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树大有枯枝
“祖父。”白毓秀一个头重重磕在在地上,“身为世家子弟,毓秀文不成、武不就,让祖父失望,毓秀心里并不好受。”
他才一开口说,葛氏就在一边无声的抹起泪来。明明二伯白世林还活的好好的,可眼前的场景却有孤儿寡母,备受人欺凌的感觉。
戏过了吧,二位!
“毓秀少时,祖父虽然请了名儒来做西席,悉心教导,奈何我天份有限,从没有想过走科举之路。如今看来,祖父也暂时没有叫我由福荫入仕的打算,可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也早早订了亲事。身为男人,自当先立业、再成家。于是……于是毓秀想,在祖父有安排前,先接触下商路经济,哪怕赚一点银子回来,也算对咱们安国公府有点贡献,不再是饱食终日的废物。”
他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满是痛悔,白敬远登时就心软了,皱眉道,“如今是多事之秋,皇上正着手整饬勋贵圈子,所以我才没给你谋个事做,只希望你好好读书,修身养性。过了年,本打算让你娘把你的亲事先办了。你平日是个省心的,所以我才没有管束于你,谁想到你思量倒多,惹出这样的事来。”
“毓秀无话可说,只是对不起祖父一片爱孙之心。”白毓秀匍匐于地。
葛氏立即哭出声道,“老太爷,毓秀纵然做错了事,可他本意是好的,是想承担家计,做个项天立地的男子汉。求您,求您原谅他吧。”
“糊涂!”白敬远冷声,“若毓秀坑害的是我,他是我的嫡孙,我会气他、怨他,却如何能追究于他?可是现在牵连到七条人命、数万财物和海船的沉没,别说我不能宽恕于他,就是我的脑袋,也未必担得下来!”
这话说得就重了,葛氏不敢再多嘴,只不断磕头。
春荼蘼本不想管,但葛氏若在大书房伤了身子,外祖父也会觉得麻烦,于是她上前,扶住葛氏道,“二伯娘,您跪在这里于事无补,不如坐在一边歇歇,等祖父详细问过大哥,知道事情的始末,才好有定计啊。”
“儿媳有罪,不敢起身。”葛氏早跪得头晕眼花,却不敢起来。
“坐一边去,不得再随意多嘴。”白敬远虽隐忍着怒气,却到底不那么客气了,“若非你是毓秀的亲娘,我就把你禁足在你的院子里,再不能出来添乱。”
葛氏脸色灰白,嫁入安国公府快三十年,从来没受过这样的重话。她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更是双腿发软,幸好春荼蘼死拉活拽,才把她架在椅子上,又连忙倒了热茶,灌了一杯下去。
外祖父说得没错,二伯娘坚持到场,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添乱罢了。
“祖父,动机的什么的,可以先不提了,关键是后面的情节。”春荼蘼提醒。
白敬远就看了一眼白毓秀,后者连忙道,“祖父,六妹妹,事情是这样的。”他禀报的人当中,也算上了春荼蘼一份儿,可见要依靠春荼蘼帮他脱罪,比平时客气多了。
“去岁秋天的时候,我和罗斐然玩在一处的时候多。祖父知道,五大家族中,都有各自的生意,但咱们白家和有清贵之名的欧阳家,多是以田产为主。就算有铺子,也是医馆或与田产有关的米面铺子,并不涉猎其他。谢家是武勋,驯养良马的马场就很赚钱了。杜家不用说,各色生意、包括军需买卖都做,遍及五湖四海,在五大家族中首屈一指,不敢说是大唐首富,却也排名在前五之列。”
怪不得啊,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杜家实在太嚣张、太高调了。难道杜衡不懂,皇权是不容侵犯的?还是他太高看自己,却低看了韩谋。而皇上一直不动声色,暗中早就把杜家调查的清清楚楚,还纵得杜家失去了警惕心,不然要连根拔起这棵大树,还真不容易。当时机成熟的时候,这才借着她的手,把杜家灭得心安理得。加上罗家,只抄家这一项措施,国库就能肥胖不少。
帝王心术,果然和下棋一样,步步为营,招招算计。她只看到结果,布局却早就开始。而她,不过是一个计划外的力量,还被皇上牢牢抓住了。
她服了。
她真的,she服he。
只听白毓秀又道,“罗大都督表面上对皇上忠心,一直在外带兵,但实际上罗家唯杜家马首是瞻,连生意上的事也是一样的。不然,罗家是新贵,不像其他四大家族那样,都是经营几百年的世家,哪来的财力支撑他们在长安和洛阳两处都在顶级权贵中横着走?没有银子,任你是什么样的高门,也一样得抬不起头。”
听到这儿,春荼蘼皱了皱眉,倒不是发现什么线索,而是觉得很不舒服。白毓秀这是三观不正啊,这难道真是外祖父亲自带出来的接班人?怎么倒和葛氏有些像,外表大方,内里总是有不同的算计,胸襟实在有点不够。
“难道你那生意,还与杜家有关?”白敬远问,眉头皱得更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杜家被连根拔起,虽没有杀得血流成河,但到底几代人内,不可能再翻身了。荼蘼的官司赢了后,各部官员又奋战了几个月,才把这团乱事梳理好,把盘根错节的关系清理干净。可这才几天啊,杜家的余罪还在影响着长安城,甚至是自家人。
“是杜家犯事之前的生意,罗家插了一脚。那时我与罗斐然玩在一处时,对这桩生意多少知道些。杜、罗两家出事后,生意本来要黄了。但罗家罪轻,罗斐然又被大公主偷偷扣在长安城里,他就派人找到我,要借我的手继续。罗家人已经被贬为平民,他若没银子傍身,将来被大公主厌弃,就真没活路了。”白毓秀继续说,“那时船已经在文登港口,只等着装货和起了冬天向东南吹的西北风就能启航了。因为生意还有其他人参与,不算杜罗两家的之单独家产,很多货物并不在抄没名册上。”
春荼蘼眉头一挑:单独?
她做的就是抠字眼的差事,有时候还得寻找法律的空子,所以对这种词汇相当敏感。
“你接手了?”白敬远阴沉着脸,问了个不用回答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白毓秀惭愧地点点头,“那艘船的投入,总共有四万两,杜、罗两家占了七成,其他有背景的商家占了三成。罗斐然说,只要我帮他这次,所得之纯利,与我平分。也怪我贪心,想着不过是海运生意而已,也是向大唐缴税的,各种手续齐全,都是官府下发的文书和手令,没有任何问题,就点了头。”
“既然有人承担货物的投资,那些自尽在咱们府门口的人怎么说?”白敬远追问。
“那是因为……”白毓秀瑟缩了一下,“杜罗两家准备的货物,有一部分还在货舱里,没有装船,被官府收缴了。所以……所以船上有很大的空余。我想着,把船装满再离港,能多赚就多赚。于是我自己出了一部分银子,置办货物,剩下的就召集了其他商家。”
这就是刚才他说“单独”二字的意义,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大哥哪来的银子?”春荼蘼问,不是不知道,而是故意这么问,因为好些话必须放在明面儿上。证据,要说出来才做准,容不得彼此心照不宣。
“我给的。”葛氏接过话来,心虚又气弱的看了白敬远,站起来,哆嗦着声音道,“我拿了自己的五百两私房,还有五百两公中……”
“让你持家,老二这样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白敬远已经不生气了,但声音和心都是越来越冷。
满长安的权贵,他自认为治家最是有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样样做得比别人好。可今天才知道,这个家有太多他不了解的地方,每个人表面上顺服于他,其实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
“树大有枯枝。”春荼蘼在白敬远耳边轻声道,“白家家大业大,祖父一心为国,哪里顾得过来,不是您的错。再说,这只是小节。”她不该这时候说这种话,葛氏听不到,白毓秀却未必。可有的事,明知不可做也得做。因为,她不忍心看到外祖父那颓然的样子,似乎要否定自己的一生似的。年纪大的人,尤其心高气傲的,受不了这种打击。
白敬远没说话,却拍了拍春荼蘼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然后继续问,“你一共找了多少商家来和你合作,每人出资多少?”
这是问的细节,哪想到白毓秀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些事,我交给另一个人处理的。”
“谁?”白敬远和春荼蘼几乎同时问。
“罗斐然介绍的,姓拓拔,是大公主府的一个管事。”
胡人?不,大公主府不会用胡人,定然只是有胡人血统而已。现在的刑部尚书宇文,也是有一半胡人血统的,但当初祖上跟了韩家,所以现在可以高官厚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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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上头有人
“那些人都投了多少银子,大哥有明细的账目没有?”春荼蘼连忙问,“还有,是什么导致血本无归的?各种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大哥可还记得?”
“我只知道大约的时间,九月装船、十月到了文登港口,快十一月中来了西北风,船向东南启航。”白毓秀目光闪躲,“到东瀛后的事,以及当时参股的具体姓名和出资多少,全是拓拔管事一手操办,我……我并不知道。”
白敬远闻言,闭上闭眼睛,以压下心中火气,然后就看向春荼蘼。
这摆明是让人陷害,而且自己摘不清楚的情况啊。宝贝孙女,这个案子你接得了吗?这场官司能打得赢吗?
春荼蘼微微耸肩,意思是:很难。但能不接吗?能不打吗?自家的事,脱不开手。
“就连怎么沉的船也不知道吗?”她问,努力回忆去年有没有听到风暴的消息。果然是要等冬季的季风来临,才能船行东瀛啊。
“据说,是遇到海中逆流,加上海上大雾,与另一船相撞,于是沉没。”白毓秀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知道很过分。据说?这么大的事,他都没确认一下吗?只是据说!
“老二家的。”白敬远叫葛氏,对白毓秀失望已极,“你带毓秀回他的院子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出院门一步。吃的、用的、你亲自送去,也不许留人在他身边侍候。如若我发现你们违背了我的意思,或者毓秀、或者你有其他想头,我立即就把毓秀扔到府外,官司的事,也不许荼蘼帮忙!”
这是很切实的威胁。把白毓秀扔到外头,他可能有杀身之祸。而她不帮忙,白毓秀就有牢狱之灾。于是葛氏连大气儿也没敢吭,又跪下行了大礼,这才带着儿子栖栖遑遑的离开。
“荼蘼,你怎么看?”白敬远问。
春荼蘼满头黑线,想起现代的一个电视剧中有一句神一样的台词:元芳,你怎么看?
“拓拔管事,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她想也没想地说。
“只怕人早就不在了。”白敬远叹了口气。
春荼蘼无语,因为既然要陷害,这么明显的线头一定会掐掉。她刚才没问白毓秀,怕只怕拓拔管事随船走。也就是说,死于海难。那么,很多情况都是死无对证。
“祖父,这事急不得。二伯虽然羁押在刑部衙门,想必没有人会为难。这事,总得沉下心思来才能解决。”春荼蘼劝道。
大理寺没有属于自己的羁押场所,所以就算是他们接下的案子,犯人也得关在刑部大牢。
而且,大理寺不像县衙,从立案到开审,所需的时间不会短,正好让她顺顺案情,再调查一些情况。
白敬远点头,“这些日子就封府,除了你我,所有人都闭门不出。只有守得铁桶似的,不让恶劣的情况再继续,你才好着手案子。”他还得上朝啊。
“好。”春荼蘼应得干脆,随后迟疑了下,又道,“您期望的最终结果是什么?”
白敬远被问住了。
他明白外孙女的意思,若事实证明毓秀脱不了干系呢?或者说,明明他只是被陷害和利用的,却仍然找不出有力的证据呢?要怎么办?这件事不同荼蘼以往接的案子,因为是有人暗中提前布局,挖好了陷阱,抽冷子下了刀。而且,一刀见血。也就是说,对方已经远远跑在了前面,现在还藏了起来,荼蘼面对的困难非常大。
“留下毓秀的命,能行吗?”白敬远咬了半天牙,才这样问。声音,已经颤抖,眼睛也已经发红。白世玉之死,是他永远都无法面对的痛苦。长子如此下场,如果嫡孙也……
他忽然发现,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看得开。儿孙尽失,他受不了!
“知道了。”春荼蘼答。
“你有把握?”白敬远见外孙女神色平静,心中陡然升出一点希望。
春荼蘼却摇头,“我没把握,整件事情我还弄不清楚。但是,我不会让您难过的。您放心吧,我会拼尽一切力量,再不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好!”白敬远点头,胡子微微的颤抖着,“你先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方便的行事之处,只管跟我讲,祖父帮你。”
“好。那孙女先告退了。”春荼蘼施了一礼,出去了。
当书房的门关上,白敬远控制半天的老泪,终于落下。为了儿孙的不争气,或者还有他多年来的亏欠,更为了六丫头说的话。
她说,不会再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他信她。他纵横一生,临到老来,却是个才回到身边才两三年的外孙女最贴心。而他,还让她受过好多委屈。
白敬远在这边嗟叹遗憾,那边春荼蘼回到自个儿屋里,又开始静坐。
大唐强盛,虽然还没到万邦来朝的盛况,但已经非常接近了。可以说,她有生之年,绝对可以看到这一令后代热血青年捶胸顿足,大喊:恨不生为汉唐人的盛世。
这一时期,因为国富民强,所以货币的购买力也很强大。一两银子,相当于现代时两千RMB。依白毓秀所说,那一船有四万银子的货物,就相当于八千万RMB,就算是艘大船,其投资的金额也相当可观了。
早上那几个在安国公府门前自尽的人,听“旁观者”郑有为讲,投资了一千银子。听着是不太多,却折合RMB两百多万,对于普通的、那种开杂货铺子的小老板来说,确实是一笔巨额资产。再加上,那银子是借的……
这年头没有银行,没有钱庄,但有飞钱和钱柜这种形势的金融机构。而高利贷这样的玩意儿,是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和杀手与妓*女并存,从有狗那年就有了。
也就是说,这么多贷款,还是高利贷,确实能逼得人没有活路。
但小商小贩一般不会冒这样的险来投资,就算再想给儿子一个好前程,也不可能把身家性命都搭在一条船上。再联想到他们集体跑到白家门前自尽,属于闹事闹丧,就证明对方是在控诉,控诉白家的嫡长孙,以一定的权势,逼迫他们入股。或者更严重点,是诈骗。
这种罪名,可大可小,但对名声的打击,却是决定性的。外祖父一世英名,弄不好就要折在这上面。就算她官司打得好,伤害也已经存在,只能靠时间,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谁这么狠?
春荼蘼不觉得是杜家或者是罗家,船要东行之时,这两家正如日中天。两大家族的陨落是突然而没有征兆的,虽然台面儿下的暗流较量了很久,但表面上却风平浪静。杜家也好,罗家也罢,犯不着付出这么大代价来伤害白家的名声。政治场上的人,惯会衡量得失,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没人会做。
那么,只可能是杜家和罗家败了之后,有人捡到这个机会,立即出手,巧妙布局,拉了白毓秀下水。想来想去,目标人物有二。
一,罗斐然。
二,两位有杜氏血统,憎恨她与白家的皇家公主,韩谨瑜和韩谨佳。
鉴于罗斐然是个和白毓秀一样的绣花枕头,暂时可以排除他的嫌疑,那么最大的幕后黑手就可能是大公主和九公主。何况,那个拓拔管事,还是出自公主府的人。
对方的目标人物明确,对方使用的手段清楚,困难的就是证据问题。但,还有一样令春荼蘼感到怪异,就是这桩生意本身。
她不了解大唐时代的东瀛,但却知道现代的日本。地球人都知道,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若说现代,进口他们的小家电啊,耗油少的汽车啊,或者其他科技产品,是很容易理解的生意。但在古代,尤其是中国的唐朝时期,日本是很贫穷落后的,有什么东西是大唐没有,需要从他们那进口的?不管是手工艺品还是资源类的东西,似乎都没有必要隔海运输吧?要知道海运风险大。若说丝绸之路倒还好,毕竟双方贸易有很强的互补性,和东瀛有什么做生意的必要吗?若不然,古代的外贸为什么一直向西而行,却没有向东呢?因为没有和日本及韩国做买卖的必要吧?只听说周边国家派使者来大唐学习,鉴真和尚还想东渡,去教化那蛮夷之地呢。
还有,那时候没有世界货币,美元结算一说。大唐的货物到了东瀛,不是为了换取他们的钱财,还是以货置货的性质。以便宜的东西,换取运回来能卖上价钱的,这样倒手,确实是赚钱的买卖。若说换到金银等硬通货……相当于八千万RMB的货物,对当时的日本来说,是不是相当于他们几年的税收啊,他们绝对吞不下这么些东西。
这样的生意,真的有吗?
