佳地点,那就是皇宫,修士中有两个说法,分别叫“天子脚下即龙潭”,“帝王卧榻之侧,必有真龙酣睡”,两句话意思都浅显,一者是说皇帝身边肯定有蛟龙游曳,如同身处龙潭,另外是说天命所归的一国之君,其实身边也隐藏有一条酣睡状态的真龙,它的粗细大小,象征着一国运势的强弱长短。只不过此事真相,掌握在望气士尤其是钦天监官员手中,寻常修士只能够隐约感受到龙气的存在,文臣武将汇聚君王侧,经常以“云随影从”来形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山不容二虎,若是两龙对峙,则一国境内必有兵革之祸,或平叛或篡位。

    藩王服蟒,蟒蛟不同属却相近,天然亲近,只要双方没有谁出现化龙迹象,便不会排斥。

    对于年幼白蛟而言,身世显赫的凉王朱鸿嬴,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座藩邸,却是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

    陈青牛压低嗓音,对白蛟直截了当道:“你可想清楚了?”

    白蛟轻轻点头,畏畏缩缩道:“想清楚了,蛟龙报仇,百年不晚。大不了朱鸿嬴老死之后,我偷偷去挖他的坟。”

    陈青牛:“你白蛟化人的这个秘密,我估计凉王府早就心知肚明,大概是见你道行浅薄,才相安无事,毕竟一湖一地能够盘踞一条蛟龙,便寓意着更多的风调雨顺,朱鸿赢身为藩地之主,需要养活西凉十数万边军,哪怕跟你有私怨,也只能捏着鼻子不去做斩草除根的勾当。甚至……”

    陈青牛没有说下去。

    朱真治暗中觊觎崔王妃美色,所以才会相中这条小蛟,这凉州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处不在他爹朱鸿赢的掌控之中?谍子岂会不知这等粗浅情报,说不定朱鸿赢一直在冷眼旁观,拿注定扶不起来的朱真丰做诱饵,来断定年幼白蛟是否该杀。

    若是朱真倞或朱真虎这两位宗藩翘楚,深陷其中,朱鸿赢板上钉钉要将这条小蛟丢入油锅烹杀了。

    归根结底,一座商湖一条白蛟,对于整个西北风土人情的影响,不小,却仍不足以致命。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离开龙宫来到人世,到底为何?”

    白蛟缩了缩脖子,“人间多好玩啊。”

    陈青牛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幼白蛟不怕人。”

    白蛟嘀咕道:“人有什么可怕的,除了你们两个,我只要吐一口气,就能吹得他们形神俱散,灰飞烟灭。”

    陈青牛气笑道:“那你信不信这座府邸最少有双手之数的修士,吐一口气,就能让你筋骨剥离?”

    白蛟目瞪口呆,眨眨眼,隐约可见是双竖立的金色眼眸,与人迥异,她此时一脸真诚道:“要不然我先回楼船,过两天再来吧?”

    陈青牛转头望向谢石矶,后者缓缓道:“奴婢只说王府这里有无数的琉璃瓦、琉璃盏和琉璃屏风,她就来了,后头奴婢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点头不止。”

    陈青牛伸手一把拧住年幼白蛟的耳朵,“你这耳朵就只听得进去琉璃二字?!”

    她不得不踮起脚跟,歪着脑袋,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陈青牛突然松开她的耳朵,说道:“说不定你真与佛法有缘。”

    陈青牛环顾四周,“这里,会是你的福地,也说不定。”

    她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你把我骗来这里,可不能害我!”

    陈青牛笑了笑,“好。”

    ————

    元嘉圃小院,陈青牛带着个拖油瓶回来,那位身披嫁衣的女鬼,不知何时在过廊中放了一条紫竹躺椅,轻轻摇晃,她没有去看陈青牛和年幼白蛟,自顾自叹息一声:“出世之人修入世法,取死之道。”

    陈青牛不以为意,挑了条石凳坐下,笑道:“这位姐姐,在别人地盘上,吉利话不说也就算了,还扯这些晦气话,就不怕主人将你棍棒打出去?”

    女鬼沉默片刻,识趣转移话题道:“我曾经在城中马氏钟山读到一篇文章,是一位儒家先贤讥讽当世嗜石之风而作,内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一句题外话,记忆犹新。”

    陈青牛笑道:“说说看。”

    她缓缓道:“天下之治乱,候于一国京师之盛衰而知;京师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而得。”

    陈青牛点头道:“一叶落而知秋,这是修行之人必须具备的资质。”

    红巾覆面的女鬼转过头,似有深意,道:“那你可知那摧山拔城的扶摇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又叹息道:“白龙鱼服,已是不智,何况白鱼龙服。”

    陈青牛双手环胸,笑意如常。

    坐在女鬼身边台阶上的少年,忙着发呆,不理会陈青牛和朱红姐姐的打机锋。

    就在此时,小院除去少年,陈青牛、谢石矶和女鬼以及白蛟,体内气机流转都为之一滞,虽稍纵即逝,却极为清楚。

    陈青牛抬头望向城中最高建筑采药寺的方向,那里也是钟鼓声传来的地点。

    一座稍具规模的城镇,往往会有为百姓报时的钟鼓,每个时辰一次,一般是子时在内往后五个时辰准点,都撞以晨钟,午时在内后五个时辰敲以暮鼓,但钟鼓声并无严格规定,也有城池钟鼓齐鸣,大体上都是白日声巨夜间声轻,以防扰民。

    凉州城采药寺钟楼悬有一口大铜钟,长鸣五百余年,至今仍是钟声悠扬,只不过采药寺的巨钟最初并非用以报时,仅是佛家超度之用,仅晨暮各一次,每次敲响一百零八下,为满城信佛之信男善女,去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数百年下来,凉州城的主人换了又换,一座座豪阀府邸的姓氏变了又变,唯独采药寺的钟声不曾变。

    就连凉州城的年幼稚童,人人都会唱诵那首似有残缺的歌谣,“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陈青牛这趟返回凉州城,当他第一次听到采药寺钟声,其实就察觉到了其中玄机。

    采药寺的钟声,落入修士耳中,尤为特殊,钟声如同一股洪流,以采药寺钟楼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

    如此一来,城中所有人的窍穴气海都会与之相撞,寻常百姓自然几乎是悄无声息,忽略不计,但只要是修行之人,不加以压制掩饰的话,就会立即泄露踪迹,落在站在高处的望气士眼中,就像激起了朵朵浪花,甚至偶尔有惊涛骇浪在城中竖起,如江河之中的中流砥柱。

    采药寺正是以此探知城内修道之人的准确方位,以及道行大致深浅。

    采药寺毕竟是佛门正宗,钟声正气长存,浩浩荡荡,又有令人心境祥和之功效,且有开门迎客之意,所以这么多年来,修行之士来来往往,修为高低不一,但都无人对此提出异议,没听说有谁去找采药寺的麻烦。

    陈青牛对道教佛门谈不上爱憎,年幼时也曾偷偷去过采药寺烧香拜佛,只可惜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也没能让菩萨显灵。

    当时那位病入膏肓的青楼女子,已是枯瘦如柴,模糊听着孩子带着哭腔的愧疚言语,孩子说肯定是身上所有铜钱,只够请来三支香的缘故,所以菩萨嫌弃他不够心诚,所以才连累娘亲的病好不起来。

    很多年前的那天。

    女子艰难笑着,吃力拍着孩子的手,说菩萨听见了,娘亲好多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

    和煦春风里,陈青牛双手环胸,斜靠着石桌边缘,怔怔望向天空。

第77章 一丘之貉

    那位入城之时并驾齐驱的凉州武将韩国磐,向藩邸递交名帖,邀请陈青牛这位名义上的关中陈氏子弟,去往商湖相聚饮酒,帖子很快转来元嘉圃,是安阳郡主朱真婴亲自相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与此同时,朱真婴身后跟着一队仆役,扛来了两只大箱子,陈青牛知晓是崔王妃送来的“无用杂件”,相较湖心那些有价无市的孤本珍本,这些坊间最为值钱的金玉之物,在这座王府反而最不值钱,等到朱真婴挥散下人之后,陈青牛蹲下身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啧啧称奇。

    想必这里头,既有清河崔氏当年嫁女的丰厚嫁妆,也有凉王朱鸿赢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收集和赠送,对于除了女儿便无牵无挂、一心向佛的王妃崔幼微而言,显然多是不值一文的身外物。

    可是崔王妃不在乎,陈青牛稀罕啊,很稀罕!

    按照陈青牛的叮嘱,所选器物,大小不一,却务必与蛟龙沾亲带故,故而一大堆玉佩玉璧和瓶瓶罐罐,鼎炉瓶壶,皆是龙纹龙形,以小巧玉佩居多。

    瞅瞅,陈青牛此时手上这枚龙纹玉佩,墨绿,颜色极正,名琇莹,典型的河磨玉老籽料,被誉为“千年璞”,在数百年前早已被大隋朝廷垄断,挖掘殆尽,陈青牛一见钟情的这枚玉佩神采飞扬,无论质地、雕工还是神意,三者无疑俱是上品。

    儒家祖师爷早早留下一句训言:君子佩玉!

    为何?除了合乎礼仪的“好看”之外,自然暗藏学问,后世一位硕儒道破天机,那就是“玉,石之精魄,孕育五德,可助修身”,真正重要的还是这份解释的言下之意,一块美玉能够承载功德!即藏风聚水,儒家君子常年悬佩,可以蓄留正气,积攒阴德,便能诸邪不侵。

    加上另外一只箱子,零零总总,器物四十六件,十之五六都已经蕴含有灵气,程度不同,不过尚无一物能够侥幸生出天然灵性,这也在常理之中,势力最大的三教儒释道,释道二教,不知为何总能惠泽身边,例如那些广为流传的诸多神仙志怪小说里,往往有一根灯芯听佛法而成精,鼠啃菩萨蒲团而得道,似乎佛道两教的大神通修士,骑乘的座驾也往往开窍自悟,大多在主人证道之后,要么一同飞升,要么遗留人间,雄踞一方,不输小国君主。

    唯独与读书人有关的典故,多与古宅狐精相关,或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为民请命,斩杀妖物,很少听说读书人身边的器物或是宠物,能够沾染主人气运,一举化人。

    约莫是老天爷的补偿,读书人,尤其是读出一肚子浩然气的君子、儒圣,他们身上那股气息,对身边物品的“渲染”、“浸透”,要远远比释道两教更为显著。

    这两大箱子东西,陈青牛除了极少数几件收入囊中,多是送给白蛟,让其帮忙温养。

    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小院内,年幼白蛟趴在箱子边缘上,撅起屁股,脑袋几乎埋入珠宝古董之中。

    藤椅上的红衣女鬼侧身而躺,曲线毕露,望着这条上岸小蛟。

    少年坐在台阶上,之前装模作样在白蛟和箱子周围打转,好不容易才压抑下蠢蠢欲动的收藏嗜好,现在仍是有些眼馋,愤愤然道:“暴殄天物!”

    原本与少年独处从不开口的女鬼,在破戒之后便无所谓了,嗓音柔媚道:“那些东西,是烫手芋头,你拿到手容易,但是想取下来,可能就要撕下一层皮。”

    少年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女鬼幽幽道:“此言大谬。”

    少年心不在焉,并不曾听到他这位朱红姐姐的细语呢喃。

    要说腰玉,自是一桩美事雅事。

    可腰围一圈都悬挂上玉佩,怎么看都像是个兜售假玉的贩子,要不然就是脑子有坑的无知巨贾。

    眼前就有这么大煞风景的一位,只见悬满一身的琳琅美玉,随着年幼白蛟欢快旋转娇躯,白裙摇曳,如飞雪溅起,玉佩相互敲击,清脆悦耳。

    紫竹躺椅上的红衣女鬼侧过身,望向欢声笑语天真无邪的白蛟,看不清红巾后边的表情。

    陈青牛神游万里。

    “子不语怪、力、乱、神。”

    “圣人教化万民,功在千秋,唯独误我一桩长生事。”

    其中玄机,陈青牛揣摩不透,翻阅历代客卿笔札,对于那位被尊奉为儒教教主的至圣先师,对其道德文章从无异议,唯独在修行一事上,褒贬不一。

    一声怒喝如春雷在小院上空响起,“竖子安敢窃取王府气数?!”

    一道瘦弱身影瞬间划空而来,正是五阳派道士陆法真,站定后见到郡主朱真婴也在场,微微讶异,但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阴沉视线在陈青牛和白蛟身上转换,最后一手负后,一手在袖中掐诀,对前者冷笑道:“小子,劝你不要得寸进尺!真当贫道的祖传神霄符是那鬼画符不成?!”

    陈青牛和颜悦色道:“道长且慢,莫急着动手。”

    陆法真怒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贫道拼得被王爷怪罪,也定要将你这无耻小贼打杀当场!”

    朱真婴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年幼白蛟给吓得瑟瑟发抖,终于开始觉得这座王府不宜久留。

    陈青牛笑眯眯招呼道:“真人,咱们坐下聊。”

    由不得陆法真拒绝,陈青牛已经转头对朱真婴笑道:“郡主,劳烦你让人帮忙准备一下茶水,我要借此机会,向真人讨教些道法真谛。”

    朱真婴直接说道:“我来煮茶便是。”

    陆法真对朱真婴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她毕竟是最得宠的藩王嫡女,饶是在藩邸地位超然的陆法真,也不敢妄自托大,毕竟他还希冀着依靠朱鸿赢,为自己赢得一个朝廷敕封的“真君”头衔,在朱雀王朝,在世的道教真人,真君数量有个定数,一律是八人,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某位德高望重的道门大真人顶替上。陆法真自认是有实力有去争一争的,若是能够与那位红衣女鬼顺利结成双修道侣,助自己提升一个大境界,那么“真君”更是板上钉钉。

    既然形势一片大好,那就莫要险中求富贵了。

    这也是陆法真当下跟陈青牛如此好说话的一个重要原因。

    陆法真当然早就知晓白蛟的身份,它母亲的夭折,与这位五阳派道人的布局谋划,不无关系。只不过那场声势浩大的商湖厮杀,到头来各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很大程度上,此事也是陆法真在藩邸虽然贵为首席供奉,却未能够手握实权的根源所在。当初朱鸿赢不惜调动那么多架诛神弩,可谓惊动朝野,事后连皇帝陛下都对西凉有过一番措辞严厉的明文申饬。

    陈青牛开门见山道:“我需要这尾小蛟帮忙养育那些锦鲤,助长其龙属灵气,它会汲取一定的藩王气数,只不过它成长起来后,自然也会反哺,陆真人,你我心知肚明,若是调教得当,它对这栋藩邸,绝对是利大于弊,对谁都是大有裨益,甚至连你陆真人,说不得也能沾沾光。”

    陆法真嘴角满是讥讽,言辞更加**露骨,“小子,你当贫道是傻还是蠢?这些不值一提的粗浅门道,还需要你来指手画脚?难道你真看不出,它从一开始就是贫道的囊中之物?只不过是放养在商湖罢了,否则以它的胆大包天,以区区精怪之身,竟敢勾引堂堂藩王之子,不是找死是什么?!”

    老道人身体前倾,放低声音,脸色阴沉道:“姓陈的,贫道已经与王爷聊过了,不管你是什么客卿,只要是在这里,贫道就由不得你猖狂!是龙,你就盘着,是虎你就卧着!”

    陈青牛笑脸如常,摆出一副恨不得把臂言欢的架势,神色无比热络,“陆真人,瞧你这话说的,咱俩不打不相识,如今更算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了。这小家伙,以后就靠真人你多照拂了,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让她从商湖把窝挪到了这边的池子……”

    陆法真一针见血,“贫道要它的整座老窝!贫道觊觎那座龙宫宝藏,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陈青牛大笑道:“龙宫宝库,天大的机缘,谁不想要?!”

    陆法真杀意盎然,“哦?”

    煮茶是一桩费心费力费精神的活计,朱真婴亲自上阵,让陆法真百感交集。

    等到朱真婴落座后,相对而坐的陈青牛陆法真,两人就都收敛了许多。

    登堂入室的修行之人,历来瞧不起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凡夫俗子,只不过那些与国同姓的龙子龙孙,便是练气士,也不敢小觑。

    朱真婴娴熟煮茶,手法老道,赏心悦目。

    陈青牛和陆法真也就只好附庸文雅,暂时放下那份尔虞我诈。

    朱真婴终于能够歇口气,额头微汗,转头望向陈青牛,他轻轻撇了撇下巴,她带着失落起身告辞,陆法真见陈青牛竟然都没有起身送行,老道人当然不会丢这个脸。

    陈青牛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听到陆法真暗讽道:“不曾想陈公子用兵如神,千里奔袭,真是势如破竹啊。”

    陈青牛假装没有听懂,问道:“以那条白蛟的浅薄修为,既然陆真人早早知晓她的根脚,还不是只有被真人任意拿捏的份?为何苦苦等到今天?”

    陆法真有些无奈,“你堂堂观音座客卿,竟然不知道龙宫的规矩?”

    陈青牛坦然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岂能尽知。”

    老道人深深看了眼陈青牛,见他不似作伪,便不耐烦道:“龙宫是洞天福地一般的存在,一直被誉为小洞天秘境,无论是地理形势,还是气机流转,都迥异于外界。里头禁制极多,并非只是蛟龙随便找个窟窿地洞,把宝贝往里边一丢,就能够称为龙宫了。龙宫也分阶层,最低的,叫龙洞,往上,叫龙潭,最好的,才叫龙宫,形如帝王的宫殿。探寻龙宫宝藏,一定要明白最重要的一条金科玉律,唯有蛟龙能够自由出入龙宫!”

    见陈青牛一脸疑惑,欲言又止的模样,老道人没好气地解释道:“那些个凤毛麟角的飞升境练气士,当然也能够强行破开龙宫禁制,但是如此一来,蛟龙多半就会在第一时间,选择毁掉已经门户大开的龙宫。”

    陈青牛哭笑不得道:“难道就只能求着蛟龙施舍财宝?”

    老道人转头望去,远处那条无知小蛟正忧喜参半呢,忧的是在商湖作威作福惯了,感觉自个儿是称王称霸的角色,可如今刚进入这宅子,就遇见了个不怀好意的老道士,那张老脸上,写满了“剥皮抽筋、下油锅、天雷炸死你”,这个下马威,也太惨烈了点。喜的是这里果然是块福地,才半天功夫,就两大箱子宝贝到手,比自己在商湖水底扭头摆尾、辛苦寻觅两百年的收获更大!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修行之人,与商贾无异,后者只求财,练气士为了长生久视,真可谓万般皆求,而且练气士为了登顶人间,一路上所需材料,那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

    事实上,越是大修士,越是练气士宗师,

    道理很简单,官场买-官,花钱买个县令当当的价格,跟买个六部尚书的价格,怎么可能一样?

    就像他陆法真,若是一帆风顺就有了今天的修为境界,那他哪里需要那么多精心算计、小心经营?谁不乐意当个逍遥忘忧的清净仙人?然后轻轻松松,与世无争,大伙儿都和和气气的,联袂白日飞升?

    可是老天爷不答应啊!

    老天爷就是要所有修行人,去争!争个头破血流,争个灰飞烟灭,争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陈青牛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说道:“怎么,陆真人要跟我掰掰手腕子?”

    这话乍看之下,说得很没道理,最少在明面上,陈青牛哪怕加上谢石矶,也绝不是陆法真的对手。

    陆法真脸色阴晴不定。

    一位王府供奉之一,一位观音座不可或缺的客卿。

    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官帽子分大小,身份也分轻重。

    陈青牛笑了笑,缓和气氛道:“我不过是希望陆真人不要涸泽而渔,这条小蛟在藩邸,更是等于落在了真人眼皮子底下,既然龙宫如此玄妙,那真人不妨就当她是位自家的后进晚辈,扶持一二,就当结下一桩善缘,我可以替她保证,这条小蛟每三年都会向真人‘进贡’,或者说缴纳一件龙宫宝藏,至于具体的品次如何,等级如何,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嘛,总之,既要照顾到真人你如今的崇高地位、极高眼界和艰深修为,顺便也稍稍考虑一下她那点家当的老底子。”

    陆法真脸色缓和一些。

    紫竹躺椅上,身段婀娜的红衣女鬼,侧身凝望着这边做着生意的两位同道中人,鲜红面巾之后的容颜,晦暗不清。

    少年虽然听不真切,但是大致猜得出是怎么个境况,坐在台阶上,不屑道:“一丘之貉!小爷我真是掉进贼窝了!”

    他转过头,忧心忡忡,低声道:“朱红姐姐,咱们要不要偷偷跑吧?”

    她轻轻摇头。

    少年唉声叹气,狠狠瞪了眼那个坐在远处的“未过门师父”,那家伙正在优哉游哉品茶,遇上少年的挑衅视线后,毫无高人风范的年轻仙师,伸出一根中指。

    少年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跳脚骂道:“来!有种咱们单挑!”

    陈青牛忙着跟陆法真斗法,没有理睬孩子,甚至懒得正视少年,只是向屋檐那边伸出大拇指,然后朝向地面。

    少年给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

    结果少年看到了魁梧侍女的冰冷视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颜欢笑,接着说下去:“的身体还好吧?”

    孜孜不倦翻箱倒柜的小白蛟抬起脑袋,一脸嫌弃,这是哪家的小屁孩啊,这么没有骨气,比自己还不如呢。

    少年瞪大眼睛,“你瞅啥瞅?!”

    小白蛟怕那一言不合就拿诛神枪往她身上扎出个洞的陈青牛,也怕深不可测且有雷法真韵萦绕在身的老道士陆法真,可还真不怕这么个黑不溜秋的纤细少年。

    她的认知里,人只分两种,一种“只需打个哈欠,就能把她给吹得魂飞魄散”,一种是“只需吹口气,她就能把人吹得骨肉分离”,少年很不幸,暂时属于后者。

    所以她站直腰杆,竭力瞪大眼眸,不言而喻,我就瞅你了,咋的吧!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你再瞅瞅看?!”

    她大踏步前行,站在台阶下,叉腰而立,她身材修长,比起站在台阶上的瘦弱少年,气势丝毫不弱。

    少年满脸厌恶道:“把你胸口的两坨赘肉挪开,撞坏了小爷我,小心你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呢!”

    小白蛟冷笑道:“呢!呢呢呢!”

    少年大怒,涨红了脸,“狗胆!找死!”

    小白蛟做了个鬼脸,一脸“本姑娘快要被你吓死了”的欠揍表情。

    火冒三丈的少年,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小白蛟听到“你过来”的喊声后,转过头,发现陈青牛准确无误地指着自己。

    可怜她只好以慷慨赴死的姿态走到两位魔头身边,又在陈青牛的命令下乖乖坐下,如坐针毡。

    陆法真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这个小家伙,贫道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能够庇护一二,只要不危害姓朱之人的性命,以及不要擅自脱离凉州辖境,除此之外,就算她想要回去商湖娘家‘省亲’,也不难,贫道都能帮忙办妥。那么?”

    陈青牛笑道:“自然是任凭真人处置。”

    陆法真追问道:“当真?”

