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禁术第四层
关于楼观水石丹经的强大,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可以表述。将来赵然本命神识生成后,可以寄托在某一张符中,此为外丹道,又可以同时寄托在金丹上,并由金丹而假借于飞剑之上,此为内丹道。
于是,他就拥有两件本命法器,本命符和本命飞剑。这两件本命法器就是他最大的杀招,他可以任何时候都掐着本命符到处乱扔,同时手握本命飞剑四处砍人,而不用像别的修士一样藏藏掖掖,不到关键时刻不敢使用本命法器,就算使用的时候,也往往是一击而匿。
本命符或者本命飞剑受损的时候,别人的金丹就会破裂,轻者境界掉落,重者死于非命,而赵然却没事,因为他的本命既寄托于符,又寄托于金丹,或者说你毁飞剑的时候,他本命在符中,你坏符的时候,他本命在飞剑上。
除非你同一时刻将两件本命法器一起损毁记住是同时,千万要掐好同一时点,才能令赵然的本命受损。
这就是为何楼观修士特别能坚持、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存活下来的根本原因。
传了观想图给赵然,江腾鹤这才一句一句给赵然讲解那本经书,等到讲完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夜。
从今日起,赵然的修行中,除了继续炼化法力打磨金丹外,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观想水石图卷。由此之后,赵然才算是真正的楼观弟子。
学了《水石丹经》,赵然回到自家选定的宅院内。他这座宅院位于后山之中,偏靠灵妖山庄一侧,独门独院,颇为安静。道院前后三进院落,总占地六十亩,与三个师兄大致相仿。
回到宅院之中,赵然立刻进入卧房,这才开始修炼起他前两天在玉皇阁受后获得的新道术九天玄龙大禁术第四层。
九天玄龙大禁术是门很奇妙的道术,在赵然看来,颇有点不走寻常道的意思,或者更干脆的说,直接就是歪门邪道。
第一层是降智光环,直接对敌人的意识进行攻击,导致对手出现短暂的意识空白;第二层是忽悠神通,大幅度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尽可能令对手信服;第三层是幸运光环,在赵然的头上自动飘着一个幸运加1的指数如今他再次授,这个数值变成加2。
然后,便是这第四层了,以功德法力在头上生成一朵庆云,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免咒术、邪祟对己身的伤害,尤其是对某些不可知的神秘因果都具有抵御效果。
比如杀人的时候,必然会存在因果牵扯,这些因果牵扯可能需要在今后的某个时刻化解,也许修士经常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其实一切都是其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的,修士们并不知道,这是源于当年杀人的起因。
只有当修士进入合道境后期,准备飞升的时候,才能明悟其中的牵扯,然后抓紧时间消解,否则就会留到天劫之时以劫雷的形式劈下来。所以合道境后期的高修们,一般都见不着人影,他们都在忙着消解之前一生所牵扯的各种因果。
有了功德庆云加身之后,赵然从此以后的行事中,能以此抵挡因果加身,轻一些的直接消解,重一些的则消解部分。
虽说功德庆云目前为止不具备抵御道法的功效,但赵然对这种稀奇古怪的神秘功能却很是欢迎,这代表着等到他升入高阶修士行列时,会比旁人更快完成合道境后期的修炼,更早做好飞升的准备。
大禁术的神通不难掌握,赵然修行几天后便学会了,忽然想起来,蓉娘闭关近半年了,至今没有联系,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于是试着飞符过去问了一声,很快便收到蓉娘的回复:“金丹小意思啦,最近比较忙,没时间过去踢馆,回头再说。”
话说赵然盘算了一下身边这些人,裴中泽、周雨墨、宋雨乔、蓉娘、卓家两位师叔、自家两位师兄……最近这几年结丹的人挺多啊,和道门修士一成的结丹率完全不匹配嘛……
下山重回白马院有一件事,赵然始终没有时间顾得过来,但此刻,他也需要提上日程了。
白庚发来飞符,说是他管理的君山货栈最近几个月总是受到金波会所的刁难,若非有成东家斡旋,很多营生都会受到阻碍。
赵然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是柔安等人不满了。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赵然当初答应帮忙寻找夏军战败原因的黑材料,至今没有消息,难怪人家不高兴了。
赵然拍了拍脑袋,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啊!连忙将袁灏请来问道:“当初白马山大胜,川西总督府有没有关于战事的分析和报告材料?”
袁灏道:“方丈想看么?当然有啊。”
赵然忙道:“麻烦监院向总督府去个书信,索要一份抄本过来,贫道有用。”
袁灏笑了:“何须去信?尽在下官心中,这篇文章就是下官草拟的,回头我便写出来给方丈过目。”
赵然大喜:“速速写来!”
袁灏下去不久,便捧着一摞满是墨字的纸张回来了,赵然接过来仔细阅览,看罢多时,大感失望。
文字是好的,堪称锦绣,但内容却非赵然想要的,通篇文字中全是歌功颂德,总结起来,战胜的原因无外乎几条:三清护佑、道门洪福、天子圣明、官吏用心、将士用命、百姓拥护……
好吧,也不能说这篇文字写得不好,写得不对,但,这不是赵然想要的。
“好文章啊,监院真是川西第一笔杆!”
“方丈过誉了,呵呵。”
“那个,还有没有别的,就是对夏军为何战败的分析?比如,夏军缺乏粮食器械、内部军令不一、贪生怕死之类的?”
“写那个作甚?功劳都被夏军抢走了,我大明上下怎么论功行赏?”
“监院说得是,可……对面总也有些弱点和劣势吧?”
“方丈,这么写是不行的,夏军必须是很强的,他们越强,咱们的大胜才越发来之不易啊!”
赵然明白了,人家袁灏跟自己说得压根儿不是一回事,于是干脆挑明:“是这样,我想掌握一些白马山大战夏军一方当年的内幕黑材料,我在兴庆有人,看看能不能给夏人使点绊子。”
袁灏当即醒悟,肃然道:“原来如此,是下官想岔了,方丈此举高屋建瓴、功在社稷啊!材料当然是有的,我这就派人去总督府详查,当年白马山大战时,召集过不知多少回军议,夏军的形势和动向记录了不知多少本,有的是!当年大战时的很多幕僚和书吏都还在,想查容易得很。”
赵然道:“重点查嘉靖十八年的材料,关注点放在对方的后勤辎重、军队士气上,尤其是最后一战,白马三部为何倒戈,这个很重要。”
“明白了方丈!”
第八章 材料
交待完黑材料的事情,赵然又问起征募三部部民筑路的情况。
袁灏更是笑了:“这件事是保忠进山谈的,三部头人们一开始都不答应,等听保忠说按人头付钱,便开始犹豫了,最后纷纷要求提高价格。保忠谈的价格是每人每天十二文,女子九文,比原先要多一些。”
赵然道:“无妨,都是小钱,征募了多少?”
“原先定的是五百人,结果各家大小头人都找到保忠,要求增加员额。保忠说,很多小头人甚至反过来给他送钱,声明每增加一个自己部族的员额,就给保忠两文钱,哈哈!现在已经达到八百多人了,保忠问,还要不要,我就给他定了一千人。”
“只要能下山帮工,来多少咱们吃多少,一千人不够,两千人勉强好。”
“话是不错,但真要放开了,恐怕这些头人又没那么积极了。”
“监院言之有理,那就照监院的方法来。这些员额,三部怎么分配的?”
“还是以筇河部为主,占了大头,查马部次之,最少的是龙白部,听说龙白部的土司丹木御下甚严,这次征募,保忠都没能进哲波山,是查马部的几个小头人帮忙递的话,说是龙白部有两个小族打算偷偷派人下山,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人。”
白马三部,龙白部最大,人数在四万左右,查马部次之,不到两万,最少的筇河部,总共才八千多人。但反而是人口最少的筇河部,对道门、对大明的态度更积极一些。
前年赵然履任白马院方丈的时候,龙白部、查马部都没有人来拜见,更无任何表示,只有筇河部来了两个头人,代表他们的土司美思过来敬献了少许礼物。
无论筇河部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们有这个态度,赵然肯定是要给他们一点甜头的,而且在将来的最终解决方案上,也会给筇河部一个更好的条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先把路修完再说。
因为征募人员充足,所以原定等北线竣工后再开工的南线,提前了一个月开始,筑路的主力便是这一千部民。
赵然身穿法袍,在开工之前做了一个科仪,不过这回应者寥寥,与西线和北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也不以为意,科仪之后肯定还有手段,到时候各种神迹出现,想来这些部民们的反应一定很精彩。
时间进入七月,南线工程也已经开工了一个月,相对于西线和北线,赵然在南线布置的妖修很少,如五色大师、青田居士、黄角大仙、飞龙子等,隔三差五才去上一次,活也不多干干多了,工程进度太快,还怎么让这条路起到催化剂的作用?
妖修们过去,就是为了人前显圣,平整几丈道路就撤,或者搬运几方碎石和泥土就消失。当然,为了保持神秘感,依旧是选择在黑夜之中,但却不再避讳部民们起夜围观。
九天凤凰、东海龙王、昆仑麒麟、老君青牛之类的传说在部民中喧嚣尘上,以至于从当月开始,陆陆续续有些部民来到了白马院敬香。赵然十分欣慰,这是白马院从成立之后的五年来,第一次收到来自三部部民们的信力,虽然不多,但毕竟是开局了。
白马院的工钱是这么发的:每一位头人,按照送来的部民人头领取每人十二文的工钱,然后他们将回扣交给保忠,保忠给出不削减下个月员额的承诺,然后将回扣交回给白马院,白马院再向每一个前来做工的部民发放当天每人五文的工钱。
与此同时,白马院动员城中的商户,在筇河部所居的海子山下开设了几间杂货铺,售卖粮食、食盐、布匹、农具、锅碗瓢盆、酱菜等,甚至开设了酒厮。过了大半个月,连货站也设了一个,专门收购山里的特产。
几间铺子的开张,给封闭了数年之久的海子山打开了一个和外界交流的平台,筇河部的部民们在将挣到的工钱花完之后,又回到家中,将自家积攒的牛皮、羊皮、药材等等拿出来,到货站换取银钱,然后再去商铺中大肆采购一番,剩余的则吆三喝五前去酒楼聚饮。
为了维持市面、保护部民们的权益,让他们能够以公平的价格参与市场买卖,白马院先后在这里又设置了方堂海子山派出所、典造房直通办事厅,仅仅一个多月的工夫,一条小小的街道便初步成型。
保忠一家搬到了这条小街上常驻,同时被委任为海子山派出所的副所长,不过,却是孤身一人,他上头没有所长,下头也没有兵,一个人肩负起了小街的治安重担。同时,他私下里还有一个掌管部民上工员额的权力。
他虽然只是一个火工居士,但在海子山筇河部的部民眼中,却是官面人物,代表着白马院在这条小街上的权威,所以整日介都在忙活着接待前来拜见的筇河部大小头人。
保忠也是个有心人,干脆将每日和这些头人的见面及谈话情况都记了下来,发往白马院。不多久,白马院便将筇河部的情况摸了个底掉。
赵然看着这份摸底情况的汇总,不由好笑:“拢共才八千多人,里面竟然分了二十多家,大土司真正说话算数的,只有三分之一,这个筇河部还真是弱啊。”
袁灏捻须道:“美思的控制力怕是不行的,方丈,要不要提前动手?”