想到这儿,她觉得应该去刑部大牢探望一下二舅舅。虽然外祖父也明白这里面的事,但她不想再让他老人家再操心了。
于别人而言,大理寺也好,刑部衙门也好,都没那么容易进去。但谁叫她上头有人呢,给康正源递了个纸条,就立即有人来,亲自带她去了刑部大牢。
“大人要我告诉春六小姐。”来人私下和春荼蘼说,“这件事,白相处理得极好,没有闹到沸反盈天的地步。但是,姿态做出了,后面就不能慢怠,大约十天内就会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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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拜见公主
“谢谢大人。”春荼蘼道谢,很尊重对方,没塞银子等物,却转而道,“您这样帮忙,我祖父说,等事情了了,定会好好感谢。”
来人是大理寺的低级官员,不是不入流的小吏,明着给钱就是侮辱了。但他官小位卑,能得白相的青眼,就是莫大的荣幸。所以礼物这种事不在于多少,只在于恰当。
果然,来人很高兴地道,“这事摆明了是有人陷害,白相清名远播,最后定然能被咱们大唐律还以清白。再说,有春六小姐在,还请白相放心。”
春荼蘼谦虚几句,最后道,“也请您给康大人带句话,就说春六感激,有情后补。”
康正源没有亲自接见她,而是派了心腹的下官来传话并带她办事,是因为他极可能是主审官员,怕此举被人攻讦。面对敏感时期的敏感事,他采取了和白敬远一样的策略,就是团紧了身子防守,一个封了府,一个不见涉案人员。这样,外头的人想要咬,也无从下嘴。
这时候,对方再造谣生事,或者颠倒黑白,因为没有依据和借口,在普通百姓中也传不起来,更不用说发酵,造成不良后果了。操纵这起案子的幕后人,也没想到事没挑起来吧?
一边想,一边进了刑部大牢。那小官帮她办了相应的手续,就离开了。春荼蘼则把小凤和过儿都留在外头,自个儿去见白世林。
她是白蔓君与春大山的亲生女,却冒认成白世遗的庶女,除了亲爹亲娘亲祖父,加上外祖父、顶了爹名的三舅舅和皇上,其他人都不知情。所以白世林虽然是二舅舅,但在他面前,她是一直叫二伯的。
“二伯,您可还好?”她上前见礼,没办法,面对的是个老古板。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礼不可废。
再看白世林,被安排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虽然同是干草铺地,屋角有马桶,饭盘也摆在地上的格局,但环境却干爽,周围牢房都空着,也十分的清静。春寒的天气里,他穿着一件厚实的布袍,非囚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也干净,看来十分受到优待。
也是的,他辞官的折子被压下了,皇上未批,他就仍是朝廷大员。而他爹是人称“朝廷不倒翁”的白相,他侄女人称“人怕神厌鬼见愁”的春荼蘼,他分分钟能恢复自由的官身,还是世家大族的背景,脑袋有毛病的狱卒才会迫害他。说不定,还要借机巴结一下呢。
此时,他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安然受了春荼蘼一礼,才问,“你怎么来了?”
“二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状师当然由我担任啊。”春荼蘼说话时,故意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完全没有公事公办的感觉,而是像晚辈和长辈说话。
谈话,是一门艺术,上法学院时有专门的课程,教授怎么和当事人谈话,了解案件的真实情况。所以在春荼蘼的专业技巧前,白世林很快就放松了。这样的他,比较容易进行对话,因为身为长辈和自尊没有受到伤害,也更容易配合。
“你觉得……这个案子好打吗?最终的结局又会是什么?”白世林忍不住问。
“二伯,咱们白家的人,简单的事还不会做哩。”春荼蘼巧妙岔开话题,不作回答,只接着道,“您在户部任职多年,能给我讲讲咱们大唐的海运事宜吗?”
“漕运和海运,都是归在工部下的。”白世林皱眉答。不是他有情绪,而是他习惯了做正事时,微微皱着眉。长期这样下来,他眉心处有个“川”字纹,他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很严厉。
“别小看了水运,关乎到国兴与安邦,所以朝廷上一直非常重视,专设了管理此项事宜的衙门,还设置了一系列重要港口。尚书省下工部所属的‘水部’和‘都水监’,职官有三百多名呢。主管海事管理的,就是‘都水监’。”
“有关海运的所有事,都归都水监管吗?包括发放航行的许可和到他国的交换文书?”春荼蘼接着问。
白世林点了点头,又抿了抿嘴,然后才再度开口,“我挂印入狱前,去工部查了一下近一年来海运海船交易的底册,你大哥做生意的那条船,走的是文登通难波航线。”
春荼蘼愣了下,才明白这条航线是从文登到难波的。文登,是在现在的山东省。难波,如果她没记错的,应该是现代的大阪。
“从咱们大唐到日……到东瀛,开辟了很多条航线吗?”她问,略有惊奇。原来,大唐的海运这么发达的,她之前不了解,还以宋代后,中国的航海才很强大。
“大约四五条吧。”白世林道,“我了解的并不多,毕竟是工部的事。我只知道,这条线是从登州文登县莫玡口起航,向东南行,横渡黄海,直达新罗西南端的百济,再经济州岛、对马岛、一歧岛、值嘉岛而达筑紫的大津浦再东行到达难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条航线走的人很多,又一直路过港口,所以大的海难……很鲜见。”
“天气情况,可以问问钦天监。”春荼蘼也皱了皱眉,“但是,钦天监管的是咱们大唐的那些事,对外海,未必有注意。而且,海底暗流的话,只怕非当事人是说不清的。”
钦天监毕竟不是天气预报机构,不发布全球信息。而古代对气候的认知有限,海底洋流什么的,恐怕没有一个统一而准确的说法。
到底,对方利用了大家都搞不明白的一些事,这样的谎言很难戳穿。
白世林大约也想到这一点,脸色黯然了下来。
都是他的不肖子,让年迈的、清正了一辈子的老父跟着受牵连。甚至整个白家,只怕都洗脱不干净。他心中有愧,恨不得这个儿子去死。可一想到毓秀为此真的会被判死刑,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又心如刀绞,整个人就像分裂了一般。
春荼蘼看到他纠结挣扎的脸色,于心不忍,只得道,“二伯别担心,因为事情发生在茫茫大海上,很多事虽然咱们说不清楚,对方却也未必。到头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搞不好就是重重赔偿了事。只是……有关海运的证书什么的,全由工部下的都水监下发吗?外事什么的,也是他们联络?”毕竟,到了日本的港口,还有一大套复杂的手续。
白世林点了点头,“只要是海运,全是都水监的人处理。但不管是西行还是东渡,也有当地驻大唐的人跟着交接的。细节事,我并不太清楚,但你若去工部调查,可以找一个名叫朱青的人。他与我私交很好,必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嗯,我记下了。谢谢二伯帮忙。”春荼蘼把手中的食盒放到牢门边上,“这是祖父让我带给您的,一些家常点心而已。他老人家说狱中清苦,让二伯保重,不要走太多心思。若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外祖父心中会难过的。”这套话是她编的,因为早上还没见过白敬远。
但她想,外祖父想说的话必定与她相差无几。当父亲的,痛失过一个儿子。如今,孙子又犯下了事,有一个儿子长年不在身边,驻守边疆,惟一的这个儿子就是所有的寄托了。
白世林上前几步,因为是一直坐在地上的,这几步就像是爬行,手从牢门的栏杆中伸了出来,也不拿食盒,而是抚着盒盖,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为人一向刻板,总端着架子,这时候真情流露,春荼蘼怕他尴尬,招呼也没打,就悄悄溜走了,直奔下一个要拜访的人……大公主韩谨佳。
被判和离后,韩谨佳就幽居公主府内,没得到皇上的命令就不许出府一步。虽然没有明言不许人探视,但在这种情况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串门子?就连九公主,都被韩谋关在皇宫之中,不许出来。
所以当小凤敲开大白天也四门紧闭、门可罗雀的公主府大门,递上了拜贴,年纪很小,长相很好的门子很是吃惊。
“大公主会见小姐吗?”过儿伸着脖子看,好像那门会因为她的目光而立即倒下似的。
“会的。”春荼蘼信心十足,“她恨我。”
“恨您还要见?”小凤不明白了。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强势的人,就是越恨你,越要见你,不然哪有机会踩上几脚?当然踩不踩得到,就看她的本事了。”春荼蘼无所谓的耸耸肩,“韩谨佳这个人,好奇心和好胜心都很强,又没什么道德底限,我来拜会她,她不见我,会直接纳闷死的。”
小凤和过儿对视一眼,过儿吐了吐舌头,又看看等在马车边的大萌、一刀和封况,低声笑道,“也只有咱们家小姐,才敢直呼公主殿下的名讳吧?”
“你小声吧。”小凤点了下过儿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在家时,连皇上的名讳也直呼,还跳着脚骂过,你忘记了?”
说以这儿,两个丫头一起轻轻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而就在这时,公主府的大门开了,门子领着一个丫鬟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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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月圆人圆,甜甜蜜蜜,过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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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谁忍,谁就输了
那丫鬟身上穿着粗布的衣裳,显见是个粗使的,长相也有些丑陋。她的目光在春荼蘼等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直接对过儿道,“春六,大公主让你进去!”
全体石化。
最终还是春荼蘼反应快,心中有解,率先解冻。
这丫鬟不仅是公主府的粗使丫头,脑子只怕也不太灵便。今天她穿着男装,虽然衣料和做工都是上等,但式样简单大方,加上蟹壳青的颜色,属于低调的奢华,眼力差一丁点的人,都会不识货。小凤呢,向来是个怕麻烦的,虽是女装,却是胡服式样,非常利落,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插了只银簪子和一支红玛瑙的花钗,也是走朴素风。只有过儿,这两年长开了,又偏爱打扮,此时是娇黄配樱桃红的襦裙,俏丽玲珑的发髻上虽然没有插金带银,却别着一朵宫里赐给春荼蘼,春荼蘼又转赐给她的牡丹头花。
那花明明是假的,却比真的还要娇艳几分,花瓣是有点丝绒感的料子,花蕊是金丝缠,花瓣上的露珠儿全是米粒大小的珍珠,纵然没有大块的金石宝玉,却十足是有钱买不到的高级货。
春荼蘼从来不太喜欢大唐女子喜好大红大紫,头上带着好大朵花的富贵耀眼风格,所以就送给过儿,倒正衬过儿泼辣爽利的个性。
而那丫鬟有几分愚笨,不会看人气势眼色,也不会以貌取人,却只盯着衣服,于是自然把过儿认成是春荼蘼。在她心目中,国公府的小姐,自然是穿着最华丽的那个。不仅如此,她的言谈举止非常无礼。
过儿见状,暴脾气就有点压不住,柳眉一竖要发作,春荼蘼连忙拦住,并没有生气,也不解释,而是笑笑,指了指公主府的大门道,“带路。”
那粗使丫头愣住,显然没料到这位才是正主儿。但见春荼蘼已经抬步上了台阶,当即抢上去,走在前头。
过儿和小凤一左一右,紧跟在春荼蘼后面。过儿实在气不过,拉了春荼蘼的袖子一下,低声道,“小姐,大公主明显是羞辱您,您还要去见她吗?”
“她都羞辱我了,我惹不见,岂不是白看了她的脸子。”春荼蘼无所谓的耸耸肩,“她故意用个粗使丫头对我呼来喝去的,就是让我生气。告诉你,谁生气,谁就输了。”说着,春荼蘼抽出折扇,唰的打开,姿态潇洒的摇啊摇。
咝……才是初春的天气,风扇起来真冷。可是,她就要那股子嚣张得瑟劲儿,恶状师不都这个德行吗?女人间幼稚的斗气的招式,大公主有心情玩,她只有客随主便了。
公主府自然占地很大,其中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美不胜收。但因为公主被惩罚禁足,或者还有裁剪用度的关系,偌大个公主府冷冷清清,走了半天,才见到几条人影。
房子嘛,有一个特性,只要没人住,不管多么精心保养,都会露出破败的感觉来。于是春荼蘼走在公主府内的小路上,陡然就有了此地住个深闺怨妇的感觉。这样的人若是善良的,就显得悲凉。若是个恶毒的,就绝对会变态。
走了足足有少半个时辰,春荼蘼才看到主院的大门。从头到尾,只有那粗使丫头一个人带领,没有第二个人迎接和侍候,而且绝对是绕过路的。否则,再大的府弟也不用走这么久。
想累她?哈。弄巧成拙了。平时她很注意锻炼的,此时身体虽然发热,却只达到热身的效果,精神头儿反而更足。要知道人的体力差了,精神就不济,就会好对付。韩谨瑜还真看得起她。或者,是骨子里很怵头她吧。
“公主,人带来了。”那粗使丫头大着嗓门嚷嚷。
“你下去吧。”屋里有人说。不是韩谨瑜的声音,大约是她身边的贴身宫女。
而那粗使丫头走后,屋里就再不出声。
春荼蘼等了会儿,不禁好笑,怪道人家都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大公主不仅羞辱她,还要给她下马威呢。若她硬闯,就要定她个大不敬之罪。毕竟姓韩的是皇族,她就算是贵女,却是没有封号的。但若不硬闯,估计就得给晾在这儿,等到天黑也未必见得到。
行,这招儿好,让她进退两难。韩谨瑜智慧有限,但折腾人倒很有天赋。
“小姐,怎么办?”小凤凑过来问,“这个,您也要忍吗?”
“谁忍,谁就输了。”春荼蘼把折扇收起来,想了想,还是没的插在后领子中,那样的形象也实在太超过了,只能收进挂在腰间的扇袋子里。
“不忍的话,要怎么办?”过儿发愁。
“不然放火?”小凤出馊主意,“有火烧过来,她有本事就别出来。”
“你要想让我被杀头,尽管放火去。”春荼蘼白了小凤一眼。
这丫头,脑子的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谋害皇族,等同谋逆,抄家问罪也是可能的。”
“再不然,放蛇?”过儿气得牙痒痒,“公主府的花木这么多,蛇大人们冬眠,如今也差不多该醒了。谁还有本事审问蛇不成,否则也说不清是谁做的。”
很好,过儿跟她这大唐第一女状师久了,连这招死无对证也会玩了。
但,春荼蘼摇摇头,低声和小凤说了几句话。小凤“嗯”了声,身形无声飘起,到院门处弄出咚的一声响,接着就是放重的脚步声。
“春村大哥,你……不用你跟着我来。”春荼蘼配合得恰到好处,“公主会见我的。”
“快回去!你们已经和离,再入公主府,于理不合。”春荼蘼继续嚷嚷,“过儿,快去拦着。”
那边,小凤哼了声,却是男人的噪音。恍惚间,真的雌雄莫辩。
过儿只略怔了下,立即就往外跑,就像那边真有人要闯进来似的,一边跑还一边喊,“春大人,你别给我们家小姐惹麻烦好吗?”
紧接着,“当”的一声,正屋的门忽然崩开,韩谨瑜直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宫女,显然想拦她,但没有拦住。
看清院子里根本没有男人,更没有春村,韩谨瑜气得面色通红,双目中射出强烈死光,“春荼蘼,你敢诈我?”
“我什么也没做,只怕公主听差了。”春荼蘼笑眯眯的气人。
“本宫明明听得清清楚楚!”
“公主既然听得到院中的动静,却为什么半天不通传于我呢?”
“你来拜见,本宫就一定要立即见你吗?哼,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本宫让你在这等上一天一夜,你还能违抗命令不成?”
“那是不能。”春荼蘼一脸无辜,“但《大唐律》有云,把一个人困在某处太久,就有私自扣押的嫌疑,可是犯法的哦。何况,我不是奴婢,也不是部曲,我是良民,是贵女,是白相的亲孙女。公主殿下,您确定要把我扣在院子里吗?”
咳咳,其实古代律法之中没有这个规定,现代相对完善的法律中才有相应条款。但,这个草包公主懂得什么唐律?所以对啊对啊,她就是诈了,而且连续两次。对这种人,说谎、使阴谋手段,她做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还有啊,我是皇上的外甥女。所以,倒要请问公主,我是什么东西?”
“你!”韩谨瑜被这套话给噎得,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身边那个绿衣宫女就道,“公主方才正在歇息,难道要立即唤醒吗?春六小姐连这片刻也等不得,还要使诈,说起来算蒙骗。蒙骗公主?春六小姐,你是咱们大唐第一女状师,这又是什么道理,犯了哪条律法?”