    陈青牛点头道:“千真万确!”

    两人先是视线交汇片刻,然后瞬间都爽朗大笑起来。

    笑声朗朗,相谈甚欢。

    躺在藤椅上的嫁衣女鬼,懒洋洋“晒着太阳”,看到这一幕后,对少年叹息道:“真被你说中了,这两位啊,是一丘之貉。”

第78章 磕头烧香

    陈青牛和陆法真,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大事谈妥,就开始装模作样,品茶怡情。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临近尾声,不曾想陆法真骤然发力,锋芒毕露,“你今日先后搬出郡主朱真婴和宗门青峨山,用以压制贫道的气焰,只为了从贫道这边分去龙宫宝藏的一杯羹,对吧?于是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不干脆将小雌蛟送往青峨山?贫道岂不是只能干瞪眼,任由你一人吃独食,吃得满嘴流油?”

    陈青牛没有任何言语凝滞,微笑道:“首先,我只是青峨山支脉之一的客卿,无论是我,还是我所在的莲花峰,在青峨山,都属于垫底,而且我也只是客卿,又不是莲花峰的峰主,所以我没有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往青峨山的责任。其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商湖虽然远逊色于青峨山,灵气蕴藏,更是谈不上丰厚,但为何当年那条母蛟,偏偏是在商湖差点化龙?我想在这中间,必有其独到的渊源机缘,那么这条小蛟的造化,十有**,还会是这座小小的商湖,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峨山。”

    陈青牛喝了一大口茶,满脸真诚,笑问道:“陆真人,可有教诲?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陆法真笑而不语,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最后跟朱真婴告辞一声,没有选择飞来飞去,而是散步离去。

    一路之上,从元嘉圃到藩邸,俱是“仙长”“真人”之类的敬称。

    朱真婴发现陈青牛始终在发呆,也不着急催促他参加韩国磐的酒宴,默默坐在他身边。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善解人意地问道:“有麻烦?”

    陈青牛莫名其妙感叹了一句,“犬牙交错啊。”

    不等朱真婴继续询问,陈青牛就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那两只大箱子,白蛟正低头弯腰、撅着屁股在那儿搜寻宝贝,对她来说,这两大箱子,才是真正的龙宫。结果被陈青牛一脚踹了个倒栽葱,她整个人直接撞入箱子,亏得那些珍稀玉器都储藏于大小锦盒、木匣当中。

    白蛟一看是脸色不善的陈青牛,把到嘴边的骂人言语,都给乖乖咽回肚子。

    她伸手揉了揉屁股,一脸无辜。

    陈青牛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小蛟,哭笑不得,瞪了眼装可怜的家伙,沉声道:“世事无常,福祸不定,尤其是修道一事,多在大逆境中获得大机缘。”

    白蛟怯生生道:“陈仙师,我其实没雄心壮志的,就想着一年到头衣食无忧,最多……最多就是希望能有几大箱子的琉璃珠子。所以我不想要什么大机缘……”

    陈青牛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你想不想去我的宗门待着,那里安稳,没人会欺负你。”

    白蛟天真问道:“远吗?要是比从商湖到凉州城还远,我就不去了。”

    陈青牛忍不住骂道:“滚!”

    白蛟偷偷摸摸抽了抽鼻子,皱着那张绝美的小脸,泫然欲泣,不知是给吓的,还是委屈的。

    陈青牛一阵头疼:“等我回来,就传授你一套粗浅但正统的导引口诀,以及一门用以汲取灵气的霸道法术。”

    白蛟缩在箱子里,声若蚊蝇,“能不学吗?”

    陈青牛笑呵呵道:“当然可以啊,不但不用学,晚上我就把你当天王老子供奉起来,每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让你每天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好不好?”

    她嘴角往下耷拉,想哭不敢哭的模样。

    那一刻,陈青牛像是给打中了七寸,沉默片刻,无奈道:“行了,到时候再说。记住一点,我不在元嘉圃的时候,你不要随意走动。”

    她使劲点头,然后眼巴巴望着陈青牛。

    那表情,仿佛是说你咋还不离开呢?老爷你赶紧忙你的去啊。

    给陈青牛气得二话不说,走上前就是弯曲双指,一阵板栗雨点般敲在她脑袋上。

    从头到尾,她蹲在箱子里,没还手。

    出完气的陈青牛站直身体,大手一挥,豪迈道:“喝花酒去!”

    ————

    朱真婴女扮男装,英姿飒爽,雌雄莫辩。对于一些花丛老饕来说,这份风情,应当别有风味。

    以至于她跟如今气态不俗的陈青牛站在一起,风姿竟然隐约压过陈青牛一头。

    朱真婴跟王府要了一辆马车,两匹紫骝骏马,这在朱雀京城都稀罕得很,可谓京城官宦子弟比拼排场的杀手锏。

    谢石矶驾车,稳稳当当。

    陈青牛和朱真婴同处车厢,盘膝而坐,把欲言又止的安阳郡主晾在一边,很快就进入那层境界,佛家谓之禅定,道门则是坐忘。

    陈青牛在双眼蛰龙被降伏之后,依照《尉缭子》开始导引吐纳,攀登境界一日千里,归功于日复一日被蛰龙刺目,打熬筋骨淬炼神魂,比起寻常修道之人,陈青牛能够做到睡卧行走皆在修行,天然就要多出许多修行的光阴。

    不过同样是修行,能否入定忘我,裨益大小,有着质的区别。陈青牛并不因为时刻都在修行养气,就敢片刻懈怠,毕竟他体内有八部天龙兴风作浪,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一旦放松,就有生死之忧。

    修行不是什么闲情逸致之趣事,而是逆水行舟、攀登绝顶之峰的艰苦事。

    故而在修行途中,能够遇上同道中人,是一件缘分殊胜的天大幸事。

    同道中人,有先后之别,却无高低之分,师徒,道侣,知己。

    其中师徒,高低只在名分,不在心性。

    所以陈青牛遇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从不会自己觉得收他做徒弟,少年就必须当做是一件祖上积德然后跪地拜谢的喜庆事。

    白袍腰玉的朱真婴安安静静坐在车厢角落,既风流君子,且窈窕淑女。

    陈青牛突然睁开眼,自己打断那种天地万籁的寂静境界,掀起车帘往外瞟了一眼,放下帘子后随口问道:“你觉得你爹娘在求什么?”

    朱真婴没有什么为尊者讳的讲究,平淡道:“我爹啊,内心深处当然是要逐鹿天下,一统南瞻部洲的全部人间王朝,只可惜被藩王身份禁锢,不得施展抱负。至于我娘,大概是想要走出那栋藩邸,去外边看看吧。但也许她到底想要看到什么,其实我娘亲自己也不知道。一人求世道太平,一人求自己自由。”

    陈青牛若有所思,又问道:“除了你爹的贴身扈从贺先生,还有跟随在王妃身边的老嬷嬷,以及陆法真和高林涟,府上还有你知晓身份的顶尖供奉修士吗?”

    朱真婴讶异道:“高老夫子是修行之人?”

    陈青牛默不作声,朱真婴讪讪道:“我知道的那些仙师,远远不如贺先生陆真人。”

    接下去两人沉默无言,朱真婴思量片刻,一惊一乍道:“我记起来了,元嘉圃有位不知名的花匠,我年幼时曾无意间撞见我爹与她闲聊,看样子有些像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朋友,很不同寻常。在那之后我数次偷偷摸摸去元嘉圃寻觅,都没能找到,翻阅王府档案,也没能找到对应之人,后来询问我爹,他也只说我年纪小记岔了,根本没有那么一号女子。”

    陈青牛面不改色,笑问道:“那你确定真不是记错了?”

    朱真婴妩媚白眼,得意洋洋道:“我的记性,想要记错什么,比登天还难。”

    朱真婴这种人,便是儒家的天之骄子,也被稷穗学宫称呼为“读书种子”,只不过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读书种子,不过是死记硬背,不知变通。最头等的读书种子,能在圣人春秋笔法之中,见微知著,微言大义。

    朱真婴位列第三等,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天纵之才,甚至已经超出“君子资质”的要求,所以才会被儒家圣人的太师庞冰收为嫡传弟子。

    陈青牛拉起帘子,“那就是采药寺吧,你可曾烧过香?”

    朱真婴凑到他身边,好奇问道:“你自幼在城内长大,就没有来过?”

    陈青牛这一次没有快速放下车帘,微微抬高视线,凝望着那座钟楼,柔声笑道:“我自打记事起,就不止一次听那些高谈阔论的家伙说过,青楼勾栏是世间阴秽之地,最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我那时候就想啊,一个满身臭气的客人登门拜访,谁会高兴?所以我只要一天没离开琉璃坊,那就都别去寺庙,要不然肯定要惹来菩萨们的不高兴。”

    说起这些年少往事,陈青牛有些自嘲,却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怨恨,“我唯一一次来这里,是给我娘亲祈福去病。”

    陈青牛指了指采药寺门口某个僻静位置,眼神温暖,“看到那个角落没,当时怕给寺里和尚瞧出我的低贱身份,不让我进寺烧香,就在那儿拍了半天,不知是拍打灰尘还是散去晦气,好不容易鼓起胆气进寺,始终低着头,生怕有和尚怒喝‘哪来的腌臜小子,棍棒打出去’,不曾想从头到尾,请了三根香,到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敬四方烧香,再到我拜遍了佛陀、菩萨、天王和罗汉,采药寺都没有任何阻拦,那个时候,我是无比感恩的。出了寺门,仍是一步三回头,双手合十,低头拜了一次又一次。”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大雄宝殿的檐额,‘福海轮转’。那尊由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陀菩萨,手持降魔杵,真是威风。还有那座供奉佛骨舍利的栖灵塔……”

    “只是我许愿过后,没多久,我娘还是去世了。那个时候,年少无知,心满怨恨,只觉得我苦苦求了菩萨,菩萨没有应验,那么就是老天爷欠我了。”

    “当时我不是不想恨,而是不敢,怕万一给菩萨知道了,害得娘亲在下边还要遭罪。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采药寺,既然愿不灵,何来还愿,又何须再许愿。”

    这样的陈仙师,让朱真婴感到陌生。

    朱真婴试探性问道:“你如今对采药寺仍是心怀怨怼?甚至对世上所有佛门也没了好感?”

    陈青牛一笑置之,没有给出答案。

第79章 风雨欲来,檐下叮咚

    过了采药寺,陈青牛也没有放下车帘,很快马车就驶过凉州城又一处风水胜地,城隍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如今九洲四海,大城巨镇皆有城隍庙阁,一般只有京城或是一国陪都,才准许悬挂“城隍阁”匾额,凉州城在此事上僭越五百多年,但是无论言官如何弹劾,朝廷始终视而不见,一律驳回或按下不批。

    凉州城隍阁建造极为恢弘,楼高八层,传言地下还有一层,一旦属实,那就是九之数了。

    这亦属极其违反礼制的高规格。

    城隍阁前,树立有一方长宽皆丈余的天地正气神道碑,是由开国元勋柳彧亲自撰写碑文,此人是朱雀王朝位儒家圣人,死后美谥“文正”,朱雀五百年得此谥号之文臣,不过四人而已。

    古碑如同一位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拿着戒尺,死死盯着书声琅琅的蒙学稚童,稍有差错,就要一尺拍下。

    陈青牛小时候只要逮住空闲,就肯定会来此游玩嬉戏,玩伴刘七每次见着那块形制方正的神道碑,就会忍不住冒出一句口头禅,“老值钱了!”

    此时陈青牛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此处不正,不合道理。”

    陈青牛想了想,自己麻烦已经够多,还是不掺和其中了。

    陈青牛有些心烦意燥,本以为下山之后,只要不去朱雀京城这般蛟龙蛰伏的一洲重地,在其它城池,自己不说横着走,好歹也不会束手束脚才对。何曾想一座凉州城,就已经让自己处处忌惮,要知道朱雀西北地带,灵气贫瘠稀薄,修士大多不愿来此定居,若是那些没有强势地头蛇坐镇的洞天福地,一座座山峰,那真是会有密密麻麻的修士凿洞,死死占据茅坑位置。

    风雨欲来啊。

    朱真婴没有察觉到陈青牛的心境变化,只是在腹诽那位韩国磐,为何要将饮酒地点放在红楼画舫上。若是他敢夜间宴请陈青牛,甚至“合情合理”喊上几位花魁清伶,那么这位韩国磐肯定被安阳郡主给惦念记恨上了,多半军中仕途就到了尽头。

    事实上韩国磐之所以大煞风景地白日请客,正是出于这层考虑,当初亲眼见到安阳郡主对那位陈氏子弟青眼相加,韩国磐虽是一介武夫,但作为凉州小族出身,却能够走到今天这个高度,除了依靠边境厮杀攒下的军功,明显更靠那颗灵活脑子,之所以没有干脆在城内找一家好些的酒楼,就又是韩国磐的一番肚里算盘了。不登红楼枉来凉州,这句话早已流传朱雀朝野,在韩国磐看来,那位气度不凡的陈氏公子,人不风流枉少年,若是寻常地方,便显示不出他的重视程度,何况韩国磐也没愚蠢到为了一个陈氏年轻人,惹恼了凉王宠溺钟爱的郡主,得不偿失。所以这才在白天向王府递交名帖,宴请陈青牛。

    这份火候的拿捏,做到了合情合理。可见韩国磐这些年远离沙场,当官没白当,公门修行,确实能够磨练心性。

    凉州红楼,宴也分荤素,一般规矩,都是白天素席,晚上荤宴。说是素席,其实也是相对而言,喊上曼妙女子作陪,仍是不可或缺,只不过相对晚上的醉生梦死,红楼那几艘画舫的白天酒席,确实是清淡文雅许多。

    韩国磐在楼船婵娟上宴请陈青牛,对于一位只靠兵饷的中层武将来说,比楼船怡红高一等的婵娟,仅是登船便要一人三百两,估计最少耗费也要千两银子,恐怕距离砸锅卖铁也不远了。

    一般红楼四艘楼船白天都靠岸而停,并不去湖上,不过四船间隔极远,选取了商湖四处最风景宜人的雅静地方,红楼为此一掷千金,专门独力开辟出别致可人的四座小渡口,婵娟所在渡口便有个文绉绉的称呼,捣衣渡。

    朱真婴停马下车后,在肚子里冷笑:“回头一定要让人查查这韩将军哪来的丰厚家底,撑得起一顿婵娟素席!”

    陈青牛好似知晓她的阴微心思,没好气道:“你别给我整幺蛾子,人家好心好意请我吃顿饭而已,别上纲上线。人家韩国磐就算是贪污军饷,或是边境走私,那也是应该是由你爹来查办,不管是王府查不到还是办不了,都是你爹自己的过失,跟你没一颗铜钱的关系!”

    朱真婴自顾自碎碎念着,陈青牛不理睬这位郡主的神神叨叨,在一名青衫书童模样的红楼小厮带领下,登上婵娟楼船。

    陈青牛从始至终,都不曾搭理那位皮囊出彩的英俊小厮,十四五岁,便极为熟稔世故,短短两百余步的路程,介绍婵娟楼船,滴水不漏。

    只是看似眼高于顶的陈青牛却一清二楚,当那小厮初见谢石矶之时,震惊之后,眼神中是讥讽。而之后轻易看破朱真婴的男扮女装后,视线玩味之余,是猥亵。

    陈青牛登船之后,猛然停下身形。

    渡口上,那名扭头悄悄往身侧吐了口唾沫的青楼小厮,悚然而惊,立即恢复低眉顺眼的恭送姿态。

    陈青牛笑了笑,转过身,跟谢石矶要了一只沉甸甸钱囊,里头装满银锭,高高抛向岸上那位绝非省油灯的勾栏小厮,笑眯眯道:“差点忘了,给你的打赏!”

    那小厮双手接过钱囊后,身姿好似被大雪压断的竹子,恨不得以头点地,惊喜万分道:“谢公子重赏!公子福寿无疆!”

    陈青牛一笑置之。

    船上很快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姗姗而来,敛衽行礼,向陈青牛三人自我介绍,名叫“南雁”的她是这艘楼船的三领班,负责婵娟三楼所有事宜。

    红楼,一座旧琉璃坊加上四艘画舫,宛如四块版图,那些个龟公鸨儿,便是手握一方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此处婵娟由一位来自京城的龟公坐镇当家,辅以一位打下手的鸨儿,五六位分管具体事宜的男女领班,有那么点中枢重臣的意思。

    这位在青楼算是上了岁数的女领班,在上头带路,只出陈青牛半个身位,隔三差五就要转头诉说婵娟的特色,尤其是她那三楼女儿们的诸多出彩,望向陈青牛之时,满脸带着勾人的殷勤,但只要转过头去,那份春意便迅淡几分,两者转换,圆转如意,毫无瑕疵。

    没有十年滴水穿石的苦功夫,绝无这份真本事。

    登上楼梯的时候,陈青牛用上地道的关中东秦腔,漫不经心道:“你们方才渡口带路的小厮,比咱们那边的小厮要识趣许多,晓得不主动跟客人讨要银子。”

    女领班立即放缓脚步,转身让先陈青牛小心脚下,然后笑道:“这位关中公子,有所不知,红楼上上下下,都不许私自向客人讨赏,一经现,可是要挨罚的。”

    妇人好似衣裙稍紧了,愈衬托得臀部弧度惊人,尤其是登楼上梯之时,那份饱满,简直触目惊人。

    陈青牛笑眯眯道:“规矩倒是挺好,不过早知如此,我便不赏给那小子六十两银子了。”

    妇人神色自若,“若是公子不嫌麻烦,雁奴这就把银子要回来,还给公子。”

    好像是怕这位出手阔绰的关中陈公子觉得丢了面子,妇人赶紧补充道:“在雁奴看来,天底下谁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当省则省,再富甲一方,也不能花那冤枉钱不是?若是说等公子登上了三楼,见着了心仪的姑娘清伶,觉得谁面善讨喜,那花出去五十两,甚至是五百两,这些银子算不得冤枉钱。可那位领路小厮,不过是按着红楼规矩行事,让公子误会,不小心高看了一眼,才得的赏,这事儿便不对味了。不行,雁奴稍后就让人把钱拿回!”

    头回逛青楼的朱真婴啧啧称奇,厉害,这妇人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陈青牛狠狠剐了一眼妇人的臀部,然后哈哈大笑:“雁姐姐这话说得暖心!舒服!六十两银子算什么,打赏出去的银子,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被勾栏小厮沾手的银子,本公子嫌脏!”

    妇人媚笑着转过头,眼神一冷。

    朱真婴很是疑惑望着陈青牛的背影。

    若是凉州城任何一位豪阀公子或是将种子弟,看不起青楼人物,她都不奇怪。

    可陈青牛是如此念旧之人,且在她面前也从不在意自己的出身,这里头就有些古怪了。

    至于将那袋撑死了五十两银子的钱囊,夸大其词说成六十两赏银,朱真婴就更打破脑袋想不通,难道是烟柳之地独有的规矩?

    以青峨山陈仙师今日之地位,尤其是当下之心境,哪里需要多说十两银子来自抬身价?

    朱真婴嫣然一笑,觉得这趟游历,有意思极了。

    藩邸,席供奉的寒山别院,曾经获得过“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美誉。

    一位专门负责别院大小事务的中年管事轻敲院门。

    然后他便耐着性子束手等待,四处仍然寂静无声,唯有这位管事的耳畔,悠悠然响起声音:“何事?”

    中年管事压低嗓音,将那从别处隐秘传入他耳中的事情,小心翼翼说了。

    6法真那个威严嗓音不带感情道:“知道了。”

    管事闻声后,毕恭毕敬地躬身离去。

    元嘉圃。

    一座悬挂“花甲”二字匾额的小凉亭,有一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穿素白麻衣,慵懒斜靠在凉亭围栏上,手里拎着一只小锄头,她双目无神,望着亭边的一块芍药花圃。

    花期未至,实在没什么看头。

    小半个时辰后,女子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站起身,拎着锄头走出凉亭,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两步,凉亭附近便没了她的踪迹。

    唯有那一串檐下铁马,无风而动,叮咚作响。

第80章 敬酒读书郎

    婵娟高四层,且甲板宽阔,足可驰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陈青牛之前与老夫子高林涟对峙而坐的翡翠,有五楼,白蛟白猿所在的樱桃,更是高六楼,等级森严。

    陈青牛在转入二楼后,突然让谢石矶带着朱真婴在二楼游玩,要她们晚些登上三楼雅间。那名领班显然有些为难,好在陈青牛叮嘱她们只准在走廊散步,绝对不许随意进入船舱,妇人这才忍住开口的冲动。其实携带女眷侍婢登船,本就犯了规矩忌讳。

    世间确实有很多出身惊人的豪阀女子,爱好奇特,喜欢乔装打扮一番游逛青楼,但是妓院这个古老行当的第二代祖师爷,曾经留下训言,不许女子以客人身份进入青楼。至于到底为何订立这条规矩,那位祖师爷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数千年以来,铁打的规矩也会有所松动,所以各大王朝的青楼妓院,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你带女子,凑热闹也好,玩花样也罢,都可以,但银子得按两份人头算。

    所以这位女领班心中替那位今日做东之人,感到不值,她身后这一男二女三位客人,可就要掏出足足近千两银子了,关键是这个牵头的关中子弟,白瞎了那好皮囊,为人做事透着股不厚道,捎带一名女子也就罢了,一口气带俩算什么。

    若是晓得规矩,却故意让那酒宴主人见不着其余二女,就更是心怀鬼胎了。

    妇人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不会如何心疼三楼客人掏出腰包的银钱,只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住自家那些当红女子,切莫与这般性情凉薄的公子哥牵扯上关系。

    韩国磐就在三楼的楼梯口候着,之所以没去一楼,那就不是热情,而是低人一等的奉承了,在韩国磐看来,没必要,也怕画蛇添足,白白给那位关中世族子弟轻看了。

    毕竟击远将军韩国磐是手握实权的职官将军,不是祖荫世袭的杂号将军,不是那种被朝廷挂起来当摆设的武散官,韩国磐麾下三千五百余人,其中一千精骑,乙字骑五百,丙字骑五百,这在边境之外乙字骑最高等的西凉边关,已经属于极为扎眼的存在。在几乎人人皆是甲字精锐骑军的关外,乙字骑是被嘲笑的存在,可在关内,恰恰相反,关内驻军总计四万士卒,骑军八千余,军镇险隘十多座,乙字骑军加在一起不过一千六百骑。

    以此可见,韩国磐在关内武将之中,是最拔尖的领军人物,但是最尴尬的地方,在于关外将领的席位,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近两年关外战事不绝,却少有惨烈血战大战,不死几个将军,韩国磐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关外。

    这位婵娟女领班原本只为顶楼金主下船迎客,之所以会破例,自然是因为韩国磐的官衔,此人的兵马就驻扎在凉州城外,是远近闻名的精锐。虽说青楼都不愿跟穷当兵的做皮肉生意,可到了韩国磐这个不容小觑的位置,就是不得不做了,哪怕委屈了楼里姑娘,也得做。当然,以红楼在朱雀京城的那座靠山,怕是绝对不会怕韩国磐之流,说句天大的实话,整座西北版图,除了藩王朱鸿赢,只要是摆在明面上的角色,红楼还真不怵谁。

    韩国磐抱拳笑道:“陈公子,韩某人唐突了!稍后上了酒桌,韩国磐先自罚三杯!”