赵然想了想,道:“不急,再等等,多酝酿酝酿,如今只是筇河部,最好能再把查马部、甚至龙白部的人多卷进来一些。”
袁灏又问:“这些材料方丈满意么?”两天前,他派往总督署的典造房道士抄录了厚厚一沓公文资料,全是嘉靖十八年白马山大战时期夏军后勤粮秣调度、军将士气等方面的黑材料,许多都附有夺占白马山大营后夏军没来得及烧毁的文本档记抄录本。
另外,还有几份白马三部土司派人和明军商谈反正一事的相关记录,里面充斥着被夏军掠夺、民生困顿的哭诉,里头明确罗列了一大串夏军将领的恶劣行迹,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七、八位。
赵然在里面也看到了对野利怀德的控诉,此君在掠夺红原部民上头,同样发挥了模范带头作用,而且劣迹斑斑。真要把这份材料交到兴庆去,他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赵然提笔将他的名字和事迹圈了出来,吩咐袁灏:“让他们重新誊写一遍,这个野利怀德暂时不要写进去。如果能够再加一些本地党项遗民、三部土司头人的控诉记录就好了。”
第九章 机会
袁灏道:“党项移民的材料简单,无论有的还是没有的,想要什么材料都能拿到,就是三部土司头人的材料难一点,需要等三部下山之后才能着手。”
赵然点头道:“我有个想法,作为宗圣馆道门行走,我想要了解世情民风,故此委托白马院出一份期刊……”
“期刊?”
“嗯,就是定期的邸报,除了公布白马院的政令外,平常也可以登载一些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案子、传说话本、历史故事、道教经义、异闻奇趣等等。”
袁灏迟疑道:“可是……红原识字的人不多,也没有缙绅世家,去年四川乡试,整个松藩,连一个中举的都没有,就怕出来以后没人看。方丈也知道的,咱们道院每有政令发布,都是张贴于门口的白墙上,由典造院道士当场解说。”
赵然道:“所以这本期刊要用白话文来写,不需要多深的学问,只需念过《千字文》、《三字经》的,就能读懂。再者,这也是培育我红原读书人的一个推动。除了面向松藩发行,还可以向全省发行嘛,全省不够,咱们甚至能发到兴庆去,据我所知,西夏人还是很爱看闲书的。”
“卖到西夏?”
“对,在传奇故事中宣扬我大明中原的繁荣和富庶!”
袁灏当即眼睛一亮:“宣扬我道门的经义和思想!”
赵然连忙摇头:“这个不能着慌,若是太急切了,会被禁的,慢慢来就是。”
袁灏点头,继而又琢磨道:“唯恐财力不够、人力不够……”
“这个你放心,这本期刊的编纂,就挂在号房,号房现在没几个人,编辑部给五个火工居士编制,编制由我来想办法。回头我就去天鹤宫要编制,咱们红原编制太少了,白马院可是道院和官衙合一,编制却和小河县龟寿院一样,足足少了一个县衙的人,这像话吗?今年非得扩充一下不可!”
袁灏大喜:“全仰着方丈了!方丈全力解决这些大事,小事交给我来办就是了。对了,这本期刊应该叫什么名头,还请方丈赐下。”
“就叫《君山笔记世俗版》。”
将袁灏送出书房,赵然在一堆黑材料中挑挑拣拣,最后敲定了一篇嘉靖十九年五月的夏军军议记录,说的是镇守葫芦隘的夏军商议军粮晚到的补偿措施。
主持军议的葫芦隘主将、东南监军司都巡检使李光宪非常苦恼,白马山大营摧粮甚急,可关隘中存粮不够,本该七天前便送到的军粮却迟迟未到,如何应对,是摆在李光宪面前的一个大难题。
军议的结果,就是派遣一百名军士,除去军服铠甲,冒充盗匪,前往齐穷寨抢粮。
赵然听说,李光宪在葫芦隘被攻破的时候,成功转进脱身,如今依旧在重建的东南监军司中任职。此君姓李,是拓跋家的人,但很显然并没有打入王族的内部核心圈,否则不会只是个都司。
他当年对赵然这位成东家非常客气,赵然过关回明的时候,也殷勤相待,陪了许多笑脸,赵然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但事到如今,赵然也只能默默向这位老兄道歉了。
赵然从西夏回来的时候,曾经将柔安郡主这一后党派系向他索要白马山大战内部材料的事情报告了东方礼,此刻真开始实施,自然还要再告知一遍,凡事多请示多汇报,这肯定是没有错的。
东方礼看完他准备发过去的材料后回复:“可发。”并询问赵然,今后是否成为常态,还有多少材料要发过去。在得了赵然的答复之后,东方礼要求他,每次发材料之前,都要让自己过目。赵然对此自是毫无疑义。
将这份记载整理好后,赵然以飞符发给白庚,向白庚叮嘱:“将文字卖给金波会所成东家,让他们拿两百个汉人奴隶民来换。”
白庚很快回复:“卫使,这么干不好吧?贩卖消息,这可是大罪。”
赵然回复:“放心吧,我还能害了你?”
赵然不知道,在西夏一共有多少汉人奴隶,但他预估中,单是白马山大战,西夏人所俘获的汉民、战俘等等,就不下十万。明军取得白马山大捷之后,曾与西夏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换俘,单是那一次换俘,就换回了近万明军,明人在西夏中的数量之多,由此可见一斑。
到了八月底的时候,西线和北线都已经完成了竣工,红原通往月亮渡和切瓦河谷的通道打通,运送物资的大车可以高效的往来两地了。
无论在哪里,秋收都是最重要的事务,随着秋收的即将来临,西线和北线工程又已经完工,征募来的百姓被白马院遣散,各自赶回田间地头,照看着几乎快要熟透的庄稼。
赵然来到红原,同样将以前在谷阳县有声有色的农村互助合作小组带了过来,每一甲结成一个互助小组,确保在农忙时能够集中力量劳作。去年这一措施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保证了秋收的顺利完成,所以今年的秋收,农户们都极有信心。
南线工程因为较长,赵然又刻意没有动用过多的妖修,所以至今只完成了五分之一,可却同样面临着劳动力要被抽调去收割庄稼的问题。
以筇河部为主的三部大小头人们,纷纷来到海子山下的小街,和保忠商谈这些壮劳力的事情,他们一方面想把部民们调回山里收割庄稼,一方面又想保住秋收之后继续输出劳力的员额,和保忠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
白马院早就在这几个月的接触中摸清了三部现存的体制,对于大部分底层的部民来说,他们虽然通过反正逃脱了给党项人为奴的命运,但实际上生活方式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善,依旧在给头人们为奴。
因此,在接到保忠的禀告之后,袁灏和雷善都敏锐的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联袂来见赵然。
他们设想了一个简单的办法,打算试一试这几个月的努力有没有起到成效。
雷善道:“反正这些部民回去以后,收割的庄稼也不是自己的,或许只要我们提高工钱,能够吸引到其中的一些人留下来,如此一来,或许裂痕就产生了。”
袁灏冷笑:“不是或许,而是早就产生了。西线和北线的民夫每天能到手十文,他们只能拿到一半,刚开始还没有不满,毕竟能够拿到就好,但连续两个多月下来,许多人都有了怨言。小街上的酒楼里,喝多了咒骂自家头人的部民比比皆是,那里天天都有人在骂娘,头人们一点活都不干,就能从每个人头上刮走十二文,谁心里都不舒服。”
雷善叹道:“他们以前给党项人干活,后来又给自家头人干活,哪里有报酬可言,那时候没听他们抱怨,如今有了报酬,能给自己家里添置物件了,反而开始抱怨了,人心呐……”
第十章 道庙
人心这个东西,确实没法说的清楚,但这就是白马院需要的效果,于是赵然问:“我一直是反对太过操切的,时间在我们这一边,不需要那么着急。但既然你们都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那就姑且试一试吧。你们打算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袁灏道:“我们打算把给每个头人的十二文钱,全部付给愿意留下来干活的人。”
赵然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恐怕不够。换位思考,如果监院你是一位部民,家主让你回去收割庄稼,你敢为了这十二文钱抗命吗?做工虽然赚的是自己的,但能做多久?给头人干活虽然没有工钱可赚,但这辈子都是需要头人发粮食的。”
这么一分析,问题就出来了,袁灏和雷善顿感原先想的有点简单了,这就不是工钱高低的事,而是打破铁饭碗的事,有几个人能有这种勇气把头人的庄稼撂下不管,跑来给白马院干活?别说每天十文钱,哪怕提高到二十文、三十文、四十文、五十文,怕是都没人会来。
再干几个月南线完工,到时候怎么办?
赵然在记忆中仔细搜寻,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道:“这其实是一个保障的问题,要么开出一份十倍、二十倍于以往的工钱,并且告诉他们,南线完工之后还有新的工程,让他们干一年就相当于过去干十年、二十年;要么就拿出一个对将来的保障方法,让他们知道,离开了部族,离开了头人,他们依旧能吃饱肚子。大概就这两个办法,你们考虑考虑。”
袁灏和雷善下去商议,过了一个时辰后回来,告诉赵然他们商议的办法。他们打算将配售操场的政策向部民开放,允许部民们向慈善金借贷,然后购买草场。
针对这一议案,白马院召开三都议事进行了讨论,研究了很多可能遇到的问题,最大的难处在于,施行之后会令矛盾激化,因为这些部民在头人们眼里,是他们的“私产”,白马院的做法,实际上是在和头人们抢夺财产,头人们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势必会使出种种手段,如体罚、圈禁、以家人为质等等方式,阻挠部民下山。到时候白马院管不管?
