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冷刀子(三)
“什么!鲜于大人不能来?”李清霍地站起来,眼睛惊得要暴出,他猛地退后一步,几乎要摔倒在地,后天就要开业了,鲜于仲通是他唯一的依凭,如果他不来,还有谁能震得住闹事之人。
“别急!先冷静下来。”李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家主人可说原因,为什么不能来。”
报信的大管家躬身道:“老爷本是要来的,早上却突然被节度使大人叫去,姚州有急事,不能不去。”
李清的思路如闪电般飞快,能震住黑道的只有官府,李琳今晨已走,只能指望鲜于仲通,即使他本人不能来,可他也有人情,可让别人来。
“鲜于大人何时走?”
“我来时已经动身,恐怕现已出城。”
“不行!得赶上他。”
李清已无暇思考,他刚刚学会骑马,正好用上。
一匹快马在小街上狂奔,风驰电掣般向南疾驰,他不敢走大路,那里人多拥堵,他反而赶不上,不过小路也极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行人,何况他还是个刚学会骑马的菜鸟,一路惊得鸡飞狗跳,身后吼骂不停,但李清已无暇顾及这些,请柬已经全部发出,不可能再延期,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开业时必有黑道上门。
小巷很快便到了尽头,过一座桥,前面便是南门,鲜于仲通去姚州,必然会从这里出门。
“阿兵哥!鲜于大人的车驾可过去了?”
守门士卒尚未反应,一把黄灿灿的铜钱已经塞了过来,一惊又一喜,瞅瞅长官不在,士卒似手被烫了一般慌忙接了,一指前方道:“刚刚过去!”
他偷偷掂了掂铜钱,士卒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突然,他想起一件极重要之事,急向李清背影喊道:“鲜于大人前面转弯去岷江渡口。”可惜李清已经走远,没有听到这句关键的话。
………
江首津渡口,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正与鲜于仲通依依惜别。
“此番仲通代表为兄出使南诏,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为兄也没什么可说的,同月相见,同音相闻,祝仲通老弟一路顺风。”
“兄长保重!”船队缓缓开拨,鲜于仲通拱手向各位送行的同僚告别,渐渐地,一帆船队远去。
开元二十六年,南诏皮罗阁在唐王朝支持下兼并五诏,进爵云南王,并建立南诏国,随后,唐王朝为加强对云南东部的统治,在滇池地区筑城修路,引起当地土人部落的不满,他们利用筑城修路引起的民怨沸腾,鼓动民众联合起来,推举南宁州都督爨归王作首领,攻占安宁城,杀死了筑城使竹灵倩,事件发生后,唐王朝决定派兵前去征讨,同时又诏令皮逻阁予以配合,就在这个背景下,大唐皇帝李隆基着令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派特使赴南诏与皮罗阁谈判,章仇兼琼以自己心腹鲜于仲通为特使,紧急奔赴南诏,南诏局势紧张,鲜于仲通无法再参加李清开业仪式。
且说李清离开城门,又向前奔跑了五里,却没看见任何车仗的踪影,甚至连行人也没有几个,李清驻马疑惑不定,四处张望,却见路旁只有一卖胡瓜的老汉。
“老丈!可有官府车仗从这里过去?”
那老汉瞥了他一眼,却没吭声,半晌才苦着脸道:“你买我瓜,我便答你问题,你若不买,我什么也没看见。”
李清气结,下马掏出一把钱,恨恨贯给他道:“我也不要你什么瓜,你快告诉我,刚才到底有没有官府的车仗过去?”
老汉慢条思理收了钱,才道:“这里往南只有一条官道,并无他途,我从早守到现在,没有看见什么官府的车仗经过,小哥说的车仗若是去得远,那应该去江首津走水路。”
“走水路!”李清恍然大悟,飞身上马便向回奔。
但他已经晚了,等他赶到江首津渡口,已是白帆点点、远影模糊,一众送别的官员正渐渐散去。
“我还是来晚了!”李清懊恼地大喊起来,鲜于仲通既走,他后日可怎么办?早知道就明说,鲜于仲通也好安排别人,偏偏自己算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哥可是鲜于的家人?”
李清回头,却见身后站有一老者,五旬开外,头戴平巾帻,身着白纱宽禅衣,脚踏乌皮履,身体微胖,面上白净无须,正和蔼可亲地望着自己,他旁边站一名带刀校尉,生得高大俊朗、气势威猛,但此刻却神色紧张,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一举一动。
“我是他世侄,有急事找他,却晚来一步。”
李清暗暗瞥了他一眼,这也是来送鲜于仲通的官员,从外表上看不出官品,不过从他的侍卫已经是校尉便可推断,此人官应该不小,难得他主动问自己,李清的心念转得飞快,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刚刚坠入失望深渊的李清,突然又发现了一条蜿蜒的小径。
此人自然就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他正要上车,却见李清飞奔而来,望着已远去的船队大声叫迟,心中诧异,此番鲜于仲通替自己出使南诏,便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上下打量李清,又见李清所骑的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微微一笑道:“这里离城尚远,小哥可愿和我同乘一车回去?”
“那就打扰老先生了!”
机会需要自己把握,有时不必要的谦虚反而会误了大事,李清不顾旁边侍卫的瞪眼,立刻厚颜应了下来。
马车缓缓开动,车厢极宽大,设有长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最妙旁边还有一小书童伺候笔墨,俨如一流动办公室,章仇兼琼半倚在后座上,随手批改公文,前排的李清却暗暗狂喜,他已经看出些名堂来,马车后壁上挂着一副草书:君子必慎其独也!字体大气磅礴、苍劲有力,一方红泥印的竟是章仇兼琼,李清突然发现,这老者正在批阅的字竟和这条幅上一模一样。
“原来他就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
李清心中各种念头分沓而至,若得这剑南道第一高官的保护,那就算是一百个海家来,他也毫不惧怕,可是章仇兼琼根本就不理睬自己,要如何才能引起他的注意?李清飞速思索,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好字!纵笔如兔起鹘落,气势如虹,有急风旋雨之势,若不是下有落款,我还真当是姑苏张伯高的真迹呢!”
李清老脸微微红,这字虽不错,可要说和张旭狂草相比,那实在还差得太远,但为了达到目的,他只好厚着脸皮将后世夸赞张旭的美誉用来向章仇兼琼献媚了。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清的马屁却拍到正点上,章仇兼琼从来都是以张旭为师,虽然奉承话听得实在太多,可没有一人能达到李清这个境界,此年轻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坦然相赞,可见是出于真心,而且对字的评论都恰如其分,正是自己所自傲的。
章仇兼琼呵呵一笑,将手中笔搁下,笑问道:“小哥贵姓?”
“不敢当!在下李清,字阳明,仪陇县人。”
“李清?”章仇兼琼眉头一皱,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他细细一想,便对李清招手道:“来!你过来写几个字。”
他沉吟片刻道:“我说你写,就写‘常如作客,何问康宁’这八个字”
李清一挥而就,他已经明白章仇兼琼的意思,心中暗暗窃喜。
“果然是你!我早听鲜于说起过你。”章仇兼琼哈哈大笑,他那日去给鲜于老爷子祝寿,便对他的那几句寿词非常感兴趣,而且字也写得相当有水准,问起鲜于仲通,说是一个叫李清的年轻人所写,不光字好,人品也佳。
“那鲜于老爷子的寿词便是你写的吧!写得非常好,文好、字好,现在看来人品果然也好,这是自然,李清的马屁拍成那样,人品能不好吗?
他伸出一只白胖的手,肥厚的手掌拍拍李清的肩膀笑道:“我便是章仇兼琼,我有一件小事要请你帮忙。”
第四十七章 冷刀子(四)
节度使大人要请自己帮忙,李清真有点受宠若惊,急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李清敢不遵从!”
章仇兼琼微笑点点头,李清的态度让他满意,便笑道:“再过几天便是家翁八十寿辰,我想请你也替我写幅字,文嘛!就要你给鲜于老爷子写的那个。”
“关键的时候到了!”李清心念急转,此时自己万万不能说得太白太直,否则就成了赤裸裸的交易,以章仇兼琼的地位和官威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要挟,可是不说,就再没有这个机会,李清心中矛盾之极,但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考虑,他心下一横,徐徐说道:“这几天我遇到些麻烦,等过了这几天,我便给大人送来。”李清一面说一面偷眼向章仇兼琼望去,见他沉吟不语,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心中一阵阵揪紧,忐忑不安。
李清的意思,章仇兼琼自然明白,他是有事想求自己帮忙,看他追鲜于仲通的焦急,想必是遇到大麻烦了,也罢!他是仲通极看重之人,就看在仲通替自己出使南诏的面上,帮他一次。
“适才见小哥追赶鲜于大人不及,大喊来晚了,不知有什么急事?”
李清大喜,对方肯问,此事就成了七分,于是他就将李琳转让酒楼给他,又听说有黑道要来找他麻烦之事说了一遍,但却瞒去了海家之事,他惟恐章仇兼琼也得过海家的人情,这忙就不一定肯帮了。
“本来鲜于世叔答应后日来替我震场子,可他走得匆忙,只派几个家丁来帮忙,若来的是黑道凶人,几个家丁怎么够,所以我才心急如焚。”
章仇兼琼暗吃一惊:“原来李别驾是将望江酒楼卖给了他,他年纪轻轻,怎可能有那样大的资本”他暗暗思忖:“这后面极可能是仲通和李琳达成的交易,怕得罪海家,所以便让他来出面,如果真是这样,这事倒不好不管了。”
非黑即白,朝中之官分两个阵营,这章仇兼琼也是太子一党,虽不知李琳和李清是什么关系,但李琳卖产业是为太子募款,他是知道的,而且这里面又可能涉及自己的心腹,他怎可袖手旁观。
章仇兼琼思索片刻又问道:“此事你报过地方官没有?”
“报过!可是县令大人和刺史大人都说这只是我的担心,并无真实证据,他们不肯派人来。”
李清不说,章仇兼琼也明白,益州刺史李道复和海家素来交好,这必是海家已经事先活动过,所以官府只作壁上观。
“哼!”章仇兼琼冷笑一声,“既然你们不管,那就休怪我越权了。”
“霁云!”
“属下在!”
车窗前闪过一条彪悍的身影,正是刚才那名带刀校尉。
“李公子是鲜于大人世侄,遇到麻烦,你带几十个弟兄去帮他一把!”
“属下尊令!”
李清大喜,连呼侥幸,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
“望江酒楼后天开业,大人能否赏光小店?”他得陇望蜀,厚颜又提出了更无耻的要求。
见章仇兼琼微笑不语,李清的脸涨得通红,自己或许是有些唐突了,堂堂的剑南节度使怎会出席一个商人的庆典。
“你若明天就将字给我送来,我来看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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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真是信人,果然来了!”李清刚刚回到酒楼没多久,那校尉便带了十几个手下骑马飞至,只见他年约三旬,虎目重眉,眼里寒光闪烁,锋芒毕露,鼻子高挺修长,带着几分傲气,下颌生有三缕黑须,给人大气沉稳之感,他身高足有九尺,肩阔腰圆,尤其两臂极长,内穿皂罗袍,外套细银甲,头发高高束起,后背一把金背射雕弓,胯下白马奔腾咆哮,宛如天龙下凡。
李清眼睛都看直了,这可不就是魔戒上的那个精灵王子吗?
“我当不得将军二字,在下南霁云,剑南节度使府下陪戎校尉,后日节度使大人要亲来酒楼,我自当先来查勘场地。”
“南霁云!他就是安史之乱中忠贞义节的南霁云?他不是跟张巡吗?怎么现在在四川。”安史之乱中,张巡率数千疲弱之兵,抵抗十几万叛军,最后全部壮烈殉国,其中南霁云单骑闯敌营,断指怒斥见死不救的贺兰进明,‘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
李清倒吸口凉气,他心中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初见杨国忠,这或许就是英雄的魅力,慢慢地他平静下来,回头向席掌柜招了招手。
“既然是为公务,南将军请自便,李清不敢打扰,席掌柜!”
“东主,我在!”
“你陪这位将军去看看场地,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对南霁云的崇敬只在数分钟便结束,现在天下太平,南霁云只是个帅哥,他李清却是个穷鬼,要紧的是赚钱,既然节度使大人要亲自来,这开业庆典就不能低调了,一定要借此机会大肆宣传,最好让所有成都人都知道,望江酒楼已经再次开业了。
要想达到万众瞩目的效果,必须要有夺人眼球的法子,传统的发传单、挂彩旗虽效果也不错,但却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后世诺基亚新厂开业时,是用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从城市上空飘过,引起轰动,但李清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采用最传统的方法,大量印刷传单在成都各处散发,再请些人去茶馆、市场大肆宣扬,一来是成本低,二来是没有时间了,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望江酒楼本身就名声在外,无形资产雄厚,只需告诉大家,望江酒楼再次开业便可以了。
说干就干,他找作坊印了几万张传单,找了一百多个小童,以每人一百文的工钱,雇他们四处散发,又找了几个能言善道之人,到各处去宣扬,再在驷马桥头竖起一杆高耸入云的旗杆,一面长宽各两丈的火红大旗迎风卷扬,上面是李清亲书的四个大字,‘望江酒楼,’下面略小一行字:八月八日盛大开业、七折筹宾,红底黑字,字字遒劲张狂,在蓝天白云下分外耀眼夺目。
东天微微翻出鱼肚白,片片鱼鳞状的云片渐渐变成灰白色,继而又染上一丝红晕,天终于亮了,李清筋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他几乎一夜未合眼,各道流程都彩排了两遍,流程很简单,自有司仪主持,先是杂耍舞龙,又请一群热情奔放的胡姬献歌献舞,然后是文人骚客吟诗作赋,最后便是请来捧场的商贾名流丢下红包入席吃饭,便开始了正常的营业,虽然很俗套,但家家开业都是这样,也就见怪不怪,就如同现在的结婚,游街照相、收礼吃饭,当众谈谈恋爱心得,然后猛灌新郎、调戏新娘,最后宾客一拍屁股哄然散场,哪家不是这样。
整个仪式都不需要李清露面,他是东家,一般东家是在幕后,有的还要特地掩掩藏藏,不能让人知道真实身份,需要露面应酬的是掌柜,今天李清的工作就只有一个,陪节度使大人。
巳时正(上午九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骤然炸响,锣鼓震天,火龙飞舞,整个驷马桥如梦方醒,四面八方的人流汇集过来,孩童捂着耳朵在红纸飞雪下尖叫喊笑,击鼓大汉挥动油亮厚实的胳膊,鼓声如雷,直冲九霄,惊得一群天女下红尘,飘落在空地之上,只见五彩霓裳轻舞,长袖翻飞,歌声时而轻柔、时而娇媚;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听得路人如痴如醉,巴掌拍痛了,嗓子喊哑了。
“席掌柜,恭喜恭喜啊!”
“张员外客气了,同喜!”