春荼蘼挑挑眉:也?还真够伶牙俐齿的。
但她是谁,平时她是心地善良,寻找正义,而且行事有底限。不过她信奉什么鸟喂什么食的策略,此时哪有顾忌,摊开手道,“这位谁谁谁,你提到律法,就知律法讲究证据,红口白牙的,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让你即刻唤醒公主了?你说我蒙骗公主,又有谁作证?”
“我和小红都听到了。”绿衣宫女说。
旁边的红衣宫女就挺了挺胸。
“你叫小绿?”春荼蘼不禁好笑。
“怎么了?奴婢叫小绿,也犯了法吗?”嗬,牙齿磨得真尖。
春荼蘼抿着嘴笑,“没犯法,只是太着相了。穿红衣就叫小红,穿绿衣就叫小绿,倒真是直白啊。那么小绿,你说你和小红都听到我蒙骗公主,我倒要问问我的丫头。过儿,小凤,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更没听到。”过儿义正词严,比什么小红小绿,看起来可信多了。
“奴婢倒是看见……”小凤拖长了声音,“大公主叫了小姐进府,可把您晒在这儿,半天不理人呢。小姐明天要进宫吧,不如问问皇上,皇家礼仪,可是这个道理。”
“放肆!”韩谨瑜气得要吐血,手指着小凤,“贱婢,你敢再给本宫说一遍。”
春荼蘼上前,挡住小凤,把话题拉回来,“公主有两个证人,我也有两个证人,而且全是贴身侍候的人,一来证明力不够,二来各执一词,没有关键性证词,定不了案的。公主,反而你让你的宫女污蔑我蒙骗于您,道理就占不住。她若坚持这样说,熟归熟,我要告她诽谤。公主知不知道,主人冤枉了奴婢,罪过不大。但奴婢要是诬告了主人,要罪加几等的。”
这个原则,唐律中是有的。说到底,古代律法再完善发达,也会保护特权阶级。不然,就冲韩谨瑜殴死人命这一条,她如今哪可能安安静静还住在公主府?
有苦说不出,这种滋味,得让某些人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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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话要说……………
自己又一次发现BUG,大公主叫韩谨瑜,九公主叫韩谨佳,但在公主离婚一案中,我把名字搞错了,请原谅。此案中所以韩谨佳处,实为韩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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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你威胁我?
春荼蘼知道,韩谨瑜终其一生,心里也放不下春村。
无关于爱,只关于恨。
或者最初是爱的吧?不然她也不会千方百计的嫁给那个男人,又用了无数的手段。可惜她根本不懂,爱情不是抢夺能得来的。而后来的婚后生活及种种琐碎,爱变成了厌恶和憎恨。
最后,两人还和离了。
韩谨瑜即伤了心还伤了自尊,对这种霸道无礼,为自己的快乐不惜杀人放火的恶毒女人来说,那种恨意真是绵绵无绝期的,也会特别在意她认为伤害了她的人。
所以在韩谨瑜意图晾着她的时候,她叫了春村的名字,故意弄出点动静,韩谨瑜就连思考判断的时间也没有,由着情绪左右行动,第一时间就冲了出来。
她轻而易举破了这个局,两个人面对面了,很多事就可以摊开来讲。
“哼,跟本宫说道理,讲律法。好得很哪。”韩谨瑜气得不行,却又实在抓不到春荼蘼的把柄,只得用了最原始的一招:摆架子。
“本宫是公主,你只是个臣女。现在,立即大礼参拜本宫。”
嗯,这个要求不过分,毕竟身份地位是实打实,并不容更改的。但,她今天膝盖若是弯下去,头也磕下去,气势……并不会弱,但她就是不愿意。
于是她上前一步,脸色仍然温和可爱,好像面对的是自己的好友,“公主殿下,臣女参拜您是应该的。所谓,礼不可废!可参拜大礼的根据是什么?是您有封号,而我没有。对不对?”
“那是当然,本宫是皇女!”
“您出身高贵,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您不要忘记,因为和离案,其实中涉及到命案,皇上罚您幽居于公主府内,无旨不得外出,连公主的车架和仪仗也已经收回,相当于您的封号暂时被剥夺。甚至……您现在是带罪之身,连良民尚且不如,为什么要叫我行大礼?”
“你!”韩谨瑜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春荼蘼,却无话可说。
“你给本宫记住。”她尖声道,“本宫的封号不会被剥夺一辈子,而且本宫非常记仇。春荼蘼,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落在本宫手里!”
春荼蘼没说话,只是咂咂嘴。
落在你手里?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小爷也不是平民,好歹是白相的宝贝孙女,皇上的表外甥女,哪那么容易被拿捏?春荼蘼暗想。
再者,韩谨瑜因为偷藏罗斐然的事,已经彻底失了圣心,将来顶多是再许一门比较寒微的婚事,远远被打发了。长安城,再不是她可纵马扬鞭,肆意生活的地方。
所以,这个威胁真是苍白无力。
“现在,给本宫滚出公主府。”韩谨珍怒声道,“别对本宫说,律法也规定,本宫必须接见你不可。就算让你进来了,现在本宫又改变了主意!你能如何?”
说完,她转身就要进屋。眼看一只脚踏进了门槛,春荼蘼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我是不能让大公主必须接见我。但是……我不是来和公主闲聊的,我是为了一个案子做调查。如果大公主不肯搭理我,没关系,我只能把您的名讳提交到公堂。”
韩谨瑜猛地回头,恶狠狠瞪着春荼蘼。
她站在四五级台阶的高处,而春荼蘼站在院子中。明明,她身份比春六高,站得也比春六高,可为什么春六的身姿笔直,微扬着下巴,却似在俯视着她呢?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可就是无能为力。
但在春荼蘼眼里,皇家之女此时毫无形象。这不,脑袋项上那朵硕大的牡丹花都歪了。
“皇上说过,律法大过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公堂为了审案,对公主发了告票或者拘票、传票,公主能不驾临吗?”春荼蘼继续说,目光迎上韩谨瑜,无针锋相对,却也丝毫不退宿,“所以,臣女请公主殿下三思,是现在和我谈谈呢?还是非要上公堂再说?”
“你威胁我?”
“我是成全公主。”
“公主,且听听她要问什么?”沉默半晌,气氛也僵持半晌后,小绿在一边小声道。其实是给韩谨瑜一个台阶下,显然小绿比小红要机灵得多。
韩谨瑜万分不愿,可却不得不退了一步,冷哼道,“春六,你到底要问什么?”
“请问,公主府是否有一位拓拔管事?”春荼蘼开门见山。
她就不信,安国公府门前闹出的事,经过了一天,韩谨瑜会一无所知。这位大公主虽然被罚禁足在公主府内,但身边侍候的人却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长安城这样的大热闹,韩谨瑜最迟昨晚就会知晓。
这时候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只不过想为难人罢了。所以,她不绕圈子。
“怎么了?无缘无故的,询问本宫府中的一个小小管事干什么?”韩谨瑜不出所料的打太极,不配合。
“我还是直接向公堂提交证人名单,让官府出票,大家到公堂上回话吧。”春荼蘼说着就走。韩谨瑜永远不明智,到现在也不明白,能威胁人的手段,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给我站下!”果然,韩谨瑜站在台阶上大喝。
春荼蘼停步、转身,露出讽刺的笑意,“公主殿下,别告诉我您不知道昨天我们白家出了什么事?我问您话,您最好如实回答,不然,麻烦的不是我。再者,我觉得公主做事实在有点和自己过不去。既然讨厌我,看一眼都牙痒痒,咱们早说完事情早了,眼不见,心不烦,何苦两两相对,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祖父人称朝廷不倒翁,白家是那样的门第,就算出了事,那也是报应。”韩谨瑜见再也装不下去,干脆露出幸灾乐祸的模样,“本宫倒要看看,清名一辈子的白相,要怎么越过这道坎儿!”
春荼蘼皱眉。
韩谨瑜的高兴中带着点意外的激动,真不像筹谋很久的样子。如果幕后人不是她,自然更不可能是养在深宫的九公主韩谨佳。那么,这两个最有嫌疑的摆脱了罪名,对头人又到底是谁?
见春荼蘼无语,韩谨瑜愈发高兴起来,甚至哈哈笑出声,“春荼蘼,你也有今日!白家也有今日!”这话,是为杜家解恨的意思了。
“我会如何?白家如何?不敢劳公主费心。”春荼蘼毫无被激后的暴躁感,“只请公主回答我的问话。拓拔管事,确实是公主府的人吗?他为什么参与到这次的海运事件中?他现在人在哪儿?公主与这件事有关吗?”
“好,本宫便回答你。”这时候,韩谨瑜倒扮痛快人了,“第一,拓拔之前确实是我府里的管事,但他不是宫里指派的人,是我自己买的奴仆,去年秋天,本宫开恩给了他放良文书,在官府已经登记报备,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
就是说,早在海船启航之前,拓拔就不是公主府的人了,与韩谨瑜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第二,他是怎么参与到你们白家的烂事中,我不知道。只记得,罗斐然住在我府里的时候,倒是很看中拓拔,好多次借了人给他办事。我也是因为拓拔借来借去的麻烦,才直接除了他的奴籍。”
罗斐然自公主和离案后,已经被驱逐出长安,如今要找人,只怕非常困难。于是,好多证言是短期内无法证实的。而且罗斐然养尊处优惯了,身边没钱没人的被贬出长安,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
“第三,拓拔现在在哪儿?只怕你得到阎王殿去问。之前罗斐然还没走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在那次的海难中,拓拔已经藏身鱼腹。”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人死了,就不能再两相对证。何况,还是藏在大海里。那意味着连尸骨也没有,还问个屁啊。
“第四,明摆着的事。整件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试图攀扯上本宫,没用的!”
看起来……似乎……真的和那两位公主姐妹花没什么瓜葛。
“谢公主。”春荼蘼神情一敛,不多说话,也不在贱人面前多做思考,有什么事,回家之后再慢慢解决。反正,离大理寺的审理,还有十天的时间。
“如果有问题,我会写在纸上,派人送给大公主殿下。那时,请您仍然配合。”春荼蘼像男人那样施了一礼道,“这样免得公主再沾染公堂的秽气。”
她倒不是为韩谨瑜着想,而是……皇上不会想让自己女儿再度出现在不良的公众视野里的。有时候办事,还是要顾忌上面的意思。
“打扰公主了,民女告退。”说完,她带着过儿和小凤离开。
一路回到家,在二门处看到一个小丫鬟等在那儿。见了春荼蘼,立即上前行礼道,“六小姐,二太太想请您去一趟彩云映日。”
“知道了。”春荼蘼点头,“你先回去禀报二伯娘,我回屋换了衣服就去。”
彩云映日,是白毓秀住的院子。
“二太太又要干什么?”过儿很不满,“眼看到吃饭的点儿了,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这事不解决,想消停也不成啊。”春荼蘼轻拍了拍过儿的头,“你预备饭,我带着小凤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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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某些方面的特殊能力
“可找到证据,洗脱你大哥的罪名?”才进了彩云映日的主屋大门,葛氏就着急忙慌地问。
春荼蘼一路走来,发现安国公府对白敬远命令的执行度真的很彻底,整个院子就没有一个人影儿,就连葛氏给儿子送饭,也是亲自提着食盒。她身边侍候的丫头,都守在院门外十几丈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着,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距事发已经两天,整个安国公府死寂一片,别说聊闲话的了,下仆们比平时的话都少。
春荼蘼很满意,因为不乱起来、不闹起来,伤害才可不再加深。对方要想再混水摸鱼也不行的,因为水清啊。而且自己这边平静,外头的谣言也会慢慢平息下来。
“没有。”春荼蘼摇头,
葛氏目光闪烁,“是二伯娘心急了,时间还短,哪可能这样快解决。”她嘴上说得客气,其实却在怀疑春荼蘼没有尽力。
不过她怎么想,春荼蘼真的无所谓,为了白相,这点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做得心甘情愿。
“大哥,那天祖父问话,妹妹没有听得太清楚,想再问一问,大哥和那个拓拔管事,是如何认识,如何合作的呢?”
“他本是大公主府的管事,帮大公主管着几间私产铺子,却并不是最得用的。”才两天时间,白毓秀已经明显憔悴了,不仅眼眶深陷,气色也十分不好,平时的贵公子气息,如今也消失无踪,真像掉了羽毛的孔雀似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但罗斐然与他很是说得来,就求大公主给了拓拔放良文书。”
“他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二岁。”
“昨天我去公主府,大公主说,拓拔不是内务府拨给她用的人,也不是专门负责皇庄的积年老人,而是后来买的。想来大公主成亲才四五年,拓拔被买时都二十七八了,这种情况倒是少见。”谁家买奴仆不是买年纪小的,签死契。尤其管着财物这一块儿,就算不太得用,也是用家生子或者知根知底的才能信任。
拓拔以一个半路买的成年男子之身,却被大公主所用,并且接触到核心事物,后来又被罗斐然看中,可以说,绝对是个不简单的人,或者做了不简单的事。
“听罗斐然说,他原是胡人商队的奴役,大公主有一阵子想与胡人做生意,看他精明,就买到了身边。大公主虽然得到很多赏赐,又有封地食邑,但任多少银子也架不住挥霍豪奢,所以用钱的地方多,又特别喜欢各色珠宝,公主府的账目,有时候甚至入不敷出,于是,她私下有不少生意。我觉得,皇上必定也是知道,只是装不知情罢了。到底,做买卖也不犯法。”
“另一层意思是说,拓拔是从胡人商队所出。这种商队走南闯北,其行迹不可查。所以拓拔的身世和经历,就斩断在入公主府之后,其他无从考证。是吗?”
“是。”白毓秀低下头,喃喃地道,“我也觉得一个胡人不可靠,可那艘船上的货物大部是杜罗两家的投资,用人方面,自是罗斐然说了算,我只是……我只是收小利的,做不得主。”
“大哥为什么说胡人不可靠?”春荼蘼反问。
白毓秀一愣,不知这位六妹妹是什么意思。
“胡人之中,有的是英雄好汉,也有的是诚信良民。胡人有好有坏,咱们大唐人也是有好有好。穷人有好有坏,难道富贵人家不出恶徒吗?妹妹是说,拓拔管事并非因为血统身份而不可靠,而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的底细,却贸然用之。”
“罗斐然信他,我……也就信了。”白毓秀又结巴一句,然后抬起头,诚恳的地说,“六妹妹,我是好心,想为咱们国公府做点事。你知道,祖父清正,家中虽有田产,但无余银,有时候逢到需要大笔开销的情况,我看母亲精打细算,实在也是心疼。”
他这样一说,葛氏就抹起泪来。
春荼蘼无语之极。
从现代到古代,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明明做错事,却哭哭啼啼的,还委屈得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受害者呢。就不能冷静理智些吗?既然事已经出了,后悔没用,难过也没用,只有解决它,才是正理。
“那拓拔长相和身材如何?”
白毓秀又是一愣,显然仍然不明白春荼蘼为什么要这样问。
“大哥不是连见也没见过拓拔吧?”
“自然是见过的。”白毓秀连忙道,“此人相貌甚是俊伟,身材也雄健,倒是少见的美男子。”
这就是了。春荼蘼心下了然。
大唐对男人的审美,不像后世中,讲究温润如玉,不是什么潘安宋玉类的斯文型,而是对高大魁梧,面目深刻的男人比较推崇赞赏。春村虽然性格厚道开朗,但长相就是这一类,所以大公主才爱慕,想尽办法将身嫁与。
不过,大唐公主爱养面首这一点,本朝没有听说,但韩谨瑜显然是不甘人后的。那拓拔以近三十的“高龄”被买下来,才不是因为他会做生意,而是因为在那一方面的“才能”。后来韩谨瑜肯给他放良文书,许是腻了,干脆扔掉,以后再换一个。拓拔和罗斐然能谈得来,指不定是因为两个地位相同,是同“人”兄,都是满满荒唐事,一把辛酸泪。
对这样的男人,大公主那种草包自然不会调查他的来历,也就是说,拓拔在此案中,会是个谜,而且无解。
“帮大哥联络长安的商号都是拓拔经手?也是他跟着船吗?那么,船到东瀛后,装什么货物回来,大哥可知道?”
“是拓拔经手的。”白毓秀点头,“我本说,给他介绍几个大家子弟,有钱大家赚呀。可是他说,此船是已倒台的杜家与罗家牵头,怕给上头的人知道,又生事端,不如悄悄完了这趟海运生意,以后再不沾手。我一想,他说得也对。我认识的人,哪个不是高门贵族的子弟,家中都有朝廷大员在,万一说漏了嘴,到手的银子就飞了。”
“大哥就没听说过海运有风险?”
