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袍 (九 中)
4第五章紫袍(九中)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肃立拱手,回应的声音老大,却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见到此景,哥舒翰脸色登时一沉,“怎么,难道本帅的政令,已经不能出此帐门了么?”
“大帅,嘿嘿嘿”“大帅息怒!”浑唯明和左车继续讪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补充道,“那个,那个高达夫,不是,不是已经被您给关起来了么?”
“哦?!有这事儿?”哥舒翰以手扶额,低声沉吟。好半天才想起来,早在半个多月之前,高适就已经从阳关城赶来觐见。可当时自己正在火头上,连中军帐都没有让此人进,就命人将其软禁了起来。
“就在,就在校场左侧的那个小楼里关着。当时,您还说,要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贵人多忘事,浑唯明笑了笑,低声提醒……
他的好心,只给自己换回了一个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记,“看,我都被你们给气糊涂了。去,你们两个,把高达夫给给我叫来,不,给我押过来!”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后,即一左一右“伴”着高适走了回来。他们两个为了哄哥舒翰高兴,故意摆出了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谁料被当成俘虏看待的高适却没有大祸临头的觉悟,先是微笑着向一众同僚点了点头,然后冲着倒在地上的帅案之后肃立拱手,“阳关城代都督高适,见过节度使大人!”
“你还敢来见我!”看到高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哥舒翰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莫非,你嫌本节度的脾气好,不敢杀你这个酸丁么?”
虽然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高适的胆子却一点儿也不比在场的将军们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气头上,却继续装傻充愣,“不敢来见大帅?为何?高某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帅的事情,为何不敢来见大帅?以大帅的地位,杀了高某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高某却不知道,哪里做得错了?居然让大帅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该死!”哥舒翰恨不得当头给高适一记。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来,佩刀已经被自己刚才砍断了。瞪圆了冒火的眼睛左右扫视,准备在帅案上寻找一个趁手的家伙。无奈帅案现在还倒在地上,镇纸、令箭、笔筒全都被撒在了脚底下。
“大帅是找刀么?”高适笑呵呵上前两步,解下腰间横刀,连鞘一并递了过去。“高某这里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胆请大帅当众明示所犯罪状,好让高某死后能做一个糊涂鬼!
眼看着高适捧着兵器距离主帅越来越近,左右亲卫赶紧闪身上前拦阻。待看到高适那施施然的模样,又讪讪地退开了半步,愣在了当场。
“都给我滚远边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脚一个,将丢人现眼的亲信们踢开。他是正经八本的武将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的高适魁梧的不止一点半点儿。甭说眼下高适的举止没有丝毫歹意,即便是对方意图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让对方找到任何机会。
几脚踢完了,他心中对高适的恨意反而不那么浓了。劈手夺过对方献上来的横刀,用力抽出半个刀身。“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杀了你,也不会惹来任何麻烦!这刀,这刀不是我送给你的么?你这该掉脑袋的杀材,你还有脸带着这把刀?!”
“的确,此刀为大帅所赐!”做了半辈子小吏的高适对人心的把握极为到位,笑了笑,轻轻点头,“大帅当日以此刀赠高某时,曾经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帅清理干净阳关城附近的盗匪。如今,玉门关、沙洲、阳关三地之间,匪患已经彻底绝迹。是以,高某可将此刀交还给大帅了!”
“你这”哥舒翰骂不下去了。把高适丢到阳关城去历练,他的本意是想借着大漠的寂寥,煞煞这个书生身上的傲气,让此人今后彻底对自己俯帖耳。谁料从没有过行伍经验的高适高达夫第一次独当一面,就展现了除了惊人的治军天赋。非但令阳关城守军的面貌焕然一新,并且通过几次干净利落的战斗,打得大雪山脚下的一众盗匪屁滚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阳关城半步。
功劳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的“罪责”却见不得光。如果此刻强词夺理杀掉高适,恐怕今后整个中原的文人,都会以自己为靶子。这种可能遗臭万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时候才不会去做。“呛喨”一声将刀刃收起,奋力丢还给高适,“你这靠耍笔杆子吃饭的酸丁,本帅说不过你。滚吧,滚回阳关城吃沙子去,这辈子再也别来见我!”
“为何?”高适后退了半步,卸去了横刀上的力道,然后又笑着追问。
“本帅不想再见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彻底被弄没了脾气,瞪圆了眼睛大喊,“本帅见到你,就想杀你,行不?听清楚了没有,听清楚了,还不赶紧给我滚!”
“原因?”高适根本不为对方的怒火所动,笑了笑,心平气和地继续询问。
“本帅见不得你这种幸灾乐祸的模样!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过帅案,伸手去扯高适的胸口。“你现在高兴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个朋友平安被周啸风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担心了。本帅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还想要什么?难道非得把本帅气死不成?”
“王校尉是白马堡大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我有什么好替他担心的。”高适将手中刀鞘往前一递,刚好又送到了哥舒翰抓向自己的巴掌中,“属下只是奇怪,以大帅的身份,与一个小小的校尉会有什么怨仇?怎么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我”哥舒翰握住刀鞘的手猛然僵硬了一下,眉头紧锁。对啊,我跟姓王的有什么冤仇?他在内心深处自问,肚子内的火气登时小了大半截。
当初派人追杀王洵等人,只是为了还杨国忠一个人情。说实话,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在河西军内一抓一大把,所以在哥舒翰心里,根本没把此人当一回事!直到后来古力图所部七百余人全军覆没的消息传了回来,他才感觉自己的虎威受到了挑战。所以宁可冒着与安西军起武力冲突的危险,也要派族人潜往且末河畔,许给几个游牧部族好处,借他们的手为自己“报仇雪恨”。
归根结底,哥舒翰跟王洵之间没任何过节。先前只是太没把后者当同类看,后来则是觉得颜面受损,一心想把场子找回来。而这些“折辱”全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换了无论任何一个人与王洵异地相处,都不可能在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情况下,不做丝毫挣扎。
高达夫处事圆润,又不拘小节,所以跟大伙的关系都混的不错。刚才,帐中诸将几乎人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见到哥舒翰居然被高适三言两语给问住了,以浑唯明、鲁炅两个为,大伙又暗中不住点头。“到底是耍笔杆子出身的,就是能言善辩。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应付得如此轻松!”
感受到周围关切的目光,高适耸耸肩,还以善意的一笑。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哥舒翰,后者立刻又板起脸来,厉声喝道:“我怎么跟他没冤没仇,难道,难道古力图就白死了么?”
这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了。亏得他有脸说出口。高适闻之,笑了笑,慢吞吞地反问道:“大帅,古力图将军当时带了多少人?王校尉麾下有多少弟兄?以七百精锐,劫杀一百个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最后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这种人,值得大帅为他出头么?”
“你!”哥舒翰被问得又是老脸一红。古力图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高适所说的话,却句句属实。带领七百老兵,劫杀一百个没见过血的新丁,以有心攻无备,最后却落了个全军覆灭的结局。河西军的脸面,算是被古力图给丢光了。即便此人当初能活着回来,自己也得砍掉了他的脑袋示众。所以此人还不如死在外边干净!至少不用自己再看了生气。
在突厥人的传统当中,弱者向来没有生存的必要。所以,表面上虽然还是装得怒不可遏,哥舒翰心里已经认同了高适的说法。然而就这样轻松放对方过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大帅的脸没地方搁,咳嗽了几声,继续板着面孔死撑:“可古力图毕竟是我的人。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你们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在这位置上一天,就不能让你们被人欺负。否则,我也不配做这个河西节度使。”
“多谢大帅照顾!”众将一齐抱拳,强忍着肚子里的笑意回应。
在大伙眼里,哥舒翰就是这么个人,虽然贪恋权力,好大喜功。但对于他看得上的将领,的确非常仗义。并且很懂得为心腹们的前程着想。特别是对待同族,更是优厚有加,即便犯了再大的错误,也从不真正下狠手对待。长此以往,哥舒翰在军中就难免就落了个有恩无威的局面。大伙心中感激他的厚待,却不是非常畏惧他的权威。
马屁声刚落,高适已经正色拱手,“大帅对属下仗义,这点在西域人尽皆知。但是,大帅可曾想过,封常清这人治军向来以铁腕闻名,这回,怎么突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校尉,花费这么大的力气?甚至不在乎去捋杨国忠的虎须?”
“这?”一日之内,哥舒翰已经是第三次被高适给问愣住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恼,“我怎么知道那瘸子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向都是特立独行!”
“那大帅可曾知道,当年突厥王庭每次出征,都会在谁面前供奉香火和牺牲?!”笑了笑,高适以目光扫视全场。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自从光宅元年,大唐单于道安抚大使程务挺被武则天抄家灭族之后。突厥人每次对外用兵之前,便在这名曾经多次打败自己的战神塑像前祭祀祷告,希望能借到对方的威风。
可这跟姓王的校尉有什么关系?一时间,非但哥舒翰有些傻,帐中诸将亦是满脸迷惑,静静地看向军帐中央,等待高适给出答案。
“王校尉之曾祖相如公,与程务挺将军之父名振公,乃生死兄弟。”笑了笑,高适侃侃而谈,“二人当初曾经一道于窦建德手下谋生。归被高祖收服后,又曾经与徐世籍一道,为大唐平定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二人虽然没能塑像凌烟阁,可也算山东将门中的顶尖人物。朋友故旧,军中无数。在长安时,我听人说,如今陛下追思高祖、太宗开国艰难,曾有为徐世籍、程名振等受子孙拖累的功臣平反之意。所以,封常清才像宝贝一般,眼巴巴将一个小小的校尉抓在手里。只有大帅,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树一堆敌人出来!”
事实上,关于王洵的身世,高适也仅在酒桌上匆匆听人说起过一嘴。但此刻信口东拉西扯,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特别是听在火拔归仁和跌思太等突厥族将领耳朵里,本来就注重血统,加之又对程名振父子的盖世武功佩服得无以复加,登时,后悔得连连扼腕。
此刻,哥舒翰心里也是波澜汹涌。他从军之前曾经在长安混迹多年,深知以秦叔宝、程知节二将后人为代表的山东将门,在朝中的影响力有多强大。而当时徐世籍和程名振两个还受子孙的拖累,被打入了另册。如果朝中那位爱美人胜过江山的糊涂陛下哪天真的心血来潮,给徐世籍和程名振两人的家族平了反,山东将门的势力,恐怕将愈不可轻视。
想到这,他忍不住再度冲着高适瞪眼,“照你这么说,本帅全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既无法向杨国忠那边交代,又得罪了封常清!敢情瞎忙活一场,里里外外都没落到好!呸,你个杀材!早干什么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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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紫袍 (九 下)
第五章紫袍(九下)
“属下得到消息之后,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大帅!”高适微微一笑,露出保养得极好的一口白牙,“属下记得曾经在信中建议大帅不要急于向杨相示好。(.)他的人情随时都可以还,主动权在大帅之手。而万一与安西军交恶,却得时刻提防着封常清报复!两相比较,最好是稀里糊涂将辎重队放过去!可能是大帅公务繁忙,根本没注意到属下的提醒。”
“有这么一回事?”哥舒翰又是一愣,模模糊糊中,他对此信还真有点儿印象。可这封信,当时是被夹在一大堆公文当中一道送过来的,封皮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他怎可能有精力仔细去读?更何况他一直认为高适这个人书生气太重,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长远谋划。所以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就将信丢到废纸堆中去了。
如今,被对方当面提起来,哥舒翰的脸皮登时有些烫。扭头避开高适的目光,低声说道,“唉!你怎么不再多提醒我一下!本帅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公务,哪可能有时间仔细看每一封信?估计是底下的参军归错了类,所以根本就没有引起本帅的注意。唉!这帮疲懒家伙,尽误我的事。早晚我得找机会好好整顿他们一下。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封常清我也得罪了,杨国忠那边也没落到好!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
话音落下,参军们在一旁都咧嘴苦笑。当初哥舒翰执意要报达杨国忠的知遇之恩,大伙谁有胆子给他添堵?也就是高适这个在地方官场上打滚打圆了的刀笔吏,才会想出此种既尽到了提醒责任,又不会惹哥舒翰怒的办法。未必期望它起到什么作用,唯求事后心安而已。
“其实,大帅如果想要补救一二,也不是很难!”没等众人将笑容收起,高适又拱了拱手,抛出了一句惊人的言论。
“补救,我怕他们?”哥舒翰冷笑着撇嘴,脸上写满了不在乎的意味。“本帅得罪的人车载斗量,也不怕再多出一两个来。不过,你到是可以说来听听。如果只是举手之劳的话,本帅也不介意卖他杨国忠和封瘸子两人些许颜面!”
“死要面子!”众将心中腹诽,目光却齐齐转向了高适。看他如何能把哥舒翰砸漏了的锅底再给补上。
“当然不是谁怕谁的问题!”高适笑了笑,冲大伙轻轻点头,“只要咱们河西军上下齐心,谁也奈何大帅不得!属下只是想替大帅解决掉一些小麻烦而已。中原有句古话,千日防贼,不如一举除之。大帅请想,王校尉等人没死的消息如果传回杨国忠的耳朵,他将做何反应?!”
“那厮!一定会骂本帅不用心替他做事!然后立刻想阴招给咱们河西军添麻烦!”对于杨国忠的脾气秉性,哥舒翰看得非常清楚。苦笑了一声,轻轻摇头。
既无宰相之才干,又无宰相之人品。这是高适当初和李白、岑参等人指点江山时,大伙对杨国忠的一致看法。笑了笑,他非常诚恳地对哥舒翰说道:“杨国忠初登相位,根基未稳,估计不会立刻跟大帅翻脸。但日后待其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恐怕难免会翻旧账。所以,大帅不如趁现在及时送一份厚礼给他,让他从此不再对我部未能如其所愿的事情耿耿于怀!”
“什么厚礼?”哥舒翰皱着眉头反问,“他杨国忠现在还缺钱么?”
如果换了别人做宰相,高适肯定不敢妄下结论。但对于杨国忠这种市井混混的心思,他却闭着眼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此人性喜豪奢,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但光送金银玉帛,就显不出大帅与杨相之间的交情来了!况且他现在刚刚取代了李林甫,最需要的也不是什么钱财,而是切切实实能显出自己比前任高明的政绩!”
“政绩?”哥舒翰的眉毛锁得愈紧,额头上因为酒色过度而早生的皱纹清晰可见,“我是武将,如何能白送政绩给他?”
“开疆拓土,怎少得了宰相的运筹帷幄之功?”高适狡猾地笑了笑,低声回应,“李相执政的最后这几年,心态一直懒散得很。拨给边镇各地的粮草辎重,屡被克扣。而边镇各地,除了大帅之外,也没人拿得出任何耀眼的功劳。特别是天宝十年的恒罗斯之战,由于葛逻禄部阵前背叛,导致高仙芝大将军进退失踞。粮草辎重尽丧于敌手,两万四千将士最后平安杀出重围者尚不到千人!此战,乃我大唐立国以来少有的奇耻大辱。朝野闻者无不为之扼腕。事后李相虽然多方掩饰,可毕竟难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在陛下心里从此留下了一根毒刺。据属下所知,这也是高仙芝随后回京师养病,将安西兵马俱交予封常清代管的原因之一!”
这些话,即便不用高适说,哥舒翰心里也非常清楚。自从皇帝陛下即位以来,大唐将士东征西讨,几乎无往不利。然而恒罗斯一战的惨败,却让朝廷颜面尽丧。若是仔细追究其中责任,领军主帅高仙芝固然活该丢官罢职,作为宰相的李林甫恐怕也难辞其咎。毕竟自从此人掌管朝中大权以来,拨往军方的粮饷辎重就一减再减。
如今杨国忠终于成功取代李林甫为宰相,上任之后,想要证明他自己比前任能干,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开疆拓土。假若有人能及时送上一两场过得去的战绩,恐怕在杨国忠眼里,将无异于雪中送炭。非但先前再大的嫌隙,都可以一笔勾销。日后待杨国忠坐稳了丞相位置,也会将此人引为左膀右臂。
想到此节,哥舒翰忍不住用力抚掌,“好你个高达夫,不愧是官场老油子,简直把人情世故都读透了!就依你说的办,待明年开了春儿,咱们立刻把弟兄们拉出去,结结实实给杨国忠送上一份厚礼!”
“大帅英明!”“大帅威武!”“打,打,再不打仗,老子的胯下都长肥肉了!”火拔归仁、阿布思、左车、浑惟明等几个哥舒翰的心腹将领齐声呼喝。老是没仗打,他们早就闲得浑身痒,巴不得早点找个软柿子揉捏一番。
“但是,打哪?”哥舒翰摆摆手,制止了众人喧嚣,“达夫,你接着说,咱们该从哪下手?”