一群捧场的商贾名流依次上前,说着同样的恭维话,取出厚薄不一的贺仪,在迎宾胡姬的引导下,缓步上了二楼,,他们却不知道,今天将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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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云鳞云片已经变成灰黑色,渐渐融合,吞噬了最后一道阳光,天色开始阴暗下来,地上尘土飞扬,几扇未关好的窗子在风中摔打,要下雨了。
望江大酒楼的开业与众不同,那就是多了几分杀气,为防止黑道提前动手,振威镖局的一百多名镖师、趟子手昨晚就住在店里,待到天大亮时,领头的镖师一声低喝,一百多人个个鱼跃而起,抄起家伙,迅捷无比地从后门穿出,到酒店百步外担任外围防御。
与此同时,南霁云率领二百名杀气腾腾的军士也已经悄悄从厨房进楼,布防在酒店一楼大厅,李清一直没有露面,他此刻正拎把剑立在五楼的窗前,注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这里视野开阔,无论从哪边来人,很远便可以望见,帘儿和小雨留在客栈,今天是个危险的日子,不能有丝毫大意。
天空已经阴沉,西天如墨,眼看一场初秋的暴雨将至,劲风疾吹,飞沙走石。
突然,一溜小船停泊在驷马桥下,从船上跳下三、四十个汉子,衣色斑驳,个个手拿明晃晃的刀子,沿着河岸迅速向这边奔来,他又看见了,在对面的小巷子里涌出上百名黑衣大汉,密密麻麻直朝这边迅猛冲来,西面也同时发现了情况,气氛骤变,暴雨即将推到眼前,天际几乎要被沉闷的空气压爆,一直苦盼的节度使大人依然不见踪影,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李清的脖子滚滚落下,他的心已经慢慢逼到了嗓子眼上。
第四十八章 冷刀子(五)
李清的脸突然胀得通红,他明白过来,节度使大人要来,也决不会是现在来,他怎肯以身涉险。既想通此节,李清也慢慢冷静下来,看来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了。
李清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杀气从胸腹升起,他缓缓将手中宝剑抽出,一条笔直的冷线闪过,剑锋射出森森寒意。
他猛地回鞘,恶狠狠地一声低嚎:“来吧!老子就陪你们玩一场!”
摔开门,大步向楼下走去。
大街上的火辣喧嚣开始渐渐冷却,站在外围的路人已经发现了异常,机灵一点的早疾步离开,而稍愚钝的,直到看见大批抄着家伙的黑道中人靠近,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时广场大乱,哭爹叫娘,奔逃不迭,李清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外围防御的振威镖局全部凭空消失,他们只是受雇来维持秩序,哪里肯为李清得罪黑道,一见势头不对,便悄悄溜走,说起来,李清还是嫩了一些,他低估了海家的势力,也没有料到海中恒竟产生了除掉他之心,若按照他原先的计划,鲜于仲通又怎可能镇得住一两百名黑道杀手。
命运之神却喜欢垂青有准备之人,在他酒楼内还有二百名如狼似虎的正规军人。
“南将军,我们不能全在酒楼内,倘若杀红了眼,他们会放火的。”
李清最担心是酒楼被焚,理论上海家不敢,可若是见了血,谁还管得住这帮暴徒,他见南霁云没有反应,忍不住大声喝道:“你是军人,难道不知里外夹击方是制胜之道吗?”
南霁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激出一丝赞赏,随即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冰冷。
他冷冷回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此等小毛贼,尚不需如此费力,只教训一下便可”
“教训一下?可是如果你不杀绝了,他们怀恨在心,日日来骚扰,又让我如何应对?”李清一咬牙道:“除恶务尽,既然杀了,索性就杀到底,将他们统统杀光!”
南霁云瞳孔猛然收缩,他慢慢地回过头来逼视李清道:“你休要过分,我已经替你考虑,我若不进屋,你就真的永无宁日了。”他冷哼一声,手一挥喝令道:“把他拖下去!”
李清大惊,不等他说话,冲上来几名士兵便将他拖走,一名士兵见李清死命挣扎,心中恼怒,随手举起刀把猛地一击,将他打晕,扔在角落里。
狂风骤然停止,天空象突然摒住了呼吸,静得可怕,驷马桥一带再无行人,有只近两百名面相凶恶的汉子在慢慢向望江酒楼靠拢。
‘啪嗒!’豆大的雨滴急速落下,砸地碎开,印出铜钱大的一片水渍,很快,二滴、三滴、雨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形成一根根水线,水线相融,迅速连成白茫茫一片,大暴雨终于来了。
参与围攻的黑道来自五个帮派,基本上都是盘踞在驷马桥附近,道仁堂是其中最小一支,只有成员不足三十人,骷髅突见驷马帮也在,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但为时已晚,按弱肉强食的法则,这打头阵的只能是他的道仁堂。
黑道人已经将望江酒楼围住,几个头领互施个眼色,点点头,逼迫骷髅带手下前去撞门,突然,大门内爆发出一阵喊杀,喊杀声震耳欲聋,士兵猛冲出来,杀黑道人一个措手不及,纷纷后退不迭,仅一轮冲杀,地上已经躺下了十几人。
喊杀声也将李清惊醒,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头痛欲裂,一楼只剩下三十几名士兵,南霁云正半蹲在一张大板桌上,只见他满拉射雕弓,轻搭白羽箭,眼光似寒星,羽箭如闪电,箭尖吐出厉芒,穿透重重雨雾,每一箭射出,便有一人软身翻倒,但并没有死去,箭箭射中膝盖骨,无一箭虚发。
“好箭法!”李清脱口而赞。
南霁云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不一定要杀人,也可以一样让他们跑不掉,他们犯了法,自然有官府按大唐律例惩治。”
“官府?”李清也冷笑一声道:“官府若真管,又岂会让成都的黑道如此嚣张,自古以来,哪家官府不是黑道的爹!”
“休要胡说!我们是官兵,并非黑道,若你想斩尽杀绝,你去找黑道好了。”
李清猛地愣住了,南霁云的无心之言却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子,让他突然找到了对付海家的办法:黑吃黑。
豪雨如注,雨水涌落,猛烈到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象天国打开闸门,将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人间,转眼,大地变成一派泽国,天黝黑黝黑,离几步远就别想见到对方的人,风声雨声,淹没了死神的狞笑,遮挡住刀光剑影。
骷髅呆立在滂沱暴雨中,他万万没有料到,酒楼里冲出的竟是军队,下手狠辣,毫不留情,霎时酒楼外响起一片狂呼怒喊,还有乒乒乓乓的武器撞击声、被刀砍中的惨叫声、哭喊饶命声,骷髅的眼睛都恨得要爆裂,死得全部都是他的手下,他突然大叫声一声,狂奔到驷马桥上,飞身跳下湍急的河流。
战斗迅速接近了尾声,成都黑道虽然猖獗,但成员大多是街头流氓、泼皮,对付一般良善百姓凶神恶煞,可当他们发现自己面前竟是杀气腾腾的正规军时,一个个早吓得腿软筋麻,又见昨日还一起调戏妇女的同伴,此时却身首异处,胆子大的,连滚带爬跑掉,胆子小的,拉一裤子屎尿,瘫软如泥,半步也动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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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战,杀死黑道三十余人,伤六十余人,而官兵只轻伤二人,还是自己人误伤,士兵们迅速抬走尸体和伤者,血迹很快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豪雨象狂野的奔马惊醒,骤然停止,只有一条条水注从屋檐流下,天空亮白起来,灰色的云层正在翻滚上升,乌云悠悠飘远,显出大片大片的湛蓝色,驷马桥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空中微微漂浮着一丝腥味,提醒人们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杀戮。
当阳光再次笼罩驷马桥时,李清从酒楼里走出来,尽管战斗已经结束,但大街依然静悄悄,现还不到晌午,却不见一个行人,这是热闹的驷马桥从未有过的情形。
“明天望江酒楼就真出名了,早知如此,又何苦花百贯钱去做什么宣传。”
李清暗暗苦笑,忽觉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回头却见是面色温和的南霁云。
“等会儿我家大人就会来,替我们收拾后事。”
“后事?”李清一脸讶色。
“自然有很多后事。”南霁云淡淡道:“你以为这是小事吗?如此大规模的黑道拼杀,你以为成都天天会发生吗?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的家属闹也要将衙门闹翻,地方官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很快他们就会派人来,若我家大人不来,你又如何应对?”
李清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章仇兼琼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才答应来参加自己的开业庆典,他给的是鲜于仲通的面子啊!
第四十九章 暗流(一)
又过一会儿,开始有大胆的人出来探听情况,几个躲在屋内偷窥的男子正唾沫四溅地向一群围观路人绘声绘色描述战斗的惨烈,说到惊险处,手舞足蹈,眼睛冒出精光,仿佛他自己也拔了刀子参战。
在望江酒楼,二楼来捧场的客人们早吓得个个面如土色,挤成一堆,心中暗暗咒骂自己愚蠢,怎么不早点想到海家是不会罢手的,十几个请来的胡姬和乐师则躲在肥胖的席掌柜身后瑟瑟发抖。
同样害怕得腿软的席掌柜不停颤声安慰他们:“各位不用害怕!今天节度使大人也要来,一楼有他的二百名贴身侍卫,有他们在,这些暴徒是进不来的。”
众人听了席掌柜的话,才略微安心下来,一个个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随着喊杀声慢慢减弱、消失,众人的脸色也渐渐回暖,突然,伙计领班张旺冲进来大喊道:“没事了,黑道人都跑了。”
他又走到席掌柜面前低声道:“东主说了,庆典继续!”
“还要继续!”席掌柜一脸苦色,可在他那天然上翘的嘴角渲染下,他的苦涩却变成笑眯眯的应承,无奈,只得回头哄胡姬和乐师半天,又许了双倍的工钱,惊魂稍定的胡姬们才恢复娇媚神态,笑着跑到门口跳舞献歌去了,又叫几个伙计去将舞龙打鼓的人寻来,这倒不难,他们的工钱还没结,自然不会跑远,很快,望江酒楼大门前便恢复了早晨的喧嚣热闹。
客人们也渐渐忘了发生过的打斗,却对席掌柜的另一句话有了兴趣,“节度使大人也要来捧场!”这个新东主好大的面子,他是谁?连节度使大人也要来捧场?众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疑惑。
席掌柜看出大家的疑惑,拱手笑道:“我家东主姓李,长安人,至于节度使大人为何给他面子,大家可自己想。”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窃窃议论声骤起:“姓李,又是长安人,看来那些消息可能是真的,此人真是宗室子弟,否则节度使大人怎会给一个商人面子。”
却就在这时,张旺再次冲进来,他脸色焦急惊惶,舌头象打了结,含糊不清喊道:“快!快!大家快出去迎接,节度使大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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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仇兼琼正在李清的陪同下,一层一层参观这成都第一大酒楼,他原是益州司马,又做了剑南节度使,一直便在成都为官,却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看得极仔细,只见酒楼布置颇为大气磅礴,但细微处又精细雅致,且处处替客人考虑,章仇兼琼扶着一只专给小儿坐的高脚圈椅感慨道:“李东主连这个都想到了,确实是无微不至,不知这里是否肯承办酒席?”
李清是个心眼通天的人,立刻便明白了章仇兼琼的言外之意,他急陪笑道:“一楼二楼的大厅加起来可容纳千人,还有三楼四楼各种风格的雅座,尊卑分明,酒楼周围也能停百辆马车,那些不能进席的车夫下人,我们也会为他们准备盒饭,再者我的十几个大厨手艺一流,什么样的菜都会做,若老太爷的寿宴能肯在鄙店举办,真是无上荣耀,这是请都请不来的好事,我怎会不肯!”
章仇兼琼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好个精明的商人,就冲你居然连进不了席的车夫下人都考虑到了,我家老太爷的寿宴便交给你承办,我也不占你便宜,按正常价结帐就是。”
李清大喜,若能将老爷子伺候满意了,他岂不是又找到了新的后台,他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通过这次寿宴搭上章仇兼琼的关系。
突然,南霁云急匆匆上前,在章仇兼琼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章仇兼琼笑意顿敛,眼睛里闪过一道厉芒,微微冷哼一声:“他来得好快!”
章仇兼琼回头看了看李清,淡淡笑道:“想不到李东主的面子这么大,今天连剑南节度使和益州刺史都惊动了,你跟我下去吧!李道复大人来了。”
天宝初年的节度使并不象后期那样位高权重,能控制地方政务,它更多的是军事职能,所以剑南道节度使在某种程度上当于今天的成都军区司令员,和主管地方政务的刺史是分属两个系统,但剑南道节度使的品阶是从二品,而益州刺史的品阶却是从三品,低了整整了两级,所以一般刺史不敢和节度使抗衡,不过这个益州刺史李道复却非普通人,他是权相李林甫的族弟,后台极硬。
李林甫与太子是死对头,自然李道复与*的章仇兼琼也是水火不容,今天驷马桥一带将出事,海家早就照会过他,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待事后去冷处理一番便了事,不料却紧急得报,出事现场竟杀出一支军队来,李道复再也坐不住,既然军队参与,看来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
驷马桥一带熙熙攘攘,和平时并无不同,望江酒楼门口更是喧嚣喜庆,人头涌动,不断有人为胡姬的火辣表演大声叫好,哪有半分黑道火拼的迹象,随着大批的衙役赶来,主持庆典的司仪立刻便宣布庆典结束,大门敞开,正式开业
当李道复的官轿在酒楼门前停下时,章仇兼琼已经笑呵呵迎了出来:“怎么?李大人也有雅兴来参加庆典么?”
乍见章仇兼琼出现,李道复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但他又立刻反应过来:“难怪会有军队出现,原来这望江酒楼的后台竟然是他。”
李道复拱拱手冷笑一声道:“下官并非来参加庆典,只是得报,早晨这里有上百人的黑道火拼,这样的大事,我作为益州最高行政长官怎能不问。”
他侧眼盯了一眼章仇兼琼身后的李清道:“酒楼的东主何在?我有话要问他。”
不等李清出头,章仇兼琼却给他使了个眼色,上前一步哈哈大笑道:“此案问我便是,我就是当事人。”
李道复脸色大变,这本是一件很普通的海家报复案,但现在不仅扯出了军队,甚至还把章仇兼琼也卷了进去,难道海家还有什么内情瞒着他不成。
“大人说笑了,大人怎么会是当事人?”
章仇兼琼笑声嘎然停止,目光变得异常冰冷,“李琳大人的酒楼重新开张,老夫特来祝贺,不料却遭遇黑道数百人围攻,亏我的侍卫来得快,否则老夫今天就要命丧于此,李大人将益州治理得好啊!清平盛世,太平无忧,老夫定要向皇上上奏,褒奖李大人功绩。”
说到此,他回头大喝一声:“给我统统带上来。”
街角处立刻闪出南霁云和他的二百名手下,将近百被俘虏的黑道打手押上来,个个神情沮丧,精神萎靡之极。
“这些便是成都清平盛世的证据,老夫要将他们带到长安去,让皇上亲自问问,他们到底受谁指使,为何官府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管!”