    陈青牛一手潇洒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微笑道:“别这么客气,喝酒一事,情谊到了就够,未必跟酒量挂钩……归根结底,醉倒即好!”

    前半句话,透着一股“老子跟你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的客气疏离。

    后半句话,就相当干脆利落了。

    韩国磐愣了愣后,爽朗大笑,如释重负。

    女班头察言观色的境界早已炉火纯青,现韩国磐堂堂正四品的武将,竟是要矮上一截的姿态,这让妇人颇为诧异,要知道素席宴请少贵人,本是红楼的普遍看法。

    韩国磐官帽子在凉州城,不算拔尖,有好些从边境上退下来的老功勋老痞子,武散阶高得吓人,顺带着子孙的杂号将军也很有分量,西凉铁骑之所以名动朱雀,就在于这三十年来,王朝战事最为频繁惨烈的边境地带,朱鸿赢的西北与燕王辖境的东南,并称于世。凉州边关的太平岁月,其实也就这几年而已。大仗多胜仗多,朝廷颁的诰书和官帽子就肯定多,所以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多如牛毛,整整三十年积攒下来,也就多了一大批嚣张跋扈的将种子弟。反观寒庶出身的韩国磐,一直是个异类,在边境立下战功后,却没有按部就班在军中升职,而是被平调回了凉州这边,显然是惹上不该惹的军中山头了,三千多人,最少有五六百家族就在凉州城内的勋贵子弟,这位韩将军那段艰苦岁月的惨淡光景,可想而知。

    虽说韩国磐重新在地方上强势崛起,硬生生闯入了凉王朱鸿赢的视野,可要说何时能够挤掉某位边军大佬,然后一举跻身边关高层武将行列,那就是牛年马月天晓得了!

    妇人心中纳闷,正好看到韩国磐快转身,双手在胸口附近轻轻抱拳,以示感激之情,谢过她这位红楼领班的赏脸,为他亲自下去接人。

    妇人笑了笑,眼神柔媚,向他示意小事而已。

    她是头回跟这位击远将军打交道,似乎跟传闻不符,并不是个只知道对藩王朱鸿赢愚忠的粗鄙家伙嘛。

    她转身后,忍不住又转身,多看了眼那年轻人的修长背影,妇人忍不住感慨起来。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先是顶楼那个贱人领班,昨夜打扮得花里胡哨,脸上脂粉不知道有几百斤重,跟烟粉灵怪里的女妖精似的,故意跑来在她面前炫耀,说明儿她那一楼临时有单生意,挣不着钱,就是挺有面儿的。

    然后今天自家三楼,又来个位浓重东秦腔口音的外乡公子哥,行为怪诞,不知深浅,却被韩国磐那几人捧着。

    韩国磐在凉州军政里头,属于无欲无求那一类,正四品的击远将军,差不多是地方实权武将的最高品秩,俗话说无欲则刚,所以平日里也就不怎么把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当回事,一般人也不会主动招惹此人,韩国磐妻子的娘家人也不显赫,大抵上双方相安无事。

    走入一间雅室,站着三位与韩国磐年龄相仿的男子,其中两人都身材高大,一看便是有过沙场磨砺和边军履历的武人,简答说就是杀过人的,而且杀了不少。其余一人略显格格不入,一袭青色袍子素雅干净,只是细看后就现洗得有些泛白了,落在眼光挑剔的富贵门庭,此人无疑是穷讲究。

    事实上,在豪阀高门之间,有些破落户的穷讲究,或是骤然富贵的瞎讲究,比老百姓的不讲究,更惹人笑话。

    韩国磐歉意道:“事先没有跟公子说明情况,韩某其实还有三位至交好友,也在此等候……”

    陈青牛连忙摆手笑道:“出门在外靠朋友,朋友多多益善。”

    韩国磐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连三杯,一口喝光。

    眨眼功夫,小半斤酒就这么进肚子了,哪怕韩国磐有再好的酒量,这份摆在桌面上的诚意,都算相当足够的。

    之后韩国磐嘴也不抹,就忙不迭为陈青牛介绍起三人,两位是他的边军袍泽,本就是凉州城人氏,如今都在关内驻军任职,其中一人还有武节郎的世袭武散官傍身。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暂时仍是布衣之身,不过韩国磐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人的敬重,尊称为洪先生。那人也毫不含糊,坦然受之。

    五人一起落座后的酒宴,韩国磐安排了五位姿色不俗的红楼清倌,环肥燕瘦,一旁陪酒,以陈青牛身边那位女子最为明艳动人,气态雍容,显然并非一般清倌,说不准还是重金请来的女校书,或是更高一层的青楼女司先生。

    说到底,在流金淌银的脂粉地,鸨儿爱银姐爱俏,说得就是手上过银子的老鸨,只认银子不认人,但是真正做生意的青楼女子,只要没到花魁头牌或是女司先生那个身份,接客一事就没什么话语权,既然横竖都是接客,自然更喜欢年轻俊俏的公子哥,谁乐意被一枝海棠压梨花?

    因此那位原本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的灵秀女子,在看到陈青牛之后,终于有了几分由衷笑脸。

    然后是那位洪先生身边的女子,也颇为不俗,身段纤细,年纪较小,巴掌大小的脸蛋儿,惹人怜爱,洪先生似乎是头回置身于风月场所,脸面有些放不开,好在倒是不至于怯场畏缩。

    至于韩国磐三人身边的偎红倚翠,比起陈青牛和洪先生,就要分别逊色一筹两筹了。

    照理说韩国磐大手笔花钱都到这个份上了,就不能给自己换个姿色更好风韵更佳的?

    当然可以,至于为何没有,就看这位汝南陈氏的偏支子弟,是否能够心领神会了。

    这顿酒喝得还算尽兴,主人韩国磐陪酒陪得很用心尽心,时时刻刻拿捏掌握着气氛,既捧高“离乡游学,仗剑任侠”的世家子弟陈青牛,也不忘帮忙为三位兄弟牵线搭桥,在这重中之重,又是那位不曾参加过会试的洪先生,被韩国磐说成了“文章之好,制艺之力,本该冠绝西北科场”的神仙人物,好像只要愿意参加乡试,就定能摘得解元头衔,去京城参加殿试不说那头三甲,最少也是个进士及第。

    陈青牛一个没读过半天圣贤书的勾栏小厮,对科举想熟悉也熟悉不起来,对科举制艺的那种道德文章,更是哥俩干瞪眼,相互不熟悉。

    所以当韩国磐半醒半醉,扬言要找出一大摞文章书稿,以此证明他那位洪先生的才高八斗,陈青牛连忙找借口搪塞过去,说仅看洪先生的气态,就知道绝非那池中之物。

    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应酬话,对付韩国磐这帮大老粗是足够了,可是对上那位出口成章的洪先生,显然没半点意义,反而让而立之年却仍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数次悄悄皱起眉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借酒浇愁,倒是他身边那位识货的清倌儿,既看破了陈公子的底细,又知晓了洪先生的满腹才华,愈真心实意伺候起来。

    千百年来,始终有一种人,死死踩中青楼女子的七寸,让她们无论身份姿容,如飞蛾扑火,如过江之鲫。

    那就是贫寒书生!

    当然了,是贫寒且有才华且英俊的那种读书种子。

    眼前这位婵娟三楼的洪先生,除了年纪稍大,都满足他身边清倌儿对世间头等才子书生的要求。

    酒席上最尴尬的事情,则是陈青牛这位主客身边的红楼女校书,似乎也开始懒得理睬这位家族在数千里之遥的陈氏子弟了,一双秋水长眸,频频望向那位忧国忧民的洪先生。

    韩国磐倒是不忧国忧民,只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是倍感无奈。

    那位头上顶着武节郎官衔的老兄弟,实在忍不住,既替刚认识的陈公子感到委屈,又替自己兄弟感到自豪,咧嘴偷着乐呵,结果被韩国磐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一脚。

    万幸那陈公子对此竟是懵懂不知的呆头鹅模样。

    韩国磐放心之余,难免又有些失落,安阳-郡主眼光之高,朝野皆知,当年连京城两位国公之子为她大打出手,也不见她言语半个字,好似只当做了一场无聊猴戏。

    如此身份尊贵且聪慧无双的宗藩女子,当真会欣赏身边这位有些迟钝的陈氏子弟?

    韩国磐叹了口气,得嘞,就当割肉放血来红楼这儿长见识了!

    虽说认定了陈青牛不是能够帮他打通藩邸门路的贵人,但性格豪迈仗义的击远将军,非但没有因此冷落陈青牛,反而愈真诚热络,真正当做萍水相逢却投缘的朋友来交往。

    大概这才算渐入佳境,彻底抛开了蝇营狗苟和功名利禄,只为遇上了朋友,为喝酒而喝酒。

    陈青牛从小在青楼最底层挣扎,用十多年时间磨砺出来的火眼金睛,岂会看不出端倪?

    所以这一刻,陈青牛也才开始真正开心喝酒。

    以前在琉璃坊,那都是在护院王琼那边厚着脸皮蹭酒喝,今天还是蹭酒喝,对陈青牛而言,其实都挺乐呵。

    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应该是那位洪先生,从最开始士子文人的清高自负,逐步变成了居高临下的鄙夷轻视。

    韩国磐等人看不出,陈青牛身边的女校书,和胸脯靠在洪先生手臂上的清倌儿,应该看出了这点蛛丝马迹,却绝不会言语道破。

    陈青牛对此也无妨,甚至还特意起身向洪先生敬了一杯酒。

    权且当做敬了一杯酒,敬当初那个青楼少年心目中的读书人。

    他们高冠大袖,意气风,指点江山,他们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第81章 刺杀

    婵娟三楼之上,当然是四楼,一般情况下,楼船酒宴尤其是白日素席,这一楼之差,就像隔着层天地,哪里会出现什么矛盾纠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今天女领班南雁眼中的第三桩怪事,还真无巧不成书地出现了。

    起先是正巧在三楼这桌客人头顶上的四楼,大摆宴席,来了七八位客人不说,还喊了将近二十位女子作陪,也就是这大白天的,生意相对清减,要不然天大脸面也喊不来这么多当红清倌,甚至连婵娟三大花魁也出动了两位。

    简直是将一整艘婵娟给包圆喽。

    怪就怪在既然有这份通天能耐了,为何不干脆去翡翠或是樱桃那两艘船上风流痛快?传出去也不好听,给外人的感觉,就像是连樱桃翡翠的船板都踩不上去,才退而求其次在婵娟这边作威作福。

    南雁的心思,在把那名公子哥送到之后,就已经不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三楼了。

    那七八人,在凉州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杂号将军就有四个,且年纪都老大不小了,临老入花丛逞英雄,那些人都挺熟门熟路,绝大多数人本是其它两艘画舫的老主顾,很少来这边吃荤,更别提吃素了。

    原本哪怕小三十号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只要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在那儿使劲跺脚,楼底下的屋子就不会有什么太大动静。

    世事人心两无常,就无常在这个地方了。

    那帮将军老爷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荤段子,大笑不止,跺脚不停,简直是春雷震平野,震得三楼天花板簌簌抖。

    忍一时不难,可忍了一炷炷香还没完没了,就太不像话了。

    南雁作为三楼话事人,其实第一时间就去提醒了楼上那位女领班,可惜人家不领情不说,还言语阴阳怪气,狠狠戳了她心头几刀。

    到底大家都是捧红楼饭碗吃红楼饭的女子,南雁在隔了大半炷香后,又去商量这件事,看能不能让那帮凉州城老将种们稍稍消停些,不过那位在婵娟高她一头的女领班,愈幸灾乐祸,又是结结实实挖苦了她一通,言语之刻薄,登峰造极。

    南雁一怒之下,也撒手不管了,虽然在韩国磐那边赔罪赔笑脸,可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再去求着楼上那位姑奶奶息事宁人。

    事不过三,泥菩萨尚且有脾气,何况是韩国磐这等带兵打仗的粗糙武将,在对被喊到门口认错的南雁冷哼一声后,让她赶紧带路,然后韩国磐和那位获封武节郎的老袍泽一起跟着女领班登楼,兴师问罪。

    陈青牛站起身,歉意说是要出门片刻,在座各位只当是去小解,也就没有谁在意。

    至于韩国磐的登楼之举,屋内仅剩两位男子也并不担心,本就是占理的事,加上韩国磐的官身和兵权,不过是对付一酒桌在婵娟楼船摆宴的客人,哪怕情况再坏,也都应当兜得住。

    陈青牛出门之后,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然后轻轻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伸出左手。

    他如今精通道教口诀六种,多是静心凝神之用,并无杀伤力,粗通十一种,也都是不太起眼的粗劣口诀,入门而已,难度不大。

    拇指食指相接连,整体手势自然下垂。

    流水诀。

    往低处流,顺其自然。

    溪水润石之势,正如气血滋润五脏六腑。

    根据一位莲花峰客卿的笔札记载,此诀其实除了众所周知的清洁窍穴之用,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偏门效果,就是占卜,虽算不准细节,却能预知走势好坏。

    前提是掐诀之人,心无挂碍。或者说是挂碍之大,压过所有其它所有大小心病,也算近似于前者,一样可掐此诀,大致断吉凶。

    陈青牛猛然睁开眼睛,脸色肃杀。

    此卦。

    凶!

    陈青牛悄悄凝声于一线,秘密传音给二楼船头的谢石矶,让她谨慎登楼,仔细护住朱真婴,但不用着急跟他碰头。

    陈青牛实在算不出这场飞来横祸,到底是针对自己,还是被朱真婴这位郡主殃及池鱼,所以不好省心省力地直接把她丢到岸上去,就只能出此下策,和谢石矶都是各自走一步算一步。

    陈青牛缓缓走上三四楼间的阶梯。

    他凝神聆听,便能听到先前头顶那雅间的动静,吵闹,讥笑,嘲讽,挑衅,出手。

    最后是伤人。

    一击便重伤。

    出手之人,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有拔出腰刀,只是迅向前踏出两步,以手做刀,迅猛斩在韩国磐身前那名兄弟的脖颈上,后者当场侧飞出去,轰然撞在墙壁上,健硕身躯瘫软在地,气若游丝。

    修为艰深,出手狠辣,有恃无恐。

    这三点,一个比一个难缠。

    陈青牛倍感棘手。

    出手之人的武道修为,最不济也临近小宗师门槛,在没有保留的前提下,就意味着跟陈青牛当下的武学高度,已是半斤八两。

    陈青牛犹豫不决,可脚步不停,走到了那间屋子门外,然后就这么驻足原地。

    屋内刚好有个沙哑威严的嗓音响起,是头一次出声,语气不重,口气却极大,“韩国磐,老夫虽然已经退出边军十二年,可是别忘了你在关外任职为官的那支控鹤轻骑,当年是谁一手创立的。”

    韩国磐沉闷无声。

    老人缓缓道:“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滚出去,老夫就当今日什么都没有生。”

    韩国磐重重抱拳,不卑不亢答复:“宋将军,哪怕是晚辈不敬在先,可末将朋友绝不至于受此重创!”

    老人反问道:“怎么,你韩大将军还想着跟老夫讨要说法?”

    满屋子哄然大笑。

    老人淡漠道:“一个小小五品击远将军,在边境混了十来年,才立下芝麻绿豆大小的战功,最后沦为一个被边军赶回关内的废物,也配在老夫面前自称末将?”

    不等韩国磐解释或是反驳,老人冷笑道:“就凭你韩国磐,领着两三千虾兵蟹将,也配跟老夫讲道理?”

    韩国磐咬牙沉声道:“宋将军!”

    老人没来由哈哈大笑,“姓韩的,你可知道老夫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为何?巧了!刚好是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她当年啊,可是对犬子爱慕得要死要活,你信不信犬子今天勾勾手指,她依旧会红杏出墙?”

    屋内先是沉默,然后所有男人都哗然大笑。

    韩国磐再没有说话,只是愤而出手。

    韩国磐刚向那老人踏出一步,就脑袋一斜,堪堪躲过身旁男子的一记手刀,同时横臂迅猛向外扫去,微微倾斜向上,砸向那人的面门。

    殊不料那人只是轻轻一手拍下,韩国磐整条胳膊,就像被水师战船的排杆砸中,以至于整个人都向那人踉跄倒去。

    之后不见那人如何出手,在军中技击已是高手的韩国磐就扑倒在地,像是在对那名宋老将军五体投地。

    老人嗤笑道:“呦,韩大将军行此大礼,所为何事啊?难不成是感谢犬子当年没瞧上眼你妻子,好歹留住了完璧之身?”

    满屋笑声震天,夹杂有莺莺燕燕的娇柔惊呼。

    韩国磐晃了晃脑袋,支起双肘,试图挣扎起身,满脸血污。

    老人在冷嘲热讽之余,瞥了眼出手的心腹侍卫,似乎是用眼神询问为何手下留情,后者只是死死盯住屋门,如临大敌,沉声问道:“谁?!”

    并非是这名深藏不露的将军侍卫,对韩国磐了善心。

    而是在他打算下重手的瞬间,无意间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全无的浓重杀机。

    很矛盾,所以更致命。

    众人只见一名年轻公子哥推门而入。

    佩剑,白袍,悬玉。

    陈青牛一步一步走入屋内,先是那名侍卫,四十来岁,相貌平平,气势已经浑然内敛,契合武道小宗师的归元或是返璞。

    陈青牛的视线缓缓偏移,最终落在那名宋姓老人身上,还有老人身边的两位丰满美人,体态妖娆,满身春意的味道。

    陈青牛像是在跟熟人客套寒暄一般,微笑道:“宋老将军真是威风,老当益壮,沙场欢场,战力都了不得!”

    老人脸色如常,端坐在酒桌主位上,两根手指拧转酒杯,抬头笑问道:“这位外乡公子好胆色,如果老夫没有猜测,是要路见不平行便侠仗义吧?”

    陈青牛旁若无人地环顾四周。

    老人眯眼,脸色阴鸷。

    几乎同时,那名侍卫拔刀劈至。

    屋内众人,刹那之间如坠冰窟。

    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屋门那边飘摇而去,仿佛一位御风凌空的神仙中人。

    那一刀绽放出的罡气,并非刀锋劈砍而溢出的一扇弧月,而是反常地仅有那一丝弧线。

    一轮弧月之边弧。

    凝如实质。

    陈青牛站在门槛附近,再退两步就要退出屋子了。

    中年侍卫也收刀归鞘。

    他一手掌心抵住刀柄,眼神炙热,也藏有几分遗憾和忌惮。

    此人对投来疑惑视线的宋姓老人,微微摇头,告诉老人来者不善,不易收拾。

    老人心头微震,握着酒杯缓缓起身,现不知何时佩剑公子哥身后,站着一位肌肤黝黑的高大女子。

    当谢石矶真正站在了自己身后,陈青牛绷紧的心弦,微微放松。

    电光火石之间!

    陈青牛几乎是完全凭借身体本能,后仰倒去。

    刀尖刺入他心口处。

    刺透衣襟。

    可见血迹!

    在陈青牛后仰以及刺客出手的瞬间,谢石矶就已经悍然出手,太过仓促,以至于根本来不及使用诛神枪。

    她一把抓住陈青牛的衣领向后扯,一步前踏,长如猿猴的一臂探出,试图握住那柄刀尖。

    偷袭刺客和护驾之人,两者都已得逞。

    刺客的刀尖刺入了陈青牛的心口,谢石矶五指也攥紧了刀尖。

    刺客面无表情,竟是毫不犹豫地弃刀而退,后背撞破墙壁,坠入商湖之中,瞬间消逝不见。

    铁石心肠,或者准确说是天生不开窍的谢石矶,她在这一刻闪过的眼神,破天荒神色复杂,震怒,惶恐,愧疚,像个犯错且暴怒的小女孩。

    陈青牛根本拦不住谢石矶,她就已经杀气滔天地冲出屋子,提着半截诛神枪纵身一跃,钻入水中。

    陈青牛并无大恙,只是被刀尖刺入肌肤些许,瞧着惊险骇人而已。

    陈青牛苦笑道:“这傻大个。”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没有掉以轻心,站在原处。

    甚至没有去擦拭心口的血迹。

    屋内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就连撞见这一幕的韩国磐都张大嘴巴。

    宋姓老人握着酒杯,眼神微转,终于有些回过神了,却也没能彻底缓过来。

    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声,响彻楼船。

    是宋姓老人身旁的一位红楼花魁,年纪轻,入行晚,所以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不多,更别提这种血腥场面了。

    谢石矶很快就返回楼船,她痴而不傻,很快就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如果还有危险,肯定只会出现在主人身边,所以没有一根筋在水底追杀那名顶尖刺客。

    陈青牛闭上眼,五指在袖中再掐那流水诀,迅睁眼,柔声笑道:“应该没事了。”

    谢石矶浑身上下杀气之盛,就连那些青楼女子都情不自禁地瑟瑟抖。

    陈青牛轻轻拍了拍她肩膀,“真没事,擦破点皮而已,根本都不算是伤。这种意外,你我都没辙。这不是安慰你,而是实话实说,明白吗?”

    谢石矶缓缓点头。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那就笑一个?”

    谢石矶僵硬无比地扯了扯嘴角,艰难程度,比当场宰了那名刺客还难。

    陈青牛对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在众人目睽睽之下,陈青牛再次身体后仰,向门外走廊转头说道:“还不赶紧让人禀报你爹,就说这艘商湖上的婵娟楼船,出现了刺客?”

    屋内有些半数人物,依稀可见有一位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小跑离开。

    兴许是太过信任他这位青峨山大仙师的缘故,这次安阳郡主即兴出游,藩邸并没有暗中安排扈从侍卫跟随护送。

    不过朱真婴自有办法让婵娟这边鸡飞狗跳,以及火派人去通知王府。

    本就是惊鸿一瞥,加上朱真婴这次男扮女装,屋内真正认出她身份的人物,就只有好不容易从趴着变成坐着的武将韩国磐了。

    不过韩国磐也懵了。

    不止是陈青牛对待安阳郡主的态度,更是那名侍卫脑子抽风一般的暴起杀人。

    其实姓宋的老人最茫然。

    贴身跟随自己十多年的侍卫,一向老实做事本分做人,为何执意要杀那名初次见面的外乡公子哥?

    要说杀也就杀了,出手却没杀成之后,又为何丧家之犬一般入水逃窜?

    这王八蛋,不是害得你家主子沾一裤裆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吗?!

