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过河
张略调任的整个过程,赵然都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他的推荐,张略才入了大都管赵云翼的眼中,并由此步步高升。原本赵然还担心赵大都管因己之故而迁怒张略,但如今看来,这个担心并不存在。
简单谈了两句,知道宁德寿如今的守御之职,前面还挂了一个“署理”,署理的意思,就是暂代,表明宁德寿依旧不是正经的守御,故此也没有加“指挥佥事”衔。
赵然便问:“署理一年有奇了吧?还未挂实么?这是什么缘故?”
宁德寿叹道:“张大哥离任之前,我松藩卫指挥使曹大人向川西总督府举荐末将接任守御,川西总督府征询道门意见时,道门这边出了点意外。”
类似红原守御这样重要的军职任免,照例是要征求道门意见之后再报兵部的,但一般来说,道门干涉的并不会太多,所以宁德寿才说,是道门这边出了“意外”。
“是哪个关节卡住了?”
“天鹤宫杜监院那边。”
赵然怔了怔:“这不应该啊……”
宁德寿苦笑:“适逢杜监院自总观返回,可能为避嫌之故,他将总督府的公文报到了玄元观,玄元观便让征求驻地道门的意见。白马院袁监院回复同意,但曾方丈却说‘不可’……也是曹大人有魄力,虽然末将没有升任守御之职,但曹大人还是让末将暂且署理,说起来,末将这个‘署理守御’也无凭无据的,若非营中弟兄们拥戴,这署理守御是万万干不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赵然只能陪着叹息两句。虽说下一步由他出任白马院方丈一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文书没有下来,那颗钉子还没钉上,就永远只能说“几乎”,所以他现在也没法表态,只能旁敲侧击的安慰鼓励几句。
宁德寿将赵然已至的消息报给了驻守切瓦河谷的曹指挥使,曹指挥连夜赶至红原守御所拜见了赵然,并于营中大摆筵席,协守军营的道门二十多位修士一起赴宴,为赵然送行。
八月一日大早,赵然自月亮渡口登船,率副使张居正和宁德寿调拨的十二名护卫亲兵渡江,在对岸下船,踏上了夏军控制的土地。
西夏人早就按照约定齐聚岸边,一眼扫过去,连同护卫兵丁不下数百人。
当先打头的毫无疑问是一群和尚,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是天龙院玄叶堂首座、菩萨境的弘道大师。天龙院长老堂下有五堂,金针堂主管谍探,红莲堂主管刑罚,菩提堂主管佛宝佛经,达摩堂主管斗法,玄叶堂主管宣法。
玄慈大师虹体送还兴庆,这是如今佛门的头一桩大事,天龙院要召开涅**会,此事正为玄叶堂当管,首座弘道亲来迎奉玄慈虹体,足见佛门对此事的重视。
和佛门打交道,赵然可谓熟稔已极,这位弘道老和尚的事迹,他在兴庆府时也曾有耳闻,多少知道一些。这位老和尚佛学极其深厚,可谓佛门大经师,在整个西夏、乃至整个西域佛门,都是公认的大德高僧。若论修为,他并不拔尖,但论到地位,则几乎不输于印光、妙真、文音和虚永明等几位佛陀。
赵然当即上前施礼:“想必您便是弘道大师,小道赵致然,见过大师!”
弘道老和尚合十:“多谢赵道长归还虹体。”
弘道大师身后,是玄叶堂西堂长老及几位执事僧,金针堂专司接应此事的特使明觉和尚也在其中。
明觉出列,将众僧一一向赵然介绍,前来迎接的不仅有天龙院的和尚,还有这附近几座寺庙的方丈。这几位方丈都是自发前来的,要一路“护送”虹体入国都兴庆。
一群和尚身后,是几员夏军将领和西夏官员,朝堂这一块,自有张居正出面相见接洽,又是乱哄哄热闹了一阵。
小半个时辰之后,张居正交换完关防,办妥了手续,赵然和张居正带着一队亲兵明军,骑上西夏调配来的良驹,在夏军的护卫下沿河向北而去。
张居正低声向赵然道:“方丈,那位就是吴化纹。”
赵然向张居正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壮汉顶盔掼甲,身披白袍,正在夏军军营外目送自己等人离去,见了赵然望过来的目光,微微躬身回礼。
原来这位便是让整个明军都十分闹心的变节者,当年的大明山东蒙城千户吴化纹。此人奉令至云南作战时投了吐蕃,又于嘉靖十二年投了西夏,虽说毫无节操可言,但在战事上却很有一套,屡屡令明军吃亏,如今已是西夏白马强镇监军司的左厢指挥使,驻守白河天险的夏军主将。
张居正又在赵然耳边恨恨唾了句:“大明待他不薄,他却叛国投敌,当真该杀!若是有朝一日拿住他,必得千刀万剐不可!”
赵然转过头来缓缓道:“放狠话没有意义,叔大冷静些,你我都是读熟了道经的,这点养气功夫还没有吗?”
张居正长吐了一口浊气,低头应是。
继续前行,赵然手中掌着旌节,身前身后是一群佛门高僧,上百名夏军军士在周围护卫,感受很是不同。
他一路体会着身为国使的滋味,行了半个多时辰,进入一片谷地,远远看见前方三名僧人立于道旁。
弘道大师轻轻叹了一声,向赵然道:“赵使勿怪,此乃太慈寺住持玄生。”
赵然刚才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一位熟人,正是缺了一条胳膊的广真。当年广真在折耳山杀了常万真和成致承,那一战是赵然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战,几乎身死道消,此刻回想起来,犹自心惊。
一想到常万真和成致承都死于广真之手,赵然心中便不由自主蓄了一口郁闷之气,暗道若是有朝一日拿住你,必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浑然忘了刚才自己是怎么提醒张居正的。
广真也看见了赵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走近面前。
玄生合十:“老衲玄生,携弟子广法、广真,恭迎明使,见过弘道师兄。”
弘道摇了摇头:“玄生师弟还是来了,却又何必?印光大师说让你去天龙院等候,这也是为了你好。师弟若有什么念头,还是打消了的好。”
玄生道:“还望师兄见谅,玄慈师兄虹体归来,贫僧怎能坐等,违了天龙院的法旨,回去后自会向印光大师请罪。师兄放心,贫僧并无怨望之心,此来仅为恭迎玄慈师兄,并无他意。”
弘道默然片刻,道:“那便一起同行吧。”
第十一章 玄生
得了弘道大师同意,玄生合十:“多谢师兄。”
广法和广真也道:“多谢弘道大师。”
玄生又向赵然道:“老衲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明使允准,请让老衲拜一拜玄慈师兄。”
这是要看玄慈虹体的意思。送还玄慈虹体是赵然此行的唯一任务,但怎么送还,什么时候正式送还,赵然之前通过明觉已经和天龙院商量出了一个具体流程。
玄慈虹体将在天龙院**会上正式拿出来亮相,其间不经过第二手,取出来后就要入坛供奉,这是对涅高僧的尊重,也是对天龙院**会、对整个佛门的尊重。
随随便便就在路上宣示于人,这有违和佛门达成的约定,何况他还没拿到佛门的补偿,此时拿出来,不合规矩。但提出要求的是玄慈的师门亲人,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这又在情理之中。
赵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转头望向弘道,这是你们佛门内部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吧。反正拿不到好处,玄慈的虹体是不可能轻易给你们看的。
弘道轻轻摇头,示意玄生不要这么做:“玄生师弟,何必急于一时?待到了天龙院,**会上自然能见了。”
但玄生坚持:“我也知此事天龙院早有筹划,可这毕竟是贫僧师兄啊,能早一日拜见,贫僧和这两个师侄也能早日心安呐。”
“这……”弘道很是为难,转头又看向赵然。
赵然想了想,打算替弘道老和尚解难。这位老和尚他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非常尊重,能结个善缘也不错,于是道:“天龙院有约定,不到**会时,不得将玄慈大师的虹体显于人前,故此小道和弘道大师都无法可施。不过也有一个办法可以考虑,以遗物代替玄慈大师的虹体,几位大师拜一拜遗物,也可稍全心愿,不知如何?”
这当然是可以的,玄生马上问道:“不是说我师兄的金身罗汉塔和袈裟都已经损毁了么?”
这两件玄慈大师使用的佛宝并不在交还之列,道门给出的缘由是已经损毁。损毁没损毁玄生不知道,但他知道按照惯例是很难要回来的。道门这次答应归还的,只有这一具虹体,玄慈使用的法宝法器都不在其内。
赵然道:“金身罗汉塔和袈裟的确都已损毁,此事并无虚假,但我这里还有一件遗物,并非法宝,不含法力,也不出自玄慈大师,但却与玄慈大师有缘,乃大师涅之源。”
于是,便将玄慈见了金钵而恍然悟透,就此涅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赵然讲述完毕,玄生和广法、广真都向他躬身合十:“多谢贵使。”这是在感谢赵然助玄慈涅。但赵然也并不奢望对方真的感谢自己,自己当日可是“围杀”玄慈的帮凶之一,从本心来讲,虽然“有缘”,但却“不怀好意”。
玄生又道:“若是我师兄当真因见这金钵而涅,那倒是的确当得一拜。”
一旁的弘道也大为好奇:“若果然如此,那就真是我佛门一大幸事了,还请贵使昭示此物。”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赵然将金钵取了出来,捧在手上。这件金钵,当日玄慈飞升之后,张老道也看不出端倪来,青君曾说,既然此物与老和尚有缘,便赠予老和尚,张老道便将此物放在玄慈膝上,示意赵然一并收起,到时候送还。
当然此刻赵然肯定不会将这件旧事拿出来说的,他也不言明此物的归属,存着的心思,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占点便宜。
果然,金钵一出,立时吸引住了在场几位大和尚的目光。玄生和弘道都是修为到了菩萨境最顶尖的佛门高僧,当即以佛门手段察知,一察之下,立时便有所得。
玄生合十道:“阿弥陀佛,果与我师兄有缘。”
弘道也点头:“确为玄慈大师证道涅之物。”
张老道和龙阳祖师当日都没看出端倪,青君更是留存金钵数百年而不知其中究竟,没想到这两个佛门大修士一查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看来还是佛法和道法之间的区别造成的。
赵然此刻也有些犹豫了,不过也仅仅是转念之间的事情。归还还是要归还的,一来道门留着没用,二来这是张老道亲口吩咐的事情,只是怎么归还法,现在看来还可以再商榷商榷。
广法和广真立刻动手,将周围的石块摄来,当场垒了一个玛尼堆,赵然取出一匹绸缎覆于其上,又将金钵放在玛尼堆顶部,然后玄生、弘道带着广法、广真等僧念经参拜一番。
法事完毕,玄生和弘道以不舍的目光看着赵然微笑着将金钵收回,各自叹了口气。
弘道问:“贵使刚才说,此非玄慈大师遗物?却不知从何处得来?”
赵然点头:“此乃青山之主洞府中传了几百年的老物件,不想正合玄慈大师所见,由此证道。”
弘道和玄生都是菩萨境的大德高僧,犹豫着没好意思继续追问,但广法却忍不住了:“此物是否在归还之列?”