章仇兼琼的话句句在理,字字犀利,将李道复逼得满脸通红,海家在这件事上隐瞒了他,只告诉他这酒楼李琳已经卖了,所以他才不过问,现在看来李琳极可能根本就没卖,否则章仇兼琼怎会过来,还被他抓住了把柄,李道复心中大恨,不由对海家咬牙切齿,要不是他们贪婪愚蠢,自己怎么会被他逼得如此狼狈,此番回去定要好好收拾海家一顿。
他不由服软道:“章仇大人言重了,作为益州父母官,我怎会容许这些黑道残害百姓,所以下官听说这边出事才急忙赶来,既然章仇大人已经替我将他们捉住,请将他们交给我,我定当按我大唐刑律来处置他们。”
章仇兼琼要的便是他服软,什么禀告皇上,也只是说说罢了,有李林甫在朝中霸着,自己只能是自取其辱,搞不好还会招来李林甫的嫉恨,被他摆一道,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只要李道复服软,也就达到了目的,他自然会回去警告海家不要再轻举妄动,如此,鲜于仲通替他出使南诏的人情也算是还了。
“我也相信李大人不会和黑道有任何关系,这些人大人尽管带走,若不便,我可叫士兵们押送到州衙交接。”既了结了公事,章仇兼琼又指着望江酒楼笑道:“八月十五便是家翁八十寿辰,我打算在这里给家翁过寿,李大人可否赏光?”
李道复心神稍定,亦呵呵笑道:“节度使大人太客气了,那就说定,八月十五,下官一定前来。”
第五十章 暗流(二)
“啪!”一只青瓷茶盅被摔得粉碎,瓷片飞溅,划破了屏风上的绢绸。
李道复铁青着脸,冲门外怒吼道:“海家人还没来吗?再去催,一刻钟不到,他以后也不用来了!”
李道复狠狠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这个该死的蠢货,莫要坏了朝中大事!”
现在相国正紧锣密鼓地推dao太子,最忌节外生枝,若此事被那章仇兼琼真捅到朝中,被李亨抓住反咬一口,极可能就会被李亨扳回局面,前功尽弃啊!
李道复心中郁闷之极,官场斗争尔虞我诈,讲的是一击必中,中则必置人死地,别看章仇兼琼笑呵呵请他赴宴,那是因为此事还不足以定自己大罪,所以他不出手,但若真被此人抓住他什么直接的把柄,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现在最怕海家还有什么事瞒着他。
“大人!海澜老爷子来了”府内的王管事战战兢兢来报。
“让他在府门外等着!”
海澜刚刚从浣花溪赶来,他今天运气不错,连着四尾大鲤鱼上钩,正当他兴致浓厚,却突然得家人禀报,刺史大人有十万火急之事找他,海澜立刻便猜到是望江酒楼出了什么意外,此事他交给儿子全权负责,倒没有过问,所以黑道失利之事他还并不知晓。
也来不及回府更衣,他一面向刺史府赶,一面命下人火速去打听望江酒楼的情况,刚赶到刺史府门口,望江酒楼的消息便已传来,半路杀出支军队,派去的黑道中人全军覆没,海澜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脑海里嗡嗡直响,连军队都出动了,此事真的闹大了。
“该死的小畜生,到底是怎么做事的”海澜恨得眼睛冒火,刚要进府门,却门卫被拦住:“老爷现在公务繁忙,海东主请稍等片刻。”
“在大门外稍等片刻?”
海澜立刻明白了,这是李道复在借故收拾自己,别看他有郯王的后台,但他毕竟是商人,商人在唐的社会地位极低,要不是他的女儿善于钻营,要不是他年年大把送钱,郯王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就是这样,他还是只配和郯王府的大管家打交道,郯王本人只在每年送钱时才见他一次,而且只有大事发生时才会出手相助,象这种争酒楼的小事是不管的,所以,他海家真正的后台却是益州刺史李道复,郯王不过是海家恐吓世人而拉的虎皮罢了。
海澜知道此次闯了祸,他心中惶恐,偏又不敢动,汗珠顺着额头慢慢滚落,约站了一个时辰,才有管事慢慢走出,瞥了他一眼笑道:“刺史大人太忙,恐怕无空见海东主了,海东主请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什么!连面都不见?”海澜心中咯噔一下,看来事情比他想的还严重,他急将管事拉到一旁,掏出锭约五十两的银子悄悄塞去,“王管事千万要告诉我,刺史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王管事跟李道复多年,早混得奸猾无比,任何捞财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李道复命他出来传话,他却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待价而沽,他接过沉甸甸的银子,心中暗喜,看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道:“那望江酒楼的后台是节度使章仇兼琼,这次老爷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恼怒异常,海东主以后可要当心啊!”
“那、那刺史大人这次要怎么对我海家。”
王管事嘿嘿一笑:“中秋夜节度使大人家翁过寿,老爷要去祝贺,主要还是去替你赔罪,这寿礼自然不能让老爷掏,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海澜恍然大悟,心中暗骂一声无耻。
“还有,老爷让你写份书面陈述,将这件事详详细细写出来,一个细节也不准漏。”
“请转告老爷,我知道了。”他拍拍王管事的手,遂告辞而去。
海澜满腔恼火赶回家中,立刻将儿子海中恒叫来,二话不说,左右开弓狠狠给了他几个大嘴巴,打得他眼冒金星,半边脸立刻乌紫高肿起来。
“我是怎么吩咐你的?让你不可做过火了,可你怎么做的,死了这么多人,连军队也惊动了,还差点引发成都官场震动,你说!你今天若不说个理由,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海中恒的脸庞火辣辣的疼痛,他却不敢动一下,只低头一声不敢吭,他本也是有头脑之人,也有些手腕,何尝不知道其中的轻重,若是别人的酒楼,他就会让黑道之人天天去占座,用软刀子的办法让酒楼经营不成,偏偏他为了个女人,对李清有了莫名的仇恨,才失去方寸,导致最后事情闹大。
“这件事孩儿是让海三去做,孩儿也嘱咐过他要小心,现在后果这样,中间的详情孩儿也不清楚。”
海澜脸色阴沉地盯了他半天,才喝令道:“叫海三来!”
海三正为早上的事不安,突闻老爷叫他,不用说,一定是老爷发狠了,他心中惶恐之极,又见二公子被打得口唇流血,眼睛却斜斜朝天不看他一眼,立刻明白过来,这一定是二公子将责任全栽到自己头上了,虽明明全是他的主意,可人家是主子,他海三算哪根葱,海三心念一转,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往峨眉堂的唐老大身上推了。
海三‘扑通’跪倒,颤声道:“海三办事不力,听任唐鹏安排,导致今天失利,请老爷责罚!”
“好!好!”海澜怒极而笑,连说了两个‘好’字,“你们两个,一个把责任推给管家,管家又把责任推给外人,你们都没责任,很好!真是好!”
他突然一声厉喝:“来人!”
门口立刻出现几名虎背熊腰的精壮大汉。
“把海三拉下去,打断他的两条腿!”
“老爷!饶命啊!”海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却被几个大汉象小鸡一般被拎走。
“还有你!”海澜一指海中恒,海中恒吓得跪倒在地,乌紫的面容霎时间变得惨白,“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我不打你,但也要按家规处罚你,从现在起,酒楼上的事就交给你二叔去做,你给我闭门读书,半年内不得出家门一步,待明年进京去参加科举考试。”
海中恒低低应了一声,无力地爬起来,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走出门,秋风乍起,卷起几片半青半黄的落叶,大门外隐隐传来海三阵阵惨叫声。
‘李清!’他喃喃念了两声,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刻骨铭心的仇恨。
海澜望着儿子的背影,眼睛微微闭上,他今天深刻地体会到,若没有子弟在朝中为官,可是连人家大门都进不了啊!儿子这次表现出无智的一面,他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自己可以照顾他一时却不能照顾他一世,看来,必须趁自己还走得动,帮他将路铺好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二弟,呆呆傻傻三十年,难道他真是一头猪吗?他从来就不相信,这次倒可以试出他的本性来,先扔一根骨头给他,看看他的反应。
想到此,海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就在海家鸡飞狗跳,痛定思痛之时,得月客栈内却喜气洋洋,笑声不断,几根大红烛将大堂里照得跟白昼一般,李清设宴请所有从阆中跟来的老伙计吃饭,今天有惊无险,最后是喜庆收场,大伙儿怎么不开心,尤其今天开门红,到晚间营业额已经突破了一百贯,席掌柜还说这是最差的,到新年时,每天五百贯都不止。
裴柔喝得满脸赤红,酒店无事,她雪泥店掌柜的位子就算保住了,心中着实痛快,索性撒开膀子和车夫老余斗拳,老余明显心不在焉,目光不停从她胸前颤抖的肉弹上扫过,十几拳下来,拳拳败北,被几个伙计按住强行灌下了三大碗酒,险些呛死。
李清不胜酒力,早早逃进了内室,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楠木椅上,醉得两眼朦胧,可思路却异常清晰,今天可谓侥幸,要不是章仇兼琼出面相助,望江酒楼必定被砸得稀烂,后台啊!做大买卖没有后台是绝对不行,不管在唐朝还在后世,什么勤劳致富、什么守法经营,都是替婊子立的牌坊,没有后台早晚会被人捏死,自己千万不要想得太天真!中秋的寿筵,可万万大意不得,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将章仇兼琼这个后台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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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暗流(三)
门开了,帘儿端着一杯热茶悄悄走了进来,外间热烈的气氛似乎没有将她融化,浅浅的笑颜下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她虽还不到十五岁,却自幼在社会的底层奔波,历经过无数人间险恶,她知道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海家是一头吃人的猛虎,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帘儿轻轻坐在扶手上,将热茶递给李清,见他咕嘟咕嘟喝得香甜,帘儿心中泛起一阵温柔,伸手***他的头发。
“公子,在想什么呢?”
李清伸手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她的手纤细而温暖,冰凉的脸庞上感受到阵阵暖意。
“我在回想我们在仪陇摆摊的事,其实才隔三个月,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本以为在阆州要做很久的生意,没想到三个月就来到成都,更没想到第一天便得罪了黑道中人。”
帘儿突然默然无语,她的理想是买一百亩好地,和李清一起平平静静地生活,虽然平淡些,可生活不就是这样么?
“对不起!”
李清体会到了帘儿心中的黯然,心中生出一丝歉意,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想利用后世的一些知识多赚一些钱,成为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可事实上唐朝并不象他想的那样,闭着眼睛钱就能滚滚而来,一样要历经艰辛,一样要靠奋斗。
帘儿却笑了笑。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担心公子小胜即安,忘记前方的凶险,那海家势力雄厚,还和黑道有关联,岂会轻易善罢甘休,你忘记那茶棚掌柜说的话吗?”
“我知道,所以我以为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找到一个极硬的后台,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了,就看八月十五那天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还有将来的事!”李清起身在房内走了几步,皱眉道:“我还在想,寿筵以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总觉得只做一个酒楼获利太慢。”
“自然是做雪泥!”帘儿突然笑道:“难道公子没想过,借这次寿筵将雪泥的名声打出去吗?”
李清猛地站住,“雪泥、寿筵!”他眼睛渐渐放出光来,帘儿的话提醒了他,寿筵那天必定官贾云集,到时让雪泥成为酒后甜点,再造些噱头,雪泥必定一炮打响,李清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绝妙的计划,他要策划一次空前绝后的宣传,以新奇制胜,让他的雪泥给他带来做大买卖的本钱,虽然要冒点风险,但这个风险值得一冒。
外间的吵嚷声突然变大,门开了,满脸红晕的小雨探头进来,望着他俩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两口子躲在这里喝体己酒,外面的人都在笑话你们呢!快点出来吧!”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急道:“公子,刚才小二跑来说,大门外好象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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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很黑也很安静,不时可以听见屋内传来的笑声,黑黝黝的树木斜支旁出,在暮色映衬下显得格外黝黑、阴沉。在大门处站着一人,一身黑衣,蒙面,两只眼睛闪动着心事,模样儿极似古装剧里的刺客,李清打了个寒战,酒意全去。
“你是何人?找我有什么事?”李清有些紧张,只盯着他的手不放,惟恐他会突然抽出刀子将自己捅了。
那黑衣人似乎看透了李清的心思,对他拱拱手道:“公子放心,我绝无歹意,只是这里说话不便,请公子信我。”
李清突然微微一笑道:“请跟我来!”若真要杀自己,晚上摸进屋来一刀便了事,何须如此费劲。
李清关上门,点亮了灯,又给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吧!”
那人显得有些局促,伸手将面巾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干尸般的脸庞,“我叫骷髅,道仁堂的老大,今早的搏杀我也有分,后来跳河逃得性命。”
李清突然觉得有趣。
“那你不去逃命却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今早没杀掉我,你还不甘心吗?”
骷髅苦笑一声道:“李东主莫要戏弄我,我现在被官府通缉,走投无路,所以找上李东主,看能不能给我五十两银子做盘缠,我会用你感兴趣的情报来换。”
今早一战中,死的黑道中人绝大部分都是道仁堂的弟兄,道仁堂几乎损失殆尽,偏偏海家又过河拆桥,将所有的罪名都栽到他头上,现在成都城内到处贴满了通缉他的布告,骷髅恨海家入骨,便连夜来找李清,想用情报换些路费。
他见李清微笑不语,干笑一声又道:“你是从外面刚来的,不了解海家,若你以为海家就此罢手,那你就大错特错。”
“何以见得?”
骷髅叹一口气道:“今年年初,播州有一个杨姓大商人,做粮食生意,初到成都不了解情况,抢了海家一票八千贯的生意,结果海家派黑道中人日日去威胁他,见他一次便暴打一次,直到成都另外两个大商家石家和唐家出面调停,这个姓杨的商人赔了五千贯钱,海家才答应给石家和唐家一个面子,所有的人都以为此事了结,不料后来有人在岷江中发现了他的尸首,脑袋却没了,几天后海家放出风来,说此事不是他们做的,大家才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说海家还会再对付我?”
“是!或许近一段时间不会,官府风紧,但海家绝对不会放过你,这是他家的一贯传统,要置敌于死地,不留后患,你若想平安过下半生,只有两个办法。”
“你说说看,什么办法?”
“要么你离开剑南道,隐姓埋名到别处过日子;要么—”说到此,他眼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要么你就反将海家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李清似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中,只淡淡笑道:“你说得太严重了,什么斩尽杀绝,鸡犬不留,难道我大唐没有王法吗?我是个守法的商人,不想整天砍啊杀的,只想安安稳稳赚点小钱,事情来了,我找官府便是,自有官府来对付海家,我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骷髅,等待他下一步反应。
骷髅见他似浑不在意,心中不禁暗暗着急:“若不提起他的兴趣,他如何肯付钱。”
想了想又道:“海家一直没有遇到官府找麻烦,除了后台硬外,还有就是他家奉行的一条原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力量,一般都是借助黑道,这样出了什么事都是黑道上的问题,和他家无关,所以我推断海家若再找你麻烦,还是要借助黑道之手。”
李清的兴趣似乎被慢慢提起来,笑笑道:“那你就给我讲讲成都黑道的情况吧!”
骷髅精神大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有戏了。
“以前成都的黑道没有这么多,自从换了刺史后,新刺史根本不管此事,加上成都商业繁盛,结果黑道人年年猛增,现在少说也有上万人,其中最大的是两派,峨眉堂和岷帮,峨眉堂控制城内的商家,岷帮则控制岷江的航运,两家看似互无关系,但岷帮其实是三十年前从峨眉堂里分裂出来的,两家有着极深的冤仇,也不知火拼过多少回,我就参与过三次,最近一次是在三年前,死了五十多人,我背上也挨了一刀,险些丧命。”
“那海家和黑道又有什么关系?”