“自是听过,但这艘船据闻已经往返文登与难波之间多次,没出过事。再者,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也没有这么大利润。我只是没想到,拓拔之前联络的都是小商人家,而且采取了威逼利诱的手段,强迫人家入股。最后,血本无归,还竟闹成这样。”
说到这儿,白毓秀流下痛悔的眼泪,“当初是他跟着船走的,我以为更是万无一失。至于说回来装什么货,他也说到了那边自会斟酌,让我相信他。毕竟隔着海,也不知那边什么东西是大唐这边没有的,认准了货物,才能赚得更多。”
“大哥就这么信了他?”春荼蘼隐隐约约有些生气。这也太轻率了。幸好白家没交到他手里,不然被他转手卖了,他还得嘻嘻哈哈帮人家数钱。
“罗斐然信。”白毓秀的头都快垂到膝盖上了。
葛氏看着心疼,一把搂过儿子,对春荼蘼抹泪道,“你大哥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心是好的,一点防人之意也是没有。”
嗯,我只知道,我来府第一天,他就想摔我个嘴啃泥。表面上,他还一脸云淡风轻。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会全心全意信任一个外人。整件事,都透着股诡异感。
但,这种疑惑不能说出口,只能忍下去。
不过这番谈话倒引出不少事实和疑点,她回去想一想,定能抓到些线索。可惜啊,拓拔已经随海难而死。他是最重要的证人,也是所有矛盾的焦点,人就这么没了,公堂上打起官司,真不好办。
“六丫头,你一定要帮帮你大哥啊。”葛氏心机重,而且以己渡人,总觉得春荼蘼这么平静的模样,是因为没有真正尽力帮助。却不知越是这样的事,就越要冷静才对。
“我知道,你大哥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遇到大事,还是自家亲骨肉才靠得住的。”
“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春荼蘼说着,心中不禁有些厌烦,再看葛氏还一脸担忧的样子,心头火蹭一下冒出来,情绪根本控制不住,笑着就说了一句,“自家亲骨肉,自然是要互相帮忙的。可是,大哥早知道罗斐然是大公主的入幕之宾,我帮着春老将军的儿子春村打和离案时,大哥居然能一声不吭,不肯提供半点证据啊。”
葛氏和白毓秀的脸,瞬间都涨得通红。白毓秀嗫嚅着说不出话,只一揖到地,“妹妹原谅哥哥,是之前哥哥糊涂,这次还请妹妹不记前嫌。”
“自家人,没有隔夜仇。所以,二伯娘和大哥不必再说客气和拜托的话,不然,反倒让我无所适从了。我自然会想办法让大哥脱罪,至少是轻判,请二伯娘和大哥放心。”
说完,春荼蘼向葛氏施了一礼,“还有不少事要调查,我先走了。二伯娘不用焦急,有了任何消息,不管是二伯父的也好,大哥的也好,祖父一定会通知的。”
出了彩云映日,春荼蘼深呼吸好几次,才把胸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她烦死了这个案子,一文钱不赚就算了,还得让人种种怀疑。真想甩手不干,可是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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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第九十五章 庭外合解
到都水监找了朱青大人,询问有关海运的事宜。
“行商多半会走西域那条线,到东瀛去的,客货两用船较多,却也有少量纯商船。”朱青很耐心的给春荼蘼解释,“正像春六小姐所言,东瀛贫困,新罗好歹还有些山参,东瀛却真没什么特殊的货物能在大唐卖上价钱。商船去那边,返回时的装载,多半是原木。他们那边,木材有些还是很不错的。”
以奢侈品换自然资源,这事现代日本经常对中国做,没想到在大唐,情况正好相反。
大唐威武!
“可是,若是装原木的船沉没,木材飘浮,就算当时的风向不是向大唐方向吹,但总会有些顺流而行,冲上陆地吧?”春荼蘼问。
“没错。”朱青点头,“这件事非我经手,但白家出事后,我因与你二伯父交好,私下问了同僚。据负责此事的人说,此船进行海运的各种书证,之前全是杜、罗两家办理,后来是大公主府的管事来,以白家郎君毓秀的名义接办。加上文登通难波这条航线,甚少这么大的海难事故,所以特意派人到当地详查,确有沿海渔民发现有原木被冲上海滩。”
春荼蘼皱眉,心中有思量:原来,海难真的有么?再者,朱青与白世林交好,白毓秀插手海运的事,朱青却没有听到风声,可见之前也是做了保密工作的。白毓秀是怕他爹知道了不同意,还是有什么隐秘的心思呢。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好好保存,却没有停留。她只是接着问,“那么海难,是怎么确定,又是谁通报的呢?”
“在预计返航的时间内没有返航,再超过三个月,即可认定为海难。”朱青道,“但大多数时间用不了这么久,因为行驶在同航线上的其他船只会认定。或者是搜寻到落水者,或者看到沉船的残骸。也有时,沿岸军民会看到残破的船身。都说,残船就像大海吃了鱼,吐在岸上的鱼骨头一般。”
朱青大人说这话时,很是悲天悯人。春荼蘼对海难者也很同情,尤其是为了生存而冒险去远海捕鱼的渔民,当他们把生命还给大海,家人是怎样的心痛与心碎,想想就觉得残忍。
可是,她的理智却促使她问了别的问题,“那艘失事的船,没有船员能活着回来吗?听说是两船在海底逆流和海上大雾的双重影响下相撞,而后造成海难,那么另一条船如何了?”
“之所以很快确实满丸号遇难沉没,就是因为顺水号在相撞后,损伤较小,一直坚持到沿海的一个渔村附近才沉没。船员们游上了岸,亲口证实了此事。但是,满丸号的船员,却无一幸免,当时海上浪急雾重,根本无法营救。”
“满丸?顺水?”春荼蘼好奇。
“两艘船的名字。”朱青道,“满丸号就是你大堂哥损失的那条船,顺水号是也它相撞的那一只。幸运在,顺水号虽然货物损失了,人却安然回来了。满丸号就……”
怎么叫这个破名字啊!春荼蘼简直哭笑不得。什么什么丸,确实是日本船爱起的名字。可满丸?大约想有个满谷满仓的彩头,却怎么听怎么不吉利。满丸?满完!全部完蛋。
又跟朱青大人聊了半天,春荼蘼得到了两个结论。一,满丸号无人生还,船只残骸也找不到,所以具体情况如何是说不清的,只能按常理推论。也就是说,理赔。二,拓拔即死,当初是不是威逼利诱众小商户入股,最后导致人家血本无归,还背上巨额债务,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没有切实证据。但对方可能会有部分人证,占微弱优势。三,这个案子翻不过来。
但,真的没有漏洞吗?
回到凌花晓翠,春荼蘼静坐了整个下午。晚饭后,又连夜奋战,写了个案件分析。
第二天,叫了大萌和一刀来。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她对这两个最信任的“调查员”说,“可能有点远,也有些困难和危险,时间还有些长,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做?”他们原本是贤王府的侍卫,韩无畏的嫡系,后来送给她用,最后直接跟了她。
忠诚,勤恳,勇敢,是非常非常得力的帮手。
“请小姐随时吩咐。”大萌和一刀表示,非常真诚。
一刀说完后,还瞄了眼过儿,其心意,昭然若揭。
小凤和过儿,似乎都有了归宿,虽然还没有挑明。小凤的选择比较江湖,过儿的就比较家宅化。但两个丫头全是奴身,就算她给了她们放良文书,除了奴籍,地位上也有点高攀。
锦衣现在不起眼,保不齐将来就是突厥的高官。一刀也曾是官宦子弟,只不过后来家族没落了而已。好在这二位都是上无高堂父母,自己是可以做主的。不然,这样的姻缘,只怕也难。
春荼蘼带着两个心腹手下,两个贴身丫鬟足足研究了一上午,才算把所有事情理顺。最后她又说,“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对外要有个借口。”
“正好,我家娘子是闽人,这么多也没回过娘家,一直跟我抱怨。”大萌说,“我就请假带她回趟娘家。泉州就在闽地,我到那边去,神不知、鬼不觉。”
“我老家在辽东,绕那边一趟也方便。再说,眼看到清明了,我提前回去,为祭祖做准备总成吧?”一刀也有计划。
“只是,你这趟会有点风险。”春荼蘼道,“配合你的人,我有安排。但你自己要小心,要跟我保证,会平安回来。”
一刀看看过儿,后者正极力表现得满不在乎。于是他很认真的点头,“小姐放心,我还要跟着您风风光光,名利双收哪。”
“你是想让某人放心,等着以后娶妻生子吧?”春荼蘼笑道,有些凝重的气氛登时放松了下来。当然,某人和某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过儿,小凤,带着两位身负重任的壮士到长安最好的馆子去吃一顿,我请客。等他们回来,咱们再去大吃大喝。”春荼蘼站起身道。
她是想让过儿给一刀践个行,但单独让他们出去,过儿必定是不肯的,所以由小凤和大萌作陪。但这两人都是稳重型,却极为内秀,定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到时候会想办法离开,给一对小鸳鸯独处的时间。
等这四个人走了,她先是找了趟封况,说明大萌和一刀最近都有家事,要离开一阵子,自己身边的安保情况要封况费心加强。夜叉目前在突厥那边折腾得天翻地覆,她对自身的安全相当谨慎,不给任何敌对势力留空子。
随后,估摸着白敬远午睡时间过了,才来到大书房。
这几天,外祖父没问一句与案子有关的事,但这并不是他不关心,而是怕分她的心。如今她有了决定,自然要及时通报一声,免得他老人家心里惦记。别看外祖父表面上云淡风轻,却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看得出,他内心焦灼难安。
不过,难免的。到底是嫡长孙,疼了二十多年。
“来找祖父,可是有法子了?”她才进门,白敬远就从书上抬起眼睛问。
春荼蘼自己倒了杯茶,自然又随意,这种恭敬中又亲近的态度,令白敬远非常舒服。
“法子是有,可以全身而退,但付出的代价不小。”
“不惜一切代价。”白敬远很平静,因为明白此事的破坏力,能不闹大就是万幸了,“具体要怎么做?”
“庭外合解。”春荼蘼说出四个字,却是一种法律态度,也是很多不涉及根本利益的案件的解决办法。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她都很提倡这一点。她认为除非杀人放火,诸如此类重大刑事案件,矛盾不可调和,其他民事案件都适用调解,不用斗得乌眼鸡似的。
但调解,其实也是谈判,要达到双方满意,也是不容易的。古代案件和律法中也有这一手段,不过不太系统,并没有明文规定罢了。
“庭外合解?”果然,白敬远有些不解。
“祖父,这件事我调查研究过,是个说不清的案子。”春荼蘼坦言,“但是对方却是弱势的一方,到底是死了人的,而且是用那么激烈的方式。所以,无论如何,白家的赔偿是必须。”
“人们都会同情弱者。”白敬远点点头。
“不仅如此。”春荼蘼认真的看着白敬远,“我们白府先伸出同情之手,民众对白府的坏看法就会转好。毕竟,是否威逼他们入股,是否是大哥做的,双方各执一词。关键,是看最后的态度。我们白家要表现出一种不管谁的错,宁愿自己损失,也要安顿好他们的身后事及家事的善良。错,不怕,关键是错之后的反应。傲慢没有用,低头反而是上策。”
“以退为进,好。”白敬远点头,“不仅要赔,还要多赔。咱们安国公府宁愿自己日子过得紧巴,也要做出表态。”
“想必,会被高官贵族们嘲笑。”
“还有流言。”
“祖父怕吗?”春荼蘼问。
白敬远傲然一笑,“我若怕,也不会带着白家这么多年,不管什么风浪都安然渡过。”
“所以,我最崇拜祖父了。”春荼蘼大拍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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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没猜到这个案子是这样解决吧?呵呵,66很尽力的把每个案子的解决方法都写得不同些。真的很努力哦。千篇一律,就没意思了是不?但,这个案子看似完结了,但在下一个案子后,还要反出来,所以大家别忘记这段。后面还有出乎预料的情节,期待吧,盆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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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对啊,她使手段了
其实,就算嘲笑,就算流言,也只是会一时。忍过去,后面就是好名声。高门贵族们总是不喜欢示弱,认为那是丢脸,面子上挂不住,岂不知低头有时候是才是骄傲。
和白敬远又聊了会儿,春荼蘼回了自己的院子。她需要养精蓄锐,因为下面的事,主要是她来承担了。
第二天,她正式求见大理寺卿康正源。
她这样大张旗鼓,康正源虽然心有疑惑,却不得不见。然后当着他身边下官的面,春荼蘼正式的、书面的提出要堂外和解。
“堂外和解?”康正源略皱了皱淡色的长眉,“字面意思,本官懂。可实际的操作上,却无先例。”
“先例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大人。”春荼蘼道,“我知道本案定于六日后由大理寺开审,但因为其中涉及到了生意上的秘密,银钱的数量,本方申请不要公开,只把结局告知民众就可以了。而不公开,更利于双方进行协商。毕竟,本案虽然有七条人命在,但到底是自尽,为的不过是财物、是生存。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说不定能得出最好的结果。苦主也不是为了让我安国公府中人偿命,不过求个公道,求个身后妻儿能活下去。就算是为对方着想,也请大人三思。”
康正源沉吟了半晌,终于点头道,“本官会派人找苦主过来,春状师亲自和他们说说。若对方同意,谈得拢,本官同意堂外和解。”
“行。”春荼蘼点头,“请大人告知他们,我们愿意积极赔偿。人,不会白死。但道理,一定要说明白。另外,最好把所有苦主家里主事的都叫来,大家一起谈。”
康正源应下,立即发公文,派人手。等人都走干净,他才对留下的春荼蘼道,“荼蘼,你有把握吗?”回复朋友模式。
“我打每一个官司前,都没有把握,但必会尽力而为。”春荼蘼目光坚定,“我相信,其中定有捣乱的。但所谓情理法,情理摆在前头,应该说得通的。”
“当日那个孩子吴非的邻居郑有为,就很可疑,是个挑事的。”康正源皱眉的样子最好看。
春荼蘼笑笑,“大人帮我盯着他哪?”
“这是作为朋友的帮助,堂外和解的事,我必不会让他掺和进来。若有苦主,比如那个叫吴非的孩子去问他,我也会留意,断不能让他破坏此事。”康正源并不否认,微笑道,“但在公堂上,我必不会循私的。”
“那当然。”春荼蘼也笑,“若你循私,我还胜之不武呢。”
她像往常一样,做正事时穿着男装。但此时笑容明媚,一双眼睛清澈无比,自然带出几分俏皮来。
康正源端起茶喝了一口,借机错过目光。
这个姑娘,真是非凡。当年他和表哥与她相遇,如何能预料到她有今天这番作为,居然为皇上的治国之策做了先锋。他们,一直没有改变,因为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从出生就高高在上的。但她不同,她一步步走在万人之上,那光芒,即便他把心意死死按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即便他定下亲事,却仍然有时掩藏不住。
阿苏瑞王子何德何能?将来,会把这朵大唐盛放得最艳丽的牡丹移栽到自己身边。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只要阿苏瑞不死,荼蘼就会属于那个绿眸男子。
“你有没有想过,若堂外和解成功,外头会怎么说白家?怎么说你?”他强行拉回自己的思绪,问道。
春荼蘼点点头,“所以我要公开、透明。因为若就这样悄悄和解,会有人以为我们安国公府仗势欺人,打压得苦主不敢说话。有心的人,还会诬蔑我们拿钱买命呢。本来,大部分人都以为是我大哥逼死人命。但,所有和解事项和过程,最后请你都公布出来。”
“你既然想得通透,我就不多说了。”康正源道,“我也想这事能平顺解决,因为白相为国为民数十载,劳苦功高。而那些小商户的行为虽然激烈,倒也有值得同情之处。”
“双赢。”春荼蘼伸出两指,“我会争取做到。”
犹豫了一下,又问,“无畏,还好吗?”