不管,部民们会对白马院失望,今后再有什么措施出台,人家压根儿不信了。可要是管的话,又违背了当初和三部土司的协议,插手人家部民自治。对于整个松藩大大小小的数十个部族来说,道门的不诚信,也会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
最终,争论还是以赵然的发言一锤定音。
“我道门、我大明,从来没有承认过任何形式的奴隶制,所有家主和家仆之间的依附关系,都是以契约形式存在,哪怕十年契、二十年契,哪怕契约期满后再续,这终究不是奴隶。我们承认三部的自制,但并不代表我们承认这种黑暗、腐朽、愚昧的奴隶制。”
“只要在白马院登记入籍,就是红原的百姓,只要是红原的百姓,天然就是道门的信众,而非某一家某一人的私产。如果为此需要付出代价,无论这代价是什么,我们都愿意承受,愿意捍卫每一个人在三清之下一律平等的权利。”
根据赵然的讲话精神,白马院出台了嘉靖二十四年第十三号方丈令,凡是响应白马院号召,接受征募的各部部民,只要连续应募三个月,便可至白马院登记入籍,编制保甲,有机会享受白马院的土地配售政策,同时可向慈善金申请低息贷款。
为了保证这一措施得到有效执行,白马院规划了两百个定居村落,有些是在过去党项人废弃的村寨上翻修,有些干脆就是新建。这些村落散布在整个红原大草原上,沿着西线、北线和南线三条官道排列,一个村落就是一甲,一甲安置十户,规划容纳一万人,为此调配草场五十万亩。
同时,赵然行文天鹤宫,正式将杜腾会答应过的八名受牒道士、十六名火工居士的编制拿到了手中,这些编制是天鹤宫一直抓在手里没有舍得放下来的,在赵然的“围追堵截”下,杜腾会最终还是忍痛撒手了。
有了编制,赵然从谷阳县调来了关二任方堂堂头,位在卢方主之下,负责整个红原村民保甲护村队的筹建工作。
关二从在君山庙负责巡查安护的堂主一职,调任白马院方堂堂头,算是提了半级,赵然给关二规划的道门仕途,将来会顶替卢方主,接掌白马院方堂。
而卢方主则被赵然委以重任,前往海子山下的小街,筹备负责红原南部四大山系布道事务的道庙。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在君山灵妖的帮助下,一座两进的道庙在小街的北侧矗立起来,道庙比赵然当年在君山所立还要小一半,一切以快为要。
小街庙兴修期间,赵然就报备天鹤宫,然后通过私人关系加速了公文运转,将蔡法师请到了海子山下的小街设置吸纳信力的神像。
有了新的机构、新的编制,需要将小街庙的框架搭建起来,在这座庙中,赵然同样设置了经主、殿主和堂主三个职司。
领导走到哪里,原班人马自然跟到哪里,赵然不可能将君山庙那帮人全部拉过来,但至少可以考虑塞上一两个骨干,他的布道和治政思路,还是那帮人最熟悉。
赵然想从谷阳县调人非常简单,小街庙完工时,林雨文和周怀都赶来报到了。
林雨文是君山庙殿主,到小街庙后同样担任殿主,虽是相当于平调,但他心里很清楚,只要紧跟着赵然,将来的升迁指日可待。
周怀在君山庙已经受牒三年,按照君山庙祝陈致中的说法,他学识底子本来就比较深厚,又苦学了三年道经,如今论起学问来,在君山庙中仅排在陈致中本人之下。陈致中和监院刘致广商议过,本想今年安排他回无极院经堂出任静主,但一听是赵然相招,他便赶了过来。
对于自己这位当年的患难之交,赵然毫不吝惜职位,直接授予他小街庙的经主。因为整个松藩道院级别都高半格的缘故,周怀一步便迈过了原本拟任的无极院经堂静主这个级别,相当于直接提拔成了君山庙的经主。
周怀接受这个职司的时候,十分惶恐,还是赵然好言安慰了半天,才接过了任命书。两人聊起了当年在一起扫圊的经历,感叹了许久关于岁月流逝的话题。
赵然问:“不知焦坦如何了?可有他的消息?”
第十一章 帮手
四年前,赵然在无极院混得风生水起,焦坦和周怀这对难兄难弟却还在无极院巡照房中打转,各自辛苦了九年,几乎要将火工居士的十年签押期做满,依旧看不到转正受牒的曙光。
和同为圊房火工出身的赵然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其实他二人这条路走的也算正常,十年火工期满下山回家,这是大多数火工的归途,但奈何赵然的发迹太过惊人,和赵然一比,这两位顿时心态失衡,几乎就要绝望崩溃了。
就在这两位自感前路渺茫的时候,赵然专程过去送上一碗鸡汤,喝完鸡汤后,周怀决定转投赵然,终于在进入道门的第十三年,成为了白马院小街庙的经主。而焦坦选择的却是重新开始,拣起书本,重举科业。
赵然也在科举这条路上相助焦坦一臂之力,写信给当时在任的孔县尊和夏知府,于是焦坦先后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了一名童生。
但这之后,赵然因为调任松藩,便没再关注过焦坦的举业,如今见了周怀,自是要问上两句。
周怀因道:“前年底,焦坦参加了院试,但没有进学,上个月第二次参加院试,再次落榜……他回来找我喝酒,喝醉了……”
赵然沉默片刻,道:“举业一途,同样艰难,你有机会劝劝他,还是要振作起来才好,不过才两次不中而已,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前年孔县尊升任龙安府同知的时候,曾与我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说焦坦的学识和文章都是好的,很有希望进学。”
周怀苦笑:“焦坦的学问的确好,但偏的是道经,从前年项治元主持本省乡试开始,考题就开始重儒经了,张提学也不得不顺从朝廷对举业的要求,院试同样开始侧重儒家经义,焦坦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
赵然皱眉:“朝廷怎敢如此?三年前元福宫真师堂议事,否了天子为生父上皇帝谥的主张,已经很明确的表明了我道门的态度,怎么还在崇儒?”
周怀道:“咱们四川算是好的了,方丈你又在边陲忙碌,故此不知,这个重儒的风气,在南直隶、浙江、河南愈演愈烈,也不知总观是怎么搞的,下了几个不疼不痒的申饬之后,就这么听之任之。”
周怀说的总观,通常指的都是简寂观下观,也就是方丈沈云敬和监院张阳明领导的十方丛林最高道观。故此,赵然打算有空的时候向他们两位上个书陈,提醒他们重视一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赵然暂时只能埋头眼前。
卢方主兼任小街庙庙祝,林雨文出任殿主,周怀出任经主,赵然又将白马院经堂中这一年来学业最佳的道童提过来担任堂主,小街庙的架子便搭建了起来。
赵然给小街庙的编制是四个受牒道士、六个火工居士,四个道士都占满了,剩下的就是填充火工。六个火工里,保忠算一个,从白马院里再凑出一个,就再也挤不出人手了,毕竟白马院的人手本就紧张。
小街庙虽是新立,但上手就要展开对三部的实际布道,直面各种复杂情况,胡乱找人过来充数的话,很可能会误事,最好的方法是征招别处道院中有丰富经验的火工过来,就如当年君山庙新立时,赵然从西真武宫挖来的林雨文一样。
林雨文当年没受牒时候还叫林双文,在西真武宫干了十年火居没有受牒,于是被赵然挖到了君山庙,上手就能担当起一摊活来,非常好用。
左思右想,倒还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玄元观的火工居士张五斤。还是四年前,赵然陪西真武宫的白腾鸣前往玄元观跑官,这个往来传话的客房火工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也不知这四年过去,张五斤有没有受牒,亦或者已经期满下山?
赵然在玄元观一直有朋友,之前是宋致元和赵致星,现在则还有个薛腾谦。此君是宋致元在叶雪关大议事上给赵然引荐的,之后每次去玄元观,他都会主动去拜望一下薛知客,如今正好用上了。
薛腾谦是玄元观知客,川省八大执事之一,地位显赫,正好是张五斤的最顶头上司,把这件事跟薛腾谦一说,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想必他会帮忙的。
反正南归道人闲着也是闲着,给他的职司又是专门干运输和联络,赵然干脆充分利用起来,让他去青城山送信,没过三天,这头大雁就回来了。
最令赵然惊喜的是,南归道人居然将张五斤、连同张五斤的行李包裹一起送到了白马院,方法也很简单,鸟喙上叼一个大篮子,张五斤和行李都在里面装着,直接空中转运六百里!这一下子,节约了赵然半个月的时间。
赵然大为赞赏,赞赏的不仅是南归道人的智商,更赞赏他身为灵妖却不傲娇的处事态度,于是果断将白鹤打赏给他的灵果挑了几个出来,喂他吃下。
“我必须着重表扬一下南归主任,在这一点上,白山君不如你,你的确是只好妖,是只一心为公、公而忘私的好妖!”
南归道人心情舒畅的飞到白马院钟楼上歇息,将张五斤留了下来,同时留下的还有薛腾谦的回信。
赵然现将书信展开,薛腾谦告诉赵然,他这次要人非常及时,再过一个月,张五斤就要期满下山了。同时,他还谈了谈赵然在红原白马院的许多政绩,言称这些政绩都在监院赵云楼心里装着,云楼监院已经在公开场合至少提过三次,“布道要如赵致然”。
信的最后,他提醒赵然小心,说是岳腾中这两年来玄元观的次数不少,听说每次都要向叶都讲汇报松藩的情形,据说叶都讲很是摔了几回砚台。
赵然不由好笑,这位叶都讲似乎很喜欢摔东西嘛,叶雪关大议事不就为了自己摔过吗?白腾鸣成功上位西真武宫方丈的时候也摔过,听了自己执掌白马院的事迹后继续摔,也不知他摔碎过多少好砚台,真是可惜了。
第十二章 新地旧人
看着眼前的张五斤面色苍白,跪在地上来回晃悠,似乎一根手指就能随时戳倒的样子,赵然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张五斤干呕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在天上飞的……起初还挺有趣,但时间久了,便不行了,晕得慌,犯恶心……”
赵然呵呵笑道:“你就知足吧,我还没见过哪家俗道能像你一样有乘雁上天的机会。”
“小人也知机缘难得,但实在是忍不住想吐……”刚说着,就歪过头去狂吐起来,吐得眼泪都出来了。
赵然过去帮着捶背,任他吐完,递了杯清水过去,由他在一旁暂时歇息,自己让人过来打扫书房,批阅公文。
等张五斤恢复过来,赵然问他:“在玄元观火工期满十年了?”
张五斤道:“下个月就到期了,正打算回乡,薛知客便告诉我,说是仙师想让我来松藩,于是就过来了。”
“怎么样,还想不想继续在道门做事?从心而答,若是还有别的想法,能帮你的我尽量帮你。”
“自是愿意的,如我这样的火工居士,在道门干了十年,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若是回乡当个富家翁也不是不成,毕竟积攒了些家当,但小人还不到三十啊。”
“愿意就好,还从火工居士干起,行不行?我打算让你去海子山下的小街庙。当然,和玄元观的火工居士是没法比的,没有地位更没有多少油水,那边情形也略复杂,要面对红原本地的三部部民,或许还有些风险。”
“这些年小人其实也想明白了,我现在还不到三十,有拼搏的机会,等再过几年,想拼都没那个气力了。有时候也常常后悔,白马山大战时,玄元观数次征调人手前往战场,小人都没有应征,实在是大错。”
赵然看着这个回话有条有理的张五斤,对他的悟性表示满意,忽然生起念头,运转功法查看他的资质根骨……
查完之后叹了口气,张五斤既无资质又无根骨,这就是没有仙缘了。
“五斤,有没有成亲,这次恐怕你在松藩要待上几年了,要不要把家人接过来?”