“海家和峨眉堂渊源极深,据说峨眉堂就是海澜的祖父一手创办,只是海家既做了正经生意,就和黑道脱了关系,但那只是表面上,我们内部有一种传闻,峨眉堂的堂主唐老大其实只是个傀儡,真正在幕后掌控的,就是海家的人,也就是海家的三老爷海霸。”
李清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他现在终于知道了海家的一些底细,近百年的基业,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既然能百年不倒,海家必然有它不寻常之处,至少会有眼光,不会象莽汉一般拎起板斧就乱砍乱杀,如果自己能搭上章仇兼琼这条线,谅他也不敢再象今天这样公开对付自己,必然是用暗的手段或者用商场上竞争办法挤垮自己,这倒有趣了,想到此他瞥了一眼骷髅,见他腰板挺得笔直,眼中的紧张流露无遗,李清心中一笑,这点情报可不值五十两银子。
“刚才你说海家老三掌握峨眉堂,那海家到底有几个兄弟,又是怎么分工的?”
骷髅现在仿佛是一只被鱼诱惑的猫,咽着唾沫,不得不跟着李清的思路往下走。
“海家只有三兄弟,海澜、海明、海霸,其中海澜、海霸是亲兄弟,都一样的狡诈凶狠,老二海明却是庶出,因他母亲出生卑贱,所以他在家里也毫无地位,平时憨厚和善,常被人欺负,此人酷爱斗鸡,是成都有名的斗鸡高手,他每次斗鸡都要将对方的鸡置于死地,所以大家都称他为‘杀鸡憨哥’。”
“这倒有趣了,为人憨厚和善,但斗鸡时却要将对方的鸡置于死地,好象有些不合常理啊!”
李清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明悟,还很遥远,也不清晰,但他似乎隐隐看见了海家围墙的一条裂缝。
“倒要想法子先铺一条路才行!”
笑笑又问道:“你可知海家有没有那种纨绔子弟,整天不务正业,好赌又好色的。”
这是老套的手法,不过它虽老套,但却十分有效,骷髅闻言冷笑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会没有,海家也不例外,倒确实有这样一个人,读过几本书,便自命风liu,整天在婊子堆里寻知己,老子玩烂的女人,他却当成宝,不知被那些婊子骗去多少钱,却不知悔改。”
这绝对是今晚最有用的情报,李清兴趣大增,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骷髅却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李东主肯不肯给我盘缠?”
李清气结,从柜子里取出五十两银子,扔给他道:“这是因你说了有用的话,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去问别人吗?随便在哪个青楼问不到?”
骷髅慌忙接了银子,眼中露出感激之色,有这五十两银子,逃到那里都可以重新开始。
“李东主的恩情,我将来必报!”
“少罗嗦!快告诉我那人是谁?”
“是!是!”骷髅压低嗓音道:此人便是海明的长子,名唤海中天,他最喜去的地方是君归楼。”
第五十二章 暗流(四)
这娼妓业历史悠久,且不分民族肤色,也不需文明传播,想来是人的本能创造,但也和普通商品一样,有档次之分,有上下品之别,走卒小贩去花街柳巷找些粗鄙的解决生理需求,而走高档路线的却烙上文化品位,加些琴棋书画的调调,附带解决某些上层男人的心理需求,但若说卖艺不卖身,那是断断不可能的,干上这一行,区别只是价钱。
李清是第一次来青楼,按骷髅的说法,这海中天常在君归楼出没,但时辰却不定,只有碰碰运气了,李清下得马车,命老余将车停到一旁候着,他径直向这座唐朝的青楼迈步走来。
君归楼算是一家中高档妓院,据说也有些官府背景,它占地面积极大,被一道白墙所围,里面花木繁茂,小楼独院俱全,但最主要却是一座五层高楼,名字就叫君归楼,此时夜幕初降,君归楼灯火璀璨,客人穿流不息,楼内隐隐传来娇嗲声、爽笑声,挠得路人心直痒痒。
“公子可有相好的?”
李清刚到门口,早有招客的老鸨迎上来,她长有一双毒眼,见李清鲜衣怒马,一副有钱阔少的打扮,但却脸生,还有几分犹豫,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便低眉顺眼笑道:“我们君归楼,在成都不敢说第一,但前十名是进得了的,公子若赶时间,白腻纤瘦样样皆有;若有雅兴,听歌看舞、吟诗作赋倒有几个上品姑娘。”
她又上前一步,在李清耳边低声笑道:“若公子有什么特殊的调调,也包公子满意,只是价格要贵些。”
李清突然闻到一股浓郁之极的俗香,斜眼朝这老鸨看去,只见她脸涂得煞白,不时往下掉粉末,一张血红的嘴唇上下翻飞,露出半颗黄澄澄的暴牙,李清心中一阵恶心,急向后退一步,且离她远些方道:“我是海大少的朋友,不知他今晚可在?”
“海大少?”老鸨立刻想到那个自命风liu的冤大头,既然是他的朋友,想必也是个有钱没地方花的主,“来的!来的!这几天他每晚都来,只是现在时辰尚早,他还没到,公子先请里面坐,姑娘伺候着喝杯酒,再听首曲,总比站在这里干等强。”
李清犹豫一下道:“那好,我先进去等候。”
老鸨大喜,急唤过一名小茶壶道:“快领这位公子到大堂去,叫满月来伺候。”
满月是君归楼的头牌公关小姐,最善把握客人的心理,让她来留客,正是她的拿手本事。
李清被领进大堂,里面坐满了人,这里面地方极大,中间有一座金色木台,木台上铺了块名贵的大食地毯,想必是做表演用的,在木台周围放置一大圈梨木雕花长椅,或独椅,或三五围成小圈,面前再放一张配套的桌几,大小不等,每张长椅都相隔一丈,椅背高耸,俨然象个半封闭包厢,所谓大堂,说白了就是给客人挑选小姐的地方,但也有象李清这样等朋友的小憩,或事后疲劳休息。
木台上有两名品箫的乐女,箫声呜咽、婉转悠长,可台下的长椅上似乎没有一人有雅兴聆听,*荡笑声早将箫声淹没,‘小茶壶’将李清引到角落,这里有一张空椅,却没有走的意思,李清醒悟,急掏出几文钱打发了他,这才坐下,这是一张短椅,只容二、三人坐,面前有一茶几,小婢很快给他摆上一壶酒、几碟下酒小菜。
李清刚坐下,突有所感,一抬头,身边不知何时竟站了个娇艳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秋波流转、幽怨多情,她长相俏丽,脸庞晶白细腻,不着任何粉黛,身着一袭白纱罗裙,裙薄如蝉翼,隐隐透出里面的肌肤。
这就是那老鸨所说的头牌公关小姐满月,她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李清是个有钱而无经验的阔少,兴趣陡增,可又见李清目光冰冷,浑不似其他男人色鬼一般,暗思此人得多费一些心思,施些手腕才可擒来,最好成为自己的老客,她打定主意,轻轻给李清施了一礼道:“公子,妾身可以坐下吗?”
李清瞥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小姐请但坐无妨,不过我是来找朋友的,可能会让小姐失望。”
满月哪肯轻易放弃,她说坐却不坐,只盈盈半蹲,伸出两根青葱一般的玉指浅浅给李清斟了半杯酒羞笑道:“妾身满月,见公子才俊,想和公子谈些风月之事,还望公子垂怜。”
李清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放在几上,一大一小,他指着银子笑笑道:“一只五两,一只十两,若姑娘要陪我喝酒谈风月,那这五两银子算是酒资,若姑娘现在肯离开,那这十两银子请拿去,算是我买个安静,请姑娘自己斟酌。”
满月听李清此言,是又喜又惊,又恼又忧,喜的是自己没看错人,此人当真是阔少;惊的却是他出手阔绰,竟拿出十两银子;恼的是此人不解风情,竟不懂得含蓄,让自己如何拉下脸皮;而忧的却是若他真没兴趣,自己陪他喝完酒不就白白损失了五两银子吗?
心中千思百转,竟僵在那里,脸上笑容略略停滞,李清见她表情复杂,知她的心思,遂笑笑道:“姑娘将这钱拿去就是,不必难为情,我还有事想请教姑娘。”
满月无奈,伸手在桌上轻轻一勾,十两银子便没了踪影。
“公子有事请说!”
“姑娘可认识海大少,海中天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满月的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公子,此人我们酒楼的姑娘无人不晓,我怎会不知......”
“满月!可是你么?”
一声惊喜大叫,打断了满月的话,满月慌忙回头,见是她的一个老客,出手大方得让人怀念,心中大喜,风一般旋过身去,含笑轻施一礼道:“原来是张公子,几时到的成都?”
李清却惊喜交加,跳了起来,“张仇!还认识我吗?”这个张公子竟然就是张仇。
张仇一楞,他并非忘记了李清,只是他印象中的李清穿得向来寒酸,真的很难与眼前这个富贵公子联系起来,再加上这个角落灯光昏暗,竟一时没能认出李清,但这一楞只是瞬间,他听出李清的声音,猛地认出了他。
“哈!原来是你,你发大财了吗?”张仇大笑与李清拥抱,李清是他的西席,不过老师和学生竟然在妓院里久别重逢,这似乎有点滑稽。
李清见他腰间别着县尉的令牌,知他是特地来妓院显摆,微微一笑问道:“怎么?做县尉了?”
张仇得意一笑,“老县尉死得凑巧,所以我上个月被补上。”他又上下打量一下李清,又斜眼瞟了一眼满月,突然用胳膊肘拐拐他暧mei地笑道:“我说哪有男人不爱吃腥的,以前邀你去却装清高,现在怎样,露馅了吧!”
李清老脸微红,急道:“哪里?我是来找人。”他心念突然一转,这张仇是老嫖客,不定认识海中天,帮他牵牵线,急笑道:“你可认识海中天,海大公子?”
“呵呵!海大少我怎会不认识,我在这里就是在等他喝酒,如何?一起去,别再推说学业忙没空去。”
李清大喜,一拍鼓囊囊的腰包笑道:“你看我副德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吗?”
.................
海中天约三十岁,身材肥硕,脸庞扁圆如南瓜,眼似一线天,引得一只朝天鼻崇敬瞻仰,两个大鼻孔幽黑深遂,直挺突出,总让人恨不得给它们做两扇窗关上。
张仇见他进屋,急拉过他给李清介绍道:“这是我的故人,过命的交情,李清,现在在成都做—”他话说不下去,转头望向李清。
“在下在成都做点买卖,久闻海大少文才风liu,今日相识,李清三生有幸。”
海中天听李清说话得体,也急忙客气还礼,他从不问家事,竟不知李清与他海家的渊源。
众人坐下,各有一妓在身边伺候,话题自然是风月,谈到性浓处,皆哄然大笑,羞得身边的美人捂耳不敢再听。
李清便坐在海中天的身旁,虽有满月伺候,但他的心思却全在海中天的身上,他使尽十八般手段与他套交情,时而与他附耳低语,时而举杯劝酒,两人哈哈大笑,看得一旁的满月暗自愤恨,自己是店中王牌,几时被这等冷落过,满月正在怨恨,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慢慢摸上了她的腿,眼微微一斜,却是张仇,满月想起他鼓胀的腰包,春心荡漾,便悄悄向张仇身边挨去。
身边女人跳了槽,李清却浑不知觉,他又敬了海中天一杯酒叹道:“我以前也见过那李太白,总以为他便是世间谪仙人,今天见了海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我从前真是井底之蛙了。”
话虽说得无耻露骨,但对这种人却是最管用,若太含蓄了,他倒未必能理解,李清说罢,心中又暗暗给李白告了声罪:“老李,对不住了!以后到长安我请你喝酒。”
海中天却听得畅快,虽也知道这比喻过了些,可心中着实受用,他和李清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被李清拍得昏昏然,早视他为生平唯一的男知己。
他将李清敬的酒一口干了,方才笑道:“身在大唐盛世,不会写诗怎行,李兄虽是商人,但若有时间,还是要读读书的好,若李兄有什么学问上的不解,只管来问我好了。”
“大少有心,李清感激不尽,我平日只认铜钱白银,书却少看,无以为报,若大少短钱用,李清理当奉上。”
海中天大喜,此人又会说话,出手还豪爽,当真是个冤大头,不好好和他结交一番,人生当无趣得紧了,哈哈一笑道:“明日我请客喝酒,李兄可有空?”
第五十三章 暗流(五)
一直到二更,海中天这才尽兴回家,今晚都是那个李清请的客,此人确实不错,知趣且出手阔绰,实在是重义之人,值得好好深交。
酒劲上头,海中天有些迷迷糊糊,马车很快便到了海府侧门,海府规矩极严,大门已经关了,海中天早安排好一人替自己开侧门,时已二更,府里很安静,大都已经睡了,海府共分三个大院,分别住着海氏三兄弟,其中东院为长,是海澜住;西院次之,海霸住;而偏院自然是海澜的二弟海明住,这海中天便是海明长子。
他估计所有的人都在梦乡,便蹑手蹑脚进了偏院,可就在过客厅之时,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厉喝:“站住!”
海中天一个激灵,只见父亲负手站在客厅门口,眼中燃烧着怒火,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吓得酒意顿消,心中忐忑不安,急上前低声道:“这么晚了,父亲还没睡吗?”
“哼!有你这样的儿子,我睡得着吗?我从天刚黑就在等你,我想你戌时回来,说明你在悔改,若你亥时回来,我就当你还有救,可是现在已经二更了,才见你返家,你让我怎能睡着!”
“父亲今天是怎么了,自己这些年哪天不是这样过来的,为何今天却如此罗嗦?”海中天心中诧异,但却不敢吭声。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海澜和海明虽是同父异母,但二人相貌却大不相同,海澜是个干巴老头,海明却胖大威武,与他儿子海中天长得一般丑陋,平日里沉默寡言,以斗鸡为乐,但今天大哥将海家的餐饮生意移交给了他,他的心境便发生了变化。
“你先坐下!”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见父亲两只细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海中天心中怪异,感觉父亲似乎要和他讲一件见不得光之事。
“你可知道今天你大伯将部分海家的产业转给我了!”海明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但颤抖的声调还是暴露他内心的紧张。
“大伯居然肯将产业给我们?”海中天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海家的产业是他曾祖父一手打下,到父亲这一辈全部传给大伯海澜,他掌控极严,几十年来,父亲连边都碰不到,但今天却转了性,他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哼!他也是无人再用,才想到我,要不是昨天望江酒楼出事,我连根球毛都轮不到。”
虽然掌管部分产业,但海明丝毫不领情,这本来就该是他的,更何况大哥只给他经营之权,却并非产权,说白了自己不过是大哥雇的一个大掌柜。
想到此,他又瞥了儿子一眼,黑暗中他肥硕的身子和自己一般无二,可他若能有自己一半的本事,自己也就多了个帮手,可偏偏是个浪荡公子,海明又恨又无奈。
“中天,你收收心吧!帮爹爹夺回咱们应得的一份,将来也是你的。”
听到一个夺字,海中天心中突然一阵惶恐,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对现在的生活已经知足,家里有老婆伺候,外面有红粉知己,闲时写几首诗,或呼三五朋友大醉一场,日子是何等悠闲,可父亲偏偏要提什么夺字,坏了心情,海中天不由咽了口唾沫。
“父亲是想对付大伯吗?”