    陈青牛从怀中掏出一只普通瓷瓶,蹲下身倒了一粒朱紫丹药在手心,递给韩国磐,后者二话不说,一口咽下。

    韩国磐盘腿而坐,开始调养气息。

    陈青牛蹲在旁边,捏着下巴,一直没有说话。

    这一切,从陈青牛独自登楼,进屋,再到那名宋家刺客对陈青牛两次出手,一次故意示敌以弱,一次真正杀机毕露,最后到陈青牛蹲在那里呆,以及谢石矶见谁都是一副想拧断你脖子的眼神,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时间。

    半炷香而已,倒像是熬了半辈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无常,人心也无常。

第82章 止境宗师

    那位可怜的武节郎,以及被抬去一间屋子紧急救治,除了陈青牛拍入嘴中的那粒观音座丹药,随后朱真婴也下令用王府珍藏的丹药帮忙吊命,性命无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全船戒严,谁都不准随意走动。

    按照陈青牛的要求,朱真婴板着脸让婵娟楼船在四楼,腾出了两间干净雅致的屋子,陈青牛坐在书案之后的太师椅上,那柄当国剑横放在书案上,金黄剑穗比古剑更为扎眼。

    安阳郡主正在隔壁审讯疑犯,很是兴致勃勃。

    这艘楼船的龟公,南雁在内的六位男女领班,以及一位负责楼船安危的教头头目,所有人并肩站成一排。

    清官断案,沉冤昭雪,铁口直断……一想到这些,就让吃饱了撑着的朱真婴两眼放光。

    陈青牛自然不会掺和,脸色如常。

    南雁在晓得朱真婴的真实身份后,吓得魂飞魄散,至于隔壁那位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更是让她倍感沮丧,质疑自己是不是瞎眼了,才会错将蛟龙当小蛇?

    6法真领着两名武道宗师和六位修行之人,火联袂赶来。

    除了6法真这位天字号供奉,拉下一张臭脸,其余人等也都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6法真也一样没兴趣陪着小郡主过家家,而是来到隔壁房间,“姓陈的小子,你到底搞什么鬼?!”

    陈青牛一脸无奈道:“我哪知道喝个花酒都能碰上刺客。”

    6法真冷哼一声,“是宗师境刺客!”

    一个跻身宗师境界的刺客!

    寻常的武道宗师,就已经足够让修行之人头疼,何况还是一位精于偷袭暗杀的刺客?而达到这种境界的刺客,只要铁了心要追杀某人,简直就是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世间终究只有千日做贼的,唯独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饶是境界高如6法真,这位6地神仙设身处地,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舒服事情,虽说6法真自有手段针对宗师境杀手,可小麻烦也是麻烦,万一阴沟里翻船?

    修行一事,不敬天地,修行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可唯独最怕“万一”这二字啊。

    陈青牛望着这位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大神通修士,笑了笑,“该不会是老真人你嫌我碍眼又碍事,就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吧?”

    手捧拂尘的6法真皮笑肉不笑道:“你小子这个提议,倒是蛮好的。”

    陈青牛翻了个白眼。

    6法真早已看出他的伤势并不碍事,对此并不上心,事实上若是这条小狐狸在这条船上暴毙了,老道人还会觉得省心。

    6法真走到窗口,眯眼远眺。

    “小子,这次刺杀让贫道明白一件事,以后真要杀你的话,哪怕花再大的代价,也要你十死无生。”

    陈青牛打趣道:“6真人倒是真小人。”

    6法真似乎有感而,低声唏嘘道:“天道不仁,是在说天地不与人同性,这即意味着人与道,本不同道,儒家内部也有人性善恶之争,其实有何可争的,不一样需要重返尺高赤子……”

    老道士的言语嗓音,越来越低低,很快便是外人无法听闻的心声了。

    背对主仆二人的老道士突然笑道:“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方才怎么你和侍女都不动手?”

    陈青牛也很坦白,“她不出手的话,我就知道没希望。她只要出手,我就肯定拼命。”

    老道士哈哈大笑,转过身,眼神晦暗,“小娃娃,有点意思!”

    世间练气士,罕有如此“混不吝”的。

    需知即便是道侣,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生死与共?

    6法真一路行来,不知亲眼见过多少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

    一阵敲门声响起,陈青牛站起身说道:“进来。”

    韩国磐捂住胸口,面无血色,跨过门槛后,眼见那个矮小的道士背影,搁在臂上的雪白拂尘,极为鲜明。原本就颇为忐忑的击远将军愈不安,若非他的盛情邀请,陈氏公子也不会来此赴宴,更不会遭到刺杀,如果被王府误认为是居心不良的别国死士,那他韩国磐就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韩国磐轻轻关门,不敢再向前一步,额头冷汗直流。那位王府席供奉的出现,说明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位汝南陈氏子弟,是那座豪阀的长房嫡子,饶是相隔数千里的边陲王府,也必须给陈氏一个满意交待,6神仙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分量足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府认定自己是叛徒,要清理门户了。

    陈青牛绕过书案,坐在一条用以待客的四出头官帽椅上,指了指另外一条,笑着招呼道:“韩老哥,你身体不适,咱们坐下聊。”

    韩国磐不敢不坐,就是火炉,这名关内武将也得咬牙坐下,只是如坐针毡,好似手脚都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

    陈青牛这才想通其中关节,宽慰道:“韩老哥,你且宽心,今日风波,与你无关。”

    韩国磐苦笑点头,心想就算你信得过我,王府和王爷信不信得过我韩国磐,可就两说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老韩的仕途前程,估计就要止步于此。

    陈青牛好像看穿韩国磐的心思,笑道:“王府那边,也不用担心,我自会说清楚,绝不至于耽误了韩老哥的官场门路。”

    话挑明说到这个份上,不管是诚心诚意,还是面子功夫,都算仁至义尽了,韩国磐自然是感激涕零,猛然起身,不顾伤势,一手握拳,重重锤胸,沉声道:“陈公子,此番恩义,没齿难忘!”

    陈青牛连忙劝道:“坐下说,坐下说。”

    韩国磐无意间瞧见这位陈氏子弟心口处的血迹,难免心头一颤,多了几分由衷佩服,无论眼前年轻人,是城府深沉之辈,才能够置身于生死一线的险境之后依旧言笑晏晏,或是那生性纯良,家学醇正,愿意以赤子之心待人,但是不管原因为何,能够始终如此镇定自若,必是坚韧不拔的成大事者。

    韩国磐遍观凉州将种子弟,罕有匹敌之人。

    陈青牛笑道:“听说刺客是宋风帆老将军的心腹侍卫?”

    韩国磐摇头叹息道:“不曾听说,宋家在凉州城是功勋卓著的老将种,我更是出身于控鹤边骑的老卒,原本对宋老将军仰慕已久,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变故。”

    陈青牛点了点头,打趣道:“韩老哥,你说咱俩即便投缘,暂时也只算是酒桌朋友,不料现在成了患难之交,算不算因祸得福?”

    有陈青牛的观音座秘制丹药帮助固本培元,加上韩国磐原本只是伤筋动骨的外伤,并非过多伤及精气元神,其实当下已无大碍,爽朗大笑道:“正是此理!”

    老道士的身形蓦然一闪而逝,韩国磐忍不住心口剧震,真是腾云驾雾一般的老神仙啊。

    陈青牛也不解释什么。

    藩王朱鸿赢已经领着数百亲骑赶到商湖岸边,即将登船,6法真自然要去保驾护航。

    修行之人,尤其是三教中人,往往很难有机会立下扶龙之功,更多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附龙,或是如帝师国师、护国真人等,依附于一国君主的真龙,或是如6法真这样,攀附在未成龙形的藩王身侧,相比前者,能够汲取的龙气要少许多,但是争夺之人也少,平摊下来,反倒是比许多立于君王侧,或是躲在身后的能人异士,收获更大。

    从头到尾,6法真都没有插嘴说话,漠不关心。

    方外之人,看待俗世之中的钟鸣鼎食,绝色佳丽,高官厚禄,封侯拜相,诸多人间美事止境,皆是他们脚底下蝼蚁挣扎,所溅起的微末尘土。

    你不能奢望修行之人趴在地上,欣赏蝼蚁之间的勾心斗角。

    偶有兴致低头瞥上一两眼,就已经是极致,绝无长久观看的耐心。

    即便有,那也是修行之人当中的稚童,无力与人争斗,只好戏耍欺负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若是与成人争执,恐怕就是被随手一拳锤死的可怜下场。

    脱胎于俗人的修士,尚且如何心性冷漠。如日月高悬、根本无法触及的天道,怎会对人间众生有情?

    陈青牛起身道:“走,去看看洪先生他们,估计他们也久等了。”

    两人刚刚出门,朱真婴大概是也得到密报,她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王已经登船,她就不再画蛇添足,审讯一事,对她而言本就是排解郁闷的儿戏之举。

    见着陈青牛后,朱真婴怯生生问道:“你没事吧?”

    陈青牛摇头,对她说道:“去帮忙找件干净衣衫,我换一身。”

    朱真婴连忙接旨离去。

    陈青牛歉意道:“劳烦韩老哥稍等片刻。”

    韩国磐笑道:“些许小事。”

    陈青牛返回那间屋子,谢石矶面无表情守在门口。

    门外廊道,韩国磐在真正确认朱真婴的郡主身份后,几乎要麻木的震惊之余,更多还是疑惑。

    之前安阳郡主的小女人姿态,韩国磐默默记在心里。

    要知道朱真婴作为庞太师的得意门生,在京城名声鹊起,以至于连整座西凉藩王辖境的读书人,都觉得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次,甚至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将种们,都愿意心甘情愿伸出大拇指。故而凉王朱鸿赢最宠溺这个女儿,在西凉百姓眼中,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韩国磐的心情,此刻绝对不轻松。

    不是说边军年轻一辈武将的领头羊,宋梦熊对这位安阳郡主爱慕很多年了吗?就连王爷对此也没有反对,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对宋梦熊重点栽培,成为统率边境鹞子的大头领。

    虽说最近两年传出一些小道消息,王朝北部边关那里的宝诰宗,有意与西凉联姻,但是消息传了这么久,也没见哪位宝诰宗的大人物出现在凉州,甚至连只小猫小狗都没有。

    难道说身边这位汝南陈氏的公子哥,是想横插一脚?要来截胡?

    因此惹恼了那些个以王朝版图作棋盘、以州郡做棋子的大人物,才遭此袭杀?

    韩国磐顿时心情愈凝重起来,还来不及庆祝劫后余生,就又几乎跌入谷底。

    如他这般没有雄厚根基的浮萍,一个小小浪花就有可能被打死在风波之中。

    朱真婴很快就跟画舫要了一身崭新衣物,估摸着婵娟楼船在这个时候,恨不得拿出一件龙袍来赔罪了。

    陈青牛换好衣服后,跟韩国磐下楼去往原先那间酒席,屋内众人被蒙在鼓里,因为被告知不得擅自出门,都不清楚外头早已是风声鹤唳,那位洪先生在内,只当是有些稍稍激烈的冲突争执,担心韩国磐在楼上是不是出手太重了。

    如今看到韩国磐安然无恙地走回屋子,洪先生和那位袍泽两人都觉得脸面增光。

    按照陈青牛的说法,韩国磐就解释说是老齐喝多了,要先在船头那边透透气赏赏景,屋内男女也没谁起疑心。

    韩国磐是负责凉州外部军务的权柄武将,遥遥见过几次安阳郡主的容颜,故而认得出朱真婴,这不奇怪,可是在座那位品秩更低的边军袍泽,就认不出朱真婴这位天之骄女了。

    那位洪先生问道:“楼上是怎么回事?”

    韩国磐不动声色瞥了眼刚刚落座的陈青牛,眼角余光,则看到安阳郡主正板着脸,让那位婵娟红牌挪一挪位置。

    韩国磐不便此时泄露天机,继续含糊其辞,故作神色自傲道:“遇见了边境上那支控鹤轻骑的老前辈,便卖了面子给我。”

    韩国磐那位袍泽伸出大拇指,对身边那位清倌儿笑道:“要知道咱们韩将军当年在控鹤骑军里头,那可是响当当的猛将,无论是步战还是骑射,都是这个!咱们王爷都亲口称赞过老韩的连珠箭,能算西凉铁骑里的前三甲……”

    朱真婴硬生生在陈青牛和婵娟女校书之间,放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听到那汉子的吹牛皮后,扯了扯嘴角。

    韩国磐嘴角抽搐得厉害,却不敢明说什么,只好向那嘴巴把不住门的老兄弟使劲劝酒。

    这桌酒宴尽欢而散。

    无知者是福。

    那名女校书提议换一处地方喝茶解酒,临窗面湖,春日融融,大好时光。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秋水长眸,水汽朦胧,春意秋波两相宜。

    那位微微醉醺的洪先生目不斜视,好像浑然不知。

    乖乖候在门外的三楼女领班南雁,听到手底下头号红牌的这个建议,真是欲哭无泪,姑奶奶你们还有喝茶的心思,可老娘我上吊的念头都有了。

    整艘楼船都已经被藩邸扈从严密掌控,估计船上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很快就要都被查出来。

    她身边有位来自王府的男子,笑容谄媚,卑躬屈膝。看似是南雁的青楼小跟班,其实是西凉谍子机构春水亭的一方头目,这种人杀人肯定不眨眼,此时却像是个卖屁股的家伙,西凉春水亭的厉害之处,可见一斑。

    这名谍子见到安阳郡主悄悄点头后,便立即上前几步,装模作样在南雁耳边窃窃私语,后者也毫无破绽地点头,嫣然笑道:“正好船上有几斤新茶,可是咱们船上箐姑娘亲手采摘杀青揉捻,绝对不一样!至于那几亩茶园,是琉璃坊早年在一座商湖小岛上的私产,一处水土极好的老茶园,半点杂木也无。”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笑道:“韩老哥,我就不喝茶了,头有些疼,先出去走走。”

    韩国磐笑着点头。

    心高气傲的洪先生不知为何,打算出言挽留,陈青牛主仆二人捎带一个多余的安阳郡主,已经率先离去。

    陈青牛直奔四楼,登上楼梯后,已经有人躬身带路:“陈公子,王爷已经候着了。”

    朱真婴想要跟随,那人摇头道:“郡主,王爷说了,此事不宜郡主掺和。”

    朱真婴愣了愣,竟是一言不很快就停下脚步,这让那位传话之人感到匪夷所思。

    陈青牛进屋后,身后传来谢石矶关门的轻微声音。

    藩王朱鸿赢应该是来得匆忙,身穿便服,不过依然气度儒雅,器宇轩昂。

    这位西北边陲最具权势的男人没有坐在椅子上,只是站在窗口远眺湖景,在陈青牛走进后便转身,眼神深邃,沉声道:“陈公子,本王此次出府,除了带来十数位修行之人参与围捕活动,也下令凉州两千精骑沿着商湖岸边疾驰巡视。”

    陈青牛扯了扯嘴角,把有些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不再说话。

    朱鸿赢会心一笑,有些欣慰,语气轻柔平缓许多,歉意道:“如果不出意外,此人应该是潜伏在藩地多年的大隋刺客,在这之前,本王就藩于此的初期,大隋江湖瓮就精心策划了三起刺杀,等到之后两国边境战事如火如荼,大隋朝廷安排的刺杀更是层出不穷,这两年稍稍消停了点,显然是希冀着能够一击得手,加上确有我朝安插在大隋京城的机密谍报传回消息,说那名刺客身手极高,精通刺杀,绝对不是一般的死士高手可以媲美,以至于本王这两年连巡视边关的次数,都不得不从每年四次减少为两次,没想到最后还是陈公子你替本王挡了这场灾祸。我西凉如此的待客之道,传出去岂不是成为整个王朝的笑柄,本王寝食难安啊!”

    看着满脸痛心疾、眼神却坚毅沉静的藩王,陈青牛微微点头,故意愤愤然冷笑道:“若是王爷抓不住刺客,我就只好书信一封,以飞剑传回汝南,让家族供奉亲自赶赴西北!到时候王爷大可以袖手旁观!”

    两人演技,渐入佳境。

    朱鸿赢恼羞成怒道:“大隋边军没办法在沙场上堂堂正正与本王为敌,庙堂上那姓姚的婆娘,便只好如此下作行事!本王迟早有一天要亲自攻破大隋京城,将她活生生踩死在马蹄之下!”

    然后朱鸿赢嘴角笑意玩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缓缓道:“在外人眼中,汝南陈氏,不但是屹立数百年的豪阀高门,足可比肩清河崔氏,陈氏当代家主,更是极力主张每年都应该在关外出击,大肆游掠大隋南部,与此同时,身为崇贤馆学士的陈氏家主,还多次鼓动那位担任户部侍郎的亲家,上书建议全国赋税向北方边关大力倾斜,是当今朱雀朝堂上最为坚定的倒隋派之一。”

    陈青牛无言以对,有些憋屈,“所以一旦我陈氏与王爷的西凉铁骑联姻,对于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大隋朝廷,无疑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噩耗了?”

    朱鸿赢眼中的笑意更深,大概是想说,你这位青峨山的客卿什么身份不好选,偏偏拣了个汝南陈氏偏支子弟的身份。

    陈青牛有些皱眉,眉头又很快舒展。

    若说朱鸿赢故意拿自己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就不会把朱真婴放在自己身边,就算这位藩王真心狠手辣到能够虎毒食子,但在知道自己观音座客卿之一的隐蔽身份后,朱鸿赢也绝不敢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如果自己暴毙在凉州城,以观音座睚眦必报的宗门习俗,不敢说朱雀王朝的皇帝掉脑袋,那么朱鸿赢的头颅肯定得在地上滚一滚。

    加上自己进屋后朱鸿赢这番遮掩,显而易见,王府之内,还有潜伏极深的谍子死士。

    陈青牛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应了那句话。

    修行之外,无一个快活人。

    陈青牛猛然抬头,望向窗口那边。

    一粒黑点转瞬即至。

    视野之中,出现了一抹轻灵诡谲的灰色身影,那人在窗口上轻轻一拍,跃入屋内,修长身形飘然落定,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陈青牛和朱鸿赢相视一笑,陈青牛放下一条高高举起的手臂。

    先是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楼船屋内,然后是谢石矶即将破门而入,但是被陈青牛阻拦,于是那人浑身气势汹汹的杀机,也如海水倒灌一般,瞬间收敛起来。

    当此人出现在身后,朱鸿赢换了个称呼,笑道:“陈仙师,让你笑话了。”

    手握十多万兵权的藩王,竟然在自己的辖境内,都不好畅所欲言,确实是个笑话。

    陈青牛笑了笑,这种情况下,说是不妥当,说不是也挺矫情,既然言多必失,那么沉默是金。

    朱鸿赢向陈青牛介绍道:“这位贺先生,曾经距离止境大宗师,只有一线之隔。”

    语不惊人死不休!

    武道止境大宗师,比6法真这种6地神仙还要凤毛麟角的存在!

    陈青牛全身肌肉蓦然紧绷,气机运转浑然无暇,不过表面上,仍是坦然笑道:“见过贺先生。”

    那名中年模样的男子眼神,死寂无涟漪,毫无神采,难听一点的说法,就是天生死鱼眼。

    这位其貌不扬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朝陈青牛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王爷,属下循着些蛛丝马迹追了七八里,只可惜线索在商湖一处岸边硬生生断了。”

    朱鸿赢轻声道:“可惜了。”

    陈青牛不置可否。

第83章 春蛙秋蝉最误国

    朱鸿赢问道:“陈仙师,能否对老宋网开一面?这家伙虽然行事跋扈,可绝无通敌叛国的可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等陈青牛回答,朱鸿赢突然自嘲道:“老宋就是宋风帆,这些年喊老宋喊惯了……他便是那名大隋刺客名义上的主人。”

    陈青牛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任由王爷处置,再者我一个外人,本就不该插手此事。”

    朱鸿赢明显松了口气。

    一旦这位青峨山仙师不依不饶,朱鸿赢就要陷入两难境地。那宋风帆在西北边关戎马二十年,一直都在给他朱鸿赢卖命,立下战功无数,甚至连幼子宋梦熊都丢到了关外战场,成为一名鹞子斥候。

    陈青牛也说道:“对了,王爷,那韩国磐……”

    朱鸿赢何等心智,大笑道:“本王自然会对这位击远将军照拂一二,其实韩国磐不但有将兵之才,难得更有将将之才,本王只是碍于当年他脾气暴躁,惹恼了数位老军头,才故意将其雪藏在凉州城外,这次就当提早提拔他了。”

    陈青牛一脸恍然。

    之后朱鸿赢听说女儿在三楼与人喝茶,喝的还是那婵娟楼船最出名的“红袖茶”,这位难得逃得浮生半日闲的藩王,便来了兴致,拉着陈青牛一起下楼。

    谢石矶和那位贺先生便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年龄悬殊的一男一女,皆是世间最纯粹武夫,目不斜视,气息绵长如大江大河。

    当陈青牛和朱鸿赢并肩走入茶室后,那名女校书先是眼前一亮,然后迅黯淡,归于平淡。

    在青楼吃饭,谁不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腰系一根素腰带,无金无玉,衣衫质地倒是相对昂贵的西蜀绸缎,只不过在豪绅富贾多如牛毛的凉州城,尤其是能够出现在红楼婵娟之上的有钱人,根本不起眼。在见惯世面的当红清倌眼中,这位气态不俗的男人,也就仅限于气质出众了,家底子估计不厚,要么是颇有权势的官场中人,要么是家道中落的昔日富家子,只是红楼客人里头,恰恰就数这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文官最不值钱。

    她尚且如此,其余几位道行浅薄的清倌儿,就更是瞧不出新鲜花样了。

    只是这些女子,都没有察觉到当那名男人进入茶室后,击远将军韩国磐和他那位袍泽的脸色已经白了,后者正要狼狈起身行礼,却被韩国磐一把攥紧,扯回原位,死死按住。

    只见那不之客一边伸手向下虚按,一边笑眯眯说道:“我与陈公子是忘年交,不曾想在这婵娟上偶遇,方才酒没能蹭着喝,这茶可是不能再错过了。”

    黏在洪先生身旁的那位清倌儿,掩嘴娇笑,有些忍俊不禁,眼前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当客人了,架子大,口气也大。

    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安阳郡主,如鼠见猫,顿时被打回原形,病恹恹地弯腰去拿茶杯。

    朱鸿赢自然而然坐在女儿身边,不露痕迹地斜瞥了她一眼。

    朱真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举杯喝着茶水,就是不肯放下杯子,一杯茶,给她喝出了一大缸水的意味。

    一直亲手负责煮茶的南雁,是最早感受到异样氛围的聪明人,不过她也只是感到一些奇怪,并未深思。

    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一位藩王,一位郡主,正坐在她身边悠悠然喝茶。

    韩国磐小心翼翼望向陈青牛,眼神询问自己大不敬的按兵不动,是否适宜。

    陈青牛点了点头。

    藩王朱鸿赢这趟临时起意的下楼喝茶,属于真正的白龙鱼服,这么多年来,衣蟒腰玉的男人,对于那种看似热闹的众星拱月,大概也是厌烦已久,难得耳根清静,肯定不希望韩国磐揭穿身份,也亏得这位击远将军机巧识趣,若是像袍泽一般憨厚耿直,注定大煞风景。

    喝茶闲聊,天南地北,无所顾忌,不亦快哉。

    多是朱真婴和那位洪先生唇枪舌战,后者隐约有清谈名家的大家风范,面对安阳郡主这位儒家圣人的得意弟子,仍是不落下风,看似空中阁楼的玄言玄语,深究下去,实则有理有据。

    朱鸿赢每每听到玄妙处,便以手掌轻轻拍膝。

    朱真婴胜在学识渊博,洪先生胜在学问艰深。

    世族豪阀与寒门庶族,存在一道天然鸿沟,后者往往只能另辟蹊径,方才险中求胜。

    再者,后者每拿到一本书,必然会视若珍宝,肯定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复诵读钻研。相反,动辄藏书万卷的高门子弟,对于唾手可得的书籍一物,自幼便缺乏珍稀感情,除去儒家那十数部根本经典,其余书籍,多半都是按照兴趣爱好拣选着去琢磨,轻而易举便读万卷书,岂会愿意沉下心去精读那一两部传世典籍。

    两人清谈对敌,最为酣畅和惊艳处,在于洪先生率先在一桩议题上赢了“朱公子”,立场互换之后,洪执朱理,朱执洪理,不料洪先生仍是一举胜出。

    罕见落败的朱真婴有些懵,有些委屈,咬着嘴唇,双拳紧握,低着头。

    先前洪先生谈锋之锐,如猛将陷阵,锋芒毕露。

    此时收起了议题,洪先生慢慢品茶,则温文儒雅,谦谦君子。

    莫说是那位已是秋波流转的画舫女校书,便是徐娘半老的女领班南雁,坐在那位先生身边,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以及些许蠢蠢欲动的爱慕之心。

    至于洪先生身边的清倌儿,眼神都痴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兴许是汝南陈氏的那位陈公子太绣花枕头,之前的酒宴,洪先生一直收拢着那满腹才华,不屑抒。

    直到拥有一战之力的朱公子出现后,洪先生这才免为其难地流露才学,或高瞻远瞩,振聋聩,或自出机杼,风骨铮铮,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若说凉州本地的朱公子,是当了后半场的陪衬绿叶,好歹能够平起平坐。那么汝南陈公子就更惨,只是当了前半场的踏脚石,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军务繁重的朱鸿赢不可能一直在楼船耗费光阴,仅是宋风帆窝藏宗师刺客一事,就需要他亲自插手春水亭的谍报事务,这简直就是生在眼皮底下的挑衅。

    朱鸿赢起身告辞的时候,陈青牛丢了个眼神给韩国磐,后者壮起胆子跟随起身,还拉着两条腿有点软的袍泽。

    只是不知为何,韩国磐眼神示意洪先生的时候,擅长诡辩、思维机敏的读书人,竟是故意装糊涂,看到韩国磐满脸焦急神色后,还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我已心领神会,却不会改变初衷。

    朱鸿赢对此也是视而不见,离开茶室。

    韩国磐和袍泽一直默默跟随在藩王身后,直到朱鸿赢走到一楼,才转过身,笑道:“不用送本王了,你们等等那位姓洪的朋友。”

    两位西凉武将抱拳领命,激动万分。

    四楼船头,陈青牛和朱真婴并肩而立,看到那位洪先生走下船后,在小渡口与两位好友分别,独自沿着湖岸散步,身影愈行愈远。

    陈青牛笑问道:“这位算不算隐士高人?凉王会不会一眼相中?”