赵然不愿意信口雌黄说瞎话,却也不想就这么轻飘飘应了,于是:“呵呵……”笑而不语。
众僧俱皆默然,良久无语。
队伍继续前行,到了晚间时分便进了阿尼玛卿山口。天龙院早已安排了行程,当晚便宿于山口中的一座寺庙之中。
张居正这是头一回进入夏境,显得很是兴奋,入住之后便来寻赵然,和赵然说了不少话,无非是关于对夏军、佛门和尚以及夏国境内地形的一些看法。
他说得很是不少,但在赵然看来,都略显虚浮,这也难怪,毕竟是个刚取中的“愣头青”,不经过历练怎么谈得上所谓“才干”?赵然含笑应付着,一方面不忍打击张居正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也寻机点拨了几句,至于听不听得进去,就要看张居正个人的悟性了。
好容易将兴奋过度的张居正打发回房间休息,又查看了一遍护卫军士的值宿,赵然才踏实回到自己房中慢慢等候。
不出所料,刚坐下盏茶工夫,值守军士便来禀告,说是明觉前来求见。
将明觉请进来,赵然给他斟茶,明觉接过茶盏却没心思喝茶,而是问道:“赵道长,不知玄慈大师涅证道的金钵,可否纳入送还遗物之列?”
赵然啜了一口茶水,“呵呵”笑了笑,依旧不说话。
明觉和赵然为交还虹体一事打过不少交锋,对他的行事做派已经有所了解,知道这是在等自己开价,于是道:“此物并非佛宝,没有丝毫法力,道门以之无用,于道长而言,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还望道长割爱。”
赵然悠然道:“若是没有什么法力,两位大师是怎么察知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法力,不是佛宝,可毕竟是玄慈大师证道之物,颇有留念价值啊。将来传之子孙,也是一件宝贝。”
第十二章 敲诈
于赵然而言,他其实依旧什么都没说,并不提及这件金钵的去向归属。你可以说赵然这是自欺欺人,但在修行人看来,问心这一关是需要顾及的,现在张口大瞎话,将来说不得就可能就会于修行有碍。
但明觉肯定不知道赵然的真意,于是按照他的理解也是正常人的理解去考虑问题,伸出了一根手指:“我天龙院愿意出一万两白银,只求赵道长割爱。”
金钵重不过一斤半,以万两白银求购,价码似乎不错,但其实远远不够,这不过是明觉试探而已,等着赵然还价。
赵然一笑,道:“大师说笑了,此乃玄慈大师证道之物,谈什么银子?这岂不是亵渎了玄慈大师?”
明觉按照与赵然打交道以来的认知去理解,自己觉得似乎是听懂了。若是单只前面一句,那就是价码不够,但有后面这一句,那就意味着赵然不想谈银子,银子换不了金钵。
又简单客气了几句,明觉道:“那就不搅扰道长歇息了。”于是告辞离去。
赵然考虑的当然不是银子,也不仅仅是想换回别的楼观遗宝。他临出发之时,和东方礼飞符交换了意见,东方礼对他有一个要求,就是尽量想办法见到成安。
成安上一次给东方礼发符是在一个月前,之后便再无联络。东方礼不敢给成安回符,他猜测成安已经处于严密监控之中,或者说处于佛门法阵的严密看护之下,连发飞符都做不到了。
东方礼迫切想要知道金波会所如今的情形,想知道成安究竟处于什么状况之下,但他同时也提醒赵然,不能莽莽撞撞去见成安,否则会有导致“窗户纸”被捅破的危险虽说这层窗户纸其实已经很薄很透明了。
至于成安是否会有“变节”的可能,东方礼则对这种可能性予以了排除,原因很简单,如果成安真的变节,他们之间的联络反而会十分正常,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出现中断。
因此,赵然觉得,这件金钵或许是个见到成安的机会,但怎么措辞、怎么寻找理由,他一时间还没想出来。
明觉回去后,向弘道禀告了和赵然商谈的结果,然后道:“以小僧看来,赵道长不缺银子。”
弘道沉吟片刻,道:“此物于我佛门极为重要,于宣法时可派大用场,天龙院**会时将此物取出,法会就全须全美了。再者,其上隐有玄慈大师证道时的佛法残迹和感悟,若是保存得当,将来可为我佛门修士涅证道时的一大助力,必须留下来。”
明觉点头:“首座说得是,奈何赵道长不要银子,他一门心思就想取回楼观遗物。”
弘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喃喃道:“《无极图》……《玄元十子图》……这却如何是好?”
明觉道:“以小僧看来,当以《无极图》为主,《玄元十子图》次之,毕竟前者才是楼观遗物,后者乃是玉皇阁的物件。”
弘道叹了口气:“《无极图》在万法寺手中,《玄元十子图》是当年阎浮提寺拿下的,如何令他们吐口?”
明觉默然。为了换取玄慈的虹体,天龙院已经想了很多办法,搜罗来包括《楼观仙师传》、灵飞六甲素奏丹鼎和清羽宝翅在内的十多件楼观遗物。如今再要换取玄慈的证道金钵,却不知该怎么说服万法寺和阎浮提寺。
证道金钵于天龙院玄叶堂有用,于太慈寺也很重要,但对万法寺和阎浮提寺来说,意义却没有那么大,毕竟这件宝贝不是用来斗法的,真要说到“法”,那也是“缘法”,虽说在涅体悟上有大用,但因为功法的原因,能够大受其益的只有太慈寺之类的唯识宗僧侣。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佛门拿到这件佛宝之后,肯定不会给万法寺或者阎浮提寺的。
天龙院虽然执掌西夏佛门牛耳,但那是因为诸寺公认,遇到拥有文音佛陀的万法寺,遇到拥有虚永明禅师的阎浮提寺,天龙院的法旨就难免要大打折扣了。
当真是头疼已极!
明觉问:“能否请印光大师开口?”
弘道摇头:“就算如此,那也要先取出同样的佛宝来,空口白话,印光大师也不好开这个口。如今说不得,还是得向菩提堂交涉,请他们拿出对等的宝物来向万法寺和阎浮提寺置换。”
菩提堂管着天龙院珍藏的佛宝佛经,《楼观仙师传》、灵飞六甲素奏丹鼎就是从菩提堂中取出来的,清羽宝翅则是菩提堂以同等佛宝向惠林庵置换的。《楼观仙师传》还则罢了,拿出丹鼎和宝翅这两件东西来换回玄慈虹体,已经让菩提堂快要吐血了,当日天龙院长老堂诸位长老就为此很是争执了一番,最后由印光大师拍板才算敲定,现在再要取两件同等的佛宝出来,还不知长老堂会闹成什么样子。
但弘道身为玄叶堂首座,是真心想要拿到金钵,这对他弘扬佛法极为有益。思量片刻,向明觉道:“你去请玄生大师过来一起商议。”
弘道这是打算让太慈寺也出一份力了。
明觉刚答应着要出去,却听弘道笑了:“不用去了,他过来了。”
片刻之后,玄生大师进了弘道的屋子,合十道:“弘道师兄,贫僧此来,是想谈谈金钵……”
弘道摆手:“玄生师弟请坐,我正要去请你过来商谈金钵的事。明觉,你把赵道长的话告诉玄生大师。”
听完明觉的述说后,玄生当即道:“我师兄和文音大师交情深厚,非比寻常,《无极图》的事情,我去求告文音大师。事不宜迟,我立刻动身前往万法寺。”
“玄生师弟稍待,先容我天龙院商议妥当,看取出哪一件佛宝交给万法寺。”
“弘道师兄,这是我太慈寺的事,哪里好一昧让天龙院破费。我寺中也存有佛宝,定可换到《无极图》,师兄听我消息便可。只是有一个要求还请师兄成全。”
“师弟请说。”
“玄慈师兄虹体经荼毗法事之后,按例入天龙院塔林,这个是咱们佛门的规矩,我也没有意见。但此金钵,则需入我太慈寺留存,当然,玄叶堂将来需要用到时,我太慈寺必不推阻,还请师兄同意。”
弘道当即点头:“你们太慈寺若能想办法换来《无极图》,这金钵自是由你太慈寺珍藏,待天龙院**会之后便交给你,这一点毋庸置疑。”
玄生当即离席,带着广真直奔万法寺而去,留下广法跟随弘道,留作照应。
第十三章 无极图
第二天,赵然持节,继续随同弘道前行,见玄生和广真没在,于是找了个机会随口问了问明觉,明觉只说玄生有事暂离,没有告诉赵然究竟,倒令赵然猜测了许久。
穿过阿尼玛卿山口,一路上各家寺庙高僧络绎不绝前来参拜,并跟随前往兴庆,到了临洮时,队伍已经达到两百余人。好在这些跟上来的,基本都是有修行的大和尚,并不会拖累行程。会拖累行程的,队伍也不会等他们。
但那么多寺庙的方丈、住持前来“护卫”,见面时少不得一番寒暄,也多少耽搁了些时候,等到得灵州时,队伍已经膨胀到了三百余人,日子也到了八月初八。
天龙院**会定于八月十六召开,兴庆已经离灵州不远,而灵州又是夏国重镇,寺庙云集,于是玄生便请赵然在灵州暂歇几天,也方便灵州修行僧人前来会面。
这是一次护送玄慈虹体入天龙院的旅行,但于弘道而言,同时也是一次弥足珍贵的弘法之旅,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在灵州召集了两次法会,宣扬佛法。
当晚,消失了近八天的玄生赶到了灵州。
赵然正在屋中和张居正闲话,说及所见所闻时,年轻的张居正已不复初入夏境之时的慷慨激昂,多了几分沉稳,还有直面冰冷现实的无奈。
“下官本以为,此番入夏,乃道尊予我的恩赐,使我得以一展平生所学,待瞧遍这片河山,看过此处民生,既可赞画方略,以定平夏之策。但不过短短八日,便自觉失了几分锐气,只觉事事艰难,哪有那么容易……”
短短八天就能有所反省,这已经很不错了。赵然很高兴此行能够磨掉张居正身上那股子年轻进士想当然的青涩和莫名其妙的自负,但却不希望他的朝气也被打掉,于是道:“凡事没有简单的,能够看及这一点,就说明叔大此行大有收获!平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无数人耗费不知多少年月都不一定能有收获。但叔大既然能有此反省,那便表明眼界已开,值得庆贺。有哪些所得,叔大且说来参详。”
张居正谦逊了几句,道:“其实旁的都暂且不提,只说一桩,是我至今思之犹觉难以料理的。总有一天,我大明将光复这片河山,但这片土地的百姓都是佛门信众,将来如何让其转信,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毕竟他们信奉佛法已经六百多年,对佛法的信仰已经根深蒂固了。”
张居正说的是“光复”,但实际上大明建立六百多年,从来没有占据过这片土地,如果非要说光复的话,那就得从唐时开始算起。但就算大唐最鼎盛、道门最辉煌的时期,大唐各地的百姓也并非都是道门信众,所以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赵然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简略道:“转换他们的信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想彻底转化,非得两代人、三代人持之不懈的努力,才能转化彻底。但要想稍见成效,也并不需要那么久,只需对症下药,持续用功数年便可。当然,这需要从多个方面着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张居正回房歇息之后,明觉再次叩响了赵然的房门,他也没有二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在案几上打开。
木匣中静静躺着一块三寸长的石片,边角有斧凿之迹,赵然知道,此乃华山之岩壁。
《无极图》最早现于华山之巅,乃陈抟老祖所作,但陈抟老祖又称其得自文始真人,指明为楼观传承。其后这片岩壁被楼观派自华山取出,用于对佛门的斗法之中,随后被佛门得去。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赵然取出石片之后,向其中注入一丝法力,石片立刻化作一道三尺长、两寸厚的石壁,石壁前后共分五层,看上去却又似只有一道,虚实重叠,隐隐成融汇交替之势,很是神奇。
赵然继续注入法力,这五层石壁随即幻化,头一层化作圆形的月门,通体漆黑,似有巨大引力,此为元牝之门。
第二层化作一道金芒,此为微芒之气,可炼化精气神韵。
第三层化作一柄五色斑斓的宝剑,此为五气朝元剑,剑走金木水火土五行。
第四层化作一道虚实相间的圆环,内圈为火,外圈为冰,此为坎离环。
最后一层化为一面圆形铜镜,镜中一片模糊,如混沌无形,此为元始镜。
元牝之门、微芒之气、五气朝元剑、坎离环、元始镜,五套一组,就是楼观派赫赫有名的《无极图》!