“对付?”海明重重地哼了一声:“不错!祖上留下的家产凭什么让他一人独占。”
埋藏了数十年的仇恨种子渐渐开始发芽、开始冒头、开始疯狂地滋长。
“必须将属于我的一份夺回来!”海明狠狠一拍椅背,浑浊的眼睛里竟射出一道从未有过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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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中秋自唐初被定为佳节,渐渐地在唐朝已颇为盛行,百姓赏月,大多在院中置一张方桌,桌上摆几盘月饼,放一壶老酒,全家围聚一圈,笑语声声,仰望清辉皎洁,共享团圆之喜。
但中秋更多是属于文人,文人玩月,一轮明月承载了太多的相思,承载了太多的寄情,惟有他们留下了千古绝句,供后世文化苍白的子孙们缅怀。
而今年的中秋夜,李清却无暇抬头赏月,今夜是章仇兼琼的老爷子八十岁寿辰,从剑南各地赶来拜寿的官员名流几乎将望江酒楼挤爆,连五楼的行政区也被辟为夫人小姐们更衣化装的场所。
驷马桥一带已经禁止行人通行,有官兵维持秩序,戒备森严,只有凭请柬才能进入望江酒楼,大街上停满了车轿,一些身份低下的马夫轿客凑在一起各自聊天,酒楼自有人会给他们送去盒饭夜宵。
宴会的主厅设在二楼,百桌席位整齐摆放,每席旁均设有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天竺的檀香,几上还摆有八寸来长、三寸来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
又有扶桑漆茶盘内放着官窑什锦小茶杯,旁边又有各色官窑小瓶数个,均插满了时令鲜花,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琉璃彩穗灯,每席前竖有倒垂荷叶一柄,上面插几支大喜烛,火苗旺烧,突突地冒着红光。
正南面的墙上贴着个斗大的‘寿’字,用金箔拼成,金光闪耀,给明亮的大厅带来几分富贵之气,在寿字两旁便是李清盗用郑板桥的寿联,下面紧靠墙的是供桌,寿桃、寿酒、如意、月饼,一应俱全,摆得满满当当,再旁边便是今天的主桌,桌上所用器皿皆是皇上赏赐之物,摆出来以显尊荣,各种饮具镶金嵌玉,有垒金嵌玉盏、紫香罗木水晶注碗、白玉双莲杯盘、水晶提壶;席间摆设有花盆、花瓶,有碾玉水晶金瓶、官窑瓷瓶,盆、瓶里的花卉名均用象牙牌标出,席后陈列有从鲜于府借来的巨幅白玉屏风:百子献寿图。
这一桌除了主角寿星外,其他便是剑南道的高级军政要员,如节度副使、望州刺史、有宗室背景的司马、长史,还有就是遭贬或退仕的老尚书、老将军之流。
菜却不多,以味重辛麻的益州菜为主,每一道都制作得精美玲珑、巧夺天工,让人不敢下箸。
今天是望江酒楼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宴会,所有的掌柜、领班、伙计、厨师都忙得脚不沾地,个个声音嘶哑,两眼通红,李清事先已经开过动员大会,只要此次寿宴做成功了,每个人都有重赏。
时间一点点过去,流程快走完,老寿星疲惫不堪,坐在主席上昏昏欲睡,不知是李清有意安排,还是人确实太多,大厅里闷热难耐,每个来宾的心里象着了火似的。
“李东主,今天辛苦你了!”章仇兼琼拍了拍李清的肩膀,目光赞赏,今天确实办得很成功,老太爷非常满意,客人也尽兴。
李清受宠若惊,急陪笑道:“应该是小人感谢节度使大人才是,这一场宴会就等于替鄙店做了次绝好的宣传,以后还要请大人多多照应,我实在担心有人不肯罢手啊!”
章仇兼琼明白李清的意思,也淡淡笑道:“既然这里面还有李别驾的份子,我自然会帮他保住饭碗,不过你放心,这个酒店是不会有人再敢打主意了。”说到此,他压低声音笑道:“李东主可能还不知,李别驾已蒙皇上圣恩,被封为嗣宁王,如此,谁还活得不耐烦,再敢打望江酒楼的主意。”
李清心中大喜,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又多了个强硬的靠山,有时间一定要去趟长安,好好巴结李琳一番。
突然,灯光暗淡下来,李清精神大振,今晚的重头戏马上要开场了,就在众人诧异灯光为何变暗之时,楼口出现了一道璀璨的风景,这是五辆用鲜花扎成的两层推车,车上点满数十支五彩小蜡烛,在昏暗的背景下,光环交织,如梦如幻,显得异彩夺目,在满堂的惊目摒气中缓缓前行。
在每一辆车上都摆满了数百只晶玉细腻的白瓷小盅,十几名貌美胡姬身着五彩银泥裙,如一只只在鲜花中翩跹的艳蝶,将小盅分发到每一个宾客的手中。
小盅用一只小瓷盘托着,旁边放一把精巧的小铜匙,还有一张精美雅致的书签,正面印有两行张九龄的名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翻过来则是今夜的卖点:缤纷雪泥,供君品尝,下面有雪泥的各色品名,或秋色连波、或寒烟翠,诗情画意,让人感到一丝雅意。
“雪泥?”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性急的掀开盅盖,里面便是各色鲜艳的雪泥,或黄玉细腻、或青翠如竹、或艳若桃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早有焦渴用小铜匙挖出一块放进嘴中细品,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赞声一片,在口焦舌燥之时更觉得美味异常。
与此同时,在每一层楼都发生着同样的事情,李清苦心设计的雪泥广告秀终于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望江酒楼沸腾起来,好评如潮,夸赞声、叹息声,人们相互打听、相互追捧,小李记雪泥终于在天宝二年中秋之夜一炮走火。
第五十四章 品牌效应
第三天,望江酒楼正式推出雪泥,不需任何宣传,雪泥的美名在中秋之夜早传遍成都,引来无数仰慕的粉丝,李清又刻意打造品牌,做出不同口味,配以三月桃红、大漠箫声、秋色连波、寒烟翠等雅名,又在包装上追求精美,只用温润碧绿的越州青瓷盅,或配以晶莹剔透的邢窑玉碗,每一份价值不菲,竟要卖到五十文,渐渐地,去望江酒楼品雪泥竟成为成都上流社会的时尚,每天望江酒楼前车水马龙,各种豪华马车停满了广场,更有社会地位低下但腰间丰盈的商人特地赶来,以品雪泥表示修养品位的提高,继而社会地位也似乎跟着上升。
雪泥带来的最终效果便是望江酒楼营业额的直线上升,俨如坐火箭一般直冲云霄,利润如云团滚滚而来,高利润带给员工高收入,高收入又创造高效率,高效率又带来更优质的服务,望江酒楼的经营步入良性循环,渐渐成为成都酒楼业的楚翘,将所有的竞争对手远远甩下,而雪泥,就是望江酒楼这艘火箭直冲九天的原动力。
这一天,李清在审查上个月的帐目,连续二个月来,望江酒楼每天的营业额都在八百贯,按五成的利润,也就是说这二个月,利润竟到了二万四千贯,而他李清拿六成,就是一万四千贯,这样过不了几个月,他的资本就足以做大买卖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一直是他的愿望。
门轻轻地敲了敲,“东家,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是席掌柜的声音。
“请进!”
门开了,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这笑容已经不是天然生成,而是发自内心,他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掌柜,还从未象这两个月如此舒心畅快过。
“坐!”
李清搬过一把椅子,让席掌柜坐下。
“什么事?说吧!”
席掌柜坐下,又略有点局促不安,他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眼里却带着一丝期盼。
“是这样,我那二小子想拜刘野为师傅,不知东主能否答应。”
话说得很含蓄,言外之意是想学做雪泥的技术,刘野是李清的第一个伙计,现在除了帘雨二人外,他是唯一掌握雪泥配方和制作流程的人。
李清却沉默了,席掌柜的脸慢慢地变红,急站起身来,略略尴尬地笑道:“为难东主了。”
“席掌柜!”
李清突然叫住了他。
“东主还有事吗?”
又沉默片刻,李清终于道:“并非我不肯,只怕二郎学了,恐反遭不测。”
..............
李清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几天后,一片阴云开始向望江酒楼的上空飘来,望江酒楼的火爆终于引起了业界竞争对手的眼红,这个竞争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李清的老对头—海家。
自从驷马桥事件后,素日嚣张的黑道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海家也沉默了,但沉默只是在等待下一次出手机会,就如猛虎在作扑击之前,通常先退后,留一个扑跳回圜的余地,然后瞄准猎物的脖子一口咬下。
海家的产业主要有三块,贩米、酿酒、还有就是酒楼和妓院,其中酒楼在成都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多家,酒楼原来由海中恒负责,驷马桥事件后改由海明负责,他外相憨厚老实,脸上总挂一副笑咪咪的神情,下属向他汇报一件事,他先是一脸茫然,要讲两、三遍后,才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却又东拉西扯说不清道理,最后将事情推给副手海九了事,如此,下属便渐渐对他有了轻慢之心。
这天早晨,海明突然得到通知,大哥要他立即过去开会,跑到东院大厅,会议已经进行到一半,除大哥外还坐有两人,三弟海霸和他的副手海九,这个海九名义上是海明的副手,但实际却是海澜的心腹,他掌有实权,酒楼的事几乎都他拍板,或者绕过海明,直接向海澜汇报。
在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有一只陶瓷盆,装有半盆泥一样的东西,海明立刻便认出了此物,它就是风头正劲的雪泥。
二个月前,望江酒楼突然推出了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可就是这个小玩意却带了整个酒楼业的大洗牌,望江酒楼在几个名酒楼中脱颖而出,它一天的营业额竟相当其他几个酒楼的总和,不仅如此,望江酒楼还带动了驷马桥一带酒楼的普遍兴旺,另一个酒楼集中地:东市,生意明显变冷清,而海家的酒搂偏偏大多都集中在东市一带。
眼前出现的半盆雪泥让海明立刻便猜到了大哥的用意,他也要做雪泥。
望江酒楼始终是海澜心中的一块伤疤,但随着自己仰视它的角度越来越高,这块伤疤渐渐地开始红肿、开始化脓、开始刻骨铭心的痛,嫉恨已经快啃光了他的耐心,让他无法再继续坐视。
“老二,你是我们海家唯一在望江酒楼品过雪泥的人,你来尝一尝我们自己配制的雪泥味道如何?”
声音虽小,但在海明的耳中如电闪雷鸣一般,惊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他怎么知道自己去过望江酒楼?”他只去在前两天悄悄去过一次,一个人,还是晚上。
“难道有人在跟踪自己吗?”
海明心乱如麻,但脸上却依然是笑咪咪的。
“呵呵!雪泥确实美味,我最是喜欢,假若咱们海家也能做出来,那可是我的福气。”
海明接过小碗,细细品尝了一口,眼睛里却闪过一抹失望,随即又干笑两声道:“味道还不错!”
但他眼中的失望却逃不过海澜锐利的眼睛,听他随口敷衍,海澜冷笑一声道:“老二,你要说实话,我们的雪泥和望江酒楼的雪泥相比,到底怎样?”
“大哥真的要听实话吗?”
“自然,否则我叫你来做什么?”
海明心中大恨,这算什么,叫自己巴巴跑来,就是为品一碗雪泥吗?开会却没自己的份,还当自己是酒楼的当家人吗?
“说实话,差得实在太远,根本就无法相比,味道不正,人家那个是雪泥,而咱们这个最多只能叫雪渣,那种细腻口感根本就没有,里面竟然还有冰渣子,我想一般人若吃过望江酒楼的雪泥,就绝不会再吃海家雪泥。”
海澜脸色微变,“老二,没你事了,你去吧!”
他冷冷地望着他远去,又命人将桌子抬出去,这才将二人叫到身边,低声道:“有两件事,要你们分头去做。”
“海九!”
“老爷,我在!”
“这雪泥的配方虽然我们不知道,但我想也决不是李清亲手来调制,必然有下人来做,你的任务就是要找到那个人,无论用任何手段,一定要搞到配方,明白吗?”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待他走后,海澜又沉默了半晌,突然叹口气道:“老三,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象今天这样疲惫过。”
“我看大哥是多虑了,一个毛头小子,开店才几个月,他能翻什么浪。”
海霸要比海澜小十几岁,人若其名,他肩膀浑厚,庞大的身躯如一只圆桶,面上髯须阔脸,但两只威武而沉着的眼睛透露出此人内在的精明,正如骷髅的言,他确实就是峨眉堂的幕后主宰,以他行事的嚣张,这在黑道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他双目微张,隐隐闪射着精光:“我们海家近百年的苦心经营,有雄厚的财力,还有从不向外界彰显的势力,有这些,大哥还害怕什么?”
“我不是害怕,是忧虑,此人刚入主望江酒楼,我们海家就栽个大跟斗,不到一月此人又突然出奇招,大抢风头,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此人早晚会成我海家大患,应早除去为妙,老三,你要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海霸默默地点点头,大哥说得对,决不能养虎为患,“那大哥有什么打算?”
“我最担心就是他的身份,虽然传闻说他是宗室,但我还是有些怀疑,一个月前我就派人去京城调查宗室的情况,回报说宗室里根本就没有叫李清的,或许用的是化名,但最近也没有听说有宗室到成都来,不光如此,中秋寿宴上所有在剑南道的宗室都坐在第一号桌和第二号桌上,而这个李清却排在第十号桌,这又说明什么?”
“难道传闻是假的吗?”
