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袍 (二 上)
第五章紫袍(二上)
“全体禁卫,抄陌刀,结阵。民壮弟兄躲到马车后边去!”听到角声,王洵立刻抛下纷乱的思绪,跳将起来,凭借本能做出部署。
民壮们在上一次搏杀时的表现,直到此刻他还记忆犹新。跟精挑细选并且受过系统训练的飞龙禁卫们相比,前者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勉强把他们拉上战场的话,等同于蓄意谋杀。已经向阎王殿送了那么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这番好意,却没换来应有的理解。闻听号令,飞龙禁卫们固然每人迅从马车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为核心结成了一个三角阵。那些刚刚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的民壮们,居然也从马车上抄下了长短不齐的家伙,乱哄哄地挤在了三角阵之后。
“别添乱,赶紧躲马车后边去。”王洵大急。扯开嗓子冲着民壮们吼了一句。“对面全是骑兵,你们根本帮不上忙!”
没有人理睬他。民壮们以沉默作为抗议。“赶紧卸车,组车墙,傻了啊,你们!”王洵又急又气,连连躲脚。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来,低低的传进他的耳朵。“楼兰人在旁边看着呢!咱们可丢不起那个脸!”
“老魏?!”王洵回过头,恰巧看见民壮头目魏风那刚毅的笑容。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在部族武士们眼里,此刻,他们都是中原人。根本没有天子禁卫和普通民壮的区别。
“那大伙就跟紧了我!给强盗点儿颜色看看!”王洵红着眼睛吼了一句。转正头颅,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烟尘四溅。其余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时戳立于地,将脚下沙漠戳得隐隐一阵晃动。
烟尘中,楼兰武士也跳上坐骑,在康老和石怀义两个的组织下,缓缓结成了两个三角。一左一右,与陌刀阵比肩而立。
三个铁三角。
两大一小,在纷乱的号角声和滚滚而来的烟尘面前,巍然不动。
风将远方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送入大伙的耳朵。没有人惊慌,也没有人左顾右盼。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或为徒步,或跨在马上。静得仿佛阿尔金山上的万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凛然生寒。
仿佛感觉到了这种肃穆的寒意,远处烟尘的逼近度明显慢了下来。角声越来越缓,越来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风乍起般爆了一次,然后又噶然而止。
几个楼兰族斥候就在此刻从烟尘最前端钻出,气喘吁吁冲到康老的旗帜对面,“纥骨人、处木昆人,还有赤牙人。前锋骑兵八百,后续还有两个大队,无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战场上的老狐狸又是另外一番形象,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斥候绕过本阵,补充进队伍的末尾。三角阵再度静止,向三颗定海神针,牢牢地稳住了万里瀚海。
沙尘慢慢落下,将来袭的敌人一排排露了出来。有的与先前出现的盯梢者一样,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睛位置,露出一个脏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则全身上下皆呈现沙土的黄色,离得只要稍远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还有一伙人,头上没有任何遮挡,披散的髻上缀满各类石子和铃铛。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张着大嘴嗷嗷怪叫。嘴唇处,红艳艳的染料混着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许是因为远来疲惫,也许是因为彼此之间还未协调好出战次序。三伙来自不同部族的强盗抵达战场之后,并没有立刻起进攻。而是在距离王洵等人结阵之处三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少顷,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家伙越阵而出,手举一面顶端装饰着白色马尾的旗帜,冲着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几句。随即,在康老身边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举白色马尾大旗,跟对方走了个脸对脸。
双方在两军阵前,将旗杆互相碰触。接着,便用一种王洵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片刻之后,二人再度分开,各自回归本阵。随后,强盗阵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号角。“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宛如两只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唤,楼兰人也以同样温柔的角声回应。敌我双方军阵再度分开,康老带着两名亲信,策马走向战场中央。强盗的头领也策马而出,以手抚胸,遥遥地向康老致意。
“他们,要谈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担心。先说好话,然后再动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误会。石怀义从队伍另一侧跑过来,冲着中原儿郎们大声解释。
“先礼后兵!”陌刀阵中爆出一阵轻笑。对于身侧的异族伙伴,他们心里充满了信任。
石怀义还以同样轻松的微笑,挥舞着手中弯刀,低声补充,“你们汉话太复杂,我不会说。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个意思。这,这是我们这边的规矩!”
说话间,战场中央的康老和强盗头领已经开始讨价还价。但明显有一方出价太低,双方达不成一致意见。说着说着,身穿黑袍的强盗头子恼羞成怒,猛然从腰间掏出横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他背后的无数把再度吹响,这次没有了丝毫先前的温柔,而是**裸的威胁。
老狐狸康忠信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很低,声音里边却充满了轻蔑。将食指伸出,他先笑着指了指头上天空,随即又指了指脚下大漠。拨转马头,缓缓返向本队。
没想到自己一记重锤砸进了空气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强盗头子楞了楞,气急败坏。举在半空的横刀上下颤动,几度试图劈向老狐狸的背后,但最终,却没有劈落下去。
楼兰武士们以放肆地笑声迎接自家族长大人。丝毫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意。个别年青人甚至学着老狐狸刚才的模样,伸出手指,先指向苍天,然后再指向大漠。笑声里充满了不经任何修饰的骄傲。
“康老刚才说,苍天看得见,大漠也看得见。”石怀义低声给中原儿郎翻译。“所以楼兰人无法在太阳底下出卖朋友!”
王洵冲他笑了笑,心里再度被温暖所充满。不愿让对面强盗继续嚣张下去,他猛然将陌刀从沙堆中拔出来,然后再度顿下,“战!”
“战!”“战!”“战!”一百五十五中原儿郎齐声大喝。瞬间便将角声砸了个支离破碎。对面的强盗暴怒了,举着兵器大声嚷嚷。但是,他们嚷嚷归嚷嚷,却依旧没有任何一个部落冲上前,用敌人的鲜血证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号角声停歇之后,众强盗居然从军阵中抛出了数百具野兽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阵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个白骨鹿砦。
“他们有点儿不对劲!”王洵的鼻孔里明锐地闻见了阴谋的味道,转过头,跟身边几个弟兄商量。
“刚才斥候不是说,他们在后边还有人正往过赶么?反正咱们也跑不远,等人都到齐了,再开战,他们岂不是胜算更大。”方子陵的战场感觉,和他的情场感觉一样懵懵懂懂,说话根本不经任何思考。
他话立刻招来了好几个大白眼,就连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的民壮头目魏风,都能明显地指出问题关键所在,“康老不是说石城堡据此只有四十里么?如果咱们点起狼烟,守军两个时辰之内肯定能杀过来!”
“可康老也说过,石城堡守将,有可能会对强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颈,自圆其说。
“强盗不可能买通所有人。过后一旦他见死不救的事情败露,封大都护就会砍了他的脑袋!”伙长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声补充。
“那,那就”方子陵还是不服,结结巴巴地寻找新的说辞。节度使掌握生杀大权,哪怕没有确凿证据,砍了一个小小堡寨守将的脑袋也不在话下。过后朝廷肯定连问都懒得问。倘若石头堡守将明知道辎重队的确切过境日期,见了求援的狼烟后依旧敢于按兵不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无恐。
可在安西这块地盘,还有谁比封常清势力更强?方子陵搜肠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确切答案。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王洵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别瞎耽误功夫了!援军肯定不会来了!”
“怎么了?”闻听此言,大伙同时一愣,信口追问。
没有回答他们的话,王洵直接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老魏,你带几个人先去把狼烟点起来。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头全请过来。老朱,你帮弟兄们检视盔甲兵器。告诉弟兄们,先活动下筋骨。一刻钟后,咱们主动出击!”
第五章 紫袍 (二 下)
第五章紫袍(二下)
“我听说,你准备先抢先下手?胆子不小么?”老狐狸康忠信还是那幅为老不尊的德行,一见到王洵,立刻又开始嬉皮笑脸。
“嗯!”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贼人有恃无恐。越等下去,情况对咱们越不利。所以”
“这些废话还用你说!”没等他把话讲清楚,老狐狸立刻撇着嘴打断,“我先前就跟你说过,那个石城堡守将,恐怕已经被贼人买通了。无论咱们怎么等,也不会等来一兵一卒!可眼下对面的敌人不比咱们少,如果咱们主动出击,十有**会打成个势均力敌的烂仗!咱们这边死一个少一个,人家的援军却是随时都能赶到!”
“还不止是这些。再等下去,我怕石城堡的守将,会在咱们背后捅上一刀!”摇了摇头,王洵苦笑连连。
“你说什么?”石怀义恰好再度策马赶到。听到王洵的话,立刻瞪圆了眼睛。
“我是说,石城堡的守将,有可能背着封常清大都护。跟贼人联手把咱们黑掉!”王洵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反正他已经不打算在封大都护手下混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道理其实很简单,如果只是按兵不动的话,辎重队有失,石城堡守将肯定会被封常清追究责任。而带领麾下弟兄与强盗一起干掉辎重队,过后往哥舒翰那边一逃。无论手中有没有确凿证据,安西军都不可能与河西军兵戎相见。
封常清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而如今朝堂上几乎是杨国忠一人说了算,在他的力压下,这个案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待风波平静,人们把此事渐渐遗忘的时候,杨国忠和哥舒翰论功行赏,石城堡守将就可以一步登天。
“这,这”石怀义听得目瞪口呆,结巴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评价来。在楼兰部落,几个大长老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可长老们无论再怎么勾心斗角,都不会做出让底下的部族武士自相残杀的事情来。中原这个大部落一向号称礼仪之邦,手足相残之时却做得如此肆无忌惮,仿佛心中没有半点负担!
“中原很大,所以内部的事情很复杂!”王洵叹息着拍了拍石怀义的肩膀,顺便帮对方整理好了明光铠的护肩甲板。这套铠甲是对方从河西军的死尸上扒下来的,穿在身上略显小。但比起西域各部族自己造的牛皮甲来说,防护力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好的地方,也许你这辈子都想不到。坏的地方,有时也一样!”
“嗯!”石怀义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开始沉默。老狐狸康忠信却又笑了起来,就像在荒原上突然看见一只蹒跚学步的同类,“小子,你开窍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开窍呢。说实话,像你这么糊涂的家伙,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王洵笑了笑,没有出言反驳。他先前其实也不是不开窍,而是打心底拒绝把人想得那么坏而已。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无论杨国忠、哥舒翰还有那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石城堡守将做了什么事情,他们都是唐人。而老狐狸和他身后那一伙,却是不折不扣的异族!
而现在,这些异族却要跟他一道面对强敌。而他的族人,却随时准备在他后心处捅上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庆幸,还是先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说罢!你准备怎么打!”见王洵不肯接招,老狐狸只好又把话头转向正题。“对面的人可比咱们多。并且已经开始布设鹿砦!硬攻的话,咱们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
“最怕的就是双方粘在一起,谁也脱不了身!”提到打仗,石怀义立刻来了精神,“所以,我觉得,与其在这里跟他们硬耗。不如咱们先把辎重丢掉,上马逃走。然后再找机会兜回来,抽冷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于游牧部族来说,在实力不如对方之际,这的确是个上佳选择。但王洵的设想却与此截然相反,“不必丢弃辎重!”他将陌刀向地上顿了顿,打断了石怀义的话头,“我有个办法,可以打败他们。如果大伙能照办的话,说不定还能一举解决掉所有麻烦!”
“什么办法?!”
“说来听听!”
小石头和老狐狸二人的眼睛同时一亮,先后催促!
“这个伏波弩,可以在马背上用!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王洵点点头,从石怀义的马背上,解下大唐骑兵专用的伏波弩,扣动扳机,将弩箭射进脚下沙砾中。然后弯曲左腿,顺势将弩臂前方一个稍微宽大的木制凸起扣住自己的膝盖,用力一顶。只听“铮”的一声,构造复杂的伏波弩,居然被他用单手给挂上了弦。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他再多解释了。马背上长大的老狐狸和小石头两个,自然知道如何将伏波弩的威力挥到最大。
当即,老狐狸和小石头二人各自叫过数名小箭,当着王洵的面儿,把伏波弩的真正使用技巧传授了下去。然后命令他们赶紧练习,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注1)
趁着大伙熟悉伏波弩使用技巧之际,康忠信、石怀义和王洵三人开始商量具体攻击方案,武器方面的优势可以弥补人数上的不足。敌军分别来自三个部落,互相之间很难协调一致的缺陷,又使得大伙的胜算多增加了数分。
“我建议重点招呼赤牙部!”向对面望了一眼,王洵小声跟另外二人商量。“他们没有穿铠甲,并且体型看上去也更结实!”
石怀义只管带队冲杀,对如何寻找突破口不敢兴趣。老狐狸康忠信的眼睛却再度一亮。“中!”他低声答应,同时手指自家子弟,“三十步内,他们基本上箭箭不会落空!”
“把骑兵分为三队,轮番射击。放出一箭之后,立刻跑到五十步之外重新装填弩箭。鹿砦刚好把敌军自己给挡住了,只要他们不出来,咱们就不要靠得太近!”王洵想了想,继续提议。
“可如果他们如果追出来呢?!”石怀义的思路有点儿跟不上,楞楞地追问。
“不予理睬,你只管带队拉开距离。”老狐狸猛然睁眼眼睛,双目中露出一缕杀气。“你去跟所有弟兄打好招呼。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动。谁敢再不顾一切地乱冲乱撞,过后无论立下什么功劳,我都要杀了他。快去!”
“啊!噢!”石怀义又楞了楞,答应一声,拨马去传达命令了。
望着他的背影,老狐狸忍不住轻轻摇头。在楼兰部年青一代当中,石怀义无疑是最为顶尖人物。可跟眼前这个中原伢子王洵比起来,差距几乎是显而易见。虽然这个中原伢子只是他们朝廷的一个弃子,虽然据中原伢子自己说,在长安,像他这样的年青人,几乎满大街都是!
让这样一个年青人长大。对楼兰部族的复国之梦来说,真不知道是祸是福了。忽然间,老狐狸内心深处隐约涌起一股悔意。但眼下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一路行来,中原伢子凭借着他自己的大度、坚韧和勇敢,已经博得了绝大多数部族武士的信任。
石怀义那边不断有笑声传来。令老狐狸愈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刚刚学会使用诀窍,再怎么练习也是临阵磨枪,楼兰武士们依旧兴奋不已。驰射乃游牧民族最擅长的战术,自幼开始追随父辈打猎的他们,几乎把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开弓射箭熟练成了某种生存必须技能。然而,因为骑弓的弓臂远比步弓短小,并且受部落工匠个人技术所限,实际作战中,驰射战术的攻击效果非常差。只要对方的士气不被漫天射来的羽箭吓得崩溃,基本上就无法造成令敌方阵脚松动的效果。如是对方训练有素,并且铠甲精良的话,看似声势浩大的漫天飞羽便只能搔痒痒。
但唐军配备的伏波弩,却很好地弥补了骑弓攻击力不足的问题。楼兰部落在得到伏波弩后,立刻与附近的贺拔部打了一仗,并且将对方打得溃不成军。但弩弓毕竟不像武士们常用的骑弓,可以不停地连。为了保证进攻的连续性,楼兰武士们不得不在伏波弩上配了根皮绳子。冲到敌军附近,扣动扳机之后,立刻将伏波弩丢下。依靠拴在马鞍上的绳子另一端,保证伏波弩不会丢失。武士本人则迅抽刀在手,趁敌军阵型被弩箭打乱的功夫,冲上去与其肉搏。
王洵的指点,令弩弓无法连续射击的问题迎刃而解。稍作练习之后,楼兰武士们便兴奋地跳上坐骑,迫不及待欲在敌军上一展身手。临跳上马背之前,石怀义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机会,趁着老狐狸没注意,低声向王洵请教,“王兄,王兄,如果敌人追出来呢?兵器上太吃亏,他们不可能老躲在鹿砦后挨射!”
“一旦敌军搬开鹿砦!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情了!”王洵友善地向他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注1:小箭,部落底层军官,类似于中原的伙长。
第五章 紫袍 (三 上)
第五章紫袍(三上)
“你疯了?!”石怀义楞了楞,质疑的话冲口而出。刚才他被赶开去整理队伍,没听见王洵与康老两个如何商议破敌之策,却没想到,两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物,最后却商量出了如此一个险中求胜的战术。
“不能只让楼兰弟兄上前拼命,我等中原儿郎却在原地站着!”王洵笑了笑,给出了几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况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击力本来就比骑兵强!”
“陌刀的近战威力大,的确不假。可,可你们,你们才二十几个人!”石怀义急得直踹马镫。求援般将头转向康老。却看见一向行事谨慎族长大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信手举起了令旗。
待敌军受不了骑弩轮番攒射,自己推开鹿砦出来拼命时,由中原儿郎组成的陌刀队立刻冲上前与其近战,整个计策都出自老狐狸的谋划。王洵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强盗们是冲着中原儿郎们来的,他无法厚着脸皮让楼兰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却带着手下弟兄做壁上观。至于老狐狸出这个主意时,是因为相信陌刀队的战斗力,还是心中还藏着什么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阵令旗挥动,楼兰武士们立刻跳上坐骑,摆开攻击阵形。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再争论战术细节,石怀义迷惑地看了族长康忠信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着!还欠我一件事情没做呢!”丢下这句话,他轻磕马腹,策动坐骑冲向了队伍正前方。
“我没那么容易死!”王洵从沙砾中拔出陌刀,轻轻举起来,向小石头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杨国忠、哥舒翰、还有对面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部族头领。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像个人样般活着。也许还要加上背后那头老狐狸。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老家伙,可对方刚才的战术安排,分明隐藏着阴险的味道。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继续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热闹,活得堂堂正正。
角声再度响了起来,低沉绵长,就像一只冬眠被惊醒的野兽在寒风中出怒吼。石怀义举起弩弓,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四百余名楼兰武士紧随其后,马蹄击打在沙漠上,瞬间腾起一股黄色的烟尘。越来越浓,越来越粗,渐渐遮断人的视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早就察觉到对面楼兰人的举动有异的强盗们吹起角声示警。随后跟着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举起皮盾、长矛和马刀,摆开防御阵型。虽然还有两支队伍没到,他们在人数上依旧占据优势。凭着临时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难让冲动的楼兰人撞个头破血流。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楼兰人的角声充满了挑衅味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三族联军以角声还击,丝毫不肯落于下风。
但是,来自双方的号角声很快被淹没于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里。四百多匹骏马在行进间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势若大河决口。马蹄下溅起的烟尘借着西风,很快便在身前身后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黄色土龙。
骑兵们身影土龙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偶尔有刀光从龙头处闪烁,宛若土龙口中的一只只獠牙。站在老狐狸康忠信所在位置,对面的强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站在白骨鹿砦后,视野范围亦减弱到同等地步。土龙隔断了敌我双方指挥者的视线,,令他们都再也无法观察对手的具体动向,只能完全凭着直觉对战术做局部调整。而双方旗下的武士,却是个个热血沸腾。张开嘴巴,挥舞兵器,在沙尘中出狼一样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声如同两道无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战场上突然一静,随后,空气中便响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羽箭!双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后的联军率先出羽箭!给楼兰武士以迎头痛击。烟尘太浓,他们看不清隐藏于土龙内的具体目标,所以只能在三个部落临时推举出来的指挥者统一号令下,对敌军进行覆盖射击。羽箭如冰雹般砸进土龙身体,密密麻麻,却看不到任何效果。黄色巨龙越飞越快,越飞越庞大,转瞬,已经压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内。
“举盾!举盾!没盾牌的,赶紧蹲在鹿砦后面。”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凭着多年战场经验,大声下令。(注1)
五十步是骑弓的最佳射距离,太远则射出的羽箭对目标造不成有效伤害。太近,则影响到骑手们的下一步动作。
守在鹿砦后的盗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锐。熟悉驰射战术的关键,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当规范的遮挡和躲避动作。但是,他们的努力全白费了。预料中的羽箭并没有从烟尘中射出来,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踩在大伙的脸上!
“怎么回事!楼兰人疯了么?”纥骨肯亦特、处木昆吐马提、赤牙布其勒,三个部族埃斤同时举目互望,眼睛里充满了准备落空的惊诧。就在这一瞬间,“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弹动声从烟尘后响了起来,近百道乌光疾射而出,直扑白骨鹿砦。
刹那间,最靠近鹿砦处的部族武士被扫倒了一排,如同飞镰割草一般整齐。还没等倒地者出哀嚎声,近在咫尺的烟尘骤然向两侧一分。紧跟着,更多的乌光从烟尘中射出,溅起一团团血雾。
“弩,他们居然用弩!”处木昆吐马提双目圆睁,眼角处几乎崩出血珠来。二十步之内用弩箭射击,康忠信那老狐狸,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贵又缺德的战术!处木昆吐马提眼睁睁地看见,就在距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面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扎入了三支无羽短弩。一只正中面门,一只射在右侧肩胛。还有一只,居然将两层牛皮做成的圆盾穿了个透明窟窿,临到武士胸口才彻底失去余势。
“该死,楼兰人哪来的这么多弩弓?!”纥骨部埃斤肯亦特也觉了形势的不妙,扯开嗓子大声咒骂。楼兰部的规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双方除了因为争夺放牧用的绿洲而大打出手之外,还曾经有过贸易往来。彼此间算得上知根知底。据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条老狐狸日子过得向来紧巴巴,连身边亲卫都配备不起全身铠甲,什么时候居然阔到了给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备一把弩弓的地步?