从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可现在,他却一点消息也不给她。她又不敢送点东西过去,虽然惦念,却怕勾起不必要的心思。她很愧疚,因为迟钝得没有早发觉,没能早斩断。同时,也很怀念快乐的相处。但,终究是牵挂的。除了爱情,亲情和友情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会好的。”康正源说得意味深长。
会和他埋葬得一样好,虽然只是心底祭奠的坟墓,却是他们最初的心动,总会偷偷拿出来缅怀,永远也不会忘记,却不会影响日常的生活,终也可以安静的面对。
春荼蘼回去后,只等了一天,大理寺就派人来通知她,苦主们答应谈判,日期定于三天之后。而且,大理寺外的告示牌,也已经放告,向长安百姓说明,七尸自尽案,双方愿意坐下来解决。若谈得妥,就不必上公堂,搞到两败俱伤。
“果然是仗势欺人哪。一定是安国公府威逼,苦主们才肯和解。”
“不能吧?若是威逼,犯得着还公开这件事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做出公正的姿态呢。”
“我觉得白相不是这样的人。咱们在长安住了一辈子,哪曾听过白府欺压良民来着。”
“你们不知道,我听苦主亲口说过,他是迫于威胁,不然,一家子别在长安过活了。就算跑到天边,还能逃过权贵们手掌心?”
“我不信你说的。如若不然,当初那七个人跑到人家安国公府门前自尽,白相可没捂着盖着。若是把这事私下处理了,你还能发觉不成?”
“你们啊,全被这些虚名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下当官的、有钱的,哪有一个好人?”
长安城最热闹的坊间,众人议论纷纷。不久后,有人发现一个书生拿着纸笔,就站在人群中,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
有人好事,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这书生答:我在纪录那位的议论。手一指,直对一直说安国公府坏话的人。
“他言道,曾亲耳听见苦主说受到安国公府的威逼,我把此事记下。若春六小姐想告他诽谤,这就是证据。各位乡邻友好,也要给做个见证。”
那人一听,脸都绿了,想要溜走。哪成想,那书生居然直呼他的名子。
“杨五,你别跑。诽谤案属于刑事案,不涉及隐私,是要公开审理的。到时候把苦主叫上堂来,你当堂跟人家对质,看到底是你胡说八道的诬蔑人,还是苦主真的这么说了。”
“我瞎说的。”杨五立即求饶,“有人给我一两银子,让我这样说的,可真与我无关哪。”
众人发出“哦”的一声,鄙视的目光送杨五飞快的离开。
只听那书生又道,“我听说,苦主和安国公府和解的事,不只是他们坐下谈,而是由大理寺主持呢。若白家欺侮人,大理寺的康大人自会给做主,这有个名头,叫做调解。若事情顺得解决,官府会把调解时所有的细节公布,包括双方说的什么,如何达成协议的。”
围观百姓越来越多,听到这话,都不住点头。
“咱们大唐百姓,受圣人教化,与人为善。能好好解决的事,没必要你死我活。”那书生继续道,“而且,我相信皇上,相信皇上制订的大唐律,一定会给死者一个公正明白。”
几个案子之后,韩谋在民间威望空前高涨,再加上古代人本来的忠于皇权的思想,此时韩谋的名头被抬出来,登时令满街的人信服。
而就在此处不远的一辆马车里,春荼蘼放下车帘。
对啊,她使手段了,抵毁白家的杨五是她雇的,其他几个说坏话的人也是。但她当然不会露面,是封况的江湖朋友代劳。那杨五还以为确实有人给他银子,让他黑了安国公府。
其实,他只是个道具。此类道具,在长安其他热闹的坊间也有,甚至冷清的乡间也配上了。
有人骂,被揭穿是假的。下回再有人说同样坏话,就没人信了。她先下手为强,主导的舆论方向。幕后暗害的黑手还没伸出,就已经没机会了。
群情是多么重要的事啊,可惜古代人意识不到
那书生,是她打算要开状师事务所后,招聘的一名秀才,如今住在白敬远在城外一处无人知晓的小庄子里。姓祝,名助。虽然从没有当过状师,却口才好,特别会说服人,春荼蘼打算重点培养的。这不,先出来演练了。
“祝助表现不错,吩咐下去,晚上给他加菜。”春荼蘼目的达到,心情又好,自然大方。
而约定好进行公堂调解的那天早上,高公公送来一把奇怪的钥匙。春荼蘼一见,本能的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于是二话不说,立即打开夜叉送来那只盒子。
盒子中,没有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块碎布,看起来是从衣袍上割下来的。
细看,是战袍的衣角。
春荼蘼把那衣角贴近胸口。
夜叉,我会像你一样战斗。你在战场上,我在公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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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话要说…………
今天对不起大家了,不过好在小夜叉很快就会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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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小少年
但凡做正事,春荼蘼都穿男装。倒不是她看不起女人,而是古装中,男装更利落方便。但公堂调解这天,她却穿了女装。清爽而能令人心境平和的淡蓝色偏衽短袄,下系象征和平的浅绿色宽幅百摺裙。梳着大方又简单的元宝髻,端正的插了一只金镶红宝的宝相花簪子。
打官司,不仅是体现在公堂上的唇枪舌剑,很多时候,功夫在堂外。而她进入法学院时的第一课,就是上法庭的着装。别以为这是细支末节,却是给人第一印象的关键部分。
而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
之所以穿女装,是因为女性一直是温柔和顺的代名词,令有敌意的人感觉威胁不大。但穿什么,怎么穿也有学问。在此案中,她即不能穿得太朴素,令对方以她有意装穷。那样,会得到反效果。但也不能穿得太华丽,引起对方反感。他们会说,怎么着?炫富啊。
她并不怪那些苦主,家里死了人,还是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亲人们自然特别敏感,她当然也会特别小心注意。在古代人的心目中,横死是要下地狱的,要受很久的罪才能再投胎。
所以她选了富贵端庄,绝不会刺眼或者过度引人特意的打扮。鉴于年龄不能显得太小,老气的元宝髻就派上用场,不然人家会说:找个小姑娘来对付我们,诚意不够。尽管,她已经是名满大唐的女状师。
只是因为白敬远宠爱她,她的衣饰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高档货,于是她只好从成衣铺和鞋帽铺、首饰铺子里买,由过儿按她的身量改好。要知道,衣着不合体,也是一种失礼。
公堂调解,并不在公堂上。那里太威严,很难彼此放下心防来沟通。所以,调解处就选在大理寺后头一间待客的屋子,面积够大,阳光充足,也比较温暖。两侧还各有一个隔间,即与主室相通,又另有出入的小门,非常方便休息时,双方能有个地方研究对策。
春荼蘼在规定时间前一个时辰就到了,躲在属于被告方的隔间内,隔着屏风,往外偷看。
差半个时辰开始时,苦主们也到了。一共十五个小商户,各自都有代表。但,多数是孤儿寡母,还有一对老人,再加上柔弱可怜的少年吴非。
春荼蘼立即感觉很挫败。
本来,她认为对方人多,本方就她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在人数和气势上占了下风,对方再悲愤,情绪也不容易对立。但看看那十五家的可怜形象,愁云惨雾,似乎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她这边人少就显得怠慢,不够重视。
“小凤,去偷偷找康大人,向他正式申请,要求立即把我二伯父从刑部提来。由他代表白家谈判。”她连忙吩咐,“刑部大牢离这边很近的,一柱香时间就能走个来回。快去!”
“是。”小凤嗖一下没了。
过了半柱香时间,小凤带着白世林到了,押解的差役并没有跟进来,可见,康正源公事公办的手令下得即快,从私人角度出发,还提前支会过了,所以刑部的人才行了方便。
再看白世林,春荼蘼差点喝彩,这身行头,实在是太适合了。身着囚服,束发整齐,却而未戴冠。要知道在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在外面的时候,不戴冠是非常狼狈的。再配着他这几天憔悴青白的面色,瘦削的身材,显得好像已经受到了惩罚。
实际上,他也确实也在自罚啊。
“二伯父,无论对方如何无礼,如何激动,待会儿请您不要说一个字。只要态度温和,带着对自己儿子的痛心和对苦主的深刻同情就好。一切,由我代言。”
“放心,我本来就无话可说。对毓秀也真的痛恨,对苦主真的同情。”白世林平板着声调和脸色说。
好吧,就算她枉做小人了。
春荼蘼暗中耸耸肩,打开了隔间的房门,对白世林做了个请的姿势。
白世林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主调解室,春荼蘼带着小凤和过儿,低着头紧紧跟随。
她躲在白世林身后,只听到有轻微的骚动声,然后听到有差役道,“大理寺卿康大人到。”
那边,忽拉拉跪倒一地。
这边,春荼蘼带着两个丫头也施了大礼。只是白世林官位仍在,只站着微微垂下头。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个守门的差役,一个书记官。
“免礼吧。”康正源温润的声音响起,“即是双方坐下来谈,还是都坐吧。本官虽然主持大局,但只是个辅助,还请双方本着最大诚意,互相体谅,能谈出个好结果来。”
双方称是,纷纷坐下。
但春荼蘼没有,只是站在白世林身后。古代礼仪严格,有长辈在,除非赐坐,不然哪有并排的坐下的道理?而小凤和过儿,站得还要远些,眼观鼻,鼻观口的,规矩得很。
春荼蘼只感觉杀人目光嗖嗖嗖的从对面向白世林飞来,但她也被波及了好几次。
“按程序,是原告先陈述。”康正源面向苦主们,温和的道,“你们可派出一人,说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长相说不上俊美,但极为温雅,真诚的时候,目光似有一种安定力,很令人信服的。再看他本人,此时虽然穿着官服,可神情却温柔,没有问案的威严,那信服就加个“更”字。
于是,那些苦主本来担心官官相护,这时候却已经坦然了。
“我来说。”十五人,共两排二十来个座椅上,有一名少年起身回话。正是吴非。
照理说,不管什么事,还轮不到一个孩子。可再看其他人,不是女人就是更小的小孩,还有两名看起来很苍老的老人,反倒是小小少年成了顶梁柱一般。
“草民吴非,今年十四岁。”还没有变声的少年说。
都十四岁了哇,看起来发育得不好,看起来只有十二、三的样子。
“草民的父亲本来在北市开着一个杂货铺子,家中虽不富贵,却也温饱不愁。”少年吴非说着,脸色有些悲愤,又指指其他人,“这些人家的家主,也多在北市做生意。铺子不大,却也安美和乐,家有余粮。”
长安共三市,南市、西市、北市。
南市最是繁华,号称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百余店,货贿如山。南市的西南方是修善坊,多车坊,酒肆,波斯胡寺。而西市,被称为金市,是聚钱之所。只有北市,相对要平民化一点。在此处做生意的人,没有大商贾。
但之前白毓秀说得好,找小商户,而不是大商家来插手海运的生意,是怕大商通官,把此事捅上去。于是低调一点,大家糊弄过去,就做这一票生意得了。
“那后来,为什么到这一步,居然会闹出人命呢?”康正源适时地插嘴,免得吴非悲愤之下,话题跑偏。若是让吴非和其他苦主为情绪所左右,今天就调解不成了。
“都是因为他的儿子!”吴非指着白世林,怒声道。
他这种平民出身,小富之家的孩子,照理是不会认得朝廷大员的。但那天安国公府门外闹出事,白世林是陪着白敬远露了脸的,所以这些苦主的家人们都认得。那天,万幸白敬远把事情处理得快,不然这些孤儿寡妇,耄耋老者呼天抢地的抚尸哭将起来,场面一定会失控的。
现在想想,春荼蘼都有些后怕。
“白家大公子叫了一个胡人管事来,要我们这些家投资海运商船,说是一本万利。我父亲本来迟疑,毕竟海运风险太大,利重,却也可能赔得血本无归。可是,那个胡人管事却威逼于我父亲,若他不参股,生意就叫他做不下去。我父亲本不信会如此,但之后,每天都有强人到我家铺子来捣乱,生意做不成,还惹了很多事。接着就有衙门中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四处找茬,害得其他商家都不敢与我家来往。之后那胡人又以重利诱之,我父亲无奈之下,为生计着想,只能答应。”
“你父入股多少?”
“我家铺子一年才能赚不到一百两,可入股就要一千两。”吴非双目通红,“那胡人又介绍了专门借人钱财的强人,我父亲抵了房子、铺子、拿了全家的积蓄,还借了五百两,这才算得到一纸入股文书。哪成想,最后变成废纸。那强人又天天上门要债,还要把我两个妹妹都卖了,把我娘气得吐血。父亲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国公府讨回公道!”他所说的强人,其实就是地痞流亡,放高利贷的。大唐的说法比较单一,就是强人论之。
“你们也是如此遭遇吗?”在群情激动之前,康正源温和如水的声音又响起,浇熄了被这些话挑起来的怒火和怨气。
“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众人纷纷说道。
康正源又转过头来,对白世林道,“白大人,您可有什么辩驳的没有?”
白世林咳了声,春荼蘼就接过话,“康大人,还有各位原告。今天来调解,就是要各说各的理,最后无论对与错,我们白家都会给各位一个交待。”
她顿了顿,等对方稍稍议论一下,才又说,“但话得说得明白,理,也得辩得清楚。那个小少年,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吴非被怀疑,面孔怒得发红。
“可听在我耳朵里,怎么漏洞百出?”春荼蘼上前一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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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赶在了九点前。今天出门一天,要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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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最怕泼妇
“哪里有漏洞?”吴非非常激动,“你说啊。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说啊!你倒是说说看!”
春荼蘼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好脾气的说,“你先不要急。我说漏洞百出,却未必就是说你撒谎,而是你父亲,未必把所有实情都对你说了。”
“吴非,戒噪。”康正源也温言道。
春荼蘼对康正源略施了一礼,才面向那十五户的原告问,“你们各家的铺子生意,可与安国公府,或者公主府有来往吗?”
吴非怔住,回头看向其他人,显然吴家生意上的事,他从未沾手。而其他人,也都目光茫然,还有些由未知产生的不安,好半天,那老者道,“似乎不曾。至少,之前我管铺子的时候没有,后来把生意交给儿子,也没听他说过。”
春荼蘼知道,拓拔弃大商贾云集的西市与南市,而选择了小商家聚集北市,就是因为要低调处理满丸号的海运生意。但再低调,如果知情人太多,把事情闹腾得尽人皆知,满大街的人都议论,也就没有意义了。
而这些苦主,都是不掺和家里生意的老弱妇孺,生意上的来往,又怎么会完全明白?
“那么,再请问各位,北市这么多商家,公主府的管事,名叫拓拔的,为什么找了你们家的铺子,而不是别家?”
“因为……因为我们家信用好,做生意老实……”吴非嘴硬,但说到后来,自己也知道理不直,气不壮,声音就低下去,直到完全消失。
春荼蘼轻轻摇头,吴非就低下头去。
“我在北市调查过了。”春荼蘼缓声道,并无半点指责的意思,“当初拓拔招集了北市买卖做得顺畅,有余力投资其他生意产三十二户商家,在望东楼摆了四席商谈。席间,拓拔声言有一桩合法却秘密的航运生意要做,利润相当大,风险也相当大。如果无意,大家以后各不相干,也不要打听详细。若有意,才可详谈。但只要谈过这件事,就不能撤资,因为是商业秘密。”
说到这儿,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十五家原告,“结果,正是你们十五家的家主在三天后找上了拓拔。你们可以说拓拔霸道,但商者贵在诚信,既然决定冒险,之后当然不能反悔。真的反悔时,拓拔用的手段虽激烈,也确有威逼的情况发生。但,那可是与你们有言在先哪。”
这在现代,算是口头要约,虽然要产生法律效果,还有很多严格的条件,但在古代以道德教化为主的社会环境中,它是很有效力的。
从白家的角度来看,此事若真是背后有人操纵,为什么选北市的商家,而且在人家反悔后还要强迫,就更有合理的解释。因为小人物才会为钱去冒险,为钱去死。一旦有了人命,想泼白家脏水就容易多了。
但这些话,不用和这些原告说。今天她来的目的是为了合解,为了赔偿,为了把这件事从官面儿上转到私底下来。因为闹得明了,白家固然倒霉,这些原告也未必能有好处。
“我家郎君曾再三声明无力投入银子,又保证不说出那个生意,可是拓拔还要用手段逼迫于我们,哪来的道理?”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说。
“情理上有些过分。”春荼蘼老实承认,“但道理上,难道不通吗?之前拓拔已经言明,海运生意有风险,要各位三思。一旦听了内幕,就不得退出。可有这话?再者,做买卖本来就有风险,谁的风险,谁来承担。若然你们这趟赚了钱呢,还会特意大张旗鼓的上我安国公府送礼,感谢不成?合着,赚钱自己赚,赔钱怨别人,这是天下间的道理?”她前面温和,后面却强硬了一下,令那些原告一时怔住。
接着,还没等原告们反驳她,她继续道,“再者,白毓秀说过,他虽然与拓拔合伙做了这个海运生意,但一来,拓拔早不是公主府的管事了,二来他从来不曾经让拓拔去威逼和胁迫别人。事实上,这件事由拓拔负责,白毓秀根本没的插手,你们为什么要把所有罪过,强加在白毓秀的身上呢?就因为他是国公府的公子,他承担得起?就因为他活着?要知道,他也是赔了大把银子,而是在白相不知情的情况下。”
“你这样说,还有什么可谈的,推卸责任啊。”一个看起来很泼辣的女人站起来,手中拖着的孩子,被她拉得歪歪斜斜,头磕在椅角上。
孩子连吓带痛,哇的哭起来,这女人抬手就打,还不断说,“哭!哭什么?你爹给人坑死了,你这贱种也早晚活不成,有的你哭的!”