“回仙师,小人没有成亲。”
“哦?你不会还在想着那位姑娘吧?已经嫁人为妾多年了,想也无用,不如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的……总是不甘啊……我知道的仙师,再过两年,等我三十的时候,我会成亲的。”
除了调来张五斤外,赵然还在继续加强小街庙的实力。
封唐已经在典造房干满了三个月,表现很好,做什么事情都充满了热忱,积极性极高,典造房的罗典造表示,这个年轻人上手很快,而且愿意干活,很多事情都抢着干,没黑夜没白天的忙碌着,完全不计个人得失。
只有赵然知道,这小子是被十多年的坎坷经历憋坏了,知道得来的不易,才会越发珍惜。他对封唐算是初步认可了,原本计划是观察半年后将他引入山门,拜在大师兄门下,成为楼观三代的第二个弟子,此刻还差三个月,既然小街庙缺人,赵然便干脆将封唐也调了过去,安排在殿主周怀手下做事。
多观察观察封唐的想法,源于赵然对其经历的不放心,此人可谓历经磨难,又身负血海深仇,赵然很担心这些经历会给他留下心结,将来楼观培养出一个行事偏激的弟子来,到时候可就是一堆麻烦了。
好在封唐表面上的仇家董致坤已经死了,后面的那些事情掩盖在层层迷雾之中,他本人是不知道的,自己肯定也不会说破,因此,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他有没有真正放下。
想了一会儿,赵然琢磨出一个办法,再次将灵雁南归道人唤来,当着灵雁的面勃然作色,大发雷霆:“南归主任,那只白鹤到底去哪里了你知道么?真是无组织无纪律!贫道都将大君山洞天副总管的职司交给了她了,这厮却总是不在岗,有大事交办的时候,常常见不到人!南归主任和她向来交好,我就想问一问南归主任,白鹤成天都在忙些什么?她的心里还有大君山吗?还有我这个道门行走吗?”
这一通怒火发下来,和白山君私交甚笃的南归道人连忙出言安抚,替白山君说了不少好话。
赵然怒火稍减,道:“那依南归主任的意思,她还情有可原?”
南归道人忙道:“自是情有可原的,再者毕竟是骄傲的仙鹤一族,本身又是只雌鹤,不耐烦这些俗事也是常理,赵行走多多体谅体谅。”
赵然似笑非笑:“莫非南归主任对白副总管有点意思?”
南归道人瞬间闹了个大红脖子粗,连鸟喙都烫得通红,赵然当即大笑:“哈哈,好了,贫道明白了。既然如此,便看在南归主任的面上,不撤她的副总管职司了。只是她总这么耽误事情,实在令人为难。”
南归道人当即扑扇着翅膀,一口保证:“道长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我来做,必定给道长办得妥妥当当!”
既然灵雁请战,赵然自是好言鼓励的,当即让南归道人返回谷阳县君度山,将几个君度山中的“悍匪”接到白马院来。
这几个悍匪是谁呢?正是以匪之名保护君山百姓的几个骨干张五、蒋竹子和铁腿龙三。
这三位都是江湖绿林道上厮混的好手,可惜被赵然抓了,安排在宋雄手下为君山庙出力。如今宋雄都已经混成了朝廷官军,这几位还在君度山匪寨中苦等,等待赵然给一个洗白向上的机会。
如今就是个机会,赵然将他们接过来,一个是履行当年的承诺,第二是充实小街庙的武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三位都和封唐照过面,是当年囚禁封唐两年的当事人,让他们和封唐在一起共事一段日子,看看封唐的表现,如果封唐能够放下和这三位的不愉快,那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十三章 逃奴
道门做什么事情都总是强调“高度重视”,但到底重视不重视,又或者所谓的重视是不是唱高调,很重要的一条判断因素,就是机构有没有设置、编制有没有落实。
赵然设置小街庙显然不是唱高调,这真正是他高度重视的具体体现。随着小街庙这个桥头堡的建立,针对三部,尤其是筇河部的动作开始骤然密集起来。
虽说大部分的部民都听从家主的召唤,回山秋收了,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有少数具备初步觉醒意识的部民不甘一生为奴。
在小街上听说了道门的优厚政策,并且暗地里通过保忠知道了这些政策确定无疑之后,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趁着黑夜的掩护,举家老小从山里逃了出来。
给白马院做工,每天都有十二文工钱,白马院还给借钱购买草场、房子,并答应给予保护,这种好事,谁不愿意呢?
只要鼓足勇气逃出来,今后就不用再忍受家主时常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鞭子,娶的女人就不用在成亲前夜送到家主床上,辛辛苦苦牧养的牛羊、种植的庄稼就能给自己留下一部分,生下的孩子,就不用再重复自己苦难的历程……
起初是零零散散的两户、三户,然后是四户、五户,到了九月底,已经有近百户部民从山里逃了出来,被白马院安置在了新立的定居点中,而且这种逃亡趋势还在加快!
筇河部的大小头人们很快就察觉了部民们逃离的意图,专门组织人手封堵各处下山的道路,但很多时候,封堵道路的人手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部民下山,有时候干脆自己也加入到逃亡的队伍中。
形势越来越好,但白马院、小街庙的警惕性也越来越高,白马院开始向小街庙增加力量,将小街庙的方堂巡查扩充至十五人,以保忠为首,张五、蒋竹子、铁腿龙三为骨干,尽是江湖好手。
今年的秋收,红原的粮食产量再创新高,在喜获丰收之后,白马院方堂出面,在各处村寨中紧锣密鼓的开展了保甲自卫训练。
关二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辛苦奔波了半个月,便将离四大山系距离较近的数十个村子组织了一遍,暂时不提训练效果如何,但好歹是组织起了各村寨的自卫武力,若是将这些青壮都拉出来,人数达到八百有余。
三部的秋收同样已经完成了,但头人们此时已经不敢再带人下山做工换钱了,南线的筑路队伍只剩下两百多人,这些都是偷逃下山,在白马院上了籍的部民逃奴。
当然,这个队伍正在持续而缓慢的增加者,几乎每天都有部民逃出来,妇孺老弱在新家中整理房子,和慈善金的大小管事们讨论借贷多少银子,青壮们则来工地上劳动,以换取粮食养家糊口。
张五斤正在庙中为一家刚刚逃亡出来的筇河部部民登记造册,这家一共六口人,一个老妇、两对夫妻、一个三岁的孩子。
见他们神色慌张,张五斤也不以为意,所有逃出来的部民,几乎没有不慌的,于是好言安抚几句,交待了接下来入籍之后他们能够得到的待遇,然后将他们划入新建的海子山十七甲定居点。
但手续办完之后,张五斤却发现,两个男丁裤腿内各自绑着一柄短刀,血迹从麻布中渗了出来,显得极为醒目。
张五斤哪能放过这个疑点,当即出言质问,这一家子没遮掩几句,便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将事情都招了他们逃出来的路上,正巧碰到自家头人阻拦,于是将头人杀了。
出了人命,这件事情肯定会闹大,张五斤让人将这一家子带到后面暂时看守起来,飞报殿主林雨文,林雨文又赶忙飞报卢庙祝。
卢庙祝不敢擅专,同样飞报白马院,在等候白马院回复的同时,知会各处巡查,让大伙儿提高警惕。
果然,到了傍晚的时候,小街上一阵喧哗,三十多个筇河部青壮各持猎弓、猎叉、长刀、钉棒,往小街闯了过来。
见此情景,巡查这边街口的张五和蒋竹子连忙吹起竹哨示警,会同闻讯赶来的十多个小街庙巡查将这群部民拦住。
争吵之间,大致情况就十分清楚了,这些人正是来抓刚才杀了头人的那一家逃亡部民的。
带队的头人保忠很熟悉,名叫卓山,当日在他面前极为热切,送了他不少回扣,如今却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嚷嚷着要保忠交出凶手。
保忠沉着脸,向对面道:“卓山,你胆子还真是大得很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聚众滋事,你是想造反么?”
卓山上前两步,满脸愤怒:“我族中有一家贱民逃进小街庙去了,他们杀了我哥!保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拦着我做什么?以为现在还是你们党项人当家么?”
保忠正色道:“什么党项人不党项人?这里只有大明子民仁多保忠,只有道门信众仁多保忠!你说抓人就抓人?你以为这里是哪?这里是小街,这里有道门的小街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说你哥哥被人杀了,那就先来道庙中出首报案,写好状子等着白马院查案,查明之后再给你结果,带那么多人过来喊打喊杀,真当白马院是泥捏的?”
卓山怒道:“什么向白马院出首?这是我族中的家事,我白马三部与大明达成的协议,部族自治,白马院管不到我家头上!”
一提三部自治,保忠心底里压抑了许久的那股邪火噌的窜了出来,正是为了追求如三部一样的自治,党项人在李彦思、则珲、强雄的带领下,苦熬了两年半,熬得多少人穷困潦倒,熬得自家娘亲差点一病不起,若非牢记着当初来时赵方丈的叮嘱,他早就上去宰了这个越看越生厌的筇河部小头人了!
此刻保忠也懒得和他嗦,只是道:“自治不自治我管不着,这里是小街,是白马院直管的地方,不是你筇河部山沟沟里的穷乡僻壤。你要敢强闯进来,试试看我能不能宰了你!”
第十四章 小街一战
卓山额前青筋暴起,看了看对面拦路的十几个君山庙巡查,尤其是保忠手里握着的强弓,再看了看自家带着的三十多个部民,人数虽多,但他还真不敢保证能打进去保忠在红原的党项人中虽然不是领头的,但他和洗忠两兄弟的武勇,却是数一数二的。
暗道自己有些托大,人带少了,卓山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掉头就走。
卢方主赶过来的时候,筇河部的人已经离开了,详细了解了一下情况,卢方主再次写了书信,找了匹马给周怀骑上,让他速报白马院。
林雨文建议,立刻将小街上各家商铺中的丁壮组织起来,得了三十来人,各发刀弓长矛,全部交给保忠指挥,准备应付筇河部可能到来的报复。这些人被分成三组,夜间轮班值守替换。
当夜无事,到了第二天中午,小街外安排了前出值守的张五和蒋竹子飞跑回来禀告:“筇河部下山了,约莫百五十人!”
保忠连忙吹哨,将所有青壮人手全部召集过来,刚刚守住街口设置的鹿砦,筇河部的人就赶到了,领头的还是卓山。
卓山向保忠喊话:“保忠,劝你一句,赶紧让庙里把凶手给我交出来,否则踏平你这小街庙!”
保忠冷笑:“卓山,你这么做,有没有得到美思土司的同意?还是说,美思土司已经决意要反了?”
别看卓山纠集了那么多人过来,但实际上他自家心底里是发虚的,白马三部的三位土司中,就数筇河部的美思对大明的态度最为爱昧,这其实也是小部族自保的手段。
他这回找了两家关系不错的头人帮忙,凑齐了一百六十多人,也是瞒着美思下的山,寻思着动作快一些,在美思反应过来之前将杀了自己哥哥的贱奴抓回来,按照部族的规矩,美思到时候也拿自己没办法。
因此也懒得多说了,和那两家帮忙的头人一商议,决定由这两家在这里拴住保忠,自己带族中子弟从另一个方向杀进去,直接闯庙抢人。
保忠瞧着对面蠢蠢欲动的样子,感觉形势很不妙,正好卢方主赶到了,于是禀告:“卓山听不进劝告,可能要硬来。”
隔着鹿砦,小街庙这边是三十多人,筇河部是一百六十多人,人头相差太过悬殊。但好一点的是,小街庙这边一半都是硬手,掌中所持的兵刃也比对面强出很多,对面有一半以上拿的都是木棒。
卢方主问:“你有什么打算?”
保忠道:“我想主动打出去。”
卢方主点了点头:“赵方丈来信了,他定了方略。”
保忠忙问:“方丈怎么说?”
卢方主道:“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我明白了。”
“方丈还说,援兵即至。”
保忠扭头看了看对面的筇河部,轻蔑一笑:“收拾他们,还用不着援兵。”
保忠把张五、蒋竹子、铁腿龙三、封唐几个骨干召集过来:“大伙儿留点神,准备动手。”
张五和蒋竹子雀跃不已,舔着干巴巴的嘴唇道:“能杀人不?”