这笔买卖亏大了!第一时间,他与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两个,居然同时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转逆境,而是不该仅为了贪图两车绸缎,就答应哥舒翰使者的请求贸然出兵。只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实在,拎着把车轮般大的板斧,径直冲向了队伍最前方。
临阵不过三箭。如果用弩的话,也许只有一次射机会。接下来,楼兰部的狗贼们就会趁着鹿砦后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乱成一团的当口,纵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报仇,亲手将第一个冲入鹿砦的敌人剁成碎片,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涂着红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冲到了第一线。无怪他们急红了眼,死在刚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们的同族。处木昆曾经追随在突厥大汗旗帜下,有过跟唐军交手的经历。所以族中武士们的铠甲和盾牌配备都非常整齐。纥骨部则与突骑施人渊源颇深,同样比较懂得自我保护。只有赤牙人,曾经为室韦一部的赤牙人,刚刚从极寒之地迁徙到西域,根本没有跟正规兵马的作战经验。
在战场上,无知往往比冲动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着冲向白骨鹿砦的时候,本来该直接冲进鹿砦的楼兰武士的前进方向突然由纵转横。他们凭借精湛的骑术,在最后一刻拨转了马头,几乎贴着鹿砦的边缘向南边两个方向撤走。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被弩箭打懵了的处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笨拙而又生涩的动作。几乎每一个楼兰武士,都将手中弩弓伸向膝盖处。单腿离开马镫,身体用力后仰。
“快蹲下,他们在重新装填弩箭!”有反应机敏的处木昆武士大声示警。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烟尘后,又一波楼兰武士冲了上来,手指扣动了弩机。
“崩,崩,崩!”弩弦声响,声声带血。这一波,比刚才那一波杀伤力更为强悍。刚才那一波攻击不过是随意而,没有任何针对性。这一波,却大多瞄准了赤牙人那毫无防护的脑袋。
三十余名赤牙人惨叫着死去。其中包括两名小箭,一名卓班。还有更多的人受伤,躺在地上大声哀嚎。赤牙布其勒凭借过人的反应,用斧头护住了自己的头颅,大腿根上却挨了一弩,直没至尾。狂吼一声,他丢下斧头,用手抓住弩尾,奋力拔出。然后再度抡起斧头,跌跌撞撞向烟尘里冲去。(注2)
“护住布其勒埃斤,护住布其勒埃斤!”纥骨肯亦特、处木昆吐马提二人同时下令,逼迫自己的亲兵,用身体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面前。不像中原,军队有严格的等级次序与指挥权接替制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脏与灵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楼兰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余赤牙武士则会瞬间崩溃。拖累着纥骨部和处木昆部一起跟着完蛋。
“别挡道,别挡道!”布其勒大声咆哮,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两个部的武士不愿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处。
“别拦着我,我要跟他们拼了!”布其勒挥舞着板斧,冲着吐马提抗议。“苍鹰留住翅膀,才有机会飞跃高山!”后者笑了笑,丢下一句安慰。随后,举起弯刀大声喝令:“架设盾墙,架设盾墙,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面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胜于无。至少可以起到稳定队伍作用。第二波敌军又开始转向,受于总人数限制,他们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着这个的空档,几个处木昆部落伯克挥舞着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纥骨部武士执行命令。放在其他时间,纥骨肯亦特肯定会立刻翻脸。但是此时,对敌人的恐惧过了对盟友的防备。抽出弯刀,他大声重复,““架设盾墙,架设盾墙,按照吐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无奈,只好抵近鹿砦,并肩组成一排血肉堡垒。聪明一些的,从地上捡起一切可能得到的东西,或是战死者头盔,或为伤者丢弃的兵器,作为第二层防护,顶在了盾牌后面。反应迟钝者则将盾牌护住自己的要害,将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两层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数面皮盾,将盾牌后的部族武士射死。后排的武士则顶住持盾者,迟迟不让他的尸倒下。楼兰武士只有五百来号,顶过了这一波,也许他们的攻击就要结束。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会成为人的选择。
凭着阵亡者的尸体,联军武士挡住了楼兰人的第三轮攒射。灾难终于过去了,鹿砦后剩下的武士,依旧比楼兰人多。但是,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绝望。最先一批从鹿砦前策马撤离的楼兰人,又从不远处兜转了回来,抵近鹿砦,扣动扳机。
这是第四轮攒射。对三部联军造成的伤害,其实不比前三轮多。然而,对联军士气的打击,却是无法估量。楼兰人可以借助这种战术,翻来覆去地持续射弩箭。作为他们的敌人,联军武士却只有在白骨鹿砦后挨射的份儿。
光挨打,却不能还手,这与等死还有什么差别!第四轮攒射刚刚结束,已经有不少赤牙人,冲开其他两个部落武士的阻拦,开始搬动白骨鹿砦。很快飞来的第五波弩箭,把他们全射成了刺猬。但是,随着第五轮弩箭开始变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处木昆人与纥骨人,也加入了破坏自家鹿砦的大军。
也许冲出去决战,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看到此景,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后续还有两个部落,也许大伙跟楼兰人拼得两败俱伤之时,他们能“恰好”赶到战场。但此刻已经无法再锱铢必较,继续固守的话,三部联军肯定会彻底崩溃。
想到这些,吐马提咬着牙下令。“库摩,牙尔木,你们两个带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马,准备出击!”
“是!”两名突处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领命,带着麾下弟兄去搬动鹿砦。其他处木昆部武士,只要能爬上坐骑的,纷纷开始向马背上爬。战马是部族武士的双腿,离开了马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打仗。
“上马,上马!”纥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趋,冲着自家武士下令。他们同样是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战,本领只能剩下不到原来的三成。
简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坏掉。很快,联军正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宽达两丈的缺口。新一波楼兰武士恰巧赶到,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再度扣动扳机。然后,不管战果如何,他们突然大叫一声,拨马而走。
逃,的确,楼兰人掉头逃了。仿佛一锤砸在了空处,骑马上拼着挨射也要起反击的三个部族埃斤几乎要吐血。特别是吃亏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几乎是第一个策动坐骑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干,也要追上楼兰族那些胆小卑鄙的家伙,将他们一刀刀割成碎片。因为刚才那数轮攒射,几乎将他此番带来的赤牙部的精锐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这个愿望实在过于宏大。以至于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在战马踏过倒伏的白骨鹿砦,刚刚准备加的瞬间,一道闪电,突然从烟尘背后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哎呀!”以勇悍而闻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只来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闪电直接砍中了胳膊。
紧跟着,他的胳膊、胸骨和骑在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与身体脱离。喷着鲜血,向后边的亲信武士砸去。而那个亲信武士的结局同样惨烈无比,一道突然从烟尘后扫过来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将其瞬间断成了两截。
又是数道寒光从骑兵踏起的烟尘内劈出,道道夺命。在赤牙部武士惊恐的惨呼声中,三名身穿明光铠,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以他们三个为前锋,后面还有数不清的陌刀列队而进,任何东西挡在了他们前面,无论是人是马,皆一刀砍为两段。
“陌刀阵!”处木昆吐马提心里猛然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汗毛直竖。想当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帜下,被来自中原的陌刀队砍了个身异处。那一战,也彻底将处木昆部落,从西域排得上号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个三流角色。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没能恢复元气。
没等他从震惊中恢复心神,当先的陌刀将已经从联军武士清理出来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无一合之敌。
突然而来的打击面前,部族武士们本能地选择了躲避。这个错误的动作,使得他们的队形更为凌乱。跟在陌刀将之后,更多的大唐男儿冲进了鹿砦内。百余人宛若一把屠刀,将鹿砦内搅得血肉横飞。
两名处木昆部顶尖勇士,库摩和牙尔木,抓起手边的长矛,徒步迎向陌刀将。刚才奉命清理鹿砦,他们和手下弟兄还没来得及上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来得及做出正确反应的队伍。四十几名处木昆武士,还有十几名失去领的赤牙部野人,紧跟在库摩和牙尔木身后,高举兵器,大声咆哮,“嗷,嗷——嗷——呜——”
野兽般的呐喊,根本没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铠,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睛的陌刀将举刀冲向库摩,手起,刀落。居然将库摩连同他手中的长矛一道劈断。随后,此人上前半步,挥刀向冲过来夹击自己的牙尔木横扫,抢在牙尔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将其扫飞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尔木手足乱舞。肠子,肚子,破碎的内脏纷纷从开启的腹腔内落出。部族武士们纷纷闪避,以免被溅得污秽满身。那名来自大唐的陌刀将却对一切视而不见,继续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紧随在王洵两侧,是同样全身包裹着铠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样动作。这个配合,早在白马堡中,他们之间就演练过无数次。经历了半个月前那个晚上的血与火锻造打磨,此刻已经锋芒毕现。
上步,手起,刀落。追随在王洵身后,二十三名飞龙禁卫如同一只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将临近自家身体的一切活物切成两段。半个多月前的血与火之夜,他们已经“死”过了一次。因此对死亡已经毫无畏惧。更关键一点是,此刻周围敌军和盟友皆为异族,他们不能坠了中原男儿的脸。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飞龙禁卫背后,是一百三十名民壮。此刻,他们已经完全不能再被称为民壮。每个人手中都持着一把硕大的陌刀,每把刀锋过处,都鲜血淋漓。杀人,突然变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当你看惯了死亡之后,它就变得像吃饭与喝水一样简单。一刀挥出,或者砍死敌人,或者被敌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来不及去恐惧。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将领组成的陌刀队,在三倍余自己的敌军当中,如入无人之境。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联军在建立营寨之时,没想着立刻跟楼兰人开战。他们要等继续赶来的其他两个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伤亡,反而让别人占了便宜。这点儿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伤。狭窄的营盘内,战马根本无法加。而骑在马背上原地与陌刀队交锋,部族武士们只有伸长脖子挨宰的份儿,根本没有办法还手。
在陌刀队的疯狂攻击下,各部武士纷纷走避。错误的对策,引了更大的麻烦。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马背,稀里糊涂成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则傻了般随波逐流,眼睁睁地看着陌刀在自己面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后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顶上去,顶上去!别慌,别慌!拦住他,拦住他们!”眼看着麾下武士纷纷落马,纥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声音都变了,挥动弯刀,强逼着自己的亲信去阻挡敌军进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几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挤得彼此无法呼应。陌刀将追着逃命者的马蹄,迎上了第一个纥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脑袋,用鲜血染红自己的铠甲。另外两名纥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来回翻滚。他们肠断骨折的惨状,吓得周围各部武士加向后退开,你拥我挤,如同一群被关在笼子里待宰的土鸡。
“顶上去,顶”纥骨肯亦特再度调兵遣将,却找不到任何回应。就一眨眼功夫,先前冲向陌刀阵的十几名部族勇士已经全部阵亡。就像鸡蛋碰上了石头,连个响动都没听见。
纥骨部受突厥人影响,以狼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无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并论。眼看着已经有本族武士拨转马头,准备跳出鹿砦向远方遁走。纥骨部埃斤肯亦特只好大吼一声,亲自冲到了第一线。
这个动作令频临崩溃的士气登时一振,三十余名纥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动战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后。在纷纷退下来的人流中,他们举步维艰,却是步步向前,宁死不退。队伍中的纷乱迹象开始逆转,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后,突然惊诧地现,陌刀队的攻击力,并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强大。只是挡在刀阵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两段。稍微靠近陌刀阵中央一些,则危险减半。而在陌刀阵尾部,此刻则有几个来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搅在了一处,居然斗了个难解难分。
“跟我来,跟我来!”纥骨肯亦特也现了陌刀阵的破绽,避开敌军锋樱,转向队伍侧后。早就对自家实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大喝一声,砍翻面前敌军,然后挥舞着陌刀,斜向堵了过去。
跟在王洵身后的飞龙禁卫纷纷转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面进攻,转为斜向横扫。几个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个陌刀阵也出现了前后脱节的迹象。有名处木昆部小箭试图寻找机会,结果被民壮头目魏风迎面挡住,一刀砍在锁骨处。刀锋深入数尺,整个人被劈成了左右两片。
魏风抽出陌刀,蹲身横扫。他没学过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蛮力在临场挥。五、六只马蹄同时飞起来,受伤的战马厉声哀鸣,将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马蹄,剁马蹄!”跟在魏风身边的是一名二十几岁的年青民壮,身手一般,心思却转得极快。在他的呼吁下,民壮们纷纷蹲身,将攻击目标改为敌军的坐骑。这个招数杀伤效果丝毫不亚于攻击敌军本人,断了脚的战马纷纷跳起,倒下,将部族武士压得筋断骨折。
此刻,王洵终于堵住了纥骨部埃斤肯亦特。“这家伙是个麻烦!必须趁早解决掉。”他心中暗想,同时用起全身力气,挥刀斜劈。刀锋被肯亦特用弯刀挡住,瞬间,弯刀断裂,飞出。肯亦特将半截刀柄丢向王洵的面门,拨马便走。方子陵抢上一步,从背后搂头盖脑便是一记。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马缰绳,人躲开了刀锋,坐骑的屁股却被陌刀砍中,哀鸣一声腾空跳起,踩倒数名部族武士,然后双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狈地跳下马鞍,低头往人堆里边猛冲。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惊呼着扑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后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护住他,挡下所有兵器。飞龙禁卫们顺着这个缝隙涌入,用陌刀将部族武士的人群劈开一道裂缝。肯亦特逃无可逃,只好随便捡了件兵器转头招架。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结实。从肩膀到胯骨,刀锋一闪而过。肯亦特连喊声都没能出,当场毙命。
纥骨部武士迅向两侧散去,不是为族长报仇,而是纷纷逃走。陌刀将太狠了,跟他放对,只能战死。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三刀以上。这是受到狼神庇护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将其杀死。
遇到无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开化的部族,越习惯往鬼神方面想。随着纥骨部武士的惊呼,三族联军的秩序愈混乱。王洵等人则迅转身,前往接应已经与禁卫拉开一段距离的民壮弟兄。见到他凶神恶煞般扑来,部族武士纷纷逃命。飞龙禁卫与民壮迅汇合,重新凝聚成一个整体。
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顺手得多!突然间,王洵心中灵光乍现。随后,他便意识到了关键所在。古力图所部为正规官军,所以很容易组织起抵抗顺序。而今天的三部联军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打掉了他们中间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马也会土崩瓦解。
前后不过一瞬间功夫,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再度带领队伍转身,直扑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的羊毛大纛。已经被战场上的紧张局势逼得束手无策的吐马提见状,赶紧吹响号角,调动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拢。同时命令亲卫拨转马头,准备带领残部遁走。
“呜呜,呜呜,呜——啊!”角声刚刚响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凌空飞来,将正在吹角的亲兵射了个透心凉。吐马提惊诧地抬头,现就在自己忙着调兵遣将阻挡陌刀队攻击的时候,楼兰武士们已经再度围了过来,人手一把弩弓,瞄准鹿砦中乱成一团的三族联军,箭无虚。
打,肯定不是陌刀将对手。逃,也未必能跑得过好整以暇的楼兰武士。吐马提突然悲从心来,早知道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河西军使者的贿赂。如今,便宜没捞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个部落的精锐葬送于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习惯,所以并非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投降!放下兵器任凭对方落。无论按照大唐的规矩,还是草原部族的规矩,作为一族之长,天之骄子的他,都不会被杀死。
“投降!”猛然间福从心至,抢在陌刀将扑到自己附近之前,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丢下兵器,高举双手。“投降,我们愿意投降!”早就听说过大唐的宽容,处木昆部武士纷纷效仿,丢掉兵器,跳下坐骑。任凭陌刀砍到面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别打了,大唐来的勇士,我们愿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长的纥骨部武士见状,也纷纷下马乞降。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仇恨。只有赤牙部武士,还没跟唐人打过交道,翻过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处。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却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个身异处,血冒着热气溅了周围同族满脸。那些同族们却毫无怨言,继续丢掉兵器,跳下坐骑。束手待毙。
“投降!”“投降!”“投降!”喊声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伙听不懂的突厥语。先前还凶神恶煞般的部族武士们突然都变得温顺起来,一个个跳下坐骑,跪倒于地,仿佛待宰的羔羊。
“投降?”胜利来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时很难适应。接连又砍倒了好几个下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怀义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锋。
陌刀已经砍出了缺口,血淅淅沥沥顺着刚刚竖起的刀刃留下,淌过刀杆,手指,淅淅沥沥在脚边汇成小河。他威风凛凛的站着,双眼中充满了迷茫。
一个个飞龙禁卫,中原民壮,同样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后。身上同样威风凛凛,眼中同样充满迷茫。
这里是西域,不是中原。
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跟大伙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样!
注1:埃斤,突厥语,部落酋长。
注2:卓班,突厥官制。埃斤的左膀右臂。(乡长助理?)。伯克,部落中的贵族。
第五章 紫袍 (三 下)
第五章紫袍(三下)
见到一干陌刀手始终不开口说出饶恕对手的承诺,石怀义在白骨鹿砦外急得恨不能抬手给王洵一弩,“他们,他们已经是你的了!别再砍了,杀一个,少一个!”
“我的?”王洵木然看了他一眼,依旧像沉浸在某个噩梦里一般。
“对,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石怀义跳下坐骑,大喊大叫着冲了进来,“你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包括这个身穿貂皮袍子的家伙,他是部落埃斤,你可以扣下他,向他的部落索要赎金。或者以他为人质,威逼整个部落向你效忠!”
“哦?”王洵的眼神终于重新灵动了起来,笑了笑,伸手揭开面甲。这里是西域,是以强者为尊的地方。失败者赤条条而去,胜利者拥有一切。这是狼群规则。部族武士们不在乎改变追随对象,只要你强,哪怕是杀父仇人,亦可以誓效忠。
今天,他赢了。先后杀死了两个看起来地位很尊贵的人,吓坏了另外一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拥有曾经属于对方的一切。可他要这些部族武士干什么?身为大唐军官,如果留在安西,封四叔自然会给他指派部属。身后带着数百私兵,先不说符合不符合大唐法度,光是养活这些张嘴巴,也能把他吃得倾家荡产。
“他们,今后都属于你!他们的老婆孩子,家中牛羊,也都是你的!”费了好大力气挤到王洵面前,石怀义继续向对方解释。终于轮到王洵傻了一回,他心中好不得意。“过来,过来,站好队,一个个过来,向你们的主人报上名姓!”
后半句话是冲俘虏们说的,明显有狐假虎威的因素。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不满地哼了一声,率先上前,解下脖颈上一串花花绿绿的石头项链,躬身,双手呈给王洵,嘴里滴里嘟噜说出一大串王洵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
“他说,你是受白狼神保佑的勇士,他输得心服口服。他是处木昆部的埃斤,所以愿意献上与身份等同的财物,传家之宝和一百匹战马,为他自己赎身!”石怀义主动替王洵翻译,然后又迅用汉语提醒,“先别忙答应他。这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的,肯定能榨出更多油水!”
“嗯!”王洵信口答应。他现在心里头非常乱,根本顾不上考虑那些身外之物。石怀义见状,还以为他在为具体如何讨价还价而烦恼,立刻又越俎代庖,自顾用突厥话跟处木昆吐马提说道,“你家主人说了,一百匹战马不符合你的身份。至少要五百匹马,一万头羊。送到他指定的地点后,才能放你走。”
闻听此言,处木昆吐马提立刻扬起脸来大声抗议,话语里充满了激愤。石怀义先是大声呵斥了几句,打掉了对方的气焰,随后才向王洵翻译道:“我让他出五百匹马,一万头羊,送到疏勒去,才能放他走。他不肯答应,说东西太多了,他的族人肯定宁可换个人做埃斤,也不会赎回他。并且疏勒距离此地太远,一来一回几千里路,等他这返到部落后,肯定也是被废掉的货。所以,要么你现在放他走,他可以对长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送出赎身财物。要么你现在就杀了他!大伙一拍两散!”
“这家伙倒是一点儿也不傻!”听了石怀义的转述,王洵不怒反笑,“你告诉他,可以现在就放他走。价格就按他先前自己所说的,一百匹马,加上他手中的项链。但是,他得告诉我,谁指派他来的,给了他什么好处!”