《无极图》中每一件都是威力无穷的上等法宝,五件组合而成,功效无穷无尽,只不过以赵然的修为,仅仅能令其具现,至于谈到使用,那就差的太远了,连第一层的元牝之门,他也只能打开一条三分宽的门缝。
当年佛门为夺得到此宝,也不知损了多少条佛门大修的性命,如此宝贝,万法寺居然同意拿出来换金钵,实在是出乎赵然的意料。
莫非金钵的妙处,包括张老道在内,都走眼了?赵然很是为《无极图》而动心,但此刻佛门真把无极图拿出来,他反而有些犹豫了。
还是说,这《无极图》有猫腻?赵然想到这里,再次以法力探入《无极图》,静心体会,只觉石片之中蕴藏着的是一股极为纯正的道门法力,其中那股子古朴的意味、庞大雄浑的气势,无论如何不像假货。
明觉似乎感受到了赵然的犹豫,于是道:“赵道长放心,此为真图,绝非我佛门虚应故事之物。玄生大师这几日亲赴万法寺,以他太慈寺中重宝换来,天龙院印光大师、弘道大师等高僧都在此中费了心力的。只是天龙院希望赵道长答允一件事情。”
“什么事?”
“贵师门重新开山立宗,此事已轰传天下,据闻,此洞天中,竟有一座刷经寺,不知是真是假?”
这种事情,能瞒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张老道将刷经寺洞天交回真师堂以决归属,整个道门馆阁各宗门、散修界各家各派都知道了,佛门由此而知,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洞天之中还有一座真正的刷经寺,暴露出去也是迟早的事,所以赵然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大大方方点头:“的确有一座刷经寺。”
第十四章 再入兴庆
明觉精神一振,追问道:“这刷经寺供奉的可是莲花生大士?”
这是瞒不了的,赵然再次点头:“的确是。”
明觉忍不住以手抚额,叹道:“真有啊!赵道长或许不知,此事于道门而言不算什么,但于我佛门来说,其意义非同小可。”
赵然赶紧撇清:“寺中空空荡荡,早无一物,不值一提。”
明觉呆了呆,问:“壁画可曾保留?佛龛呢?佛像呢?”
赵然权衡片刻,含含糊糊道:“这却不曾注意,当日只是匆匆忙忙看了一眼,你知道我为道门修士,对你们佛门这些东西不太上心。似乎是保留了一些吧……当时通微显化大真人和龙阳祖师、青山之主他们都说要把寺庙推倒了,重建我道观的……”
明觉顿时惊叫:“万万使不得!”
赵然打了个哈哈:“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道门拿来又无用处。”
明觉冷静下来,想了想,道:“若是真要推倒,那也当由我佛门派人前去拆除,一砖一瓦也可得以保全,其上的壁画雕梁也可重现,不知道长可否通融则个?”
开了个小玩笑后,赵然不逗弄明觉了,于是道:“如此麻烦吗?那算了,就不拆了,让这座刷经寺暂时留存好了。”
明觉抹了把汗,点头道:“能不动最好不要动,此乃正途。”
赵然道:“那你接着说,提及刷经寺是什么意思?”
明觉道:“我天龙院的意思,是想派人前往刷经寺,参拜莲花生大士佛像,描摹寺中的壁画,誊抄经文,不瞒道长,莲花生大士的记载,我佛门是有欠缺的,很多都是传说,并不确实。若是贵派同意,这件《无极图》便是贵派的了。”
“两桩换一桩,天龙院打得好算盘。”
“《无极图》当得起!”
赵然也认为《无极图》当得起这个开价,更何况这金钵本来就是随同玄慈虹体一起奉还的,原本的计划中等于白送,若能捞回一个《无极图》来,算得上极大的惊喜。这可不仅仅是楼观遗宝,堪称道门重宝!
只是应该怎么见到成安呢?赵然左思右想,始终没有所得,于是闭目沉思良久,终于咬牙,先把《无极图》拿到手再说,成安的事情,再想别的办法就是。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于是道:“换了!但你们佛门派人来刷经寺描摹壁画、誊抄经文一事,不可。”
明觉怔了怔,不明所以。
赵然启发道:“我闲时喜好写字,与笔友一起交流书法之道……如大师这般于书道上有底蕴的,也在贫道结交之列。”
明觉懂了,合十道:“小僧必往拜会。”说完,将方木匣子收起,告辞出门,这回目光依依不舍的,换成了赵然。
赵然心中也很忐忑,他私下答允明觉以笔友的身份入刷经寺,也不知对还是不对,可在道门重宝《无极图》面前,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赵然也不例外。
赵然想要真正拿到这些东西,只有去了天龙院以后,在交出虹体和金钵之后才可以。其实他并不拒绝现在就完成交换,连兴庆都不用去就打道回府,但佛门对此坚决不同意太草率了,如此“孟浪行事”,对于天龙院**会的完美举办将是个伤害。
无论走到哪里,流程和仪轨都是必须的!更何况赵然本人也已经成了筹划中的天龙院**会里,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弘道在灵州召集的法会很成功,对于佛门信众来说,涅的玄慈毫无疑问就是最好的祝祷对象,一如刚刚飞升的张老道对大明百姓一般。
佛体真迹显世,谁不来拜呢?弘道的法会之后,参与的佛门僧侣、信众们都向着赵然暂居的客舍方向磕头膜拜,场面很是热烈。
赵然有时候也在想,归还虹体一事,于道门而言到底是对是错?为了交换一些好处,就甘心任对方的信力疯狂增长,这样做真的好么?但转念又一想,相互交换是对等的,今天你扣下了对方的,明日对方就能扣下你的,如此一想,便也就释然了。
按照天龙院的筹划,赵然等人要在灵州停留四天。
灵州本为唐时重镇,佛门西迁之后,为夏国翔庆军司驻地,与兴庆并称东西二京,是堪与国都兴庆府相提并论的西夏大城。
赵然曾在兴庆府待了一年半,知道灵州是党项拓跋氏的发家之处,不仅驻军的翔庆军司是李氏执掌,李氏上层一系的贵族基本上都盘踞于此。对于年幼的国主李乾顺来说,灵州就是李氏的基本盘,是他占据国主之位最坚实的保障。
赵然身为成安的时候,他是站在后族一方的,是不折不扣的后党,对于帝党,他的观感并不好,除去生意上的原因,更因为帝党中云集着西夏最大的反明派其中大多数都是叛逃过来的明人。
当然,如今赵然身为明使,他和同为副使的张居正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等候在暂居的官驿中,等待下一步天龙院的安排,故此他也见不到这些李氏贵族。
赵然谁也见不着,每日里除了应付张居正和明觉外,空下来的时间都优先用在炼化功德力上。自武当山吸纳了大量功德力后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原本胀满功德力的两个金丹如今算是稍有好转,虽然依旧满满当当,可却总算是不再“腹痛如绞”了。
他体内每天固定生成一百零八滴精元,全数炼化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剩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只能不停的画符画符再画符,金甲金兵符也不知画了多少张,以此来打发闲暇时光。
八月十二日,天龙院又来了几位大和尚,这个堂、那个堂,赵然都默默记了下来,知道这是天龙院第二波迎接虹体的僧侣,礼的是玄慈虹体,与他并不相干。除了和尚外,也来了几位朝堂高官,在这些人中,他却看到一个熟人,御史中丞费听庆夏,党项八部之一、费听家的大佬。
费听庆夏是中立派的人物,既不是后党,也不是帝党,作为西夏朝廷的迎接代表,也算适得其所。
第二波迎奉队伍到来后,赵然一行再次启程,经过两天前行,于八月十五日抵达兴庆八月十六就是天龙院**会,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兴庆府对于赵然来说,不要太熟悉,仰望那高高的城门,经过那一条条街道,看着那一座座牌坊,赵然很是恍惚。离开兴庆近四年,却以国使的身份堂而皇之回来,世事之奇,当真难以预料。
第十五章 新情况
安顿赵然和张居正的官驿就位于金波湖畔,到了晚间时分,赵然登上官驿花园中的假山,望向金波湖的对面,那里最是灯火璀璨的地方,便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金波会所,如今看过去,似乎依旧繁华不减当年。
也不知高衙内、野利怀德、柔安郡主、梁兴夏等人如何了,可惜没有天龙院的安排,他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随意见人。
至于成安,赵然很想跟他飞符联系,但想想还是沉住气。按照东方礼的叮嘱,他临走前将此行和天龙院谈好的大致行程告诉了这位三清阁西堂的上司,也不知东方礼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兴庆府中应当还有别的三清阁暗桩,自己当年代号“明五”便是例证,自己是五,那么一二三四在哪里呢?他们会不会来和自己联络呢?
思绪纷杂中,张居正来到假山下,赵然问:“具体安排敲定了?”
张居正点头:“明日参加天龙院**会,将虹体移交;七日后举办荼毗法会,之后再觐见国主,便可返回了。”
赵然点了点头,从假山上下来,和张居正各自回屋。刚进自己的房门,就听明觉叫门了:“赵道长,请开门。”
赵然打开屋门,就见包括明觉在内,五个和尚立于门外,一齐看向自己,其余四位,每一位的年岁看上去都要比明觉大,气度都要比明觉强。
五僧进了赵然屋内,明觉向赵然一一介绍,连同明觉在内,五僧分别来自天龙院辖下五堂。
“四位师兄和小僧一道,来向赵道长呈递礼品清单,此事太过重大,小僧一人是万万不敢造次的,还请赵道长见谅。”
天龙院五堂各出一位,这是防止其中有什么情弊,赵然对此表示理解。
明觉将清单呈上,来自菩提堂的那位僧人则从怀中一件一件往外掏,放在案几之上。
“《无极图》一方……”
“清羽宝翅一盏……”
“灵飞六甲素奏丹鼎一具……”
“《楼观仙师传》一册……”
这四样宝贝,是赵然此行最重要的收获,他一样一样打开仔细查看,最后满意的收了起来。
接下来是十多件楼观派遗留的法器,赵然也都照单收下。
最后,明觉取出一份礼单,道:“白银二十万两,金沙百斤,天山符纸五百刀,紫金楠木两百方,牛皮两千张,上品雪莲一百六十朵……”念完后,问:“这些财物都已准备妥当,不知何时交割?”
东西太多,不是储物法器可以容纳下的,故此赵然将礼单收了,道:“还请天龙院送至白河月亮渡口,我道门自会前往接收。”
这些银两和杂物赵然是打算上交真师堂“意思意思”的,另外再挑上五六件法器充一下数便可几件法器上观多半还会直接返回给他。
他打听过了,四十年前道门交回禄喜僧涅遗物的时候,吐蕃给的是几件法器和总值十五万两银子的各色货礼,比西夏要差不少。当然,虹体和遗物没法比,但自己这回上交的何止翻倍,已经差不多说得过去了。
至于楼观的几件重要遗宝,那肯定不会上交的,关于这一块,道门并没有明文规定,更何况他之前已经和明觉作了界定,这些遗宝是他个人以一万两银子赎回的,与本次交还虹体无关,所以赵然绝不会再吐出去。
明觉答应了,又道:“还请赵道长将虹体取出,容我等查验。”
这也是应有之意,于是赵然将曼荼罗坛城拿了出来,放在屋中空地上,法力轻轻一吐,坛城瞬间变大,涨为五尺见方。
几个和尚都脸现惊异之色,明觉赞道:“原来赵道长也精通佛法。”
赵然摇头笑道:“不是佛法,此物我使得熟了的缘故罢了。”
明觉等僧挨个进入坛城之中,查验完毕后出来,又向着坛城躬身拜倒,口中念念有词。
一番折腾下来,玄慈的虹体算是查验完毕,确定无误,赵然正要将坛城收起,却被一僧拦住:“赵道长可否稍待片刻,容贫僧看一看这坛城?”