春荼蘼皱眉,最怕这种泼妇型的女人。
说起来,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七个人死了,固然值得同情,但他们把自己要承担的风险算在别人身上,最后算是以死讹诈了。虽然是走投无路才这么做,想以自己的生命给妻儿父母留下生存的物质基础,令他们不会无家可归,不会流落街头,不会被高利贷逼得卖儿卖女,长者逝而无所葬。可造成这种局面,他们终究也要负上一点责任。而这泼妇,明显是想多要银子,却连孩子也不心疼。
白家想要支付赔偿,是出于人道主义,当然也是怕事情闹大,名声上终究不好。本来两边得利的事,被这女人一闹,突然就变了味。
“这是公堂调解,到底也是公堂之上。”康正源开口,仍然是慢悠悠的,却不知为什么就让人感觉凉嗖嗖的,“这位大嫂,咆哮公堂是犯法,还请你保持安静。”又转头对春荼蘼,“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春荼蘼还没说话,那妇人就尖叫起来,“大人,你这是护着白家了?”
天哪,无知者无畏,春荼蘼第一次亲身体会。
康正源看似温和,那是他不以他天潢贵胄的身份和势力欺侮人,是他有一颗寻求正义的心,但并不意味着可以被随意冒犯。何况,他现在代表着庄严的公堂?而这女人,仗着老公自尽,好歹是苦主的身份,就以为判官拿她没有办法了,伤了她,就失了民心,坏了名声不成?
果然,康正源蹙了蹙眉头,但怒火在眼眸深处汇聚。他仍然是不紧不慢的,面色没也有波动,说出的话却是不容人违背的命令,“来人,把这无知妇人拉下去,掌嘴十下。孩子……还请两位老者暂时照顾。还有,拖远处行去刑,别吓这些孩子。”
这屋子里的孩子还真不少,纵然泼妇只有一个,但这些人都拖家带口而来,还净是老弱妇孺,也起了以扮惨相以增加筹码的心思。不然,难道个个家里只有一个可掌事的男人吗?再说,只有七家出了人命,剩下的八家里,主事者也是这些妇孺吗?所以,从这个角度说,他们肯谈,他们示弱,就是知道自家也不是全理的,根本不够理直气壮。
那泼妇听说要打她,立即想尖叫,还想拎着孩子不放。但屋里虽然只留了两名差役守在门口,却是差役中的精英能手。一个上前护住孩子,一个用手段令那女人连声音也发不出。不过眨眼功夫,人就已经拖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是良民,纵有些小人物的小心思,到底没见过这场面,脸都白了。
“别怕。”康正源声音回暖,“只要遵守律法,遵守公堂上的规矩,本官不会无故用刑。都有什么要求,尽管可以说,但有理说理,不得攻击他人。现在,春六小姐先。”
“我们白家不推卸责任。”春荼蘼正色道,“因为责任是分不清的,各方都说各方的理,有证人或者其他证据能证明吗?”
“我们有人证。”又一个妇人说,同时小心翼翼看着康正源的脸色。见后者没反应,神气平和,鼓足勇气又说,“当时那胡人威逼我家相公之时,我们全家人都看到了的。”
她这样一说,其他人纷纷点头,看样子不似做假。
“白毓秀也有仆人和朋友证明,并没有让拓拔以武力和势力威胁你们。所以,此事与他无关。”春荼蘼道,见原告们愣怔住,才又说,“这叫什么?这就叫各执一词。而在律法上,亲朋所做的证词,证明力不高。可惜此案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个拓拔已经死于海难,现在是死无对证之局。”
她话音才落,原告们又忍不住议论起来,看神情都很焦急不安,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
这时,春荼蘼走上几步,站在他们面前,非常诚恳地道,“我们白家,认罚不认错。因为错是原则问题,罚是心意问题。”
“大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到底那老人经过事,连忙问。
“生命可贵,既然大家家里都倒了顶粱柱,不管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我们白家一力承担各家的损失,也会为你们安排好今后的生活。但是……”她加重语气,“这是我们白家出于善意而做出的,并非承认错在自家。之前我说了,生意有风险,凭什么赚钱归自家,赔钱就怪别人呢?就算走到天边,也没这个道理!”后面,她语气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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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案明天完结,但不是结束,因为谁陷害白家还没揭露呢,后面有结局。然后,你们猜,小荼蘼又要打什么官司呢?夜叉会以怎样的方式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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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远远不是结局
谈判也好,调查也罢,可以妥协,但绝对要守住底限,任对方予取予是不行的!虽然本着善良之心,但仍然不要去考验人性中的恶。
谁说权贵一定是有罪,穷人一定是无辜?正义和道理,有时候并不站在看起来柔弱的一方。
“我们死了人。七条人命啊。”控诉。
“是自尽,而非白毓秀动手杀害。”顶回去。
“把人逼死的,未必要自己动手。”再控诉。
“是不是白毓秀相逼,你可有确凿证据?”再顶回去。
“那些死去的人,就是证据!”开始不讲理。
于是,她讲道理,“请问,当初如果没有贪婪之心,为什么被逼迫时不来安国公府,向白相求告。长安城谁人不知,白相从来公正,地位超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如今年近花甲,可曾欺压过百姓良民?无论如何,你们扪心自问,自家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如果不是考虑到之后会赚大钱,为何当日忍气吞声?这是一笔糊涂账,你们心中都明白。但所谓人一死,万事休。再辩个谁对谁错还有意义吗?我知道你们心疼死者,可如果能得到后半辈子的安稳生活,父母安度晚年,孩子前途无量,不也挺好吗?死者之所以选择了这么可怕的手段来逼宫,为的不也是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吗?如果你们非要闹上公堂,争一个头破血流,先思有没有赢的把握,再思自己有无道理和底气,三思死者的意愿。三思后,再来决定是否接受我的提议。”
几句争执下来,再看对方的脸色,春荼蘼很有把握,协议会达成的。
人有从众心理,只要大多数人答应,若非不可化解的矛盾,其他人也会跟随。本案中,有十五户原告苦主,其中七户死了人,还不到一半。加之刚才那泼妇那样的,只想以死去的老公换银子,所以大多数人必定点头。另一方面,这些人虽然嘴硬,却也知道,自己也并非全部有理。到底,贪心是始因,后来虽有强权和迫害的举动,但那是拓拔所为,真的没有证据,硬生生就按在白毓秀身上。
法律讲的,就是真凭实据。对某些冤案来说,这是无奈的,不公平的,明明对方是罪魁祸首,却无法将其绳之以法。但对大部分情况来说,确凿而真实的证据是必须,是防止冤案发生的基石。
律法又是不容随意变动更改的,那样会损伤律法的尊严。所以对于前者的情况,只能是努力寻找证据,别无他法。于此案之中,就是没有证据,所以不能定罪。
哪怕,白毓秀真的是罪人。
“怎么赔偿?”有人怯生生的提问。
“按你们各家手中握着的、有关这趟海运生意的出资证明,三倍赔付。相当于那条船并没有沉没,而是安全返航,赚到了当初预料的银子。”就算还了高利贷,也有至少两倍多的利润。
话音一落,就有人面露喜色。那是家里没死人的。
也有人神情一松,随后露出哀色,眼中含泪。那是家里死了人,可是却明白是自家有错在先,现在却好歹有个不那么悲惨地结局,准备接受的。
有人神情挣扎,是在痛心与理智中犹豫的。
而吴非却双眼通红,大哭了起来,“我爹死了!我爹死了!我要银子有什么用!”
“小少年,今天姐姐教教你。”春荼蘼叹息了声,真为吴非心痛来着。但很多话,不管多么残忍无情,却必须要说。
“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要付出代价。无论做任何事,无论是任何人都一样。你父亲固然可怜,可他拼死拼活,是为了你。他想要给你请个名儒先生,想要你摆脱商籍,成为人上之人。所以,他自己选的铤而走险。那么,你为什么看不起他拿生命留给你的银子?你可以用这笔钱好好读书,将来光宗耀祖,让你爹在地下也含笑九泉。”
“不……”
“不然如何?”春荼蘼打断吴非的话,“你一定要让白毓秀偿命吗?可是,真的是白毓秀要了你爹的命吗?你是读书的孩子,圣人教你道理,就是让你糊涂的吗?别让怨气左右了你公正的心,你自己想想。”
接着她又对其他犹豫的人家说,“我白家如此行事,你们再扪心自问,是否出于善意?如果官司真打起来,你们觉得自己真的十足十有理?你们失去亲人,如今正在义愤之中,等平静下来,将心比心,我白家做得还不够吗?除了安国公府和白相外,任何一个权贵会管你们的死活,二话不说,在并不绝对责任的情况下,先赔银子,让你们渡过难关吗?”
连番的问话,有软有硬,原告们渐渐息声。就连吴非,也明白他的爹是为了让他有个更好的求学之路,这才冒险做生意的。而生意,有赚有陪,父亲等七人以死相抗,虽说是走投无路了,但也确实是逼了白家啊。
双方争论起来时,康正源一直采取观望的态度,见场面没有失控,也就没有出声。他调解主持的工作做得像模像样,不干涉、只引导和维持秩序,任双方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和诉求。
“调解成功,双方达成协议,要签正式的律法文书。”春荼蘼最后提出要求,“你们必须承诺,拿了银子,再不可就此事上告,也不可诋毁安国公府的名声。否则就是违约,要负律法上的责任,和做生意讲诚信是一样的。一句话,公堂事,公堂了。”
“依本官之见,不如这样。”康正源开口,“各位原告回家去商量一下,三天后,本堂二度调解,那时如无异议,就可达成协议了。”
“也不必非得全体同意。”春荼蘼补充,“协议,我们安国公府和你们分别签署。”
众人有点六神无主,此时也没有主意,只好先行散去。被掌嘴十下的泼妇,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和流血的唇角,意思倒有些兴高采烈。
“我怀疑这个女人是后娘。”人走干净后,春荼蘼对康正源说,“请你一定要派人留意。若真是后娘,我们白家赔的钱,必须留一部分给这孩子。还有,那后娘的银子也不能全给,都交给里正。每年孩子全须全尾的,才能把钱发下来,防止她虐待孩子。”
康正源点点头,“你这法子倒新鲜,却也很是可行。还有,那些赚利银的及上门捣乱的强人,和曾经被拓拔使银子支使,去原告们那里找茬的官门中人,你要追究吗?”
“不要了。”春荼蘼果断摇头,“我也好,官府也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现在惩罚了那些坏蛋,是痛快了,正义了,可今后怎么办?他们到底没有死的罪过,所做的恶心事也不能杜绝。而那些原告还要在长安城生活,我们放开这事后,那些人事后找原告们报复,大罪不犯,小罪不断,岂不是让原告们难以过活?”
水至清,则无鱼。她没那么单纯,非要正义彻底得到伸张。因为她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对与错,黑与白,还有很多灰色地带。
恶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有。只要那些人不过分,日子总得过下去,怎么可能完全消灭这些现象?
“你吧,是个奇怪的姑娘。”听春荼蘼这么说,康正源微笑,“初见你时,你笑眯眯的,似乎与人无害。”
“这叫软妹子。”春荼蘼也笑。
“很贴切的形容。”康正源赞许地点头,“可随后在公堂上,你伶牙俐齿,真有点可怕。”
“这叫女汉子。”春荼蘼又道。
“这句,也贴切。”康正源给逗得忍不住笑容加大,“但到最后,会发现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你只是,追求着你的正义。”
“你不也是吗?所以,你更可贵。因为你的身份,你本不必关心下层百姓。”春荼蘼目光闪闪,由衷地说,“我们不要互相夸奖了,反正我们一条道上的人,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一辈子的朋友吗?虽然早在感情发芽前,就封冻了土壤。虽然,一直当朋友对待。可这话听起来,仍然令他心中一痛,因为他欺骗不了自己。但看到春荼蘼的笑脸,心悸变为坦然。以前不这样的,是这次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多,乱了他的心。
“好。”他点头,“做一辈子的朋友。”轻声轻语,承诺却重如泰山。
这样,也好。对着这个在感情方面迟钝的姑娘,就让那份心意,从不被知道,也好。
“我初初估算了下。”为压制情绪,他迅速转移话题,“这次安国公府,赔偿的银子超过了三万两。”
“会再多几千。”春荼蘼肉疼得眉头紧皱,“因为对死了人的人家,我打算再多给些,还要出丧葬费用。既然银子都花了,索性大方一点。”
“你不觉得冤枉?”康正源有些好奇,知道这丫头有多喜欢银子,“你大哥,可能并没有犯错,可整个安国公府,却这样被赖上了。”
“虽然冤枉,可是我祖父经不起和这样的事纠缠。”春荼蘼叹气,“遇到这种事,该认倒霉的时候就认吧。因为时间越久,对我祖父越不利,政敌会攻讦,小人会下黑脚。只当,破财免灾了吧。这次,整个国公府会被掏空,搞不好还得加上我的私房。”
但,这远远不是结局。如果她所料不错,这笔钱早晚会加倍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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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我是状师,不是捕快啊
三天后,第二次公堂调解,圆满结束。
双方达成了协议,大理寺出具了公告文书,详细说明了调解的过程和结果。民众见白家没有被认定有罪,却本着善意仍然赔偿了这么多钱,口风立即转了过来。甚至有人开始觉得,当初以死逼迫的那些所谓苦主,实在是很过分的。
也有部分无良的人,认为家里死个人,却得到这么多赔偿,实在是太幸运了,还到那十几户人家前闹腾了一阵。
总之,看起来能掀翻天的事,却以这样和平的方式解决了,且不说幕后人恨得多么捶胸顿足,反正韩谋是很高兴,特意赐了极丰盛的御宴给安国公府。当天中午,浩浩荡荡的由太监们抬着,穿过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送到白家。
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喜欢下面乱套。所以不管是有心人还是没心没肺的,都看出皇上对安国公府的安抚,也间接表达出皇上的态度。于是不久后,白相的声誉不降反升,也算是春荼蘼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但,那只是在精神上。物质上,整个白家差不多都快掏空了。接近四万两的赔银,相当于现代的八千多万RMB,白家虽然是一等权贵之家,但白敬远清廉,家中生意又不多,仅凭大量的田产,所以远没到富得流油的地步。
为了免于变卖祖田,白敬远做主把白家仅有的买卖铺子全停掉、转卖,各房人都拿出自己的私房凑起来。其中以白敬远自己的最多,其次就是春荼蘼。到这时候,全家才知道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富婆。
把韩谋赐的那小箱金锭子贡献出来的时候,春荼蘼眼含热泪,因为她对那金子爱得深沉。
白敬远对春荼蘼的态度由最开始的利用之心,变为复杂的感情,再到真心的祖孙之间的疼爱,如今变成了心尖子一般。各人拿出私房时,他的两个女儿还因为嫁妆变薄而万般不愿,可外孙女却支援了这么多银子。虽然哭得比较难看,但这行为证明她心中有他,有白家。
自然,白家二房上上下下也对她非常感谢,惟有葛氏略有不满。在她看来,春荼蘼没有打赢官司,而是要自家赔钱,显然是没有尽全力的。
很多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懂得心存感激,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妄想别人都对不起她。
不过葛氏怎么想,黄氏又怎么觉得二房连累了三房,自家庶女是个败家精,春荼蘼都无所谓,因为她不在意。此事一了,就继续为百春状师事务所努力做准备。
从前,她的状师事务所没有挂牌,而且只有她自己,现在不同,她要做大,前期工作就特别多,又繁杂无比。偏偏这时候大萌和一刀两个得利助手都“休假”去了,她就更忙得团团转。
还好,事务所的投入基金是早分出账目的,不然这回也得被白毓秀败进去。好在白毓秀似乎是接受了教训,自那日后就闭门不出,朋友的出游邀请也全拒绝了,天天在家读书,白敬远和白世林对此都甚感欣慰。
就在春荼蘼的忙碌中,夜叉那边的夺位大计也有了新的进展。
阿苏瑞殿下以游击战的方式扰乱西突厥政权,而巴戈图尔暴怒不已却毫无办法。正当双方陷入僵持之际,大唐皇帝出手了。
这个时机,掌握和拿捏得真是恰到好处,妙至毫巅。韩谋发檄文,正义凛然的称巴戈图尔篡夺王位,不得民心,不顺天意,大唐不予承认,转而支持狼神之子。并允诺,此支持绝不以占领突厥一寸土地为代价,即有的边界也不会改变,是为天下正统而表态。
突厥人正值心念动摇之时,所以这个檄文和正式的表态,所起到的作用是极其巨大的。与之相配合的,是狼神之子从狼山挖掘出了大量的宝藏,充当军费。突厥百姓们认为那是狼神的选择,阿苏瑞殿下就是天定的王者。此刻,阿苏瑞声望之高,已经无人可及,无数贫苦的突厥平民投奔他的狼神军。
大唐虽然表示支持阿苏瑞殿下,但边疆的官兵却并没有深入突厥去帮忙。因为,那样做容易令巴戈图尔利用舆论,制造大唐染指突厥的假象。但白世遗和春大山领兵,不断暗中运送粮草和兵械,还有源源不断的情报,相当于背后下黑脚,做得十分到位。
加上阿苏瑞殿下能征善战,从开始的弱势,渐渐扳回局面,成就不败神话。于是,民心就倒向他,就连巴戈图尔的死忠都犹豫了。
战场上人的都说,阿苏瑞殿下打仗时不要命似的,所有战争都速战速决,战马跑得比风还要快,一点时间也不耽误,好像快打完,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春荼蘼就在为状师事务所的忙碌和对夜叉的担心中度过了几个月,直到七月流火的季节里,高公公亲至安国公府,宣春六小姐进宫面圣。
“海运一案,你做得很好。”临着太掖的亭台上,韩谋纳凉饮茶。
春荼蘼则坐在下首,吃着葡萄。这是西域小国进贡的,味道相当好,很原生态。自韩谋说赏了她吃,她就没客气。
“谢皇上夸奖。”百忙之中,她没忘记回话。
“好吃吗?”韩谋侧过头问。
他长得好,风度好,此时又笑眯眯的,是绝佳的中年美景,可春荼蘼却没忽略他眼神中一丝算计,放下了拿着葡萄的手。
“皇上赏的,能不好吃吗?”她模棱两可。
“小滑头。”韩谋笑着,虚点春荼蘼的额头,“若是个少年,这样作怪倒罢,可惜是个姑娘。”
“皇上您又来了。”春荼蘼不服气,“姑娘怎么了?就算咱们大唐,我不相信有哪个男人在律法一事上,有我的本事。”
“非常不谦虚,也没有风度。但……”韩谋又是一笑,“说得有理。”
坏了!春荼蘼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上了韩谋的当。她算机灵,但在韩谋面前总是失策,因为他每句话都有陷阱,难道这就是所谓帝王?