“就这点儿东西?!”石怀义看了吐马提手中的项链一眼,花花绿绿的,有很多石头,但未必值多少钱。
“赶紧翻译吧。咱们没时间耽误!”王洵向四下看了看,带着点催促的口吻补充。
“这好办,让他先等着!”石怀义有些不甘心王洵如此败家,笑了笑,把头转向其他俘虏,大声喊道:“都放下兵器和水袋,自己往鹿砦外边走,不准牵马。把没死的也抬上。到那边沙丘下站队。都看到没有,就是那个最高的沙丘,上面长着几棵胡杨树的那个。大个子在前,小个子在后。一个部落排一条长队。待会儿你们主人会派管家问你们名姓!”
这几句话他先用汉语喊了一遍,然后又用突厥语重复。虽然啰嗦了些,意思表达却非常清楚。听完他的话,所有俘虏,无论满脸横肉的,还是虎背熊腰的,居然个个像绵羊般温顺。抬起受伤的同族,一个挨一个,走向不远处的沙丘。
“麻烦二位暂时给王大哥充当一下管家!不用怕,他们已经被王大哥吓住了,没胆子造反!”回过头,石怀义又向方子陵和老周两人请求。
方子陵和老周正在看稀罕,听到他的提议,欣然领命。笑呵呵拖着陌刀,朝不远处长着几棵胡杨树的大沙丘走去了。已经替王洵做了这么多,石怀义索性好人当到底。随即,又冲陌刀手们吩咐,“各位大哥赶紧到咱们刚才扎营的地方洗把脸。有谁受了伤,就赶紧去找小洛。她随身带着药。就在是那个绿色的旗子下。认准了,绿色旗子下是她的位置!”
“小洛姑娘!”众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惫,无论有没有负伤,皆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见后者没有异议,大伙轰然而笑,争先恐后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么时候跟出来的,我怎么没见过她?”王洵心里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怀义一把,低声追问。
“她是我们部落最好的郎中,当然要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行动了!”石怀义哈哈大笑,满脸得意,“没看到吧。那是因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来是女扮男装,我眼力是够差的!”想想小洛穿着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油渍泽旧皮甲的模样,王洵无声而笑。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谁若是日后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时间头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石怀义转过身,又冲着自家弟兄喊道,“别愣着了,赶紧下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来,一个都别落下。那宝贝东西,咱们自己现在还打不了。”
楼兰武士们出一阵哄笑,翻身下马,跑进鹿砦里回收弩箭。个别人现某把联军丢下的兵器比较顺眼,也悄悄地捡了起来,别在了腰间。王洵现了,笑了笑,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是觉得自家弟兄表现实在有点儿太贪婪,石怀义讪讪笑了笑,赶紧想法转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马提大埃斤一脚,他用突厥语大声说道:“你家主人宽宏大量,可以答应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赎身物资,必须翻倍。你当着长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兑现。还有,谁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必须如实汇报!”
“我不能出卖朋友!”处木昆吐马提脸色突然一红,直接用汉语回应。“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骄傲!”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说唐言,王洵和石怀义俱是一愣。特别是后者,脸色登时就红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虾。没等二人说出威胁的话,处木昆吐马提退后半步,双膝跪倒,“我,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今天,愿意对着长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骏马,两千头羊,赎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卖朋友!”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石怀义挥拳欲打,“我现在就揍你一顿,看你回去怎么继续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别忙着动手。交给我自己处理。”随即,将头转向吐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赎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几句话!站起来回答,别让你的部下看见你跪着。”
“主人尽管问。但是,我绝做出卖朋友的事情!”吐马提感激地点点头,从沙地中爬起来,大声回应。
“没人让你出卖朋友。不过,请你出兵的那个家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会怂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变得笨拙,绕来绕去地说道。“在你后面还有两波同伙。他们是哪个部落?各自有多少人?离这边还多远?”
“这”处木昆吐马提有些犹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还给你。打败了后面来的那些家伙,你就可以带他们走。所有缴获,包括俘虏的赎身财物,也分给你两成!”王洵笑了笑,开出一个难以拒绝的价码。
吐马提立刻心动,躬了下身体,低声回应,“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骗你。否则金狼神必然会降灾于我的部族。跟在后面的两伙强盗,一个是乌尔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个是塞火罗部,有七百多人,距离这儿大概四十里左右。这两个部落骑的都是骆驼,所以走得比较慢。”
“你这不叫出卖?”石怀义气得直想揍人。“还拿狼神降灾当借口。就冲你今天的作为,你们部落的牲口早就该得瘟疫死绝种!”
吐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当面回骂。石怀义见状,又挥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马提过甚,再度伸手将石怀义拦住,“行了,他大小也是个族长。你给他留点儿脸面。”
说罢,接过吐马提一直举着的项链,看了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各色宝石,又将它塞回对方手里,“这个,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会儿打仗,你跟在康老身边。我不用你为我冲杀。你自己也小心点,不要被羽箭误伤!”
“是,主人!”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楞了楞,没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却始终舍不得交出的传家之宝,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还了回来。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谓的朋友,眼前这个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迟疑后,他斟酌着说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还深,比大漠还厚。吐马提不能愧领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绸缎,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于他是谁,主人请原谅我不能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摆摆手,笑着回应,“你下去休息吧。待打败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离开。”
“是,受狼神眷顾的主人!”吐马提又躬了下身,低声提醒。“您的勇武,让狮子也会颤抖。但是。请主人注意来自背后的毒蛇。吐马提听人说,石头堡的大头领萨亦黑正带着麾下兵马赶过来!”
还真让我猜中了,王洵满脸苦笑。挥手示意吐马提离开,然后笑着跟石怀义说道,“走吧,咱们去见康老。商量一下接着该怎么打?”
“你们刚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石怀义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麻烦!”
“事情变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摇摇头,低声解释,“我原本的谋划是击溃眼前这三部联军,驱动他们的败兵冲击其余两部,倒卷珠帘。”
他说了一个大唐军中常用的战术。据说为军神李靖所创。在敌军各部号令不统一,或者敌军实力强弱不均衡时,非常有效。此战术,关键点便是击败其中一部,驱赶溃兵去冲击其余。王洵当时在白马堡中也学得稀里糊涂,如今,期待中的溃兵全变成了他的奴隶,更令他有些手足无措。
“行!无论怎么打,我不能再让你跟刚才一样冒险!”不待他解释完毕,石怀义忽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强调。“刚才,你知道么?我特别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会了!”王洵笑了笑,拉着石怀义,转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狸康忠信走去。有些隐藏在阴暗中的真相,他并不想说给石怀义听。为了对方日后在其族中的处境,也为了对方眼中那种值得珍惜的单纯。
老狐狸康忠信其实早就赶过来了。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两个少年的表现而已。战前设法怂恿王洵带队向数倍与陌刀手的敌军起冲锋,他其实也不是想让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将王洵先逼入绝地,然后再施以援手。这样,日后这个迅长大的汉家伢子,才会更感念楼兰人的恩德。在其于西域唐军中拥有一席之地后,才会给楼兰人带来更大的好处。
没想到,这个汉家伢子,居然凭着二十几名亲信和一百多名民壮,硬生生击溃了八百敌军!并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虏!他的确不是个寻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则费尽心机想要他的命!假以时日,恐怕整个安西四镇,都要在他的怒吼声里颤抖。
这样的豪杰,自己居然想凭借几个小伎俩套住他?望着远处说笑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少年,忽然间,老狐狸开始怀疑自己的智慧。他现自己的确老了,总喜欢耍弄阴谋,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其实还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头!小石头自打开始就没算计过别人,小石头却博得了所有汉家儿郎的喜欢与尊敬。
族中日后有小石头在,我还瞎担心什么?转瞬,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起来。眯缝着眼睛向两个少年迎去。
这一刻,他现自己的确已经老了!
第五章 紫袍 (四 上)
第五章紫袍(四上)
“老了!”望着天空中苍白的斜阳,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长了声音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四岁,在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天绿色的玉门关外,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叹的高寿。因此,作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长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许多别人没时间看清楚的东西。
他看到过突厥帝国在骨咄禄汗带领下的崛起、扩张,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汉带领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过毗加可汗带领黑衣狼骑如何耀武扬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万唐军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过白眉可汗那无法闭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罗可汗刀头上的淋漓血迹。(注1)
一年年,脚下的图伦碛不停地换着主人。每一次王旗变幻,都留下一片尸山血海。作为一个总人口不到五万的小族,乌尔其部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尽量跟在即将获胜者一方,哪怕突然临阵改换门庭。尽最大努力别站错队,以避免强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毕生经验总结。不当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当拖队伍后腿的那个人,哪怕前方横着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请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讨伐一个唐人的辎重队,他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收下礼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报复。同时,尽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当导致辎重队覆没的罪魁祸,以免安西四镇节度使封矮子秋后算账。(注2)
“是啊,咱们都老了。日后的图伦碛是年青人的了!”抱着同样捡剩骨头心思的,还有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他亦不愿意因为参与劫杀一伙唐人辎重队,惹来安西军的大规模追杀。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谁动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无法腾出手来管则已,一腾出手来,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与此同时,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不愿意惹恼哥舒翰。虽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镇境内,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带领麾下大军越境来替其部族出头。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马是瞻,惹恼了哥舒翰,谁也没把握会不会被某个临近的突厥部借着争夺草场的由头狠狠咬上一大口。
两害相权,颉质略埃斤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样的对策。尽数带领骆驼兵出征。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愿意讨好哥舒翰,就让他们讨好去吧。乌尔其部与塞火罗部情愿慢慢跟在后边分一口残羹冷炙。反正,骆驼的主要特长是负重能力和耐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战马快。
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处,拖拖拉拉地踩着另外三个部落留下的马蹄印迹向前赶。沿途不停地现楼兰人的斥候,他们也懒得派人去追杀。到了这个时候,两支骆驼骑兵加不加入,对战局已经毫无影响。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尽遣族中精锐,加起来有八百多号。带领八百多号精锐武士,如果连四百多楼兰人都吃不下,处木昆吐马提等人就不要继续在蒲昌海一带混了。戈壁滩上容不下弱者,闻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将隶属于三个失败部落的草场、牲畜和女人瓜分干净。
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大队人马附近观望了片刻之后,楼兰人派出来的斥候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摇头苦笑,脸上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同情。但是,刚笑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开始为其他三个部落担心起来。
“我说,跌思泰老哥。吐马提他们三个小家伙,不会真的打输了吧!按道理,这会儿该有信使过来炫耀了!”轻轻扯了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皱着眉头探询。
“不至于吧。颉质略,你怎么越老越胆小呢!”跌思泰回过头,笑着数落,“吐马提他们麾下的武士,可是楼兰人的两倍还多。”
“我不是有点儿担心么?”面对朋友的质问,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讪讪而笑。“楼兰人的确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还有一百多唐人。我听人说,半个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经袭击过唐人的辎重队,却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那肯定是在关键时刻被楼兰人抄了后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地给朋友打气。“那一仗我也听人说起过,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时,楼兰人突然从后边杀了出来。咱们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怀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们,所以越来越衰败。真要一对一,才不会输给他们唐人!”
“那倒也是!”颉质略耸耸肩,不断苦笑。西域各部团结一致,说得好听,做起来谈何容易?自从阿史那骨咄禄去世之后,西域各部就没团结过。总是被唐人以极小的代价挑拨得自相残杀,然后又被唐人各个击破、征服。
“那几个小家伙儿的脾气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把握取胜的话,他肯定会按兵不动,等着咱们跟上去再起进攻!”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跌思泰又撇着嘴补充。谁都不是傻子,傻子当不了部落埃斤。可一个个聪明人们,却被既不部聪明也不强壮的唐人,逼得步步后退。带领着自己的部落,从祁连山退到图伦碛,然后再一路退向更远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赢,也不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颉质略叹了口气,笑着附和。四百人击败八百人,堪称经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战全歼掉两倍于己的对手的话,则只能称为奇迹了。
偏偏奇迹就在他眼前生。
话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着黑色罩袍的处木昆武士,已经冲破远拦子的阻截,策马向大队逃来。一边逃,一边声嘶力竭地用突厥语喊道:“救命,救命,楼兰人追过来了!”
“拦住他们!”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带住胯下的白骆驼,大声命令。“让他们绕到队伍后边去,不准靠近!”
“是!”部落卓班鹘屈答应一声,带领二十余骆驼武士杀出本队。一边阻拦溃兵,一边大声喝令,“绕行,绕行,绕到队伍后边去!否则,别怪我下手狠!”
处木昆武士不敢违抗,乖乖地拨偏马头,向骆驼队的后方绕去。见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气,刚要命人将溃兵带到面前来,询问战斗详细过程。远处突然警报声大起,百余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处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楼兰骑兵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冲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组成的大队。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全体,结圆阵。弓箭手准备!射住阵脚。”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大惊,顾不上征求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的意见,大声喝令。
“结阵,结阵。敢硬闯者,射!”颉质略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向自家部众出命令。溃兵的危害极为可怕,往往没等敌人杀到近前,自家阵脚已经被溃兵给冲乱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而起。伴着角声,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骆驼骑兵迅调整队形,试图结成易守难攻的圆阵,避免溃兵冲击。就在此时,后队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哀鸣。先前绕过去寻求庇护的处木昆部武士,举起弯刀,向驮运物资和淡水的骆驼砍去。
保护辎重的骆驼骑兵猝不及防,被出处木昆部武士砍了个七零八落。大队骆驼受惊,撒开四蹄,到处乱窜。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刚刚具备雏形的圆阵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骑兵不得不转过身去,对付冲向自己的骆驼。而狠毒的处木昆部武士则挥舞着弯刀,跟在骆驼身后乱砍乱杀。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坏。疯子才会这么干。但这个时候,谁也无法讥笑他们疯狂。就在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被自家骆驼冲得手忙脚乱之际,对面的一百多处木昆武士已经“逃”到五十步之内。当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弯腰,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长槊,平端在手,撞向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鹘屈等人。
马槊!有过跟唐军作战经验的乌尔其鹘屈卓班尖叫。抬起弯刀,试图拨开三尺槊锋。这个努力几乎等于白费,借着战马的冲力,对面的长槊宛若一条了怒的巨蟒,撞飞他的弯刀,撞上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撞起来,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马槊的话,此刻持槊者必须松手。否则,巨大的反冲击力会将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马背。但是,令所有骆驼骑兵们目瞪口呆的事情生了。撞中鹘屈卓班后,那条巨蟒般的长槊居然弯成了弓形,一瞬间,几乎所有反冲力,都被变了形的槊杆吸收。随着鹘屈卓班的身体被挑离马鞍,槊杆又瞬间弹直。将已经气绝的鹘屈卓班,向甩草滚子一样,远远地甩了出去。
“杀!”马背上的持槊者厉声怒喝,手臂一推一拨,将槊杆左右横扫。蓄在槊杆上的冲击力继续释放,“啪”“啪”,抽在另外两名骆驼骑兵的胸口,将二人直接抽下了驼峰,筋断骨折。
“杀!”“杀!”其余二十几杆长槊紧随其后,撞、挑、拨、打,眨眼间,将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部武士杀了干干净净。
“唐人,他们是唐人!”到了此刻,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当了。正面冲过来的持槊者,和先前绕到队伍背后的那些阴险家伙,根本不是处木昆部溃兵,而是如假包换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价昂贵的复合杆马槊!也只有唐人,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击。
但此刻再做任何调整都已经来不及了。冲破了鹘屈卓班的阻拦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径直撞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本队。二十六杆马槊,排成一条长满利齿的尖刀,沾死,碰亡,长驱,直入。
已经被自家骆驼撞了个乱七八糟的骑兵圆阵,正面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最前方,手持长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恶煞。紧随他们之后,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挥舞着弯刀,将裂缝扩大,扩大,扩成一个巨大缺口,扩得鲜血淋漓。
“挡住,挡住!”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心如刀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几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称的年青人,策动胯下骆驼迎了上去。左右夹向持槊者的马头,弯刀闪起数道凄厉的寒光。
“杀!”冲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声断喝。长槊顺着刀光缝隙钻进去,戳破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咙。紧跟着,他左手紧握槊杆,右手轻拨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长槊居然突然转向,由刺变割,平平地画起一道冷光,将另外一名冲上来夹击的骆驼骑兵脖颈割开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颈血管被割断的骆驼骑兵丢下弯刀,试图用手指捂住伤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随着热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软,越来越弱。弥留中,他看见冰冷的槊锋再度转向,扫过数尺距离,将自己的一名袍泽扫上了半空。
“杀!”另外几杆长槊陆续撞到,在冲在最前方那个持槊者左右,撞飞数名骆驼兵。前后不过数息之间,塞火罗部最勇武的十几名年轻人,全部阵亡,无一幸免。而对手的罩袍衣角,他们都没有机会碰到。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目瞪口呆。已经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拦了,塞火罗部的骑兵,无一人能挡在持槊者马前。乌尔其部的骆驼兵们同样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们拼命去试,拼命去试,结果全是落下坐骑而死。
一个辎重队,哪来的这么多勇士?!颉质略感觉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来。早年他曾经在突厥人旗下,跟唐军做过战。那时的唐军虽然声势浩大,数万人当中,也不过千余用槊好手。怎么一个小小的辎重队,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来?
他当然不知道,正杀得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名持槊者,是长安城附近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子。去年数万人前往白马堡应试,最后通过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联手选拔的,也不过千把人而已。
这千把人,经过半年多艰苦训练之后,放在大唐边军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况王洵及其身后的二十五名飞龙禁卫,还刚刚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数万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残酷“淘汰率”,当然远远过了部族牧人的成长过程中的自然选择!西域部族武士,为什么平均体质优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为大唐境内百姓生活殷实,男孩子平安长大的几率远远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个个人高马大,是因为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那些生下来身体略显孱弱的,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只是这些道理,颉质略这辈子已经没机会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当口,紧随在处木昆部“溃兵”之后的楼兰武士,也杀了过来。人手一把弯刀,顺着自家盟友留在背后的缺口冲进去,将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冲杀在圆阵后方的那三十几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阵亡过半的代价后,也终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声,拨马便走。刚刚与骆驼兵脱离接触,带队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呜,啊呜,啊呜!”带队的年青武士仰头大喊,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是霸气十足。
是楼兰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错了。绕到他们背后,冒着九死一生威胁打乱了他临时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龄不到二十岁的楼兰武士。
“啊呜,啊呜,啊呜!”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后挥舞着弯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扬起头,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借着咆哮喷了出来。他们也不是唐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错了。而是刚刚投靠过去,半日前还跟乌尔其部骆驼兵称兄道弟的处木昆武士!
一袭黑袍,从头到脚包裹,掩盖了所有差别。
阴险毒辣的唐军将领,借助处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骗过了跌思泰和颉质略两头老狐狸。他们让楼兰武士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寻求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庇护。然后,他们再自己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直冲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本阵,打开缺口。
前后夹击,突然难。还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们打败仗时一哄而散,打顺风仗时一往无前的特点。好一条阴险毒辣的计策,好一双洞彻人心的眼睛。望着不远处越冲越近的长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领军的唐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不同的阵营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号下忽降忽叛的他,临老去前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里,不冤!
注1:骨咄禄、默戳、毗加,后突厥的三代大汗。742年,唐将王忠嗣灭后突厥。744年,率领着后突厥余部苟延残喘的白眉可汗被回纥领骨力裴罗击杀,突厥帝国从此在中国彻底消失。
注2:图伦碛,即塔撒拉马干。蒲昌海,即今天的罗布泊。
第五章 紫袍 (四 下)
第五章紫袍(四下)
仿佛感觉到了自家族长心中的决死之意,临近的乌尔其部武士纷纷舍命扑上,以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围墙,挡在了持槊的唐人战马前。
可惜,战势到了此刻已经无法逆转。再多的武士扑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挡在战马前,只是多给唐人槊锋上多添一缕血痕而已。
只见带队冲阵的唐将槊锋一挺,便将挡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骆驼下。随后,整条长槊如同怒蟒般,借着槊杆再度弹开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两名扑过来的部族武士被抽了个正着,上半截身体立刻从驼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时断裂,眼见就不得活了。
另外两名唐人立刻冲上,顺着带队唐将冲开的缝隙,将手中长槊向前猛撞。随着“啊!”“啊!”两声惨叫,又有两名企图上前拼命的乌尔其部武士被挑飞到半空中。胸口处各自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血水伴着内脏纷落如雨。
第六个挡在唐军面前的是个塞火罗人,见到此景,吓得拨转坐骑便逃。拥挤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将手中的长槊从背后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后重重甩了出去。
几名塞火罗部骑兵被尸体砸下骆驼。其余人纷纷躲避,互相推搡着,争先逃命。乌尔其部大埃斤的亲卫们却逆着人流,前仆后继地往槊锋上涌。王洵身边的空隙迅变宽,随即又迅缩窄,窄到他几乎无法挥动马槊。一名乌尔其部伯克踩着骆驼峰,纵身扑上,试图将他的胳膊抱住。他将长槊夹在左侧腋下,右手从马鞍处后抄起高适赠送的链子锤。将半空中跳过了来的家伙砸了个稀烂。随后,单臂抡开,链子锤刮起一阵风,所碰之处,血肉横飞。
骆驼骑兵纷纷惨叫着掉下坐骑。王洵眼前瞬间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将链子锤当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几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杆登时歪倒,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盖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飞龙禁卫身后的处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乱,扯开嗓子乱喊。
乌尔其部的武士们无法辨别真伪。纷纷拨转骆驼,四下逃散。但也有数名身穿的亲卫袍服的武士愈疯狂,竟然争先恐后地向王洵马前扑去。
“别送死,别送死了。都回来,回来!”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掀开头上的大纛,痛哭失声。他已经活了七十多岁,死不足惜。可眼下挡在唐将槊锋前的,都是乌尔其部众的希望啊。他们都是族中最精锐的武士。少一个,部族重新崛起的机会就又少一分。
“挡住他,挡住他!”同样带着哭腔,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出来的命令却与跌思泰截然相反。他从二十岁熬到了五十岁,才把自己的父亲,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还没享受够作为埃斤的荣华富贵。更舍不得坐在黄金大帐当中,一呼百应的滋味。
怎可能挡得住!