赵然现在是国使身份,尤其出使的目的是为了归还一位涅盘高僧的虹体,安全上不用过多考虑,更不会存在被佛门“强抢”的危险佛门真要这么干了,以后道门再也不会归还涅高僧的虹体了,这是所有佛门大修士都绝不会答应的事情。故此,赵然便大大方方任由这位菩提堂的僧人查看。
片刻之后,那僧人长吁了一口气,眼中满是兴奋,正要开口,却被明觉制止,明觉向赵然道:“我这师兄常年在菩提堂行走,耳濡目睹,都是佛门传承的经文和佛宝,故此对一切佛器都见之而喜,还请赵道长勿怪。”
这件坛城是当日在刷经寺中发掘出来的八件佛宝之一,但未被张老道列入最上等的四件之列,其划分的依据其实是以道门修士的眼光来看待的,换做佛门修士来看,则并不一定如此。能够被存留在刷经寺中的佛宝,任意一件都肯定大有来头,故此赵然也不以为意,伸手一抹,将坛城连同虹体一起收入扳指。
明觉等僧出去之后,立刻赶回天龙院,直奔玄叶堂,被玄叶堂的执事僧告知,说首座弘道正在菩提堂,于是众僧又掉头奔向菩提堂。
菩提堂中,首座了缘、弘道和玄生正在一起谈论明日的天龙院**会,见了明觉等五位执事僧后,问:“东西交割完毕了?虹体查验妥当了?”
明觉回道:“一切无误。”
弘道点头:“那就回去歇息一下吧,明日一早,诸位还有得忙。”
明觉道:“三位大师,闻达师兄还有事禀告。”
闻达便是菩提堂执事僧,刚才查验坛城的和尚,他立即上前道:“小僧刚才看了那坛城,此物绝非寻常……”
了缘皱眉:“闻达,说清楚,什么坛城?”
闻达拍了拍额头,道:“是小僧心急了!明使以一座曼荼罗坛城供奉玄慈大师的虹体,取出来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座坛城非同一般,仔细辨认其上的壁画和经文,发现这座坛城极有可能是九心子传法坛城!”
此言一出,当即令了缘、弘道和玄生三位菩萨境大修士耸然动容。
第十六章 没完没了
千多年以前,藏地赤松德贞王邀请天竺上师莲花生入藏传法,使佛法在藏地弘扬开来,这是佛门一件标志性的盛事。其后,赤松德贞王向莲师请求灌顶和教示,传说在桑耶寺上方闭关处的清浦,莲师开启了八大黑噜嘎仪轨的坛城,为九位心子传法,藏王亦身列其中。
八大黑噜嘎仪轨即八大善逝法行仪轨,以有相方式观修八忿怒本尊相;而心子,就是心传弟子。仪轨中,九位心子各被授予不共的传承,每一位都依法修持而证得成就。
闻达和尚所说的九心子传法坛城,就是莲花生大师在这次传法仪轨中使用的坛城。此事在莲花生大师的传记和诸多佛门典籍中有所记载,但这座坛城却一直不见踪迹,是佛门的一个谜,许多佛门修士都认为,这是一个传说,并非真事。
如果闻达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座坛城的意义绝对不下于玄慈的证道金钵,甚至重要性更高!这不是坛城本身佛法威力大小的问题,而是对佛法传承和记载的重大发现和弥补,尤其对于吐蕃而言,这座坛城堪比圣物!
三位菩萨境的大修士同时发问:“能够确定么?”
闻达稍一犹豫,随即咬牙道:“不敢说百分之百,但八成就是九心子传法坛城。”
了缘是菩提堂首座,对于堂中执事僧的情况比较了解,知道闻达虽然修行境界不高,但眼光一向犀利,对于佛门掌故极为熟稔,他既然敢说八成,那就应当是九成九了。
越是大修士,对这种与传承、证道有关的物件就越是看重,了缘坐不住了,当即起身,道:“走,再去官驿!”他要亲自过去查验一下。
弘道和玄生也同时起身,想要随了缘一起过去,但明觉却道了声:“三位大师稍待。”
弘道等僧停住,望向明觉,明觉忙道:“咱们好容易将玄慈大师的证道金钵换到手,如今又出来了一个九心子传法坛城,却不知再拿什么去换?”
三位菩萨境大修士冷静下来,面面相觑,又缓缓坐了下来,明觉继续道:“刚才闻达师兄看出了此物端倪,但我以为赵道长依旧是不懂的,也难怪,若非闻达师兄执事菩提堂多年,一般人哪里看得出来,至少我是看不出来的。故此,小僧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未下定论之前,还是不要让赵道长知晓太多的好……就算如此,只怕刚才也于他有所‘惊动’了。”
了缘赞道:“明觉说得不错,做得也很好。真要露了底细,怕是更加麻烦。”
明觉忙道:“也是小僧和这位赵道长打交道久了,对其心性略有知晓罢了。若是赵道长知晓了此物的贵重之处,怕是会给我天龙院出个大大的难题。”
闻达当即懊恼道:“都怪小僧……还好明觉师弟阻拦了,当时小僧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弘道略显激动,道:“这座坛城一定要留下来,这是我佛门圣物,于天龙院弘扬佛法极为要紧!补上了莲花生大师传法的第一步缺漏。了缘师弟,你们菩提堂还有什么道门的好物件没有,咱们先妥为筹划一番。”
了缘摇了摇头,叹道:“为了换回虹体,已经拿出了丹鼎、宝翅等等这许多物件,见了金钵,又给出去《无极图》……《无极图》刚拿出来,这位明使身上又摸出一个九心子传法坛城,一件跟着一件,当真是没完没了……这却如何是好?还不知他身上藏着多少我佛门至宝……”
明觉思索道:“小僧这次上了武当山,观瞻道门张大真人飞升大典,赵道长便是大典仪轨总管,想必和张大真人颇有渊源。刷经寺洞天是张大真人发现的,想必从中得了不少佛宝,赐给赵道长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一解释,大伙儿就明白了,了缘叹息:“红原之地为我所据之时,怎么就没发现这座洞天呢?”
众僧俱皆默然,片刻后弘道缓解道:“还好咱们加了个条件,可以派人前往刷经寺参拜,到时候须得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明觉又道:“如今看来,赵道长所求的还有一幅《玄元十子图》,若是有了这幅图卷,想必换回坛城便有了几分把握。但也要好好思索一番交换的方法,至少不能让他知道坛城的重要性,否则赵道长怕是还要给小僧‘拉单子’……”
于是众僧苦苦思索解决之道,商议来商议去,得出的结论还是只能用东西换,明日先由了缘出手,瞧清楚九心子传法坛城的真假,确定之后再考虑交换的物件和方式。
最后,了缘苦笑道:“若这位明使再要拿出什么别的圣物来,怕是只能拼着打破规矩,不让他回去了。”
八月十六日大早,赵然穿戴齐整,汇合同样官服威仪的张居正,在天龙院十八名僧人、皇城司差役和翊卫司数百军士的护卫下,向着天龙院行去。
由官驿而起,沿金波湖北岸,过崇义坊,经戒台寺、东十三厢、北瓦子,而至天龙院。
一路上,凡经街道坊市,道路两旁都跪满了信众,焚香祈拜,信香如云。
到得天龙院时,此处已经人山人海,所幸皇城司早已将道路排净,大队人马簇拥着赵然和张居正便进了天龙院。
前头是明觉当先引路,周围十八名僧人紧随身旁,沿着亭廊转了几个弯,进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正中是高约三丈的三座巨大佛像,金光闪闪、流辉相映,各自披着红绸袈裟,正是天龙院的大雄宝殿。
正中是中央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左侧为东方琉璃世界药师佛,右侧为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这三尊大佛两侧,又各有两位侍者。
释迦牟尼佛旁随侍的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药师佛旁随侍的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阿弥陀佛旁随侍的则是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此外,大殿周遭还供奉了十八罗汉像,壁画和雕梁上描绘的各种佛经故事栩栩如生。
上百名高僧立于殿中,目光齐齐扫向赵然,还有十余名公卿大臣附骥其后,其中赫然便有枢密副使野利旺荣、御史中丞费听庆夏、兴庆府的开封府尹高怀恩等人。
第十七章 涅槃**会
赵然甫一入殿,顿时钟鼓齐鸣、锣钹大作,木鱼声、诵经声排山倒海一般响彻起来,一旁的张居正脸色发白,脚步微颤,竟是被震得腿软了。
赵然连忙手指微微搭了过去,度过一丝法力,这才令张居正稳了下来。
按照事先交待好的流程,赵然迈步来到释迦牟尼佛供案下,六位佛陀境大修士已经等候于此,见了赵然,一齐合十:“见过明使。”
主持天龙院长老堂的印光大师出列,向赵然一一介绍:“这是吐蕃国师桑措活佛。”
桑措活佛披着金黄的祖衣,大红的东喀上绣着带花锦缎,年岁看上去不过七十,但赵然却知,这位活佛已经两百多岁了,是吐蕃现存两位活佛中年岁最长的那个。
于是赵然抱拳:“小道见过桑措活佛。”
桑措活佛眯着眼睛看了看赵然,微笑颔首。
印光大师继续介绍:“这是北元国师伽林真活佛。”
伽林真活佛脸色黝黑,鼻梁高凸,颇有几分西域僧人的味道,赵然继续抱拳:“见过伽林真活佛。”
伽林真活佛咧嘴一笑,笑容令赵然颇有几分毛骨悚然,不敢多看,继续向剩下的几位见礼。
“见过文音大师……见过妙真师太……见过虚永明大禅师……”
简短见礼之后,印光大师抬手示意,唱诵声、锣鼓木鱼声忽然静了下来,印光大师道:“今年四月,太慈寺方丈玄慈大师于横断大山中证道涅,当是时,天现虹桥,接引玄慈大师往生西天佛国净土,此为天下所见。今日,道门遣使送还大师虹体,老衲代佛门万千僧众、千万信众在此恭迎!”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注在赵然身上,赵然知道,这是到了移交的时刻。
赵然不能直接将玄慈虹体从坛城中捞出来,那样做是大不敬,除非他不想回大明了,故此从扳指中将曼荼罗坛城取出,双手捧着,轻轻放置于供坛之上。
菩提堂首座了缘和玄叶堂首座弘道两僧自下方队列中走出,来到供坛旁,法力度入坛城,坛城瞬间变大。
了缘和弘道伸手入内,稍稍停顿片刻,一人扶左、一人扶右,从坛城中抬出一个楠木莲花宝座,宝座上,目光微闭、一脸慈祥的玄慈大师结跏趺坐,膝上还放着一个金钵。
玄慈虹体一出,钟鼓锣钹之声再起,堂下众僧全部伏倒在蒲团上,大礼参拜。随着木鱼声的响起,殿中回荡起经久不息的诵唱。
赵然退到一边,为首的六位佛陀境大修士逐个上前,以额轻触玄慈大师虹体所结的手印,然后又逐一退下,各自上香。
文音大师上前为玄慈披上锦斓袈裟,妙真师太为其戴上善念佛珠,虚永明禅师奉上毗卢帽,桑措活佛和伽林真活佛各自在他脖颈上披了两条五彩哈达。
印光大师上前稍作整理,然后挥手示意,了缘和弘道两位大师抬起莲台宝座,在殿内绕场一周,继而又出了大雄宝殿,至外间**场上巡走。
大雄宝殿外的**场,是座环形的廊台,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坐满了佛门修士、各寺僧侣、各部权贵和朝中官吏,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此刻一见虹体真身,顿时大呼参拜,呼声响彻兴庆府,又引起了天龙院外等候的各方信众们震天动地的呼声。
了缘和弘道抬着玄慈虹体端坐的莲花宝座,令每一位参加**会的出席者能够亲眼目睹玄慈的涅虹体,顿时引发了如山般的拜诵声潮。
弘道以传音询问了缘:“如何了?师弟可看得真切?”