旁边的封唐忽然插了一句:“估计你没机会杀人。”
张五一怔,不悦道:“姓封的小子,你是说我本事不行么?一会儿让你见见我的手段!”
蒋竹子也道:“封唐,要不要一会儿比试比试,看谁杀的人多?不要以为你吃过几年军粮就可以看不起爷爷……”
保忠喝道:“瞎说什么?都是自家弟兄,什么爷爷不爷爷的,这些话都收起来!”
封唐没搭理他们,只是提了提胳膊上盾牌,将手中的腰刀架在了盾牌的豁口上,眼睛盯着鹿砦外的筇河部民,一言不发。
卓山那边已经商议妥当,当下召集自己族中的六十多人,准备绕行小街的另一头。三家人乱哄哄的挤在一处,卓山呼喝了好一阵子,他自己族中的丁壮才陆陆续续从人群中挤出来,向他身边靠拢,一时间人群纷纷扰扰,吆五喝六,乱得如同一锅粥般。
保忠见了之后,当即忍不住就想笑,他这算是明白卓山的想法了,可你要分兵也不能临阵分兵啊,真当我保忠是傻的?
当下发令:“杀过去!”
几个火工早有准备,奋力将鹿砦推开,却见一道身影直接从还没挪开的鹿砦上翻了过去,刀盾合一,冲入筇河部丁壮中。剩下的人才在保忠的指挥下从缺口涌了过去。
张五和蒋竹子还在后面气得大骂:“姓封的,你小子作弊!”
保忠的果断出击,顿时令筇河部一阵混乱,当头的又是张五、蒋竹子、铁腿龙三、封唐这样的狠手,挤在前面的当即就被冲倒在地上,后面的发一声喊,掉头就跑。
卓山等三个头人带着几个敢拼的亲信想要往前应战,却被自家人拦在后面,干着急使不上劲。
筇河部民一冲即散,四处奔逃,被小街庙组织起来的三十来人追着四处乱跑,真如封唐所言,张五和蒋竹子想杀人都没机会,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
卓山气得在后面跺脚,却束手无策。他连比划带怒骂,想将人手都喊回来,但就连自家手下的部民都不太听话了,更何况另外两家?那两家的头人此刻甚至都跑得踪迹全无了。
不过他也是个狠人,否则绝不敢组织人手围攻小街,此刻也是豁出去了,寻思着拼掉一个是一个,也算给自家哥哥报仇。
眼见一个瘦瘦高高如同竹竿子般火工道人,正在挺枪追杀部民,正好从眼前冲过,于是提起狼牙棒就从侧面抄了上去,眼睛瞪得通红,上手就奔对方脑袋抡了过去。
蒋竹子正追杀得欢畅,眼角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斜次里砸了过来,连忙回枪横挡,被狼牙棒砸在枪杆上,木杆顿时断成两截。
紧接着,对方第二下又抡了上来,蒋竹子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倒,躲过第二击。等第三击到来时,他已经躲不过去了,眼睛一闭,暗道一声:“爷爷死得好冤!”
第十五章 强硬的白马院
蒋竹子暗道自己多年不动手,动手就大意的时候,却听“嘭”的一声,狼牙棒砸在自己脑边一尺远处,睁眼看时,偷袭自己的正是卓山。此刻的卓山已被封唐用盾压在地上,掌中腰刀在他脖子上一拉,顿时鲜血四溅,半个头颅吊在脖子上,已经一命呜呼。
蒋竹子怔怔看着从卓山身上爬起来的封唐,见封唐伸手过来,下意识间抓住,借力起身,喃喃道了句:“……多谢……”
封唐回道:“都是袍泽,说什么谢?”
此刻战场上已经停了下来,保忠带着人将各处抓到的俘虏都圈了过来,大概三十余人,地上还躺着二十多个,却都不是什么致命的重伤,大部分是被踩踏轻伤。交手之中唯一死的,就是筇河部小头人卓山。
小街庙这边,只有几个火工出了点血,都是混乱间不知被谁伤到的,一个被刀子划过胳膊,一个被棍子戳在肚子上,还有一个腿上中了一箭,不过入肉不深,是软绵绵的猎弓所伤。
张五走到封唐身边,低声道:“封唐,多谢你救了蒋竹子,以前的事情……有对不住的地方……”
封唐打断他:“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
小街庙一战后的第二天,红原守御所派遣的一队五十名骑兵便赶到了,领头的正是宁德寿的亲兵小旗宋雄。
第三天,关二带着周围集结起来的两百多名保甲自卫队赶到了小街。
第四天,宁德寿加派的三百步卒也到了小街,由一名姓李的副千户率领。
至此,小街庙上聚集的军力已经达到六百。
当监院袁灏赶到了小街庙,接过了卢方主的指挥权,摆出一副准备攻山的做派时,反应迟钝的筇河部土司美思终于不再迟钝,派了两个头人为使,下山求见袁灏。
看着眼前的两个筇河部头人,袁灏怒道:“擅自调兵攻打小街,这就是你们的自治?你们还有脸提自治?这里不是大明的天下了吗?”
一名头人抗声道:“正是因为小街庙干涉了我筇河部的自治,藏匿了杀害家主的贱奴,才会引发如此争端。”
袁灏反问:“藏匿了谁?谁杀了谁?”
“阿花生的两个贱狗!他们兄弟两个杀了卓山的哥哥!”
“第一,我们现在谈的,是你们筇河部派兵攻打小街的事,你不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第二,有没有人杀人,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就算杀了人,也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为什么杀人!第二,你说的阿花一家,如今是白马院登记在册的大明百姓,不是什么贱狗,奉劝二位一句,如果再将大明百姓称为贱狗,就是对白马院的不敬,是对大明的挑衅!”
“袁监院,我们当然不会对白马院不敬,更不会挑衅大明,但白马院也应当尊重我们部民的风俗和习惯,更要尊重我们对自己部奴的处置权力。”
“那请问贵部发兵攻打小街怎么解释?”
“那是因为白马院在吸引逃奴!”
“我白马院办的是正常的流民入籍事务,也提请贵部注意,入了籍就是大明百姓!”
这样的争吵自然达不成一致,两个头人怏怏而回。但小街庙的明军却在逐渐增加。
十月三十日,距小街一战之后的第八天,聚集于此的明军已达千人,保甲自卫队也扩充至八百人。
如此兵力,对于总人口只有八千多的筇河部来说,已经是灭族的力量了,美思再也坐不住,他向袁灏发出了会面的请求,双方在海子山和小街之间的一处空地见了面。
见面之后,美思感叹:“袁监院,筇河部和白马院,过去不是这样的。当年曾方丈在的时候,大家关系多么亲切。”
袁灏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时移事易,不一样了。这几年来,白马三部的做法,令我白马院上下十分难堪,我们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对你们的治策,今后是否还要继续施行。”
美思惊讶道:“袁监院,怎么会令白马院难堪呢?我们白马三部一直在大山里,自己的土地上,从不越雷池一步。”
袁灏道:“白马院的信众信力,连续三年在全省垫底,民生困苦、百业凋敝,曾方丈为此付出了代价,被调走了,换来了赵方丈,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当年道门和朝廷允许你们自治,前提条件是归信三清,可你们呢?这些年你们干了什么,还需要我再重复么?”
“我们已经改信三清了。”
袁灏气乐了:“你们换了个帽子,就是改信了?道主是怎么回事?”
“一化三清,三清本就为一,这也是从尊重风俗和习惯出发做出的变革,本质并无不同。”
“信道信的是什么?是殿里供奉的那尊神像么?我们信道,重在道字,重在圣人的微言大义,重在这天地间的规矩,而不是一个木偶、一尊雕塑,更何况这尊木偶和雕塑只是换了个名头!如果你们这种改信有用,那为何我道门从未收到过你们三部供奉的信力?你好好跟我解释解释!”
美思强笑了两声,解释道:“这是我们部族中百多年的风俗和习惯……是风俗和习惯,白马院应当尊重……”
袁灏冷冷道:“我们赵方丈早就说过,信仰什么,与风俗和习惯无关,不要总拿这句话当说辞,更不要混为一谈。白马院尊重筇河部的风俗习惯,但筇河部也要尊重与道门和大明达成的协议!相互尊重,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
美思默然良久,然后问:“监院大军集于山下,是打算灭我筇河部吗?”
袁灏道:“调兵于此,一是为了贵部聚众攻打小街庙一事,我们要惩办主事者,查清楚究竟谁在幕后搞鬼!第二,白马院要派人上山巡视,检查筇河部这几年归信事宜的进展,对不足之处进行督导整改!第三,有部民愿意下山至白马院入籍的,贵部不得阻拦。”
“逃奴一事,白马院也管?”
“我大明只有籍等之分,没有奴隶之说!”
第十六章 解决方案(为小鹿衔枝盟主加更)
听袁灏这么一说,美思的脸色当即就黑了:“如此说来,白马院是逼着我三部揭竿么?”
袁灏一笑:“你尽可试试,看看龙白部和查马部会不会舍得举族性命,为你们筇河部造反。”
美思极为愤怒,转身就想走,但身为大土司,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如果自己真的转身离开,怕是只有交兵开战了,可那种后果,自己承受得起么?
他之所以延迟了几日下山,就是因为想等一等,看看白马院会不会如同以前一样,为了息事宁人,将小街庙的庙祝查办,将杀了家主的逃奴交还,最后再给自己一些好处,可谁知等来的却是大军压境。
难道白马院真的不怕自己豁出去吗?他们难道真不怕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此被摘掉?脸上阴晴不定,美思如坐在火炉之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值此刻,他忽然发现,原来只要白马院狠下心来,自己还真是无计可施。甭管新来的赵方丈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那都是以后才谈得到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真的动起刀兵来,自己绝对保不住性命!
该怎么办?美思看着袁灏的笑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忽道:“我要见赵方丈。”
袁灏摇了摇头:“赵方丈在松藩。”
赵然此刻正在川西总督府,和夏总督商讨三部的事务。
对于夏总督的疑问,赵然回答:“三条处理原则,其一,白马院不干涉三部部族事务,这条我们依然愿意承诺;其二,白马院要重点督查部民归信问题,这条我们不能再行放任了;其三,白马院不承认三部部民的奴隶身份,这是遵循大明律,同时也是为了松藩将来的发展。”
夏吉道:“赵方丈这三条我是同意的,三部的确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以前的那些权宜之计,必定不能继续下去,那不是我们将松藩归化的长久之策。我唯一关心的是,会不会对我们在白河一线、大雪山一线的军务造成影响。”
赵然道:“我只需要一千军士,对于白河一线不会造成压力,实际上,我用这一千军士摆出来的是决心,亮明白马院的态度,我认为筇河部是不敢动手的。就怕三部连横,到时候动荡会比较大。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很容易懂。”
夏吉笑了笑,道:“懂道理的人很多,但愿意按照道理去做的人却不多,只要你把持住对部民自治的承诺不变,在这个大利益下,哪怕他们明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挨刀的,但在刀口加身之前,也未必有勇气站出来。”
赵然想了想,不禁失笑:“总督所言极是,我没有对龙白部、查马部有过施压,同时我坚持承诺部民自治,如此一来,这两部恐怕是不敢公然站出来的,他们顶多在背后挑唆筇河部出头。”
夏吉道:“我相信美思不是傻子。”
“多谢夏督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我和杜监院都是支持你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尽收三部?”