游牧部族混乱的指挥体系,在此刻弊端尽显。一旦两个族长被唐军给盯住了,外围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确切命令。完全是凭着各自的判断在乱冲一气。而他们的阵型又在第一时间被唐人、楼兰人和处木昆人联手冲乱,故而此刻再奋不顾身,同一时间能凑上前与持槊唐将交手的,也不过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来的马上好手,跟王洵这种从小练武,又在白马堡中经过数名百战老兵悉心教导的唐将放对,简直与送死无异,接二连三地付出了性命,却连摸到后者衣角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之间,又有几名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精锐武士死在了唐军马槊之下。与此同时,魏风也带着其余民壮策马赶到,人手一把伏波弩,冲着乱成一锅粥般的骆驼骑兵攒射。一边射,一边大声叫嚷,“投降,赶紧投降。降者免死!准许你们赎身。”
“降者免死!准许自赎!”正在人群中乱砍乱杀的楼兰武士也突然醒悟过来,用突厥语将魏风等人的命令翻译了过去。闻听此言,被搅成一锅糊涂粥的骆驼骑兵们愈手足无措,有的拨转坐骑向远方逃遁,有的则干脆丢下兵器,闭上眼睛随便对手处置。
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大唐民壮们怎肯眼睁睁地放着几乎到手的赎金飞走,立刻分头追上去,用弩箭从背后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杀。数十名骆驼骑兵无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骑,乖乖地束手就擒。
听到周围乱轰轰的叫嚷声,已经准备用自己鲜血洗刷耻辱的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拔出腰间弯刀,他双手举过了头顶。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马,向大唐将军投降。他们是仁义之师,不杀俘虏!”
“投降,投降。塞火罗人,赶紧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颉质略大埃斤也哭泣着举起双手。“别打了,别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给塞火罗部留下些种子吧。大唐老爷,我求求您了!”
听见来自背后的哭声,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在苦苦支撑的族长近卫们都拉住了坐骑。呆呆地看了冲到面前的那个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后木然丢下了兵器。
“让开!”来不及带住坐骑,王洵只能单手将长槊举向天空,同时用另外一只手拨歪马头。已经跑了性子的坐骑大声咆哮,接连又撞翻了四五匹来不及躲闪的骆驼,才勉强收住了脚步。
其余飞龙禁卫也纷纷抬高槊锋,同时拨偏跨下坐骑。尽量避免与自家袍泽和已经投降的敌军相撞。当然,在二者不能同时选择的情况下,先要照顾自家兄弟。
见到持槊者们心肠如此仁慈,两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骆驼,跪在地上用膝盖爬了数步,将代表着本族尊严的腰刀举到了王洵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将军,您的勇武与仁慈,令整个图伦碛为之颤抖。我,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愿意带领阖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马前!任凭您处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两位埃斤的投诚。”王洵将手中长槊戳进沙地,跳下坐骑,双手将两位族长献上的腰刀一一接过。随后,转过身,冲着所有忐忑不安的骆驼骑兵们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愿意以自己的家族荣誉担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乱杀你们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赶紧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着干什么?!”
楼兰人、处木昆人、还有数个混在处木昆武士当中,被王洵临时拉来凑数的纥骨人,同时用突厥语大喊。他们可没有王洵那种好脾气,见到有动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过去,将对方直接砍于坐骑下。
“投降,投降。赶紧投降。大唐将军答应,不会再杀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杀光,两位埃斤同时扯开嗓子,用本部落语言大喊。
“当啷!”“当啷!”一把接着一把游牧民族特制的弯刀被扔在地上,幸存的乌尔其、塞火罗两部武士跳下骆驼,用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扬威的处木昆、纥骨、楼兰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将对方活活烤成肉干。
“你还不服是不是!”一名处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扬起弯刀,便欲劈下。旁边立刻有两三支弩弓同时对准了他。“他们都是大人的奴隶,你无权处置!”民壮头目魏风策马上前,怒气冲冲地呵斥。然后,也不管骆驼骑兵们听懂听不懂,自顾大声向对方表示抚慰,“你们,都别怕。我家大人生着一幅菩萨心肠。只要你们出得起赎金,肯定会放你们走。”
无论是骑在马上的处木昆部武士,还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虏,都没听懂他的话。但他动作里想表达的的意思,却都被理解了个清清楚楚。处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还前途未卜,讪讪笑了笑,收起了弯刀。新的俘虏们则迅藏起眼里的怒火,冲着仁慈的唐人老爷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编俘虏的经验,方子陵和老周两人轻车熟路。很快,在不远处重新指定了一块地盘,带着俘虏们去登记名字。石怀义、王洵和一直带队在外围警戒的老狐狸康忠信三人,则从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颉质略两位族长,跟对方商讨具体赎身事宜。
亲眼目睹了接第二场干净利落的战斗,老狐狸康忠信愈坚定地认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没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后定然能为楼兰族带来无穷的收益。因此,谈判时非常卖力。宁可拼着被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记恨五十年,也要从这两个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后一头羊羔。
其锱铢必较之模样,令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刚才跟我谈赎身条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换了老狐狸,处木昆部十年之内”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与您为敌的不是我们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为了给自家部落争得一线喘息的余地,跌思泰连强盗打劫的行规不讲了。直接把幕后主使者给供了出来,“是哥舒翰大将军,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杀您。我们两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门关之间讨生活,就不得不遵从哥舒翰大将军的胁迫!”
“刀子在你手里,骆驼在你胯下。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还能牵着你的缰绳么?”老狐狸康忠信可不吃这一套,未等王洵开口,直接驳回了对方的狡辩。“每名武士,用十匹马,三十头羊赎回。必须在三个月内送到疏勒去。见到牲畜之后,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们在这一段时间内的吃喝,也由你们自己负责。要么拿牲畜来抵,要么拿真金白银来折算!”
“不行,不行,你干脆杀了我得了!”话音未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以头抢地。他这次带了七百骆驼骑兵,刚才的战斗中又没被王洵等人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因此活下来当俘虏的族人,远远高于乌尔其部。如果按照老狐狸康忠信开出的条件将被俘的族人全部赎回去,整个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风。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的身价另算。五百匹马,四千头羊,才不辱没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样!”康忠信一撇嘴,摆出幅谁骗得了谁的姿态。
“我已经听到长生天的召唤了,肯定不值这个价!”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连连摇头,语气不像颉质略那样强烈,但异常坚决。“我愿意以余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至于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两成,能出得起您说的赎金。其余的,也只好用这辈子做牛做马,来给自己赎罪!”
“大唐将军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这一把老骨头!”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带半分怜悯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赎金的话,我会请求大唐将军,让他们都到楼兰部来做牧奴!”
楼兰部正缺青壮,如果这伙俘虏被带到山谷里,以老狐狸的本事,几年之内,肯定全都将他们变成同族。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域部族埃斤,乌尔其显然也清楚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笑了笑,沧然道:“长生天既然这么安排,我也没有办法。那是他们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的条件,乌尔其部上下四万多口,肯定活不过下一个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爷,您就开开恩吧!”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接过话头,大声祈求,脑门磕在沙地上“咚咚”作响。
王洵最见不得别人向自己摇尾乞怜,立刻伸出手,将颉质略硬拉了起来。“我也不想将你们逼上绝路。但我和我的弟兄,还有楼兰部诸位兄弟,必须得到补偿”
“我们可以补偿,我们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财货,补偿您的损失!”听王洵的语气松动,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如蛇一般缠了上来,“我,愿意拿出三百匹马,一千,不,两千头羊,赎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马,五头羊。不,十头羊。”
“还有,还有!”唯恐王洵对这个条件不满意,他继续大声补充,“我们部落还有许多银器,铜器,全加起来有好几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赔给您。还有,还有,哥舒部给了我三车上好的绸缎,也都可以交出来!您等等,我这就派人回去给您拿!”
“我没时间等。要那些东西也没用!”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王洵对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摇摇头,笑着拒绝,“银器和铜器你自己留着用吧。绸缎我也不需要。至于牲畜,过后你派人将牲畜运到焉耆,交给那里的守将就行!”
“一定,一定。”颉质略立刻又跪了下去,头磕在沙地上砰砰直响,“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您的仁德比图伦碛还厚。有生之年,塞火罗部愿意供您驱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须拿出三匹马,不,三头牛每人。二十只羊,不能减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财童子,民壮头目魏风冲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头牛,二十只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赶!”颉质略闻言大喜,转过身,冲着魏风重重叩头。
“嘶——!”石怀义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风几脚。作为中原农户,魏风自然觉得牛比马珍贵。然而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战马价值却远远高于牛羊。后两种牲畜只能作为粮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储备的干草不够吃,在漫长的冬天里将其饿死。而前者,却是部族实力和武士个人地位的象征,只要族中还有战马和青壮,就能从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来商队手中,抢到牛羊和金银!
楞了一下,魏风也猜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可话已经出口,便无法更改。只好讪讪地将目光转向王洵。后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属的插嘴给自己造成了多大损失,心里对牛羊和战马的差别,其实也一样没什么概念。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就按照这个条件。但是只把牛赶到焉耆,托守将转交给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尔金山下,康老会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几乎异口同声,老狐狸康忠信、小石头还有在旁边偷听的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三人大声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马提一眼,老狐狸康忠信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楼兰部铭记于心。但这么多羊”
“是大伙应得的。请您老酌情分配。务必让每个参战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声打断。
六百多名俘虏,每人二十头羊,加起来就是一万两千多头。如此庞大的一笔财货,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给了楼兰部。一时间,老狐狸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上下颤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关节处不剩半点儿血色。
小石头也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冲着王洵恭恭敬敬地俯。接连俯三次,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擦了把眼睛,用颤抖声音说道:“我去把这话告诉弟兄们。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让他们永远都记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摆摆手,做了个不足挂齿姿态。随即,将头转向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价,跟他一样。贵部的武士,也是三头牛,二十头羊。这个价格,您老出得起么?”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跌思泰瞎了眼睛,才会做您的敌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于地,带着几分哭腔回应。“您放心,从今天起,乌尔其部永远都将铭记您的宽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个唐人!”
“那就好!”听对方把自己的宽宏回报于所有唐人头上,王洵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无论杨国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么事情,骨子里,他依旧为身上的唐人血脉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么,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送到他指定地点。分配给所有参战的处木昆武士!”
“我?”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楞在了当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参战之前,王洵的确答应过他,分两成赎金给处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随口一说,并且没有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如果王洵不准备兑现的话,他也没任何办法。以处木昆部众武士现在的奴隶身份,替主人打仗本来就是应尽的义务,连坐骑兵器都要自备,更甭说战后能分到任何好处了。
想当年,处木昆部为了突厥人作战,是这样的规矩。为了回纥人作战,也是这样的规矩。自备兵器、战马和辎重,死了白死,所有缴获却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听说主人会分四分之一财物给自己。
“还不谢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愤恨,上前一记脖搂,彻底打醒了吐马提。
“谢,谢谢王将军。谢谢,谢谢!”处木昆吐马提扑通一声跪倒,真心实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将面前。“从今往后,只要您一声召唤。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处木昆部武士决不皱一下眉头!此誓,长生天为证。如有违背,让蒲昌海连年降下白灾,我部牲畜死个干干净净。”(注1)
注1:白灾,即雪灾。
第五章 紫袍 (五 上)
第五章紫袍(五上)
消息传出,处木昆部的武士们也是一片欢腾。大伙都没想到成为俘虏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重新获得了自由。更没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护的唐人将军非但不再追究大伙的冒犯之罪,而且还把战利品分到了每个人手中。
以往替别的英雄效力,可没过这么的丰厚的收获。登时,处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满感激。见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将先前临时拉入队伍中滥竽充数的十几个纥骨部俘虏,也叫到了面前。通过石怀义的口用突厥语向他们宣布,“你们几个刚才表现不错。唐人将军非常满意,决定释放你们。此外,每个人赏赐三匹骆驼,一袋子莜面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注1)
闻听此言,纥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称谢。骆驼原来的主人,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埃斤也说不出什么怨言来。西域的规矩历来如此,失败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归胜利者支配。在他们决定投降的那一刻,队伍中的牲畜和辎重已经换了主人。
随后,在石怀义和康忠信两个的帮助下,王洵开始指挥弟兄和俘虏们一道打扫战场。刚才那一仗赢得干净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二十六名飞龙禁卫,居然一个都没战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被小洛姑娘随便在伤口上贴了块膏药,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追随石怀义冒充处木昆部武士混到敌军背后大搞破坏的楼兰武士,损失比较重。去的时候是三十四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十二个,并且几乎人人挂彩。但比起此战的辉煌成绩和楼兰部事后分到的收益,这些牺牲也是值了。
追随在飞龙禁卫身后冲阵的处木部武士损失也很小,只有区区十几个。跟在处木昆部扩大战果的楼兰武士们损失更轻,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有参战者当中,损失最轻的是魏风和朱五一二人所带领的民壮,由于不放心民壮们的战斗力,王洵将其安排在攻击序列最后。结果,他们就充当了压垮敌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基本没怎么动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就投降了,当然也就没什么损失。
相比之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伤亡就有些惨不忍睹了。特别是那些挡在飞龙禁卫冲锋路上的族长亲卫,凡是被长槊从骆驼背上扫下来的,没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缘故,在跟处木昆和楼兰部武士的厮杀中,骆驼骑兵也没挥出应有的实力。几乎是付出四、五条性命,才能换取对方一个落马。并且还有很多骑兵被自家袍泽撞下了骆驼,踩了个筋断骨折。
伤亡惨重归惨重,两部骆驼骑兵心里却涌不起半点儿仇恨之意。如果换了突厥人或者回纥人处在大唐王将军同样的角度,他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价被赎回。也许要到别人部落里,做一辈子牧奴。也许会被当场处死,作为祭品献给白狼神。即便是换了其他唐人处于王将军的位置,他们的结果也未必会如此轻松。当年薛仁贵击败铁勒九姓,可是将十余万俘虏一夜之间全部活埋,连老人孩子都没有放过!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战死者的尸体都收敛了,天色也就暗了下来。不敢在夜间的沙漠上赶路,王洵便参考几位埃斤的建议,寻了个挡风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众俘虏扎营安歇。
当下,伙长周德树带领几名飞龙禁卫,指挥各部俘虏一齐动手,在沙丘后扎了个巨大的营盘。魏风带领民壮从缴获的物资中拿出干柴、淡水和莜面粉,分给俘虏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众部族武士的心思愈安定。有些刚刚获得赏赐的处木昆人,居然一边吃着莜面团,一边大声唱起歌来。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消失也很突然。从秦汉到隋唐,近千年里起起伏伏的众多族群,彼此之间的影响极为巨大。有些后起之秀,曾经做过消失者的奴隶或者附庸。而有些现在的弱小族群,几百年前恰恰是整个西域的主人。因此,处木昆人的歌声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声附和,渐渐地,参与进来的居然有数百人,歌声苍凉宏大,顺着夜风响彻整个沙漠。
“他们唱得是什么?”隐隐约约,王洵觉得对这个曲调也很熟悉,冲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石怀义笑了笑,低声请教。
“这”石怀义的笑容登时有些尴尬,“他们不是有心唱的。估计是平时唱习惯了,随口就喊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啊?你这人怎么尽绕弯子!”方子陵听得不耐烦,用力推了石怀义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赶紧翻译,万一那些家伙心存不满,咱们也好有备无患!”
“我估计他们不是存心唱给你们听!”石怀义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歌词大意是,被汉人抢走了胭脂山,我们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丽的容颜。被汉人抢走了祁连山,我们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没等他将歌词大意翻译完,方子陵已经长身而起。拔出横刀,就准备杀人立威。
石怀义见此,赶紧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说他们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们控制着。他们即便想造反,也寻不到任何活路!”
这句解释,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没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护逃了,也会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气愤地跺脚,“他***,早知道他们忘如此恩负义,当初就不该答应放他们走。俗话说得好,非我族类”
后半句话被王洵用白眼给直接打断。摇摇头,他低声说道:“这歌,恐怕在汉代就有了吧。应该是,‘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后,匈奴人做的挽歌。不过,当年大汉打到草原上,只是让匈奴妇女脸上没有了胭脂擦而已。汉后五胡进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当两脚羊,随便煮熟了吃!”
石怀义笑了笑,无法表态。作为楼兰人,他应该属于胡人的一部分。但内心深处,他又非常赞同王洵的话。西域各地,向来纷争不断。然而无论是突厥人、吐蕃人还是回纥人掌控了这里,对待各当地部族都不会像大唐这般宽容。虽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时,也曾经生过屠杀。但毕竟只有极少的一两桩,总体上对待当地部落还是以怀柔为主。而不像其他几大族,动不动就将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过车辕者全部处死。
“我去喝止他们!”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离,老狐狸康忠信站起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之内,他曾经亲眼目睹了飞龙禁卫参与的三场战斗,如果说第一场战斗中,作为指挥者,王洵的表现还错误百出的话。今天这两场,则有了本质上的差别。仿佛一块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数千年的古剑,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锈迹,便会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让他们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们说不定也会在心里边哼哼!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唱出来,省得憋着难受!”摆摆手,王洵笑着阻止,丝毫不以俘虏们的歌声为忤。
“嗯!你说不必就不必!”老狐狸迟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么看重你。你的确与众不同。不同。你们唐人本来就与众不同。”将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着补充,“也许是因为强大,所以宽容。也许是因为宽容,所以强大。反正,西域这片土地,最好还是由你们唐人来管!”
“您老过奖了!”王洵被夸得有些脸红,拱了拱手,笑着谦虚。
“我老人家从不曲意奉承!”老狐狸笑着摇头,“你的确很有本事。比我见过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将来在西域这一块,肯定有属于你的一片天空。”
“的确,王大哥的马槊使得,那个,那个,简直绝了!”不给王洵继续谦虚的机会,石怀义笑着挑起大拇指。“我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马槊使到这种境地呢。简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两匹骏马报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问题。但你现在练,恐怕有点儿晚了!”正愁找不到机会岔开话题,王洵赶紧顺着石怀义的口风回应。“马槊总共就是那么十几招,但是得从小开始练,没三五年功夫,见不到任何效果!”