了缘回答:“正是九心子传法坛城,错不了!”
身为菩提堂首座,了缘可以算得上国中品鉴佛宝第一圣手,他确定了这是真物件,那就绝对假不了,换句话说,哪怕是假的,此刻也是真的了!
弘道当即便道:“**会之后,就去和他换!”
了缘道:“一会儿便去寻印光大师,请他出面和虚永明禅师商谈,不拘阎浮提寺想要什么,先将玄元十子图拿出来交换坛城,之后再向阎浮提寺补偿,都是佛门一脉,怎么样都好说!”
两位高僧一边传音商量,一边抬着玄慈虹体在**场中转了三圈,掀起一浪一浪僧侣信众们膜拜的狂潮。其间,弘道高声讲解金钵的来历,更是引发阵阵惊叹。
巡场完毕,将玄慈虹体抬入大雄宝殿,供坛上的九心子传法坛城已被赵然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佛门炼制的紫檀木佛龛,二僧小心翼翼的将虹体抬入佛龛之中,然后由天龙院僧值施法,将佛龛封闭,金钵也盛放于一个宝匣中。
各方信众开始入殿,向玄慈敬献供物,有酥油灯、净水、佛经、念珠、香鼎、袈裟、五戒冠、祈诵文书等等,各种类别不一而足,不多时便在殿中堆积如山,其中更有十把黄罗大伞盖最为显眼,却是宁夏部民所赠的万人具名伞。
七年前宁夏大旱,玄慈大师以折寿三年为代价,发愿祈雨,活人无数,这是当地部民自发缝制的黄罗伞,三个月便具名何止十万,连制十伞方才堪堪容下。
赵然在一旁看的羡慕不已,暗道自己若是能得一把万人伞,这该是多大的功德!
供物献毕,在印光大师和诸位佛陀境大修士带领下,大雄宝殿之内、殿外**场中,上千人合诵祈祷文和发愿文,一遍又一遍,整个天龙院香烛弥漫、诵声震天!
这是头一天**会的仪轨,整个**会要持续七七四十九日,重点在于前七日,其中诵经、敬献供养、高僧**等等穿插进行。七日之后举办毗荼法会,这是整个**会最隆重的仪式,之后则继续由高僧演法说法,还要举办信众八关斋戒心法等等。
与道门不同的是,佛门庆贺玄慈证道的涅**会主要集中于天龙院举办,而道门则分散到各地观宫院中。其中的观念和施行方式的不同,也颇有可以玩味之处。
第十八章 明觉的烦恼
印光大师领头诵经一个时辰之后,念诵暂止,玄叶堂首座弘道登台,宣讲《妙法莲华经》。
《妙法莲华经》是佛祖所说之法,明示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的道理,所谓成佛《法华》,富贵《华严》,开慧《楞严》,是佛门三大经之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然难得有此机缘,便也趁势恭坐一旁听经。
“……诸善男子,如过去无量有边不可思议数。尔时有佛,号日月灯明如来……有上士演说正法:初善、中善、后善,其义深远,其语巧妙,纯一有杂,具足清白善行之相。为求声闻者,说应四谛法,度生老病死……”
“信众,我们修法,当如玄慈大师,饥饿的人们我们要去施食,病苦的人们我们要去施药和打理,无智愚痴的人和地方我们要去弘法。把福荫带给大众,使沉溺在生死苦海的人们脱离苦海,那就是成佛必须具备的慈悲喜舍菩萨心……”
弘道讲经时,了缘找到印光,传音道:“大师,适才探查坛城圣物之时,我于圣物内照见莲花生大师品相,结智慧、慈悲、伏恶为一,具无上功德之愿,当为九心子传法坛城无疑了。**会之后,还请大师出面劝说虚永明禅师,令阎浮提寺同意以玄元十子图交换……”
印光微微摇头,道:“哪里等得到**会之后?”
“大师何意?”
“适才你探查坛城,我见桑措活佛意有所动……”
了缘立刻以余光瞥向桑措活佛,见这位活佛正望向趺坐听经的赵然,不禁就是一惊。
莲花生大师乃藏地佛法奠基者,严格说起来,吐蕃佛门更具备收藏这座坛城的资格,真要令桑措活佛醒悟过来从而与西夏佛门争夺此宝,天龙院还真是有些理屈心虚。
正在心惊之时,却听印光道:“勿须慌乱,我已告知虚永明师弟,他同意了。你今晚便去见明使,和他交换过来再论其余。”
得了印光的明示,了缘算是松了口气,赶紧去将本堂弟子闻达唤来:“你们赶紧回去组织人手好生翻捡一下,看看我菩提堂中有什么佛宝是阎浮提寺能够接受的。”
闻达喜道:“阎浮提寺同意交换了?”
了缘眉头舒展,笑道:“不错,现在就去吧,抓紧时辰,快一些,迟则恐生变故。”
闻达连忙转身出了大雄宝殿,向天龙院东北角的菩提堂赶去。
天龙院极大,闻达穿过不知多少重院落才回到菩提堂,推开僧值房,就见偌大的房中只有一个执事僧埋首坐在书案前,于是招呼道:“阳梵师弟,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个在?”
阳梵和尚从案上一摞书卷中抬起头来,双手搓了搓脸,笑道:“正在看道门这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看入迷了,呵呵……其他人不是都去大雄宝殿参加涅**会了么?”
闻达匆匆走向书柜,手指在柜子中一排排书册上划过,然后抽出了一本,边看边随意问:“你怎么不去?”
阳梵道:“还是看书有意思,道门这部通鉴很有可观之处……对了,师兄怎么回来了?”
闻达道:“你也一起帮忙,咱们赶紧查询一下阎浮提寺历代遗宝,看看有哪些是在菩提堂中的。”
“怎么?要归还他们遗宝?”
“要和他们交换道门《玄元十子图》。”
“《玄元十子图》?太好了,师弟我一直欲观而不可得,如今有机会了!”
于是,两个菩提堂僧值开始在书册中查索起来。
大雄宝殿上,了缘又将明觉唤来:“你今晚带路,陪我去官驿和明使会面,《玄元十子图》的事情,虚永明禅师已经答允了。”
明觉击掌赞道:“这可正好!”想了想,又建言道:“以我看,首座还是不要出面的好。”
“哦?这是为何?”
“以我观之,赵道长很是个厉害的角色,说实话,我这些日子和赵道长打交道,委实有些怕了……”于是将自己对赵然的观感一一道出,然后道:“若是首座出面,赵道长必知此物之贵重,怕就不是一幅《玄元十子图》的问题了……”
了缘失笑道:“那你天天上赶着过去巴结。”
明觉挠了挠头:“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山间客啊,小僧有这机缘和山间客共论书画之道,此为大福缘也。况且,不谈论利弊得失之时,和赵道长相处颇有如沫春风之感,他言辞之间,每每发人深省,令小僧道法更为圆融,极为相得……”
了缘不关心他和赵然之间相处是否“相得”,他只关心如何尽快将九心子传法坛城换回来,于是道:“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究竟应该怎么办,明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就这么陪同了缘找上门去当场挑明的话,肯定要被赵道长坑一把。
说起赵然,明觉是“又爱又恨”,不谈正事的时候,他恨不得从早到晚跟对方混在一起,写写字、谈谈佛道、聊聊明夏,可一谈到正事,对方就不是那个山间客了……
正在苦思之际,就见自己在金针堂的至交好友性真和尚从后面绕了上来,向了缘禀告:“首座,深秀大师问您是否有暇,现在有急事商议,想请您移步过去,就在我金针堂后堂。”
深秀是金针堂首座,在天龙院中地位与了缘平齐,但因为年轻,才七十多岁,入主金针堂也不过十多年,故此资历远没有了缘深厚,执掌的虽说是事务更重的金针堂,但让性真来请时语气却很恭敬。
了缘问道:“是什么事?”
性真道:“善耆国佛门来使,关于极西之地的事情,看看菩提堂中有没有记档的经文或者法器与此相关。”
了缘又问:“都有谁在?”
性真答道:“深秀大师及金针堂诸位长老。”
了缘点头,转身离开大雄宝殿,向金针堂而去。等他走后,性真笑问明觉:“师弟受命与这位赵道长联络,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得了几幅真迹?”
明觉道:“多谢师兄当日提醒,令师弟我见到真人了。倒是得了一幅字,且与师兄同赏。”
第十九章 为成安鸣不平
两僧来到偏僻之处,明觉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将之展开:“我前些日子特意请的菩提堂阳梵师弟帮忙装裱,如何?可还过得去?”
性真点头:“阳梵师弟精擅此道,果然细腻齐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好句!好字!”
明觉眼角都笑得眯缝起来:“当日山间客在我亲眼目睹下成了这一句,我便由此破境,过了怖畏现起智,说来也是一段缘法。于是便以万两白银相酬,以为润笔之资,将这幅字惠存了。”
性真赞道:“一万银子买了个破关,当真便宜!上月听说师弟破境,一直没机会当面请教,原来是这么来的,羡煞我也!哈哈,似乎师弟上回入比丘境也是因为山间客书法?”
明觉笑道:“师兄这么一说,还真是,若非因为山间客真迹而邀约成安去我曲空寺,哪里能有机缘破境。这位山间客,的确是师弟我修行上的贵人!”
正说着,明觉忽然想起来,山间客是自己修行上的贵人,性真是兄何尝又不是呢?上一回是性真师兄为自己引荐金波会所的成东家,这一回又是性真师兄提醒自己有机会结识山间客,真要说起来,性真师兄才是自己这两次破境的始作俑者啊。
正好眼前有这么个难处,为何不问问性真师兄的意见呢?想到这里,明觉便将九心子坛城的事情说了,询问性真此事应该如何着手。
“其实若是山间客愿意交换,哪怕开价再高一些,咱们忍痛也换了,就怕他由此而知这座坛城的奥妙之处,到时候无论如何不肯换,难道咱们还真把他截下来不让回明么?”
性真沉思良久,道:“师弟所虑甚是,为今之计,由天龙院出面怕是不太妥当了,按你的说法,这位山间客是位明白人……”
明觉苦笑:“何止是明白人,堪称精明啊!”
性真点了点头,道:“那就看看能否从旁处着手……找个什么机缘,让别人出面?”
“别人?”明觉思索片刻,犹豫道:“莫非还得请成东家出手?他不是山间客的至交好友么?请他出面转圜,怕是很有希望……只是,这位成东家……”
性真摇头:“请成东家出面固然很有希望拿下坛城,但恐怕上头很难答应,你也知道,他如今可是咱们金针堂严密监控之人。”
明觉摇头:“此事说来很是离谱,成东家怎么可能是道门细作?你见过和满朝权贵、诸寺高僧往来如常的细作么?若非心底坦荡,成东家怎么可能如此高调行事?我看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若真是细作,他救天马台寺和迦蓝寺于水火之事怎么解释?你见过这么热心为佛门考虑的细作么?”
性真叹道:“你说的当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奈何他有修行在身……”
明觉忿忿道:“这世上有修行的人多了,他一个大商贾,家财何止万贯,买两次正骨的机会,学一学长生之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他那个面具,买一个面具法器防身,这不是很正常么?这些事情他不都坦然承认了?还想怎么样?”
