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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鱼     权唐txt下载     权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不靠谱

    孔晟缓步行去,进了驿馆的正堂。

    李辅国端坐在华丽的软榻上,身旁是两个服侍他的小太监,还有两个他从灵武带来的贴身宿卫,都是身着禁军铠甲的宫卫,身材雄壮、威风凛凛、气态桀骜。

    孔晟清澈镇定的目光从李辅国那张丑陋的脸庞上一掠而过,压下内心深处的各种憎恶,神色一肃,躬身下去拜道:“下官孔晟,见过钦差大人!”

    李辅国哈哈大笑:“孔晟,国难当头,朝廷有昭命让你即刻赴任,你此刻不去河南道就职,跑到驿馆杂家这里来作甚?”

    李辅国这是明知故问了。

    孔晟微微一笑:“回钦差大人的话,孔晟不敢怠慢,已决定明日一早离开江南赴任,因此,今日特来向钦差大人辞行。大人千里路遥来江南宣布昭命,有恩于孔晟,孔晟无以为报,些许薄礼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说话间,孔晟掏出两张百贯钱的钱号凭证,交给了李辅国的其中一名贴身小太监。

    孔晟送礼送得如此直接,连句起码的客气话都没有说,那小太监有些好奇和鄙夷地扫了凭证一眼,也没拿太当回事,因为这些日子江宁城中的官商富绅送礼络绎不绝,哪一个不是金银丝帛珍宝古玩整车整箱的送?眼前这侥幸得了官职、居无定所的落魄子弟,又能拿出什么让李辅国看得上眼的东西?区区两张凭证,足见这小厮的寒酸。

    小太监递过去,李辅国扫了一眼,见竟然是两百贯钱的凭证,不由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在这个年月,两百贯钱也算是一个挺大的数额了,不是寻常人能拿得出的。孔晟能一出手就是两百贯钱,让李辅国根本想不到。

    当然,与义兴周氏的家主周安之流所送的价值动辄超过十万钱的礼物相比,这也不算什么。

    李辅国阴鸷的小眼睛转了转,眯缝了起来。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或者打各种阴沉算盘的时候,眼睛就会眯缝起来,这是他的一个下意识的形体习惯。

    李辅国不是为区区两百贯钱所打动,而是惊讶于孔晟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难道传闻有假?

    李辅国能成为在唐朝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千古骂名的大奸臣,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没有两把刷子焉能翻云覆雨,又焉能掌控唐廷大权把持朝政多年?李辅国的权势冲天,比起当年的杨国忠乃至更早的李林甫来其实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李辅国眯缝着小眼睛,淡然笑道:“孔晟,听闻你家道中落、早就一文不名,已经沦落到投靠客栈为生,连祖宅都卖了,这些钱又是如何得来的?再者,你无端跑来给杂家送礼,黄口孺子,你究竟居心何在?!”

    李辅国的后半截话陡然间声音提高了八度,变得声色俱厉,作为太监,他的声音本就尖细如公鸭嗓子,这一骤然拔高,就更加刺耳。

    如果是普通的年轻士子,肯定要被李辅国给唬住,不但钱白白给出去了,说不准还要惊慌失措被人戏耍羞辱一番。但孔晟是何许人,李辅国这种小手段,他洞若观火一眼就看穿了。收了钱还不想欠人情,当了**还要竖牌坊,此贼之无耻之狡诈,由此可见一斑了。

    孔晟不慌不忙拱手道:“回钦差大人的话,孔晟前番出售祖宅,得钱三百贯。除日常用度和留下必要的盘缠,这两百贯钱算是孔晟目前所能拿出的全部家财了。”

    孔晟说的平静,但听入李辅国耳中却是如同惊雷一般。送礼和攀权附贵的人多了,但倾其所有送礼的人,这江宁城中,恐怕就只有孔晟一个了。

    两百贯说多不多,但以一个人的全部家财来作为注解,就显得沉重如山。孔晟“单刀直入”,李辅国再怎么老奸巨猾和厚颜无耻也是一时意动。

    李辅国脸色微变,他缓缓起身来,深深凝望着孔晟,眼眸闪烁良久,丑陋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孔晟,你很好。杂家不缺钱,也不爱财,区区两百贯钱,杂家还真不放在眼里,但是,你的这份真诚,杂家却是记在心上了。”

    “果然是不同凡俗,不愧是郭汾阳和李泌先生亲自举荐的英雄少年郎。孔晟,你既然诚心相待杂家,杂家也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

    孔晟闻言心头一动:向朝廷举荐自己的竟然不光是郭子仪,还有李泌?这个李泌……

    李泌在这个历史节点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在纷乱的时局和权力争斗中,他乱云飞渡、飘然超脱。孔晟当然知道李泌的存在,只是能得到李泌的举荐,却不曾想到。

    孔晟定了定神,“请钦差大人指教!”