“他们也都练了好几年了?总不成你们都在马槊上下过十几年辛苦吧!?”石怀义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几个飞龙禁卫,大声问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树等人笑了笑,满脸得意,“年刀,月棍,一辈子槊”
“那你们唐军,干脆全都用马槊算了!”石怀义登时泄了气,踢了脚沙子,悻然说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随便拉一个出来,就练过十几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也很难!”伙长周德树诚心拿年青人逗闷子,笑着补充,“马槊也不是人人能练的。我们家乡那边有句话说,看一个武夫是自幼受过名师指点,还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从小练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众飞龙禁卫全都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今天下午这仗,彻底树立了他们对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后很多年内,沙场上遇到再强的敌人,他们都敢纵马与之一搏。
“他们这些家伙,以前都是禁军。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贴身近卫。所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到石怀义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王洵笑着给对方解惑。
大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家境贫寒者只要有心读书,折根树枝也能在沙土上习字。长大后进入县学便可以吃国家供给,同时让家里省一份口粮。一旦学有所成,无论是通过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当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铁饭碗。即便没机会出任地方官员,也可以成为官员的私聘幕僚,这辈子再也吃穿不愁。(注2)
相比于习文来说,学武的条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请不起明师指点,也买不起造价高达十几贯甚至几十贯的复合杆马槊。即便是学最简单的刀、矛、拳脚,长时间的大量活动之后,习武者突然暴涨的胃口,也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师附近良家子弟组成的飞龙禁卫,才随便找出一个人来,即能上马持槊。换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军旅中,包括以精锐著称的边军之内。善使马槊者,也未必能凑出一千之数。
只是这话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实底儿。因此仅拿飞龙禁卫的身份来敷衍。
“哦!”石怀义听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贴身侍卫,肯定要拥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楼兰部也是如此。但这只解释了为什么王洵等人个个本领高强,并没解决他心中另外一个疑问。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问了一句,“既然你们本事这么大?那个,那个姓杨的长老,为什么非要杀死你们?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么?”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个多月前的那个血与火之夜,几乎是大伙心中永远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来,心脏处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视一圈!”方子陵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走开。
“我找个地方解个手!”素来与人为善的伙长周德树黑着脸,跟在了方子陵身后。一个个飞龙禁卫,陆续站了起来。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慢慢走远。先前还热闹的火堆旁,转瞬间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头和老狐狸三个,满脸尴尬。
“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怀义也意识到了自己闯了祸,拉了下王洵的披风,怯怯地解释。
“你说了句实话而已!”王洵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缕苦笑。“但有时候实话并不好听。杨国忠的确是我们唐人的大长老。只不过,只不过他们这些大长老,把家族利益摆在了整个大唐之上而已!”
注1:攸麦粉,草原民族常见食物。可以用开水泡了,捏成面团当干粮吃。
注2:唐代科举和后世不尽相同。考的范围广,名目也相对繁杂。
第五章 紫袍 (五 下)
第五章紫袍(五下)
“嗯!”石怀义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毕竟阅历有限,王洵所说的话,已经远远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如果换做楼兰部,某个长老也像中原的杨大长老一样,随随便便就将族内大批精锐武士置于死地。结局肯定只有两个,要么这个长老被驱逐出部落,赶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灭。要么,整个楼兰部族因为长老的倒行逆施而迅衰落,成为临近其他部落的猎物。
偏偏杨长老这种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个“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层出不穷!而偏偏大唐帝国,依旧无比地强盛。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石怀义此刻想不明白,将来也永远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无论大唐的那些长老如何对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却依旧以做为一个唐人而骄傲。
不止是武艺高强的飞龙禁卫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壮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现,举手投足之间,某种高高在上的心态便已经暴露无遗。“我们唐人如何?”“我们大唐如何如何”类似的话语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这种骄傲与自信,有时让石怀义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却不得不承认,巍巍大唐,已经把它的印记,铭刻进了每一个族人的骨头里。任你图伦碛的风沙再大,也很难将其磨去。
一时间,没人再想说话,火堆旁的气氛变得有些冷清。老狐狸闭着眼睛假寐,石怀义抱着膝盖呆,王洵本人,则两眼盯着跳动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飞往了何处。
他是唐人。无论离开故乡多远,剁烂了,踩碎了,烧成灰,依旧是个骄傲的唐人。这种强烈的自我认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当中,越是强烈。特别是听到周围那低沉忧伤的歌声,骨头里作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令他不敢稍稍弯曲一下自己的脊梁。
内心深处,王洵也解释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道理,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大伙在恨杨国忠和哥舒翰的同时,也会痛恨长安城里那个朝廷才对。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弟兄们想要报仇,想要讨还公道,却又在时时刻刻维护着大唐的尊严。
也许是周围环境所致吧。毕竟,盟友们称他们为唐人伢子。而俘虏们则称他们为唐人老爷,唐人将军。前前后后,总离不开一个唐字。以此表示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这种称呼,完全是自然而然产生,谁也无法干涉。除非某人了疯,在他自己脑门上刻字,上书“我不是唐人”。否则,即便到死也改变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将军!”猛然间,又一声敬畏的呼唤传来,打断了王洵的纷乱的思绪。
王洵一愣,骤然回头,“有事么?吐马提埃斤,你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一张嘴翻来覆去地捣蒜。“是,是我,不是不是。”
“有话就说!”王洵向旁边挪了挪,给对方让开一个烤火的地方。“坐下说,这铺着皮垫子呢。还算热乎!”
“唉,唉!”吐马提有些受宠若惊,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举到火堆旁来回搓动。“我,我是受他们,他们所托过来找,找您的。他,他们”
实在觉得紧张,他干脆将手向后一挥,冲着凑在附近另外一个火堆旁蹲着的几个人喊道,“过来吧!你们自己说,我替你们翻译。”
“腾——”附近火堆旁立刻乱了一下。几个下午曾经混在处木昆族武士中一并为王洵效过力的纥骨人站起身,上前数步,又“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嘴里出一串难懂的音符。
“他们,他们说,感谢仁慈得大唐将军,释放了他们,并赐下许多财物!”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脸色,眼神有点儿飘忽不定,“他们,他们还说。想请仁慈的主人开恩,准许他们赎回自家埃斤的尸体和其他被主人俘虏的同族。只要主人开出价码,他们立刻就派人回族里筹集赎金!”
“他们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没等王洵开口,老狐狸突然把眼睛睁开,低声质问。“我记得,你处木昆吐马提,也是刚刚才被王将军释放吧!”
“我,我”吐马提低下头,不敢直视王洵的眼睛,“我,我们处木昆部落,与他们纥骨部落距离很近。他们,他们的埃斤、博班和几个伯克今天都战死了。所以,今,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族中男女老幼,都会,都会拖庇在我部保护之下。”
“你干脆直接说,你准备将纥骨部趁机吞掉,不就得了!”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冷笑着点破。楼兰部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最后却让处木昆人平白壮大了一倍。这口气,怎么想都愤愤难平。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吐马提立刻坐直了身体,冲着老狐狸连连摆手,“您老,您老误会了。唐人,唐人将军,您千万别信他的。我,我处木昆吐马提,没有,没有趁机捞好处的意思。我,我可以对,对着长生天誓。我们,我们两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败在了唐军将军手下。族中武士伤亡,伤亡有些大。当然,当然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错。不,不敢怪唐,唐人将军。但,但是,没,没三年五载,部落,部落的实力恢复不过来。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暂时互相依托,以,以免机会为,为别人所乘!”
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释清楚了。原来在下午的第一场战斗中,处木昆、纥骨和赤牙三个部落损失都很惨重。其中赤牙部为刚刚从极北之地迁徙而来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带举目无亲,今后是死是活没人操心。但处木昆与纥骨两部,却要面临着实力大减之后,如何应对其他部族窥探的问题。于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将被释放之后。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便将主意打到了距离本部老巢最近的纥骨族头上。而纥骨部被释放的一众武士因为刚刚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个外来强援在背后撑腰,才敢回到族中报信。故而,双方一拍即合。吐马提帮助刚刚获得自由的纥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请后者恩准以合适的价格赎回纥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遗体,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为回报,众纥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后,则力争促使整个部落向处木昆部靠拢,共同应对试图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来没有挟尸要价的习惯。王洵本人也不屑这样做。听完了处木昆吐马提的解释,想了想,笑着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么罪孽也都跟着抹了。你跟纥骨族的武士说,我准许他们将肯亦特的尸体挖出来带回去。至于他们部落中其他被俘虏武士,也跟别人同样价格,每名武士,三头牛,二十只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谢大唐将军成全!”处木昆以手抚胸,躬身施礼。然后转过头,将王洵的话翻译给了那些纥骨武士。
众纥骨武士闻听,立刻纷纷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谢。同时用突厥语大声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您的恩德,纥骨部永远不敢忘记!”
王洵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客气。然后,又笑着对吐马提埃斤建议,“好像还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虏,到现在没人管。他们的埃斤也战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族中也顾不过来赎回他们。我没时间照顾这些家伙,干脆一并作价卖给你算了。我给你打个折,每人算两头牛,十只羊!如何?”
“多谢将军大人恩典!”话音未落,吐马提再度拜服于地。“我马上派人回去筹集物资,马上就去。如果不够,就从您给我的赏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虏,他早就看过了。虽然人野蛮了些,还喜欢在脸上乱涂乱抹。但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带回族中去,无论当做牧奴,还是日后同化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即,吐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连夜派人赶回自家部落凑集赎金。还没等信使跳上坐骑,先前离去的那几个纥骨人,又带着十几名同族,快步走了过来。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们还要干什么?”这回,不但王洵皱眉,吐马提自己也觉得纥骨族武士有些得寸进尺,板起面孔,大声呵斥。
带头的纥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随后突然大声地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几名纥骨族武士紧随于后,也唱着同样的调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们,他们说”吐马提有些不甘心,碍于石怀义和康老狐狸在旁边虎视眈眈,不得不如实翻译,“他们几个,情愿永远追随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辈子做您的奴仆,跟着您,见证您的辉煌功业。”
“这——!”王洵一时有些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现在他还不敢确定。怎敢再收下这些连唐言都不会说的异族武士?正准备开口拒绝,老狐狸康忠信却笑了笑,抢先说道:“收下他们吧。否则,他们就没法再活下去了。追随强者是草原上的习俗。即便给你做牛做马也不丢人。如果你拒绝了,就等于说他们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他们以后无论走到哪,都会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承。“可你们族埃斤的遗体怎么办?谁回去报信?”
“他们随便留下两个人就可以报信了。”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自作主张,替纥骨人回应。然后快将王洵的话翻译了过去。
话音未落,那十几名纥骨部武士已经大声欢呼,相继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闪不及,只好在吐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纥骨部武士的敬意。随后,由按照老狐狸的指点,命人找来弯刀,一一交到了纥骨族武士们手里。
拿到兵器,纥骨部武士立刻兴高采烈地从地上爬起来,自动在王洵背后站成一排。举目四望,顾盼俾睨。
“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轻轻点头,“嗯,就是人数少了点儿。小石头,一会儿你从族里点二十名得力弟兄,让他们永远追随在王将军身后。不用再回本族了。”
“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狸的举动里又包含着什么图谋。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却瞬间醒悟,向前凑了凑,大声说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处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么多好处,却一直想不出报答的办法。亏得刚才康老族长的举动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愿意追随英雄豪杰的脚步。我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矫健的,让他们永远做您的奴仆,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来不及反应,一瞬间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余名。
吐马提说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着去挑选自己的族人。这番动作,自然无法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很快,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埃斤也凑了过来,各自献上二十名本族精锐武士,让他们永远追随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将军。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将军,处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个个都愿意为您效忠。我从中精挑细选出来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仆凑成一百之数!”处木昆吐马提带着族人转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族长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财产,很快便会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会给您的仆人配齐兵器和铠甲!”
同为部落埃斤,谁比谁反应慢多少?乌尔其跌思泰和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迅做出补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诚意。
没完成哥舒部交给的任务,今后哥舒翰这棵大树众埃斤们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将军,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着他尚未崛起攀上关系,更待何时?
现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来铺路。当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时,乌尔其部、塞火罗部以及处木昆部,还用愁没有大树可依么?
酒徒注:各位读者大大,新年快乐,恭喜财。
第五章 紫袍 (六 上)
第五章紫袍(六上)
沙漠中的夜风很冷。
即便身前背后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还是不到凌晨就被冻得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举头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着的大锅,罩在同样浑圆的大漠之上。数不清的星星一颗颗镶嵌于锅底,近处的几乎伸手可接。稍远些的,则闪闪烁烁,宛若节日里长安城中不息的灯火。
他现自己又开始思念长安了。哪怕在其中时,被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离得远时,反而慢慢忘记了它的缺点。只记得它的繁华,它的温暖,还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惬意与安宁。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离开长安的决心。只是没想到,自己已经躲出几千里之外了,居然还没能逃过别人的暗算。杨国忠、哥舒翰,还有高力士,这些心如蛇蝎的家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风冻得僵的手指,王洵再度于心中狠。虽然他很清楚,高力士与杨国忠勾结起来给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属于迫不得已。但他就是无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轻。居然犹豫都没犹豫,便给当成了弃子。压根儿没考虑自己好歹也算个勋贵之后。
家世已不可凭。父辈们留下来的余荫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当心情从失望中平静下来,他再次审视自己。才现自己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狂。如果运气稍微差一点儿的话,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两天老狐狸说的,像自己这般缺心眼儿家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现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应。
“冻醒了?抓紧时间闭会儿眼睛吧,天亮可早着呢!”老狐狸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与他脸上的表情一样疲惫不堪。
“嗯!”王洵转过头,给了老狐狸康忠信一个感激的微笑。对于这个精于算计,言谈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家伙,他心中很难涌起什么恶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则,你会觉得越来越冷!十二月,本来就不应该是赶路的天气!”老狐狸向前蹭了蹭,将手伸到跳动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对方鸡爪般干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识到此人的年龄,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说道:“给您老添麻烦了。这么大岁数,却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冻!”
“这算什么话。难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儿比你还虚么?”闻听此言,老狐狸立刻把眼一瞪,低声抗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自己的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马腿儿上,王洵不觉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实没必要亲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冻的,让我心里感觉很过意不去!”
“那好办!”老狐狸的双眼再度眯成了一条缝隙,“我老人家其实也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如果觉得亏欠了我老人家的话,就想办法再给我点儿补偿呗!军械、粮食、还有你那练兵秘方什么的。我老人家不挑,随便再丢过来几样就行!”
“我呸!”王洵大声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对方年龄几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将老东西的头拧下来,直接塞火堆里去。“骗我留下了两成辎重,你还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骗我这后生晚辈,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不过是盛情难却而已!”论脸皮,老狐狸也一样不含糊,“况且我还用战马和绵羊付了账。一点儿亏都没让你吃!”
“对,对,您老是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王洵懒得再跟对方计较已经生的交易。反正无论怎么辩论,他都不可能把留给楼兰部的辎重再从老狐狸手中追回来。
“当然。阿胡拉·玛兹达说过,人不可拿别人的财物,否则死后无法通过裁决之桥。但朋友之间的馈赠不在此列!”老狐狸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
“哼!”王洵自知说不过对方,干脆将头转开,继续欣赏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连绵起伏的沙丘,东南西北毫无差别。仿佛向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与黑暗。然而你却必须走下去,因为只有继续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动的话,只能死于寒冷与干渴。
这仿佛就是他的未来。好运气已经用完了。家族的余荫也已经在懵懵懂懂中耗尽了。今后他所能凭借的,只能是属于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战马,还有身后那些跟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飞龙禁卫,一百零六名民壮。
昨天下午的第一场战斗虽然胜的干净利落,却又有二十四名民壮永远倒在了大漠里。想想这个惊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万不得已,绝对再不能派他们出马。”回头看了火堆旁东倒西歪的魏风等人,他心中暗暗誓。“尽量,让他们都活着回去。尽量。他们都不该被卷进来,不该死在这里!”
“小子,想什么呢?看你咬牙切齿的模样?”老狐狸的声音再度从火堆对面传来,隐隐带着几分关切。
“没,没什么?”不愿让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晓,王洵摇摇头,低声否认。
老狐狸一点儿也没有少管闲事的觉悟,把身体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边,“说来听听吧,也许我能帮你出个主意!毕竟,我老人家活得年岁长一些,见过的东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么?!赶紧去睡吧!”忍受不了对方身上的膻腥气,王洵向远处挪了挪,低声提醒。
“年纪大,没那么多觉了!”老狐狸毫无自觉,再度拉近与王洵的距离。
“我在想,没事献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转头白了对方一眼,王洵半点好气都欠奉。
“的确!”如果有人想知道什么叫没脸没皮的话,相信老狐狸能给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顺着王洵的口风往下出溜,“对于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说,一举一动都有所图。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脸色渐渐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点儿。人生就是一场交易。通常当别人对你有所图时,你在他们眼里才有存在的价值。否则,除了你亲生父母之外,谁稀罕你的生死!”
“别离我那么近!”仿佛被对方的语气吓到了般,王洵迅向旁边躲了躲,然后身体猛然僵住!利用的价值!存在的价值!这不就是答案么?在高力士大将军眼里,自己和身边这些弟兄,能有什么可图?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所以他随手一挥,就将数百条人命送上的绝路。因为这一百禁卫,三百民壮,比起皇家尊严来,与蝼蚁无异!
冷,刹那间,整个星空的寒气,灌进了他的身体内,冻得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如此,哥舒翰的行为也就好解释了。在他这种动辄拿上万弟兄去添敌军壕沟的百战名将眼中,四百多条人命,恐怕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而已。虽然自己来西域之前从没跟他碰过面,相互之间更谈不上什么仇冤。然而替杨国忠擦掉自己这些可能引起危险数字,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需要任何犹豫。
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份量太轻。份量太轻。在他们眼里没有丝毫利用和存在的价值,无关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后还有一个够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会轻易将自己牺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会为了讨好杨国忠而痛下杀手。
利用价值,便是存在价值。否则,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抛弃。
冷,刺骨的冷。
“几个部落埃斤为什么争先恐后送你奴仆,因为他们认为你将来对他们有用?那些纥骨人为什么要追随你?因为你能带给他们荣耀,让他们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还不清醒,老狐狸继续用言语敲打他的心脏,“包括我老人家,为什么大冷天要受这个罪,因为我老人家觉得你小子将来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稳脚跟,关键时刻也许能替我楼兰部说几句话!还有他们,看看他们,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飞龙禁卫和民壮,他继续口若悬河,“他们为什么要傲追随你,即便知道随时可能战死。因为他们,相信你能带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这都可以称为有所图,我的校尉大人。”
“不,不是!”王洵听见自己在辩解,但声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狸的话虽然失之偏颇,却胜在简单明了。顺着这条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东西,猛然间就现出了本来面目。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他拒绝相信。人世间,除了**裸的交易外,还应该有点儿别的东西吧?一瞬间,他又想起半个多月前,那个血与火的夜晚。
无数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头转向东方,转向东方。
第五章 紫袍 (六 下)
第五章紫袍(六下)
如果人生就是一场交易的话,那些临死前转向长安的脸,图的是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们又试图得到什么?
抱着被夜风吹透的肩膀,王洵在挣扎中沉沉睡去。睡梦里,老狐狸的话依旧宛若冰凌。每个人都有所图!有利用的价值,才有存在的价值!除了亲生父母之外,没有任何人会不求回报地为你付出
如果此刻王洵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听见这些话之后肯定会一笑而过。每个成年人因为自身阅历不同,对世界都会有一个独立的看法。没必要强求一致,也不会轻易受别人的观点所左右。但现在的他,毕竟才刚满十八岁。刚刚开始睁大眼睛,用自己的双目观察外边的世界。恰恰看见的,多是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所以,老狐狸的这些话,字字如冰,冻得他浑身上下一片凄冷。睡梦中,本能地想拒绝接受,偏偏又找不到一个有力的反驳理由。直到把体内的血液也冻得一片冰凉,直到自己的心脏也被冻得几乎不再跳动。
直到又一声凄厉的号角,将他从挣扎中唤醒。
“呜——”警报从晨曦中吹来,响彻整个大漠。“准备迎战!”王洵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链子锤,跌跌撞撞地跑向战马。
很多人都在跑,跳过余烬未息的火堆,把营地弄得乌烟瘴气。腾起的浓烟加快了混乱的蔓延度,乌尔其部,塞火罗部,处木昆部,昨天下午刚刚被开释部族武士和一众俘虏你推我搡,谁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惊恐。
“不要乱动,不要慌!预料中的事情!王将军早有安排!”老狐狸的声音也从火堆旁响了起来,阴沉沙哑,却不带半点波澜。“曹智拔,带人巡视营地!曷骨萨,石怀义,整军,原地等待王将军调遣!”
听到熟悉的呼喝声,王洵的神智迅清醒。自己是这批人的主心骨,背后有几百双眼睛看着呢!停住脚步,他回头给了老狐狸康忠信一个感激的笑脸。翻身上马,将链子锤在晨曦中抡开一个半圆,“魏风、朱五一,带领民壮弟兄看守营地和俘虏。有试图趁机逃走者,杀无赦!”
“诺!”“是,校尉大人!”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民壮头目魏风和老朱先后答应,停住慌乱的脚步,从身边的马车上抽出陌刀,杀气腾腾地走向各族俘虏,“弟兄们,跟我来。替校尉大人看紧营盘。等他的好消息!”