性真道:“深秀首座还想将他拘了拷问……”
明觉激动道:“咱们金针堂打探成东家的来历不是很清楚么?家世、背景一桩一桩都是清楚明白的,可首座就是盯着他不放,非要拿他拷问!三木之下,什么供状拿不到?好在宫里边、京中诸大寺庙都不许首座这么干,否则成东家这不白之冤还真就洗不掉了!”
性真挠了挠头,道:“你说的都在理,可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证明成东家不是细作呢?”
明觉呆了呆,忽道:“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主意,师兄替我参详参详。咱们去跟虚谷长老说说,让成东家出面和山间客谈,若是能将九心子坛城换来,这不就证明成东家不是细作了么?”
性真迟疑道:“这……能行么?首座可是严令不得让成东家和明使会面的,你我可都是金针堂的人,强自出头,怕是多有不便。”
明觉想了想道:“我去找了缘大师,让了缘大师出面去和深秀首座谈!”
……
头一日的天龙院**会进行到黄昏时分方才告一段落,留下太慈寺众僧继续晚间的诵唱功课,其余僧侣、权贵、信众便离去了,回去歇息之后,他们将继续参加明日的法会。
明觉一直守在赵然身边,不时向他解说着弘道大师所讲的《妙法莲华经》,目光也时常盯在桑措活佛和伽林真活佛身上,直到法会结束,这两位匆匆离去,才算舒了口气。
将赵然送回官驿后,明觉赶回天龙院,他此刻的身份是接待使,便没有返回金针堂,而是前往菩提堂。
等候多时,才见到刚刚结束议事返回本堂的了缘。将自己的主意向了缘道出后,明觉等待着了缘的答复。
了缘听后觉得有理,便再次返身出去,良久之后,了缘回来告诉明觉:“深秀首座同意了,你今晚便去寻那成安,你可以告诉他,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能为我佛门拿下九心子传法坛城,便算立下一桩功劳!”
兴庆西郊翠鸣山庄,成安正在听天马台寺住持龙央大师关于今日**会的诸般经过,面上一直微笑,心中却在叹息,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明。
因为情况特殊,成安始终处在龙马台寺和迦蓝寺的庇护之下,今日的涅**会,他更是没有前往,直到现在,成安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前任名叫赵然,便是这位在今日**会上移交玄慈虹体的明使。
正在谈论之间,龙马台寺客堂的知客禀告,说是天龙院明觉求见。
龙央皱眉道:“明觉不是接待使么?他来做什么?”
知客道:“明觉说,是关于明使一事,要来和成东家商谈。”
龙央望向成安,微笑道:“成东家,莫非山间客向天龙院提出,要见你?”
成安苦笑,自己和这位山间客之间“至交好友”的关系,是被佛门认定的,但这都是前任成安折腾出来的古怪,谁知道是真是假,闹得自己现在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只是此刻肯定是无法推脱的,只能让那知客去请明觉进门。
第二十章 恍如四年前
明觉和“成东家”也算老相识了,也不遮遮掩掩,当即道明来意,请成安出面,和明使山间客商谈交换坛城的事宜。当然,他并没有告知成安坛城的真实意义,只是说此物盛放过玄慈大师虹体,天龙院认为此物有一定价值,希望能够留存。
成安当即拒绝:“明觉大师,如今我身处嫌疑,贸然去见山间客,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还是不见的好。”他不敢去见赵然这位大名鼎鼎的“山间客”,他对这位“至交好友”并不熟悉,若是对答不上这是大概率的事情,那岂不是露馅了?
明觉劝道:“成东家,你的冤屈,我们都很是不平的,但你和山间客乃是至交好友,真要不见,反而容易让人猜疑。再者,我金针堂深秀首座言道,若是成东家能助我佛门留下坛城遗宝,便是为佛门立下一大功劳,对成东家洗白嫌疑是有极大好处的!”
此言固然在理,但成安依旧不敢去,不去最多是“保持嫌疑身份”,去了可就坐实了。
龙央一直在旁倾听,见明觉劝不动成安,于是道:“明觉师弟虽是金针堂的执事,但不是外人,成东家,老衲说两句可好?”
“大师请说。”
“明觉师弟所言乃是正理,这的确是个洗刷嫌疑的好机缘。成东家堂堂正正去见至交,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不去反而让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再起闲言碎语。以老衲想来,成东家担忧的可是天龙院?”
明觉道:“成东家安心,天龙院并无捉拿成东家的意思,要拿早拿了,绝不会拖延至此。”
龙央点头道:“正是这话。明觉师弟都这么说了,成东家不须多虑。这样吧,此行我陪成东家去,我给乌兰大师发符,让他和我一并前往,如何?”
成安无奈道:“可就算去,也很难劝得山间客割爱吧?刚才明觉大师也说了,那坛城是件佛宝,以坛城归还佛门,山间客难免有‘资敌’之嫌,将来回到大明,他该如何交代?我身为至交,岂非害人?”
明觉立刻接话:“不是归还,是交换!天龙院愿以《玄元十子图》交换坛城,此图可是松雪道人遗宝,道门一点都不吃亏,山间客无须担心。”
成安被赶鸭子上架,此刻只能走一趟官驿了,一路上不停向三清道尊祷告,祈求前任成安和山间客的关系的确属实,或者至少这位山间客知道其中的关节,万万不要说漏了嘴。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又安慰自己,若是前任成安和山间客不是熟识,焉能弄到如此多的山间客真迹?想来两人之间的交情应该是错不了的,更或许,这位山间客也是三清阁中的同道?
胡思乱想之间,便到了兴庆西门,此时已经深夜,城门紧闭,但明觉是有天龙院令箭在手的,不多时便将城门叫开。
正好乌兰大师也从迦蓝寺在城外的山庄赶来汇合,于是几人一起来到金波湖畔的官驿。
成安望着依旧灯火明亮的金波会所,感慨道:“这都快三个月没有回去了。”
龙央劝道:“成东家立下这桩功劳,怕是就可回去看看了,只需金针堂说一句话,天龙院便不会为难成东家,朝中李氏那帮人更奈何不得成东家。”
一行转到官驿东门,就见门外有人喧哗。
抬眼望去,却是早已在此等候的性真正让几个护卫军士驱赶一个和尚。那和尚嘟嘟囔囔了几句,在性真“再要喧哗便将你锁拿进红莲堂”的威胁下愤然离去。
明觉询问究竟,性真道:“这和尚要见赵道长,说什么赵道长欠他银两,真是莫名其妙,简直是失心疯了。”
明觉也奇道:“是哪里的和尚?打秋风打到官驿来了?”
性真摇头:“他自称是什么大雷音寺的住持,叫觉远,师弟听说过么?”
明觉想了想道:“是熙河外积石山的大雷光寺么?这座寺庙似乎没什么名声,住持叫做觉远?”
旁边的龙央和乌兰都摇头以示不知,于是性真将这段插曲抛开,向成安合十:“成东家,多日不见了。今番会见明使,由小僧和明觉师弟作陪。”
成安道:“见过性真大师,成某也想请龙央大师和乌兰大师一起前往,不知可否?”
性真点头:“自无不可。”
赵然正在官驿之中歇息,虽说官驿很大,前后六进,套着十三个院落,但他是黄冠境的修士,这座官驿又没有佛门法阵遮掩,门外动静若是闹得大了,还是能够有所耳闻的。
刚才隐约听闻觉远在外面闹事,他便感到一阵好笑,没有出去相见,听凭觉远被拒之门外。后来感到似乎有人又到了,只是声音不大,听不出是个什么章程,便在房中静候。
过了稍顷,便有人敲门,赵然听出共有五人,其中一位是这些日子脚步声听得熟悉的明觉,心道莫非又是天龙院那五个和尚?
打开房门,头一个进来的正是明觉,跟在明觉身后的,却是性真。赵然认识性真,但估摸着性真怕是不认识他,于是礼貌性的点头示意了一下,将他让进房中。
再后面进来的这三位,就令赵然哭笑不得了,头一个便是这两天想见而不得见的成安,自己还在苦苦筹谋怎么想个法子见面,人家却已经堂而皇之登门拜访了。
成安身后跟着的两大“保镖”也是熟人,却是天马台寺和迦蓝寺的两位住持:龙央和乌兰。
进门之后,成安望着赵然呆了一呆,旋即大笑道:“赵道长!山间客!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赵然呵呵笑道:“成善信,贫道之前就在想,也不知能否和善信相会,今日可好,正可与成善信一叙旧谊!”
两人见面,格外亲热,其中尤以成安为甚。他是见过赵然“真容”的,却没想到这位山间客赵然居然就是前任成安,前任成安就是送还玄慈虹体的明使,当真是喜出望外如此一来哪里还有破绽?
成安和赵然的相认,同样令龙央和乌兰松了一口气,两僧连忙上前和赵然见礼。
“见过赵道长!今日已在天龙院**会上得见道长风采,这么晚还过来拜访,实在是多有叨扰。”
“早闻山间客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还请道长多所指点。”
赵然连忙抱拳:“岂敢岂敢,二位大师请坐。”
一旁的明觉则和性真对视一眼,相顾一笑。
请大家入座之后,又看了看眼前众人:成安、明觉、性真、龙央和乌兰……赵然有点懵圈,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四年前,所不同的是,在座的人中多了一个“自己”,此情此景,当真令人感慨万分。
第二十一章 常设货栈
天龙院举办的涅**会开始了第二天的喧嚣热闹,但在金针堂中,此刻却十分安静。
金针堂首座深秀、菩提堂首座了缘、玄叶堂首座弘道,三位菩萨境高僧端坐于上首,侧方坐着金针堂西堂长老虚谷,四僧正在听着堂下性真和明觉回禀昨晚的一应经过。
听罢,了缘和弘道都十分欣喜,了缘道:“这么说来,明使是同意了,太好了!”
弘道也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为我佛门之幸!”
明觉道:“是,此番好在有成施主从旁苦苦劝说,赵道长才答允拿出来,但他说以佛宝归还佛门,此等大事,还需向道门禀告。”
了缘道:“又不是白白送还,咱们可是拿《玄元十子图》交换的。《玄元十子图》可是松雪道人遗宝,拿出来我还心疼呢。”
明觉点头:“说得是,如今就等道门的最后答复了,赵道长说,《玄元十子图》乃是玉皇阁的旧物,换回去也落不到他手上,但这坛城却是通微显化大真人送给他个人使用的法宝,其中的差别不可以道理计,若非成安出面,他是决计不肯的。”
弘道在旁摇了摇头:“这位赵道长对于私利太过计较了些,也难怪,此为道门修士的通病,但其中的顾虑也不可不防。”
虚谷忽然问:“明觉,他还有什么条件,都说出来。”
明觉连忙道:“他说,希望咱们能卖给大明一些军马,真金白银给付,如此一来,他也好交代过去。另外,他还希望,能够允许他派驻一名掌柜,在金波会所设立货栈,参与金波会所的大宗货物采购,有权参与拍卖行的竞买。”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身为道门修士的赵然提出这份要求,堂上三位菩萨境高僧都一时间有点吃不准,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谈起货殖买卖来了?
虚谷若有所思,插话问道:“莫非他要调至松藩?”
明觉道:“虚谷长老英明。赵道长说,他这次出使之后,回去就要调任松藩白马院担任道职,这是在为治下百姓找一条营生之道。”
赵然作为道门使者,金针堂肯定是对他作过了解的,深秀笑了笑,向弘道和了缘道:“这位明使现任谷阳县无极院方丈,除了修士身份外,还在十方丛林中任职,也算是道门一位颇有趣的人物。”
弘道问:“道门向来修行和世俗分家,莫非今后要合为一处,效仿咱们佛门了?”