“当然是哪最方便,从哪下手!”高适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回应。“据属下在阳关城时打探到的消息,吐蕃赞普病入膏肓,其大相与王子之间,好像已经势同水火。这个时候,大帅不趁机宰上他们一刀,更待何时?”
“嗯!的确是个机会!”哥舒翰点头沉吟,声音却不是很坚定。取代王忠嗣掌管河西兵马之后没几天,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干,他就领军跟吐蕃人打了一场硬仗。虽然如愿拿下了青海湖、大非川一带的几个战略据点,可因为天气和地势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麾下将士的损失也着实惨重了些。
此战的后遗症至今还没有完全消除,中原文人提起来,便众口一词地嘲笑他哥舒翰好大喜功,拿弟兄们的鲜血替自己换来一件御赐紫袍穿。安西军中数得着的猛将张守瑜和高秀岩二人也先后借故离去。一个回家乡养老,从此懒闻金鼓之声。另外一个干脆直接去投靠了哥舒翰的老对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此乃一举两得之计!”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脸色,高适继续替对方小心谋划,“开春之后,趁吐蕃内乱南下,只要有所斩获,便可以令杨相对大帅感恩。而封常清之所以急着向朝廷讨要军械补给,想必是准备向西用兵,洗雪安西军当年恒罗斯惨败之耻。一旦他与大食人重新开战,最担心的便是被吐蕃人从背后狠插一刀。而如果我河西兵马将吐蕃主力全部牵制于积石山一线,想必封常清也不会忘记大帅的援手之德。他那个人虽然特立独行,可国事和私仇哪个轻,哪个重,想必还能分得清楚!”
“妙!”没等哥舒翰完全理解了高适的建议,忠武将军鲁炅已经开始大笑着抚掌。“姓王的背景再深,此刻也不过是个校尉。在军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如果咱们河西军在安西军西征之前,抢先一步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谅那封常清,也没脸再跟大帅计较!”
“嗯——,给我取舆图来!达夫兄,你尽管把你的设想标在上面!”哥舒翰沉吟了片刻,突然把脚一跺,高声命令。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他的心思已经转了上百转。直觉告诉他,高适的建议,肯定不止是为了替河西军减少麻烦那么简单。其背后说不定还包含着其他动机。然而,这条计策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利益,却让他无法拒绝。正如忠武将军鲁炅所言,有了这份人情,足以令封常清说不出替王洵讨还公道的话来。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对于哥舒翰本人,还是刚刚当上宰相的杨国忠,这都是一场及时的功劳,足以令他们再度携手,前嫌尽弃。
第五章 紫袍 (十 上 )
第五章紫袍(十上)
当下,有机灵的亲卫取来舆图,替哥舒翰在帅案背后的墙壁上挂好。高适从侍卫手中要来一支炭笔,在舆图上粗粗勾抹几下,一场规模不大不小,却能满足所有实用要求的战役,便跃然纸上。
哥舒翰麾下的将领多为带队冲锋的猛将,对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很不感兴趣,也说不出什么子午卯酉来。然而作为一军主帅,哥舒翰本人却在运筹帷幄方面狠下过一番苦功夫。单从舆图上的标记,便明白此战胜算颇大,皱了皱眉头,笑着问道:“你好像对吐蕃那边的地形很熟悉么?是不是已经谋划很久了?”
“大帅果然目光如炬!”高适轻轻点头,不着痕迹地拍了哥舒翰一记马屁,“属下蒙大帅垂青,礼聘为节度使幕府掌书记,一直无以为报。所以,自打代领阳关城都督之后,就出重金买通了大雪山南侧的几个部落埃斤,命他们帮忙绘制吐蕃治下的山川地势。并且叮嘱他们,只要有关吐蕃王庭的消息,无论巨细,都第一时间送到我的军帐中。前后历时半年余,如今总算有了一点儿收获!”
“你收买了那些吐谷浑人?”哥舒翰微微一愣,惊诧地追问。早在两年之前,他就有过联络大非川一带的吐谷浑遗民,共同对付吐蕃蛮兵的打算。然而由于这里边牵扯了很多是非,加上平时总是俗务缠身,所以就一直没腾出手来付诸实施。却没想到,高适初来乍到,非但很多想法跟自己不谋而合,并且身上还不乏将想法付诸实施的毅力和勇气……
“不光是吐谷浑人。雪山南麓,还有一些羌人、白腊人,羊同人,属下都曾经跟他们有过一些往来!”高适点点头,笑着回应,仿佛做了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一般。
他说得越是轻描淡写,哥舒翰心中越是波涛汹涌。在大唐和吐蕃的交界处,的确生存着很多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但这些游牧部族都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家伙,通常是自哪边能捞到的好处多,就倾向于哪边。丝毫没有廉耻之心和长远打算,只管向雪山两侧伸手。而高适为了摸清吐蕃人的情况,居然同时收买了这么多部落为大唐效力。这得花多少钱帛方能做得到?一个小小的代理都督,他哪来的这么大财力?
当目光落在对方那已经洗得白的袍服上时,哥舒翰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这个高达夫,居然穷得连件儿像样的罩袍都添置不起了!放眼整个河西,上至自己这个节度使,下到一个小小的校尉、旅率,无不鲜衣怒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了满足对奢华生活的追求,不同程度上,都有吃属下空饷,在下拨的粮草辎重中大肆克扣的行为。这乃是大唐军中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已经约定俗成的惯例,即便前任节度使王忠嗣在任之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高达夫这个受了半辈子穷的书生,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独掌一方,非但没有财,居然还把他自己俸禄都贴了进去!
‘这个掌书记,看来我当初的确礼聘对了。’平生第一次,武夫出身的哥舒翰开始端端正正地欣赏一个文人。“你一定花了多少钱吧?待会儿到司仓那边报个总数,我让他给你补上!”冲着对方点点头,他非常诚恳地叮嘱。“那些已经搭上的线不要断了,如果需要给予更多好处的话,也直接司仓参军去领。本帅会叮嘱他们,凡是你高达夫所需,一律不准刁难!”
既然哥舒翰已经猜到了,高适也不矫情。笑了笑,躬身施礼,“多谢大帅体贴!说实话,属下的确已经穷得要喝西北风了。好在这里地靠大漠,一年四季,西北风从没停下来过!”
“哈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大帐内立刻响起一阵放肆的哄笑之声。包括火拨归仁、跌思泰等突厥将领在内,投向高适的目光都充满了敬意。哥舒翰也陪着大伙笑了一会儿,擦了擦眼角上笑出来的泪珠,摇头叹道:“好你个高达夫,本帅以为你会一直清高下去呢!没想到你连句假惺惺的推辞话都懒得说。”
“钱如车轮,有之可日行万里,无之则坐困愁城!高某又不真的会吸风饮露,怎么会嫌财货烫手。”高适摇了摇头,继续笑着插科打诨。“不过,大帅也需要早做准备。吐蕃所控之地,多山且苦寒。我军突入敌境之后,在粮草方面的消耗,恐怕是平素的三倍之上。一旦粮草接济不上,即便前期收获再大,最后也得把吃到嘴的肥肉重新吐回去!”
“嗯。多谢达夫兄提醒,本帅立刻就派人囤积粮秣!”哥舒翰轻轻点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高适的建议。“你回到阳关城之后,也要早做准备。明春之战,本帅少不得要招你到军前出谋划策!”
“那是属下应尽之责!”高适笑着拱手。被对方稀里糊涂软禁了半个多月,如今终于得以平安脱身,他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波澜。
“你那阳关城代都督的代字,本帅会上奏朝廷,尽早去掉!”虽然高适本人对最近这段时间所受到的委屈不甚介意,哥舒翰却一定要给予补偿,否则,他怕自己无法留对方太久。以高适今天所表现出来的才干,远不该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大唐朝廷令明珠蒙尘,他哥舒翰却不愿坐视千里马困于肥车。“节度使府的掌书记一职,也还是由你兼任。本帅帐下都是赳赳武夫,的确缺少一个像达夫兄这样的能运筹帷幄人才!”
“大帅就不怕我再肆意妄为,坏了您的大事?”高适咧嘴而笑,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
“再有下次,我一定抢在你开口说话之前,命人砍下你的脑袋!”哥舒翰也笑,毫不隐瞒自己曾经的愤怒。“否则,一旦让你说动了,难免还得升你的职!赶紧下去找司仓参军报账吧!领到钱后,记得在城中给自己订做一身像样袍服穿。免得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本帅吝啬,连你的薪俸都要克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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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紫袍 (十 下 )
第五章紫袍(十下)
从哥舒翰的大帐里告辞出来,太阳已经西坠。被傍晚的寒风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湿的感觉,立刻从后脊梁一直窜上了头顶门。全湿透了!隔着厚厚的武将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来。可高适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自己穿在里边的中衣,如果找个僻静之处拧干的话,汗水肯定能拧满一个小号洗脸盆。
面对哥舒翰这样一个以手握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他无法不畏惧。然而内心深处却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对方面前挺直脊梁。
这种没来由的使命感可谓荒谬至极。大唐朝廷什么好处都没给过他,而哥舒翰却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后者的着力提拔,高适知道自己这辈子在仕途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一个五十多岁还在底层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于上司,又未能讨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几篇诗作还勉强能拿得出手之外,还会有什么被人朝廷诸公掘的可能?只有哥舒翰,以飞扬跋扈而闻名的哥舒翰,不嫌她年纪大,脾性高傲,将他揽入了幕下。无论是出于装点门面的目的也好,还是想借助他手中的那支秃笔为自家扬名也罢,毕竟给了他一个向上走的希望,还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
凭借这些,高适本来该不折不扣为哥舒翰谋划才对。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古来文人的处世信条。哥舒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然要以性命相报。但是,在阳关城内得知王洵可能会遇到危险的一刹那,高适却毅然将这些感激和信条抛在了脑后。
他要尽自己最大所能帮助这个年青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在做出这个决定之时,高适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执拗。王洵跟他不过是几顿饭的交情,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却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观的话,恐怕下半辈子在每个漫漫长夜里都永远难以安枕。
提前将王洵接进阳关城中,不给古力图抢先下手的机会;借酒宴之机,指点对方前途埋藏着危险。联络有求于自己的楼兰部落,命其保证辎重队的安全。能做的事情,凭着良心的指引,高适已经都做了。当收到楼兰部送来的答复之后,他立刻开始着手谋划如何应对哥舒翰的愤怒。在坚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护自己。这是几年县尉生涯,积累下来的一条宝贵经验。事实上,这条人生经验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时学会但并不熟练的与上司相处的窍门儿,再度帮助了他。面对哥舒翰狂风暴雨般的愤怒,高适始终强令自己保持了镇定。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即便再往上爬,难道还指望着像姜子牙那样八十拜相不成?失败,最差的结果不过是继续穷困潦倒下去,回到长安靠卖名气和诗文为生。而一旦经深思熟虑准备的应对之策能够成功的话,高适相信,自己从今往后,在河西军节度使帐下的待遇,绝对将是另外一番光景。
当一个人已经输无可输的时候,往往是赢的开始。因为此刻他的心态最佳,无人能够击败。今天,高适赢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态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后又利用对方闯了祸却不愿意令事态失控的贪心,成功地将矛盾转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标时,人们就会暂时放弃互相倾轧。这同样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给他留下的人生财富之一。很显然,哥舒翰、杨国忠和封常清这种位高权重的人臣之间,此规则也同样适用。转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么“山东将门”这类子虚乌有的谎言。当目标达成时,那种从心底涌起来的自豪感,却绝对令人飘飘欲仙,脚步越来越轻松。
一边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来抵抗外边的寒风。高适一边继续暗中盘算自己下一步的举动。有了哥舒翰在上边撑腰,阳关城的守军便有可能过一个肥年。而在粮草辎重无缺的情况下,明年春天起,凭借重新开启的楼兰古道,通关税金也可能完成从完全干涸到涓涓细流的转变。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续不减,让自己在阳关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干上三年的话,也许,阳关营将有机会成为节度使帐下数一数二的强军,至少在武器装备和作战经验两个方面,不会再逊色于其他同僚太多。(注1)
此乃高适认为自己能给予哥舒翰最好回报。比帮着他拍杨国忠的马屁要有价值得多。即便能跟杨国忠结为一党又能怎么样?对哥舒翰而言,不过是头顶的官衔再加一级而已。他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辅国大将军。无论实职和散职,都接近于人臣之顶。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虚名罢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数支百战百胜的强军,却可以令其荣宠长盛不衰。甚至在告老还乡,或者功成身退之后,还能有一批曾经的部将,协力维持其家族和后人的富贵荣华。
比起杨国忠的青睐,后者无异于更实惠得多,也更可靠得多。关键是,如何才能让哥舒翰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大将军与自己的出身、阅历不一样。高适清楚地明白,像哥舒翰这种父亲做过安西镇副大都护,母亲曾经贵为一国公主的天之骄子,不会像自己这种潦倒半生的下品小吏一样凡事先求稳妥。他们习惯了那种飘忽云端的感觉,亦总是想着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节度使、大将军,然后是国公、然后是郡王,再然后
接下来已经不言而喻。高适希望永远不要有那样一天。然而,河西军中突厥血统将领都得到快提拔的事实,却令他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风险。即便有了真凭实据,道义上,他也不能揭与自己有恩的谋主。何况现在只是妄自揣测。所以,眼下他所做的,也只能是尽量将哥舒翰往更安全的道路上拉,而不是看着他在那些曾经的突厥王族怂恿下,距离正常方向越来越远。
由于兴奋的缘故,高适的思路越飘越远。保证哥舒翰的前途安稳,才能保证自己安稳。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替朝廷镇守一方的诸侯,但是,却希望自己能在河西节度使帐下,平安混到致仕。做过一任实授都督,并且能跟河西军众位将军、刺史们打好关系,自己的后人在仕途上肯定要比自己平坦许多。并且手头也不会像自己那般忽紧忽松。
想到得意之处,高适忍不住面露微笑。对于身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几乎充耳不闻。这下,可令在他背后喊了好几声的同僚,忠武将军鲁炅有些恼火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大声说道:“好你个高达夫,得意便忘形么?信不信鲁某随便几句话,便可以让你今日所谋,全部付之流水?”
“谁?”高适终于听见了最后半句,愕然回,“原来是照临公,您什么时候从节度使大帐告辞出来的?请恕高某耳背,居然没听见照临公的招呼!”
“行了,别跟我装傻了!”虽然官职远在高适之上,忠武将军鲁炅却没有半点儿架子,冲着对方懒懒的挥手,“你刚离开,我就找借口跟出来了。为了不引人注意,连个贴身侍卫都没敢带。只是没料到你这穷鬼,居然身边也连个伺候笔墨的小厮都没有。结果白喊了你好几声,都没人帮着提醒你!”
“是高某一时走神,得罪,得罪!”见对方不像是打算兴师问罪的模样,高适笑嘻嘻地拱手。“不知照临公有何赐教?属下愿意当面领受指点!”
“指点个屁!”看不惯高适身上那套隐形的铠甲,忠武将军鲁炅破口大骂,“你这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我哪敢在你面前卖弄?今日追你过来,只是为了跟你说句实在话。今后你高达夫那边无论缺什么,辎重也罢,粮秣也罢,甚至大筐的铜钱,只管给鲁某言语一声。多了没有,挤个一二十车的出来,估计也不至于太为难!”
“多谢照临兄仗义!”高适楞了一下,立刻长揖及地。鲁炅在河西军中,算是中原将领的核心之一。得到了他的青睐,自己日后在哥舒翰帐下行走会顺畅得多。但是,无功不受禄。突然抛出这么多好处来,对方想要自己付出什么?
仿佛看穿了藏在高适肚子里的困惑,鲁炅笑了笑,轻轻摇头,“鲁某今天没想到,你一个终日与笔墨打交道的文人,居然比鲁某还有胆子。鲁某一直想跟哥舒翰大将军说的话,想做的事情,都被你说出来的,并且做的比鲁某更好。鲁某佩服之至,无以言表,干脆来点实际的给你。也算对你马上荣升为阳关城正式都督的一份贺礼!”
高适又楞了楞,再度补了一个长揖,“如此,高某就愧领了。他日若有用得着高某之处,请照临兄尽管言语!”他没想到,身居高位的鲁炅,居然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敢挑战哥舒翰的权威,十有七八是骨子里的书生气作。而武将出身的鲁炅,心思居然同样的火热!