“也许!”海澜冷冷一笑道:“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任务,我昨天刚刚得到一个消息,雪泥并非是首次出现,几个月前在阆州就流行过,我要你派最得力的人去阆州详细调查,或许能查出些端倪来。”
第五十五章 绑架
李清现在卖的雪泥已经不是帘儿和小雨在阆中小屋里搅拌出的那种,配方几经改进,又采用了蔗糖,虽然成本增高,但甜度增加,使口感更好,为保证雪泥松软细腻,李清又设计一套搅拌装置,让配好的原料在搅拌中逐渐冷却凝固,而不再使用冰粉。
雪泥的配方和制作流程绝对机密,除了李清和帘雨外,就只有老员工刘野掌握,刘野便是李清第一个雇用的伙计,今年二十二岁,父母早逝,家里只有个姐姐,现在李清给他的工钱已经到了每月三十贯,囊中虽丰盈,但他并不乱花,每月的钱都攒了下来,他平时住在得月楼客栈,自从推出雪泥后,李清便任命他负责整个雪泥的生产。
雪泥由于采用了蔗糖,成本陡增,再加上昂贵的包装和品牌服务,售价奇高,已经不是一般百姓所能承受,更重要是李清将他定位为一种奢侈品,并不靠它来赚钱,而是作为望江酒楼所独有的一种促销手段,再不象阆中那样走平民化道路。
李清将雪泥的生产设在望江酒楼的地下室,刘野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客栈和酒楼之间,日子长了,他渐渐腻烦起来,更主要是他喜欢上一个高丽舞姬,舞姬从属的舞蹈团在剑南各地巡演,居无定所,这几日又回到成都,刘野的心已飞,老余的贪杯终于使他找到机会,一连几天都趁夜色偷偷溜出了客栈。
这天夜里刘野照例又去找了舞姬,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已经和舞蹈团的东主谈好,以一百贯的价钱替她属身,他已经攒下八十贯,剩下的二十贯决定明天先向东主预支,二人依依惜别,沉醉在爱情中的刘野兴奋地返回客栈。
初冬的成都昼夜温差不大,晴天也不多,常常弥生大雾,今天也不例外,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大街上已经被浓雾笼罩,能见度不到十丈。
刘野急匆匆沿着墙边行走,夜十分寂静,整条大街似乎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没有其他行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大街上并不止他一个人,似乎有人在用与他合拍的节奏行进。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头,眼前依然是灰茫茫一片,并没有半个人影。
越往前走,雾气越冷,也越潮,刘野的头发变得湿淋淋地挂在额前,这条路他走过几次,可今夜却觉得异常的远,长街漫漫无尽头。
又走了一会儿,已经到了驷马桥附近,这一带的雾气有些稀薄,可以看得远些,在薄雾中刘野隐隐看见了望江酒楼,上方有微弱的灯光透出,从灯光的高度可以判断出那应该是望江酒楼的五楼,东家还在工作,刘野心中一阵惭愧,加快了脚步。
突然,左边小巷里隐隐越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这声音穿过浓雾而来,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紧接着又是一阵听起来好象是“救命!救命!”的喊声,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凄惨,最后的“救命”变成长长一声哀鸣,嘎然而止。
刘野跌跌撞撞向喊处疾奔,小巷里黑暗重重,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判别方向,但他还是凭着本能朝前跑。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大声呼喊,已经到了小巷尽头,根本就没有人.
没有回应,他驻足聆听,似乎听见附近有模糊的响动,刘野突然感到一阵害怕,转身便往回跑,可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群昏暗的阴影隐隐约约出现,有数十人,封锁了出路,刘野吓得倒吸口冷气,往后倒退一大步,跌坐在地。
“你们是谁?”他狂喊一声,惊惧交加。
“等你的人!”一个声音回应着,很低沉,还很冷漠,象从地底冒出来:“你就是刘野吧!我们等你很久了......”
就在刘野最后绝望喊叫一声,半空中那盏微弱的灯光也闪烁一下,李清似乎也听到什么,他推开窗,一股浓雾急速地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寒战,起风了,是刺骨的寒风,天气要变了.浓雾丝丝缕缕从他身边飘过去,呼出的气凝成白雾。
“难道已经入冬了吗?”
李清急忙将窗户关上,飘闪不定的灯苗又重新挺直了腰,现在是十月下旬,若算阳历也已近十二月,确实已经算入冬,醉人的秋天过了。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的庄稼收了、山林里的果实摘了、池塘里的肥鱼捕了,到处是喜悦的笑容,对于商人,这喜悦又是他们收获,收获的是一枚枚黄灿灿的铜钱,入秋后,成都的餐饮业日趋火爆,以驷马桥和东市为代表的二大餐饮地带之间的竞争也更加激烈,驷马桥一带为社会中上阶层的传统首选地,而在东市一带却是商人的汇聚地,原本两地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有稳定的客源,可自从望江酒楼推出雪泥后,品雪泥已成为风雅和修养的象征,由此引发出深远的蝴蝶效应,竟将两地原来晦暗不明的社会界线骤然划清,驷马桥是阳春白雪去处,而东市沦落为下里巴人居所,真风雅也好,假虚荣也罢,结果却是大量的东市老客纷纷掉头西进,加入了附弄风雅的行列,不甘被称为下里巴人。
‘望江楼中品雪泥,犹是王侯也难去’
去望江酒楼吃饭,渐渐成为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
李清合上帐本,长长地伸个懒腰,他利用雪泥为媒,精心策划了一场酒楼品牌战,效果却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从为品雪泥而到望江酒楼吃饭,到为提高社会地位到望江酒楼吃饭,这其中已经实现了质的跨越。
但最现实的还是营业额的暴涨,帐本上的数字实在让他流连忘返,才短短两个月,他已经净赚了二万四千贯,在阆中苦死累活做了三个月,才赚二千贯,而现在,他每天只须喝喝茶,拨拨算盘珠子,这滚滚的钱便进了腰包,这就是资本效应和品牌效应,大资本大品牌赢得高利润。
尽管生意好的惊人,但李清心中却一直有一丝担忧,那就是这种品牌的下面缺乏牢固的根基,在后世,这种根基需要用百年的时间来浇筑,需要几代人的积累。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后台,强硬的后台,中秋寿宴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望江酒楼的后台是节度使大人。李清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那其实只是章仇兼琼给鲜于仲通的面子,在后者出使南诏之时,替他来给自己撑场子。
海家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不表示他们就此放过自己,海家就象一头狼,在暗处盯着自己,眼睛闪烁着吃人的凶光,只要被他们看出自己底气不足,他们就会凶狠地扑上来撕咬。
“不行!一定得想个法子和章仇兼琼搭上关系。”
............................
次日,望江酒楼刚刚开门,帘儿便一阵风似的冲进店门,惊惶喊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
看帘儿一脸惊惶,李清心中突然感到不妙。
“刘野失踪了,我刚刚问过与刘野同住的老余,昨晚刘野就没有回过客栈。”
“什么!”
李清‘腾’地站起来,“我不是命老余看住他吗?”
帘儿叹了口气道:“老余贪杯,听说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哪能看得住他。”
李清的背上开始冷汗淋漓,刘野是掌握关键技术之人,身份异常敏感,他的失踪只能有两个可能:被收买或是被绑架。
他心中在飞速地评估这次事件,后果相当严重,很快就会有人同样推出雪泥,虽然酒楼并不是靠雪泥赚钱,但雪泥的泛滥会使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文化氛围毁之一旦。
“海家!”李清的头脑里蓦地冒出这两个字,海家终于出手了。
突然,张旺领着一群人走进大门,他满脸泪水,神情有些呆滞,在他身后,人群中夹杂着一副担架,李清的心中猛地一寒。
“张旺,那是谁!”
“是刘野,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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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暗访
这曾经是一双快乐而充满趣味的眼睛,现在却灰白而空洞,没有一丝生机,不知他在死去的瞬间,眼睛里最后驻留的是什么?是绝望、是愤怒、还是对生的留恋,但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李清将他的眼皮轻轻抹下,一语不发,返身走进了里间。
李清推开窗子,冰冷的寒风裹夹着丝丝细雨迎面扑来,天空阴沉而忧郁,黄叶随风卷落,透出初冬的萧瑟。
李清的唇咬得发白,冰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空中飘卷的枯叶,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面前,拾起叶子,叶面焦黄而完整,脉络清晰,它平静而快乐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人呢?李清耳畔似乎回响起刘野第一次拿工钱时欢跃地叫声,眼前驻留着他灿烂的笑容,只一夜后,这条鲜活的生命蓦地消失了。
枯叶被揉捏、破碎、变成细片、变成粉末,手掌张开,渐渐地随风飘散。
“林欲静而风不止,帘儿,你说的话是对的!”
呼吸轻微,帘儿已经在李清身后站了多时,她不敢打扰李清,只远远地望着他寂寞的脊背,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我只知道这个世道恶人嚣张却得好报,老实人、善良人只会被人欺凌,爷爷一生良善,最后落得横死街头,险些无葬身之地,让我也替公子做点什么吧!”
李清默然,他缓缓地摇摇头,“你就替我将刘野的骨灰送回阆中,交给他姐姐,要好好地抚恤,顺便将小雨也带去,在我们的老宅住上几个月。”
“公子,你—”帘儿突然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帘儿,要你们回去是我害怕海家会对你们下手,刘野被抓,我担心海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你们回去,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见帘儿一脸忧虑,李清轻轻地将她搂在胸前:“你放心回去,我不会去做傻事,我的实力太弱,现在还斗不过他。”
当天下午,李清派人送走帘雨二人,他随即拜访章仇兼琼,以刘野之死向他求助,章仇兼琼答应李清的请求,派一小队官兵暂驻得月客栈,以保证其他人员的安全。又责令成都县令三天内查清此案,但成都县令是李道复的心腹,得其指示,竟阳奉阴违,胡乱抓些人应付了事,章仇兼琼大怒,免去县令之职,但李道复却急报朝廷,反咬章仇兼琼公报私仇,李林甫遂驳回章仇兼琼的免职令,将县令官复原职,最后只免去负责治安的成都县尉之职。
且说刘野死后的第三天,成都东市一带,众多海家酒楼突然也推出了雪泥,一样的味道、一样的包装、一样的价格、甚至是一样的雅名,海家的伙计在门口拼命吆喝,满街撒满了传单,大街小巷贴着各色宣传海报,但路人匆匆,不屑一顾,雪泥似乎没有达到望江酒楼那样的效果,更没有象事先想的那样使酒楼生意变得火爆,连日疲软的帐表终于让海澜坐不住,他要亲自去望江酒楼去看看,到底自己差在哪里?
这天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海澜的马车缓缓的驶进了望江酒楼的驻车场,立刻上来两顶小软轿,停在马车旁边,两名身着绿色短襟的伙计小心翼翼地搀他下马车,又有一把伞伸来,遮住头顶的细雨。
“这位老爷,从这里到酒楼正门还有二百步远,天黑路滑,我们送您过去”
海澜阴沉着脸上了轿子,软轿虽不大,却异常软和舒服,两名伙计步履平稳,打伞的伙计却在前面健步如飞,挑着灯笼引路,灯笼透出红光,照映出周围的一片蒙蒙细雨,灯笼上‘望江’两个字格外显眼。
转了一个弯便到了正门,伙计又小心地将他搀出来,随即无声地退下,海澜抬头,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将巨大门厅前照得如白昼一般,几十名美貌的胡姬身着五彩榴裙整齐地站成四列,笑颜如花地欢迎着前来就餐的客人。
“这位老爷,您可是第一次来就餐?”
一名身着黑裙的中年妇人见海澜东张西望,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海澜点了点头,那黑裙妇人一招手,立刻上来一名精干灵活的伙计。
“这位老爷是第一次来,一切都由你负责,黑裙妇人又对海澜笑笑道:“对第一次来的客人,小店都会有人专门全程伺候,这是小店的规矩,就算只买一个烧饼,也是一样。”
“老爷,我姓杨,您叫我小杨就行,请跟我来!”
伙计笑吟吟地将海澜领进了大厅,“我们酒楼共有四层,一层二层和都可随意坐,但三层和第四层要事先预定,不知老爷有没有预定过?”
小二说得比较含蓄,事实上吃过两次就会明白,三楼和四楼其实是要有一定身份和地位才能上去,当然,商人和平民也并非不能,只是要花钱去买这种地位罢了。
“我没有预订,只在一楼便可。”
海澜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去忙吧!我自己就行。”
海澜走进大堂,就算是一楼也布置得富丽堂皇,清一色的楠木桌椅,铺上绣有花边的细麻餐布,餐桌间又有屏风相隔,每两张餐桌就有一名使女专门伺候。
“海大东主竟然也来了!”
海澜刚在一张靠窗的小桌前坐下,旁边立刻站起一高一矮两个客人和他打招呼,海澜认出此二人也是成都有名的商贾,在东市都各有几家店铺,以前是他们可海家酒楼的铁杆老客,没想到竟也来了望江楼,海澜的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原来是郑掌柜和王掌柜,你们也是来品雪泥的吗?”
二人对望一眼,那高个儿郑掌柜笑道:“海东主是第一次来吧!望江酒楼有些规矩,我们虽吃过雪泥,但都谈不上个‘品’字。”
海澜心中诧异,遂笑道:“我确实是第一次来,两位能否给我讲讲这望江酒楼的规矩?”
“如此,大东主和我们同坐如何?”
“也好!”
三人重新落座,那矮个儿王掌柜从锦囊里取出一块正方形的小铜牌,递给海澜笑道:“这是我在望江酒楼的名牌,丙四级,后面刻有我的名字。”
海澜接过,铜牌十分厚实,入手沉甸甸,正面刻有‘丙四’二字,顶上是八十三号,翻过来,在左下角刻有王掌柜的大名‘王尊荣’。
“这有何用?”
王掌柜收回铜牌,小心地放回锦囊,笑笑道:“这是一种折扣牌,若是老客都会有名牌,主要用于折扣,吃掉一定钱款就会升一级,获得更大的折扣,望江酒楼的客人大都是官宦豪门,他们可以直接上三楼、四楼去品雪泥,而我们这种商人,却只能在一楼二楼大厅里吃雪泥,但如果我在望江酒楼再花费二十贯,我就升为乙级了,这样我也可以上三楼去品雪泥。”
“那郑掌柜的铜牌可否给我一看?”
郑掌柜正在喝一杯酒,突听此问,竟呛得咳起来,慌得连连摆手道:“莫问!莫问!还拿不出手。”
王掌柜哈哈大笑,“他只是丁十级,离上楼还差得远呢!”目光中充满了得意之色。
海澜突然知道了答案,原来这个小小折扣牌对于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竟变成了炫耀的资本,它满足了商人虚荣,在这里品雪泥已经成为身份和地位象征,这却是自己的酒楼永远无法做到的。想到此,海澜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他笑容苦涩,起身拱拱手道:“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天空依然下着毛毛细雨,空气中阴冷潮湿,这是一个应与家人围炉夜话的日子,但望江酒楼大门前却人流穿息,热闹喧阗,一顶接一顶的软轿络绎不绝而来,从里面钻出的人或是清朗严峻的官员,或是雍容富态的贵妇,或是千娇百贵的小姐,店里一队一队的伙计和使女,象归巢的蜜蜂般忙而不乱地接引伺候。
突然,海澜看见一张熟悉的丑脸,如南瓜一般扁圆的脸庞,两只黝黑粗大的鼻孔,肥硕的身子兴冲冲地奔上台阶,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和那个中年黑裙妇人调笑几句,便闪进门去。
海澜眼中诧异,继而这诧异变成了不屑甚至愤怒,他一把推开给他打伞的小杨,大步迈下台阶,片刻便消失在密密的凄冷细雨中。
马车辚辚,车厢里黑暗而寒冷,只有两只眼睛在一闪一闪射着精光,“很明显,自己的酒楼无法再走同一条路。”
“难道自己费尽心机搞到的雪泥配方就这么浪费了吗?”
马车急速转了个弯,离心力使海澜的身子剧烈的晃动,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七章 反击
次日,成都东市突然沸腾起来,在所有海家酒楼的门前,都各自竖起一根旗杆,挑一面巨大的旗幡,火红的旗幡上印着三个醒目的黑色大字:“品雪泥”,旗幡下摆出长长的柜台,用极低的价格大量出售雪泥,雪泥用粗瓷小碗盛着,仅八文钱一碗,这是海家依仗雄厚的财力,要用低于成本的价格撕去雪泥奢侈品的外衣,毁掉望江酒楼品雪泥的时尚。
海家来势汹汹,又在其旗下的茶馆、酒楼、妓院等地大做宣传,由于价格异常便宜,海家的雪泥象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成都大街小巷里迅速蔓延开来。
海家的反击阴毒而准确,就俨如后世满街飞的假冒名牌,竟还勾起几段风liu韵事,且说张家大哥晚饭时龟壳汤多喝了两碗,在芙蓉老树下邂逅出来散步的李家大婶,大哥斜睨她一眼,眼光暧mei,低声笑道:“妹子,今儿夜里到我家来品品雪泥如何?”