“你亲生父亲白世遗是定远将军,镇守安西,自从你被认回白家,还没见过你吧?”韩谋不紧不慢地道,“朕似乎还记得,你养父春大山后来就调任安西?而且,现在已经做到正七品的中镇将了。”
“是。”春荼蘼点头,心道:这些事你不是很清楚?还假模假式的问什么?再有,白世遗其实是她的三舅舅,春大山是真正生父这事,皇上是仅有的知情者之一。
“父子人伦,天性使然。”韩谋的温和面容很有欺骗性,“朕觉得,你该到安西一趟,看望生父及养父。”
“顺便……”春荼蘼代替韩谋说转折词。
“顺便帮着定远将军破解安西的一桩案子。”韩谋说出真正的目的,“据安西呈上的奏折所言,当地出现大盗,不仅是富户,军中也有涉及。但此贼狡猾多智,武功又高,已经事发半年有余,却一直抓不到。甚至,连行踪都难以捉摸。长此以往,只怕边境不稳。”
“皇上,臣女很愿意去安西。”春荼蘼哭笑不得,“事实上,臣女感激皇上体恤,臣女也确实想见生父一面,又思念养父和祖父。听说,臣女的养父已经娶亲,还生了弟弟。臣女早想去探亲,但祖父说中途遥远,临近西境时怕不安全,一直不肯答应。其实他老人家何尝不思念自己的儿子,彼此之间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若臣女去,还可以捎带东西,圆了慈父之心。”
“只是呢?”这回,是韩谋替春荼蘼说转折词。
“只是啊皇上,臣女是状师,不是捕快啊。破案什么的,真心没那个能力。”
“哦,破案之事,一来顺便,二来并不以你为主。”韩谋摆摆手,“但你这丫头,常常会有奇思妙想,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参与此事,说不定能给负责破案的官员一点提示。”
“若这么说,臣女谢主隆恩。”春荼蘼跪下行大礼。
开头以为是陷阱,现在发现是好事。她早就想念父亲和祖父了,还有娘亲,以及还不到一岁的弟弟。年前,老周叔也去了安西,若她带上过儿,春家一家就彻底团聚了。
“让朕的白相放心,朕正好着兵部派一队人去安西公干,有大唐军队同行护卫,总不至于还有危险吧?”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让臣女去西域?”春荼蘼突然有点兴奋。
“再过十天。”韩谋早就计划好了,“只是现在正是暑热的时候,路上必然辛苦,你身体可受得?”
“为皇上办事,再苦也不苦。”马屁声阵阵。其实,是对自己长年锻炼的小身板有信心。
“不白吃朕的葡萄,嘴甜得很。罢了,叫高公公待会儿送你回去,再拿上几篓子。”韩谋看起来心情不错,哈哈笑道,“别只顾着自己馋嘴,这东西性凉,吃多了会肚寒的。”
“皇上真是,臣女当然会孝顺给长辈的。”
她撒了个娇,韩谋甚为受用。一高兴,又赐了几匹夏天穿着很凉快的轻罗和辽东进献的上等裘皮说,“朕听说过,西域之地,早穿皮袄午穿纱,气候怪异恶劣。你好歹一个娇滴滴的长安贵女,到那里去,必然受些辛苦。这些东西,拿去做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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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离别
知道春荼蘼要去安西,外界那些高层人士,把皇上的一个意思掰扯出八种解释,然后不住揣摩其意,分析朝中权利的变更和重新分布,又推测出皇上对西域的政策走向五百条,以及西部地区刑狱制度的九十九要点。
春荼蘼冷眼旁观,都替这些大人物累得慌。有那么复杂吗?就算皇上此举有深意,也不至于整出这么多内容来。果然搞政治的人,脑回路就是与众不同,不是她这种只在律法上精明的小白可以理解的。
而白敬远这边却很高兴,于是他老人家开了口:一路上六孙女不能吃苦,还要给三儿子带去大量的生活用品。命令下达,时间紧、任务重,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忙成一团。
欧阳氏虽然是长辈,却是个姨娘,平时除了照顾白相的起居,其他事不管。四姑白蔓羽和五姑白蔓竹虽然地位高,却是未出嫁的姑娘,也无法插手,于是葛氏和黄氏任务就重了起来。
葛氏原是白府的内当家,除了男人们在朝中的事不管之外,在内宅里权利很大。但她儿子白毓秀不争气,投资失败不说,还闹出人命官司,最后阖府上下被搜刮得毛干爪净才好不容易平了事。要知道当时白毓秀投资的一千两,还是她从公中偷偷给出的。
管家的人,重在行事公平端正,上能得到信任,下能服众。葛氏多年来兢兢业业的,本来做得很好,但千年道行一朝丧,因着白毓秀,她的名声地位一落千丈,管家权自然要分出一半给黄氏。事实上,若不是府里没有其他当家主母的料,她连这一半也保不住。
在春荼蘼看来,这样的权利分割掌控,其实才是比较科学的。葛氏和黄氏面和心不和,彼此有个监督,其实是件大好事。竞争,才是最健康的状态嘛。但对于那两位主母来说,就十分不舒服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争执一番。纵然不像乡间村妇那样大打出手,但唇枪舌剑、明争暗斗,互相使绊子就少不了。
如今全府的生活虽算不上节衣缩食,但捉襟见肘的程度是达到了。于是葛氏就很为难,即想偷偷克扣一下春荼蘼,又想给白世遗少带点东西。可是黄氏在一边虎视眈眈,少一分一毫都不行。葛氏准备得略有不好,她就夹枪带棒,说得很不客气。
“我们老爷在外头辛苦,七八年都没回长安一趟了。”黄氏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并没有的泪水,“谁不知道西域贫困,指不定身体糟蹋成什么样。好不容易能从京里带点补品过去,没有上好的可怎么成?”
“并没有买差的东西,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入手次货?”葛氏解释。
她确实没有买品质差的,不然自己丈夫那关就过不去,更不用说老爷子了。但银子到底有限,三车东西码放得稍微松乏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们老爷在那种恶劣的地方一呆就这么多年,虽说是为国尽忠,为皇上效命,好歹也为府里、为后代的子侄们挣了前程。不像二伯,在户部那种地方过日子,吃得又轻松又饱。每年逢年过节,我们老爷送回来的年礼也是不曾少的,怎么轮到他自个儿,就只能得些虚头八脑的东西。”黄氏哼了声,“若在平时,我也不来和嫂子争执这些,都是一家人,何必为点子财物伤了和气。可大侄子头前办的那事,把我的私房全淘登了去,这会子我想拿银子补上,可也拿不出来了。”
“府里现在什么情况,弟妹也不是不知道。”葛氏苦着脸,“日常的开销,都是我拿嫁妆铺子的出息来维持呢。我何尝不想给三弟弟多多的捎带东西,若是可能,恨不得几十车的给,可就算有心,也得有银子不是?”
白敬远是很有品的人,虽说为了平息白毓秀的事,各房各人都拿了私房银子,但绝没有变卖祖田和儿媳的嫁妆,取的只是其出息罢了。还有,仆佣们也没有裁减、发卖,只是月例银子都减少了。但仆人们也不怨言,因为主家的小姐和少爷月例银子少了一半还多。要怨,也怨二太太和败家子大孙少爷。
“自个儿的嫁妆,给自个儿的儿子花,有什么好委屈的。”黄氏好不容易占一回理,当然不肯饶人,“我才冤枉,想给相公多送东西,让女儿穷家富路,却也做不到。不过,我也不为难大嫂,您若真的拿不出,少不得我找公公借上一点半点,但凡做女人的,亏谁也不能亏了自己的相公和儿女。”
葛氏听这话,气得差点撅过去。可谁让她理亏呢,若被黄氏告到丈夫或者公爹面前,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府里待着?都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为了这个孽障,让她受这种欺辱。
“行行,是我们二房拖累了你们三房。”葛氏咬着牙说,“我这就问娘家去借,保证给三弟的礼物打理的齐齐整整,也保证荼蘼在路上不会受委屈。这样,你满意了吧?”
“嫂子这话说的。”黄氏见荀氏脸色发白,连忙把话收回来,“我即是为了相公和女儿,也是为了嫂子的面子。前面毓秀捅破了天似的,这时嫂子万事做得好,在二哥和父亲眼里,也是一件大功。”
黄氏也不敢做得太过,真把葛氏气个好歹,她就成了罪过。毕竟,老爷子说得好,现在要全家团结,共渡难关,不能总算计自己得利,却不顾整个白府。而且,万一葛氏病了,她就得掌管这个家。若放在平时,她可是巴不得,是求也求不来的好机会。但现在,整个安国公府就是一个空壳子,还得保持它不倒,那得费多少心力和财力才能支撑?
全家填补毓秀留下的窟窿时,她留了后手,没把私房全交出去。到底她还有亲生儿子女儿没成亲呢,用钱的日子在后头。她相信,葛氏也有偷手。只有老太爷和六丫头才有多少,拿了多少。
想起这个,她也生气。六丫头是三房的人,为二房这么尽心尽力干什么?未必落得人家一声好。而且,那么多金子全贡献了,以后六丫头嫁人,嫁妆难不成还叫她贴补?
这些事,她想想就生气,当然要从葛氏手中把银子刮出来点。再者说了,给丈夫的东西不齐全丰盛,让庶女在外头吃苦,倒显得她不贤良。到最后,她家老爷也饶不了她。
没看到吗?六丫头那可是老太爷的心尖子。
葛氏黄氏斗智斗勇,春荼蘼对这里里外外的事却完全不理会,把百春状师事务所筹备的事安排得妥妥的,拜托给康正源帮忙看着,然后就是陪着白敬远。
她知道,外祖父老来寂寞,孙子孙女们都敬畏他,却不亲近,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长年在外,一个虽然在身边,却是比他都古板的人。
“其实您还有好多事做。”春荼蘼晚饭后拉着白敬远在花园里散步,“四姑五姑的婚事,您总得亲自关心一下吧?虽然出去相看时用不着您,最后一关可得把好,门风差的,绝对不能答应。还有,我状师事务所的事,您偶尔也搭把手,有几个我招的见习状师,很是仰慕您。”
“你去趟安西,还怕祖父没事做不成。”白敬远哭笑不得。
“您在朝中是很忙,可是在家呢?虽说琴棋书画可以解闷解忧,可闲暇多了会想我嘛。”
“你这丫头,大言不惭。”白敬远点了点外孙女的额头,心中暖意融融。
“您没事时,可以找八妹妹说话。她与我交好,相处久了,我发现她不是没想法的人,也不像其他所谓大家闺秀,长安贵女,脑子里一包草。她只是胆子小,不敢说话。”春荼蘼借机给白毓灵谋福利,因为得了白敬远的欢心,在家中地位水涨船高,将来的婚事上头很有利,而且黄氏必然会慎重。若像以前一向没有存在感,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了。
虽然她是不怎么在意婚姻事,但八妹妹很传统,婚事对八妹妹而言,是相当重要的。
白敬远微笑点头,对春荼蘼更满意。
这样胸有锦绣、爱护家人、你对她好一分,她必十分回报,关键时刻能抛弃成见,看轻身外物,一致对敌的孩子,如何不让他疼到骨子里呢?
十天时间,转眼就到。
七月二十五这天一早,春荼蘼动身,直赴安西。
照唐代的规矩礼仪,她应该到长辈那里去拜别,长辈能送到院子门口就很是恩宠了。可今天,白敬远却一直送她到城门外。一路上,爷俩坐在一辆马车里,白敬远更是轻声细语,各种注意事项,足足嘱咐了一路。
最后拿出一封厚厚的家书,递给春荼蘼道,“这个给你三舅舅。”因为是在马车里,他没有掩饰春荼蘼和白世遗的真正关系,“还有,给你爹娘和祖父的礼物,我单独备下了,就是最后面一车。对他们说,抢你在身边,是我对不起他们。”
“都是一家人,您别这样说嘛。”春荼蘼抱住白敬远的胳膊,神情分外认真,“能做您的外孙女,我非常喜欢。虽然,开始的时候我很反抗。嘿嘿,谁让你逼我来着?”