鲁炅快避开半步,然后以平揖相还,“达夫兄不必再客气了。说实话,让你这个初来乍到的文人领头,鲁某已经愧煞。你我,毕竟同是汉家儿郎!”
“汉家儿郎?”高适眉头一皱,心中猛然涌起一股警觉。如果得了对方些许好处,就要结成一党的话,他可不敢继续奉陪。毕竟这里是哥舒翰的地盘,而后者身上流淌着不折不扣的突厥血脉。
“知道鲁某为什么要这么说么?”看了看高适脸上的表情,鲁炅低声轻叹。“非鲁某刻意拉你为同党,而是想要跟你交代一下这里的实情罢了。你们文人有句话,叫做‘春风不度玉门关’。自从咱大唐开国以来,西域这地方总是流血不止。很大原因便是,肯来这里,并且愿意在此扎根的汉家儿郎,实在太少了!”
说到此,鲁炅眼睛中涌上一丝淡淡的无奈,顿了顿,继续叹息着补充:“然而朝廷自开元年起,却不体恤守边将士离家万里的辛苦,一味提拔部族将领,用人不凭其本领而凭其身上有无部族血统。自损主干而强弱枝。导致西域胡贵汉贱,愿意来此扎根的汉家子弟愈稀少。几十年下来,积弊已成。此刻看上去虽然还没有大碍,一旦中原有事,无暇西顾。鲁某恐怕,数代大唐将士前仆后继在此洒下的热血,就要白流了。”
“鲁兄”高适低低地喊了一声,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回应。他再度被对方的话语给震撼了。原来有人看得比自己还远!自己保护王洵,想方设法弥合封常清与哥舒翰两大节度使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凭着内心深处的直觉行事而已。然而武夫鲁炅,却已经把此事上升到大唐疆土得失的高度。这是何等锐利的目光?!!没有了中原人存在的西域,可能还属于大唐么?自从太宗皇帝陛下征服西域以来,铁勒、后突厥、突其施还有现在的回纥缕灭缕兴,这波刚消,那波又起。害得汉家儿郎反复为西域流血,还不是因为此地胡人多,汉人少的缘故?!
用人不凭其本领而凭其身上有无部族血统。自损主干而强弱枝。导致西域胡贵汉贱,愿意来此扎根的汉家子弟愈稀少此刻看起来虽然还没有大碍.一旦中原有事。反复咀嚼鲁炅的话,忽然间,高适浑身上下宛若遭受雷击。
眼下中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长期四处游历的他,可以说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大唐朝廷,已经身染痼疾多时了。很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其中流露出来的暮气,却没人能有拉住他,阻止其继续沉沦下去的办法。
于是,大伙在盛世的欢歌中,一道醉生梦死。世间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比亲眼目睹危险的降临,而束手无策,甚至连示警声音都不出来更为悲哀?!!
‘此刻看起来虽然还没有大碍,一旦中原有事。那时,恐怕只能指望已经身在西域的汉家儿郎。比如王洵小子,还有他身边那些飞龙禁卫!虽然眼下还不顶事,可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种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适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来。他现,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预想中,更为有意义的事情!洒下种子,收获希望。“不妨,汉家,自有很多热血男儿在!”无意间,一句话从他嘴中溜了出来。吓了他自己一跳,也吓了忠武将军鲁炅一跳。
“你说什么?”忠武将军鲁炅后退半步,惊诧地追问。
“我说,我放走的那几个小家伙,现在估计已经到达焉耆了!”高适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远方。
冬日的太阳已经垂到了大漠边上,红红的,圆圆的,像一团凝固的火种。天边所有云朵都被这块凝固的火种点燃了起来,从西向东,将倒扣着的天空烧得通红通红。
此刻,天上的诸神也许睡着了。地上有人却还醒着。
注1:都督,类似于总管。在唐代是个可大可小的官职,主要适用于地广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镇一地,全权负责军务民政。多用于归化大唐的少数民族头领。
第一章 白虹 (一 上)
第一章白虹(一上)
春日的阳光从西侧照过来,透过七宝琉璃窗格,洒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将同样洁白的幔帐染得七彩斑斓。
这张大床是哥哥杨国忠送的。酬谢杨玉瑶在他登上相位过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据说造价为与床体等重的黄金!至于这个报价中间到底注进了多少水分,杨玉瑶也懒得去猜。官场上的男人么,有几个说话靠谱的?撒谎都已经成习惯了,对上边骗,对底下蒙,待到面对自己的家人时,也改不过来。把一说成十那还算是忠厚的,把没有的凭空捏造出来,才能显出真本事!
尽管心中充满了厌恶,杨玉瑶还是命人把这张象牙大床抬进了自己的房中。杨国忠送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钱财也不是从正路上得来的,替他们花费掉,等同于替天行道。对于其他送上门来挨宰的官员,虢国夫人通常也是一视同仁,或者待遇更胜一筹。许给点儿小小的好处,从他们手中敲诈出大笔财货,然后看他们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样,实乃人生一大乐趣。比起驾着银装马车在长安街上快驰奔,看那些市井小民们躲在路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让人心里更舒坦许多,更痛快许多。
此刻卧房里琳琅满目的华贵陈设,几乎全是这样得来的。几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买下一座小小的田庄。然而,杨玉瑶却已经记不清大多数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场做戏而已,曲终后,人也就散了,将对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样礼物例外。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样。那是一把品相极为普通的长剑,此刻就横在杨玉瑶的枕头旁。灰扑扑的鲨鱼皮鞘,雾蒙蒙的桃木手柄。挂剑鞘的两个石绊儿早已经磨得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扣在石绊儿内的绳索更为简单,既没裹着金线,也没编着银丝,仅仅一条牛皮老弦,因为天长日久,已经快断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间重新打了一个死结。
解不开的死结。杨玉瑶曾经无数次设想,拿着这把剑去寻回它的主人。却一次次又放弃了。雷万春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只在晴空中飞舞的白鹤。而杨玉瑶自己,却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头,六王爷曾经的禁脔。天下第一水性杨花的**!
如果一把剑,上面染了锈渍,还能锋利如初么?如果一只白鹤,被关在了笼子里,还能有翩翩之资么?翻了个身,慢慢把剑从鞘里抽出来,杨玉瑶轻轻抚摸那冰冷锐利的霜刃。几点血珠立刻从手指间处渗了出来,慢慢滑过剑刃,盖住几点陈旧的殷红。
伤口很浅,所以她并不觉得痛。反而有一股久违的感觉,从手指尖处源源不断的涌起,慢慢传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浓烈不亚于醇酒。慢慢地,杨玉瑶屏住呼吸,并拢双腿,手臂战栗,身体紧绷,纤细的腰肢开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像个正常女人一样活着。而不是一件包裹着绫罗绸缎,浑身挂满金银和宝石的雕塑。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货物,价高者得之。虽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卖一次自己。
只有剑的主人例外。从第一次见面起,雷万春就没把她当做一件货物。她知道,所以,她宁愿派人将宝剑还给他。冷言冷语将他赶走,赶到自家哥哥的视线之外,以免他彻底坠入长安城的污浊。
但是,这把宝剑在五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却又挂在了她的卧房门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离开?迷迷糊糊中,只是隐隐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便从此彻底错过。
下人们也都没看见他的身影,那些号称一流高手的侍卫们,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这样也好,如果当时被惊醒了,杨玉瑶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事后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经折磨了她长达两年的某个恶棍,在那个夜晚被人一剑刺死。屎尿流了一裤裆,死状极其龌龊。作为身上流着太宗直系血脉的皇族,六王爷之死,令整个京师鸡飞狗跳。京兆尹衙门为此许下万金悬赏,无数负责京师治安的官吏也为此被砸掉了饭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为此操劳过度,忧惧而死。然而,刺客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露珠般,再也没有出现。谁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他受了哪个的指使。只有杨玉瑶例外。从那天起,就将宝剑藏在了自己的枕头旁,每天晚上守着它,才能安然入梦。
他欠她一个人情,用自己的方式还了。所以走得无牵无挂。然而,她却知道,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时带走,在他感觉不到的位置,伴着他浪迹天涯。走的那个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长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过是具已经濒临腐烂的躯壳!
没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这具躯壳,借以忘掉现实中的冰冷与灰暗。随着腰肢的抽搐,身体内的血液越来越热,杨玉瑶将另一只手向某个湿润的位置探去,让指尖的火焰点燃藏在灵魂深处眷恋。瞬间,有道闪电劈开了黑暗,照亮了记忆中他的身影,强壮,魁梧,如同块岩石般可以遮挡住所有风雨。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万水千山,张开双臂,将她的灵魂紧紧抱住,揉得粉碎,却令她甘之如饴。她不想挣扎,宁愿在他的怀抱里窒息。然而现实中的身体却在这一刻抽得更紧,喉咙处也喷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很轻,但伺候在外间的小婢女香吟却已经有所察觉。叹了口气,解掉衣服,慢慢地走了进来。在卖入虢国夫人府邸之前就久经训练的她,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也懂得如何取悦女人。虽然实践的机会不多,但胜在技术专业。
一双娇艳的红唇吻住了杨玉瑶露在被子外的锁骨。她迅将双臂抽了出来,重重地揽住小婢香吟的脖颈。紧闭的双眼内,雷万春的身影一下子更加真实。每一下抚摸,都历历在目。看不见的现实中,红唇从她的锁骨位置继续下探,吻过胸口处两点殷红,吻过小腹处隐约的曲线,最后停留在火焰燃烧最剧烈之处。
随后,她俯下身,紧紧压住了小婢女香吟的头颅,与对方一同迷醉,一同出尖利的叫喊,一同飘进某个支离破碎的梦里,长醉不醒。
当另外一个贴身婢女药痕将宵夜端进来时,已经到了酉时三刻。虢国夫人主仆重新梳洗打扮,然后像什么都没生过一般,一边用餐,一边开始谋划今晚如何压榨猎物的细节。自打哥哥杨国忠做了宰相之后,她的任务更加繁重。虽然整个京师之中,除了贪得无厌的李三郎之外,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人敢主动打她的主意。但是,为了让杨国忠的位置更加安稳,她却需要不时在各种欢宴上露一次面儿,哪怕是让所有人都看得着急却吃不到嘴,也要能巩固杨氏与其他权臣家族的关系。(注1)
在互相之间都有利用价值之时,联盟最为牢固。作为一个有着倾国倾城之名的美人,杨玉瑶的出现,往往可以加快整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并且让杨氏一门稳赚不赔。当然了,这其中也需要一定的技巧,然而,对于已经把一切看开了的她,每次不仅能应付得轻松自如,而且还能顺带着替自己赚到很多应得的东西。
今晚的宴会主人叫贾昌,以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而闻名。在杨国忠对付李林甫的“战斗”中,此人提供的情报居功至伟。更令杨国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进退,从来不漫天要价。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尸之后,居然没有立刻凑上前邀功领赏。而是恭敬地退到一边,直到杨国忠想起他时,才替族中一位远房弟弟,讨要了一个岭南某县的实缺儿。
这种对于京师官员来说,类似于流放的差事,杨国忠手里攥着一大把。因此随便便就指了一处还算富庶之地,派了贾昌的弟弟去做县令。
功高赏薄,实在不该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风格。更何况贾昌凭着一手训练斗鸡的本领,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几天之后,杨国忠自己又觉得很过意不去,再度向贾昌许诺,准备将他的那位弟弟调任到洛阳附近补一州刺史。但是,贾昌却笑着拒绝了。“我那族弟,连续三次进京,连个进士都没考中。做个县令已经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话,我怕传扬出去,影响国忠公的贤名。毕竟,眼下是您老刚刚接手一个烂摊子,正需要做出点儿实际成就来的时候。贾某的一点儿私心,无论如何都要先往边上放一放!”
“成就?”杨国忠当时的脸色,如同在睡梦中刚刚醒来一般,充满了迷茫与困惑。
“国忠公难道不想青史留名么?自古以来,有哪个做了宰相的,不想被万人敬仰?”贾昌当时后退了半步,笑着反问。比杨国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顷刻间被烛光拉得老长。
注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第一章 白虹 (一 下)
第一章白虹(一下)
一句话,登时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没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杨国忠的确终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权在握,如何大摆宰相威风。而现在,他却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这个位置上,留下些与前任不同的东西。
但是,想达成这个愿望是谈何容易?!!且不说在长达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权相李林甫已经将前几任留下的巨额府库盈余挥霍得一干二净,并且将吏治从朝廷到地方都败坏得百孔千疮。单凭杨国忠本人的背景、才华以及在士林中的声望口碑,亦无法像李林甫在任时那样做到令出随心,无论正确和错误都没有敢于阻挠。
而贾昌的出身和经历与杨国忠可谓同病相怜。二人父辈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没有过硬的背景可凭借;二人都是取悦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没读过太多书,肚子里没那么多道德说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众,开始出入朝堂时背后总有一大票人指指指点点。更重要一条是,二人都对那些所谓的饱学名士看不上眼,宁愿跟市井无赖攀交情,也不愿跟后一种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贾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经有很多相似之处,杨国忠笑了笑,坦诚地询问,“你有比较稳妥的办法么?要知道杨某并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贼留下的完全是一个烂摊子。这些日子来,杨某每天光是给他补锅,就累得晕头转向了!根哪里还有精力再琢磨其他东西!”
“那要看国忠公是需要一剂猛药,还是一剂秋梨汤了!”贾昌得意地笑了笑,抛给杨国忠一个颇为有趣的选择。
“什么是猛药?什么是秋梨汤?”杨国忠眉头轻皱,愈发觉得眼前这个人有意思起来,“不妨都说给杨某听听,若是可行的话,杨某肯定不会吞没你的功劳!”
“功劳就不必了,我就这么丁点儿个小个头,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来的嘲弄越多!”贾昌苦笑了一下,轻轻摆手,“我只是想借国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报陛下恩德的心愿而已。”
看到杨国忠满脸惊诧,贾昌耸了耸肩,得意的笑容背后透出一缕难以掩饰的寂寞,“所谓猛药,就是见效快,药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会令朝廷伤筋动骨的方子。贾某总结为二十四个字,整肃吏治、重振朝纲、广开言路、选贤用能、精练禁军、削弱藩镇。具体的办法就是”
“不瞒贾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条也做不到!”没等贾昌把话说完,杨国忠立刻苦笑着打断。他府中也有一群颇具眼光的幕僚,贾昌今日所提六项,大伙在言谈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这项不会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项,都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伤筋动骨,他杨国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权柄,恐怕就要丢得精精光光了。
贾昌先是一愣,然后摇头苦笑。他本来也没指望杨国忠这个人太有担当,只是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之后,心中依旧有些不是滋味。杨国忠也明白自己辜负了对方的一番好意,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解释:“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之后,贾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去实施。然而现在,局面已经是积重难返,贸然下猛药的话,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会伤到五腹六脏。”
“也倒是!”贾昌轻轻叹了口气,将双臂倒背于身后,本来就矮小的个头看上去愈发孱弱。
“呵呵,你还是说说秋梨汤怎么熬吧,毕竟这个更顺口些!”杨国忠陪着干笑了一声,继续追问。
“既然叫做秋梨汤么,自然是滋补的成分大。顶多让病情继续拖下去而已,实际上根本起不到治疗的作用!”贾昌又笑了笑,轻轻点头,“办法简单,保证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时,用人完全依赖个人观感和有司对其的风评,实际上根本没有具体操作规则可循。很多地方官员在司马、知县一级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丝毫升迁的指望。国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稳定朝野秩序的话,从这方面着手,倒不失一条捷径!”
“收百官之心?”杨国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这一点,立刻上前抓住贾昌的肩膀,大声追问,“如何去做,贾兄能否说详细些!”
“我的骨头,国忠公,我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贾昌赶紧后退数步,惨叫着挣脱杨国忠的魔爪,“其实很简单,只是国忠公身在局内,不像我这个旁观者看得那么清楚而已。凭资历熬年头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迁的人,对李相怨恨越大。而他们又的确非常有治政经验,参照为官的年头多寡依次提拔,谁都能看到希望,谁都说不出什么怨言来!”