“看紧营盘,看紧营盘!”民壮们抄起陌刀,快跟上。跑动中,慢慢形成一个整齐的长队。虽然没经过严格训练,但接连打了两场胜仗,大伙心里都非常有底气。特别是在面对手无寸铁的俘虏时,个个都精神抖擞。
“飞龙禁卫,上马,持槊!营前列锋矢型攻击阵列!”略做犹豫,王洵继续大声调整部署。“楼兰弟兄,也都上马,跟在飞龙禁卫的后面,做第二波攻击阵列。众亲卫,营前整队,跟在楼兰弟兄的后面。”
从号角声中判断,敌军到此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昨天宿营前,他跟老狐狸两个撒出去了大把斥候,探听石城堡守军的动向。此刻的警报,应该就是斥候们出来的。随着营地内秩序的恢复,王洵的心思也越来越清晰。昨天连续两场恶战,大伙先后打垮了两波敌人,五个不同的游牧部落。大队人马的行进方向,也比原计划向后折返了大约四十余里。所以石城堡的守军才会失去目标,直到今天早晨才追了过来。
按常理推算,他们至少赶了一到两个时辰的路。甚至可能在沙漠上找了整整一夜,眼下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想到对方是一支疲兵,王洵心境更加沉稳,挂好链子锤,催动坐骑出了营地,顶着初生的朝阳,走上最近的一个沙丘。
众飞龙禁卫快跟了上来。每个人都平端长槊,在王洵的身侧和背后,结成一个锐利的攻击阵列。昨天大伙在一人不损的情况下,就冲垮了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联军。所以此刻对自己的战斗力信心十足。虽然加上王洵在内,总计不过二十六人。却如同背后站着千军万马般,威风凛凛。
楼兰武士在石怀义和另外一名部族将领的指挥下,跟在飞龙禁卫之后走上沙丘,摆出攻击阵型。昨天晚上才被赠送给王洵的各族武士在老狐狸康忠信的指挥下,策马跟在了楼兰武士之后,挨挨挤挤,两眼中充满了忐忑。他们顶多凑个人场,打顺风仗时可以,万一遇到麻烦,估计起不到太大作用。正当王洵皱起眉头,准备给自己的亲卫部曲换个位置之时,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策马跑了过来,大声请求:“让我的人跟你一起上吧!我已经没退路了!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哥舒翰不会放过我!”
“嗯!”王洵略作迟疑,随后迅点头。“你带人跟在我的亲兵后面,做最后一波。顺便帮我督战。有迟疑不前者,立刻砍了他!”
吐马提先是楞了一下,没想到王洵会如此信任自己。旋即,学着唐人的模样,迅在马背上抱拳,“诺!”。
“去吧!”王洵向他轻轻摆手。无论此人的举动是像老狐狸说的那样,对自己有所图也好,或者是单纯是为了寻一条出路也罢,至少,此刻他可以被视作盟友。回头四下看了看,他冲着方子陵吩咐,“吹角,示威,通知敌军,咱们在这里等着他!”
“诺!”方子陵大声回应。从马鞍下取出一个硕大的牛角号,放在嘴边吹响。“呜——呜呜——呜呜——”高亢的号角声宛若龙吟,穿透清晨的寒风,将挑战的意思远远传了出去。在高高低低的山丘上起伏回荡,连绵不绝。”呜呜,呜呜,呜呜!”敌军迅以号角声回应,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紧跟着,几名斥候在正北方的沙丘间出现,背后拉开一条长长的土龙。土龙越拉越粗,越拉越长,猛然间,远处的沙漠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黄色云团。翻翻滚滚,遮天蔽日。
“唐,唐军,三千到五千人。全是骑兵!”带队的斥候跑过沙丘,冲着王洵和康忠信二人大声汇报。
“详细点儿。”老狐狸微微一皱眉,沉声命令。
斥候头目斟酌了一下,继续补充。“应该是石头堡的守军。我看到了他们战旗上的金雕!规模至少在三千以上,很多人带着两匹坐骑!但是弟兄们无法靠得太近,所以数不清具体人头!”
“萨亦黑是麻羯人,他们部落信奉金雕。”唯恐王洵听不懂,老狐狸主动向他解释。“当年追随高仙芝西征有功,所以被授了石城堡总管一职!手下将士都是他的族人,战斗力跟我部武士不相上下!”
“嗯!”王洵轻轻点头。他不太在乎敌军属于哪个族群。大唐帝国胸怀四海,边陲各地有很多部族都在其旗下效力。特别是最近十几年,由于宰相李林甫一厢情愿地认为,部族将领比汉人将领更容易控制,所以朝野间胡人的地位都很高。很多军中将佐,都由异族来担任。其中佼佼者如哥舒翰,安禄山和高仙芝,甚至已经爬到了数镇节度使的高位。
他在乎的是敌军此刻所打的旗号。虽然明知道今天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心里面却依旧觉得极不舒服。半个月前,他带着飞龙禁卫和民壮们对付古力图,对方虽然是哥舒翰的心腹,却穿着一身沙盗的衣服。所以将其砍了也就砍了,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而现在,他却要在大唐的土地上,带着临时拼凑起来的一伙乌合之众,反击一伙正规唐军!
此战,败了自然是身死名灭。侥幸获胜,恐怕其后也麻烦不断。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石城堡守军图谋不轨的指控,都建立在推测上。除了吐马提从哥舒部的使者口中道听途说了一耳朵之外,没有任何确凿证据。而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的证言,拿到朝堂上去恐怕起不到任何作用。杨国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借口推翻它,哥舒翰也绝对不会承认其族人做过如此猖狂的事情。
“你怕给封将军惹来麻烦么?”康忠信不愧为一头老狐狸,光凭王洵的脸色,就推断出此刻他心中在想什么。
“嗯!”王洵讪讪笑了笑,没有否认。
“你还有别的选择么?”老狐狸微微耸肩,很为王洵的犹豫而感到不满。
“没有!”王洵低声叹了口气,把目光重新投往烟尘滚来的方位。
敌军的将领肯定是个沙场老手。刻意在沙漠中兜了个圈子,避开初生的朝阳,从正北方冲了过来。队伍行进很快,站在沙丘上,王洵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规模。共四个方阵,分为左右中后,每个方阵都至少一千人。长槊和弯刀,不断从烟尘后透出来,在日光下凛然生寒。
老狐狸指责得对,现在的确不该再瞻前顾后。如果不趁着敌人远来疲惫的机会,迅冲垮他的中军,恐怕大伙西行的路就到了尽头。想到这儿,王洵轻轻叹了口气,将长槊举起,指向远方的黄色烟尘,“诸位弟兄,今日,我们已经没有了选择,要么杀出一条血路来,要么”
后半句话,被一声龙吟般的号角声打断。“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伴着洪亮的角声,天地之间出现了第三支队伍,滚滚烟尘当中,猩红色的战旗格外扎眼。
“唐”。
第五章 紫袍 (七 上)
第五章紫袍(七上)
终于,来了!
凭借直觉,王洵相信来者是友非敌。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半个多月来,一直在生与死边缘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担的重量,早就已经到达了极限。随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压垮。如果来者不是援军的话,即便最后侥幸逃离生天,他对人生也会彻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时的老天爷在最后一刻竟然开了眼。援军来了,安西镇的援军来了。封常清老将军没有抛弃他,没有像老狐狸康忠信说的那样,因为他和一众弟兄地位没有利用价值,就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抛弃掉。
在这可以冻死人的季节里,从疏勒到焉耆,再从焉耆到石头堡,足足两千里路。来自安西军的精锐,终于在最关键时刻,赶到了辎重队的身边。
尽管来者只有千余人。却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阳光万丈。
尽管人数还不到萨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这千余精锐所呈现的气势,却犹如泰山压顶。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缓缓移动,几千部族武士压得不敢轻举妄动。
“该死!”石城堡总管萨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战马的缰绳,将胯下坐骑勒得前蹄扬起,四下乱蹬。已经蓄到极处的攻势噶然而止,队伍中旗帜乱晃,很多将士差点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马背。
“怎么回事,大头领!这种关键时刻,你怎能让队伍停下来!”有个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被突然生的变化弄得手忙脚乱。挤到石城堡总管萨亦黑面前,大声呵斥!
“赶紧,赶紧把正面的敌军击溃,然后掉头对付侧翼的敌军。你还有时间,人也比他们多!”
“对,兵贵神。正面只有几百人,一个冲锋就可以将他们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则你将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夹击!”
“不要害怕,真主会照应忠诚于他的勇士!”另外几名全身上下包裹着黑布的家伙,也纷纷围拢到萨亦黑马前,七嘴八舌地出命令。
“都他娘的给我闭上嘴!”萨亦黑被吵得头大如斗,从腰间抽出横刀,冲着穿黑布的家伙们来回比划。“好好看看,你们好好看看。看看对面来的是什么人!弟兄们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个个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么跟他们开战?!”
“你,你”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待遇,浑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家伙一时无法做出正常反应,将坐骑拨开数步,喃喃地嚅嗫。
他们都来自黑衣大食,以经商为名潜入西域各地。一边将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送往自己的母国,一边向各部族埃斤宣扬穆斯林教义。半年之前,因为族中萨满喻示,麻羯族会得到来自西方的贵人帮助,重现三百年前的辉煌。所以,石堡城总管萨亦黑带领族中贵胄一并改信了穆斯林教,并且私下出资在城中兴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来自大食的曼拉们向真主禀告自己的忠诚。(注1)
然而,因为传统势力的影响。萨亦黑对真主的信仰并没达到曼拉们要求的虔诚。先,他的部族军战旗上,依旧画着传统的金雕图腾,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弯月。而对于曼拉们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宁愿暂时在安西与河西两大边镇之间左右摇摆,也不肯将部族的未来交给一群真主的代言人来掌控。
“弟兄们都很累了。不能同时面对两个方向的敌人!我需要先稳一稳!”很快,萨亦黑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恶劣,想了想,低声向曼拉们解释。麻羯人展壮大离不开对方的支持,穆斯林的严格教义,也能有效地帮助族人抵抗来自中原的财货引诱。万一失去了黑衣大食这个潜在强援,麻羯人的命运只会像突骑施、突厥、铁勒一样,慢慢忘却了祖先的荣耀,从而彻头彻尾成为大唐的奴隶。
作为身上背负着特殊使命的智者,几个大食国曼拉也不愿轻易与萨亦黑翻脸。眼下在石头堡内,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还没达到三分之一。按照几个功勋前辈们的经验,只有将一个部族的武装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彻底铲除异教徒的行动才有绝对把握。那时,如果萨亦黑还敢像刚才一般对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话,曼拉们不介意赏给他一杯毒酒。
当即,几个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家伙们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带头说道:“大头领不要误会,我等无意挑衅大头领的权威。只是,万一来人跟对面的异教徒有所勾结,您的队伍岂不要受到两面夹击么?”
“我现在还是大唐的将军,他们轻易不敢对付我!”犹豫了一下,石城堡总管萨亦黑大声解释。“除非将我的族人杀光了。否则,即便是封常清将军,也担不起这个干系!不过你们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传令,让弟兄整队,结圆阵!”
“诺!”萨亦黑的弟弟,游骑将军阿拔斯拱了拱手,领命而去。作为依附于大唐旗下的部族将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愿跟来自疏勒前线的百战精锐为敌。当年随着高仙芝出征时,他曾经亲眼看见过安西精锐的战斗力。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说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经走得人困马乏。即便前夜大伙没有在大漠上来回寻找突然消失了的辎重队,此刻也没有任何胜算。虽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马足足是来者的四倍!
“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在山丘间再度吹响,隐隐带着几分慌乱。听到角声,萨亦黑麾下的部族军开始调整阵型。由蓄势待转为原地坚守,由四个趾高气扬的攻击方阵,转为一个牢固的大圆阵。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场旋风,黄褐色的土柱直飞冲天。
“呵呵!”见到此景,老狐狸康忠信忍不住轻轻摇头。这就是大唐的威仪,哪怕只是出动区区几百正规兵马,也能成为整个大漠的主宰。而无论是突厥人、突其施人还是眼前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来,只是上不了台盘的一堆瓦罐石头而已。
“哈哈,姓萨的被吓住了!”目睹了对面敌军阵型的变化,石怀义也忍不住开怀大笑。刚才王洵将长槊举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已经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凭借来自至少四个部落的区区几百武士,去直冲对面四千人的军阵,即便能够侥幸得胜,恐怕背后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没有机会再看见明天的太阳。
“嘿嘿!也不看看来的是谁!”终于不用跟敌人拼命了,方子陵亦觉得非常高兴。援军走得很慢,但沙尘中已经探出了几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帜。“唐”“安西”“云麾将军”“周”,这些旗帜,去年在白马堡中,大伙也曾经见到过,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觉得亲切。
援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铿锵的甲胄碰撞声穿透烟尘,不停地敲打着人的心脏。听见肃穆的甲胄碰撞声,石城堡守军的队伍愈慌乱,王洵背后的飞龙禁卫们则忍不住大声欢呼。欢呼声中,还夹杂着部族武士们的赞叹,还有几声倒吸的凉气。
“天——!”王洵听见有人在自己背后小声惊叫,不知道是出于庆幸,还有出于震惊。如果第三支兵马再晚来半步,恐怕他们其中大多数人,都要死在一场疯狂的拼杀当中。如果他们刚才承受不住来自对面的压力,临阵退缩,恐怕,今后永远都会成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装甲骑,居然有那么多具装甲骑在里面!”有人一边惊呼,一边轻轻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来的兵马有这么大的气势,原来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装甲骑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对于护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来说,连人带马都包裹着铁铠的大唐甲骑简直就是一个从天上降下来的煞星。武士们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装甲骑变成刺猬,也伤害不了铠甲里边唐军将士的分毫。而具装甲骑只要排着队趟过来,即便不挥动兵器,光用战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们活活踩成肉酱。
甲胄铿锵,宛若一道推进的钢铁丛林。望着越来越近的具装甲骑,萨亦黑的脸色一片惨绿。‘亏了刚才没听那些神棍的话!’他心中暗自庆幸。‘即便将对面的乌合之众一下子就击溃掉,转过头来,老子拿什么对付这些重甲骑兵?”
“天,他们怎么全来了!”望着越来越近的援军,王洵也忍不住惊叫出声。隔着马蹄踏起的烟尘,他已经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们全派过来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马堡时结识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好兄弟!
策马向前跑了几步,王洵挥臂向援军招手。都来了,都来了。从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无援。与这么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担心被人于身后捅刀子。
然而,援军的将领们好像谁都没认出他。包括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张臭脸,目不斜视。直到推进至距离敌我双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这支兵马才终于停住了脚步。不偏不倚,对谁都没用表露半点儿善意。
先前蓄势待的交战双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位于数百步外的石城堡总管萨亦黑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难道姓周的还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间,有个侥幸的念头在他心中涌起,随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灿烂。
姓周的星夜赶来,肯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姓王的先前曾经向我求援,我只不过来得稍晚些而已。误会,这一切都是误会!
对,误会!一股轻松的感觉迅包围了萨亦黑的全身,以至于他都无法看见各方动向。直到身边的亲卫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识到,第三支唐军的主将,大唐云麾将军周啸风已经策马出列,只带了两名随从,径直来到夹在三支军队之间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诈!”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们也异口同声地出了提醒。萨亦黑不敢领军跟宗主拼命,他们也没办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尽量提防远处的大唐将军许下好处,令刚刚信奉了真主的萨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怀抱。
“不会!”萨亦黑蔑视地看了曼拉们一眼,轻轻摇头。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职位与周啸风平级。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凭实据,对方也没有任何权力处置他。
不过,小心些总是没坏处的。想了想,他点手叫过来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强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阵,防备万一。胡涩罗、贺逻施、何达、索哥、黑摩诃,你们几个,跟着我,一起去迎接周将军!”
“诺!”众人答应一声,分头开始行动。萨亦黑整了整头上的铁盔,擦了擦胸前的护心宝镜,施施然走向了战场中央。
一边慢慢往前走,他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动静,准备现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护当中。然而,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正如他刚才的判断,周啸风还没弄清楚具体情况。对面的那个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来了,铁青着个脸,一看就是大失所望。还没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生接触,云麾将军周啸风已经大声呵斥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跟萨总管对峙了起来!一个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我”王洵被打了当头一棒,两眼顿时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没这么做的,明明是姓萨的主动挑衅,自己被迫反击而已。以几百乌合之众去主动进攻四千轻甲骑兵,谁脑袋被驴踢过,才会那么干!
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萨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误会,应该是一场误会。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带领麾下弟兄,星夜赶了过来。没想到却被王校尉当成了敌人。多亏周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是这样么?赶紧向萨总管赔罪。”周啸风冲萨亦黑拱拱手,策马又迎上了数步,“萨总管可是跟着高大帅西征的老将,连我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兄长。你怎么如此糊涂,拿他的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王洵面红耳赤,不知道该不该立刻揭穿萨亦黑的真面目。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还在自己的队伍中,如果他敢跟萨亦黑对质的话。
“估计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将军您别生气。萨总管也请原谅则个!”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着把骑弓走到几人中间,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圆场。
“是这样么?”好像也没心思多管闲事,周啸风看了当事双方一眼,低声喝问。
“误会,哈哈,误会,我怎么会怪王校尉呢!毕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萨亦黑心境愈轻松,笑着冲周啸风摆手。这个周老虎,太体贴人的心思了。等把这关蒙混过去,日后一定要重重给他补一份大礼。甭管是带领本族人马去投奔哥舒翰,还是继续在封常清麾下混,总之,只要过了眼前这关,前路就是一马平川。
“应该就是这样。王校尉他毕竟是第一次来西域!”仿佛唯恐王洵再说出什么扫兴的话,另外一名随同周啸风一道来的大唐将军李元钦也向前带了带坐骑,插在双方中间,笑着替王洵打圆场。“我当年第一次来的的时候,心里边也是紧张的要死!听见风吹草动,就把手往腰间伸!”
“是啊,误会,误会!”宇文至摆动着角弓,满脸堆笑。自打在白马堡凭着弓箭一举成名之后,他简直把角弓当成了命根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拎在手里,唯恐交战时来不及从弓馕里把它抽出来。
“不是误会!”猛然见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灵光一闪。“他勾结沙盗,试图劫留军械,我手中有足够的证据!”
“你,你休得血口喷人!”萨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声反驳。对方一共才四个人,他身边的侍卫却有五个,即便立刻翻脸,也留不住他。当然,能让周老虎逼着姓王的主动认错更好。
谁料周老虎翻脸更快,立刻双腿一磕坐骑,直接冲了过来。“拿下!”随着一声呼喝,他挥动手中马鞭,卷飞侍卫胡涩罗手中兵器。然后一鞭子抽瞎了侍卫贺逻施胯下坐骑的眼睛。可怜的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将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两名侍卫见势不妙,赶紧抽刀护主,却被跟在周啸风身边的李元钦一槊一个,挑飞在了半空中。转眼之间,护在萨亦黑身边的就只剩下最后一名亲信。他还哪有胆子再恋战,大叫一声,拨转坐骑就逃。
忠心的侍卫兀自举刀护主,被王洵直接用链子锤砸死。眼看着萨亦黑麾下的兵马就要围拢过来,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锥,搭上弓弦。手指一张一松,只听“嘣”的一声脆响,石城堡总管萨亦黑应声而落!
注1:曼拉,此为音译,古代中亚伊斯兰教徒对智者的称呼。
第五章 紫袍 (七 下)
第五章紫袍(七下)
眼看着主将落马,生死未卜。蜂涌上前石城堡部族军不由自主全都楞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周啸风从怀中掏出支令箭,高高举起,同时用突厥语大声喝道:“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否则,杀无赦!”
“萨亦黑勾结吐蕃,已被安西大都护下令诛杀。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千余安西精锐早有准备,扯开嗓子,先后用突厥语和唐言齐声重复。
“萨亦黑勾结吐蕃,已被安西大都护下令诛杀。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否则,杀无赦!”“杀无赦!”惊雷般的呐喊滚过沙漠,闻听此言,石城堡的部族军当即就退下去了一大半。剩余的一小半也犹犹豫豫,纷纷把头转向了萨亦黑的弟弟,部族军的副帅阿拔斯。只有十几名对萨亦黑死忠之徒,继续疯狂咆哮着冲向战场中央,试图杀死周啸风等人,为自家族长报仇雪恨。
阿拔斯性子原本就很柔弱,此刻一向被其视为主心骨的哥哥又死了,更是心乱如麻。一时间,竟拿不出任何准主意来。趁着这个机会,有名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曼拉”大声喊道,“勇士们,为真主献身的机会到了,你们还犹豫什么?冲上去,将唐人砍翻。真主将在天国里,见证你们的忠诚!”