深秀道:“这位道门使者乃是特例,目前道门中只有他一个是道俗合流。但近来大明之中沸沸扬扬,听说简寂观的确有这么一个打算,也不知究竟怎样。”
了缘不关心什么“道俗”合流,他只关心交换条件,于是问明觉:“金波拍卖行不是常有大明的货物拍卖么?何必加这么一条,岂非多此一举?”
明觉道:“赵道长说了,那些都是商贾们私底下的自发行为,其中风险甚大,而且有些东西是不让购买的,买了也运不回大明。他要咱们正式给他一份授权,允许他购买货物,同时保证他能够将买到的货物运回大明。”
虚谷插话道:“说到风险,他如此光明正大的来我们这里做买卖,道门能同意?大明能同意?去年道门松藩天鹤宫监院杜腾会曾有一段时间被简寂观查核,听闻其中便有一条,是私下与我夏国通商,这位明使就不怕?”
明觉摇头:“不知他是怎么考虑的。但我在武当山时,曾见他与道门简寂观真师堂诸位真师高道谈笑自若,如张大真人这般合道境的大修士也对他颇假辞色,根子应该是极硬的。”
堂上的深秀一直在认真听着,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吩咐虚谷:“将这位明使列入你们西堂一等名录,今后重点关注。”
等虚谷应了,深秀又问他:“关于这位明使的要求,虚谷师弟以为如何?”
虚谷答道:“明夏虽然禁绝市,但实际上商贾往来一直不断,对于私底下的这种行为,官面上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这的确有利民生,真正严禁的只有几样,我方为牛马,大明为铁、粮食和盐。明使赵致然的打算,恐怕应该是牛马。”
深秀和了缘、弘道都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深秀望向了缘和弘道,了缘和弘道都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深秀道:“明觉、性真,你们去回复明使赵致然,他提出要在金波会所设立货栈一事,我们同意,但不得公然打出大明和道门的旗号。另外,采购货物时,牛马不在其中,其余任便。”
明觉迟疑道:“如此一来,就怕赵道长不答应。”
深秀道:“就这么回复。”
议事结束,三位首座都离去之后,虚谷将性真招过去,私下问:“明使赵致然和成安是否为至交?”
性真答:“的确相熟,昨夜相见,赵致然还送了一幅字给成安,看其款识,为上月所作。”
虚谷又问:“昨夜你们谈论时,成安有何异常之处?”
性真想了想,道:“也没有太多异常,若说有,便是向赵致然抱怨了几句,说是想家了,想要回明。赵致然让成安跟他一起回去,却被龙央和乌兰两位大师把话题岔过去了。”
虚谷沉吟道:“这不是异常。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成安若不抱怨,那才叫异常。”
性真退出来后,遇到在门外等候的明觉,二人来到大雄宝殿,今日是文音大师登台**,**场上坐得满满当当,各地僧侣、权贵和信众们听得如痴如醉。
二人走到正在端坐听讲的赵然面前,明觉低语:“赵道长,可否打扰片刻?”
赵然点头起身,跟张居正示意自己出去一会儿,便跟着明觉和性真来到外间偏殿。
明觉道:“今日上午天龙院几位首座合议,同意了道长想要在金波会所开设常驻商栈一事。”
赵然喜道:“那实在是好得很!多谢两位!”
明觉顿了顿,道:“除了牛和马以外,其他货物任由道长选购,我夏国这边的一路关卡通通放行。但道长的商栈不可打出大明或者道门的旗号,故此还需要道长另起他名……”
赵然脸色立刻就沉下来了:“不能采购牛马?那我设商栈何用?”
明觉有点不好意思,道:“还望道长谅解,牛马不能输入大明,此为我大夏国策。再者,金波拍卖行还有很多货物可以竞买,如雪莲等等名贵药材,不一样是松藩所需的吗?”
赵然摇头道:“明觉大师,你要理解贫道的苦心!贫道将坛城佛宝留在了你天龙院,这种行为有资敌之嫌!不能采购牛马,我回去后怎么面对同道物议?如何自保?”
第二十二章 名字
听赵然谈起交换坛城的顾虑,明觉立刻宽慰道:“道长也是有功的,能将《玄元十子图》带回道门,并不存在资敌的说法,道长放心。”
赵然苦着脸道:“若非如此,我焉敢交换?可就算如此,也还是挡不住别人口舌,需要多一些筹码才好。”
“筹码?”
“好处的另一种说法,大师不必纠结于此。对了,我之前就说过,坛城是我自家使用的,换回来的《玄元十子图》我却须得交上去,这门生意是亏大发了……”
明觉换了个角度劝说:“赵道长,此坛城与玄慈大师有缘,是玄慈大师虹体所居之处,还请道长看在涅高僧的面子上,通融通融。”
赵然嗤笑道:“愿意将虹体归还,这已经是敬重玄慈大师的心意了,真要论起来,他太慈寺一门于我可是有着大仇的。”
明觉愕然:“这是何意?据小僧所知,横断大山一役,玄慈大师并未伤及任何人吧?”
赵然恨恨道:“一路上陪咱们来兴庆的那个广真,是不是玄慈大师的弟子?”
“广真大师是罗汉境巅峰的得道高僧,深得玄慈大师佛法真传,莫非道长和他有仇隙?若是可以的话,贫僧愿意从中转圜一二。”
“贫道认朱七姑为干姐,认楚天师为姐夫,常万真和成致承都是贫道的好友师兄,大师觉得可以转圜吗?”
明觉默然,广真杀了常万真,他身为金针堂执事僧,这件事情是清楚的,至于另外一个叫成致承的,虽然不识得,但此刻也大致猜出来,多半就是广真当日杀的另外一个道士。
“佛道相争,明夏敌国,此为天下之不幸,阿弥陀佛。”明觉叹道。
赵然道:“若非如此,贫道在白河时见到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赵道长还请原宥则个,太慈寺玄生大师他们前往白河迎候,非是天龙院本意,道长当时也见了的。”
赵然点头,也不为己甚,于是道:“先不说这个……成安乃我之好友,昨夜见面之后,你们以为贫道看不出来吗?他如今在兴庆怕是多有不便,处于很尴尬的境地之中,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明觉忙道:“这却不至于的。”
“至不至于,我心里有数,大师心里也有数。总之他既然开了口,我也明白他的难处,所以同意将坛城拿出来交换,但希望天龙院能给我一个交代,要么,同意成安来去自由,算是我为搭救好友一尽绵薄之力;要么,你们同意贫道在金波拍卖行任意收购贫道想要的货物,包括牛马。就这两条,大师看看行还是不行!”
明觉无法作答,正在绞尽脑汁考虑劝说之语时,忽听赵然道:“对了大师,有个事情,贫道想跟大师求教一下。”
“赵道长请说。”
“有个自称德吉朱古的僧人今日传音给贫道,说是晚间想和贫道相见,不知此人是谁?大师知道吗?”
明觉心中一跳,面上却若无其事,笑道:“道长送还虹体,此为我佛门大事,不知多少僧人想要一见道长,听一听道长关于玄慈大师最后证道涅时的故事,都被我天龙院替道长婉拒了。这位想必也是其中之一,道长不需理会便是,否则一个个见过来,道长哪里还能清净得了。”
赵然点头:“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管他了。”
明觉合十道:“阿弥陀佛,该当如此。这样吧,道长所提的两个条件,贫僧再去回禀,尽量替道长争取争取。”
两人当下分道扬镳,明觉转身去金针堂,赵然则重新回到**场。入座之后低声问张居正:“德吉朱古这个名字到底确实不确实?”
张居正道:“应该没错啊,刚才见他起身离席,我跟着他过去问的,他的原话说的就是‘我是德吉朱古’。”
赵然疑惑道:“跟在桑措活佛身边的人,按理应该地位不低啊,怎么明觉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居正思索片刻,喃喃道:“德吉朱古,德吉朱古,莫非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赵方丈稍待,我再寻机找个人问问。”
赵然叮嘱:“别问你身边的人,找陌生人,最好是年轻的杂役僧问问。”
张居正点头:“方丈稍坐,我省得!”
过了片刻张居正回来了,低声道:“下官刚才佯作如厕,问了一个净扫的小和尚,他说,德吉是平安幸福的意思,朱古是转世高僧的自称,能自称朱古的,都是了不起的大喇嘛。”
赵然顿时笑了:“这个明觉,也学会耍滑头了!”
说着,又看了看远处端坐的另一位北元来的伽林真活佛,那活佛感应到赵然的目光,转过头来颔首示意。
赵然冲他笑了笑,低声对张居正道:“伽林真活佛旁边那个喇嘛看到了没?”
张居正问:“头戴断法帽的那个?”
赵然道:“没错,你再找机会去问问他的名字。”
张居正道:“明白!”
这一日的**会在文音大师的**中进入尾声,只听文音在法坛上总结道:“《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义。’故此,论及其生灭时,不过是任因缘而生,凭因缘而灭,完全受‘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因果之律所支配。一切法既凭缘生,就不能超出相待而有的范围,其本身也就没有独立的自体。”
赵然点了点头,问张居正:“听得如何?”
张居正摇头:“歪门邪道,强辩是非!”
“说实话!”
“呃……从某种那个……方面来说,似乎解决了为何许多人会堕入歧途的问题,这个因果之论和缘起之法,倒是可以借鉴吸纳入道藏之中……”
赵然道:“叔大,你要记住,我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必须明白,我道门是博大的,是包容的,一而二,二而三,三而天地万物!我们要对自己的体系有自信,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我们毫不惧怕别人的长处,我们绝不固步自封,对于好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拿来去芜存菁。这不是向对方低头认输,而是要让我道门的思想与时俱进,更加强大!”
第二十三章 没占到什么便宜
当晚,赵然在官驿中等候明觉,一直等到将近子时,明觉才敲响了房门。
赵然开门道:“明觉大师,那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明觉抱歉道:“实在对不住,打扰道长歇息了,此来,小僧是为道长所提在金波会所设立常驻商栈一事。”
赵然将明觉让进屋,明觉自来熟,就在房中忙着烧水烹茶。赵然打着哈欠接过明觉递来的茶盏:“容我醒醒神。”喝了一盏,这才道:“恩,现在好多了。大师请说。”
明觉道:“我天龙院对道长千里迢迢送还虹体非常感激,故此对道长的事情极为看重,金针堂、菩提堂、玄叶堂几位首座和长老再次商议后,又敦促三司连夜督办,最终拿出来这么个办法,道长看看行不行?”
“哦?那倒是辛苦诸位大和尚了,你说说看。”
“其一,道长立一个商号,尽量避讳道门或者大明的字眼,在金波会所旁择地建立商栈。地方由三司给您找好,必然令您满意。”
“这个我没意见。”
“其二,道长的商栈可于金波拍卖行竞拍商货,并可带回大明,途中所经关卡堡寨一律不予为难,不收厘金和商税,三司可以专门给道长一份文书凭证。”
“说重点。”
“哈哈……其三,关于竞拍的货物种类,每年不得超过一百头牛,马匹则限定为十匹,其余任意。”
赵然当即不悦道:“明觉大师,这点牛马数量,够干什么?我买回去如何堵同道悠悠之口?”
明觉立刻赔笑道:“道长莫急,我天龙院正是考虑道长的难处,所以特地压了三司,让他们同意,一次性赠送道长良驹三百匹!如此一来,道长您回去后也有说辞了不是?”
这个似乎还不错,但赵然依旧试探着加码:“每年牛两百、马一百!”
明觉苦着脸道:“道长,实在难为小僧了。”
“牛两百、马五十!”