    朱真婴笑了笑,再无之前满脸沮丧神色,眼神玩味道:“这位落拓青衫的穷书生,姓洪名灵蕴,是我们凉州寒士,才学横溢,更是理学宗师李原中的入室子弟,提倡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他初次成名,在于其恩师李原中一次与采药寺僧人坐而论道,洪灵蕴无意间说出莫向外求四字,令僧人刮目相看,便对洪灵蕴说了一句,施主有我佛门慧根。再次名动凉州,是公认科举有望跻身殿试的洪灵蕴,连乡试都放弃,只因为他与年岁已高的母亲相依为命,不愿赴京赶考,只愿在母亲跟前尽心服侍,获得了朱雀王朝许多儒家君子的称赞,誉为我辈中人。三是洪灵蕴性拙朴,喜静坐,以光风霁月,静中气象作为座右铭,相传在李原中门下求学之时,塾舍失火,众人纷乱逃窜,唯有洪灵蕴挑灯夜读,纹丝不动,李原中听闻之后,抚须大赞,可传衣钵。”

    陈青牛啧啧道:“厉害。”

    朱真婴冷笑道:“一介寒士出身,养望在野的手段,倒是相当娴熟!要么就是读书刻板的迂腐醇儒,要么就是擅长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前者,我父王不会拔启用,西凉历来多战事,用不着豢养御用文人来歌功颂德。若是后者,就算任用,也不会重用,万一养出条白眼狼……”

    陈青牛问道:“你爹也看出来了?”

    朱真婴欢快笑道:“除了我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我爹虽然被誉为儒将,其实生平最是痛恨清谈一事,每每提及在京城风靡一时的玄言清谈,都视为春蛙秋蝉,必缀以误国二字!”

    陈青牛惋惜道:“洪先生都那么卖力孔雀开屏了,很辛苦的。”

    朱真婴嗤笑道:“没你这么损人的。”

    陈青牛撇了撇嘴,没来由感慨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不只是说墙的高度啊。”

    朱真婴姿容妩媚,正要说话。

    陈青牛望着她,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毫无征兆地斥问道:“朱真婴!你就没想过,为何会对我一见倾心?当真合乎情理?!”

    朱真婴一惊,一愣,一羞,一惧,一痛,最后只剩下茫然。

    陈青牛脸色阴沉,袖中手指飞快掐诀,心中默念咒语,最终以一个定字结尾。

    “定!”

    随着他那声轻喝在耳畔响起,对朱真婴来说,那一刻如天雷滚入耳朵。

    身躯剧震不止。

    这是一门道门沉静诀,心思焦虑不定之时默念,以助于进入坐忘境界。

    陈青牛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老话说慧极必伤,朱真婴这种天性灵慧的读书种子,更容易思虑过重而伤身伤神。

    对于魂魄,道家自古即有拘魂之术,佛家有度之法,两者有“来去”之别,而兵家则有独门炼魂之技,世间诸子百家,各有神通秘术,数不胜数。

    人之阳气,随着人老病衰而逐渐流失,一般难以逆转,而头顶三尺的那盏神明灯,也会一点点趋于熄灭,再也护不住天地间的阴风恶煞。

    风吹则魄动,性命如纤细小草,脆弱不堪。

    陈青牛擦了把额头汗水,看着双目渐渐恢复光彩的女子,“好在咱俩都有狗屎运。”

    朱真婴仍未完全回魂,好在魂魄摇曳的幅度,渐次变小。

    有人以秘法炼制朱真婴的魂魄,但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类似核雕,大手笔却极精细,在朱真婴识海中,种植了一粒种子,只等某个时机,诱使其破土生长。

    这颗神异种子,会随着朱真婴的气血流转、在各大窍穴经脉里游移不定。

    陈青牛当时在元嘉圃院子,就以一缕细微真气附身种子,因为种子本身常年需要汲取外在精气神,凭此维持魂魄的稳定,那缕细微真气的存在,并未引反弹。

    在那之后,陈青牛就始终在关注种子游弋轨迹,是为了寻找某种规律,找个稳妥循序渐进,先将其引导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窍穴,再以毁坏这处窍穴作为代价,陈青牛强行破开,将其取出。

    这门沉静诀,就像陈青牛附加在那颗种子上那缕气机的“船锚”,抛锚之后,那颗种子就不得不骤然停止,势必会拼命挣扎,便如一叶扁舟在气海上疯狂打转。

    这些气海涟漪的晃动,又必然会影响到朱真婴的神识,会有损伤。

    但是如果种子不被取出,迟早有一日,朱真婴就会沦为某人的牵线傀儡,任人摆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经是可悲事。若是更进一步,心不由己,而且自己浑然不知,是何等可怕?

    陈青牛轻轻一挥袖。

    谢石矶心情凝重,欲言又止,陈青牛无奈道:“是有些急了。那个……不碍大事。”

    随即陈青牛感慨道:“没办法啊,不帮她解决掉这茬,我心意难平,于修行不利。”

    谢石矶疑惑道:“兵家杀伐,最重勇猛精进,一往无前,些许心结,根本不妨碍……”

    被当场揭穿的陈青牛脸微红,恼羞成怒地蹦跳起来,在身高九尺的她脑袋上一拍,道:“慎言!天机不可泄露!”

    谢石矶嘴角微动,不再说话。

    陈青牛望向商湖,自言自语道:“不管如何,是该去边关沙场走一遭了,再不找到兵家淬炼体魄、壮大神魂的捷径,就我这点家底,别说在山下撑到饕餮现世,想熬到入夏时分都不容易。”

第84章 草长莺飞

    暮春时分,草长莺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值此时节,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凉州城北门,前方较为简陋的马车上,陈青牛和安阳郡主并肩而坐,朱真婴正在对着一幅北部边关形势图指指点点,这种连同敌我双方驻军都标注详细的地图,无疑属于军机隐秘,不过对于这位能够自由出入藩王书房的女子来说,倒也不难。她一边简明扼要地介绍两国边境关隘重镇,一边为陈青牛讲述两国兵力强弱对比,以及边关主将和更远一些的庙堂形势。

    大隋幅员辽阔,比起国力鼎盛的朱雀王朝,还要多出两三分疆域,不同于朱雀、南唐三大强势王朝的重武轻文,或是文武兼用,大隋自立国以来,三百年整,皆是文官治国,根深蒂固,往往是七品文官,便可担任兵力数万的监军,位卑权重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朱真婴想起一桩笑话,乐不可支道:“每年为天子巡狩边关,视察藩篱疆土,按例都是兵部员外郎而已,去年大隋朝廷破天荒出动了一位兵部右侍郎,就已经震惊朝野。以至于大隋那位出了名的闭关藩王杨元珍,差点将那伙钦差当做招摇撞骗的人物,这要是双方真能打起来,就好玩了。杨元珍虽说治政、领军和教化都不值一提,却是名副其实的顶尖修士,大隋南部版图上,恐怕也就只有这家伙敢不把山崖书院的士子放在眼中了。”

    朱真婴突然正色道:“大隋边军战力一向平平,但是切记一点,战场之上,你可以当百胜将军,可以杀敌数万十数万,可是你绝对不能误杀任何一位书院君子!”

    看到陈青牛眉头紧皱,朱真婴笑了笑,“若说两军交锋,不小心殃及一些弃笔从戎、或是故意以硝烟战事砥砺心性的读书种子,属于情理之中,毕竟刀剑无眼,只要那名主将身份够大,靠山够硬,大隋那两大书院,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涉及到一名书院先生,或儒家君子的生死荣辱,就绝不是可以含糊应付的小事了,任何一位大隋藩王都兜不住这种大麻烦。”

    陈青牛知道大隋两大书院,大观书院和山崖书院,各有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人坐镇,俯瞰大隋俗世。

    如今有些局势,已经不用安阳郡主像两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她一定要掰碎了说透彻,陈青牛才能理解,就像朱雀大隋两朝的对峙,照理说以朱雀的雄劲国风和强大兵力,别说攻破大隋那条支离破碎的南部边境线,甚至早就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入大隋京城了。

    只可惜大隋文风冠绝南瞻部洲,正统之一的稷穗学宫,总计七十二座书院,南瞻部洲仅六座,而一国之内同时坐拥两座儒家书院,整个九洲,唯大隋有此殊荣!

    大隋境内,大观书院,山崖书院,南北对峙,交相辉映。

    之所以跟大隋耗着,原因很简单,打狗还得看主人。

    朱真婴在此之前,就已经着重点名数位大隋南疆名将,以及几个享誉两朝的“正人君子”,仔细思考,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安阳郡主这才有心思去感伤。

    芳草萋萋,离别之情,茂如草木。

    不过这只是朱真婴的单相思而已,她身边这位赶赴边塞沙场的陈仙师,可没多少伤感情绪,恰恰相反,陈青牛对这趟边关之行充满了期待,他刚刚拿到手一份出自西凉藩邸的敕命文书,是对他这位“凉州白马郡陈氏子弟”的一项任命,新鲜出炉,还没被陈青牛捂热,当下放在谢石矶背负的行囊里。

    只要去了设置在马嵬军镇内的武威将军府,敕命入档,记录在案,正式交接完毕之后,陈青牛就是一名被朱雀朝廷官方认可的最底层武将了,从八品。

    那封敕命钤盖有皇帝陛下的“制诰之宝”,抬头为“奉天敕命”四字,铠甲葵花引,抹金卷轴,字体用武官专用的柳叶篆,绘有云龙祥瑞纹路。

    据朱真婴闲聊说,她曾经在京城亲手揍过的一名膏粱子弟,父亲恰好是工部制敕局的主官,专门负责制造敕命文书。

    马嵬军镇,在西凉藩邸所辖九大军镇中,规模大小和重要程度,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兼任这座军镇主将的武威将军高大蛟,有权节制其余八镇。朱雀王朝一位藩王能够自主任命的最高品秩武将,是从三品,武散官阶一律为云麾将军,至于实权职官到底为何,得看具体情况。

    像马嵬军镇的高大蛟,朱鸿赢是能够不通过朝廷兵部,仅仅需要从朝廷每隔三年便送至藩邸的一大摞宝诰文书中,抽出最上头那几封之一,写上高大蛟的名字和边军职位就可以了。不过这类涉及一国藩篱牢固程度的重要诰命,不但兵部官员会死死盯着,就连皇帝陛下都一定会亲自过目,一般情况下,那位朱雀皇帝不会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和藩地政事,不过本朝也不是没有天子下旨驳回藩王任命的先例。

    由于王朝北部与大隋接壤的边境线漫长,朝廷在这条蜿蜒起伏的长线上,一口气设置了带“北”字的所有正职将军府邸,征镇安平,四字头将军,东南西北,总计十六位将军,为朝廷常设,有开府之权,若是加大将军头衔,可假节。这几乎是南瞻部洲近百大小王朝的通用惯例,品秩依次降低,分别是正从二品,正从三品。

    朱真婴最后忧心忡忡说道:“随着大隋庙堂走势的愈扑朔迷离,连累我们西凉边军也不得不收缩战线,以免沦为北边关防的出林鸟。这次之所以没有给你更高的官身诰命,父王也有维护之意,去年大隋礼部侍郎巡视边境,在与西凉交界地带的驻留时间,仅次于大隋南疆第一重地架剑关。架剑关此处,与我朝征北大将军府遥遥相对,自然是边防的重中之重。而那名侍郎的动静,也牵一而动全身,我们朝廷很快做出应对策略,将原本位置最右的平北将军府,直接更换到了最接近西凉东部门户的娘子坡,与马嵬军镇相距不过六百里,那位平北将军在今年开春,刚刚带兵入驻娘子坡,麾下兵马,是清一色的精锐骑军!”

    陈青牛察觉到朱真婴的焦躁不安,好奇问道:“从三品的平字头将军而已,值得你爹这位手握十数万精兵的藩王当回事?”

    朱真婴苦笑道:“若只是寻常将军,别说平字将军,只要不是必定加大将军衔的征字武将,父王都不会忌惮,但是此人身份非比寻常,曾是我朱雀京城内所剩无几的开国功勋之后,世袭罔替凉国公。要知道我朝最重爵位,哪怕战功显著,依然是拜将容易封侯难,封王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郡王次一等,国公与郡王爵位相当,从一品,依循稷穗学宫给出的礼制,远古天子分封三十六国,如今一国之内,至多三十六位国公,不过在朱雀王朝,挂过国公府匾额的府邸,尚且不足三十座,加上数百年来的宦海沉浮,层出不穷的血案阴谋,可想而知,现在的国公爷是何等珍稀,似乎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五六位国公了。最早的平北将军是一位老将,年岁已高,在去年末没能熬过冬天,死在了将军府病榻上,老将军膝下无子女,所以将军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朝廷庙堂上吵得翻天覆地,朝会吵完,兵部接着吵,沸沸扬扬,传闻直到除夕夜,皇帝陛下才下定决心,临时召见了一位国公爷进宫觐见。”

    朱真婴停顿片刻,望向陈青牛,无奈道:“竟是在京城最籍籍无名的凉国公,一直没有任何小道消息传入市井,在高门大阀里头也无人提及,只知道是个快要连祖宅都保不住的年轻国公爷。”

    陈青牛笑着接过话头:“然后刚好是这位治家无方的凉国公,来担任新任平北将军,跟你们西凉边军做起了邻居。”

    朱真婴小声呢喃道:“我决不信皇帝陛下会随便拎出一个庸碌国公,在北关重地,既开府又假节。”

    陈青牛伸了个懒腰,“难怪要把我丢到最西边的铁碑军镇,离马嵬军镇远,离平北将军府更远。”

    朱真婴耐着性子说道:“不仅如此,由于马嵬一带双方只能按兵不动,所以铁碑军镇那边的战事,小却频繁,加上双方都有默契,因此都是一场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相互狩猎,收取军功,这几年说是边境太平,跟大隋边军相安无事,其实那种数十数百人马的血战,一直没有停歇。”

    陈青牛问道:“不是说大隋兵马羸弱吗?”

    朱真婴白眼道:“那只是笼统的说法,大势如此,并不意味着能够处处占据上风,更何况大隋仅是朝局动荡,加上有些青黄不接而已,尚且称不上根基糜烂。再者遍观史书,哪怕是那些最终倾覆亡国的王朝,在末年尾声,总不乏一些国之栋梁挺身而出,试图挽狂澜于既倒,那些在危难之际崛起的英才,无论文武,都比太平盛世里的那拨文臣武将,更加令人感到惊艳折服!”

    陈青牛点了点头,确是此理。

    送君远行,终须一别。

    凉州出城向北十余里,有一座小山坡,不知谁给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立马回头”,拗口且粗俗,但偏偏流传了数百年,始终不曾更改。

    朱真婴放下帘子,轻轻叹息,问道:“真不用王府扈从跟随你们去往马嵬军镇?”

    陈青牛摇头道:“铁碑军镇看似距离马嵬很远,可军镇之间消息传递的快,肯定乎我的想象,我不希望原本真刀真枪的沙场历练,变成一场凉州将种子弟的游历镀金。”

    朱真婴笑容牵强,“此行北上,沿途都有驿站可供休息,也从无大股马贼出没,想来是会平平安安到达马嵬的将军府,只是到了边境线上,折向西行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无论是斥候游曳,还是敌我渗透,只要是在边境上,西凉和大隋行事一向都极为狠辣,许多久居关外的青壮将领,最是嗜血暴戾,喜欢以杀人取乐,无人可杀之时,甚至会假扮马贼流寇,偷偷摸摸截杀过境商贾,来去如风,甚至完全不为钱财货物,对此父王也很头疼。”

    陈青牛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马车缓缓停下,朱真婴起身,弯腰走出车厢后,原本她觉得以那位观音座仙师的淡薄心性,掀起帘子目送自己离去的念头,都不在他心中生起。如何都没想到陈青牛不但走出车厢,还下车与她说了一大通言语。

    先是嘱咐。

    “知道你记性好,但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多说一遍,每个月白猿都会交给你两到三尾锦鲤,务必将其冷冻雪藏于寒玉打造而成的玉匣当中,然后准时寄往我所在的铁碑军镇,这件事一定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再就是你帮我在藩王辖境内,留心挑选玉器,因为相对其它宝贝,这个数量众多,最容易捡漏,记住选羊脂美玉打造而成的祭祀礼器,次选那种传承有序、尤其是被儒家圣人、道德君子经手的物件,然后就是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缘,这些采购,回头等我返回凉州城,我会一文钱都不少你,按照市价结账,若是金银不足以偿还,我身为观音宗练气士,自有还债的底气。”

    “我在元嘉圃那栋院子,留下不少值钱玩意儿,不是不想带走,实在是带不去边关,所以你帮忙照看着,”

    之后是提醒。

    “不要轻易入京,就算要去,事先也给我打声招呼。”

    “除了你娘,不要轻易相信谁。”

    “凉州城内的采药寺,城隍阁,加上城外的商湖,这三处都要留心,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6法真,嫁衣女鬼,一人一鬼,看似相互视为仇寇,且不管真相如何,你都应当尤其小心。”

    ……

    听着那些絮絮叨叨,朱真婴已经感动得眼眶泛红。

    陈青牛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只是从袖中掏出两枚玉牌,一大一小,各有孔洞可穿绳以便佩系,乍看之下,无非是普通世族子弟的腰间饰品,无非是材质上佳,价格不菲罢了。

    但只有仔细端详,方能依稀见到玉牌内,皆有一抹流萤一闪而逝。

    陈青牛递给朱真婴,郑重其事道:“这是一对子母玉牌,我在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练剑小成,出于兴趣使然,便开始温养其中一枚玉牌,对其灌输剑气,饱和之后,下山前才开始温养另外一块,不过时间仓促,蕴藏剑气只有前者的一半,此物不以威力磅礴见长,只是胜在讨巧,比较难以防备。

    你万一遭遇险境,会有剑气自当中缝隙激射而出,快过弩箭。”

    朱真婴坐上后边那辆马车,在数十精骑拥簇下,以及隐藏其中的王府供奉护送下,打道回府。

    沿着宽阔驿路,谢石矶继续驾车北行。

    陈青牛坐在她身后,背靠车壁,感慨道:“古董珍宝,荣华富贵,绝色佳人,一旦身处帝王将相之家,俯拾皆是,唾手可得。看似轻松惬意,利于修行之人心无旁骛,其实最容易让人意志消沉,我如果不是体内八部众作祟,容不得片刻懈怠,说不定就要跟许多王府供奉一个德行,得过且过,最终与大道渐行渐远。”

    驿路两侧种植有杨柳,风吹柳枝晃动,如身段纤细的婀娜女子,翩翩起舞。

    陈青牛喃喃自语:“当时在莲花峰上,更多顾着练气炼体御剑三事,对于南瞻部洲的格局缺乏关注,否则以观音宗所处的高度,俯视一洲,都不会有任何遮掩,绝不会有雾里看花的担心。结果现在只知道那大隋正值外忧内患,一位年轻太后垂帘听政,无异于妇人掌国,与皇后争夺于宫闱,此外,最多就是加上一些连朱真婴都只当戏言的宫闱秘事,说什么两位妇人的姘头遍布朝堂,文有辅弼大臣秦直道,武有号称南疆边功第一人的大将韩向阳,都被裹挟其中,可连她们到底是不是胭脂山、玲珑洞天的棋子,我都不清楚。”

    陈青牛这趟回到凉州城,年少得志的衣锦还乡,只是极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希冀着如今站在了观音座的肩头上,能否看到更远的人和事。

    当初到底是谁在他眼中植入两条蛰龙?

    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省事,而是如此麻烦曲折?

    还是说所谋甚大?