李家大婶脸上晕红,她神情扭捏,只恨手中没有一把轻罗小扇以遮羞面,只得用鸡抓子般的手捂嘴吃吃笑道:“你这死鬼,我可不喜寒烟翠的轻柔,你若给我品一碗大漠箫声,我便来。”
‘品雪泥’三个字在迅速地掉价,廉价得如同一文钱一大把的鸡毛菜。
望江酒楼也在迅速调整策略,首先将雪泥的名字改为望江楼雪泥,取消一楼二楼雪泥的供应,同时将雪泥大幅度提价,从五十文涨到了一百五十文,且限量供应,另外组建了望江诗社,又请一些有名的诗人到酒店讲诗论诗,给望江酒楼再刷上一层文化油漆。
海家的反应也极快,立即将他们的一种雪泥也改名为望江楼雪泥,一字不差,同时为在冬季促销,再次将雪泥降价为五文一碗,并将盛雪泥的粗瓷小碗作为赠品,在店门口即买即走,又在成都各街巷租下几十间小店铺,将销售网迅速铺向全城。
海家雪泥的平民化路线取得巨大的成功,雪泥彻底被撕掉奢侈品的外衣,走入了寻常百姓家,望江酒楼辛辛苦苦建立的神秘光环陡然间消失,十一月,营业额开始下滑,一些东市的老客渐渐回归。
这天黄昏,李清正在半躺在椅上沉思下一步的策略,自刘野死后,他也料到海家会全面模仿他的模式,作为应对,他努力将雪泥在经营中的作用淡化,在每一个服务细节上都做到完美,极力树立起望江酒楼的金招牌。
但海家的动作太快,让他苦心树立的品牌摇摇欲坠,这是时间太短的原故,若再给他半年时间,无论海家怎样闹腾,他都不会受半点影响。
而现在,他也承认海家的手段确实狠辣,它击中了自己的软肋,使他处境两难,要么放弃雪泥,另寻它路,但那样就等于将苦心研制出的雪泥拱手相让,他不甘心;或者放下身段和海家竞争,却又未必能竞争得过。
“要想个法子扳回局面?”
李清来回踱步,一碗雪泥的成本最少也要十文,而海家只卖五文,还有宣传费、房租费等其他成本,这其中的巨额亏损居然能挺住,不得不让人感叹海家的财力雄厚,看来海家打的如意算盘是想先把自己挤垮,垄断后市场后再提价将亏损补回来。
李清停住脚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突然想到了对策。
这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脚步声在他门前消失。
“东主,那海家少爷又来了,就在大门处。”
“知道了!”
李清推开窗探头向楼下望去,却见海中天站在门口向自己招手。
这海中天几乎每天都来报到,他现在仿佛已经将李清当作摇钱树,无事便来要钱,开始是十贯二十贯,但自从他迷恋上翡翠楼的红倌后,开销陡增,耗费也向百贯发展,李清也不再无偿送钱,而是让他打借条,一共打了四次,积下欠钱已近千贯。
“怎么?钱又花光了?”
李清从店里走出,见他哈腰赔笑,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若象你这种花钱法,老子早晚会被你掏空。”
“大哥说笑了,如此大的酒楼怎会被我掏空。”海中天嘿嘿一笑,两只鼻孔鼓胀如球,眼睛眯得几乎消失。
“大哥,再帮帮小弟一把,小弟若拿不出钱,嫣如就要被别人赎走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这蠢货,你花在她身上的钱少说也有八百贯了,八百贯啊!兄弟,你却连她的毛都没碰到,难道你不知道她是在钓你的胃口吗?”
“不是!不是!”海中天拼命摆手道:“嫣如是身不由已,她最喜欢我的诗,她对我是真心的。”
“真心个屁,说吧!你这次要借多少?”
李清冷哼一声,海家出这种蠢货,也真是家门不幸。
海中天大喜,伸出二个指头,“二百贯!”又怕李清不给,急道:“这是最后一次,老鸨已经答应二百贯可以替嫣然赎身,求求大哥了!”
“只怕事情没你说的那样简单,那老鸨岂会做亏本生意?”
李清一面骂,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张二百贯的存票和半只玉戒,递给海中天道:“这是王宝记柜坊的二百贯存票,就凭这半只玉戒提钱。”
海中天写了借条,接过存票和玉戒千恩万谢地跑了,李清从怀中又取出个黄绫小包,小心翼翼地将借条放进去,连这张一共有了五张,整整一千贯,凭这一千贯,就足以将海中天逼死。
李清心中冷笑一声:“总有一天海家就会死在这个蠢货的手上。”
刚走两步,转念又阴阴一笑:“自己怎的这么笨,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李清招招手唤过张旺,盯着海中天的背影低低叮嘱了几句,张旺听完,脸苦得要拧出水来。
“东主,你这也太缺德了吧!叫我去做这种事。”
李清气结,抬脚狠狠地朝他屁股踢去,“休要放屁,快去!”
张旺无奈,只得应了,绕小路去赶去翡翠楼。
李清拍拍手,正要进门,远处却奔来一匹快马,直向望江酒楼冲来,行至门前,马上跳下个英武雄壮的军官,正是南霁云。
李清大喜,“是哪阵风将南将军吹来了?快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说罢,一把拉住他便往店里拽。
南霁云轻轻挣脱,含笑道:“多谢李东主,只是我现在有公务在身,改日再来打扰。”
他脸色刷地肃然,挺直了身子大声道:“节度使大人有令,命望江酒楼李清火速去见!”
“现在么?”李清抬头看了看天色,西天飘来几块暗云,眼看天要黑了。
“是!事情很急,请李东主立刻去。”
“好!你稍等我去叫马车。”只行两步李清又回过头笑道:“霁云可知是什么事?”
南霁云听他换了称呼,淡淡笑道:“我也不知,但石东主也来了,应该是商界中的事。”
第五十八章 门生
自中秋寿宴后,李清又去拜访过章仇兼琼两次,虽得接待,但章仇兼琼只谈谈天凉好个秋,顾左右而言他,所送之礼也事后遣人送回,对李清欲依附于他的请求更是笑而不答。
但刘野之死,章仇兼琼似乎对李清态度突变,不仅向地方上施加压力责令破案,还竟然答应李清的请求,派一伍士兵驻扎得月客栈以保护其他人员的安全,而现在更是主动找到李清,李清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与他的关系今天一定会有所突破。
只用一刻钟,李清便赶到了节度使府,刚上台阶,却见迎面走出一人,约五十岁,此人步履矫健,身材虽不高大但却十分强壮,生有一头浅黄色的头发,鹰勾鼻子、灰蓝眼睛,此人就是成都赫赫有名的西域商人石破军,石家的当家人,传说此人的祖辈都是奴隶,他父亲无意中救了一名大茶商,获得了自由,随后带他来成都沿街卖茶,父子俩勤劳节俭,渐渐地在东市开了铺子,几十年后,石破军的茶行竟垄断了剑南道的茶叶市场,几乎所有的茶叶店都要到他那里去批货。
在中秋寿筵上,章仇兼琼给李清介绍过他。
“好久不见了,恭喜李东主发财!”
石破军呵呵笑着上前,紧紧握住李清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望江酒楼生意火爆,李东主的身子却没有跟着发福,怪哉!”
“李清是劳碌命,自然胖不了,不象石东主儿女满堂,生意有后辈操劳,又有几十个美娇娘伺候,让人羡慕啊!”
“你若羡慕,我就分你几个如何?”
言罢两人哈哈大笑,石破军又拍拍他肩膀笑道:“快去吧!节度使大人正等着你呢!”
寿筵上他还态度冷淡,可转眼便似换一个人,热情得让人难以承受,又想起章仇兼琼的变化,李清的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难道今天有什么大事不成?”
确实在朝庭中发生了大事,事情还要从朝中格局说起,李隆基自王皇后过世后便没有再立皇后,他独宠武惠妃,武惠妃所生儿子寿王李瑁也得李隆基的喜爱,母子得宠,自然引起权臣李林甫注目,他私下向武惠妃效忠,愿扶寿王为帝,但不久后武惠妃病死,李隆基也渐渐淡了对寿王的器重,偏就在这时,李隆基看中了寿王妃杨玉环,强令寿王休之,又让杨玉环进宫出家为道,更加深了李隆基与寿王间的隔阂,眼见寿王失势,附他之人纷纷另找出路,或太子或郯王,李林甫自然也不会吊死在一棵枯树上,他的目光又投向了欲推翻太子而立的郯王李琮,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且各有优势,遂一拍即合,两股反太子的力量渐渐地扭合在一起,而当今天子李隆基欲牵制太子,便默许了他们的结盟。
此消息很快便被太子李亨所知,为自保,也为警告二人,李亨向各地效忠者发出密函,要求各地打压郯王和李林甫的势力,章仇兼琼也接到了密函,在给他的名单中,海家也赫然在列,它是蜀中巨富,每年供给郯王大量钱财,在重要性中被定为三级。
有郯王和益州刺史李道复撑着,章仇兼琼一时抓不到海家的把柄,倒不好直接动手,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利用商界的力量搞垮海家,属于商场上的正常竞争,他也可在李林甫面前脱了干系。
章仇兼琼首先考虑利用成都商界排名第四的石家,他本人便是石家的大后台,但石家却担心自己一家力量薄弱,搞不垮海家,希望能增加几个伙伴同盟,于是,章仇兼琼又想到了鲜于仲通,但鲜于仲通却从南诏回信,指出海家百年基业,一时无法动摇,劝他勿操之过急,并向他推荐了李清,章仇兼琼这才将目光放到李清的身上,虽然他的力量尚弱了些,但最近的表现却可圈可点,隐隐已成海家潜敌,也就从那时起,他才正式开始考虑李清依附于他的请求。
门轻轻被敲响,打断了他的思路,门外传来管家低声禀报:“老爷,望江酒楼的李东主来了。”
“让他进来!”
李清走进书房,见章仇兼琼正背着身子,盯着墙上的一幅二虎斗山图发怔,急上前一步施礼道:“小民李清见过节度使大人!”
“坐吧!”
章仇兼琼缓缓回到自己坐位上,瞥了一眼李清,突然微微一笑道:“鲜于大人从南诏来信向我推荐了杨钊,我准备任命他为成都县尉,你看可好?”
李清大喜,一下子站起来道:“如此,我替杨钊谢过大人了。”
这必是鲜于仲通怕自己在南诏留的时间太长,便提前向将杨钊推荐给了章仇兼琼,看来历史并没有走错,章仇兼琼也是看到了杨钊的巨大投资价值,李清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想到了落魄的杨家,自己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若再不早点去,被别人先下手可就悔之晚矣。
章仇兼琼却不知李清已经想得更远,笑笑又道:“你的朋友、长辈都有了前途,你可替自己考虑过?”
“我只是一介商人,做点小买卖,早上开门晚上结帐,混口饭吃罢了,哪能想什么前途?”
章仇兼琼找自己来,必然不是为杨钊这件小事,他不知对方话中的意思,倒不敢胡乱应承。
章仇兼琼话锋一转,直奔主题道:“一个小小雪泥竟然被你品出味来,可见鲜于对你的评价并不过分,鲜于在来信中请我再助你一臂,也罢!你可愿做我的门生?”言外之意就是答应了李清的依附。
如此明显的意思,李清怎能听不出来,他大喜过望,急向章仇兼琼跪倒:“学生李清,拜见恩师!”
章仇兼琼呵呵大笑,急将李清扶起,又仔细打量他一下,方才笑道:“我的门生也算不少,但都有功名在身,而你却是个商人,也倒是第一次,委实有趣,来!坐下,我有话要说。”
二人落座,章仇兼琼沉吟片刻方道:“为商者虽不上流,但也影响民众的生活,影响国家的财富,应以诚信为本,小心经营才是,可那海家虽也是商人,却勾结黑道,行贿官府,嚣张于闹市,视人命如草芥,视我大唐律法如废纸,如此恶商,焉可长期纵容其嚣张,虽然我可以轻而易举扑灭他,却投鼠忌器,又抓不到它把柄,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出头,走商界的路子,将海家败了。”
他见李清急欲开口,又摆手止住他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力量还很弱,我也不会让你一人出头,你以后多和石家亲近亲近,你二人可联手对付海家,在时间上我也不苛求你们,可以慢慢来,二年、三年皆可。但是,海家最近实在太猖狂,你们要先挫挫他的威风,让它收敛一些才是。”
半晌,李清沉默不语,他已经渐渐听出了章仇兼琼的意思,他竟是要利用自己搞垮海家,收他为门生不过是个饵,他突然又想到章仇兼琼与李道复在酒楼前的一番对话,这里面也许涉及到他们二人的斗争,让石家来也应是同样的目的,石家或许有资本可以和海家一斗,可自己又有什么本钱,但这确实又是一个机会,自己若有章仇兼琼做靠山,那剑南道哪里不能去?李清的心中反复思考,竟一时没有向章仇兼琼明确表态。
章仇兼琼见他沉思,知他心中还有顾虑,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李琳和鲜于都向我推荐过你,想来你必有过人之处,所以我才选中你,放手去做,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我只是一介小民,大人却如此恩宠,收我为门生,我怎会不知好歹,最近雪泥之事,想必恩师也应有所耳闻,我也准备从此上做文章,惩戒海家一番,只是我有一些难处,还须恩师支持。”
“什么难处,你说!”
李清叹了口气道:“自来成都后我便结下海家这个仇家,几次三番都被其下手,但都侥幸过关,但俗语说:常在岸边走,怎能不湿脚,我能侥幸一时,总不能侥幸一世,偏偏我现在力量薄弱,尚无能力自保,海家之所以一直不动我,那是他们对我的身份尚有疑虑,但身份早晚会被戳穿,
前些日子我的伙计被杀,这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希望恩师能保护我和手下人的安全。”
“你说得很对,你若触犯到海家的切身利益,它必然不会放过你,这样,在驷马桥附近有一处闲置的军营,离你的酒楼极近,我索性派军队驻扎进去,同时在你住的地方增派人手,另外我再派专人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你看这样可好!”
李清大喜,急起身谢道:“恩师爱护之意,李清铭记于心!”
章仇兼琼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手,一道人影出现在墙角,刹时又不见了踪影,仿佛如鬼魅一般,李清眼睛一花,暗暗咋舌不已。
“此人叫展刀,是我的三名贴身护卫之一,以后他会在暗处保护你,若你找他有事,只要在窗前点上一支香,他便会来。”
章仇兼琼又道:“如此,你便可以放手对付海家,我给你五日时间,让我看到你教训海家的效果,你可敢答应!”