“实在不行啊,不能再加了……道长也要体谅天龙院的难处啊……我天龙院与简寂观不同,简寂观一言九鼎,天龙院却做不到的。”
“那成安来去自由一事怎么说?”
“这个……金波会所事务繁忙,怕是他也走不脱吧……”
赵然看明觉为难的样子,也知道想让天龙院放成安回明,恐怕没那么容易。
赵然不敢就这个问题再行纠缠下去,“为好友出头”也要适可而止,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说多了,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怀疑,将天龙院的注意力百倍吸引到成安身上,反而把成安推进了火坑。于是想了想,只能改口道:“那这样吧,贫道再退一步,第一,你们要保证成安的人身安全,他是贫道至交好友,贫道绝不能坐视他出意外,这一点,我需要天龙院正式文本保证;第二,赠我的三百匹良驹,都必须是背高四尺五寸以上的!”
明觉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终于松了口气:“赵道长,那明日咱们就在天龙院交接,可好?成东家安全无忧,这一点小僧还是有把握的,其实成东家不仅是道长的好友,也是小僧的好友,小僧回去一定促成此事;第二项,小僧现在就可以做主答应,赠给道长的必定是好马无疑。”
赵然点了点头:“明觉大师辛苦了,为了表示贫道的感激之意,有个小礼物赠予大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递过去,道:“闲来无事,写了个扇面,赠予大师共赏。”
明觉惊喜交加,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赵然写的《道德真经》第一段,全文以楷书挥就,俊逸洒脱,极为漂亮。末尾还落了款识,其中指明“书赠明觉道友惠存共勉”。
明觉小心翼翼收起来,笑着告辞而去。出了官驿,明觉看向左右,性真从黑暗中闪了出来,问道:“如何?”
明觉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问:“没异样吧?”
性真道:“放心,首座亲自来了,不会让那边的人进去的。你先回吧,路上小心。”
官驿之中,赵然沉思良久,将自家以坛城兑换《玄元十子图》,并获许开通商队的事宜以飞符禀告东方礼。同时将成安的处境一并说明呈上,告诉东方礼,成安暂时性命无忧,但也回不去大明,只能竭力保证他的安全,让天龙院出具文书。
隔了很久,东方礼的回复才姗姗来迟,这是一份三清阁西堂加盖东方礼本人印鉴的正式信函,在信函中,他告诉赵然,成安之事不要刻意,更不要着急,将来再寻机会搭救。
至于坛城一事,东方礼已经向三清阁总堂卓长老禀告,总堂回复,能够保证成安的安全,又能换回《玄元十子图》,更何况还获得了三百匹良驹,总堂认为此事可行。同时总堂还表示,坛城是赵然私人之物,交换的物品,归赵然自行处置。
赵然将这封信函收入扳指中,郑重留存。东方礼对他的安全考虑得非常周到,他对此很是感激。
紧接着是东方礼的第二份飞符,这是东方礼的私信。他希望赵然将《玄元十子图》换回来后,能去玉皇阁一趟。言辞之中,意犹切切。
赵然稍一琢磨便明白了,笑了笑不再多说。
第二日的菩提堂中,赵然随明觉来到一处偏房,进去之后,见到了性真,还有两个菩提堂的执事僧,其中一位自己之前见过,是菩提堂法号闻达的僧人,另一个则眼生得紧。
可偏偏却是这位极其眼生的阳梵和尚,对自己热情到了极处,又是看座、又是端茶,一口一个“赵仙长”,弄得赵然颇为奇怪。
一般来说,称呼赵然为“仙长”的,大部分是俗世中的百姓,当然也有一些十方丛林的俗道这么称呼他,但却不多,不管怎么说,也轮不到一个天龙院的修行僧人称自己为“仙长”吧?难道和明觉一样,又是一个自己的铁粉?
性真先递上一本文书,赵然打开后仔细看了,点头收入扳指。这份文本由夏国三司出具,指明某某商号可任意通行国境,官民上下不得为难、不得收取厘金商税之意,其中“某某”商号处空着,由赵然填写。
明觉又交给赵然一份凭据,凭据上表示,天龙院保证大明商人成安在夏国境内的人身安全,并且不限制其在夏国境内的行动,末尾加盖了首座深秀的印鉴。
赵然仔细琢磨凭据中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这份凭据既是一种保证,同时也是一种威慑。正面意思算是答应了赵然所提的条件,但反过来一想,天龙院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了成安出了夏国境内,他的安全就无法获得保证,这就是明摆着不许成安出境了。最后甚至还为监控成安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天龙院为了保证成安的人身安全,是不是需要调派人手加以“护卫”呢?
和尚里面也有懂行的人啊,一点都不单纯!在这个问题上,赵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只能吃下这个不算亏的“哑巴亏”。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至少是天龙院认为赵然取出坛城最重要的本意《玄元十子图》。
第二十四章 在菩提堂**
闻达和阳梵郑重取出一卷折本,两僧一左一右,将这卷折本打开。
赵然连忙凑上前去,向折本中输入法力,折本中每一张空白折页上都立刻有所变化,各自显现出一幅画像。
赵然先看第一幅,却是关尹子。稍一凝神细看,整个人便如忽然进了这幅画中,一瞬间便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看到了关尹子望紫气东来,于函谷关恭候老君,得老君传道的故事。其后周穆王于终南山建楼观,由是道门大兴。
心神一震,赵然退出画中,呆立片刻,又去看第二幅图画,讲的却是文子。赵然再次身临其境,看到了文子师老君,其后劝谏楚平王,说出了‘积德成王,积怒成亡,尧舜以是昌,桀纣以是殃’。”
再往后,赵然忍不住一幅图一幅图沉浸其中,看到了庚桑子、南荣子、尹文子、士成子、崔瞿子、柏矩子、列子、庄子等先贤祖师的故事。
看罢之后,竟恍如隔年。
赵然不过是黄冠境界,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使用这件顶阶法宝,但仅仅是看“进去”之后,道心便有所感,自家体内灵力丹胎和功德力丹胎似乎都有所变化触动,只凭此中微妙,这卷折本便是真货无疑!
不管怎样,对于赵然而言,他认为《玄元十子图》足以当得起曼荼罗坛城了,只可惜换来之后落不到自家手上,真是遗憾!
将《玄元十子图》收讫,赵然便从扳指中取出坛城,置于案上。闻达和阳梵两僧同时以佛法查探,片刻之后,相顾点头,取出一个木箱,将坛城收了进去。
交接顺利结束,赵然长出了一口气。《玄元十子图》到手,完成了玉皇阁东方天师的嘱托,这下子赵然算是真的圆满达成了此行的主要任务,心情相当愉悦。
于是赵然向着在场的天龙院几位和尚抱拳道:“多谢诸位,此次兴庆之行,多承诸位关照了。抛开道争国战不提,在私下里,贫道是非常敬重诸位的,虽说相处短暂,甚至如阳梵大师贫道也只有今日的一面之缘,但诸位的率直、友善和认真,都令贫道受益匪浅,学到了不少。能有幸和诸位相识,实在是贫道的缘法。”
四个和尚都纷纷还礼,连称:“不敢。”
明觉感慨道:“这两个月便如做了一场梦般,能和大名鼎鼎的山间客结交相识,此乃小僧之幸。”
阳梵在旁道:“能在天龙院中和道长相见,小僧幸何如之,今日机会难得,不知道长是否有暇,能为小僧解答几个疑惑?”
“大师请说。”
“小僧忝为菩提堂执事僧,因事务所需,近年来常研读道藏,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僧,故特向道长请教,并非要与道长辩难,这一点还望道长明察。”
“好说好说,谈不上请教,大师能于菩提堂执事履差,想必功课是极扎实的,一起探讨便是。”
“《列子》云,黄帝时,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巫咸。”又有《吕氏春秋》中《勿躬》篇说,巫彭作医,巫咸作筮,可见巫之源极早,及至商周之时,至于极盛,朝中有治史的巫史,有治病的巫医,有祈雨的巫,有养马的巫马。但之后,巫便渐趋式微,乃至如今之世,已少之又少。究其缘由,乃于祖天师灭巫。小僧一直不解,道源于巫,为何祖天师要灭巫?”
听阳梵和尚问的是这个问题,说实话赵然很有些诧异,道门夺占中原六百多年,与西方佛门对峙,两边提到的话头,更多是关注于对门身上,即便偶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教出来捣乱,那也是纤芥之疾,不太关注的,至于巫,则更是罕有人提及。
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阳梵和尚是当真研读过不少道藏的,属于“真读者”,而非“随意喷”。
对于这样的和尚,赵然肯定要大力支持、答疑解惑,于是问:“大师从何得知,道乃源于巫?”
阳梵答:“降神、祈福、卜算、治病,此非道之承于巫?”
赵然道:“大师所说的这几点,佛门有没有?是不是承于巫?”
阳梵呆了呆,恍然道:“是小僧想差了,诸教并立,并非一脉相承。那道门的法术、符咒等等,与巫相似,其实也是并立而非传承了?”
赵然点头:“我道门科仪中的剑、印、丹、衣,均自古时朝服而来,符咒文则传于天庭,与巫何干?大师刚才说到相似,巫咸之擅卜卦,卦从何来?卦从伏羲氏而来,能说卦为巫之所传吗?”
赵然又道:“再说一点,道为道学,巫为巫术,学和术之间的分别,切切不可闹混了。称道为学,是因为道所探究的,是古往今来上下宇宙的总体认知,而巫呢?巫则从未有过如此成体系的认知,他们仅仅是看到了一点皮毛,而没有深入探讨其中的内在法则,久而久之,便陷入了思想上的混乱,到了后期,许多大巫甚至连字都认不全了,专司操神弄鬼、搜刮百姓、逼人建庙、强迫祭祀,甚至以活人祭祀江河,如此之巫教,祖天师率道门灭之,岂非正合天道?”
阳梵喜道:“多谢道长解惑,小僧胸中块垒平息矣。”
赵然温言道:“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只不过大师身在西夏,又非道门中人,没有条件专心修习道藏,故此有些迷障也很正常。”
阳梵道:“也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前往大明。”见赵然表情有些惊讶,笑道:“道长不需为小僧担心,在我菩提堂、玄叶堂中,有许多师叔师伯、师兄师弟都要研读道藏的。”
这下轮到赵然若有所思了,天龙院允许院中僧侣研习道学,但简寂观却禁止道士接触佛学,人家天龙院的这项举措,道门需不需要借鉴呢?
这时,菩提堂中已经聚集了十多个僧人,都是留在菩提堂和左近玄叶堂的值守僧,各自围坐一旁,静听阳梵向赵然的提问,并不时发问,见他们完全是请教而非辩难,赵然在解答之余,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由阳梵大师的话题说起,贫道再讲几句。从巫教和道门的兴衰对比中看,一个教派若是没有合理、自洽、完整、成体系的哲学支撑,最终的发展,要么不合人之本性从而祸害世间,走向没落甚至消亡,要么固步自封而禁制人之思维,从而不合时乃至宜引发整个修行世界的倒退。”
“以我道门为例,先有老庄之道,而后有祖天师之道门。老庄之道,穷究万物生成、变化、发展之理,其后又有无数先辈祖师不断探寻、完善,将之发扬光大。此道不以岁月悠久而消亡,不以朝堂更迭而兴替,包容并蓄,源远流长,为我华夏延续久存之道统。以此为载,我道门自可经久而长盛不衰……”
“……以贫道观之,佛门亦是此例,可称先有佛学而后有佛门,由此才有西方世界大小佛国。阳梵大师和诸位大师能够有此专业精神、有此专业态度,潜心于学问而探究天地,此乃正途,贫道为此欣喜而诚服。以上,与诸位大师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