    加上莲花峰上,那些身在此山中的云遮雾绕。

    陈青牛仰起头,伸出一只手掌,灿烂阳光从指缝间透过,照耀得年轻人那双诡谲眼眸,神采飞扬。

    他慢慢握紧拳头。

第85章 飞剑传书

    一行五骑在正午时分,出城向北疾驰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五人都年纪不大,至多才而立之年,比起江湖豪客和四方游侠,要多出一股漠视生死的沙场气息。

    为首一骑,正是西凉边关骁将宋梦熊,其父宋风帆曾是控鹤轻骑的缔造者,其余四人,除了土包子俞本真,三人都是出身将种门庭的年轻俊彦,只不过家门槛没宋梦熊家族那么高而已。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是粗胚扎堆的凉州城,那些个老将种老军头,显然就更嘴巴把不住风了。

    很快那个宋风帆身边心腹刺杀王府贵客的惊人消息,传遍了凉州城高层圈子,传闻愈演愈烈,有向凉州底层渗透的夸张迹象,说不准会成为一桩公案演义。

    有说是那被偷袭暗杀的年轻公子哥,身份煊赫,是汝南陈氏老家主的嫡长孙,在京城书院求学时,对安阳郡主一见钟情,至于两人有没有私定终身嘛,就不好说了。

    也有说刺客是大隋最拔尖的死士,本是用以刺杀凉王的杀手锏,到时候西凉十数万边军,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大隋边军就会趁虚而入。

    当然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说宋风帆这老贼其实早就投靠了大隋朝廷,一看西凉即将与陈氏联姻,便不管不顾,只好图穷匕见了。

    总之,凉州宋氏一夜之间摇摇欲坠,家主宋风帆闭门谢客。

    满城风雨。

    等到次子宋梦熊大摇大摆从藩邸走出,安然返回家族,然后陪同父亲一起出城祭拜祖坟,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很快烟消云散。

    虽说宋老儿挣扎着爬出泥潭,可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在老将种遍地走的凉州城,宋家元气大伤了。

    经此风波,宋梦麟北返边关,一路上沉默寡言,比起南下归乡的意气风发,天壤之别。

    俞本真没心没肺,吊在骑队尾巴上,双手根本不握缰绳,捧住后脑袋,身体后倾,随着马背颠簸不定,逍遥自在。

    一名家族根基同样在州城内的年轻鹞子,夹了夹马腹,加快拍马前行,与宋梦熊并驾齐驱,笑问道:“宋大哥,修行之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宋梦熊回过神,转头瞥了眼袍泽,微笑道:“唐誉,咱们自家鹞子里头,卫青州不就是修士吗?既然好奇,为何平日里也不见你与他热络亲近?”

    名叫唐誉的鹞子撇嘴道:“姓卫的一年到头鼻孔朝天,便是见着宋大哥你也拿捏架子,我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再说了,那么多次关外遭遇战,大大小小的,怎么都有二十来次,也没见他如何出手,我不否认他治病疗伤确有一手,可他怎么就不干脆去做悬壶济世的郎中?真不晓得他每天都背着一把破木剑,有何意义!”

    宋梦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泄露军机。

    按照朱雀边境军律,每个拥有字号的营,可以配备两名修行之人,一般情况下都是朝廷供给,多是中规中矩的一攻一守。营以下大小行伍,若是谁能够自行供养修士,朝廷也绝不追究,所立战功,一样能够获得兵部嘉奖,只是那位修士日常修行所需物资,户部就不会破费了。

    修行之人,是国之重器!

    这是九洲四海所有王朝和割据势力的共识。

    朝廷自然希望修士能够大量投身军伍,为国效力,为君王开拓疆土。没有哪位雄才伟略的皇帝,不希望自己麾下聚集修士千百万,然后气吞万里如虎,一统九洲五湖四海。

    可这只能是痴人梦话,真正修行有成的修士,一来往往心高气傲,试想凡俗夫子,甲子即衰,蝼蚁一般。也配驱使我辈修士?使我不得开心颜?

    二则沙场在望气士眼中,自古是生死地,是阴气至重之地,历史上那些惨绝人寰的古战场,尤其是动辄坑杀数万甚至数十万士卒的修罗场,别说是精通观象的望气士,就是刚刚入门的修士,置身于遗址之中,都会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在许多战场旧址,必然会有儒家圣人、最少也是君子特意在边缘地带,树立碑文,撰写一篇悲天悯人的吊古战场文,以防阴气外泄,否则危害便如洪水决堤。例如南瞻部洲十大古战场之首的霸水战场,偌大一座战场四周,便树立有不下百余块古碑,更别说还有无数得道高僧和道门真人,到此超度亡魂,如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国辖境之内,若是有古战场,获封护国真人的道教神仙,都必须去遗址一趟,祭奠英灵,为国祈福。

    归根结底,修行之人,是有望证道长生的人上人,更怕死。恰好战场之上,最容易死人。将士渴望的高官厚禄,修士即便到手又有何用?若说朝廷颁发的特殊“兵饷”,修士一旦被豪阀世族招徕,同样不缺。

    于是就有修士前辈戏言,修士沦为朝廷或是豪门的附庸,同样是走狗,一旦投军入伍,是需要咬人的,而看家护院,懒洋洋吠两声就够了。

    此时驿路上,五骑马不停蹄。

    俞本真独自回首南望,眯眼而笑。

    这位相貌秀气的年轻人,当他嘴角翘起,双眉微微下拉,便很像一只狐狸了。

    ————

    凉州城的北城楼,气势巍峨,比起通往商湖的南城门,面向边关的北城门,显然要肃杀之气更重。

    北城楼高三层,迥廊周通,顶楼檐下,四方各悬匾额,东方是太师庞冰亲笔手书的擘窠大字,“日出东海”,据说是当年收郡主朱真婴为徒的见面礼。

    其余三匾,分别是南面神气自畅的四字“楼观沧海”,西边的草书“飞霞流云”,以及北面的“雄镇北方”。

    两名男子并肩站在围栏旁边,眺望北方,正是藩王朱鸿赢和姓贺的贴身扈从。

    两人头顶的那块匾额,“雄镇北方”,正统榜书字体,不知为何,斗大之字,写得倒像是午睡醒后的随笔小楷,无半点剑拔弩张之气,反而雍容舒缓,好似一位优游容与的富贵公子。

    奇怪的是,在外廊拐角处,站着一位神色木然的僧人,身穿灰色棉衣。

    僧人不过及冠之龄,胸前挂一串普普通通的木质佛珠,年轻僧人面容枯槁,远远算不上宝相庄严。

    双方都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

    从凉州城起始,逶迤向北,与这条南北向驿路的轨迹,略有偏差,接连有三处佛教胜地,其中以云海石窟最著名,屡次遭受兵燹,一切木质建筑都烧成灰烬,又次次修缮完好,重新焕发光彩。

    石窟之前建有历史悠久的十座大寺,山门气象,蔚为壮观。

    这要归功于朱雀西北地带,佛法盛行,豪绅巨贾,必会兴建供奉佛陀灵骨或是得道高僧舍利子的佛塔,佛龛佛窟,蔚然成风。寻常家境殷实之人,限于财力,也会家家户户供养菩萨,竭力造佛像。相传云海石窟当年开凿第八十一窟巨佛,一夜燃油万盆,光照百里,遥看景象,夜间恍惚如日中天。

    如今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祈愿之信徒,如蚁攒聚。

    朱鸿赢收回视线,笑道:“有些时候,还真是羡慕那些不理俗世的修行之人,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曾经差点成为一位止境大宗师的贺先生,摇头道:“修士对于光阴宝贵的认知,远比凡夫俗子理解得更为深刻,若是白驹过隙,修士恨不得将其拽尾倒掠,若是逝者如斯,便要试一试江河倒灌。”

    然后这位隐姓埋名十数年的男子自嘲道:“我只不过是由于元神受创,使得魂魄残缺,导致身躯腐朽,武道阻绝,这才会终年无所事事,要不然仅是淬炼体魄一事,就需要日夜不歇。修行一途,最忌讳丧失进取之心,绝不可后退一步。”

    修士一旦开窍,跻身丹婴境界,那么体内自身孕育的气海,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与天地相通,内外相接连,以便汲取天地元气窃为己有,但是要知道天地之间,真元灵气极其稀少,浊气却是无穷尽,自四面八方气势汹汹,直扑而来。在修成道家无垢之体、佛门琉璃之身或是宝瓶身之前,一旦放弃修炼,就等于门户大开,任由浊气入侵,污染经脉,腐坏窍穴,就此道行崩坏。

    反观丹婴境界之下的修士,也算因祸得福,正因为无法与天地共鸣,自身如闭关锁国,阻塞落后,却也鸡犬相闻,苦中作乐,然后束手待毙,等着身躯彻底朽坏,气海干涸,所以长命百岁便是至极。

    朱鸿赢喟叹道:“只可惜本王如何都找不到长春草堂的《返璞集》,否则先生就有望恢复元神体魄,重登武道巅峰。”

    男人默不作声。

    朱鸿赢转头看了眼匾额,没来由感慨一句,“四方天地,各有千秋。”

    “阿弥陀佛。”

    一声沙哑唱诵,轻轻响起。

    朱鸿赢从头顶匾额收回视线,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位灰衣僧人站在十步外,双手合十,刚刚抬起头。

    藩王鬓角微微逆向飘拂。

    瞬间出手又收手的贺先生站在原地,脸色阴沉。

    方才这位武道宗师的出手力道不弱,一拳递出,足够在城墙上炸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显然这位贺先生是将那名僧人当做刺客对待。

    但是年轻僧人始终气海平缓如镜,袈裟下的全身肌肉,更是没有任何针锋相对的迹象,所以贺先生这一拳,简直就是朝一根不动的木头撞去,一旦击中,足以将年轻僧人瞬间分尸。

    贺先生的武道修为,哪怕跌破大半层境界,依旧能够在纤毫之间收发自如,所以这一拳只是在那僧人眼前停下,很快就收回。

    以年轻僧人的凡眼肉胎,十成十连贺先生有无出手,都不知道。

    双手负后的西北藩王和颜悦色,笑问道:“这位大师,可有事情?”

    棉衣僧人单手又念一声阿弥陀佛,另外一手捻住佛珠,缓缓道:“贫僧自西方而来,随顺化缘,暂住城内采药寺,眼见那座城隍阁……”

    朱鸿赢皱了皱眉头,本就敷衍的笑意,更淡了几分,但依然耐心解释道:“大师有所不知,我朱雀境内各地,但凡是官府认可的香火祭祀之地,一律归辖朝廷,凉州城隍阁也在其中。本王即便身为藩王,也无权过问,除非那些地方出现谋逆之事,否则本王插手事务,便是僭越之举,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年轻僧人正要说话,在他胸口一声砰然作响,下一刻,僧人便如断线风筝,向城楼之外坠落。

    朱鸿赢叹息一声,“先生错杀了。”

    贺先生语气死板道:“总好过王爷不小心枉死了。”

    ————

    老夫子高林涟,携带年幼王子朱真烨,师徒二人,一起负笈游学,需要向东南徒步行走六百里,跋山涉水,最后在暑州的春山书院止步,春风书院虽然不在稷穗学宫七十二之列,但也是朱雀王朝四大书院之一。

    ————

    陈青牛那辆马车,中途路经云海石窟,只是陈青牛哪里敢去石窟游历,体内八部天龙,本就是佛门第一禅寺的镇寺之宝,万一扯出什么麻烦,好不容易在凉州城攒下些家底的陈青牛,极有可能亏本亏到姥姥家,岂不是骤然富贵又骤然赤贫。

    过了云海石窟,距离铁碑关就不远了,有谢石矶驾车,夜间赶路也不怕,至于夜宿荒郊野岭,对于修士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苦事,所以不用刻意计算驿站间隔来安排行程。

    这一晚,月明星稀,谢石矶燃起一堆篝火,正烤着一只野兔,金灿灿,火候正好。

    陈青牛正在闭眼修习尉缭子吐纳术,心意微动,然后听到嗡嗡作响,如蚊蝇在耳畔振翅,越来越明显。

    陈青牛睁开眼睛,按照莲花峰陆姥姥所授宗门秘法,掐收剑诀。

    一柄长不过尺余的飞剑悬停在他身前,如稚童雀跃,欢快颤鸣。

    陈青牛咧嘴一笑,也很开心。

    世间唯有青锋不负人啊。

    飞剑破空而行,专门位于高空之上的无风之境,罡风极弱,飞剑往来,剑身和真气所耗极微,普通的剑匠修为,也能够支撑那柄飞剑掠过五千里至万里之遥,若是剑子更是以数万里计算。在这其中,独门秘制的传信飞剑,皆设置有专门的剑鞘。故而有“乳燕归巢剑回鞘”的动人说法。

    几乎每座有资格以宗派二字命名的仙家府邸,都会有一座剑架,剑架大小,与宗派规模底蕴相关。比如山海剑宗的那座剑架,传闻巍峨如山,悬挂飞剑,密密麻麻,不断穿梭,多如蜂蚁。

    飞剑传书信,书信并非实物,而是一页流光溢彩的特制“信纸”,随着陈青牛又施展“见字诀”,只见空中浮现一个个绿莹莹的灵光字符。

    内容不多,就两百余字。

    陆姥姥措辞近乎厉色训斥,陈青牛完全可以想象,老妪在书信之时的勃然大怒,若自己在她跟前,指不定就要挨上一拐杖了。

    信上是痛斥他为何擅自主张,任由黄东来胡作非为,只差没有彻底叛离莲花峰,并且还将莲花奴王蕉放走,还威胁他陈青牛如果饕餮一事尘埃落定,两位莲花峰的未来栋梁没有一同上山,那么他就不用返回青峨山了,从此被莲花峰除名,她定将传书整座南瞻部洲,不认可他陈青牛为莲花峰客卿。当然,最后兴许是老妪也心情稍稍平静,留下了回旋余地,只要带回其中一人重返宗门,身为掌管莲花峰戒律清规的她便既往不咎,至于之后事宜,可以在下次山上详细磋商。

    陈青牛打了个响指,字符尽散。

    陈青牛也没有回寄书信的意思,片刻之后,飞剑嗖一下,瞬间消失不见。

    陈青牛身上也携带两柄传信飞剑,其实一柄就足够往返很多次,只不过陈青牛不放心,就多带了一柄,都搁在谢石矶行囊那边。

    陈青牛问道:“崔王妃后来托人送来的那几样物件,看得出问题吗?”

    谢石矶摇头道:“看不出。”

    陈青牛笑了笑,“我也看不出名堂,不过肯定都是好东西。倒是那条小白蛟,良心不错,还知道特地跑去商湖,在湖底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回散落四方的小玩意儿,也算是叶落归根,重新返乡了。有了它,我这趟沙场之行,会稳妥很多。即便是有点意外状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谢石矶也咧嘴笑着。

    他开心,她就开心。

    看到她笑得开心,陈青牛也笑得开心。

    篝火旁,一男一女,两个人,傻乐呵。

第86章 剑修

    朱雀的西北关外,历来英杰辈出,盛产豪侠,多天生膂力雄健之辈,轻财尚义,动辄一掷千金,为朋友奋起杀人,舍弃家业,宁愿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也毫无悔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边关九镇,分别是马嵬、陇上、武林、后坟、霞水、黄花、红旆、小姨子和铁碑。

    西凉十数万边军,就驻扎在这条边境防线上,许多边镇名称的来源,都极具戏剧性。

    马嵬作为边关第一镇,城池高大,不亚于关内许多兵家必争之地的郡城,数百年战场积淀,四面城墙上不知浸染过多少鲜血,但是很奇怪,存世数百年的塞外军镇,哪怕战火熏陶得再厉害,死人再多,甚至是已经废弃,再无将士驻扎,可是在练气士眼中,从来都是阳气强健的气象,比起古战场遗址的鬼气森森,天地阴郁,两者截然相反。

    陈青牛和谢石矶眼前的这座马嵬军镇,就尤为阳气荣茂,以至于对望气一事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陈青牛,都感到异样,距离城池十几里外就钻出车厢,坐在谢石矶身后,遥遥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大团红晕,如大火熊熊燃烧。

    陈青牛既有震撼,也有惊喜,恍然道:“亲眼所见,才有些明白为何兵家宗师喜欢戊守边关,原来不止是以厮杀砥砺体魄修为,无战事时,留在这种军镇当中,本身就是一种修行了,而且沙场上沾染的阴气、怨气和因果,也会被军镇所蕴含的这股气焰烧干净吧。”

    马车驶向城门,临近军镇后,驿路上的马车拥挤起来,因为按照西凉一条饱受诟病的边镇军律,近城镇关隘十里的驿路,无论马车行人,都要让出驿路中心地带,以免阻碍驿骑驰骋,一旦不遵律法而遭冲撞,身负谍报传递职责的驿骑非但不会被追究,被撞伤撞死之人还要被问责,殃及家族。

    马嵬军镇的正门匾额为“卧虎”二字,气势凌人,作天王张目状,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陈青牛没想到城门口这般拥堵,马车距离城门尚有百步,便静止不动了,比起凉州城还要夸张,不过出城一侧倒是畅通无阻,对比鲜明。陈青牛耐着性子等待,盘腿而坐,抚摸着腰间一块玉牌,玉是一等一的羊脂美玉,却仍是普通物件,无益于修行,只不过玉牌上“长乐未央”四字,陈青牛瞧着喜庆,就从崔王妃送去小院的两大箱子里,将它拣选了出来,悬佩在腰间。

    他现在自己身上除了一剑一佩,外物就只有一袋金粒子。时至今日,黄白之物,哪怕堆积成山,陈青牛也少有用处了,之所以象征性弄这么一袋子,陈青牛有一种“手有余粮,心里不慌”的执拗认知,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地说,只要我陈青牛没有死,那么哪怕突然有一天,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青峨山客卿了,甚至不是什么修行之人了,以至于什么家当宝贝都没了,那么好歹还剩下这么一袋子金粒子,省着点花的话,自己跟谢石矶这傻大个,两人一时半会都饿不着冻不着,这可不就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儿?

    陈青牛眼角余光瞥见前头有辆马车,不知是想调头离去还是想插队入城,竟然独自斜出了队伍。马是燕骠肥马,爆发力好,体力却弱,一向被底蕴深厚的权贵门庭讥讽为绣花枕头,不怎么看得上眼,没那么讲究的地方豪强,倒是喜欢用这种马装点门面。这辆马车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衡轭之上悬有雅称“金銮”的黄金响铃,细数下来,多达六个,当马车行驶之时,铃声悦耳,别有风韵。

    陈青牛从朱真婴那边得知,这叫六銮门第,朱雀王朝开国初期,太祖封赏功臣,公侯之家才有资格悬挂六至七个金銮响铃,少于皇帝的九銮和皇子藩王的八銮。

    老百姓喜欢将皇宫主殿称呼为金銮殿,就在于殿外檐下悬满金銮铃铛,其声音最早被儒家至圣评为“世间天籁,此声第六。”

    正在这时候,一连串马蹄声从城门口方向响起,转瞬功夫,便如雷雨点般密集,显然那支骑队的奔速极快。

    而那辆马车刚好半死不活地横在了道路中间,陷入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

    马队出城之后,铁甲铮铮,在日光照耀下如同披挂了一身金色甲胄,近百轻骑皆佩战刀负劲弓,马鞍侧悬雕翎箭囊,为首一骑,更是侧挂一根马槊,较之拒马步槊更短,大概骑将对这杆兵器太过珍惜,此时马槊锋芒竟是以长条绣囊严密包裹。

    俗世朝廷行伍唯有两物,所用材质几乎能够媲美仙家兵器,一样是朝廷专门对付修士的诛神弩,还有一样便是被誉为武将心头好的马上槊了。

    骑队根本没有要停马的意思,姿体雄异的为首骑将,更是飞快抓起那杆马槊,屏息凝气,纵马前冲。

    看情形,这名马嵬将领根本是要以马槊硬扛那辆横路马车。

    这可绝非是什么蚍蜉撼大树,别说一槊挑翻马车,就是连同马夫和车厢乘客一并挑杀空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沙场持槊之人,皆是千人敌。

    马槊极其难制,且极其难练,门槛高,上手难,想要炉火纯青,更是天赋韧性缺一不可。

    看到那名骑将提马策马的雄伟姿态,陈青牛不由得想起朱真婴提及的一员当世猛将:边疆黄花郎王雪涛,每逢大战,被重铠橐弓坐槊,所向披靡,万人辟易!

    王雪涛因为常年坐镇黄花军镇,且相貌英伟,便有了黄花郎的绰号,由于其兄王松涛在京为官,黄花郎的名声,远播朱雀京城。

    此人应该就是王雪涛了,多半是来马嵬镇跟武威将军高大蛟,商议军机事宜,毕竟娘子关那边新辟了一座平北将军府,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双方相距不过六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肯定会有各种冲突摩擦,马嵬军领衔的西凉边军,确实应该早早定下章程。

    如果不出意外,那辆运气奇差的马车就要遭殃了。

    在城门口一片哗然惊叹声中,一位游侠模样的壮硕汉子怒喝一声,一脚重重跺地,声透地下数尺,身形拔地而起,佩刀却未曾抽刀,只以双拳锤向王雪涛那一骑,显而易见,侠义心肠的汉子是要阻止马槊救人。

    只见王雪涛手中马槊划出一抹璀璨光芒,砸在游侠双拳之上。

    王雪涛连人带马和为之一滞,马速骤减,被那人双拳劲道一撞之下,战马前冲路线,向右上方偏移几分。

    王雪涛微微讶异,勒缰停马。

    用以藏锋的绣囊一分为二,缓缓飘落在地面上。

    王雪涛不过是稍稍受阻,那名佩刀游侠却是受伤不轻,被马槊狠狠打回驿路一侧,后背撞得一辆路旁马车摇晃不止,稳住身形后喉咙一动,就要呕出血来,愣是被此人硬生生咽回去。

    让人动容的是这名颇有古风的侠士,并非为自己受伤而动怒,而是向高坐马背之上的黄花郎王雪涛猛一抱拳,正气凌然道:“将军为何这般草芥人命?!”

    披挂铁甲斜提马槊的王雪涛,轻轻拨转马头,面对那位游侠,犹豫了一下,这位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黄花军镇主将,言简意赅道:“慈不掌兵。”

    那名侠士皱眉道:“将军岂不知‘为将五德’,亦有一个仁字?”

    王雪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战时急行军,绝无边骑给百姓马车让路的道理。何况,须知为将之仁,只对麾下士卒,与三军共饥劳之殃。至于爱民如子,就交给牧守一方的郡守县令去做吧。”

    侠士愕然,似乎有些被说动,可骨子里仍是古道热肠,稍稍放低声音,“如今边关战事零零落落,并无大战血战,将军偶尔让一次又如何?”

    王雪涛欲言又止,一笑置之,最终还是没有解释什么。

    有些道理,鸡同鸭讲,很难掰扯清楚。

    不过王雪涛在心底,对这名鲁莽汉子存有几分欣赏,仗剑佩刀游走塞外的边关豪侠,一向重义尚武轻生死,本就是最好的兵家将种,王雪涛无疑是有几分招徕心思的。

    驾车的马夫是位中年汉子,慌慌张张跳下马车,跪拜在地上,根本不敢开口求饶。

    边关百姓,大多晓得拦阻军马去路一事的轻重厉害。

    等于伸长脖子去试试边军战刀的快慢。

    这马夫先前也确实倒霉,被车厢内急于入城返家的妇人,三番五次催促烦了,加上心存侥幸,不觉得这般拥堵的城门口也会有骑军疾驰出入。

    不曾想世事最怕万一二字!