“今年先把筇河部拿下,剩下的两部,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
美思在自己的大木屋中来回踱着步,脚下踩着厚厚的羊绒毯,他正在思考袁灏开出来的条件。
袁灏代表白马院给他开了一个条件,一个让他不那么难以拒绝的条件,但要接受这个条件,就势必要将整个筇河部彻底纳入白马院的治下,放弃自己对八千多部众生杀予夺的大权。
白马院的条件是:只要美思让道门督察组进山,按照道门的意思进行改信,并且让治下部民全部入籍包括美思本人,任由部民来去自由,白马院就承诺继续保证他土司的头衔,保证他对筇河部的自治。
同时白马院愿意明文确认,整座海子山的所有山林田亩,全部归属筇河部大小头人们,至于如何分割,由美思和这几十个头人自己决定。当然,海子山的所有产出,都必须交税。
美思看得出来,只要自己答应白马院归信和放奴,他这个土司就几乎等于顶了一个空头衔,所谓的部族自治,也会随着时间消磨而慢慢成为空话。
真正让他心动的,是白马院明文确认他和大小头人们对整座海子山的所有权,只要契文一出,美思相信自己至少能拿到一半,从此世世代代都将生活无忧。
这个条件当然不如保持现状好,但眼瞅着明军磨刀霍霍就要攻山,袁灏又只给了自己一天时间考虑,他实在是提不起聚众对抗的心思。
咬了咬牙,美思将二十多个部族头人全部召集过来,连夜商议。
他问了大家两个问题。
如果没有赵方丈的出现,筇河部能否一直自治下去?大明是否能够容忍筇河部的大小头人们世世代代自治?
如果向龙白部和查马部求援,这两个部族是否会如同他们承诺的那样,全力支持筇河部对抗明军,而不会如过去上百年那样,时不时上来抢上一口,直到将筇河部彻底吞下去?
这两个问题,所有头人们都无从回答,在座一片沉寂。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直到派往龙白部和查马部联络的使者赶回来禀告:“丹木吐司和完丘吐司说,请筇河部坚持住,不要与白马院妥协,三部一体,从来都是一家人,他们断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们答应何时出兵了么?”
“丹木吐司说,只要咱们坚持七日,龙白部的大军就会赶到,请咱们将虫花河谷腾出来,让龙白部屯驻。”
“好贼子!完丘怎么说?”
“完丘吐司说,他已经派出使者前往天鹤宫,向道门申诉了。查马部大军也在准备……”
“吞吞吐吐做什么?他要什么条件?”
“也是虫花河谷……”
良久良久,美思起身,向大家道:“如果保不住我们的权势,那我们就选择保住财富吧。”
于是,头人们立刻开始争论起来,哪处山坳是我家的,哪片林子是我家的,那座草场我家早就占了,那块耕地我家祖辈就曾经耕种只不过现在暂时休田而已……
十一月一日,赵然出任白马院方丈整整两周年的这一天,美思和袁灏在小街庙达成协议,白马院正式将筇河部八千多人纳入治下。
由白马院派出归信督导组,进驻海子山,协助筇河部部民改信,将山中存建的十多处祭祀庙宇全部推翻,新建了一座小庙,由小街庙派出道士值守。
小街庙收缴的各种“道主”神像达到百多尊,收缴刻有标识的祭祀之物数百件,全部焚毁。三名供奉“道主”的部族巫师高呼着听不懂的口号,从海子山的顶峰跳下,以身殉道,还有十余名小巫被白马院带走。
整个十一月,下山入籍的筇河部部民达到六千多人,这些人将被分到即将建立起来的数十个村落中安置。还有将近两千人不愿离开故土,他们在白马院的监督下,与大大小小的头人们签订了用工契,从奴隶身份转化为雇工,帮这些头人们打理山中的产业。
为了表彰筇河部土司美思的功绩,赵然请示天鹤宫后,向美思授予道牒,美思摇身一变,成了白马院的一名受牒道士。
这一天,白马院治下的入籍百姓达到了六万人!
第十七章 三代第二
白马院以雷霆手段,调集各方之力,在短短一个半月内彻底解决了筇河部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日子不超过十天,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龙白部和查马部得知消息、观望、犹豫、商议、开出条件之后,派往筇河部联络的人手刚到海子山,就无奈返回了。这一下令两个部族大受震动,将所有人手召集回来,全力戒备。
同时两部派遣使者赶到白马院,求见赵然,不过赵然没有见他们,出面的依旧是监院袁灏。
袁灏告诉他们,这是白马院和筇河部的单边协议,是筇河部出于自愿,在双方互利的基础上达成的双赢协议,不针对特定第三方、不针对其他任何人,请龙白部和查马部放心,白马院始终遵守三部与大明达成的协议,尊重三部的自治权。
当龙白部和查马部的使者指出,筇河部的自治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治了,并请袁监院就此评论时,袁灏回答:“自治有大自治,也有小自治,有对内自治,也有对外自治,具体如何,仅仅是对其内在含义的理解问题,不存在是否废止的担忧。如果龙白部和查马部对自治的理解与白马院存在差异,白马院欢迎两部就这个问题前来协商和探讨。”
赵然在白马院密切关注着两部的动向,当他发现两部的反应只是停留在口头争执上时,就知道自己这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此时,他接到大师兄魏致真的飞符,让他回山一趟,于是将此间事务委托袁灏料理,离开了白马院。
回山之前,他来到小街庙,让人将正在海子山中巡查的封唐找了回来。
“入道门也有半年了,感受如何?”
封唐想了想,回答:“不敢说熟知,但份内之事,已经可以完成了。”
这个回答很本分,不自骄、不自菲,赵然对此相当满意。其实最令他满意的,是封唐在小街庙三个月内的表现,尤其是最后一个多月和张五、蒋竹子、铁腿龙三相处,虽然没有“相处融洽”,但也没有“相疾如仇”。
不能做到相处融洽,这很正常,封唐被他们关了那么久,心中之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但没有相疾如仇,这就已经不容易了,赵然还听说,封唐救了蒋竹子一命,这是他非常赞赏的。
于是赵然也不再废话,道:“让你读的道经,都认真读了?”
封唐道:“打小就喜爱读道经,后来从军这几年倒是读的少了一些,也没机会读,但方丈让我这半年又捡起来重新看,如今早已背得熟了。方丈要不要考考我?”
赵然道:“你既背熟了就好,我也不考你,功课是否扎实,关系到你将来的修行,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封唐点头:“方丈说得是正理……”刚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呼吸急促道:“方丈……你刚才说……修行?”
赵然微笑:“当年答应过你,只要你能活着,就可以回来找我,若是没有资质根骨,就在十方丛林做事,若是资质根骨俱佳,便带你修行。这半年来我也看了你的表现,大致还算端正,资质根骨又兼具,故此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入楼观学道?”
封唐顿时热血上涌,整个脸都憋得通红,整个人瞬间如同醉倒了一般,原地晃了三晃,继而扑倒在地:“弟子愿意,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赵然连忙将他扶起:“不要拜我,我平日是没有空闲教导弟子的,此番你随我回大君山,入了楼观以后,拜在我大师兄门下,今后称我小师叔即可。”
封唐惊道:“老师引我入门,怎么不愿意收弟子为徒?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好么?”
赵然解释:“你将来入了楼观便知,我这一代四位师兄弟,大师兄最擅传法,二师兄、三师兄和我,平日里都是大师兄在指点,非是我不愿意收你,实则是为你好。你还有一个师兄,叫曲凤和,也是我引入门中的,同样拜在了我大师兄门下学道。”
封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期期艾艾间随着赵然进了大君山。
回到大君山洞天,迎面就撞见了曲凤和,封唐当年被关在君度山匪寨之中时,曲凤和就在君山庙当火工,两人实际上相隔不远,但却从谋面,相互也没听说过对方,如今几年过去,又重新“相聚”,而且走得更近了,直接成了师兄弟。
曲凤和欢快的跑到赵然跟前:“小师叔,我破境了!”
赵然欣慰道:“道士境两年半而入羽士,进境也算快的了,与我当年差不多。来,给你的贺礼。”
曲凤和嘿嘿笑着接过赵然递来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两沓法符。一沓很厚,怕不下百张,都是各种一阶、二阶法符,多数是火符,其余是卫道符、飞符等等。另外一沓则很很薄,却是三张金甲金兵符,刀盾兵、长矛兵、弓箭兵各一
赵然道:“回头让你老师带你去玉皇阁受。”
“是。”
“你现在的境界,已经可以去剑阁中试炼了,飞剑法器什么的,尽可随意挑选,至于其他法器,我这里倒也有,但还需等你入了黄冠之后才能给你。这些法符你拿着,与同境修士比斗,这金甲金兵符是足够了。”
曲凤和答应着收下了,看了看赵然身边的封唐,问:“小师叔,这是?”
赵然道:“这是封唐,你不是一直说想要找个师弟吗,这就是你的师弟。”
曲凤和立刻热络起来,拉着封唐就聊上了。他比封唐小三岁,但性格比封唐要开朗、热情,为人处事也更成熟,又是先进门的大师兄,羽士境的“高修”,封唐在他面前反倒很是拘谨,在曲凤和连珠炮般的提问下招架得有些狼狈。
赵然让曲凤和头前带路,先去见大师兄魏致真。封唐的情况,赵然已经提前跟魏致真详细说过,故此魏致真早有准备,当即又将余致川、骆致清唤到面前,让全知客等俗道操持,请了问情宗曹、庄两位女修观礼,便在斗姆殿中行了拜师礼,赐了封唐楼观道袍、令牌、经书等物。
拜师礼成,魏致真领着封唐又去后山主峰拜见师祖江腾鹤,再去问情谷见过林**师,封唐便正式算作楼观的三代弟子,排行第二。
第十八章 青衣来了
至此,赵然算是又松了口气,他前后担任道门行走五年,为楼观找到了两个不错的修道好苗子,也算是能交待得过去了,不然老师和大师兄见他一次提一次收徒之事,压力委实不小。
将封唐扔给大师兄,赵然来到湖边道院别墅,这里矗立着六座独门独院的道院,每一座都是三进院落,专门用来接待贵客,去年十一月时,还被川、陕、闽三省大佬临时征用,在这里开了个三天的会。
杨致温当时素描了不少三省大佬开会的场景,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画完,他本人至今依旧在一张一张进行细致的勾勒和上色,这些画作完成后,将存放在藏宝楼中,待将来可以公开时取出来展示。
如今,湖边道院别墅中的一座又住进了新的客人,来自武当山的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是已经飞升的张老道在修行界仅存的后裔重孙,当年在张老道的飞升大典上,赵然曾向张老道旁敲侧击打探过她的年龄和修为,以便安排出场的方式和入席的次序。这位青衣道人今年正好四十,再一看,似乎与两年前有所不同?