这倒是个切实可行之策!关键是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并且迅速有效。原来李林甫当政之时,选拔官员的手续非常繁杂。六品以下官吏赴京应选,需要通过笔试,面试,然后吏部拟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以其名报仆射,再由门下省上报皇帝,然后依旨授官。整个过程从春到秋,历时长达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个环节没打点到位,或者由于没讨得李林甫本人的欢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长时间被搁置在京师,得不到任何结果。
所以,很多底层官员在任期结束后,宁愿想办法行贿上司,原地踏步,也不愿意入京述职。原地踏步虽然没有升迁指望,但也不会出现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职的话,稍有应对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馆驿,进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对前途绝望,主动请求返回故乡去做一个平头百姓,方才算逃离生天。
如果依照贾昌的建议,把在职官员考评升迁的规则,改成凭资格熬年头。标准便立刻清晰了许多。并且操作过程当中人为干涉的因素也减弱到了极低的程度。原本需要历时半年多的选拔,恐怕半月之内就可搞定。虽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来选拔过程中上下其手的家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来,这点儿怨恨简直微不足道!
杨国忠心思转得向来不慢,否则也难以从一个市井无赖爬上当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将‘秋梨汤’的中的利害得失考虑得清清楚楚。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借此巩固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贾昌所献“秋梨汤”,可谓雪中送炭。至于这个方子的疗效好坏,暂时可以不在考虑之列。毕竟大唐朝的骨头架子还在,虽然比起开元年间虚弱了许多,但是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稳固了,积聚下足够的实力,再痛下猛药替国家疗伤不迟!
“多谢贾兄!”给了对面的矮个子一个友善的微笑,杨国忠低声说道,“这番指点之恩,杨某心里记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职高低,杨某也不勉强于你。这样吧,以后内庭所用柴薪杂物于民间的采办之事,就交托给贾兄来管理。反正你已经在陛下身边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内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贾某再客气就显得矫情了!”贾昌笑了笑,冲着杨国忠长揖及地。皇宫内所需的大宗物资采买,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领太监负责。但毕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粮食,马桶水缸等,是太监们或者不方便,或者懒得去管的。这些东西往往价值不高,然而胜在用量巨大。经手人随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来负责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经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尸,先前的一众党羽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了。朝中很多颇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这个留下的肥差。杨国忠一直将其握在手里没有给出,今天心情高兴,立刻将其作为酬谢,交托到了贾昌的肩膀上。
这样安排也非完全出于私心。太监们由于身体残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们打交道,一定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眼下杨国忠在朝堂内立足未稳,自然不愿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阂。所以把贾昌这个人精顶到双方权力交错的位置上去,也的确能起到缓冲与弥合作用。
不出杨国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几个月,贾昌已经凭着娴熟的手段,赢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称赞。此外,尽管杨国忠没有提到“论资排辈”的官员选拔之策是出于谁的建议,某些消息灵通者,还是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了一点儿头绪。于是,某些受惠于此策的新贵们,在感激杨国忠之余,念念不忘贾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贾家别院,就开始宾客盈门了。
但是,贾昌这个人却非常懂得避嫌。无论客人的来意是登门致谢,还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将杨国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双方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厚。很多杨国忠抽不出时间会见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给贾昌帮忙招待。后者本来就是寻欢作乐的老手,对付这种小差事,自然是驾轻就熟。无论来者的脾气有多古怪,他总是能让其留下礼物和感激,满意而归。偶尔虢国夫人杨玉瑶再于酒席间露个面儿,则更令客人们觉得脸上有光,浑身上下的老骨头都跟着年青十好几岁。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国夫人入席后,匆匆扫了几眼,认出了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前扶风县令薛景仙等。还有几个她没有见过,但从对方脸上欣喜的表情来推断,也是走了哥哥杨国忠的门路,终于得偿所愿的新贵。因此她微笑着冲大伙蹲了蹲身,谢过姗姗来迟之罪,便在此间主人的引领下,走入了左侧首席位置。
几个当朝新贵们,倒不觉得坐在一个女人的下首有什么**份。第一,对方是有‘国夫人’的封爵,地位远在自己之上。第二,对方是当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这样的酒宴,是给足了大伙面子。至于第三么,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嘴上无论如何说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厅堂,上得了龙床。自己一个区区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么资格可摆?若是能找机会一亲芳泽,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过后在亲近朋友面前说出去,保准能获得无数惊讶与羡慕。
对于周围投过来或为献媚,或为**的眼光,虢国夫人没有感觉到半分不快。她早已习惯了,或者说是驾轻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广众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级地位的服饰,便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另外一个自己,浑身上下都透出倾国倾城之态。
换句话说,对于这种钓鱼或者被钓的游戏,虢国夫人早已驾轻就熟。心中既没有什么厌恶感,也没有什么负疚。对四下传来的包含着某种暗示的肢体言语和眼神,她向来是报以妩媚且专业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绝,也轻易不许下任何承诺。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当中,让对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没有奖励,会错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处宣扬。男人么,其实骨子里都差不多。总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着喊着倒贴。然而你只要给他一个念想,他就会像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蹭过来,任你搓扁搓圆,决不退缩半分。
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梦里的那个杨玉瑶。那个胆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随着一个梦飘走了。
梦再好,醒来后的人却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杨国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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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虹 (二 上)
第一章白虹(二上)
有如此长袖善舞的绝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卖力张罗,自然而然地就迅向**迈进。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行令助兴,四下立刻响起一片赞同之声。
此间主人贾昌位高权重,被大伙公推做了酒明府,负责掌控全局。中书舍人宋昱素负才名,亦当仁不让地做了‘律录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于司掌罚酒的‘觥录事’,虢国夫人当然是众望所归。见大伙目光热切,她也不扫众人的兴,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声说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饮了这盏,且罚僭越之罪。待会儿若是谁敢偷奸耍滑,可千万莫要怪我不肯饶过他!”
她出生于河东,长于蜀地,成年后又日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语中自然就带上了丝缕娇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双目,烈焰红唇,未等劝酒,已经令人先醉了三分。
当下,众人轰然答应:“使得,使得。谁敢偷奸耍滑,夫人尽管行军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给他求情!””使得,使得!夫人已经把酒喝到前头了。哪个敢不识抬举,大伙就将他叉了出去!“
“那便请律录事宣令!”听众人答应得心齐,虢国夫人目光微转,扫过中书舍人宋昱的眼睛。
中书舍人宋昱心头登时一颤,满面春风,笑着回应,“如此,宋某可就献丑了!诸位稍待。”
他有心在虢国夫人面前卖弄文采,所以故意选了比较有难度的酒令翻检。将右手五根精心修剪过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签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来,得到的结果却是个雅令,要众人“间、山、环”等字为韵脚,即兴赋诗一。以一曲歌舞为限,曲终诗成。交予明府评定优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无奖无罚。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则罚饮酒三杯,另献上一拿手绝技,为所有人助兴。
在座诸位宾客都是文官,当然不会被这点儿小玩意给难住。当即,贾昌命歌姬献艺,众人一边观赏美人旋舞,一边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刚刚奏到中途,中书舍人宋昱便已经抬起头来,手捋胡须,含笑不语。
须臾,吏部郎中郑昂和翰林学士赵无忧亦有所得,相继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睛。紧跟着,又有几名宾客或者举起筷子品菜,或者轻轻击打曲子的节拍观赏歌舞,显然都已经有了成稿在胸。唯独扶风县令薛景仙素不以诗文见长,兀自紧皱着眉头,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贾昌见状,不忍扫了此人的颜面,便暗中示意乐师将曲子的末段改为叠韵,反复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头,以目光抗议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来。
“不瞒诸君,贾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实在有愧这酒明府一职!”见薛景仙还在愁眉苦脸,贾昌笑了笑,再度给此人创造机会,“不如诸位都将所得诗作6续吟诵出来,大伙一道品评,共论优劣,如何?”
“嗯,使得!”中书舍人宋昱心中已有胜券在握,当然不怕被众人评点,当即微微一笑,轻声回应。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无第一,其他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没了,立刻没口子答应。
“如此,则请宋兄先带个头。”见众人都没有异议,贾昌笑着开始点将。
中书舍人宋昱欣然领命,笑了笑,低声回道:“久未摆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贾兄有令,就且让宋某来抛砖引玉。”说罢,抿了口茶润润嗓子,朗声吟道:“饵柏身轻叠嶂间,是非无意到尘寰。冠裳暂备论浮世,一饷云游碧落闲。”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时,他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杨国忠扳倒了李林甫后,才因为襄助有功,从而青云直上。因此这诗做得轻松惬意至极,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怡然味道来。
在座众人都是刚刚得到杨国忠提拔的新贵,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觉都跟中书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轰然叫好,公推了这诗为甲等。
贾昌轻轻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献艺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书舍人宋昱随意挑选。谁料今日宋昱却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风流之态。摇摇头,笑着说道,“有虢国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庄重了。你等都暂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这双醉眼观赏名花,便已经足够!”
说罢,眼睛又偷偷向虢国夫人这边一转,目光里边充满了嫙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平日,个个都堪称倾城之资。只是今天在虢国夫人这绝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几分颜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选,其他贵客也觉得贾府的美人姿色实在距离自己心中期待甚远。于是,也都笑着摇头,宣布自己为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此间主人贾昌见状,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后取了白璧酒盏一只,算做对于宋昱刚才所做佳句的答谢。
这倒是个雅物。无论价格和品质,都恰恰配得上中书舍人宋昱的文采。后者略作客气,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来,其他宾客也纷纷拿出即兴之作。或者婉转陈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与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离,两被评了乙等,三落为丙级。作品被评了丙等的诗人也不着恼,哈哈一笑,举起面前白玉盏,连干三轮,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约定,失手者还要当场献艺。这点小事亦不会让大伙觉得为难。古来君子须通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大伙多年来又常在官场上迎来送往,礼、射、御、术四艺也许不精,乐、书两艺却都磨练得炉火纯青。
于是,借着三分酒兴,作诗失手者或者抚琴,或者弹剑,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气氛从一个**,推向另外一个**。中间虢国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动和了吏部郎中郑昂一曲,登时又令众人羡慕得两只眼睛蓝。心中暗道,早知这样,我又何必过于执着于虚名?。主动认输了,或许还能博得美人转眸一睐,藏在心里夜半独自回味,岂不妙哉?!!
及轮到翰林学士赵无忧,只见他用手捂脸,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今日有宋舍人的诗作在前,我写的那点烂东西,就别拿出来献丑了吧!我认罚,认罚可好!”
这等便宜事,大伙当然不依,纷纷出言指责赵无忧偷奸耍滑,要求‘觥录事’出言干涉。虢国夫人推辞不过,咯咯娇笑了几声,转过头来劝道:“再丑的媳妇,也难免要见一次公婆啊。赵翰林你又何必非要藏着掖着?且吟出来让大伙听听,也许是你过谦了呢!”
“我哪里是过谦啊!”赵无忧冲着虢国夫人直做苦脸,“我是怕扫了大伙的兴而已!实在是看不得,看不得!”
“拿出来看看么?反正在座诸君,随便一人文采都比小女子强出不止百倍!”虢国夫人哪里肯信,继续温言相求。
登时,大伙看向赵无忧的目光就充满了嫉妒,纷纷开口斥责道,“认赌服输。你这厮也忒没品!”
“连郑郎中都甘居人下了,你还装什么清高。赶紧,别耽误功夫!”
见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成为众矢之的,翰林学士赵无忧只好苦着脸交出诗作。却是一借美人香草以言志的七言绝句,字面上非常工整,只是意境方面显得略微愁苦了些,与当前的气氛格格不入。
“铅华久御向人间,欲舍铅华更惨颜。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四句吟罢,不待众人点评,赵无忧主动认罚。端起酒盏,咕咚咕咚连喝三大杯。然后把嘴巴一抹,讪笑着说道:“惭愧,惭愧。今日不知为何,就是写不出合适句子来。还是为大伙献上一曲,以谢唐突之罪吧!”
随即,将几个空酒盏摆成排,灌上深浅不一的酒水。举起筷子,一边敲打,一边高声唱道:“南陌春风早,东邻去日斜。千花开瑞锦,香扑美人车。长乐青门外,宜春小苑东。楼开万户上,人向百花中。”
却是一流传甚广的浣纱调,不知为何人所做,然而此刻何人是他心中的浣纱西施,却昭然若揭。众人此刻心中都已经有了醉意,骤然闻之,又是一片轻笑。一边奚落赵无忧疲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虢国夫人脸上瞧。探询她是否会责怪赵翰林孟浪。谁料虢国夫人却对后半段带有分明示好意味的短歌充耳不闻,烟眉轻蹙,口中依旧在反复吟诵道:“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
“纵有青丘吟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
不知不觉间,目光已经痴了!
第一章 白虹 (二 下)
第一章白虹(二下)
众人见此,不用问,也知道赵无忧方才那首宫怨诗打动了美人之心。再一细回味,发现此诗意境虽然与眼前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然而单单从诗文本身的平仄韵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确不输于先前中枢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于是大伙又纷纷开口数落赵无忧过分谦虚,故意拿了一首好诗来吊人胃口。正欲将此诗推为甲等,却见虢国夫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刚才走了一会儿神。实在是对不住诸位。这样吧,我前几日新谱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来雅正。如果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话,玉瑶愿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闻听此言,众人看向赵无忧的目光里愈发充满了艳慕,纷纷笑着开口致谢。虢国夫人也不再多说话,从酒明府贾昌手里借来一把瑶琴,横在面前矮几之上慢慢抚弄了几下,且调正其音色。尔后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弹奏了起来。
杨家众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为红颜知己,过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为关键的是,她们姐妹在音乐与歌舞方面的造诣都极为深厚,所以才与李隆基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此刻虢国夫人信手弹来,虽然奏的是一阕刚刚出炉,未经雕琢洗练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来的意境,已经强出寻常琴师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艺,乐本是其中之一。众宾客都颇通音律,起初听时还是抱着猎奇的心理,想找一找这名满京师的虢国夫人到底有哪点儿过人之处,居然连龙床也能轻易上得。须臾之后,心中的好奇便转为了赞赏,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庄重起来。待到曲子弹到了一半处,满屋已经不闻呼吸之声。唯有婉转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里呜咽流淌。
突然间,泉水汇成大河,自天际而来,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间皆碧,群芳吐艳,百鸟齐鸣。更有一对少年男女,沿着河岸并辔疾驰。马踏春风,人面相争桃花色。俄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树上百花尽落,林间群鸟惊飞。唯有策马疾驰的男女,丝毫不以天地之变为意。四目盈盈相对,笑容起时,叮咚一声,风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声,却是弹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语。许久之后,宾客们才慢慢从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来,轻轻抚掌。先前还因被赵无忧抢了风头而有些懊恼的中书舍人宋昱叹了口气,冲着虢国夫人轻轻拱手:“圣人说听了琴声会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为夸张。今日听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圣人所言非虚。岂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简直是易筋洗髓,让宋某半年之内,都不愿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过奖了!”虢国夫人杨玉瑶笑了笑,轻轻摇头。仪态举止依旧倾国倾城,却令人心里难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风雨相伴,生死相随的奇男子。而吾辈,不过是欲尽一夕之欢而已。彼此之间所图相去甚远,还不如知难而退,互相间保持个好印象。一时间,与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个,就连先前以浣花曲大胆示好的赵无忧,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笑呵呵地跟临近同僚品评起刚才众人的诗作来。
大伙都光顾着品味琴声和诗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给忘了。前扶风县令薛景仙连续轻咳了数声,都吸引不了别人的关注。心中不禁有些恼怒,将空酒盏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上前,将薛景仙丢下的空盏添满。此间主人贾昌也骤然醒悟,连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着说道,“哎呀,看我这当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谁的大作还没交上来?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压轴之作!”
“是啊,是啊!差点儿让薛兄蒙混过关!”律录事宋昱也不想以为薛景仙一个人搅了大伙的性,赶紧笑着在一旁帮腔。“赶紧把大作交出来,否则,休怪本录事军法无情!”
谁料他不帮忙还好,越帮忙,薛景仙心里越觉得郁闷。肚子里已经准备好的诗作,薛景仙自问压不过宋昱和赵无忧两人的风头。而论才思敏捷,在座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许多。即便能侥幸评了乙等,也显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这律录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卖弄什么诗文?他中书舍人是个耍笔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驾轻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辈子地方小吏,平素总是跟俗物打交道,UU小说如何又清雅得起来?!
与其把拼凑出来诗作拿出去勉强应景,不如另辟蹊径,否则,肯定难以引起宰相之妹的关注。想到这儿,薛景仙撇了撇嘴,笑着回应道:“我在任上时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诗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国夫人暗示,自己比较长于政务。谁料这话听在大伙耳朵里,却充满了挑衅之意。当即,吏部郎中郑昂皱了皱眉头,笑着说道:“的确,薛县令在任上比较勤政。以至于他的顶头上司一直舍不得他调往别处,故而连年考评都刻意给了最低一等!”