    然后有稚童哭声从车厢内传出,车帘子拉起,一位宽松衣衫也被丰满体态绷紧的妇人,柔柔弱弱,怯生生抬起头,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身段妖娆却偏偏气态端庄的熟美妇人,梨花带雨颤声道:“将军饶命!”

    那名游侠眼神坚毅,抱拳沉声道:“将军,我愿一力承担马车拦路之罪,或黥面或流徙,绝不推脱!”

    王雪涛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

    身后一位扈从怒喝道:“将主小心!”

    王雪涛心神一震,便知不妙,身为兵家武夫,不惜折损道行元气,霎时间炸开体内气海,就像为身躯再披一层铁甲,与此同时,手腕轻抖,马槊槊尖直指向前,如沙场之上长矛拒马。

    扑哧一声。

    马槊好似贯穿一物。

    这一马槊向前,既成功,又失败了。

    王雪涛曾被一位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誉为“昂马槊绝世,磊磊伟丈夫”,故而王雪涛在京城士林其实风评极好,加上他大哥王松涛是名动京城的酷吏,胆敢在京城杖杀皇亲国戚、功勋王侯,所以如今已是一镇主将的王雪涛,尚未不惑之年,便已是正四品官身,前程之大,可以想象。

    可就是这么一位边塞重将,却在马嵬城门口遭到了一场不计代价的刺杀。

    那名跪在地上的刺客弹射而起,直扑王雪涛,后者已经提起马槊,直指刺客腹部,可以说挡住了刺客近身的最近道路,只要刺客为此停顿转向,王雪涛甚至不用身后扈从护驾,自己就能将其捅死马下。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刺客如此决绝,如此狠辣,竟是丝毫不愿变更轨迹,任由马槊刺透腹部,在空中划拉出一大串肠子,仍是直直向前扑杀而去。

    王雪涛身后有人急促喊道:“山水符!”

    王雪涛身前身后浮现两张黄纸符箓,一前一后,字体古朴,分别是“山”“水”两个鱼鸟篆,图案则是名副其实的青山绿水,青山符上绘有一座岿然山岳,绿水符画有青蛇蜿蜒,隐约扭动。

    当符成阵起后,绿水符便环绕青山符灵巧转动。

    若说道门的护身符箓,一般而言,符箓的数目,是多多益善,道理很简单,符箓越多,需要符士提供越多的精神元气,再者一旦数张符箓集结成阵,威力自然更大。

    只是那名刺客偷袭,地点选择太过匪夷所思,出手之迅猛也让人措手不及,那名久经战阵的边军符士,实在来不及驱使其它繁复符箓。

    好在符终究还是成了。

    那么刺客欲杀人,就要先过那条依山而流的绿水,先破这道最简单的山水符。

    符纸简单,不意味着符箓就一定不堪一击。

    相传曾经有位女子符箓宗师,她挥袖丢出的一张普通黄纸,削去了西阖牛洲一座山岳的山头。

    刺客持有袖剑的整条胳膊被符箓碾作齑粉。

    其实在符士出手的同时,骑队中就有一名貌不惊人的骑卒默念道:“风雷北极,**灵湫,截取头颅,疾!”

    然后他腰间悬佩的乌黑刀鞘,竟是自行飞出一柄长约尺余的短剑,一闪而逝。

    剑修!

    刺客笑容狰狞,突然张嘴。

    嘴中舌下,亦有一枚极为袖珍的本命飞剑。

    亦是剑修!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最终,刺客尸体嘴巴炸裂,溅射出一团血花,摔落在驿路上。

    尺长飞剑迅速返回那名军中剑修的刀鞘,剑身纤毫不染,晶莹剔透,不沾半滴鲜血。

    符士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主将王雪涛身边又起一座符阵,这一次足足悬停有八张熠熠生辉的符箓。

    那妇人随手推开那个稚童,向那位呆若木鸡的佩刀游侠,抛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媚眼,随后腰肢一拧,身形旋转如花丛彩蝶,向后急速飘去,带起一股清风,一串金銮铃声响个不停。

    被她推向空中的稚童身躯当空炸裂,竟是没有任何血肉飞溅,唯有铁木碎屑,四散激射,简直是蜂群炸窝,指甲大小的碎屑,溅射出来的威力,已经近似一枝百步距离内的箭矢。

    傀儡术!

    然后篆刻众多类似神霄雷法的强大符箓。

    并不适合强杀武道高手,却最适宜干扰视线,为刺客赢得撤退时机。

    谢石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车旁,挡在陈青牛身前,那些粉末碎屑泼水不进,都被她挡在一丈之外,噼里啪啦,急促声响如雨水敲打芭蕉。

    他们马车前后都有撕心裂肺的哀嚎。

    都是被殃及池鱼的寻常人。

    陈青牛脸色阴沉。

    依旧是剑修。

    刹那之间,遇见三名剑修!

    由不得陈青牛不心情沉重。

    而且那名美妇,才是最厉害的剑道修士。

    陈青牛叹了口气,望向那位看似安然无恙的边陲骁将王雪涛,大概在场众人,当下只有他才能发现,王雪涛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红线,缓慢地渗出血水,凝聚成一滴。

    王雪涛,死了。

第87章 规矩和木偶

    他只是强撑一口气,没有坠落马背而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悄悄让谢石矶坐回车上,然后陈青牛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在左侧脸颊划出一条浅淡血槽,看到谢石矶一脸茫然的神色,轻声说道:“掩人耳目。”

    谢石矶点了点头,她手指在胳膊上一钩,顿时血流如注,也不包扎。

    陈青牛看得头疼,事已至此,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没好气道:“拿出敕书和关牒,很快就用得着了。”

    谢石矶沉默解开行囊,拿出那封敕书和两份关牒。

    王雪涛的死亡很快被发现,然后满脸惊骇的符士掏出一张青紫符箓,抛向高空,破裂之后响如爆竹。

    片刻之后,二十多道身影在马嵬军镇中腾空而起,仿佛平地起长虹,全部向南门这边飞掠而来,其中数人在城墙上站定,环首四顾,更多修行之人跃下墙头,向那名妇人追杀而去。

    其中更有一名长衫老者,直接御剑南下,众人头顶,留下一串震动天空的轰隆隆声。

    那名被两名下马骑卒踹翻在地的佩刀游侠,好像至今没有回魂,眼神痴痴望向那具被人扶下马的尸体。

    前一刻,还是身负机密军务的西凉猛将王雪涛,这一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双膝跪地的游侠突然瞪大眼眸,嘶吼道:“怎么会这样?!”

    结果被一名眼眶通红的骑卒,用刀柄狠狠砸在后脑勺上,后者整个人扑倒在泥路上。

    陈青牛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望向那具铁甲依旧挂身的尸体,以及那杆摔在地上的珍贵马槊,眼神复杂,叹了口气。

    转瞬之间,那些封侯拜将,开边拓疆,位极人臣,名垂千古,都成一抔黄土。

    若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可这王雪涛死得也确实有点冤枉。

    若非那名游侠无心之举的转移视线,原本以王雪涛相当不俗的武道修为,以及两名军中修士的严密护卫,即便是刺客以有心算无心,侥幸成功得手,但也绝对逃不走一人。

    陈青牛下意识又瞥了眼马槊,果然看到朱真婴所谓的“留情结”,它的存在,并非是让骑将手下留情,而是防止杀人之时,槊杆刺透身体太长,无法拔出。

    可是这一次,正是王雪涛不该有的手下留情,以至于命丧当场。

    那名飞剑出鞘杀人的军中修士最为震怒,既有将主被刺杀身亡的愤怒,也有对即将而来的军法惩处而惊慌,他坐在马背上,死死盯住那名应该千刀万剐的游侠,气海神意剧烈震动,牵扯飞剑,剑柄在刀鞘之中,颤鸣不止,如女子呜咽。

    修士从军,尤其投身于战事不断的边关,历来犒赏丰厚,待遇优渥,多半负责贴身保护将帅,如非必要,时刻形影不离。

    需要阻止对面修士“如入无人之境,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当然,若是敌军修士不济事,己方修士在得到主将许可的前提下,斩将夺旗,战功极其可观。

    身为修士,面对寻常士卒,如蝼蚁一般杀人如麻,一次两次从战场安然离去,并不难,只不过几乎年年都有这种不知见好就收的修士,被紧急调遣的敌军高手集中针对,往往难逃阵斩的命运。

    军中修士只有两大死穴,一是临阵不战而退,二是己方大军未溃,主将却亡。

    轻则削籍,重则处死!

    一名城中飞掠而至的美髯修士,察觉到那名剑修的异样,站在游侠身边,冷声提醒道:“此人嫌疑极大,需要缉拿归案,交由将军府审讯。”

    剑修冷哼一声。

    刀鞘中的飞剑,渐渐趋于平静。

    那名符士泪流满面,望向那个游侠,咬牙切齿道:“王八蛋!是你害死了王将军!”

    游侠眼神闪过慌张、愧疚和畏惧,不知为何,最后只剩下一股执着狂热,大喊道:“我不过为救人而出手?何错之有?!至多是无心之过,错不至死!”

    游侠一次次重复“错不至死”四字。

    陈青牛靠壁而坐,托着腮帮凝视着那个貌若疯狂的游侠儿,不知在思考什么。

    在谢石矶递交敕书和关牒后,尤其是出自藩邸的敕书,抹金铜轴,分量沉重,加上上头有出自印绶监的天子玉玺、兵部堂印和凉王藩邸印章,三方印章那么一盖,马嵬军镇的将士自然识货,加上主仆二人的显眼伤势,很快就洗清嫌疑。

    陈青牛缓缓回神,在安静等待半个时辰后,驿路车队重新缓缓而动。

    那名游侠儿暂时生命无忧,不过估计很快就要生不如死。

    王雪涛的身份,可不仅仅是一镇主将那么简单。

    朱真婴说过王雪涛的兄长,在京畿之地的赫赫凶名,简直就是小儿止啼,无论是宗室公卿,地方豪强,无不俯首,只敢私下骂为“王割草”,而且世人皆知,王松涛对弟弟王雪涛极为亲近器重,兄弟二人出身庶族,自幼相依为命,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

    可以说,王雪涛的暴毙,影响深远。

    陈青牛仰头望向城门匾额“卧虎”之时,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算了。”

    谢石矶抖了抖后背的包袱,闻言后便没了动静,继续驾车前行,城门洞内并不是漆黑一片,光线昏暗些许而已。

    陈青牛好像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

    陈青牛去那座武威将军府投贴拜访,被告知今日不接访客,除非涉及边关战事,将军府一律闭门谢客,让陈青牛去城内驿馆等候通知。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雪涛之死,足以让高大蛟焦头烂额,哪能分心接待陈青牛这种低下品秩的将种子弟,何况全城戒严,作为军令中转枢纽的将军府,此时更不宜放入陌生人等,横生枝节。

    陈青牛被告知可以去青砌驿馆下榻,凉州辖下四郡的武将校尉、各路使者和巡边官员,都交由这座驿馆迎来送往,是西北边陲数一数二的大型驿馆,除了驿馆必要建筑之外,还有额外的亭台楼阁,甚至还凿池植树,宛如关内豪门大宅。

    不过以陈青牛的敕书,到了青砌驿馆后,只被安排在一间狭小别厅,所幸被褥茶具等还算干净,屋内角落也无任何霉味。

    青砌驿馆的头把交椅,是一位姓刘的中年驿丞,照理说是低微小吏,连官都称不上,在京城那边,官吏的清浊之分,是天壤之别,只不过那脚步匆忙的驿丞只是斜瞥了眼敕书,便不再上心,客套疏远地跟陈青牛打过招呼,便公事公办诉苦一番,说当下马嵬军镇召集九镇将领,刚刚散去,尚有许多将军大人滞留驿馆,因此厅屋实在紧张,只剩下刚刚腾出来的一间别厅了。

    陈青牛没跟他计较,点头答应下来,自己和谢石矶原本就需要勤加养气,几乎可算日夜不歇,根本无所谓是不是挤一间屋子,不过陈青牛也心知肚明,厅屋紧张虽说是事实,只不过那些装饰豪奢的上厅,肯定有空着的,但要是他一个尚未上任的低品武将,大摇大摆入住其中,就等于坏了整座驿馆的规矩,那个驿丞可以明天就卷铺盖滚蛋了。

    陈青牛曾经遍观历代客卿的笔札,有趣的是,笔札之上,多有后世客卿对前贤心得的随笔批注。曾有一位客卿在上代客卿的笔札上,看到此句,“世间有一物,最是不可违逆,最能杀人无形,连三教圣人都忌惮不已,唯有飞升境修士,才能稍稍无惧。”于是他便提笔以小楷询问“古人”,“试问此物到底是?”当时上任客卿早已身死道消,自然没有答案。等到这位提问的客卿也成为古人之后,才有后世客卿提笔回答,“规矩。”

    于是在这些批注之后,又有客卿询问,“我辈修士,难道不是为打破藩篱而证长生吗?难道不是世间最不守规矩之人吗?”

    只可惜这个问题,一直等到所有笔札传至陈青牛,再没有谁在此处落笔解惑。

    行事跋扈,为人嚣张,这个说法的深浅,其实不好说,毕竟人比人气死人,各人有各人的身世背景、机缘缘法,标杆高低,是不一样的。

    不说别人,只说他陈青牛,琉璃坊跑腿小厮的时候,多看一眼花魁,那就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运气不好就要挨一顿饱揍,万一死了,也就死了。

    可时过境迁,如今的青峨山仙师,在藩邸闲庭信步,杀了来自京城的皇帝秘使,也就杀了。

    但是一切的根脚,仍是在于规矩二字。

    只要在规矩之内做事,都很少翻船,可不按规矩,就得有承担被一个浪头打死的觉悟。

    “非大毅力、大机缘、大气运兼具之人,不可破大规矩。”

    陈青牛落座后,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驿馆那边。

    在陈青牛去往别厅没多久,驿丞身边出现一位相貌普通的驿馆杂役,驿丞轻声道:“敕书关牒没有纰漏,与凉州春水亭的情报完全相符。”

    杂役点头道:“那这两人就可以彻底撇清关系了。”

    驿丞双手笼袖望向大门外,忧心忡忡道:“这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咋的一下子就成了多事之秋啊。”

    杂役感慨道:“谁说不是,咱们有大麻烦喽。如果王松涛一怒之下,选择倒戈,京城那帮兔崽子还不得可劲儿蹦跶……”

    驿丞低声道:“慎言!”

    杂役脸色微变,赶紧闭上嘴巴。

    屋内。

    陈青牛嘴角泛起冷笑,先是将当国剑摘下,放在窗台上,谢石矶也拿下行囊搁在桌上,然后走到门口,手持半截诛神枪。

    这显然是要关门打狗的意思了。

    陈青牛坐在凳子上,动作缓慢地打开包裹,慢悠悠拿出那本被丝绸小心包裹的《礼记正义》,摊放在桌面,随便翻开一页后,双指拈住那一页,满脸肉疼,天人交战。

    啪啦一声。

    一只黄色木盒自行打开,长宽不过一尺,木材质地平平,也无任何花纹装饰。

    一枚五彩木偶从盒中高高跳起,落在布囊外边,数缕紫气萦绕傀儡全身,傀儡关节吱吱呀呀作响,仿佛活物。

    立部伎,纤腰别有一支竹笛。

    栩栩如生。

    宛如活人。

第89章 香火千年事

    只见它双手叉腰,扬起那颗小脑袋,气咻咻道:“连圣人书籍也舍得撕下,你就不怕遭天谴?!”

    陈青牛问道:“你从正尊那里摘出其中百年道行,隐匿在这枚彩木傀儡之上,尾随我离开凉州城,来到这关外,所‘欲’何为?你若是真想逃离藩邸供奉陆法真的牢笼,为

    何不干脆全部依附于傀儡?”

    陈青牛在入城之初,就察觉到了行囊之中的异样,有气机细微的‘阴’物竟敢潜伏其中,更可怕的是这一路行来,他和谢石矶都不曾发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进入城‘门’孔‘洞’的时候,陈青牛那个瞬间简直是背脊发凉,只不过当时王雪涛被暗杀,实在不想横生枝节,就隐忍不发,阻止了谢石矶“清理‘门’户”的意图。

    原来这个小家伙,正是嫁衣‘女’鬼的魂魄之一。

    要知道剥离神魂‘精’魄一事,痛楚远胜以刀刮骨、撕扯血‘肉’,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确实是个狠人……狠鬼。

    不过剥离之后,魂魄大抵上与主体心‘性’保持一致,但往往‘性’情大变,这就是世间许多人莫名疯癫的根本缘由。如一座屋子突然断了栋梁,产生塌陷,自然会光景大变。

    但是这种解释,陈青牛只是在书籍上见过,多是猜测,并非真相。最少一代代客卿,就从无对此盖棺定论。

    何况尽信书不如无书。

    陈青牛对此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此时不等傀儡回答,陈青牛语气平淡道:“我只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我若是觉得你说得通道理,那咱们暂时相安无事,如果说不通……你不妨试试看。”

    那小傀儡犹豫不决,‘欲’言又止,最后双手负后,原地打转,好像在认真思量着一桩涉及千秋兴亡的大事。

    小家伙还时不时用拳头抵住下巴。

    场景荒诞,模样滑稽。

    陈青牛手指微动。

    那傀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趴在桌面上,摆出五体投地之姿态,喊道:“仙师饶命!让奴婢慢慢道来!”

    陈青牛笑着说好啊,然后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一页珍贵至极的书页,心中默念,引气灌入那书页,只见书页之上,当真焕发出一幅“字字珠玑”的奇异画面,恍恍惚惚,如同有一位浩然正气的儒家圣人,在大声诵读这一书页所载的文字。

    陈青牛迅猛出手,掌心贴覆于书页,然后火速拍下,以山岳压顶之势,全力镇压那枚正在行跪拜大礼的彩‘色’傀儡。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停下手臂,书页只差毫厘便要贴在桌面。

    原来那枚木偶一个驴打滚,堪堪躲过了这次“灭顶之灾”。

    现在它不再故作可怜状,紫气翻涌,嗓音冷冽:“姓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玉’石俱焚?!”

    陈青牛双臂环‘胸’,那一书页继续悬停在桌面上,一个个淡金字符从书页上剥离,灵活跳动,绕着书页四处‘乱’窜,起先杂‘乱’无章,但很快便有将领沙场秋点兵一般,好似以书页为校武场,百余个字,整整齐齐,列阵在前。

    与那木偶对峙。

    陈青牛只是冷笑,没有说话。

    那木偶在对峙之中,片刻之后,沸腾紫气渐渐收敛,缓缓败下阵来,颓然道:“算你狠!”

    陈青牛眯眼俯瞰。

    它轻轻跺脚,咬牙道:“我本是凉州城内娘娘庙所供神祇……”

    眼见陈青牛嘴角翘起,丝毫不遮掩他的讥讽和怀疑。

    它叹了口气,继续道:“是站在那位娘娘一旁的持瓶婢‘女’,原本久受香火,神位逐渐稳固,只是后来……”

    陈青牛打断它的言语,沉声道:“凉州城很久之前有座娘娘庙,我是听说过的,但是我在离开凉州之前,查阅过正史、凉州历代文人笔札以及地方县志,都不曾见到任何一条明确记载,所以那座娘娘庙即便真实存在过,也是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本就应该封禁毁弃,断绝香火!”

    它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位年轻修士,当真吃饱了撑着去查找那段晦暗历史,奇了怪哉,他又不是那种喜好钩沉探幽的史家子弟,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

    一时间它有些不知所措,应该是许多酝酿许久的措辞,突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陈青牛聚‘精’会神盯着那些文字,看似平淡无奇,但其实已经头皮发麻,心神摇曳。

    这种近乎神魂颤栗的感觉,这次是陈青牛生平第三次,第二次是在竹海初次学会驭剑,之后哪怕是在莲‘花’峰御剑飞行,哪怕是亲眼看到紫金莲‘花’朵朵绽放,陈青牛都不曾如此难以抑制心‘胸’间的心情‘激’‘荡’。

    只有朝夕相处的谢石矶凭借直觉,知道他在竭力压抑情绪。

    陈青牛曾经在莲‘花’峰读书,读至“文祖造字,天雨粟,鬼夜啼”,只是当做戏言。

    但是这一刻,陈青牛无比确信,那位真名不见记载的人间文脉之祖、至圣先师,的确通过观察星象走势、龟甲裂缝、鸟兽爪痕以及地理形貌、指掌纹路,凭此凭空造字,彰显造化之秘,使得灵怪鬼魅无处遁形,号哭盈野。

    陈青牛抬起手臂,摊开手心,在心中默念道:“天地之间,大道显化,无处不在。”

    刹那之间,谢石矶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惜再一眨眼,就又没了。

    陈青牛笑出声,轻轻说道:“难怪儒家先贤总喜欢告诫后辈,读死书要不得,要把书读‘活’!古人用心良苦啊,想来如今大概只有稷穗学宫里的读书种子,才真正理解其中玄妙吧?这才有了君子贤人,以及之上的文章圣人,功德圣人,道德圣人。”

    陈青牛皱眉,心想这稷穗学宫把持文脉,长达千年之久,那么无论是气数福运,还是宗‘门’底蕴,必然深不可测,应当胜出观音座一大截。

    为何数千年以来,南瞻部洲始终为观音座牢牢把持,正统地位岿然不动?

    那木偶好奇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引发此等异象的?”

    陈青牛没有搭理,他方才不过是耍了一手儒家引气诀,就是节选自《浩然正气歌》的六十余字,刚好是整篇文章的提纲挈领,博大‘精’深。事实上儒家传承下来的引气诀,种类繁多,各有优劣,入‘门’不难,就像生火诀、汲水诀和静心诀,都是很浅显使用的术法心诀,口诵、默念甚至是神意微动,三者皆能灵验,只是难度和效用都在渐次增加罢了。

    陈青牛终于记起那个小家伙,身体前倾,“说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在图谋什么。”

    造工‘精’美的彩绘木偶取下腰间竹笛,轻轻敲打手心,“你大概也察觉到我并无丝毫神‘性’,所以才能确定我并非那娘娘庙主神,否则就算跌落神坛,神‘性’多少会有残余,恰似香火烧尽、犹有灰烬一般,对吧?”

    陈青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越来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阴’冥鬼魅,一旦魂魄残缺,也会导致‘性’情大变?”

    它默然。

    在陈青牛印象中,它的正尊,那位在凉州城游曳数百年的嫁衣‘女’鬼,藏头藏尾,绝不是良善之辈,给陈青牛的观感极差,就像一滩雨后的泥泞,浑浊不堪,且不知深浅,行人遇上,只会远远绕过。

    它处心积虑,这般谋划,必有所求。只是在朱真婴身上吃过苦头,陈青牛已经不敢轻易与人做买卖。

    它不说话,陈青牛也不催促。

    啪一声。

    原来是陈青牛骤然使出杀手,一掌拍下。

    那百余个淡金‘色’经书文字环绕手掌,随着手心一起扑杀而下,有狮子搏兔之势。

    木偶差点就给拍得稀巴烂,一溜烟跑到桌面边缘,破口大骂道:“姓陈的,你‘阴’险狡猾!不知羞耻!”