这些打着传教幌子为黑衣大食国的扩张为前驱的“曼拉”们,实际上都是些狂信徒。他们嘴里讲出来的经文,已经完全背离了传统的穆斯林教义。但同样怀着重现五胡瓜分华夏时代梦想的麻羯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蒙蔽,想想天国里的取之不尽的水果、绸缎和处*女,身上立刻勇气大增。当即,又有数百名信教的武士催动坐骑,挥舞着弯刀向周啸风等人冲去。
看到石城堡守军执迷不悟,周啸风带来的大唐边军也动了。以三百余具装甲骑为前锋,排成一个楔形阵列,缓缓向战场中央压去。
大唐边军一动,不远处替王洵掠阵的方子陵亦挥动令旗,二十五名飞龙禁卫与四百余楼兰武士,一百多王洵昨晚才收的仆从,排成一个三叠角阵,呼啸着冲下沙丘。
眼看着三支大军就要展开一场混在。周围突然又传来一阵激越的号角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烟尘大旗,无数打着大唐旗号的西域部落,从沙丘后滚滚而来。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四面八方,数万部族武士齐声高呼。声音宛若惊雷,将战场中的麻羯人劈得个个脸色惨白惨白。
作为仆从军,麻羯族武士本来就对大唐心怀敬畏。猛然现自己已经身陷重围,刚刚被宗教狂热鼓动起来的勇气立刻又弱了半截。大多数冲出来的武士立刻在阿拔斯的率领下带住坐骑,原地等待唐人的处置。只有那十几个萨亦黑的心腹、少数受了盎惑的狂信徒和自知阴谋败露的大食国来客,按胯下出次序分成了三波,口诵经文,疯了一般继续前扑。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这一切不过是生于数息之间的事情。没等萨亦黑的心腹们靠近自己三十步之内,宇文至已经弯弓搭箭。“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微微冷笑,拉动弓弦,将羽箭连珠般射了出去。
宇文至的射艺本来就属上乘水准,去年在石城堡被高力士打压之后,又狠狠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此番施展开来,居然百百中。转眼间,就将冲过来的部族死士放翻了五个,剩下的不敢聚在一起当靶子,只得散开了队形继续前进,嗓子里的喊声依然高,气势却已经竭了。
见到此景,李元钦哈哈大笑。端平长槊,策马迎了上去。麻羯族众武士为了应付宇文至的冷箭,队形已经变得很松散。此刻被李元钦逆向反冲,仓促间互相做不出配合,居然只有一个名武士跟此人单打独头。在李元钦这种马槊大家面前,此种行为简直与送死无异。双方战马一错镫,麻羯族武士便从坐骑上掉了下去。咽喉处开了个血口子,四肢抽搐,眼见就不得活了。
一击得手,李元钦头也不回,策马直取第二波攻过来的黑袍大食客。那名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大食国的“曼拉”只是个煽动别人送命的嘴把式,轮到自己,却登时吓得胆气全无。看见明晃晃的槊锋向自己刺来,居然不敢拿兵器招架,拨转坐骑,便欲逃命。
两军阵前,哪有足够的时间逃走?还没等他将战马拨偏,李元钦长槊已经到了。只听“扑哧”一声,三尺槊锋刺进去两只半。黑衣大食恶客被挑离坐骑,一边声嘶力竭地惨叫着,一边乍手乍脚于空中挣扎。
“丢人现眼的玩意!”李元钦一抖胳膊,将尚未死绝的黑衣大食恶客从槊锋上甩了出去。随即左臂平端右臂侧推,来了个拨草寻蛇。一丈八尺长的马槊被他使得如增长了的自家手臂般,左右摆动。将另外两名躲避不及的黑衣大食客抽得筋断骨折,惨叫着掉落马背。
这几下兔起鹘落,端的是干净利索。不但把临近的大食客们吓得魂飞胆落。连在不远处攻击途中的麻羯族狂信徒们也是人人色变,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如果刚才是我与此人放对,能有几分活下来的把握?
没有,答案显而易见。正常情况下结阵冲杀,十几名麻羯族武士彼此配合,也许能挡住此人的槊锋。若是单打独斗,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眼下族长大人已经被唐将射死,周围还有数万其他部落的武士正向此地迅汇拢,大伙哪里还有结阵而战的机会?刹那间,众狂信徒们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般骤然清醒,居然立刻丢下弯刀,大叫“饶命”逃了开去。
对于这种胆小鬼,李元钦也不屑追杀。拨转战马,从背后夹攻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就在他策马透阵的同时,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和萨亦黑的心腹们已经围到了周啸风身边。本指望依仗人多将对方拿下,逼迫周围的唐军放大伙一条生路。谁料想周啸风比李元钦还要凶悍,冲着围上来的众人一呲牙,从得胜钩处抽起一把九耳八环大砍刀,兜头便剁。
那刀根本不在大唐制式兵器之列,刀头五尺多长,一尺半宽,用一个铁套子套在枣木之上,看上去又重又蠢。唯恐拿出来不够吓人,刀背处还有几个锯齿,上面挂着硕大的铜环,互相碰撞,“铛铛”做响。距离周啸风最近的那名麻羯族武士没等交手,就被铜环出的噪音吵得晕头转向。待觉刀锋临头已经来不及躲闪,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被斜劈成两半。
一名麻羯族武士和一名大食国“吐曼”左右夹上,还没等冲到九耳八环刀的攻击范围内,已经被策马冲过来的王洵堵住了一个,用链子锤打碎了半个脑袋。
“别添乱,管好你的人要紧!”周啸风压根儿不领情,丢下一句怒气冲冲的呵斥,抡刀直取另外一人。谁料耳畔忽听一声清脆的弓弦响,斜刺里飞来一支雕翎,正中那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大食“曼拉”的咽喉。
“宇文小子,别在我这儿卖弄,否则,老子拿军棍伺候你!”周啸风气得直嚷嚷。他的顶头上司封常清素负“智将”美誉,自打此人接替高仙芝代管安西四镇之后,就严禁四品以上武将以身犯险。对于别的将领而言,此乃上司的体贴。但是对于周啸风这种以勇力见长,一路从小兵打上来的武夫,则比天天挨军棍还要难受。
好不容易捞到一次不在封大帅眼皮底下的机会,他本来想好好过一次斩将杀敌的瘾。谁料王洵和宇文至根本不给他机会,一左一右,把扑上来的敌人全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我这个将军没有?”见王洵和宇文至不肯听话,周啸风继续喝斥。胯下坐骑片刻不停,越二人,直扑第四名全身包裹着黑衣的大食恶客。
王洵和宇文至相视而笑,一个转身去收拢从沙丘上冲下来的自家队伍,以免部族武士们杀得兴起,打乱了周啸风的部署。另外一人则手挽角弓,盯着周啸风的两侧,以免主将真的受到敌人的夹击。
身边没有了自己人抢功,周啸风手脚放得更开。九耳八环刀抡得像风车一般,“哗楞楞”“哗楞楞”一刀一个,将试图拿下自己的两名黑大食国恶客接连剁下坐骑。
只可惜他还是没有过冲锋陷阵瘾的机会。眼看着自家弟兄被九耳八环刀连人带兵器劈成两段,处在第六位置的黑衣大食国恶客早就落了胆子,“魔鬼!”他大叫一声,拨转坐骑就逃。迎头正遇到转回来的李元钦,被对方一槊刺于马下。
眼睁睁看着对方只有四人,却将自己这边十几个同伴纷纷杀死,其余麻羯族武士和来自黑衣大食恶客吓得魂飞魄散。“鬼啊!”有人惨叫了一声,拨转坐骑,带头向战场边缘逃去。剩下的人立刻崩溃,顾不得再跟周啸风拼命,纷纷拨转马头,四散奔逃。
到了此刻,哪里还有逃生的机会。早有飞龙禁卫和大唐边军围拢上前,将他们一槊一个,挑落马背。个别人误打误撞,径自冲向了石城堡部族军的队伍,他们先前的袍泽非但不上前相救,反而抛出套索将他们扯下马背,然后捆成一团,鄙夷地丢在了大军面前。
待王洵收拢好自家队伍,沙场上的战斗已经全部结束。共有二十七名麻羯族武士和九名黑衣大食恶客被杀,其余的全被准备投降的石城堡守军自己擒获。唯恐手持九耳八环刀的唐人将军杀得不过瘾,下令将自己的族人全部砍掉,萨亦黑的弟弟阿拔斯跳下坐骑,将弯刀举过头顶,三步一拜走向战场中央。跪在于周啸风面前,哭泣着求告:“大唐将军,大唐将军。我哥哥是受了黑衣大食人的诱惑,才打起了辎重队的主意。如今他已经用性命偿还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请您千万高抬贵手,放过我们麻羯一族。今后无论做牛做马,我等不敢有丝毫违抗!”
“放过你们?!”周啸风也跳下坐骑,却肯不接对方举在头顶的弯刀,“如果我晚来一步,让这帮弟兄落在贵部手里,你等可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答案当然否定的。临出之前,萨亦黑曾经跟族中高层达成了共识,要杀光运送辎重的所有唐人,吞下这笔宝贵的军械,然后逃到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去寻求庇护。待黑衣大食人准备东进,建立地上天国之日,再从背后捅哥舒翰一刀,从而在大食人的扶持下,成为西域或者整个中原的霸主。
这个谋划是如此的长远,以至于萨亦黑本人说起来都不是很有底气。但是在**裸的利益面前,他们却认为至少第一步值得一试。谁料好梦刚刚开始,就被人一槊给捅醒了,萨亦黑自己为此也丢掉了性命。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阿拔斯却没有说实话的勇气,也想不出不会被人轻松搠穿的谎话,只好放下弯刀,不断地磕头。
见他始终不肯开口,周啸风轻轻叹了口气,“也好,求仁得仁,我不难为你。来人”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阿拔斯赶紧膝行数步,双手抱住周啸风的靴子,“将军大人啊,将军大人啊,是萨亦黑和萨满两个人受了蛊惑,我等拗不过他们,才不得不遵从。不得不遵从的啊!”
“就两个人么?”周啸风继续冷笑,“我把你的部落屠干净了,然后再随便找两个人杀掉,替你们偿命,如何?”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阿拔斯额头冷汗淋漓,与血水混在一起,将面前沙地染成一片粉红,“还有一些长老和武士,是受了黑衣大食人蛊惑的。但他们被蒙蔽不深,已经开始感到后悔!”
“如果刚才没见到我的大军,他们会后悔么?估计连我都要一道杀了灭口吧?!”周啸风耸耸肩,笑着追问。
在四下里没有出现几支打着大唐旗号的部族兵马之前,阿拔斯心中的确曾经有将所有唐人火并掉,给自家哥哥报仇的打算。然而时势不由人,随后周围陆续出现的各族联军总数足有两三万,麻羯族如果敢动手的话,必然会被挫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知道今天不壮士断腕的话,自己肯定交代不过去。咬咬牙,他大声说道:“将军大人明鉴,麻羯人自知冒犯了将军虎威,不敢乞求您的宽恕。只求您念在我族曾经追随高仙芝将军为大唐流过血份上,给我等留一条活路!”
“你不是冒犯了本将虎威,而是冒犯了大唐天威。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眼下,汉就是唐。唐就是汉。今日我要是轻易放过你们,日后,我大唐儿郎行走西域,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人诛杀了?”
“将军大人开恩!”“将军大人开恩!”阿拔斯无言以对,唯有叩头乞怜。
“这样吧!”周啸风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念在你的族人曾经为大唐流过血的份上,我给你们留一条生路。你去,带上几个人,把你族的糊涂萨满,还有刚才那些听了大食人盎惑,准备向我动手的家伙,全都杀掉。有他们留在族中,我不敢相信你们的忠诚。”
“这——!”阿拔斯一愣,本能地就想拒绝。杀了萨满那个老糊涂无所谓,那家伙是罪有应得。若不是此人突然改信了真主,也不会给本族带来这么大的灾难。可刚才听了大食人鼓动冲出来的那些族人,数量却太庞大了。虽然大部分都在中途停住了脚步,他们的队伍与留在原地的族人之间却已经留出了很大一段空隙,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众目睽睽之下,阿拔斯根本没机会随便杀几个人就糊弄过去。
不杀,无法向唐人将军交代。下令将那些族人杀了,麻羯族也就元气大伤,没有十年八年恢复不到现在的这般兴旺气象。一时间,阿拔斯心里好生为难。见他始终犹豫不绝,周啸风又叹了口气,缓缓举起的右手。“你不愿意么?也罢,我从不强人所难!”
“杀!”“杀!”“杀!”四下里围拢过来的各族联军立刻举起兵器,呐喊示威。看看周围那一丛丛亮闪闪的弯刀,阿拔斯只得把心一横,叩了个头,大声说道:“将军大人且慢,我这就去执行命令,肃清族中的败类!”
说罢,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本族队伍中走,还没走到一半,又摔了一跤,爬起来,放声大哭。
刚才两个人的对话,用的全是唐言,很多部族武士都听不懂。可自有唐言的人,将对话翻译了过去。闻听其中详情,跟在王洵身后的各族武士,包括懂得唐言处木昆部族长吐马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自庆幸,“好在昨天没打赢,并且遇到的是小王将军。如果昨天那仗打赢了,吞下辎重。恐怕逃到天边,也会被这手持九耳八环大砍刀的蛮恶将军追上去,阖族上下,杀得干干净净!”
没等他们一口冷气叹完,麻羯族已经开始自己动手清理“败类”。阿拔斯和几个族中长老带着各自的亲信,闭上眼睛,一个挨一个砍过去。一边砍,一边大声嚎哭。那些因为受了黑衣大食恶客鼓动,梦想死后进入天国享用数不清处*女的家伙,自知无路可逃,亦不敢牵连族中家人,大声哭泣着着引颈就戮。
这种毫无抵抗的屠戮,比刚才的恶战,更令人感到畏惧。望着眼前冲天而起的血光,那些昨天曾经试图打劫辎重队的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呆立于马背上,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但是,没人敢对麻羯族的下场有半点儿同情。此刻,他们终于记住了一句话。汉就是唐,唐就是汉,犯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
第五章 紫袍 (八 上)
第五章紫袍(八上)
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疆场厮杀,看见眼前人头滚滚落地,王洵肚子里也是一片翻涌。屏住呼吸,他尽量让自己离杀戮远一些,以免在老朋友面前丢丑。
同样是面对滚滚腥风,原本比王洵胆子小很多的宇文至却没有感觉到丝毫不适应。歪着脑袋监督了一会儿,看看阿拔斯将获罪的本族“败类”杀得差不多了。他夹了夹马肚子,来到王洵身边,笑着跟对方打招呼,“二哥,没想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周老虎他又糊弄我呢!你怎么不好好在长安享福,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我,我这不是,不是那个什么么”王洵脸上一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宇文小子肯定不清楚自己是在长安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动寻了个押运辎重的机会,前来投奔封常清。而就在半年之前,自己还曾经多次拒绝封常清和周啸风两位将军的拉拢。
好在大伙久别重逢,宇文至并没有太多时间刨根究底。很快,曾经充任枪棒教头的李元钦也策马上前,微笑着向王洵拱手,“明允,来了!一路上还好吧!”
“还好,还好!托教头的福!”王洵如蒙大赦,赶紧将头转向李元钦,笑着拱手还礼,“教头也好吧。弟兄们呢,这半年过得都好吧!”
“当然都好。这半年没仗可打。我们几个净蹲在屋子里养膘了。能不好么?”李元钦放下鲜血淋漓的长槊,舒展双臂,做了个夸张的扩胸动作。“前些日子接了大帅的将令,周老虎他还说呢。明允这小子,本来就该是咱们安西军的人。看看,分开才不到半年,他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吧!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他回长安去!”
“喂,背后嚼人舌头根子,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话音未落,周啸风已经走了过来,大声抗议。
王洵哈哈大笑,赶紧跳下坐骑,快步上前跟周啸风见礼,顺便感谢对方援手之德。客气话啰里啰嗦说了一堆,却只换回了对方一个大白眼。
“还拿我当哥哥不?”周啸风翻着眼皮,满脸不高兴,“拿我当哥哥,就别他娘的废话。莫说来的是你王明允,即便来的是个陌生人,只要是我大唐将士,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蛮夷的欺负。况且我这次来,也不光是为了接应你。萨亦黑这狗贼跟大食人早就勾搭上了,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呢。大帅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他。这不,我这次接你,刚好顺道收拾掉他!也算为咱们安西军清理门户了!”
原来如此!王洵恍然大悟!怪不得连双方冲突的来龙去脉都不用听清楚,周老虎便断然出手。想想这家伙平时看上去就像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般粗鄙,做起事来居然如此滴水不漏。不动则已,一动,便雷霆万钧。除了千余安西精锐之外,还调用了至少六、七个部族的仆从兵马,根本没给麻羯族留任何反抗的余地。
“我昨天得到的线报,说还有几个没长眼睛的部落,试图打辎重队的注意?怎么着,他们都被你自己收拾掉了?”见王洵不再说腻歪人的客气话,周啸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追问。看模样,仿佛王洵能独立应付掉所有难关是天经地义一般,根本无需任何人为此担心。
感受到对方手上的力度,王洵的肩膀不由自主就往上挺了挺,笑着回应,“多亏了楼兰部的弟兄帮忙,我昨天把另外五个打辎重主意的部族都击败了!还收了一大队俘虏。不过,今天这仗要不是周大哥来得及时,估计就有点儿悬了!”
“我就说么,我周老虎的兄弟,怎可能这点儿小麻烦都对付不了!”周啸风又轻轻按了下王洵的肩膀,满脸得意。康忠信那老狐狸呢,没刁难你吧?”
老狐狸康忠信早就想上前跟周啸风打招呼,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猛然间听到对方提起自己,老脸登时一红,赶紧摆摆手,大声解释道:“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刁难一个后生晚辈!”
“是么?”周啸风涅斜着眼看了看他,嘴角浮现一丝淡淡冷笑,“有人转性子了?辎重还都在吧?没丢了或者短了什么东西?这可是封大帅亲自向朝廷索要的军械,如果有人敢打主意的话,我保证,他的下场不会比萨亦黑好到哪去!”
饶是智计百出,闻听此言,老狐狸额头上也冒出了丝丝冷汗。他不怕直接跟封常清这种儒将打交道,因为对方即便再位高权重,多少还讲一个“理”字。而碰上周老虎这种喜欢以力服人,动不动就要将对方犁庭扫穴的家伙。肚子里有再多的谋略也起不到任何用。对方完全是蛮打蛮撞,把一个“横”字写在了脸上。‘有本事你就跟我拼命,拼不过我,就乖乖老实听话。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看老狐狸这般模样,周啸风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冷笑两声,撇着嘴道:“还真有不要命的!怎么,楼兰族最近翅膀硬了?连运往前方的辎重,也要按惯例抽成?!”
“不是,不是,周将军不要误会!”老狐狸康忠信满头大汗顾不上擦,连连向对方摆手,“周将军千万不要误会。谁敢抽大军辎重的成啊?我只是眼馋辎重队里的兵器精良,所以就用一千三百一十儿头骏马,两千头羊和四十匹毛色纯白的骆驼,跟王校尉做了点儿交易!不信,您尽管问他?”
说罢,将祈求的目光转向王洵,唯恐对方不肯给自己圆谎。
你老人家也有今天!王洵心中偷笑。却不愿真的因为截留辎重的事情,让楼兰人受到周啸风的严惩。点点头,笑着说道:“的确,他们对辎重队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擅自答应跟他们做了一笔交易。如果周大哥觉得交易不合算的话,我相信无论差价是多少,康老都会很快从楼兰族的库存里拿出来补上。”
“是这样,是这样!”康忠信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跟王校尉都不知道军械的具体行情,如果周将军觉得价格不合适的话,我可以随时给予补偿。”
“救命之恩?”周啸风狠狠瞪了王洵一眼,恨对方不肯配合自己,“受人所托,办一点儿小事情,就没完没了的索要报酬,是大丈夫所为么?况且王校尉,你有资格处置这批辎重么?还是你多生了很多脑袋,可以无视大唐军纪?!”
“这”王洵脸色一红,登时说不出话了。按照大唐军纪,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拿所押送的辎重跟楼兰人交易。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外边信息两眼一抹黑,如果不许以楼兰人足够的好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平安脱身。
“不,不要责怪王校尉。如果,如果周将军觉得交易无效的话,我,我部可以将军械全都退还,退还给你!”老狐狸又羞又气,偏偏又没胆量拿全族老少的性命冒险。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喃喃地补充。
“凭什么退还给他们?”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经从身旁响了起来。“如果不是咱们及时赶到,辎重早就被别人抢走了,他们连点汤水都剩不下!如今得了八成,凭什么还让咱们退其余的?”
“吆喝?”周啸风循声扭头,刚好看见小洛姑娘那明亮的双眼,“哪里来的小娘子,说话好生利落!”