这简直是当众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侧,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竖起眉头来,大声反驳道,“那是因为薛某不擅长钻营,所以才被小人诬陷。不像某些家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讨好上司!”
不擅长钻营?那你又何必死皮赖脸地往贾大人家里凑?!!众宾客连嘲讽都懒得嘲讽了,纷纷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处涅斜。大伙都是读书人,谁都指望此生能找寻到机会,一展心中抱负。所以想方设法另辟蹊径,不足为耻。然而一边主动跑到杨国忠门下投靠,一边大喊着自己是个清流,就有些太恶心了。往好听了说是言行不一伪君子一个,往阴损了说,就是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
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居然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此间主人贾昌心里也好生懊恼。强压住命人将薛景仙叉出去的冲动,他清清嗓子,笑着说道:“以前吏部选拔升迁官员的方式,的确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压,也非不可能!好在杨大人接掌相位之后,已经开始着手革除积弊。否则,咱们大伙儿今日也没机会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这些!咱们就事论事,薛兄不愿以大作示人,照约定算输。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两盏水酒,然后给大伙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为如何?”
“薛大人刚才可是说过,他唯一拿手的,就是处理政务!。”没等薛景仙回应,立刻有人冷笑着奚落。
薛景仙立刻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身为地方官员,难道不擅处理政务,才是长处么?怪不得最近几年,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紧巴,原来是世道变了!”
“薛大人这话说得太过了吧!”听到此,贾昌再也忍耐不住,皱了皱眉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质问。“莫非薛大人以为,我朝又应该变更年号了么?”
“嗯——”薛景仙登时语塞。他只是想嘲讽有人身为百姓父母官,终日里却就知道吟诗操琴,把正事都交给属下胥吏去办,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却万万没有料到,这话能被人联系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斗鸡小儿贾昌跟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不禁额头见汗。犹豫了一下,向贾昌郑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择言。还请贾大人原谅则个。刚才的酒令,薛某认罚便是!”
说罢,赶紧端起面前酒盏,连干两杯。随后,讪讪擦了把脸,笑着说道:“诗文的确非薛某所长。有虢国夫人这种大家在侧,薛某的琴艺,也是万万不敢拿出来献丑的。其他,请明府随便划下个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见薛景仙这厮肯服软,贾昌也不欲跟他继续纠缠。这种伪君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肚子里龌龊得很。并且往往心胸都极其狭窄。自己做错的地方从来不记得,别人稍有得罪便没齿难忘。与其当众处置他扫大伙的兴,不如稀里糊涂把今晚的酒宴结了,然后把此人赶得远远得,再也不准他登门来添堵。
客气笑了笑,他低声说道:“若论诗文,在座诸位还能有比贾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来行令,不过是图个开心罢了!与才华高低,根本没任何关系!薛大人既然不喜欢作诗,不如讲个笑话来听听!若是把大伙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经了结了这场酒官司,如何?!”
“这个,薛某倒是不愁!”轻轻冲‘斗鸡小儿’贾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装作很感激的模样回应,“先说个关于老虎的笑话吧!扶风一带,地形多山,所以猛兽也极多。老虎乃百兽之王,很少遇到敌手。不料一日行猎,却一口咬在了刺猬身上,被扎得满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张开嘴巴,又把刺猬吐了出来。肚子里面饥肠辘辘,一时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扑将上去,用爪子按住,大声骂道:“有完没完,我今天已经被你阿爷扎过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注1)
说罢,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诸人,除了贾昌和虢国夫人两个年少时家境较为普通之外,其他皆为书香门第,根本没见过未脱最外一层表壳的栗子果是什么模样。当然无法将其与刺猬联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乐不可支,不由得相对苦笑。
薛景仙前仰后合地笑了片刻,突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响应自己。楞了楞,苦着脸道,“莫非这个笑话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当了刺猬啊。你们见过刺猬没?栗子呢?”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又纷纷摇头。薛景仙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咧了下嘴,继续说道:“那我就再说一个吧,保准好笑。话说有一伙人乘船过扬子江,走到江中间,船突然漏水了。满船的人都吓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皱着眉头四下看了看,然后冲着大伙呵斥道,“又不是你们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呗,心疼什么啊,真是笨死了!””
这回,终于又引起了三两声轻笑,却依旧不是很热烈。薛景仙无法过关,心里登时又恼怒起来,脸色变得一片漆黑。翰林学士赵无忧见状,唯恐他再搅了众人的性质,拱拱手,笑着把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说个笑话吧。但不保证比薛兄讲得更好听。话说我们家乡那地方,土地贫瘠,所以民间素来不以经商为耻。可县城西头有一户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读书做官。别人问他原因,他说:“给子孙金银珠玉,他们总有花完的时候。给他们一肚子学问,足够他们受用终生!”邻里闻之,都以此翁为智。结果县城东头的一户富豪听了,却不住摇头。有好事的家伙追问摇头的原因,东城富豪笑而不答,却请了人来,每天教导自己的几个女儿如何梳妆打扮。三年之后,西城老翁之子进京赶考,金榜题名。消息传回来之后,城西那头张灯结彩,城东那头也鼓乐齐鸣。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补充,“人家城东头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终身了,约好了金榜题名后才子就入赘其家!没花几个铜钱,把进士公和他满肚子的学问,一道给拐回了门来!”
注1:栗子果并非街上所卖板栗模样,外边还有一层厚壳,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个果壳内,通常包着三四枚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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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虹 (三 上)
第一章白虹(三上)
这个故事并不比前两个好笑分毫,并且其中破绽极大。然而在座宾客多为读书人,心中最乐于相信的就是只要饱读圣贤书,则权势、金钱和美女都会争先恐后而来。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个心照不宣。
薛景仙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愈发怀疑大伙是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冷哼了一声,笑着质问道:“以堂堂进士之身,居然去入赘商贾之家。真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员都是瞎子么?怎么能允许如此斯文扫地之事发生?”
“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赵无忧没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较劲儿,赶紧摆摆手,自己解释。
那厢吏部郎中郑昂却看不过薛景仙如此无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宽,也没有插手的道理吧!况且人家考中了进士又未必是为了当官,赘婿身份有何不便?说不定眼下小两口正优哉游哉地画眉为乐呢,又关地方官员哪门子闲事!”
这句话非常切合实际。李林甫为相期间,任人为亲。考中进士却补不上实缺的读书人遍地都是。像张巡这种探花之材,金榜题名之后都在京师里滞留了多年,若不是辗转托了秦家的门路,也许这辈子都要继续候补下去。
对于那些背后既没有靠山,个人名声又不显赫的新科进士来说,入赘到某富豪之家,应该算个不是很差的结局。虽然个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响,但至少终身大事和后半辈子的饭碗有保障了。总好过年复一年在小客栈里毫无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辩不过郑昂,却又不甘心就此服输。眉毛一跳,借题发挥道:“怎地不关别人屁事?我辈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尽教化百姓之责。商乃贱业,为牧守者却坐视其折辱斯文,这不是渎职又是什么?!”
“这个,赵某都说是笑话,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别再追究了吧!”赵无忧笑着拱拱手,带着几分祈求地口吻说道。
“不是薛某较真儿,而是涉及到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郑郎中争论一番!”薛景仙朝虢国夫人座位处偷偷看了一眼,继续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导我等如何做官么?”吏部郎中郑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讥。“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刚刚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干,想必在此能尽展所长!”
提到官职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涨了个通红。他只是一个从七品县令,职位甭说照着侍郎位置相去甚远,比郑昂这个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级两级。刚欲开口骂对方借官位压人,却听见虢国夫人那边传来一声轻咳,然后笑着问道:“诸位大人在争论什么啊!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呢!咱们刚才不是正谈论诗文么?怎么好好地把话题跑了这么远?!”
啊吖!众人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纷纷收起火气,在脸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疯狗,逮谁咬谁。大伙跟他斗气不要紧,万一扫了美人儿的兴头儿,被她一状告的杨相那边去,或者在天子耳边吹几句枕头风,可是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贾昌为人体贴,笑着把话头接过去,主动替大伙解释道:“他们是平日里忙惯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务上。大抵刚刚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职的人,身上都有这个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师里多休息几天,慢慢就又改过来了!”
“哦!”虢国夫人恍然大悟,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原来如此,看来是小女子少见多怪了。他们吏部也是,怎么能这么用人。累坏了怎么办?!应该给大伙放半年假,在四下游历游历,散散心才对!”
嘿!众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驳虢国夫人这红颜祸水,却把目光都转向了薛景仙,恨不得当场用眼神杀了这缺心眼儿的家伙。放半年假,大伙休息得还不够么?每年能出的肥缺儿就那么几个,放半年假,回来后肥差还能轮得到大伙头上么?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众矢之的,心里顿时好生后悔。然而他又不可能当众解释说自己刚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为了吸引虢国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惊人之语。正尴尬间,又听见贾昌笑着说道:“那怎么行?杨相着手整顿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际。他们再累,也得把目前这段时间挺过去!”
闻听此言,大伙登时找到了台阶下,冲着皇宫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贾大人所言甚有道理。为国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国夫人微微一笑,举起酒盏细品,不再继续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纠缠。众人见此,心中又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却愈发厌恶起来。
眼看着酒宴上刚刚开始好转的气氛又要被破坏掉,贾昌无奈,只好自己找比较开心的话题讲。先后说了几个关于非常有趣的笑话,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冲淡。然后又摇摇头,非常乐不可支地说道:“其实贾某也有这个毛病,三句话不离官场。最近有个关于某县豪强的笑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哪个?”
“讲讲?贾兄莫要调人胃口?”
众宾客也不想让酒宴不欢而散,即便不是很感兴趣,也纷纷开口回应。
“说起来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们大唐律法宽容,所以地方上总有那么一两户人家,仗着树大根深,尽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时候官员们上任,还真拿他们挺为难!不管吧,实在愧于陛下教诲。管吧,又扯出萝卜连着泥”
“嗯!”有着在地方做官经验的宾客们纷纷点头。贾昌这句话说得都是底层官场上的实情。大唐的地方官员由吏部统一任免,通常不准在原籍为官。然而小吏却不受这个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户人家的爪牙担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户买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们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这些胥吏。结果往往是赴任没有几天,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架空了。要么政令根本出不了县衙,要么不得不跟胥吏们同流合污,成为地方大户的提线皮影。即便有个别想尽心报效朝廷的,往往还没等其在与地方豪强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来,任期就已经到了。要么高升,要么被调往其他地方为官。新来的继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辙。
对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闻异事,虢国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见贾昌三言两语就抓住了众人的心,也笑着转过头来,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盏抿了一口,贾昌继续笑着说道:“对此情况,很多人害怕麻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户行事也自有分寸,轻易不会弄得太过火。可有这么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个月,就把前几任一拖再拖的数件陈年旧案翻了出来,准备要秉公处理!结果地方上几个大户立刻就不干了,勾结起来,准备给此人点颜色看看。其中有个楞头青叫华南金,是这个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县衙门口不远处纵马伤人,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县令的笑话!”
类似的尴尬事情,在座众人也曾遇到过。无非是找人中间说项,双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员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积案,而闹事者也推出个替罪羊来去坐几天牢。然后彼此借机探明了对方底限,约定好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不愿意,但根本没其他办法。想抓拿真凶,捕快们根本不肯认真动手,县令自己总不能提着刀满大街去追杀一个恶霸!并且一旦惹出了所谓的“民变”,上头追究下来,“一个处事不利”的评语,就彻底毁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贾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说道:“谁料想,那县令比恶霸更楞,居然立刻丢下火签,以三日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们当然不肯应承,按照传统继续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谁料才过了一天,纵马伤人的恶霸华南金就主动到县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认了自己的罪责,连数件前几任县令没敢处理的案子,也都主动认了。被县令立刻打入了死牢,准备上报刑部,秋后问斩。”
“这下,地方大户们可乱了阵脚,再度聚在一起,准备到上头联名控告新任县令“诬良为盗”,嘿嘿,谁料这边状纸刚刚写好,墨迹还没等干呢。那厢已经有差役提着锁链把门给堵了!”
“啊!”不但虢国夫人听得好奇,一众做过地方官的宾客们也个个瞠目结舌。指望横行一方的恶霸幡然悔悟,还不如指望石头能开花!而那帮差役们既然是地方豪强养活熟了的‘家雀儿’,又怎可能事先知会一声都不做,就立刻翻脸上门捉人?
莫非那县令背后还有个极大地靠山不成?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谁的靠山会硬到如此地步,令全县的衙役同时洗心革面?
“那帮大户们纳闷啊,都是熟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不愧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的弄臣,贾昌说起故事来,简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痒处。“当即大声抱怨衙役们不仗义,威胁要揭对方老底。大伙谁都别想好过。那些衙役们先苦笑了几声,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道,‘还用你们揭么?咱们的老底早被揭干净了!’”
“听了这话,大户们仔细一看,才发现几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脸肿。几个平素最为有头脸的捕快,班头,居然连胡子带眉毛一并给人剃了,脑袋光溜溜的像个大鸭蛋。”贾昌顿了顿,继续笑呵呵地讲述,“原来他们昨天夜里,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后,非但把自己跟大户们勾结的事情招认了出来,连这几年做过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对方的威逼下,招了个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个侠客?”众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纷纷兴奋地大叫。随着平话这种日常娱乐活动在大唐各地风靡,有关剑侠的故事,也雨后的野草般流行开来。其中比较有影响的如风尘三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个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虬髯客。并且将在大唐立国时处处跟高祖作对,差点儿被秋后算账砍了脑袋的李靖,一举捧上了开国功臣的神坛。
然而剑侠这东西毕竟太过于虚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却谁也没亲眼看到过。此刻听贾昌讲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听起来,“真的是侠客么?那县令怎么结识得此等人物?贾兄可知事情具体发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机会,真要去见识见识!”
“真源县啊。你们真的没听说过?最近市井中都传遍了!”贾昌诧异地看了大伙一眼,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无辜。
“真源?”虢国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识地扭头朝贾昌看去,却在对方脸上没有发现任何刻意的迹象。她的心脏慢慢狂跳起来,双颊因为酒气上涌而慢慢变得通红。真源,那是小张探花改任县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恶如仇,也是他的一贯风格。那个蒙面大侠,应该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张巡晚离开了半年多,怎么可能在后者刚刚赴任,就帮他教训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万春,这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背影,瞬间在她心头又变得清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那永远充满了笑意的眼睛。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点烛光,照亮了所有寒冷与污浊。
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持剑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师的话,恐怕他就会一天天地沉沦,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和糟老头。
“我还以为早就大伙听说过呢!”醉眼朦胧中,虢国夫人看见贾昌拍拍胸口,笑着补充,“白担心了半天。当然是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那县令不知道怎么走了狗屎运,居然结交了一群大侠为他效力。华南金那恶棍一脑袋撞到了铁板上,本以为这回还能像以前一样给县令个教训,也好作为日后横行乡里的凭仗。谁料衙役们没动手抓他,当晚他的庄子却被几个大侠联手给破了。全家老少都给绑了起来,如果他不肯主动去县衙投案自首的话,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们开始时还以为华南金另有所谋,嘻嘻哈哈地等着看热闹。谁料热闹没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买主一口,以图将功赎罪。那些地方豪强们一看这阵仗,登时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没胆子。好在县令本来也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只是将那些陈年旧案都拿了出来,一一核实。该打板子地打板子,该罚金的罚金,该蹲监牢的命各家自己从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顶罪蹲监牢。该砍头的罪名,也是照此办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实过后,去年冬天直接在县城西门外砍了十几颗血淋淋的大脑袋。从此之后,整个真源县民风为之一振,再也没人敢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一群侠客?怪不得那真源县令有恃无恐!’众位宾客摇头惊叹。换了自己与对方易地而处,恐怕也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官一任,有谁不想在地方上留下个好名声呢?只不过谁也不像真源县令那么走运罢了!