    陈青牛不以为然,眼见那些圣贤文字在脱离书籍之后,尤其是这一掌拍下后,如同一个人由青壮年龄转入迟暮之年,颜‘色’由辉煌正气的淡金‘色’,转为气势稍逊的水银‘色’。

    陈青牛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不然这一页书籍,若是气势能够保持长盛不衰,那这本《礼记正义》的价值也太过惊世骇俗,那么稷穗学宫早有实力一统九州四海,别说七十二座书院,七百二十座都已建造完毕。

    木偶似乎被陈青牛的翻脸不认人给震慑住,心有余悸道:“事不过三啊!咱俩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陈青牛收回手,笑眯眯道:“哈哈,手滑,手滑而已。”

    木偶突然低头一看,愤懑道:“都害我掉漆了。”

    陈青牛看似随口问道:“不可逆转?”

    木偶再度沉默。

    这个问题,陈青牛问得很‘奸’猾,若是魂魄可以逆转,即被剥离之魂魄能够重返本体,这意味着嫁衣‘女’鬼的代价,并非不可承受。

    如果无法逆转,从此魂魄残缺,大道彻底无望,陈青牛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做买卖,付出的本钱越大,所需利益当然是越大。

    陈青牛给得起?

    就算给得起,划算吗?

    这些不但都是大问题,甚至会是致命的问题。

    它缓缓抬头,与陈青牛对视一眼后,走到行囊附近,动作略显僵硬地蹲下身,开始打量里头的珍宝,这些可都是陈青牛的压箱底宝贝。

    陈青牛之所以先后两次出手,未尝不是想着打散傀儡魂魄,将其灭口,以便掩饰行囊里的诸多秘密。

    陈青牛暂时没有出手的念头,就破罐子破摔了,任由木偶肆意翻‘弄’行囊,好在许多灵气充沛的物件,多搁放在大大小小的锦盒当中,它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如它这般的‘阴’秽邪物,这一路躲藏行囊,北上行来,其实仅是与那几本儒家典籍“共处一室”,就是莫大折磨。

    邪不胜正,未必是真,但天地间正邪相克,则是至理。

    须知天地间任何一个朝代的儒家圣人,无论学识、修为如何,其实一开始都没有求长生的初衷念想,之后也不会有任何宣扬长生不死的教义,这在三教之中,独树一帜。

    陈青牛轻轻挥袖,那些银‘色’字体,沁入那张泛黄书页,只是字迹墨‘色’疏淡了许多。

    小心翼翼将书页重新放回那本《礼记正义》,陈青牛估计这书页即便存放妥当,顶多一旬半月,灵气也就彻底散入天地之间了。

    他简直是心疼死了。

    彩绘木偶在行囊小跑来小跑去,忙个不停,一边捣鼓摆‘弄’比它身躯还要巨大的物件,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娘娘庙约莫在朱雀开国初期,被当地官府明文禁止之后,香火很快就没了,神祇没了香火,便如人无口粮,迟早有饿死的一天,而那位娘娘又生‘性’良善,偶尔有百姓祈愿求福,哪怕没有点燃香火,娘娘也有求必应,久而久之,不过短短二三十年光‘阴’,娘娘便将神‘性’耗竭了,原本不过是就此沉睡,娘娘终究是登上过神坛的地祇,就像人间官员被削籍贬谪,也不至于死了,说不定将来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是真正致命的事情发生了……”

    陈青牛将信将疑道:“是那座城隍阁的建立?”

    木偶重重点头。

    这符合陈青牛当时对那座城隍阁“不太正”的古怪别扭观感。

    陈青牛瞥了眼尚未放入行囊的《礼记正义》。

    木偶颇为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恼羞成怒道:“对!州城之内,香火来源众多,只要不是神职极其相近的神祇,就不至于陷入一山不容二虎的境地,大可以香火平摊,顺其自然,不用撕破脸皮去争抢,各显神通便是。大如文庙或是武神宫,小如土地庙和灶神庙,都在此列。”

    它越说越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道:“可是当时赵正阳那臭牛鼻子老道,在凉州官员商议城隍阁地基选址一事时,云游经过,便多嘴说了句,使得那座新的城隍阁,刚好建在了娘娘庙旧址的街对面!如此一来,娘娘本就处于沉睡修养当中,给城隍阁那么一大一栋楼,轰然砸在对面,害得我这几百年来,连娘娘的沉睡之地都不敢靠近,只得在那条‘鬼街’的老槐树附近栖息,终年满城游曳,魂魄无所依靠!这一切不幸,都是赵正阳这道士的道破天机,坏了我家娘娘的道业根基!”

    陈青牛笑问道:“所以你听闻陆法真是那正阳真人一脉的道士,就起了杀心?不惜以身涉险,主动进入阳气浩‘荡’的藩王府邸?还是说,你早就是相中了那片竹林?”

    它没有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只是打开卷轴红绳,将那幅《山海雄镇楼》一点一点平铺舒展开来。

    对它而言,那些蛟龙兴云播雨图,钟馗图,或是先祖遗像,圣人挂像,甚至是有旭日东升景象的画卷,大多都触碰不得,肌肤会有灼烧之感。

    这幅屹立于沧海云雾之中的《雄镇楼》,不但无损它的‘阴’气,反而让它生出亲近心思,仿佛是修士遇到了‘洞’天福地。

    它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幅画卷的喜爱,啪啦一下,舒舒服服躺在上边,浑身紫气郁郁。

    如鱼得水。

    陈青牛收回视线,大开眼界的同时,心中暗暗思量。

    至于它回避的那些问题,他也没有继续追究。

    在南瞻部洲,一县县城有城隍庙,一州州城有城隍阁,县令郡守掌管阳间政务,州县的城隍爷则接手‘阴’间事务,负责收纳‘阴’魂,驱逐恶煞,以及为阎王爷监看辖境百姓的善恶。与那县衙郡府,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

    若说是城隍阁的出现,镇压了隶属于‘淫’祠的娘娘庙,从此不得翻身,也算合乎情理。毕竟城隍阁不同于寺庙道观和诸多神祠,拥有一种传承有序的官方正统‘性’,与那些获得朝廷敕封的各路正神,前者坐镇城池市井,后者镇守各大山岳湖河,涵盖‘阴’阳,包罗万象,厌胜妖魔,一起构成了完整的神祇世界。

    不过哪怕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对那些所谓的神祇也了解不多,例如莲‘花’峰客卿的‘私’人笔札,关于世间诸多神祇来历渊源的描述,便寥寥无几,笔墨吝啬至极。

    或者在陈青牛看来,有点像是俗世的那种对帝王的避讳其名。

    对此陈青牛心中疑‘惑’极大,曾向王蕉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王武胎,竟然破天荒三缄其口,被陈青牛实在纠缠烦了,只说她也不懂,显然是推托之词。

    木偶在《雄镇楼》之上盘膝而坐,轻轻呼吸吐纳,姿势神态,皆酷似人间修士。

    陈青牛没有阻拦这小家伙的强取豪夺,只是说道:“我的耐心有限。”

    彩绘木偶淡然道:“我跟随你出城,实属无奈,数百年烈阳曝晒、罡风洗刷和梵音袅袅,我的‘阴’魂已是摇散不定,若是甲子之内,依旧无法帮助娘娘脱离那座城隍阁的

    镇压,不但娘娘会烟消云散,我本就是陪祭娘娘庙的附庸,当然难逃厄运。”

    陈青牛无奈道:“你就不能痛快一点?”

    它理直气壮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我来说,却是能否脱离五百年苦海的关键,我能不小心再小心吗?”

    陈青牛愣了愣,点头道:“倒也是。”

第90章 第一忙碌人

    它缓缓道:“我大致知晓你的脾性,心地不坏,却也算不得什么慈悲心肠,这是好事,若你一味心善,不谙世情,便救不得我家娘娘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我也知道你喜欢公平买卖,无妨,五百年悠悠岁月,我虽然终年无所事事,可只要是凉州城内人事,我不敢说全部了如指掌,十之七八总是有的。何处有家传宝藏,何地有器物沉寂,何人天赋异禀,看似平庸,其实拥有修行之资如元嘉圃院子里孩子那般的资质根骨,且暂时无人问津,属于沧海遗珠之流,凉州城准确说来是在凉州城出现过、且已经目前仍然留在西凉的良才美玉,当下仍有一手之数!”

    谢石矶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陈青牛的背影,但她敢拍胸脯保证,此时主人板上钉钉已经两眼发亮了。

    这一次它没有藏藏掖掖,竹筒倒豆子,请求和报答都一并说出口,“只要你能说服凉王朱鸿嬴关闭城隍阁,哪怕只有一旬时光,我家娘娘就能暂时醒来,若能彻底封禁城隍阁,就更是没有后顾之忧,这两者难度大相差悬殊,而你做成了,回报也就大不相同。”

    陈青牛问道:“整整五百年,你连封闭城隍阁大门一旬时间都做不到?”

    它好似被戳中要害,怒不可遏,在雄镇楼画卷上蹦跳不停,气急败坏道:“我一介孤魂野鬼,如何靠近凉州城历任城主?不是身负一国气数的藩王、便是主兵家杀伐的节度使,要不就是沾染一朝文脉气运的刺史!我连接近他们都做不到!何况五百年来,这凉州城看似修士稀少,可那些盘踞此地的老不死,个个老奸巨猾,修为艰深,只说那上任琉璃坊的幕后掌柜,一位青峨山姓范的臭婆娘,不知为何,她每次秘密出现在城内,必然先将我逼得龟缩一处不得外出才肯罢休,还将琉璃坊化为禁地,不许我靠近,我能如何?还有那采药寺的老秃驴小秃驴,衣钵佛法代代相传,不知从何时开始,采药寺便盯上了我,每次晨钟暮鼓,必然要针对我,以此消磨我之修为,我若敢刻意潜伏躲避梵音,采药寺当天便会有僧人来找我,倒也不打打杀杀,只是当面与我述说佛法,影形不离!除此之外,那五阳派的徒子徒孙,陆法真这些年又开始死缠烂打”

    说至悲苦处,小木偶甚至开始提起手臂擦拭眼泪。

    陈青牛小声提醒道:“作为木偶,你脸上并无泪水。”

    彩绘木偶愈发伤心,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四肢扑腾,当然了,只能是干嚎。

    陈青牛想了想,一语切中要害,“如果只是关闭城隍阁一旬,有何难?例如我向藩王朱鸿赢提议,由我出钱藩邸出人,合力修葺翻新那座城隍阁,不就行了吗?这其中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在水墨长卷上打滚的木偶傀儡,顿时止住哭声,显得十分心虚。

    陈青牛揉了揉眉心。

    彩绘木偶干笑道:“需要藩邸向朝廷礼部要来一份敕书,由牧守一方的凉州刺史当众宣读,正式申饬凉州城的城隍阁,使其暂时失去朝廷正神的资格,一旬之后恢复资格便是,不难不难”

    没说完,它自己就知道要大事不妙,掀起画卷护住自己身躯,只探出一颗脑袋,仰视那位面无表情的年轻修士。

    不料陈青牛并未出现想象中的震怒,只是心平气和问道:“说完了?还有没有遗漏啊?”

    它愣在当场,小心翼翼摇头道:“没了,真没了。”

    下一刻,它裹挟那幅卷轴,侧向打滚躲避。

    果不其然,陈青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心下边,是原本应该夹在书籍里的书页,银色火光疯狂四溅,绚烂多彩,是那书页上的百余字体撞击迸裂开来。

    傀儡悲鸣道:“姓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陈青牛皮笑肉不笑,“哈,手又滑了,见谅。”

    傀儡推开画卷,站起身,挺直腰杆,重重呼吸一口气,不卑不亢道:“我之所能够分出魂魄依附在傀儡之上,一是这五具傀儡本身,起先就是用以魂魄寄居而造,加之出自帝王之手,极为不俗,尤其是末代皇帝,天然赋予怨气,最适合傀儡攀附。二是元嘉圃的竹海,汇聚凉州城大半阴气,我以一门鬼修秘法汲取阴气,能够急剧增涨修为,然后小心隐蔽,故而分出魂魄之后,修为依旧维持原状,采药寺僧人便不会察觉到我这具分身的秘密出城。姓陈的,你要是能够帮忙救出娘娘,帮我们恢复自由之身,只要是能做到之事,我有求必应,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你绝不可要挟娘娘,她性格刚烈,极有可能与你玉石俱焚,不过我可以现在就答应你,除了我这一魂一魄,愿意做你奴婢十年,除此之外,之前说到的凉州各处密藏、重器和修行天才,倒是都会兑现承诺。”

    陈青牛微笑道:“做买卖,谈生意,不讲诚信,是做不成百年老字号的。你直到现在,才算有那么点诚意。”

    它如释重负,“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陈青牛点头又摇头:“暂时算是答应,不过我随时会反悔。”

    它悲愤欲绝,“你怎可如此市侩无情?!我家娘娘这般凄惨可怜,你就没有半点同情恻隐?!”

    陈青牛伸手去翻书。

    它悚然,扑通一声下跪,咬紧牙关,恨恨道:“好!就这么说定!”

    陈青牛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拿起当国剑重新悬佩腰间,“合作愉快。”

    彩绘木偶转头望向那个背影,狐疑问道:“那就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陈青牛背对桌子,未曾转身,只是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权当回答。

    陈青牛盘腿坐在床上,谢石矶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两人各自吐纳修行。

    孤苦伶仃的彩绘木偶则独自在行囊里忙碌,默默规整着的珍宝器物,仔细用心,倒真像是个称职奴婢了,一些个未曾系紧的红绳丝线,都被它手脚并用地使劲拽紧。

    极为辛勤卖力。

    突然它打了激灵,原来一声怒吼响彻驿馆,有人高声道:“狗东西!竟敢辱我陇上鹞子?!”

    它蹦跳到窗栏上,将一侧耳鬓死死贴在窗纸上,作窃听状。

    这副德性不怎么像是忍辱负重的神道旁支,倒挺像是个喜好流言蜚语的市井妇人。

    陈青牛无动于衷。

    连陈青牛都没有动静,谢石矶自然更是置若罔闻。

    木偶所在的锦盒在内几样物件,是王妃第二拨送至小院的礼物,这期间木偶一事,她是否知情,是否始作俑者,是否被人利用陷害,不同的结果,会直接决定陈青牛的后续安排和应对。

    它听了半天墙角根,自觉无趣,便跃回桌面,继续折腾那些宝贝,那五本儒家典籍,它是绝对不愿去触碰的,其余像绑成一捆的八根竹签,无名氏僧的古砚等物,它就很上心。至于其它四具原本裹藏在棉布内的傀儡,暂时都被它并排放在那幅山海雄镇楼上,应该是以画轴上的云霭之气,滋养阴物。

    廊道那边有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大,它忙遮掩住行囊诸多物件,跳到地面上,一路小跑,绕过谢石矶一人一椅,继续正儿八经听起了墙根。

    屋外走廊有人毫不压低嗓音,愤恨道:“那贼驿丞,欺人太甚!我们那么多次下榻驿馆,之前哪次不是上厅甲舍住着,偏偏这次就没屋子了?!”

    有人劝说道:“唐誉,这等官场做派,有何稀奇,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被喊唐誉的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晓得归晓得,可落在自个儿头上,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口气我咽不下!”

    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嬉笑道:“这不城外正在大肆搜捕刺客吗,让我去神不知鬼不觉宰了那驿丞,万一问到咱们这边,只推说是城内刺客的手笔,不就成了?”

    有人威严斥道:“不得胡闹!”

    有人疑惑问道:“凉州城内的风波,这么快便传至关外军镇了?”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嗤笑道:“你们几个家族,在凉州城又没能只手遮天,还不许别人借此机会,对咱们痛打落水狗?”

    “俞本真,你欠揍不是?!”

    “呦,不服?”

    “你们都给我闭嘴!明日向将军府交接完军务,立即赶赴陇上,在此期间,谁都不许擅自行动,听到了没有?!”

    屋外走廊的纷纷扰扰,随着依稀可闻的几声关门声,陷入沉静。

    傀儡回到桌子,坐在边缘,双腿悬挂在“悬崖”外,望向陈青牛,幸灾乐祸道:“其中好像有被你连累的宋家子弟?”

    陈青牛问道:“这宋家的底子如何?”

    木偶想了想,“土生土长的一窝子将种呗,还能如何。在西北,想要成为一方豪强,靠寒窗苦读,可不顶用。”

    它很快补充道:“不过宋风帆曾经有个种子的长子,早年外出求学,后来传闻宋梦熊那个兄长,在返乡后,遇到事情想不开,便投湖自尽了,当时在凉州城闹得挺大。”

    陈青牛好奇问道:“怎么说?”

    见识过五百年风风雨雨的傀儡摇晃着双腿,娓娓道来,无悲无喜,“奴婢如果没有记错,那个种子应该叫宋梦麟,也确实是占据了好些凉州文脉才气的出彩人物,在大隋的观海书院,拜师于一位儒家君子,刚刚学成归来,正要赴京赶考,便得到消息,说他心仪已久的女子,给朱鸿赢的三子朱真豹凌辱至死,最后可怜女子的尸体都没能找到,宋梦麟一介文弱书生,骑马尚且勉强,更挽不得弓提不了刀,只在大隋士林拥有些许声望而已,家世又远远不及朱真豹,只好给那女子在郊外造了一座衣冠冢奴婢当时也无所事事,有一夜便潜入宋宅内院,亲眼见到宋梦麟在书房与他爹争执,只是宋风帆哪里敢与藩王之子的朱真豹掰手腕,况且朱真豹的母亲更是膏腴大族,老头子苦口婆心便劝说宋梦麟莫要钻牛角尖,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何必独独心系一棵枯草。宋梦麟嘴上应诺下来,当夜便偷偷出府,独自去藩邸砸门,想要面见藩王朱鸿赢,然后就给朱真豹指使藩邸豪奴,打得宋梦麟遍体鳞伤,尤其是嘴巴都给打得满是血污,大概是警告他莫要胡说八道吧。”

    它语气幽幽,平淡道:“那一夜,奴婢出不得城,只见到他背靠城门墙根,枯坐了一夜,天一亮,城门开禁,人便一瘸一拐出城去了。当天,便有消息传入城内,宋家长子,泛舟夜游,酒后失足,溺毙水中”

    陈青牛有些恍然。

    所以大隋安植死士在宋风帆身边,可谓一箭双雕,就算刺杀朱鸿赢不成,也能让双方心怀芥蒂,难以释怀。甚至说不定真能策反宋家,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向大隋。

    这些年朱鸿赢格外器重宋梦熊,在边关上进阶神速,官场攀爬得飞快,甚至那些说他有意将宋氏次子收为女婿的流言蜚语,藩邸也从未大力遏制,这里头未曾没有朱鸿赢在补偿宋家的心思。

    陈青牛问道:“宝诰宗位于朱雀大隋接壤边境,作为宗字辈的庞然大物,哪怕座位垫底,那也不是寻常帮派能够比肩,宝诰宗跟西凉铁骑的这桩联姻,是朱雀皇帝授意,还是朱鸿嬴自己布局?”

    木偶没好气道:“这种在藩王府邸都属于头等机密的要事,我如何辨认虚实真伪?”

    陈青牛轻轻点头,以为然。

    对于藩王朱鸿赢,陈青牛对其认知,从最初的轻视,到如今的忌惮,不断拔高。

    陈青牛还记得自己离开凉州城之前,跟朱鸿赢有过一场私下的见面。

    是朱真婴牵的线,她和凉王妃崔幼微都在场,除此之外,朱鸿赢只让贴身扈从贺先生站在远处,这放在世家士族之中,就属于极为亲近的“通家之好”了。

    朱鸿赢开门见山地自罚一杯,歉意道:“商湖刺杀一案,是本王连累陈仙师了。”

    陈青牛也跟着喝了一杯酒,然后摆手笑道:“也是命里该有这一劫。与王爷有关系,但关系不大。劫数一事,玄之又玄,最怕它将至未至,尤其是堪堪悬在命门外一线,又最喜它有惊无险从命里渡过了。诸子百家、万千修士的种种生死关,大多如此。若是较真起来,我还要感谢王爷才对。”

    朱鸿赢松了口气,感慨道:“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之后陈青牛便说要去西凉关外历练一番,短则半年,长则两年。朱鸿赢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好奇询问陈青牛难道还是兵家修士不成,陈青牛便含糊带过。朱鸿赢何等老辣,便不再刨根问底。两人一番商议,陈青牛主动要求在凉州逗留两旬,其中半数时光就出城游玩,试试看能否让那名宗师刺客咬饵上钩。

    朱鸿赢问道:“即便那名刺客的实力超凡入圣,恐怕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吧?”

    陈青牛笑道:“如果连王爷都如此想,那么刺客就有可趁之机了,当然,我也就有反杀机会了。”

    朱鸿赢哈哈大笑,“我便让贺先生隐匿暗处,既算本王和王府略尽棉薄之力,也不至于坏了陈仙师的精心布局。”

    陈青牛没有拒绝,举杯敬酒,“感激不尽。”

    只不过在那之后,刺客始终不曾露面。

    这桩风波就暂时只能是一笔带过了。

    在那之后,陈青牛离开藩王府花园,返回元嘉圃,还有两小插曲,一个就是随行的朱真婴好奇询问,当时商湖喝花酒,为何要作弄那个领路登船的青楼小厮,将五十两赏银说成了六十两,如此一来,按照船上老鸨南雁的说法以及做派,那小厮岂不是要吃足苦头,少不得挨一顿暴揍。陈青牛也没有如何卖关子,跟她说了三句话,算是解释了其中缘由。

    “一个陌生人的心眼好坏,关我什么事请。”

    “但不够聪明,却偏偏喜欢耍小聪明,是活不下去的。”

    “我希望那个在你我身后偷偷吐口水、心眼不算太好的青楼小厮,明白这个道理,毕竟我也是如他这般混出头的,说到底,我是在自省罢了,千万别得意忘形,以后混得比他还不如。”

    当时朱真婴听完之后,一脸匪夷所思。

    大致意思是你都已经贵为观音座客卿了,还这么有闲情逸致?何至于活得如此谨小慎微?

    在她看来,那位小厮,何其无足轻重,一手指头碾死算数。

    天恩浩荡,雷霆震怒,两者皆由她这些人,随心所欲。

    陈青牛当时也懒得与她说什么,各人各命,不能强求。

    之后的插曲就是崔幼微托人送去的礼物,当时陈青牛也仔细查探过,并没有发现异样,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

    木偶没来由冒出一句,“你听闻宋氏长子的惨事后,就没有半点心情起伏?”

    陈青牛斜瞥了它一眼。

    它气咻咻坐起身,返回行囊那幅画卷上躺着装死,大概是对陈青牛的铁石心肠,心怀不满。

    世上独不缺幸运人,人间独不缺辛酸事。

    若是人人羡慕事事怜悯,天下第一大忙碌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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