赵然上前微笑:“见过青衣道人,两年不见,道人似乎愈发显气质了。”
“气质?”青衣眨了眨眼。
一旁的林**师笑道:“可不是,青衣师妹成了**师,气度愈发不凡,也愈发兰心蕙质了。”
赵然问:“我说呢,托孙真人转达邀请之意,道人却始终没来,原来道人是在闭关冲境。”
青衣道:“赵总管也入了金丹,同样可喜可贺。”
赵然道:“托福,托福!当日我就向大真人说过,武当山那头实在冷清了些,这大君山是大真人发掘的,自然也是道人你的家,多来家里走动走动,和我宗圣馆同门一道在此修行散心,岂非快事?我林师叔也是盼着道人过来的,这两年她问过我好几次了,问你为什么还不过来。”
青衣道:“多谢赵总管美意。这次我可能要在大君山洞天中住上一段日子,给宗圣馆添麻烦了。”
赵然摆了摆手:“道人说哪里话,就这么住下去,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大君山洞天本就有你张家一份的。你看这座道院如何?若是不中意,还可换到别处,洞天之中房子有得是,回头在这里住腻了,咱们换就是了!”
青衣颔首道:“既是赵总管这么说,那我就跟杨真人说一声,在此多住些时日。”
赵然一怔:“杨真人?器符阁的杨真人?她也来了吗?”
青衣道:“正是,我随杨真人一起过来的。”
林**师道:“致然,你这次回山,不知道杨真人来了么?”
赵然暗道一声不好,忙问:“我大师兄只是飞符让我回山,也没说为什么。刚才去见了他,他也没提到啊。杨真人上山是什么事?”
林**师笑道:“关乎你的双修大事,没有结果之前,你大师兄不跟你提及也属正常。”又转身向青衣道:“致然这个大师兄行事向来稳重,就是说话很风趣,也是个妙人,他们楼观这几个弟子,个个都很有意思,你回头就知道了,呵呵。”
青衣向赵然解释:“你今年五月不是去玉皇阁受了么?杨真人一直对你很关心,她上月听说此事后,便来了一趟武当,向孙真人询问大君山洞天的情形。正巧我破境出关,也打算过来拜会龙阳祖师,便一起过来了。”
赵然连忙追问:“不知杨真人是打算给我说哪家的亲事?”
青衣抿嘴一笑:“赵总管这么迫不及待么?你这门亲事具体是哪家我也不知,杨真人没跟我说过,事成之前,想必她也不会四处去说的。”
赵然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看了看林**师,一句“林师叔,我娶周师妹行不行”差点脱口而出,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起身告辞:“那什么,青衣道人、林师叔,你们先坐,我回头再过来。”
赵然直奔后山主峰而去,到了山下,老远就撞见大师兄魏致真正带着新徒弟封唐认门:“这里是后山主峰,山上是你师祖平日修行之处,一般情况下不要过来搅扰他。”
“是,师父。”
“山下这些殿宇都是常用的……那里是剑阁,将来你入了道士境,就可以去一层炼剑。不过可千万别学你小师叔,开端没打好,很影响将来的修行心境。”
“啊?师父的意思是?”
“举个例子,你小师叔选剑的癖好古怪得紧,怎么不贴心怎么来,你看他选那柄飞剑,发出去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砍,这几年已经没见他怎么用过飞剑了,也基本上不来剑阁练剑,说明他已经自我放弃了,这就是开端没打好的缘故。”
“明白了,师父。这里是?”
“这亭子名叫洗心亭,等你入了修行就知道什么是洗心了。举个例子,当年你小师叔入门的时候,在这亭子中坐都坐不住,心念太杂……”
“好的,弟子一定专心向道。”
“这里是四圣殿,平常主要用来议事的,现在师祖正在里面接待杨真人……”
赵然没工夫听他举例说明了,连忙上前道:“大师兄,杨真人和老师在里面?”
魏致真道:“师弟来了?对,杨真人进了山门后,老师先陪着她去拜见了龙阳祖师,下山后就一直在里面谈事,也谈了一个多时辰了吧。嗯,北道堂那位也在里面,一个时辰前进去的。”
“北道堂赵师伯?她在里面做什么?”
“师弟别急,我也不知她跟进去作什么,不过有什么结果必定是会立刻知会你的。”
“杨真人是……来说媒的?”
“呵呵,原来师弟知道了。”
“哎呀大师兄喂,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事情还没谈成,我怎么告诉你?师弟啊,只有谈成之后,才好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嘛。”
赵然低声道:“惊喜个鬼!大师兄,你知不知道谈的是哪家的女修?”
第十九章 别在伤口上撒盐
魏致真两手一摊,示意爱莫能助,赵然只得心怀忐忑的在外面等候着。他是真怕老师答应啊,在修行界中,师父重于山,在双修一事上,但凡师父答应了的,基本上都很难挽回。
赵然一边期盼着老师不要答应,一边又在琢磨着,万一老师答应了,自己应该用什么手段掀翻呢?
这边魏致真继续向封唐介绍:“刚才说到哪儿了?”
“师父说,这四圣殿是用来议事的。”
“哦,对,四圣殿是咱们楼观用来议事的正殿。记住,谈正事还是要在正经地方谈,否则容易不伦不类,也容易谈崩。举个例子,去年有几个高修具体是谁也不方便与你讲,他们来大君山谈事,你小师叔就是安排在外面那座修行球场谈的,结果怎么样?失败了!当时若是在这四圣殿中,情况又如何?能谈崩么?那肯定不会啊……”
话音未落,就听四圣殿中一声闷响,就如同有人斗法对掌一般。
紧接着从殿内走出三个人来,一前两后,前面打头的正是北道堂的赵丽娘,就见她一脸怒意,气冲冲出了四圣殿。
后面跟着的是老师和杨真人,老师冲前面离去的赵丽娘抱拳:“道友慢行,我就不送了。”
赵丽娘“哼”了一声,转身回了一句:“今日见识了江掌门的高招,改日再来领教!”说罢,直上主峰。
江腾鹤等赵丽娘身影消失后,瞥了一眼等在殿外的赵然、魏致真和封唐,又转向杨真人:“杨真人,实在是对不住,让真人见笑了。只是这位赵道友是龙阳祖师请来常住清修的,我也无法可施。”
杨真人也冲赵然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向江腾鹤道:“丽娘因爱生恨,行事容易偏激,本来与她无关,却非要横生事端。不过她既然常住大君山,倒也不可不考虑,否则将来嫁过来之后,岂不是闹得宗圣馆不得安宁?”
江腾鹤无奈道:“实在是辜负了真人一番美意了。”
听到这里,赵然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听上去似乎是因为赵丽娘横插一杠,把自己的亲事搅黄了?这还真是想不到啊……
正琢磨着是不是找机会上北道堂致谢的时候,就听杨真人又道:“不妨事,我这里本就预备了两个人选,江掌门,咱们再谈下一位。”
“也好。”江腾鹤答应了,冲赵然道:“致然,你先在这里等候着。”
赵然一口气好悬没喘上来,赶紧躬身:“是,那个,老师,要不我也一起进去出出主意?”
江腾鹤斥道:“荒唐!这是为师和杨真人谈你的双修大事,和你有关吗?稍安勿躁,且等着,完事之后再进来回话。”
一旁的封唐小声问魏致真:“师父,咱们是不是再去别处转转,您继续给弟子介绍?”
魏致真道:“也好。不过为师还是要补充一句,虽然这个没谈成,但下一个必定是能谈成的。”
“弟子明白。”
赵然没好气的看着师徒两人离开了主峰,继续一个人在四圣殿外等候。
焦躁间等了不知多久,江腾鹤和杨真人终于出来了,赵然在杨真人脸上发现了笑容,心底一沉,坏了。
杨真人冲赵然笑道:“致然,恭喜了,我这就走了,还要赶着回去跟那边说,等定了日子,我再上门道贺。”
赵然张着嘴半天没有合拢,脸上挤着极为精彩的笑容,就这么目送杨真人走了出去。
江腾鹤招了招手:“进来说话……发什么愣,进来!”
赵然耷拉着脑袋,跟在江腾鹤身后进了四圣殿。四圣殿供奉着道家四大真人,通玄真人辛文子、洞灵真人庚桑子、冲虚真人列子、南华真人庄子。向着四尊真人像有气无力的稽首行礼后,赵然坐到蒲团上,静听老师宣布自己的命运。
“杨真人是个热心人啊,咱们楼观要感谢她,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了你一个小小弟子的双修,这番恩情,你将来要牢牢记在心上。”
“是。”
“杨真人这次准备了两家让咱们相,头一个相的,你也是多有耳闻,便是陕西云岫阁宁真人待如己出的后辈,宁家三小姐。”
赵然顿时急了:“老师,这合适么?宁家三小姐什么性子、干了什么事,老师想必也听说过吧?”
江腾鹤道:“大族子弟,难免有时候会自骄一些,只要改过就好嘛……你先听我说完。这桩亲事,是云岫阁方炼师透露给东方天师的,宁家对你很是看重!原本预备由东方天师提亲,但恰好杨真人来咱们宗圣馆的路上去了一趟玉皇阁和东方天师见面,东方天师便请杨真人代劳了。”
赵然点了点头:“老师继续。”
江腾鹤看他这样子,不由笑了:“当然,宁家最后没成。因为赵道友不答应,她说但凡和玉皇阁有关联的,都不许嫁进大君山洞天,如果致然你真娶了宁家的人,那也只准在洞天外辟地另居。”
赵然长出了一口,感叹道:“赵师伯真是……哎,我们有时候还是要多替她想一想的,多体谅体谅她,她也不容易啊。毕竟宁大小姐现在是玉皇阁的媳妇,若是我和这个宁三小姐成亲,那她每天一见宁三小姐就会想起宁大小姐,想起宁大小姐就会想起东方家,想起玉皇阁,想起楚天师……赵师伯已经被伤得很深了,我们不能在伤口上再撒盐了啊!”
江腾鹤乐了:“你这位‘赵师伯’为了此事还跟为师动了手,你到底是哪家弟子?心里到底向着谁?”
赵然忙道:“老师这不是胜了么?我看她刚才离去那副模样,老师应该是胜了吧?胜者对败者宽容一些,这是大德啊老师。”
江腾鹤摇了摇头:“你总是有得说嘴。总之经赵道友这么一闹,宁家的亲事算是搅黄了,杨真人倒是也能理解,想必东方天师那头也不会怪罪。”
赵然点头:“必定能够理解!老师接着说,第二家到底是谁?老师真答应了?”
江腾鹤道:“第二家不错,为师已经答应了。”
第二十章 九霄万福宫
南直隶,上清宗坛,茅山,此为道门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也是道门领袖南直隶的元符万宁阁之所在。
元符万宁阁并非一处馆阁,而是三宫五观的总称,以元符万宁宫为首,上清八脉共存,遍布于整座茅山。而其大茅峰上,则矗立着规模仅次于元符万宁宫的茅山第二支脉九霄万福宫。
九霄万福宫中有座毓祥院,住着的是潘家嫡女锦娘,这位二十九岁的女修刚刚破境出关,结了金丹,便听说家里给自己结了一门亲事,再听说对门是什么楼观派的弟子之后,顿时就闹翻了天,此刻正跪倒在父亲潘养寿膝下痛哭流涕。
潘养寿沉着脸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怎地还是如此任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谁就可以不嫁谁的?”