只有虢国夫人,从迷醉中慢慢回转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着贾昌又扫了数下。突然,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一瞬间百媚顿生。
这个贾昌,也忒会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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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虹 (三 下)
第一章白虹(三下)
一场漫长的盛宴,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才终于宣告结束。从贾昌家出来的时候,东边的天色已经泛白。虢国夫人跳上自己的银装马车,刚刚将虚伪妩媚的笑容从脸上卸下,立刻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眯缝起眼睛,准备进入梦乡。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愿,还没等她把眼皮闭安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车轮摩擦声。紧跟着,马车骤然停下,将她和贴身婢女香吟的身体同时抛向前方。撞在包裹着厚厚一层棉花的车厢板上,发出“砰砰”两声巨响。
“抓刺客!”马车外的侍卫们齐声大叫。一刹那,斥骂声、兵器出鞘声和拳脚入肉声纷涌而至。中间还夹杂着数声凄惨无比的哀鸣,“别打了,别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饶命,饶命”
“出去看看!别弄出人命来。”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虢国夫人爬起身,低声向婢女香吟吩咐。能无视长安城内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会太低。一旦侍卫们出手太重把人给打死了,万年县那边恐怕又要费一番口舌。
“半夜冲撞您的车驾,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应了一句,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信手推开车厢门。“夫人说了,让你们悠着点儿,别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气,丢到万年县大牢里边去,让孙捕头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没被惊扰到吧?!”凶神恶煞般的侍卫们转过头来,满脸媚献。“这厮冷不丁地就从路边冲了过来,我等根本来不及拦阻!”
说着话,又抬起脚来,冲着横在车队侧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身体猛踹。一边踹,一边骂骂咧咧的数落,“贱胚,没长眼珠子呀你!连夫人的车驾都敢拦,活该去垫车轱辘!”
“啊,啊——”挨打的家伙双手抱头,在众人脚下乱滚。一边滚动,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县令。别打了,哎呀,我刚刚见过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静里,他的惨叫声显得异常清晰。穿过敞开的车厢门,再度引起了虢国夫人的注意。“让他们别打了。”一声不耐烦的怒喝从车厢内传出,听在挨打者的耳朵里无异于天籁。“这个人我刚刚在贾大夫家里见过!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给他请个郎中过来!”
“是!”小婢女香吟终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个,答应一声,悻悻然走下马车。“别打了。都住手。这个人不是刺客!杨伍,你检查一下,伤到他的骨头没有!”
话音刚落,滚在众护卫脚下的薛县令立刻爬了起来,不顾擦拭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冲着香吟躬身作揖,“没伤到,没伤到。几位家将大哥刚刚都留着手呢!谢谢姑娘!谢谢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该惊扰夫人的车驾。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没受伤,就赶紧让开吧。时候不早了。夫人还等着坐车回府呢!”没等扶风县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
“是,是!”到底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丝毫不以被一个婢女呵斥为耻,“可,可我的确有要事需当面向夫人禀告啊。要事”
像这种打着禀报要事旗号,借机拍虢国夫人马屁的无赖文人,香吟已经见了不下百个,根本不肯相信对方的拙劣借口。眉头又皱了皱,低声说道:“薛县令是不是弄错了。夫人向来不管外边的事情。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你还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压根进不了右相府的大门啊!”眼看着这顿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着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惊天大事禀报。薛某有惊天大事需要向您禀告!”
没想到薛景仙一点儿官员的脸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声喝道:“让开。让开。大清早你瞎嚷嚷什么!来人,请薛县令到路边休息!”
“是!”侍卫们答应一声,上前叉住薛景仙,就准备往路边的排水沟里边扔。就在此时,官道上又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光禄大夫贾昌劈头散发,带领着数名家丁疾驰而来。人未到,声音已经先到:“夫人怎么样了?受伤没有?谁没长眼睛,竟敢冲撞夫人的车驾?!”
见有外人在场,正在跃跃欲试的杨府家将们赶紧把薛景仙放了下来。“今儿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骂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贾昌的马头,“有劳光禄大夫费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点儿惊吓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贾昌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冷汗,喃喃地回应。此地距离他的府邸没多远,刚才听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赶紧带领家丁赶了过来。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贵宾们在回府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净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脸肿的薛景仙,刹那间,贾昌心头便是一片雪亮。所谓刺杀,十有七八是某个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头扎进了虢国夫人车队的缘故。却害得自己虚惊一场,差点把心脏从嗓子眼儿里给跳出来。
想到此节,饶是涵养再好,贾昌也忍不住心头火起。眉头一竖,低声冷笑,“我当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敢当街冲撞国夫人的车驾呢!原来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这是要跨境问案呢,还是看我等不顺眼了,准备当街给以教训呢?!”
被贾昌刀子般的目光扫到,薛景仙本来就不算太高的身躯登时又矮了一截,连连拱手,结结巴巴地回应,“不,不不不。卑,卑卑职不敢,不敢!卑,卑卑职,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当面向夫人禀,禀告!禀告!”。
“什么事情,不能在我府里边说!”见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琐琐模样,贾昌肚子里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是听了熟人推举,说扶风县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将其引荐到杨国忠门下。一方面可以为国求贤,另外一方面,也能帮助杨国忠加强一下手中队伍的实力。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侩。虽然穿了十几年官袍,行为举止却连一个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职,卑职是,是刚刚才想起来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谎言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突然发现这句话里边毛病甚多。非但会让有权有势的美人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而且容易给斗鸡小儿贾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贾昌立刻冷笑逼上,“原来薛大人随时拍一拍脑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贾某佩服,佩服!”
还是早春的天气,薛景仙的脑门上却汗流滚滚,滑过沾满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记。眼看着要同时得罪两个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顾不上考虑轻重,扯开嗓子,大声求肯:“不,不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贾大夫您听我,听我解释啊!夫人,夫人您给我一个解释机会啊!”
这种小人,多看一眼都恶心。贾昌冷笑着转过头,抬腿便准备离开。薛景仙见状,心中更急。不顾一切地追将上去,用力扯住贾昌的披风,“大人,大人听我解释。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说。有人,有人要谋反!”
“啊!”最后两个字把贾昌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虢国夫人恰恰也从车厢中探出半个身子来,正准备向贾昌当面致谢,听到薛景仙声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惊,楞了楞,身体僵在了车厢门口。
还是小婢女香吟反应快,赶紧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低声命令:“架住这个疯子,送到第三个车厢里去。等候夫人和贾大人处置。无关人等,旁边警戒。能站多远就站多远!”
“诺!”侍卫们心头一凛。躬身领命。顷刻之间,就在官道上围成了一个直径长达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车队和几个重要人物全都保护在了里边。
家将头目杨伍叉起薛景仙,将其丢进车队中的一辆备用马车。虢国夫人和贾昌两个互相看了看,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相继迈入了车厢。杨伍指挥几个心腹侍卫,又在车厢附近围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听。待亲眼目睹侍卫们将一切必要手段准备稳妥后,虢国夫人命令香吟关严车门,回过头来,厉声向扶风县令薛景仙喝道:“薛县令,说话之前你可要考虑清楚。不要胡乱编造故事,也不要用谎言耍弄我等。我这个国夫人虽然不爱管闲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戏弄的话,我也不会轻易让他好受!”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机会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连连点头,慌不急待地回应。虽然旁边还多了一个贾昌,比他预料中的情况差了一些,但总算引起右相杨国忠大人之妹的关注了。想到自己今后的前程就要赌在几句话上面,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战栗,“卑职,卑卑职手,手里有确凿证据。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安,安禄山,准准准备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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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虹 (四 上)
第一章白虹(四上)
“啊!”闻听此言,虢国夫人和贾昌两个脸上齐齐变色,惊呼之声脱口而出。安禄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来的藩镇重将,本来就跟杨国忠极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话,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杨国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变成明日黄花。
更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挡不住安禄山麾下的虎狼之师。安禄山坐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军政大权,麾下总兵力高达十九万余,接近大唐北方边军总数的一半儿。而拱卫京师的左右龙武卫非但士兵的人数上空额极大,里边的多数武将也都是从没上过战场的雏儿。他们之所以加入军旅不过是为了捞取资历,为日后在家族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寻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与人拼命的话,十有七八还没等看到敌人的面儿,自己已经吓尿了裤子。
至于比龙武军稍微有一点起色的飞龙禁卫,眼下总人数还不到五千。纵使个个以一当十,也会被从渔阳杀来的滚滚洪流踩成肉酱!
“怎么办?”虢国夫人睁圆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贾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谓的谋士是什么德行,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眼前这个身材低矮的“斗鸡大夫”也束手无策的话,整个京师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出应对危机的办法来!
感受到对方目光里的信赖,贾昌本能地将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举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对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侧的虢国夫人,他也矮了一个肩膀。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几个转儿,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乱,以很平静的口吻发问:“薛大人有证据么?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胡乱攀诬一方节度的话,一旦被查出是信口开河,可要受反坐之责!”
“这”薛景仙犹豫了一下,有些不习惯贾昌说话的语气。但此刻有求于对方,他不得不选择忍让。“下官有一个族弟,刚刚从范阳镇辞了武职。据他所说,安禄山在军中大肆安插同党,排斥异己。随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将军之职,并且私下做了很多鱼袋,留给心腹备用!”
“这算什么狗屁证据!”话音落下,不但贾昌气得七窍生烟,虢国夫人干脆直接骂出了声音来。早在十数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军镇之名,将边军将领的选拔之权下放到了各大节度使手上。从四品武职以下随意授予,从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报朝廷批复。而朝廷收到节度使的报告之后,也只是照其举荐盖章,根本不会做任何留难。
像今天薛景仙所举报的行为,各大节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谁在那个位置上,不会提拔一些私人?毕竟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来会更顺溜一些。如果仅凭这两种出格行为,就断言安禄山准备谋反的话。那恐怕十大边镇节度,个个都难逃谋反的嫌疑!
“下,下官!”没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贵优雅的虢国夫人,居然说出如此肮脏的言语,薛景仙的脸色登时涨得一片黑红。嘴唇嚅嗫了半天,才喃喃地补充道,“下官也,也觉得证据不甚充足。然而风起于萍末,让,让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总,总是好的!”
“行了!我会把这事儿转告给兄长知晓。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对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国夫人决定不计较此人冲撞自己车驾的行为,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道。
“夫人!”薛景仙闻听,说话的语调又急切了起来。听上去几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诚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国夫人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眼看着此僚又要丢人现眼,贾昌赶紧出面替双方打圆场。“即便夫人一时想不起来,我也会亲自提醒杨公。薛大人赶紧回馆驿休息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贾昌语气里的驱赶意味,薛景仙脸上的急切迅速转为愤怒。
见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贾昌心里登时也起了火,皱了下眉头,沉声问道“怎么,薛大人还怕贾某贪了你的功劳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体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应。
贾昌轻轻举起右手,大声补充,“本官今天就当着虢国夫人的面儿,向你做个保证。如果你所言经查属实的话,全部功劳都是你自己的。贾某保证连个光都不会沾!”
“不敢,不敢!”无论是否相信对方的保证,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进一步了。又做了个揖,低着头走下了马车。
车门在他背后迅速关闭,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咚!”。紧接着,八辆银装马车快速动了起来,车轮滚滚,卷起一片烟尘。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着马车卷起的尘土,薛景仙觉得头皮一阵阵发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为朝廷出力机会,又被白白浪费掉了。那两个目光短浅的贱人,绝对是在敷衍自己!这是什么世道?!他们一个人尽可夫,**成性,另外一个巧言令色、奸诈阴险。却偏偏都挡在自己头顶正上方!自己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节地向他们折腰,他们居然对自己的才华和抱负视而不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车队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摇晃着走向自己的坐骑。身上的伤已经不是很痛了,但心里的伤却像一把涂满了毒药的匕首,一下下刺激着他的灵魂。此事不能就这么算完,所有加诸在薛某头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让那个姓贾的家伙身败名裂,把那个姓杨的贱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来,掼到尘土中,蹂躏、折磨。磨光她的傲气,然后再让她哭着爬过来向自己求饶,在自己胯下婉转承欢!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牵着坐骑,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栋别院走去。那个别院的主人曾经找过他,但由于更看好此刻大权在握的杨国忠,他才没有接受对方背后那位主人的拉拢。如今,通往杨家的道路已经断了,他只好再主动去叩响对方的大门。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么?目光再度转向马车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却没有时间计较一个小小县令的怨恨。即便觉察到了后者的不满,他们也不会很在乎。比起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威胁来,薛景仙的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齿。只要屋子的主人还没有被击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胁。
“他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么?”没有局外人在场的时候,虢国夫人的脸色又变得灰暗起来,就像骤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关键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杨相有没有应对的办法和实力!”单独对着虢国夫人,贾昌的脸色也变得非常严肃,想了想,沉声回应。
“你觉得有么?”虢国夫人笑了笑,轻轻摇头。
“不好说!”毕竟对方是杨国忠的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贾昌才不会据实直言。“右相大人才执掌朝政几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给前任补窟窿,很多事情根本来不及着手去做。”
这已经是变相在替杨国忠开脱了,虢国夫人对此心知肚明。“你有没有可以应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他那句早做提防,还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应该知道,我曾经给右相大人献过几策!”贾昌摇摇头,笑容有些苦涩。办法的确能想到一些,但杨国忠根本没有魄力去执行。所以说了也是白说。万一不小心传扬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禄山怀恨而已。
“他不是答应一有机会,就按照你的建议执行么?!”虢国夫人将头向前凑了凑,眼睛被车厢里的蜜蜡照得一片汪洋。
贾昌耸耸肩,没有回应。各镇节度已经成尾大不掉之势,朝廷动手处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险就越大。还不如趁现在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立刻摆开阵势。毕竟大唐的国力还没到支撑不起一场叛乱的地步,节度使们如果没有绝对把握,也没胆子轻易造反。
“应该是远水不解尽渴!”虢国夫人又笑了笑,喝过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没有能快速见效的办法。说给我听听。我去跟大哥讲,无论成败,都没有人会怪到你头上!”
虽然这是个很好的条件,可由一个美女当面说出来,实在太伤人自尊了。眉头稍微往上一挑,贾昌就要发怒。可目光看到对方的如花笑颜,他的心脏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体坐正了些,叹息着道:“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话如实传过去就是了!杨相麾下那么多谋士,还愁想不出个对策来?!”
“他们?”虢国夫人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变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换一辆马车。顺便告诉闲杂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机密话要谈,答应一声,推开了车门。整个车队的速度骤然变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辆备用马车,也没有再度恢复到原来的速度。
“可以了么?”待车门重新关拢,虢国夫人又追问了一句,信手掠过额角上的乌发。
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里边充满了诱惑,令贾昌几乎无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声说道:“我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来的办法也未必能上得了台面。眼下最为简单的对策,就是请皇上直接下旨,核实各节度使麾下实际兵力。将麾下实力过于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诏之叛为名,将南北各镇节度调防。节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离了治地,自然变成了无本之木,即便心里有所图谋,也没胆子付诸实施!”
这个策略牵扯的层面太广,不用向杨国忠转述,虢国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没那么大魄力接纳。“还有别的办法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总不至于让我哥哥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个办法,更上不了台面。并且要有人做出牺牲。”贾昌耸耸肩,笑着补充,“就是想办法将安禄山宣进京师来,然后派遣刺客除掉。不过,事后为了给其麾下那些悍将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来顶罪,是免不了的!”
这个策略比先前那个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杨国忠的脾性。虢国夫人想了想,决定跟自家哥哥说说试试。“多谢你了。日后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尽管派人过来言语一声。无论能否帮上忙,我都会尽力!”
“是么?”贾昌立刻笑了起来,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往虢国夫人身上瞄。纤细的腰肢,高耸的胸口,还有隐隐露出来的一缕白腻。无人能拒绝这种诱惑,他贾昌也不能。“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这可是你说的!”
“去你个小色鬼!”久经风浪,虢国夫人还能听不出贾昌话语里的隐含之意,抬起脚虚踹了一记,低声骂道。脸上却没有多少恼怒之色,反而带上了几分赞赏。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贾昌笑着掉了一句文辞,凑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模样。(注1)
这是长安城的潜藏规则。等价交换,童叟无欺!本来也没指望贾昌能白白替杨家出谋划策的虢国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将眼睛慢慢合拢了起来。对方虽然个子矮小了些,但为人却不讨厌。至少不像某些家伙,嘴上说得道貌岸然,心里却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骗。
谁料贾昌却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轻轻在虢国夫人的额头上啄了下,便没有了进一步动作。“我喜欢让别人欠我的帐,这样才觉得心里特别舒坦!”他轻笑着躲开,笑声里充满了戏谑,“特别是被一个倾城之色天天记在心里,比吃到嘴中的感觉都强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称呼。彼姝,指代美女。贾昌用以指虢国夫人。如果自己不为其所动,就是禽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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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虹 (四 下)
第一章白虹(四下)
“你这贪心的讨厌鬼!”虢国夫人笑着啐了一口,惊愕之余,心中隐隐涌起了一缕感动。放眼整个长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是个男人,包括堂兄杨国忠在内,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亲芳泽。但是,今天她却突然碰上了一个异类,一个身材不足五尺,心却高可上擎苍天的异类!