“对,我家荼蘼是顺毛驴。”白敬远敲了春荼蘼的额头一下。
离别之愁绪,渐渐的,在祖孙二人的笑声中,淡淡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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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见舅如见娘
到安西公干的这支小军队,足有五百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若是春荼蘼跟着这样的队伍走,还有不长眼的匪徒来打劫,那真是,正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好在匪徒们也是智商的,于是春荼蘼这一路平平安安的,只是路途遥远。所以,尽管一行人赶得急,七月二十五出发,九月初十才到达,足足用了一个半月,令春荼蘼有一种去西天取经的感觉。
路上种种辛苦,春荼蘼深刻认识到,如果没个好体力,死在半路上都可能。而九月初,已经是秋日天气,早晚温差很大,她百般留意保养,还是在进入龟兹城时得了伤风。
从前,她不曾经注意过安西之地。毕竟,这里不是历史上的大唐,而是异时空的大唐,皇族改了姓,历史进程也完全与她所知的不同。但自从知道要走这一趟,她就认真研究了一下。
她的三舅舅白世遗受封定远将军,镇守安西,抚宁西域,统辖龟兹、焉耆、于阗、碎叶四镇,驻守龟兹城。将军二字听起来很威风,但那是虚职,属于武散官,只是表明身份地位,没有实际权力。而且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很高的品阶,属于正五品上。
但除此之外,白世遗还有个实职,倒比虚职还要高不少,是从三品的副都护。
安西四镇孤悬域外,周围环伺着各种族的人,他们对这块宝地虎视眈眈。但大唐强盛,在此地设了都护府。照吏制,都护府的大都护应由亲王领。可惜韩氏皇族只有一位贤王是亲王级的,还长年守在长安,明着是闲散,暗里帮着韩谋掌管统领着暗中的势力,算是秘密特务组织吧。于是,安西都护府没有设大都护,只有副都护,也就是白世遗。又因为安西四镇是军政合一的治度,也就是说白世遗又管军队,又管地方上的事务,算是土皇帝一样。
他的女儿,虽然是庶女,不远万里来看望父亲,所受的待遇,可以比照活公主了。
春荼蘼就是这样,一边擤着鼻涕,头昏脑胀,一边受着夹道欢迎,进入了龟兹城。
在家的时候,黄氏一直嚷嚷着西域有多贫困可怕,到达后才知道,安西四镇绝对是富饶的地方,怪不得周围的政权没有不惦记这块儿的。
龟兹盛产铁器,锻造技术高超,生产着在当代技术条件下最优良的冷兵器。
焉耆呢,当地人总说焉耆马,可见是以什么闻名,到处是饲养着良种马的马场。
于阗镇包括了和田在内,和田出产什么高品质的矿产,连小孩子都知道。
碎叶城虽然没有闻名天下的特产,但却是丝绸之路的一站,又依傍着素叶水,沙漠中绿州般的城池,非常繁华和丰饶。
总之,安西四镇于大唐疆域来说,地理位置确实是很偏远,甚至信息来往都很困难,有时还会阻断,但其战略和经济地位都很重要,只有韩谋最信任的人才能镇守此地。因为总有人想染指此地,所以军事上比较紧张,也很有些危险。但从生活和经济角度考虑,真是个好地方。
“小姐,快看哪。那些男人女人当街唱歌跳舞呢,还面向咱们这边。”过儿拉开一点车帘缝隙,望着外面,兴奋地说。
“安西四镇的人,都能歌善舞,特别是龟兹人。虽然我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但一定是欢迎的意思。”春荼蘼吸了吸鼻子道。
她动了动,有心想把车帘掀大点,小凤却坚决阻止,“小姐病着,仔细吹到风。”
“这种时候不用这么小心吧?”春荼蘼哀叹,“我觉得车里很闷,都出汗了呢。”西域气候特异,一早一晚都得穿裘皮了,可中午却热得很。
这只五百人的队伍时间算计得很准,在前一个歇脚地休息,一早出发,进城时正是中午。
“随军的大夫说了,小姐身子到底娇贵,一路奔波,结果上火了。然后又受凉,再被风吹到,所以才发热。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现在正是要发汗。”小凤很坚定的拒绝。
春荼蘼严重怀疑她临出门前,白敬远找小凤谈过话,所以一路上,小凤像是看护鸡蛋的老母鸡一样看护着她,算得上严防死守了。
想想真是倒霉,身边总共才两个贴身贴心的人,过儿吧,就对春青阳死忠到底,现在加个小凤专门听白敬远的,她多冤枉啊。
只是后来,因为她到底生病了,小凤自责得不得了。为了免得自己的得力丫头不再自我怪罪下去,她只好无奈叹息,点头道,“行行,您说了算,谁让您是女侠呢。”
过儿噗嗤一声就乐了,帮着求小凤,“外头热得很呢,热气冲进来,倒能让小姐发汗。再说了,你就不好奇吗?我从小到大,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歌舞呢。”
“咱们说不定要在这边过了年,明年开春才回去。这里的人又不会跑,歌舞也不会变,什么时候再看再听不行。”小凤板着脸,“你也不许往外看,勾得小姐心不静。”
过儿没办法,若着脸,照着小凤的意思,把车帘重新放好。但就在车内与外界隔绝的一瞬间,春荼蘼低声叫,“哇,西域美人诶。光着肚皮跳舞诶。”
“在哪儿?在哪儿?”过儿条件反射似的又把车帘掀起,因为激动,直露出了半个窗户。
就连小凤也被唬住了,下意识的欠起身子,往窗外望去。
外面,人山人海,除了街边又唱又跳的民众外,还站满了士兵。他们身上穿着櫜鞬服,也是在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也称之为戎服……头上有抹额,身穿袍、下着銙奴、脚登靴、左手挎刀、右边佩带箭房弓袋。
这些士兵都很年轻,个头高高的,身姿雄伟,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就像一排挺拔的小白杨。
少年们啊,真诱人!
一边的小凤和过儿看得呆了,半天才意识到此举不雅,连忙把车帘放下。
“骗到你们了吧?”春荼蘼笑。
“小姐!”小凤严肃地以语气斥责。
过儿倒笑眯眯的,“三老爷对小姐真好,派了这么多人来迎。现在奴婢放心了,老爷和老太爷那么疼小姐,现在三老爷也这样把小姐放在心上,奴婢为小姐高兴呢。”
她口中的老爷是春大山,春青阳是老太爷,三老爷自然指白世遗了。只不知,这两个丫头对她的娘亲怎么看待。在长安,她们都没见过白蔓君的模样,但知道春大山“再”娶,还生了个儿子。小凤倒罢了,只怕过儿对“后娘”心存警惕,以为她成了小白菜。
就这么又走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了。
过儿赶紧推开车门,小凤率先下了马车。因为是春荼蘼“发明”的那种侧门马车,台阶是折叠的。所以,小凤拉下台阶后,春荼蘼就走下马车。
路上为了方便,她一直穿着胡服。虽是女装,但下身是裤装,上下马车极便利。因为知道今天要进城了,她特意打扮了一下,上身是淡绿色轻罗偏衽翻领的短款小衫,下身是粉黄相间的竖条宽腿扎脚裤,粉红色矮绑线鞋,外面披了白色的软绸斗篷。很短,才过臀。
头发,照常梳着她喜欢的单螺髻,没戴金饰,只一只白玉簪,一只碧玉簪,耳朵上是俏皮的珍珠玲珑耳坠子。腕上是五彩宝石的手钏。脖子上挂着一只明晃晃的金项圈。腰间挂着杂着金银线的香囊。
一身打扮,清雅中带着富贵,低调中显着奢华。就说她的衣料,都是皇上赏赐的贡品。别说安西四镇了,长安城里也极少人能穿戴。再说那竖条子衣料,印染手艺十分复杂。而轻罗虽然是薄而轻的,其织法也极其繁琐。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见得到的,也不是有钱能买得到的。
加上她为了掩盖病容还化了点淡妆,所以这一亮相,就听到了周围有欢呼声:不愧是长安名媛、大唐贵女啊。当然,这些议论不是兵士们发出,而是围观群众。
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来判断,她三舅舅带兵很有两下子,纪律严明,钢铁一般。怪不得群敌环伺,安西四镇还能安然无恙。
“荼蘼。”有浑厚的男声,喊她的名字。
抬头,见到白世遗。她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三舅舅。
来时,还曾为难,怕到时候一群人围过来,她认不出自个儿的“爹”就太可笑了。虽然是从小就失散的,好歹父女天性,应该一见就知道吧?
可现在,天性什么的可以放放,见舅如见娘这句话倒是深刻理解到了。
白世遗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不像春大山那么健美,而是瘦高个。那张脸,和白蔓君极像。也就是说,大部分随了白敬远。这五官生在女儿家脸上,就是带着英气的漂亮妹子。但生在男人脸上,就极其清俊优雅。
她一直以为定远将军么、带兵的副都护么,一定是孔武有力型,哪想到,三舅舅是个儒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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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天伦之乐和闺房之乐(上)
“女儿见过父亲。”她急上前两步,弯腰施礼。
现在,她两个对外必须称爹的人都在此地,所以决定管明面儿上的爹称为父亲。实际上亲生的爹,才叫为爹,以示区分。
白世遗上前扶起外甥女,面露温柔笑意,“快进府吧。”言简意赅,但声音里饱含着深刻的感情,让人的心瞬间就暖了、安了。
唉,果然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这样的三舅舅,外形儒雅,整个就是翻版的小白敬远。能征善战,在群敌环伺中驻守安西四镇多年,足智多谋、心智坚毅,还疼爱家人。这样的男人,怎么就娶了心胸狭隘、又斤斤计较,没有大家风范的黄氏呢?
再一次,她腹诽外祖父选儿媳的破眼光。她三个舅舅应该都还是不错的,但没有一个人娶对了老婆。大舅舅白世玉如果不尚公主,就不可能在沉默中疯狂。二舅舅虽然古板无趣,但却是个有担当的人,结果娶了狡猾爱装的葛氏。
三舅舅……别提了。
好在三舅舅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七弟白毓飞和八妹妹白毓灵都是好的,白毓燕忽略不计的话,在子女运上,三舅舅算是比较不错。
跟在白世遗身后,春荼蘼仪态端庄,温柔优雅的进了安西都护府,身后两个丫鬟也举止大方。这情形,在当地传为美谈,足足被议论了一个月。
而对于春荼蘼而言,草草欣赏了一下西域建筑风格的都护府外观,就被引到后院。她走得热了,就脱掉外头的斗篷,再回身,见白世遗已经闪开了路。然后,就在走廊尽头,春大身一身便装,站在那里,向她伸出手。
“爹!”春荼蘼快乐的喊了一声,直接跑过去,跳进春大山怀里。
这,不合礼数,可春荼蘼哪管那套。而她扑得很猛,直撞了春大山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连忙把女儿扶起来,自个儿却眼睛热了,鼻子酸了,声音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上上下下的看不够。脑海中,又想起她才出生时,就捧在自己掌心,只比小猫大一点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大的小东西,如今却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酸不舍。这小小软软、嫩嫩香香的女儿,再也不会只属于自己了,很快会飞走。
而之前,从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而这一次,却隔了这么远,分别这么久。此时重逢,叫他怎么能不激动狂喜,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爹啊,我想你了,真的很想。”春荼蘼的小手抓着春大山的衣襟乱摇,“您都不疼我了对不对。有了娘,有了弟弟,您就不要我了。”她不负责任的控诉,听在春大山耳朵里却有如仙音般动听,忍不住就呵呵笑出来。
“荼蘼啊。”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却是春青阳。
春大山身材高大,刚才站在走廊中央,加上春荼蘼乍见父亲,眼中的其他景物自动屏蔽起来,都没看到父亲身后的祖父。此时见到,立即又扑在祖父怀里。
亲人相见,本是高兴的事,她在来时的路上也想了好多场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当她抱住祖父苍老瘦削的肩膀,不知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哇一下就哭出来,惹得春青阳也泪水涟涟。
一边的过儿见状,叫了声“老太爷”,也扑了过来,一老二少三个人,就在那儿抱头痛哭。
白世遗走过来,拍拍春大山的肩,“兄弟,真是羡慕你,妻贤女孝,长辈通情达理,一家子合合美美,亲亲爱爱。”说着,叹了口气。
“荼蘼也是你的女儿。”春大山抹了抹眼睛,“这丫头是个有心的,她即当着外人的面叫你一声父亲,你就也是她爹。”说着就走上前,把树熊一样挂在父亲身上的女儿“摘”下来。
“别哭了,仔细伤眼睛。”春大山左手搂着女儿,右手搀着老爹,“快到后堂去,你娘还等着。自从听说你要来,她很久没睡过安生觉了。还有,你弟弟……”
话音未落,本应在后堂的白蔓君已经抱着儿子奔了过来,好在她还念着儿子小,脚步死死压制住,不然如此踉跄,早就摔倒在地了。
“我的儿。”白蔓君更是水做的人,离着春荼蘼还相距还有数丈,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春荼蘼赶紧上前,扶住白蔓君,低声安慰。一阵悲喜后,又抱过白白胖胖的小弟来。那孩子虎头虎脑,如果说白世遗是翻版白敬远,这小子就是小号春大山,五官无一处不像,甚至那憨厚中带着倔强的神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且宝宝一点也不怕生,或者他小小的心里,知道眼前又哭又笑,亲得自己一脸口水的人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亲姐姐,同胞天性油然而生,两只小短胳膊抱住春荼蘼的脖子,很开心地吐了个泡泡,露出“无齿”笑容。
幸好春荼蘼念在自己还在伤风中,怕过了病气而不敢久抱,不然她一定就不松开了。
一家人又哭又笑了阵,再重新见过老周叔和小凤,才欢欢喜喜的进了后堂。
都护府前面是副都护白世遗及其手下官员办公的地方,后面隔着一个花园,两道门禁,才是副都护大人及春大山一家的住所。不算府外的重兵,内院由数组军士巡逻把守。而其他官员并不住在此处,是在同一条街上的其他院落中。
后堂非常宽绰,中间以一长溜葡萄架子隔为左右两处。左边是白世遗所居,因他的正妻黄氏一直带着儿女留在长安,有一房妾室在一次军乱中死掉了,就是顶了春荼蘼娘亲之名的那一位,现在就还有一个侍妾郭氏,照顾白世遗的饮食起居,掌管都护府内院的中馈。据闻,郭氏是白世遗一个老部下的女儿。那人在一次战斗中为救白世遗而牺牲,白世遗就娶了他守寡在家的女儿为妾,算是承诺照顾郭氏一生。郭氏进门后并没有生养,为人又娴淡不争,所以日子过得算不上恩爱,却也是平静无波的。
右面,就住着春氏一家。因为白蔓君改姓为金,认了白世遗当“干哥哥”,所以两家这样亲近,虽然很多人羡慕,却也没有人怀疑过什么。
知道春荼蘼今天会到,郭氏和白蔓君带着人忙活了一上午,这才准备出丰盛的接风宴来。
“娘和郭姨对我这样好,真是折煞我了。”春荼蘼心情好,嘴就甜得似抹蜜。
果然,白蔓君觉得女儿体贴会说话。而那一声姨,却非姨娘又瞬间暖了郭氏的心,和乐的气氛立即就被带动了起来。
此时,春荼蘼已经略事梳洗,重新换上衣裳,还特意换的白蔓君亲手做的一件。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少,团团圆圆坐在一桌,就连过儿、小凤、老周叔,白世遗贴身的长随胜利,及郭氏的大丫头石榴和桃儿,也在厅外支了小桌。
“这下子倒比过年还热闹。”白世遗笑说。
这时候春荼蘼才看出来,三舅舅虽然长得和外祖父极像,外表看来也儒雅温文,内里却是个豪放不羁的性子,怪不得当年能做出帮助妹妹私奔的事。
“荼蘼来了,可不就比过年还高兴么。”白蔓君瞪了哥哥一眼。
也不知郭氏清不清楚白世遗和白蔓君真实的关系,但却对他们之间亲兄妹才有的随意和自然视若无睹,对白蔓君这个表面上的继母对继女的亲热态度也毫无异议,可见是个聪明人。
“先吃饭吧。”春青阳疼惜孙女,“荼蘼这一路上定然辛苦,瞧着下巴都尖了,这些日子可得好好补补。”
因为中午炎热,春荼蘼鼻子不通的伤风症状有所缓解,其他人太兴奋了,都没看出来。只是春荼蘼知道自家的事,所以明明手痒痒得要命,想抱着那个小白胖肉包子捏捏亲亲,却自动自觉的隔开一个位置坐,暗暗吞口水。
满满一大桌子美食,一半带着明显的西域特色,是给春荼蘼尝鲜的,另一半却完全是中原菜式,一看就是白蔓君亲手烹制。她那个娇娇女的娘,能现在成长到可以洗手做羹汤了,可见女人只有在男人的爱情中才能成长啊。
“弟弟叫什么名字?”春荼蘼问,实在忍不住,隔着右侧的春大山,捏了捏那小胖手。
“小山,春小山。”春大山答。
春荼蘼立即抗议,“爹,您的词汇量也太匮乏了,给弟弟起名字居然这么省略,直接把您的大名改个字就算了!”
春小山同学似乎听得懂,也跟着抗议似的嚷嚷了一阵。男孩子说话比较晚,反正春荼蘼只觉得小白肉包子哼哼了什么,一个字也辨别不出。
“是我定的。”春青阳咽下一口酒,温柔地看着孙女道,“你啊,这丫头,这辈子就算是有靠山了。上面有你爹大山,下面有你弟弟小山,等他长大了,就是你的依靠。”
小山同学呜呀了一声,表示坚决同意。
春荼蘼感动坏了,抱着左侧祖父的胳膊撒娇道,“祖父最疼我了。”
忽又看到白世遗的落寞,连忙执壶倒酒,发自内心地说,“将来我也会孝顺父亲,还有在长安的祖父。等有一天,咱们全家人都住在一个地儿,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说得好!”白世遗赞了声,端起酒杯,豪迈的一饮而尽。
众人的说笑声中,春荼蘼忽然体会到了深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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