李清淡淡笑道:“请恩师拭目以待,五日内,成都街头必有异变。”
第五十九章 挖墙角
老余耍个鞭花,清脆的鞭声在空中炸响,马车离开节度使府,缓缓朝驷马桥方向驶去。
马车在夜色里穿行,夜空晴朗,天空没有一片云,一轮圆月在一碧无际的大海里航行,孤独地撒下一地冷清的光辉,地上,瓦上,都染上一层银白色。
夜非常静,路上冷冷清清,偶然几个喝醉酒的人,揽肩蹒跚而去,不知不觉,在章仇兼琼的府已呆了两个时辰,章仇兼琼终于收了他,这是他期盼已久之事,当终于如愿以偿时,心却变得失落、空荡荡的,李清突然感觉有些疲惫、有些倦了,他有些怀念仪陇和阆州的日子,那时虽然忙碌,日日看着钱罐增加却是一种快乐的心情,无忧无虑,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万贯资财,但快乐却没有了,无忧无虑也没有了,万贯资财变成一座大山,重重的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成为钱的奴隶,还又海家的步步紧逼,让他一口气也喘不过来。
“不知帘儿现在怎么样了。”李清心中突然生出对家的渴望。
车身晃了一下,已经驶上驷马桥,透过车窗,他又看见了望江酒楼,灯火辉煌,隐隐可听见大门处喧闹的人声,思绪立刻被拽回到现实中来,“只有五天时间,自己得抓紧了。”
又行几步,马车却停了下来,前面传来老余略微沙哑的声音。
“东主!前面有人拦车,好象还是那个海家大少。”
李清探头望去,月光下果然是海中天在拼命地挥动着胳膊。
“让他上车!”
李清微微一笑,看来他交代给张旺的事情办成了。
车门开了,海中天拖着肥胖的身躯笨拙地爬上车,怯生生地望了李清一眼,窝在角落里低下头一声不语。
“怎么?二百贯钱还不够过夜吗?”
海中天没有吭声,头却低得更深,他兴冲冲赶到翡翠楼,将银两给了老鸨,老鸨便应了将嫣如给他,正当二人喝*****酒,郎情妾意之时,老鸨突然翻脸闯入,说一阆中大商人托人传话来,欲以六百贯买走嫣如,要他除非三天内也拿出六百贯来,否则就走人,嫣如拉扯着他,目光凄婉欲绝,海中天心都碎了,立刻咬牙应了下来,可是要他再拿出四百贯,除了找李清借钱,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想再借四百贯。”声音低若蚊语。
李清瞥了他一眼,早知道此人今夜必定是吃不到腥的,他命张旺去坏他的好事,许六百贯赎那个女人,又下了一百贯的定金,想那老鸨认钱不认人,自然会翻脸不认帐。
“再借四百贯,你说得好轻松,你可知这四百贯可供普通人家过多少年,你当我这里是铸钱的吗?”
“我一定会还你!”海中天猛地抬头,眼中竟隐隐有了一丝泪花,“我要替嫣如赎身,我能不让她再被别的男人糟蹋。”
李清见他精神萎靡、神态可怜,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恻隐,但这丝恻隐却转瞬即逝。
“海公子,并非我不相信你,你可知道你已经问我借了多少钱?”他从怀中取出那个黄绫小包,摸出六张欠条道:“这已经有千贯之多,以前的十贯二十贯我就当是朋友之义送你了,可这一千贯,你该怎么说,至少你要给我一个还钱的时间,用什么还我,否则,休怪我报官,休怪我上府去讨!”
海中天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仿佛一脚踩空从云端上掉下来,“一千贯!”他低低惊呼一声,手不自觉地向借条摸去,却被李清迅捷拿走,海中天僵在那里,此刻,嫣如是死是活突然已经不重要,他的心沉进深渊,头脑中全被这一笔天价的外债填满。
“一千贯啊!要我怎么还?。”他在外自称海大少,实为海家的阑尾,每月只有十贯的例钱,还要养活老婆孩子,这一千贯要他还多少年去,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他的南瓜脸流下来。
“能否再宽限些日子,我去想想办法!”
他低声哀求,此事万万不能让大伯知道了,他若知道自己和李清交好,非打断自己的腿不可,海中天对女人是蠢人,那也是内分泌旺盛所致,但在别的方面他智商却正常,海家与李清的恩怨他最近也多少有所耳闻,只是摆不脱李清对他金钱的诱惑,就如后世的毒品,明知有害,却离不开。
他抱着头苦苦思索,娘子的首饰可以当一些,从他父亲的私房钱里可以偷一点,可这最多只有百贯,连一成都不够。
李清见他脸色变幻不定,便语气稍缓,慢慢道:“按理,咱们是朋友,我不应如此逼你,可我如此辛苦赚钱,你却去销金窟里花天酒地,几时替我想过,几时当我是你的朋友!”
海中天的脸色变幻数次,这次却变红了,‘朋友!’他从来就没当哪个男人是自己朋友,他心中只有红颜知己,是了!他突然想起今天青楼中的传闻,海家在与望江酒楼的商战中大获全胜,一定是这样。
想到此,他急道:“李大哥,我虽是海家人,可海家生意之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清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是朋友,刚才我说的话过头了,向你道歉,可我实在资金周转不开,你们海家已经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否则我也不会问你要钱,我也知道你没钱,但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小忙,这笔钱我就再宽限你几个月。”
“什么忙?”海中天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海家雪泥物美价廉,我想看看是如何做成,不知你能否带我一个伙计进去走一圈,取一点经验。”
他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将此事说成极小之事,可海中天却立刻听出味儿来,带海家的竞争对手去偷师学艺,这哪里是什么小事,他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期期道:“非我不愿意,只是海家规矩严格,恐怕我也有心无力。”
“哼!”李清冷哼一声,他早知道此事海中天是不可能办到,只是先将价开得高一点罢了。
“那好!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画幅图,告诉我雪泥工场的具体位置,这样总行了吧!”
李清见海中天脸上再露难色,突然眼睛一寒,目光似刀子一般锋利,厉声喝道:“你当我是求你吗?我告诉你,明天这个时候你若不将地图送来,我就亲自到你府上去要钱,看海澜不将你的狗腿打断,不信你就试试看,现在,你给我滚!”
海中天被李清眼中冒出的凶光骇得胆裂心寒,他连滚带爬冲下车去,跑出七八步才回头望了望,心中余悸未消,两腿颤颤发抖,眼睁睁地望着马车开走,无可奈何,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还没走几步,却听身后马车又返回,耳畔传来李清的冷笑声:“你的红颜知己正眼巴巴地等你赎身呢!我先给你二百两银子,若你是信人,我再从牙缝里抠出二百两给你也无妨。”
海中天停住脚步,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猛然回头,望着地上白花花的两锭银子,迷惘无神的眼中竟慢慢放出光来。
第六十章 兄弟阋墙
海家的雪泥大获全胜,一扫争夺望江酒楼失败的阴霭,当家人海澜的脸庞也微微透出一丝阳光,破天荒地在家里的池塘里钓起鱼来,海家后园占地极大,一条小河从东南引入,蜿蜒曲折又从西北流出去,小河两岸垂柳浓绿,假山奇石怪异。
海澜正坐在一棵垂柳下等鱼儿上钩,他酷爱钓鱼,用他的话说,他这一生都在钓鱼中度过,水中的鱼,商场上的鱼,在他的垂钓生涯中,决不允许有脱勾的鱼,偏偏李清便是一条脱勾的小鱼,竟是他生平头一遭,故而雪泥的生意虽小,但他却异常重视,亲自操盘,甚至超过了吐蕃的买卖,他就是要将这条脱钩的小鱼重新捞起来,斩碎剁烂,煮成一锅鱼羹。
今天,整个海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实际上他下手还是晚了,这二个月对方早已赚得钵满盆满,他现在不过是在慢慢复苏,要想使自己的酒楼生意全面压过望江酒楼,还要走很长的路。
海澜不由想起那顶软轿,想起那块铜牌,雪泥不过是个媒,李清就算换成品酒,也一样会让商人对望江酒楼趋之若骛,问题并不是出在雪泥的身上,想到此,海澜心情不由有几分沉重。
不过这雪泥确实是好东西,市场前景广阔,难道他真会眼睁睁地看自己占领市场吗?或是放弃雪泥,白白便宜自己,应该不会,看来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海澜的心中突然生出了极浓的兴趣。
“他难道也会降到五文钱吗?”
海澜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若真如此,他也太不量力了。
“大哥!”三弟海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海澜并不回头,又抛下一块饵去,方才慢慢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多调些弟兄过来,从现在开始加强对雪泥工场的警戒,每天十二个时辰巡逻,不准有半点懈怠。”
“大哥放心!不说我也明白。”
海澜点点头,又道:“还有以后雪泥工场就交给你,你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理。”
“可是雪泥工场不是二哥在管吗?”海霸微微有些诧异,不知大哥为何又变了主意。
“我让老二管田庄去了,他不适合做生意。”
沉默了一会儿,海霸突然道:“二哥好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笨!”
海澜瞥了他一眼,放下鱼杆,拍拍旁边的石头,“你过来坐下!”
待海霸坐下,海澜方淡淡道:“我并非因为老二是庶出就轻视他,若他精明能干,我当然会重用他,若他真的老实愚笨,我更会视他为心腹,可偏偏他的假装,竟然装了三十年,这份心机实在让人害怕啊!”
“大哥怎知道他是装的?”海霸的眼睛猛地睁大。
“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看出些端倪!”海澜一阵冷笑,缓缓道:“还记得二十年前他被一群小孩欺辱那件事吗?他竟然真钻了那些小孩的裤裆,从此便落下海呆的绰号。”
“是!当时我就在场,将那群小孩一个一个痛揍,还险些出了人命。”
海澜摇摇头,感慨道:“可当天下午他又去斗鸡,竟然亲口将人家的鸡活生生咬断了脖子,可见他心中所憋的愤恨有多深,他钻小孩的裤裆,不过是做给你看的,知道你必然会向我转述,你再从他的斗鸡风格就可以看出,他哪里是老实愚笨,不光老奸巨滑,而且心狠心毒,我此次用他,便是想看看他是否已经满足,但事实上装憨依旧,可见其心之大,让我心寒。”
“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必要?”
海澜眼里射出一道厉芒,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大了!”
海家的农庄在郫县,足有千亩土地,当海明从农庄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一路和车夫聊天回来,但心中却掀起狂澜,短短的一个月,他从海家的二当家被贬为工场的大执事再到现在的农庄头,就仿佛从云端掉进烂泥塘,大哥的冷酷无情,实在让他愤恨到极点,但三十年的隐忍生活早练就他一身铜头铁身,就算心中已经爆炸,可脸上却丝毫不露,他依然笑咪咪地去了农庄,在田间地头胡乱逛一圈了事。
海明今天累了,肥硕的身体抵不住疲惫的侵袭,可刚要推门进屋,却听见‘喀!’地一声,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分外清晰,似乎从隔壁书房里传来,海明的手停在门上不动,静立片刻,书房里又传来轻微的响声,这下他听清楚了,书房内确实有动静,可现在夜已深,会是谁?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润湿一个小孔,凑上眼去,屋内一片漆黑,隐隐有个人影在屋内翻找什么,似乎找到了,一团火苗在他手中燃起,忽闪的暗光中映出一只硕大的朝天鼻,长缝眼里射出惊喜,海明的心微微放了下来,是自己的儿子海中天,但随即他又怒火中烧,这个孽障又来偷自己的钱,自己勒紧裤带攒下的几百贯私房钱,本藏得异常隐秘,不知怎的被这个小畜生发现,三天两头借口找书来偷钱,等自己发现时已经少了大半,他越想越气,随手操起窗下的一根竹竿,猛地推门进去。
屋内正是海中天,他回来后悄悄问过不少人,可雪泥的新工场谁也不知在哪里,他由此又想到父亲,他是工场主事,应该有线索,此时他正在父亲的书房内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翻寻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工场位置图,就在他刚得手时,门却突然开了。
“你在我房里干什么?”门口传来海明愤怒的声音。
海中天吓得魂飞魄散,急将图揣进怀中,却心惶手颤,图纸飘落在地,他弯腰欲拣,突然黑暗中一物飞过,将图纸叉起,落入父亲的手中,海中天惊得心都要停止跳动,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两腿发软,几乎要瘫软倒地。
火石敲击声,几颗火星迸出,一团光散开,随即光线铺满了整个房间,海明挑起竹竿,取下竹叉上的白麻纸,不用细看,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亲手绘制的雪泥工场位置图,
“他找这个干什么?”
一丝疑虑从心中泛起,又围着儿子走了一圈,见他目光慌乱,腿瑟瑟发抖,一丝疑虑渐渐扩大,变成重重疑团,突然一个心念从他心中闪过,“难道是有人问他要这图不成?”
念头既起,刚要出口的喝问又咽了回去,他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了,把图纸放回原处,摆摆手道:“你坐下!”
海中天不知父亲要做什么,但见他将图纸放回原处,心中惊魂稍定,战战兢兢坐了。
“你妻儿昨日到我这里哭诉,说前几天刚发的月钱,她们娘俩一文都没有拿到,家里已无米下锅,那钱你用到哪里去了?说!”
海明突然一声暴喝,将海中天吓得一哆嗦,嘴唇刷地变得惨白。
“孩儿、孩儿没有用。”
“没用?”海明突然一声冷笑:“那好,你站起来,将口袋都翻出来,让我看看钱在哪里?”
海中天大惊,本能地向怀中捂去,海明立刻发现他那里沉甸甸鼓出一大块,心中疑窦大生,“是什么?你把它掏出来!”
海中天哪里肯掏,拔脚欲逃,却被他父亲在后背猛抽一竿,摔倒在地,怀中的东西也滚落出来,竟是白花花的两锭银子,海明眼疾手快,一把抢到手。
掂了掂,每锭少说也有百两,海明的脸越来越凝重,两百两银子,也就是两百贯钱,要他家不吃不喝多久才能攒到,这钱是哪里来的,他又想到今夜儿子来偷雪泥工场地图,心中突生一股寒意,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儿子,我不责骂你,但你要将这件事给为父讲清楚,你还年轻,很多人间险恶你还不懂,若一个不留神,就会铸下大错,严重的甚至还会祸及海家满门,想想你年迈的娘,还有你的妻儿,告诉为父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许为父能帮一把。”
海明语气温和,目光慈祥,毕竟是父子天性,海中天情场失意,又被李清抓住把柄逼债讹诈,早已心力憔悴,突闻父亲语重心长一番劝慰之话,哪里还忍得住,不禁跪在父亲面前哀哀痛哭起来,海明轻轻***他的头发,舔犊之情油然而生,“痴儿,出了什么事,你说吧!”
海中天再不隐瞒,便将如何认识李清、如何得了他的好处、如何迷恋嫣如到慢慢举债,又如何被李清威逼,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说了,他不懂李清心机,可海明如何不晓,他越听越心惊,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好毒的心计,好狠手腕啊!海家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对手,要不是今天儿子失手,海家说不定真会栽在他手上。
突然,海明身躯猛地一震,眼睛直勾勾地地望着前方,半天,他的嘴角才渐渐浮现出一丝得意:“难道真是老天要助我吗?”
他又重新取来那幅图,递给了儿子,淡淡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给他就是了,你欠钱的事,我自会给他去说,让他不要难为你。”
海中天听父亲宽容,大喜过望,连连磕了几个头,接过图纸回房去了。
海明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他凝视着东院的方向,脸上的慈祥瞬间消失无踪,眼中射出一道阴毒的寒光,咬牙切齿道:“大哥,你休要怪我,这都是你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