这种感觉很危险。虢国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饰。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睑慢慢张开,双目中的妩媚勾魂夺魄。人情债难偿!比起永远地在内心中感念某个人的好处,她更习惯性于现货交易,钱货两清,互不相欠。这样彼此之间便不会产生更多纠葛,哪怕下一刻就成为敌手,心里也没有什么负担。
“夫人千万可别考验贾某的定力!”仿佛受不了虢国夫人的如丝媚眼,贾昌向后挪了挪身子,笑着调侃。“贾某给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这次,刚才已经用完了!”
“那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拗得过你一个大男人不成!”虢国夫人白了贾昌一眼,红唇上宛若有一团火焰在烧。但是,嘴角流露出来的笑意,却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贾昌会拿自己怎么样!
“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望着虢国夫人微微上翘的嘴角,贾昌大声威胁。身体却又往后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车厢板。
“咚!”包裹一层华丽装饰得车厢板,发出低低的闷响。二人同时把眼睛睁开,吃吃吃吃此笑了起来,一瞬间,目光里竟然充满了友善。
待双方都笑够了,贾昌摇摇头,正色说道:“如果夫人真的想准备更充分些的话。不妨劝右相大人暂且把个人嫌隙向后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与河西两大节度使。毕竟,那边的兵马也是久经战阵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调回来拱卫京师!”
“嫌隙?!”虢国夫人眉头瞬间皱紧,一双凤眼盯住贾昌,目光凌厉如刀,“兄长跟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个能有什么嫌隙?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西边正在打仗。难道夫人一点也没听说么?”贾昌将双目迎上来,笑容依旧波澜不惊。
“打仗?”虢国夫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跟谁在打?我一个女人家,哪可能对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么清楚?!”
“吐蕃赞普弃隶缩病危,其王子赤松德与大相争权,国内局势动荡。哥舒翰大将军趁着开春雪化之机,领兵南下。将战火一举烧到积石山一线。”贾昌想了想,用非常简洁的语言解释,“与此同时,封常清带领安西军直扑大勃律国,前几天我看到军报,安西军兵锋已经抵达菩萨劳城下!破国指日可待!”(注1)
“怎么又打起来了!”虢国夫人又皱了下眉头,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你们这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么?我听说那边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当中有七个月要下雪。种什么庄稼都不长的地方,拿回来有什么用场?”
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对西域正在发生的战事的确一点兴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为了杀人灭口,她甚至连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懒得弄清楚。反正这两大节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杨氏家族,几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眼下,虢国夫人对西域两大藩镇的认识比去年略微多了一点儿,但也非常有限。记忆里,她仅有印象是:哥舒翰这个人办事不怎么靠谱。至于封常清,哥哥杨国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后,一直为此人会不会借机要挟自己而忧心忡忡。
如今看来,哥哥杨国忠倒是太多虑了。对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显然都放在了为大唐开疆拓土,借此建立绝世功业方面。而王洵那小家伙,估计十有**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自己怎么去了西域,怎么又在路上遇到了那么多磨难!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两人都知道了些内幕,事到如今,虢国夫人心里也不像当初那么害怕了。京师中当时对妹妹跟寿王之间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觉者,可不仅仅是那些倒霉的飞龙禁卫!但事情发生后,冠军大将军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帮忙掩盖,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爷之外,也都三缄其口。大伙显然都不想让此事闹大,闹得皇家再次出现父子相残的惨事。虢国夫人现在都有些怀疑,李三郎是不是也对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于对寿王和玉环两人的负疚,所以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玉环是他从亲儿子寿王手里强夺来的。毕竟,他年龄已经那么大了,夫妻之间很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积石山一线站稳脚跟,就能彻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连的通道。”见虢国夫人抱怨了一句之后就没了下文,贾昌误以为她在困惑于西域方面的战事,赶紧笑着替她分析。“而哥舒翰那边牵制住了吐蕃人的力量,大勃律国背后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给黑衣大食人迎头痛击的话,不但可以替高仙芝报了当年兵败恒罗斯之仇,而且可以彻底堵死大食人东进的一条捷径!”
虢国夫人忽闪了几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你说的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计,兄长心里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贸然跟他说起这些话,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吐蕃的少赞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与大唐两家文字。并且自幼拜唐人为师,学习大唐兵法与治国之术。他现在被大相和国中贵戚联手压制,所以展现不出头角来。哥舒翰还能找到进攻机会。一旦他成功驱逐大相,夺回王权。凭着吐蕃人天生对恶劣条件的适应性,恐怕我大唐兵马在高原之上很难与其争锋。”见虢国夫人有些心不在焉,贾昌不由得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急切地补充。
“如果光是一个哥舒翰,还比较好办!”虢国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处,居然办事如此卖力。“那个封常清,素来特立独行,非但跟兄长合不来,左相陈大人对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边,比哥舒翰还重要许多。”贾昌喘了口粗气,继续耐着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当年在恒罗斯河畔,高仙芝将军就在大食人手里差点儿全军覆没。虽然事后大食人因为内乱,暂时停止了东进脚步。可经历了这几年休整,它的元气已经恢复,又开始蠢蠢欲动。如果此番封将军重蹈高将军覆辙的话,我恐怕,整个安西都将不复为大唐所有!”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虢国夫人还是不太敢相信。“那么荒凉的地方,还真有人当它是香饽饽啊!”
“万一西域丧城失地,恐怕第一个受责难的就是右相大人!”贾昌气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声补充道。
这话,终于让虢国夫人慎重了些。犹豫了一下,沉吟着回应,“可我怎样才能让大兄明白呢?!毕竟,我从来不干涉他的正事!”
贾昌的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迅速给出了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诉右相大人,如何安西与河西两大藩镇联手,实力足以克制住安禄山,就足够了!”
“嗯。那倒是可以试试!”虢国夫人终于轻轻点头。突然,她又抬起眼睛来,狐疑地看向贾昌,“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说出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你没听人说过么?凡是个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计所压的缘故!”贾昌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国夫人歪着头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个家伙许给你好处了?还是你本来就跟他们二人关系不错?!”
“我跟你说,我从来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两个也根本不会拿正眼看我,你信么?”贾昌露齿一笑,连连摇头。自己只是想做点儿事情而已,为什么总是引起这么多猜测。难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经没有肯不拿好处做事的人了么?
“不信!”虢国夫人非常干脆地回应,然后继续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贾昌,仿佛要把秘密从他心底给挖出来。
“那我告诉你,我是个唐人。这个理由,够不够份量!”贾昌骄傲地扬起头,大声说道。
“废话,谁不是唐人?”虢国夫人被说得有些发懵,眉头拧成了淡淡的一团。
“你不懂。夫人!”贾昌叹了口气,信手推开了车门。“你真的不懂!”
外边天色已经大亮,朝阳从车厢口照进来,将他的身影瞬间拉得老长。这一刹那,他是个包裹着万道鎏金的巨人。
注1:大勃律国,今天的克什米尔地区。
第二章 天河 (一 上)
第二章天河(一上)
也许是被贾昌为虢国夫人精心准备的说辞给打动,也许是心中实在觉得亏欠自己这个堂姐太多。得到虢国夫人的建议之后没几天,杨国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们,商量出来了一个非常大度的决定。
暂时抛下因为追杀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与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着力扶持河西、安西两大藩镇,以期二者能与丞相府联起手来,共同应对由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挑起的争端!
次日早朝,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二人联名上本,请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线将士的破贼之功,以鼓励其继续浴血杀敌。话音刚落,翰林学士张渐与京兆尹鲜于通立刻出列唱和。这几个都是杨国忠麾下的得力干将,平素恨不得一个鼻孔出气。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对河西与安西两镇的封赏不可能被逆转。因此也不愿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陈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称,当年李林甫得势之时依附于李林甫。如今看到杨国忠及其党羽在朝中势大,又转而依附于杨国忠。见朝中同僚无人出言反对宋昱、郑昂等人的提议,也从给丞相设立的专门座位上站起身,力荐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着跟杨玉环以及一众梨园子弟编排最新的歌舞,对这等“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两镇将士的功劳的确是实打实摆在明面上的,便挥挥手,笑着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议了。中书、门下两省先拟个具体赏赐章程出来吧。送到朕的书房,由朕看过之后,再交给尚书省颁布褒奖便是!”
“陛下圣明!”右相杨国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立刻站起身,大声回应。
“陛下圣明!前方将士若闻此讯,敢不用命杀敌乎?”左相陈希烈、京兆尹鲜于通、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等人紧随杨国忠身后,齐声歌功颂德。
这气象可比前两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杨国忠三人争权之时和谐得多,已经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对朝政早已厌倦的李隆基见此,心中很是高兴,顺口便又追问了一句,“左藏可还殷实?”(注1)
杨国忠早有准备,微微躬了躬身,笑着回应,“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连年大熟,左藏里的财帛几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亲自去验看,发现有些穿着铜钱的麻绳,都已经放烂了!”
他在度支员外郎这个位置上起家,敛财的本领相当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虚外实内,将各地州县库存的粮食、布帛变卖掉,变成黄金、白银、铜钱和绸缎等硬通货,送往京师统一调配。取代李林甫之后,更是连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税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损耗,要求地方必须如数上缴。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国库倒也显得充实,宫中需要单独增加拨给之时,户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虚的理由向皇帝哭穷。并且逢年过节,京中文武百官的烛火钱、柴薪钱,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倍的上涨。(注2)
然而,仓库被中枢搬空了,地方上的财政难免要捉襟见肘。一旦有了水旱灾害或者其他紧急事件,官员们根本没有余力应对。只能写折子向中枢求援。而等中枢的钱粮拨下来,往往大半年时间早已过去,即便经手官吏不层层剥皮的话,也失去了其应有作用。但是,此项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员,所以很少人愿意出言反对。即便有一两个意识到其弊端者,一则不敢面对杨国忠兄妹的打压,二来也不敢犯同僚的众怒,只好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没那么多精力理会地方上的难处。他已经年近古稀,更关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气安享散朝之后的惬意时光。听杨国忠奏闻左藏里穿铜钱的绳子都已经烂掉,想都不想,笑着说道:“左藏充盈,关朕的洪福什么事?!这都是你们这些臣子尽心做事的功劳!既然左藏里边的钱已经放不下了,就拿出些来,把岭南到京师的驿道修补一番。免得那边的奏折,总是要在路上耽搁很多时日。”
“是!”又是陈希烈带头,众人躬身回应。
皇帝陛下休整驿道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岭南乃官员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云集的广州城外,实在没什么值得需要朝廷关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将至,贵妃娘娘喜爱的荔枝却需要及时送来。此果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即便采摘之后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内送不到京师,也是色、香、味尽去,搏不来红颜一笑了。
听群臣的回应之声不像先前一样高,李隆基也觉得有些心虚。唯恐门下省借故刁难,封还了自己的圣旨,想了想,又笑着说道:“如果还有盈余的话,把骊山那边的行宫也整饬一下。天热之后,朕和诸位肱骨一道去骊山避暑。总好过闷在这蒸笼般的长安城里挥汗如雨!”(注3)
天子愿意与臣下同乐,群臣岂有不愿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众人在陈希烈的带领下,再度躬身领旨。杨国忠本来想出言反对,见到大伙个个兴高采烈,也只得皱着眉头随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从地方上敛来的钱财,都花在运送荔枝和大修宫室上面,本来打算拨给河西和安西两地将士的赏赐,未免就要受到影响。不过这点儿小问题压根儿难不住中枢、门下两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后,他们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据皇帝陛下和各方势力的需求,拿出了一个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开疆拓土之功,进封西平郡王。其所保举的有功将士,如火拔归仁、高适、王思礼、浑唯明、严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赏。此外,朝廷再颁给每名参战士锦缎两匹,折成铜钱,由哥舒翰代为领取。
封常清的出身远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虽然立有大功,却封不得王。只进封了个宁西郡公之爵,在京师内赐宅邸一座,提拔一子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将士,如段秀实、周啸风、赵怀旭、李元钦等,根据各人原来职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劳大小,升赏不等。与对安西军的政策一样,朝廷也颁给每名参战士卒锦缎两匹,折成铜钱,由节度使封常清代为领取。
然而,由于河西与安西两地距离京师路途实在过于遥远,钱粮财帛在运输过程中,折损甚重。所以,朝廷这次体恤民力,稍做变通。不立刻兑现拨给安西、河西两军的财帛赏赐,而是准许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人从治下各州郡应该押送往京师的赋税中,酌情扣留。并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损耗。鉴于两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赋税可能不够扣,所以可以连下一年,乃至后年的赋税,也都截留下来,以折算军需和朝廷允诺的赏赐。
“这个先例一开,各镇节度使手中的实权,可就更大了!”左相陈希烈稳重,看到杨国忠等人只一味地想着如何替国库省钱,却不考虑准许节度使扣留朝廷赋税抵充军资这条策略出台后所带来的长远影响,斟酌了片刻,陪着笑脸提醒。
“李相在位时,节度使们手中的实权,已经难以控制了!不差这一点儿半点儿!”杨国忠登时把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反驳。
“老夫,老夫!”陈希烈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脸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应。
“杨某莽撞了!”杨国忠迅速意识到自己现在没必要以陈希烈这种人畜无害的和事老做对手,赶紧抱了抱拳,叫着对方的表字低声致歉,“杨某不是针对至柔公。杨某是忧心国事,一时失态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各地的赋税,就一文都没往国库上缴过!同样是替我大唐开疆拓土,杨某实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没想到左相大人之策还包含着如此深意!”陈希烈虽然心里头很不高兴,却顺从地借着杨国忠给的台阶往下走。安禄山仗着有李林甫撑腰,一直以对契丹的战事紧张为名,截留朝廷赋税。而李林甫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杨国忠想借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约安禄山,少不得也要给予同样的好处。否则,只会令安禄山的势力越养越强,而哥舒翰和封常清两人却因为相对遵守朝廷法度,无法快速壮大自己。
道理一点就透,只是大伙谁也不把话说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陈希烈这老好人带头,其他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们,纷纷出言附和。个别人还由此想到安西、河西两军将士接到朝廷的赏赐之后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觉飘飘然,连耳朵都被热血给烧得发红了。
已经升任为给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举的将领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借机为家族讨取些好处。此刻趁着大伙高兴,便将那份奏折单独拿了出来,指着中间一段文字,低声向杨国忠暗示道:“自从大人您掌管朝政以来,大力扫除积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辈出。属下刚才粗粗扫了一眼封节度给其所部将士的请功奏折,光是在校尉这一级别的后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余人。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替大唐拱卫西陲的栋梁!”
“嗯!”杨国忠手捋胡须,笑着点头。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按道理,此人的这点小小要求不该被驳回。然而,这份名单里边却碍着一个大麻烦。去年曾被被杨国忠下令追杀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并且本来就是一个落了势的勋贵之后,头上顶着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如果让他跟所有人一并升官进爵的话,杨国忠心里很不舒服。如果单独把他一个人剔除出来,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犹豫间,又听见中书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说道:“这封节度也忒会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也写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当时不过是个小小的旅率。怎么可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行,不行,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来!”
“宋大人太谦虚了。岂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陈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纷纷开口,劝说宋昱不要过于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则这样对宋武本人不公平,二来,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钓誉之嫌。
中书舍人宋昱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阻碍自己的亲弟弟升官。此刻的大唐已经不是立国之初,官场上讲究公正廉洁。内举不避亲才是王道。否则,一群乌鸦里突然出现一只白鸽,肯定会被群喙生生啄死。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醒杨国忠,封常清本人并没有跟丞相府为敌的意思,否则,也不会破格提拔宋某人的亲弟弟。前年到白马堡大营投军谋前程的飞龙禁卫,都是封常清亲手挑选的。以其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两人与宋昱、宇文德的关系。
果然不负其所望,杨国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过其中关窍来了。江湖上讲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没能杀死你,找机会把你拉做同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有了好处大家一起捞,聪明人自然就不会把过去的那点儿恩怨放在心上。
本着当年做街头混混学到的人生经验,杨国忠迅速做出决定,“宋大人你就不必过谦了,杨某觉得大伙今日的话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长久稳住西域,必须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过什么!否则,等封常清、哥舒翰他们这批宿将老了,谁来替大唐驻守四方?这样吧,咱们原来的决议改一下,对于放弃了京师的安逸,到西域为国出力者,特别是当年跟着封将军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飞龙禁卫,非但要论功行赏,并且要大力嘉奖,以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杨某这段的话加进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缘由之后,也会赞赏我等的决定!”