锦娘哭道:“他楼观一个小门小户,大小弟子连双掌之数都凑不出来,又位在偏僻的松藩,女儿若是去了,岂不是受苦?将来想要回一趟娘家,想要见一见父亲和娘亲,都不知道要等多久……”
潘养寿耐下性子道:“楼观乃是上古大派,有千年底蕴在身,虽说目下门人弟子稀少,但势头却很好,江掌门刚破境入了大炼师,比为父都要高一阶,四个弟子,连同赵致然在内,全部成功晋级金丹法师,试问道门哪家馆阁、天下哪一流派能够做到?此乃大兴之兆啊!我敢说,照此下去不出二十年,楼观必然重振声威,跻身当世一流道派之列!”
锦娘道:“父亲您说的都是二十年后的事,二十年后谁知道会怎么样,但这二十年女儿怎么办?父亲就眼睁睁看着女儿受二十年苦吗?”
潘养寿苦口婆心的劝说道:“人家楼观也是有洞天的,在大君山洞天中建立宗圣馆,整个松藩都在治下,连龙阳祖师都在其中清修,哪里有苦可言?”
锦娘反驳道:“大君山洞天是龙阳祖师的,可不是楼观的,楼观只是看护十年,女儿去了,不过是寄人篱下,说出去岂非被姐妹们笑话?”
潘养寿很是不悦:“名义上是看护十年,但十年之后,难道龙阳祖师会将他们赶出去吗?龙阳祖师将来飞升,留下的这片基业,哪个宗派还会去争抢?你为何总是只看眼前不看将来?怎么这点悟性都没有?”
锦娘再次流泪:“女儿只要现在,不要将来……”
潘养寿气道:“你糊涂!就你这份道心,真不知你这金丹怎么成的!”
锦娘抗声道:“楼观整个宗门破境,却都要去别家受,女儿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潘养寿手指锦娘,真想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但毕竟是亲生女,终于没有忍得下心来,深吸了口气,道:“不要再说了,杨真人已经飞符告知你祖父,江掌门同意了,她马上就要赶来茅山商议采纳,总之婚事已定,不能反悔!你爱去得去,不爱去也得去!”
说罢,潘养寿起身拂袖而去,只留锦娘歪坐在地上独自流泪。
过了一会儿,潘夫人悄然进屋,坐在椅上,冲锦娘长叹一口气,将她搀扶起来。锦娘眼泪滚滚而下,趴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
潘夫人劝解:“听说赵致然在楼观地位极高,不在其大师兄之下,说出话来,连江掌门都要仔细听的,他交游极阔,和许多道门大修士都有往来,断不至于让你受苦。”
锦娘呜咽着道:“女儿就是不想嫁他……”
潘夫人问:“你这是为什么?这个赵致然是连杨真人都看好的,专门与你祖父说亲,连杨真人都看好的人,会差到哪里去?难道你祖父会害你?难道你父会害你?”
锦娘擦了擦眼泪,冷笑道:“我不知杨真人为何看好他,但我知他品行不端!此人明明是个修士,不专心大道,却胆小怕事、懦弱无能,醉心仕途、蝇营狗苟,贪财好色、油嘴滑舌,如此俗人,女儿绝计和他过不下去!”
潘夫人顿时怔住了:“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
“没人教你?没人教你你怎么说这种话?”
“女儿难道不会去打听吗?”
“你跟谁打听的?”
“司马哥哥说他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曾在真师堂议事中向一个俗道下跪,毫无廉耻之心!”
“司马致富?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司马哥哥说是司马师叔祖亲眼所见!”
潘夫人大皱其眉,问:“还有么?”
锦娘见母亲似有意动,如同抓着根救命稻草般,忙不迭道:“还有杜家师弟,就是浙江灵墟阁的杜星衍,母亲您当年也夸过他,说他有大家子弟风范,将来修行可期。杜家师弟说这个赵致然醉心仕途、求重官职,当年他去君山的时候亲眼所见,赵致然不过升了个十方丛林中的县院都管,就欢喜得不辨南北!”
“听说杜星衍当年败在赵致然手下,他这么说,也当不得真吧?”
“可这是事实!端木妹妹也说有这桩事。对了,端木妹妹还说,这赵致然是个死财迷,平生最喜好的是黄白俗物,哪怕是法器符,也要先问一下值几两银子!”
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还有呢?”
“我还问过金辉派安妙师妹,安妙师妹说此人言辞刻薄,不懂怜香惜玉!还有更不堪的,龙虎山张公子说他是个好色之徒,他们宗圣馆里有个问情宗,问情宗那几个女修,赵致然个个都想沾惹!”
潘夫人冷着脸斥道:“你还想着端木春明和张腾明?和他们还有联系?你可都要嫁人了,万万不可给潘家脸上抹黑啊!”
锦娘此刻也豁出去了,满脸的决然:“总之女儿非他二人不嫁,不是端木哥哥就是张公子,否则女儿宁可孤苦一生!”
潘夫人咬着嘴唇,定定看了锦娘半天,忽道:“你若真这么想,不如去求一求你司马师叔祖,看看他怎么说,若他也同意这桩婚事,你就准备去大君山吧。”
第二十一章 潘养寿的眼光
潘养寿将几个徒弟唤来,把锦娘出嫁松藩宗圣馆的事情说了,和几个徒弟开始商量起双修大婚之前的诸般流程,几个弟子也甚是得力,谁负责什么,谁去忙活什么,当即把任务领了,然后各自下去着手忙碌起来。
交待完后,去潘夫人处,问:“劝得如何了?”
潘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们啊,关系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好歹也问问她的心意吧?”
潘养寿哼了一声:“问什么?这种事情能由得她任性?她是什么心意,咱们还不明白?端木家一直推脱,没有这个意思,龙虎山那个孩子又是个外表锦绣、腹中草包的主,能嫁吗?”
潘夫人道:“可这赵致然似乎也不是很好……”于是将锦娘刚才说的那些话转过来倒给潘养寿。
潘养寿不屑道:“都是些小儿辈的胡言乱语,能当真?我只告诉你,云岫阁宁真人也想嫁女给赵致然,委托东方天师去说亲,好在被杨真人出面给搅黄了,否则这女婿你还抢不到呢!”
第二天,潘养寿上了大茅峰最高处的顶宫,来向潘天师禀告亲事的准备情况,却见自家父亲正将司马天师送出来,于是连忙避立道旁:“见过师叔。”
司马天师冲他笑了笑:“养寿修行越来越精湛了,何时闭关冲境?”
潘养寿道:“等忙完眼前的事情,便打算试着闭关冲一冲大炼师了。”
司马天师点头道:“那就等你好消息了。”
父子二人送司马天师离开大茅峰顶宫,重新返回来后,潘养寿正要禀告亲事的准备情况,却听潘天师道:“亲事缓一缓。”
潘养寿顿时愣住了:“父亲这是何意?”
潘天师道:“司马刚才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咱们潘家嫁女,司马师叔怎么也管起来了?可是别有内情?”
“楼观抢了松藩,咱们茅山上清正当力同心之际,怎能反而和他们交好?若是如此,置金辉派于何地?”
“这是他的原话?”
“不错。”
“此言真是令人……都是老黄历了,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怎么还想着为此记仇?记仇又有何用?楼观不错,崛起之势明显,这可是大人您说过的。何况金辉派又不是茅山一系,人家只是暂居而已,让她们并入茅山的事情提过多少次了,人家都不答应,此时为何又替她们着想了?这不是荒谬吗?”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是咱潘家的私事了……茅山毕竟以司马家为主,咱们是茅山一脉,总不好和元符万宁宫为了这件事生分了。”
“他还有别的理由吗?”
“他还说,这次三清阁坐堂真人一事,楼观是站在那一头的。”
“咱们现在没有合道境大修士,擅自出去站队,合适么?如果真要算合道境大修士,楼观后面还站着龙阳祖师呢,赵致然和张大真人可是公认的忘年交!一点都不差!”
“龙阳祖师不管事,张大真人已经飞升了……”
“那也不该去插手上面的纷争!这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你师叔为茅山的颓势而发愁,很想重新振作。”
“那就更应该埋头静心,等什么时候父亲您入了合道,什么时候再出头!”
潘天师摇头笑道:“入合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你师叔想要联姻龙虎山,如今龙虎山正当势……总之这件事情呢,缓一缓吧。”
潘养寿沉默良久,叹道:“杨真人转眼就要到了,该如何向她交待?”
“司马说了,杨真人来了以后,他去和杨真人说,不关咱们潘家的事……另外,你去备一份重礼向楼观赔罪。”
潘养寿无奈道:“这叫什么事!一桩大好的姻缘……”
杨真人兴冲冲赶到茅山之后,在山门口等候她的潘养寿将她引至元符万宁宫,杨真人不解,问:“怎么?潘天师在这里?”
潘养寿脸上发红,强撑着道:“司马师叔说想见见真人。”
杨真人和司马天师的会面总共不到一炷香,很快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杨真人铁青着脸,瞪了潘养寿一眼,二话不说,上了飞行法器就走。
司马天师在后面笑呵呵的拱手送行,转过头来向潘养寿道:“养寿,世间好男子还是很多的,不必非吊在一棵树上,楼观赵致然?那人我知道,不行。我正有打算,想为你家锦娘说一门亲事,龙虎山张家的张腾明,不知养寿意下如何?”
潘养寿木着脸道:“多谢师叔,此事是不是也缓缓?毕竟刚拒绝了杨真人,若是立刻与龙虎山结亲,杨真人脸上须不好看。”
司马天师一笑:“养寿说得是,那就再等等吧。”
毓祥院中,锦娘兴高采烈的向好姐妹们发着飞符,先发给离得最近的金辉派安妙:“妙妙,本小姐脱离苦海了!不用去楼观了!司马师叔祖做主,我家退婚了!多谢你的意见!司马师叔祖说了,年后帮我向龙虎山提亲,啊,妙妙,祝福我吧!”
安妙回复:“那就恭贺姐姐了,但你千万不要嫁张公子啊,与其嫁张公子还不如嫁给赵致然。”
锦娘撇了撇嘴,回复:“行了,赶紧操心你自己吧,先说好,你可不许和我抢张公子,他是我的!”
紧接着又飞符阁皂山:“秋蓉,为我祝福吧,我不用去松藩了,我可以留在中原了!我家退婚了!多谢你的建议。”
蓉娘正在花园水榭中训着一只黑鹤:“让本姑娘坐一回怎么了?你会死吗?吃吃吃,就知道吃,瞧你这样子,吃得肥溜溜的,跟头猪也差不多了!飞都飞不起来,养你何用?”
黑鹤委屈的弯下脖颈,整个头脸缩在两只翅膀中,听凭蓉娘训斥。
“我可告诉你啊,再给你一年时间,还不能把这身膘肉减下来,再没有好东西吃了!”
正训斥着,抄手接过一点白光,读罢,狠狠瞪了黑鹤一眼,转身匆匆离去。黑鹤脑袋从翅膀中探出来,看了看蓉娘的背影,伸出鸟喙将地上留下的半盘鱼叼着大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