“她,她是我,我的侄女。没有规矩,让将军大人见笑了。”老狐狸赶紧将小洛拉开,然后笑着向周啸风赔罪。“这样吧,将军说怎么着,几怎么着。楼兰部照做就是。”
“凭什么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将军怎么了,将军也得讲理吧!”除了王洵等人之外,小洛从来没跟大唐军官打过交道,所以心中根本没有畏惧之意。挣扎了两下,甩脱康忠信的阻拦,上前几步,看着周啸风的眼睛说道:“就算是我部受了封,那个什么封大帅的托付,不该索要报酬。可救下了你们那么多人呢,怎么算?我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和药材给他们治伤,怎么算?他们在我部一住大半个月,吃的,喝的,还有顺道拐走了我们那么多姐妹,又该怎么算?!当初本来说好了是取两成辎重做报酬的,我们还多给了一千多匹骏马,两千多头羊呢。凭什么你一句交易无效,就全赖掉了?!如果王校尉说得不算,你说的就一定算数么?上面还有那个封大帅呢,他说的话就一定算数么?要是还有人比他官大,是不是你们又可以反悔一次?!”
一口气,她出了五、六个疑问。小嘴如同连珠箭般,啪啪啪啪说个不停。康忠信等人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只好讪笑着擦汗。本以为这下子一定闯了大祸,谁料周啸风突然展颜而笑,“她说的是事实么?明允,你们真的把人家的姐妹给拐走了?!”侧过头,他向脸色涨红的王洵追问,眼里充满了促狭之意。
“基本,基本上是事实!”虽然自己没趁机拐上一个楼兰美女,王洵的脸依旧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点点头,喃喃地回应,“当初,当初现沙盗是河西兵马冒充,大伙,大伙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困在楼兰部了呢。所以,所以”
“难为你们了!”周啸风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记住,是沙盗拦截,不是河西军。这笔帐,咱们早晚会跟‘沙盗’算回来!”
‘沙盗’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以王洵的聪敏,当然立刻明白这背后还有其他玄机在。心里虽然很是不甘,却也只好点点头,低声重复,“是沙盗,我记下了。周大哥尽管放心。”
“有些事情,在无法弄明白前,也只能先糊涂着!”猜到王洵心里的感受,周啸风叹了口气,低声开解,“就像我刚才,明明知道是大食人在其中搞鬼,却要说是吐蕃人。”
“嗯!”无论理解不理解,王洵都只能点头。刚才,他的确听见周啸风带来的人,和四下里赶来帮忙的部族援军在高声呐喊,“萨亦黑勾结吐蕃,已被安西大都护下令诛杀”云云。本以为是大伙一时着急的口误,谁料想竟然是故意而为之。
安抚完了王洵,周啸风又将头转向康忠信和小洛,“这位是小洛姑娘吧!您说的话有道理。我周老虎,向来都愿意跟人讲道理。好吧,我的弟兄拐走了你的姐妹,的确需要聘礼。况且既然王校尉已经答应了你们,那两成兵器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不过”
“将军大人尽管说,能做到的,楼兰部绝对不敢拒绝!”问听此言,老狐狸康忠信心里登时一松,拱拱手,陪着笑脸许诺。
“不过当时的价格,的确太低了些。所以,今后凡是走楼兰古道,从阳关开始,一直到石头城这段,凡是打着大唐旗号的人马,无论是商队还是给大军运送辎重的队伍,你部不得抽取任何保护费用!并且要竭尽所能保证商队和辎重队的安全。即便一时保护不周,也好派人向焉耆的驻军汇报,说清楚是何人下的手!”
“这”康忠信迟疑了片刻,然后迅点头,“好,就依将军所说!但,但是我部活动范围,很少靠近石头城这一段。若是”
自从伊吾道开通之后,愿意走楼兰古道的商队就没多少了。并且其中大多数打的是大食或者其他西方诸国的旗号。所以即便答应了周啸风的条件,实际上也不会给靠打劫来补充部落资源的楼兰人造成任何损失。但是负责大唐商旅安全的任务,对楼兰部而言就有些难度了。第一,从阳关到石头城之间不止活动着楼兰部一家,还有很多其他西域部族也兼职做打劫的买卖。第二,石头城附近是麻羯族的传统势力范围,楼兰人实力不如对方,很难向这一带插手。
“你一路将我的弟兄护送到这儿,我也不让你白干!”周啸风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从今天起,麻羯族迁出石头城,附近的全部草场都划归楼兰部所有。新任石城镇总管,大帅也会推举由你部的人来做。”
第五章 紫袍 (八 下)
第五章紫袍(八下)
长生天啊!处木昆吐马提猛然将目光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羡慕得差点儿没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石头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几大片的水草丰美的绿洲,城西之地还有上百里戈壁滩可供蓄养牧草。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过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拼死杀退了。没料到周将军只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令方圆数百里的膏腴之地换了主人。
想到这儿,处木昆部大埃斤吐马提心里越后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着脸拍哥舒翰的马屁?跟着楼兰人一道接下保护辎重队的任务不就得了么?即便捞不到石头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汤喝?怎么会像现在,偷鸡不成,反而差点把老底都赔得一干二净!
他这厢羡慕得两眼冒火。老狐狸康忠信却被天上突然落下来的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两相比较,绿洲环绕的石头城比楼兰族目前暂且藏身的那个温泉山谷强得何止一点半点儿。然而,论整体实力,楼兰族与麻羯族之间相差着也不止是一点半点儿。眼下虽然后者刚刚遭受重创,没十年八年功夫很难恢复元气。但在平地上作战,双方都无险可据的情况下,楼兰人也没有丝毫胜算。偏偏石头城周围偏偏是一片空旷。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周将军恩赐的话,失去了家园的麻羯族没勇气怨恨安西节度使心狠,却绝对会跟楼兰部拼个不死不休。
“怎地?还嫌我给的报酬低么?”见康忠信始终支支吾吾不肯谢恩,周啸风把环眼一瞪,沉声喝问。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时,老狐狸康忠信总算是明白过味道来了。敢情周老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楼兰人已经扣下的那两成辎重讨要回去。而是试图通过这笔军械,将楼兰族死死捆在了安西军的战车上。日后,保护楼兰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责任,就落在了楼兰部的头上。而与此同时,楼兰部还得时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几个居住于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联手报复。
“这是你们应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讲道理!不会亏大一个对安西军有功的人,当然,也不会饶恕一个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家伙!”扭头扫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怀义两人一眼,周啸风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医小洛就觉得身上一阵冷,赶紧缩了缩脖子,躲到了石怀义身后。石怀义也被周老虎笑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却不敢辜负小洛的信赖,硬着头皮挺直身体,同时不停地拿眼睛往自家族长,老狐狸康忠信那边瞄。心中还暗暗纳闷,‘能得到石头堡及其周围的数百里草场,不是件好事情么?怎么族长大人看起来好像要哭一般?’
的确,老狐狸康忠信现在连哭一场的心情都有。这么大的恩惠,他根本没理由拒绝。如果拒绝了,回头跟族中其他长老也无法交代!可硬着头皮接下来,恐怕用不了多久,楼兰部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正手足无措间,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嚎啕之声。杀光了本族“败类”的阿拔斯小跑着上前,扑倒在地,抱住周啸风的双腿大声哀求,“周将军开恩,周将军开恩啊。您把麻羯人从石头堡赶出去,让我们全族上下七万余老幼,到哪里去安身啊!”
“你们,不是早就在河西那边找好了新的草场了么?怎么,又突然舍不得离开了?”周啸风将腿抬了抬,甩开阿拔斯的胳膊,冷笑着追问。
“将军大人开恩,将军大人开恩!”阿拔斯膝行几步,再度抱住周啸风的靴子,死也不肯松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萨满两人的主意。他们两个被猪油蒙了心,自己往绝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却对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确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约在先,完成了截杀辎重队的勾当之后,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阖族迁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在玉门关大泽附近,另外再拨出一块更丰腴更宽阔的绿洲来,供麻羯族修生养息。反正眼下河西节度使手里,有的是当年王忠嗣灭后突厥时夺取的疆土。
可现在麻羯族非但没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务,反而实力大减。对哥舒翰而言已经彻底成为鸡肋。再腆着脸投向河西,肯定没有任何好果子吃。
这些苦处,阿拔斯是有口说不出。只敢以头抢地,嚎啕不止。周啸风听得不耐烦,再度抬起腿来,将阿拔斯踢开数尺,冷笑着问:“就这么个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着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脚都在你们自己身上长着,我就不信,阖族上下都不愿出战的话,你哥哥和萨满两人有胆子自己过来送死!”
“我们拗不过他。胳膊拗不过大腿啊!”阿拔斯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数千本族武士,继续哭叫。嚎了几声之后,知道光凭着谎言交代不过去,他擦了把脸上的血,抽泣着补充:“萨亦黑和默啜两个狗贼的人头,我已经割下来了。还有哥舒部的狗贼,我也已经命人拿下。将军大人稍等,我马上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起身返回刚才的杀戮场。命人拎过来数个血淋淋的人头,逐个捧给周啸风。“这是我那被猪油蒙了心的哥哥萨亦黑。这个是萨满默啜。这几个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仆从,我都给您拎过来了。请将军大人过目。”顿了顿,又将手向背后一伸,指着抬在族人手上,十四个被绑成粽子般的家伙说道,“这几个是歌舒部的狗贼,打劫辎重队,都是他们的主意。小的不敢随便处置,交给将军大人审理。如果这样还不能令您老人家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话,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您老,只求您老开恩,千万别把我们赶走啊!”
说罢,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周啸风轻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叹道。“你部其他长老是什么意思?还愿意留在安西节度使治下么?”
“愿意,愿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泪,连声回应。
“那好,你们把石头城让出来,交给楼兰部来居住。城外的绿洲分为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给楼兰人!”
这个条件虽然还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从且末河畔赶走,已经宽容了许多。阿拔斯不敢再争辩,流着泪答应。“嗯,是!谢将军大人开恩,谢将军大人开恩!”
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康忠信,便是满眼怨毒。
老狐狸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凛,知道梁子已经结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来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啸风致谢。
“不用担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总管,自然有安西军在背后给你撑腰。有人敢攻击你族的话,回过头来,我带人灭了他!”周啸风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谢周将军!”老狐狸康忠信这回终于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礼。论谋略,他自诩不输于任何人。可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此刻任何谋略使用出来,都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准备接受石堡城吧!护送辎重队的任务到此为止,剩下没你们楼兰部什么事情了!”周啸风摆摆手,示意老狐狸康忠信退下。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泪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起攻击时,是谁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杀掉那些做梦都想进入天国的家伙,回过头去,族中还有你什么事么?”
闻听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个冷战。当时目睹哥哥身死,他又惊又惧,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确反应来。一众改信了真主的族人们,全是在黑衣大食恶客的唆使下,才不顾一切向大唐将军起了进攻。
这简直是将麻羯族往深渊里边送!杀掉一个小小校尉没关系,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杀掉一个云麾将军。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帮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连根拔起了!
更何况这里边还涉及到了族中权力之争的矛盾。那么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拧成一股绳,自己即便继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无法稳固。届时,大食人再偷偷派过来一个‘曼拉’,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自己这个族长,只能充当一个聋子耳朵?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对周啸风的怨恨大减。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的目光,却愈的阴毒。对方接替了石城堡总管的职位,麻羯族当然不能明着跟其背后的大唐对抗。可暗地里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远,安西节度使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操心!
正在心里着狠,又听见周啸风沉声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儿子,还有部族中每个长老,各送一个儿子到我帐下来!明天一早,必须到我军中应卯。有机会的话,我将着力提拔他们!”
“这是,将军大人!”阿拔斯犹豫了一下,不得不答应。这回,他连使阴招的机会都没了。长老们日后顾忌自家做人质的子侄们的安全,肯定会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对抗大唐的举动,都会受到慎重考虑。
“去,将死者都安葬了吧!”挥手赶走了阿斯拔,周啸风又将注意力转到十几个捆成粽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仆从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动交人,不是为了掌握什么罪证,而是为了彻底割断对方与哥舒翰之间的联系而已。如今安西军远征在即,根本没时间跟哥舒翰打一场无头官司。况且据长安来的消息,李林甫已经病故,杨国忠如今独掌朝中大权。有此人在背后撑腰,安西军掌握不到更强大的证据,也搬不倒哥舒翰这个军头!
至于以后怎么把冒充沙盗,劫杀辎重队的帐算回来,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护仔细考虑的事情。作为一名得力干将,周啸风眼下能做的只是给哥舒翰一个教训,让他别扯安西军的后腿而已。转眼间,十几个想法便从周啸风心中闪过。皱了皱眉头,他选择了其中最稳妥的一条。
“留下这个,其他的全杀了!”用手向俘虏们指了指,他沉声下令。
立刻有亲信答应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将十四名来自哥舒部的俘虏杀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华贵的那个,倒拖着丢到了周啸风脚下。
“你,叫什么名字?”周啸风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脚,沉声喝问。
“饶命,饶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瞎话,试图蒙混过关。没想到对方问都不问,就开始动刀子杀人。立刻吓得连尿都淌了出来,爬在湿漉漉的尿泥里,大声哭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看到沙地上迅扩展的一大片水渍,周啸风直皱眉头。用这种人当心腹,亏得哥舒翰能做得出来!换到安西军这边,还不够给大都护丢人现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贷。是哥舒部卓班的阿尔斯亲弟弟,别杀我,别杀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边哭泣着回应,一边来回在尿泥里打滚。
对于这种疲懒人物,周啸风杀他还真觉得脏手。命人将绳索割断,然后又命人牵过来三匹骆驼,拿出几袋淡水和干粮放在骆驼背上,笑着说道:“杀了你,谁给老子送信回去?赶紧滚吧,滚回你主人身边去!告诉你家主人,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情,安西军上下全记得!”
“您,您真的不杀我?”死里逃生,阿勒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骆驼腹下,低声问道。
“滚!”周啸风冲着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脚,大声重复,“回去告诉哥舒翰。让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贵由何而来?!别光顾着替族人捞好处,如果没有大唐,他连屁都不是!”
第五章 紫袍 (九 上)
第五章紫袍(九上)
“他说,他说,让大将军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贵由何而来?!”十余天之后,哥舒阿勒贷终于赶到了河西节度使大营,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汇报任务失败的详细经过。(.)
“你说什么??”哥舒翰脸色铁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阿勒贷见状,赶紧向前爬了几步,哑着嗓子干嚎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说的。我只是转述,只是转述啊!”
“你这丢人现眼的家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将族弟劈成两段,接连咬了几次牙,才勉强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了一丁点儿。“他,他还说什么了。你,给我一句句讲来!”
“他,他”哥舒阿勒贷又怕又累,因为长时间不眠不休地赶路,声音哑得像风吹破锣,“姓周的还说,还说,您别觉得做的那些龌龊事情都,都天衣无缝。他们,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还说,还说,如果没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连屁都不是!”
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脸色,继续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说的啊,我只是转述而已。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这,这厮。我,我杀了他!”哥舒翰长身而起,挥动横刀,奋力向自己的帅案砍去。只听“当啷”一声,厚重华贵的楠木帅案被砍进去半尺多深,横刀也断成了两截。一半还握在他手里,一半飞了出去,掠过几名亲信将领的眼角,把对方吓得寒毛直竖。
“该死!”哥舒翰满腔怒气无处泄,抬起腿来,将帅案踢翻在地。随即手握着半截横刀,瞪圆了眼睛左右乱扫。亲信侍卫们知道他的习惯,都远远地躲了开去。只有他的同族远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贷无处可躲,一边哭一边替自己辩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经尽力了啊。我什么,什么都没招啊!”
“你还用招么?”哥舒翰将高高举起地刀锋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划开一个寸许深的小伤口,“你当时怎么不去死!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贷被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跌倒。现自己没有被砍死,赶紧手脚并用向外爬走。
“你这吃货。赶紧去死!”哥舒翰将半截刀刃丢出,砸在族弟的脚后跟上,将对方又吓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对方即便罪孽再深重,毕竟是哥舒族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洒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帐下一个小小云麾将军羞辱,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喘着粗气在中军帐内踱了几个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终于又小了些,停住脚步,沉声道:“你们几个,刚才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这事儿,咱们绝对不能就这样算完!”火拔归仁、阿布思、左车、浑惟明等几个哥舒翰的心腹将领们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应。
“当然不能这样算完!”哥舒翰没好气地补充,“我需要你们几个帮我拿个主意,接下来,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苦笑以应。当初哥舒翰为了还杨国忠人情,派遣下属截杀飞龙禁卫,大伙明知此举不甚妥当,却谁也没有出言阻拦。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无论是明着杀掉还是暗地里做掉,对哥舒翰这种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个小蚂蚁差不多。
但是,谁也没料到,一件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情,如今却演变成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安西军打一场御前官司?河西这边肯定不占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杨国忠帮忙,也未必能讨回任何‘公道’来。毕竟,此事根本见不得光。况且随后的几场战斗都生在安西军管辖范围之内,哥舒翰派心腹过去,又违反几大节度使各安其分,兵马互不往来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怎么了,都哑巴了!遇到事情就装哑巴,我养你们干什么?”等了半晌,听不到众人的回应,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经倒地的帅案上踹了一脚,厉声喝问。
这回,大伙不敢再继续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帅的性子是外宽内厉,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霉。又互相之间用眼神打了几下招呼,职位最高的火拔归仁上前半步,低声说道:“既然姓周的家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气吞声。大帅干脆点兵打过去,给封瘸子点儿颜色看看!”
“对,直接带兵打过去,给封瘸子个教训。看皇帝陛下能把咱们怎么样?”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乱,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归仁身后,张牙舞爪。
这种话几乎等同于在劝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远处的忠武将军鲁炅皱了皱眉,出了一声轻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但由于身上没有突厥族血统,所以永远也走不到对方的亲信圈子里去。但对于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旧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声扭头,怒气冲冲地瞪了鲁炅一眼。却现对方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而是抬起头来,微笑着与自己的目光相接,双眼中充满了期许。
猛然间,哥舒翰觉得自己的心脏动了一下。燃烧的怒火迅衰减。真的要跟安西军来一场火并的话,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么?过后朝廷追究起来怎么办?难道还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论麾下的将士未必肯追随,即便包括忠武将军鲁炅这种汉人将领也遵从了自己的号令,最后又是为谁辛苦一场?
‘没有大唐,您老人家连屁都不是!’顷刻间,族弟的话,又回荡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头脑愈清醒。按照突厥的传统,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虽然日子过得红火,当初在族中地位却排不上前十。论血统,火拔归仁,跌思太两人都比自己距离阿史那家族亲近得多。特别是火拔归仁,是后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亲外孙,可谓如假包换的名种名血。
倘若自己愤而造反的话。哥舒翰眯缝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到头来,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头上吧!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态愈冷静,意味深长地还了忠武将军鲁炅一眼,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扫视了擦拳磨掌的火拔归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摇摇头,低声道:“这口气,肯定要从封常清头上找回来。却不可因为私怨而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你们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更妥帖的办法?”
“这”火拔归仁和阿思泰两个耸耸肩,默默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刚才,他们两个心中的确存了将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没想到对方却不肯上当。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认,离开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伙还替他操那个心作甚?老老实实等着看热闹罢了!
将二人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他的同族,总把别人当傻子,自己当做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总是在互相倾轧中寻找快乐,却不知道将自己的同族踩进泥沼当中,事实上自己也同样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当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们?还不如原封不动保持前节度使王忠嗣大将军的安排,至少,不会令河西军像现在这般,如同一盘散沙。
这都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总是急于证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结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纷纷借故离去。总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将领更忠诚勇敢,结果却使得河西兵马战斗力每况愈下。总是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提拔起来的那些家伙,却一个个都丝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觉,渐渐涌上哥舒翰的心头,浇熄了先前的怒火,却令他愈感到压抑和痛苦。火拔归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没有他的大力举荐,阿布思此刻应该在居延海边上给人放马,而浑惟明那厮,充其量顶多当个从五品别将,还是带队冲在第一线,替主力挡箭雨的那种。他们理应与自己一条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事实上,他们每个人肚子里都藏着单独的一册账本!
还有高适高达夫,最可恨的是这厮。自己把他从一个不得志的县尉,直接提拔为节度使幕府掌书记。本以为可以借助他的文笔,替自己张目,免得明明打了一个大胜仗,还被那些不开眼的读书人侮辱,说什么“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谁料,此人到达河西之后,竟然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诗都没写,却每每破坏自己的好事。这次,如果不是他从中横插一脚,古力图也许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会引出随后的一系列麻烦!(注1)
想到此节,哥舒翰挥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边的朱漆廊柱上,“来人,去,让高达夫前来见我。浑唯明,你跟左车两个去。带上本部兵马。如果姓高的胆敢推三阻四,你们两个就直接把阳关城给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于青海湖附近,与前文提及的石头堡名字类似,却不是同一地点。这句唐诗是讽刺哥舒翰为了建功立业,牺牲无数部下的性命,强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将士的鲜血给自己换了一身标记着身份的紫袍。相传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认为是时人托李白之名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