注1:左藏,即唐代国库。掌钱帛﹑杂彩﹑天下赋调。
注2:烛火钱、柴薪钱,唐代对官员的工资外补贴。
注3:古代门下省,如果觉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虑的话,可以封还皇帝的圣旨,不予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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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河 (一 下)
第二章天河(一下)
“右相大人英明!”话音落下,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赞颂之声。特别是如愿给自家弟弟讨得了好处的宇文德、宋昱两人,脸上感动的表情清晰可见。就好像下一刻杨国忠让他们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嗯!”杨国忠手捋胡须,笑着回应。虽然肚子边明知道大伙的阿谀奉承没多少是出于真心,他依旧忍不住有些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给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举的不过是正五品郎将之职,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枢和地方的分权惯例,节度使举荐五品及以下官员,他根本不能驳回,否则,肯定要冒上与对方彻底交恶的风险。然而,借着短短的一句修饰语,他就轻而易举地将王洵和其他几名需要自己重点提拔的少年彻底分割开来。既给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没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将去年主动追随封将军去安西为国守土的几个少年,再升上半级,为从四品郎将,加明威将军散职,诸君以为如何?”不愧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陈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杨国忠的本意,顺水推舟地补充。(注1)
“善!”杨国忠扫了陈希烈一眼,大笑着抚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两人都是春天时主动追随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奖,以为天下表率。至于去年秋天才押送辎重带队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众人虽然还没有意识到杨国忠是刻意将他隔在了被越级提拔范围之外,但对于这样一个跟大伙没任何管关联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还是鱼跃龙门,又有谁会在乎?
依照大唐旧制,凡是涉及到官员升迁、续任、降级诸事,皆需要经由中书省拟议、门下省复审双重步骤,才能交给皇帝做最终批复。眼下右相杨国忠身兼四十余职,左相陈希烈尸位素餐,其余百官趋炎附势。整个提拔官员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简化了。当下,中书舍人宋昱参照“大伙儿”刚才的决议,字斟句酌地将其落在了纸面上,然后交给右左两位丞相大人过目,待二人都表示没有任何需要修改之处后,与整饬岭南驿道、翻新骊山行宫等决议汇拢在一起,由专人送入了禁宫之中。
此刻距离散朝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刚刚与贵妃杨玉环在一起用过午膳,正捧着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龙团听对方抚琴。得知臣子们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统统商议妥当了,登时心情大悦。笑了笑,信口夸赞道:“想当初朕提拔国忠之时,还有人说他没宰相之才。可事实上,他上任后这半年以来,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娇宠他!”杨玉环笑着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从琴弦上收回春葱般的手指。“哥哥读书不多,做事也是个急性子。万一有闪失之处,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护短!否则,误了国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虽然不是刻意邀宠,但如此善良体贴的话语,怎会不令人心中发软。大唐天子李隆基笑着站起身,慢慢走到贵妃身边,拉起对方的手指,“说什么呢你?难道朕就那么不堪,会因为你而耽误国事么?朕看人,一向看得准。当年启用元之、广平两个,宫外也有很多人怀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广平却用事实教训了他们。”
元之是姚崇的字,广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开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扫除积弊,淘汰贪官,力挽大唐由于政局动荡而形成的颓势。可以说,此后大唐近三十年的繁荣与太平,基础皆由这二人所奠定。更难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赖,君臣之间有始有终。直到二人尽享天年,还被李隆基追封褒奖。
杨玉环冰雪聪明,听了李隆基的话,立刻明白对方是把杨国忠当做了姚、宋那样的名臣,当即感动得无以复加。蹲了蹲身,用颤抖的声音回应道:“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哥哥即便再历练二十年,也达不到两位贤相的一半儿水准。日后他只要不给陛下闯出祸来,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见宠妃眼中垂泫欲泣,李隆基心里油然涌起一种慷慨豪迈的男儿之气。笑着将对方拉近怀里,拍打着玉背说道,“能闯出什么祸。天塌下来,有朕替他顶着!国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经验上还差些火候的话,就让他在丞相位置上历练便是了。谁还能生下来就懂得怎么当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听李隆基说得豪迈,杨玉环抽抽鼻子,低声说道。
她自问不擅长政务,也懒于关心皇宫外边的是非。然而,有些关于哥哥姐姐们的风言风语,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陆续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什么‘无宰相之德,亦无宰相之才’;什么‘内外勾结,把持朝政’;什么‘姐妹争宠,秽乱后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则纯属于恶意诬陷。杨玉环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却深知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所以随时随地,都保持着一分警醒。希望通过自己的绝世容颜和防危杜渐的行止,能够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灾难。
李隆基却不知道自己的宠妃今天为什么说话总是带着几分悲凉。还以为对方是在趁机撒娇,用另外一只手朝对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着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舍得?!爱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几天呢!日后令兄在外边出了差错,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杨玉环脸上登时腾起一团红晕,如同白碧上的一缕烛光,令人目眩神摇。
“莫非,爱妃这就想被朕吃么?”李隆基心里立刻热了起来,笑着追问。
“陛下,陛下还有很多奏折没批呢!”杨玉环如同小兔子般挣扎了一下,随即将脸埋进李隆基的胸口,静止不动。
二人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四岁,身体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种层次。然而,权力向来为最好的补药,虽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连续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现也勉强过得去。但此刻显然不是沉迷于床笫之乐的时候,一则天色尚早,二来,还有一大堆奏折摆在书案角上等着大唐天子批复,杨玉环也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个红颜祸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顺着杨玉环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动。直到怀中的身体颤抖成一团,才抬起来,轻轻地在丰臀上拍了一记,“啪!”
“啊!”与其说是呼痛,不如说是在呻吟。杨玉环抬起头,媚眼如丝。
“去长生殿等着朕。朕随便糊弄完这些奏折,就去听你清唱!”李隆基继续坏笑,放开杨玉环,大步走向御书案。
“陛下,陛下真是”杨玉环的扭扭鼻子,红着脸慢慢挪动身体。才迈了三五步,脚一软,差点儿变成滚地葫芦。已经悄悄躲向门外的宫女们听到动静,赶紧抢步进来,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脚没有,快传太医,贵妃娘娘脚受伤了!”
换做平常时候,李隆基早就丢下奏折,快步抢过来查看美人的伤势了。可今天,他却突然间转了性子,两眼死死地盯着一份刚刚打开的文案,额头之上,隐隐有青筋耸动。
见到此景,小宫女们也不敢再替贵妃娘娘邀宠了。轻轻向后者使了个眼色,夹着其胳膊,缓缓向门外躲。谁料李隆基年龄虽老,眼观六路的本事却没放下。猛然间皱了下眉头,沉声喝道:“回来!爱妃,到朕身边来!”
“臣妾遵命!”杨玉环被吓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拨起来的火焰尽数熄灭。低头整了整衣衫,缓缓移动莲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错事么?陛下尽管把他叫过来痛斥,千万别因为臣妾而纵容于他!”
类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达过。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闻听,阴沉的脸色迅速放缓,又将杨国忠等人送来的决议反复看了几遍,沉吟半晌,叹息着问道:“爱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宝四年入的宫,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杨玉环不清楚李隆基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年龄,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宫这么久了啊!”李隆基摇摇头,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发苦,“朕心里,你一直还是双十年华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杨玉环愈发困惑,合了合长长的睫毛,娇嗔着道。
这番做作,今日却没起到应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叹了口气,继续摇头不止,“玉环,你实话实说,朕真的已经很老了么?”
注1:唐代官制,郎将分很多种。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将军则为从四品散职,享受从四品待遇,并可以优先补缺。
第二章 天河 (二 上)
第二章天河(二上)
这个问题,让杨玉环着实有些为难。李隆基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了,无论放在哪朝哪代,何时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间,实话实说都未必永远是条美德。况且此刻她面对的还是一个随便说句话就可以决定杨家兴衰荣辱的人间帝王?!
“算了!就当朕没问?!”敏感地察觉到了宠妃心中的犹豫,李隆基突然又叹了口气,幽幽地感慨。
“其实,老与不老,不能单凭年龄上算!”见李隆基今天的举止一再反常,杨玉环心里没来由的一软,笑了笑,柔声开解。
这本是一句宽慰的话,听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无疑于天外梵唱。顷刻间,李隆基脸上又闪现了阳光之色,低头看向杨玉环的眼睛,带着几分期盼追问,“是么?莫非你那里,还有其他算法?”
“当然!”不忍让李隆基失望,即便是编瞎话,杨玉环也得努力往圆满编了,“臣妾曾经听闻,老天给每个人的寿数都不一样。有人不过才二十出头,却满脸都是皱纹,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大喘气。而有人即便活到九十开外,却依旧耳不聋,眼不花,攀山越岭健步如飞。若不问其年龄,单从身体与精神上看,谁能说他们哪个更老一些,哪个更年青一些!”
“哦?”李隆基闻听,脸上的阳光越浓郁,将先前的灰败之色刹那间又被冲淡许多。
“并且这些,还与个人福泽息息相关。越是福泽深厚的,越是老得慢。甭说活到九十,即便活到一百到数百岁,也不足为奇。至于那些福泽浅薄者,能活到四十岁,已经算长寿了。”终于从突然降临的难题之中将自己解脱了出来,杨玉环的嘴巴越来越灵活。顺着隐约猜到的对方心思,她将甜言蜜语编得丝丝入扣,“臣妾还听人说过,昔日的三皇五帝,动辄都是几百岁,甚至上千岁高寿。而在战国时期,老将廉颇七十几岁,每餐依旧能食饭半斗。持槊上马,斩将杀敌!至于本朝,托历代明君的福,身子骨几乎不受岁月影响的人就更多了。光臣妾能说出来名字的,就不下二十几位!”
后半段话,已经是明显地在混淆年龄与身体状况二者之间的差别了,偏偏李隆基还越听越顺耳。笑了笑,主动顺着杨玉环的话头补充道,“是啊,本朝开国高祖,古稀之年依旧能弯弓射雁。太宗他老人家虽然去得早,可也是龙行虎步。朕的福泽虽然不能跟高祖比,然而在治国方面,也没令他老人家蒙羞!”(注1)
“岂止是没让高祖他老人家蒙羞!外边百姓口中,也一直交口称颂您的功业。都说您在位这些年,大唐无论国力和民间殷实程度,远迈仁寿与贞观呢!”杨玉环向对方投过去赞赏了一瞥,笑着补充。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句恭维话,李隆基却依旧觉得心里头非常舒坦。摇摇头,笑着谦虚道:“那些村夫村妇的言论,又岂能当得了真。他们不过看到自家米缸里多了几升余粮罢了,怎会体味到高祖当年平定乱世之艰难!”
“可陛下当年,也曾力挽天河啊!”杨玉环抬起头,眼中崇拜之意清晰可见。“臣妾听长辈们说,当年韦后和太平公主轮番折腾,把大唐江山弄得摇摇欲坠。多亏了陛下果断出手,才力挽狂澜于既倒!”
李隆基心中最得意几件的事情之,便是年青时先辅佐父亲诛杀韦后夺取大位,然后又在众人几乎都认为不可能取胜的情况下,将父亲的盟友,自己的亲姑姑太平公主诛杀。彻底扭转了大唐朝廷内部的连年动荡的局面。
那年他不过才二十八岁。精神和体力都旺盛过人。对大局的掌控和判断能力,也远远过其他几位做过皇帝的父亲和叔叔们。在姚崇、宋璟等人的辅佐下,整肃吏治、选拔良材、广开言路、勇于纳谏。前后不过短短五年,就使得大唐重新焕了活力。不但令百姓生活日益富足,而且通过一系列恶战,重新收回了在武后当政年间逐渐失去的西域、辽东等大片疆土。
可现在,他已经六十八岁了。一想到这其中四十年的差距,李隆基的脸上的阴云就又开始重新汇拢。自己老了,想不承认都不行。四十年前,自己即便大事小事都亲力而为,也不会觉得丝毫疲惫和厌倦。而现在,即便经杨国忠等人再三挑选过的奏折,自己批阅起来依旧感觉到筋疲力竭。
看着李隆基脸色又开始沉,杨玉环慢慢地将身体靠上去,依偎着对方的肩膀,软语说道:“其实陛下看上去年龄真的不大。倒是臣妾,最近容颜渐衰,今早照镜,居然看见了几根白头!唉!”
“唉!”李隆基心有戚戚,叹息着回应。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自己看到杨国忠等人的奏折里,为了防备封常清、哥舒翰这一代名将的老去,主张大肆提拔年轻将领,进而心有所触,怒不可遏。玉环又何尝不在日日担心着年老色衰,宠爱渐退。想到这儿,他心里与对方的共鸣更强。笑着捧起对方的脸,低声说道:“尽说傻话,你才多大,就敢喊老!”(注2)
“陛下不会因为臣妾老了,就不再宠爱臣妾吧!”杨玉环用双手盖住李隆基的手背,仿佛祈求般,低声呓语。
“不会。你不老。朕也不会嫌弃你老!”李隆基的心绪立即软得柔可绕指,点点头,郑重许诺。
“那臣妾也永远不会嫌陛下老。即便有朝一日陛下真的老了,也不会嫌弃!”仿佛突然变成了小孩子般,杨玉环闭起眼睛,自顾说着傻话。
望着眼前那娇艳的红唇,李隆基的心里柔情翻滚,“行。朕跟你约定。咱们这辈子,谁都不会嫌谁。一起相守终老!”
“谢陛下!”杨玉环突然感伤起来,珠泪顺着眼角滚滚而落。“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即便现在就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李隆基伸开拇指,轻轻抹去宠妃脸上的眼泪。泪很热,他的血液也被烧得慢慢烫,“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咱们谁都不嫌谁,不就行了么?你不嫌朕,朕亦不嫌你。一起老,一起死,一起羽化,升天,如何?”
“臣妾的确有时会犯傻。”杨玉环哭得愈伤感,抱住李隆基瘦棱棱的身体,将头埋进去,呜咽有声。“陛下莫嫌臣妾。臣妾亦不嫌陛下。这辈子剩下的日子就一起厮守着过,谁也不辜负谁!”
“嗯!”李隆基笑着用大手慢慢拍打美人的玉背。自己刚才真是犯痴了,杨国忠他们也是为这个国家的长远着想,自己怎么无端就起了火来?!连累得玉环也受了池鱼之殃,差点被被自己给吓坏了。自己应该考虑到,她一向胆小。怕担上后宫干政之名,从来不敢对朝中的事情半句议论。包括这次提拔杨国忠为相,她知道后,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婉向自己表白,不愿意因为家事而影响到国事。更不愿意因为杨国忠在朝中犯了什么错,无端冲淡了自己对她的宠爱。
越是往细里琢磨,李隆基越是后悔。越是后悔,他心里头越柔情四溢。带着几分歉疚,他俯下头去,在对方耳边柔声说道,“玉环,还记得去年七夕,朕跟你一道把酒赏月之时,朕跟你说过的话么?也许你已经忘了。同样的话,朕这辈子除你之外没对任何人说过。”
闻听此言,杨玉环的眼泪噶然而止。梨花带雨般的脸上,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后再也不会了!”
“傻话,朕怎舍得怪罪你!”李隆基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子,溺爱地说道,“记得那句话么?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朕自己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臣妾怎敢忘!”杨玉环扬起脸,双目之中波光潋滟,“在天愿做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李隆基双臂猛一用力,将对方稳稳地抱了起来。有些吃劲儿,但这幅自幼练武的身体还撑得住。“朕不会忘,你也不准忘!”
“陛下!”杨玉环娇声呼喊。无论她对李隆基的感情有几分是真,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她被对方深深地地给打动了,“这里是御书房啊。您还有一大堆奏折呢。啊、呀——!”
“去他娘的御书房,去他娘的奏折!”李隆基顺口骂了一句,脸上没有丝毫九五之尊的稳重。趔趄着急行数步,将杨玉环压在了御案后宽大的胡床上。谁说朕老了,朕就是没有老。六十八岁算什么,朕这就试给自己看!
“吱呀——”书房门被人从外边轻轻关紧。碧瓦红墙内,几株晚桃开得正艳。
注1:李渊是有名的神射手。年青时去窦家求亲,曾经射中屏风上的孔雀眼。凭此神射一举压服众多竞争者,如愿抱得美人归。后世野史为了突出李世民的功绩,对李渊的形象贬损过多。但射艺卓绝方面,却始终保留了下来。
注2: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语出处不详,最早被记载于清代。小说中就当它早就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