    李辅国望着眼前神清气爽的少年郎,一时间产生了些许的爱才之意,他大步走过来,向孔晟嘿嘿笑了笑:“孔晟,其实啊,那河南道不去也罢,叛军当道,你去了那头又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如且待些时日,随杂家返回朝廷,杂家自会向陛下请命,另外给你一个闲散官职图个晋身。杂家想,以你的文采,日后很容易出头吧。”

    李辅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似笑非笑:“有杂家在,你还愁没有出路?”

    作为宫廷巨奸大恶之徒,这可能是李辅国这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善意发作的时候。他的确是一番好意,也算是给孔晟指了另外一条出头之路——不去河南道任职,跟随李辅国返回灵武,有李辅国推荐,重新得到官职应该问题不大。

    但孔晟一则不可能与李辅国这种奸徒为伍,沦为他圈养的奴才。若是被打上李辅国一党的烙印标签,今生很难改变;二则决心已定,又岂能出尔反尔。人生如同苦修,需要一往无前方能念头通达,朝秦暮楚只能坏了坚如磐石的思想根基。

    况且,朝廷册封不去就职,不管有天大的理由,毕竟给人留下贪生怕死的口实,若是被朝中一些孤臣孽子揪住不放,这一盆污水一辈子都可能洗刷不清。孔晟不能去冒这种风险。

    李辅国这种人本就不靠谱,他今天一时心血来潮答应举荐,但过后谁知道会不会改变主意。把个人的前途命运寄托在李辅国这种人身上,更加不靠谱。

第七十六章 宫卫

    “大人关爱盛情,孔晟铭感在心。只是孔晟万万不敢抗拒朝廷昭命不从,不管河南道如何凶险,孔晟也自当义无反顾、奔赴国难,披肝沥胆报效朝廷。”孔晟慨然道。

    他这番话当然带有一定的表演成分,说给李辅国听的。并不是作秀,而是若不如此,又如何来婉拒李辅国的“招徕”?

    只有这样慷慨激昂、饱含社稷大义,李辅国才会没有话说,甚至不会心生反感。

    李辅国暗暗皱了皱眉,却是不肯再劝了。以他的心性和为人,能开口给孔晟指条路,已经算是破天荒的了。既然孔晟不识时务,他也不可能强求。

    李辅国心道:这小厮终归还是年幼,一根筋,热血冲头,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却不知那河南的凶险,此去睢阳凶多吉少,甚至于还到不了睢阳任上,就要在乱军中丢了小命。

    但李辅国转念又一想,这小厮虽然昏了头、愚不可及,却知感恩回报,区区两百贯钱不打紧,难得的是这片诚心。既然如此,杂家就给他几分薄面,算是留下一分善缘以备将来吧。

    想到这里,李辅国也不犹豫,就满脸堆笑地温和道:“孔晟,杂家是爱才之人,又体恤你一腔报效朝廷的热血诚心,这样吧,你孤身一人要远道赴任也颇为不易——就借你两个护卫吧。”

    李辅国扬手指了指身侧的两个雄壮宿卫,笑道:“此二人是御林军的勇士宫卫,都是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归德执戟长上,此番杂家行道江南,天子钦点了一队宿卫,今杂家将这两位宫卫借给你,一路护送你去睢阳上任,也算是杂家成全你慷慨奔赴国难的一番美意。”

    李辅国笑嘻嘻地走下台来,“若是你将来略有寸进,杂家在朝廷、在陛下面前,也还有几分面子。”

    孔晟吃了一惊。

    他此番来送礼不过是虚与委蛇,没想到李辅国倒是感念在心,竟然要借给自己两个宫卫。说是借,其实就是长期使用了。天高路遥,往来不便,跟随自己去睢阳,什么时候返回根本就是猴年马月了。

    话说回来,这是宫禁宿卫,暂时归李辅国指挥,真正的管辖权还在皇帝的禁卫统领手里,直接调拨使用不符合规制,也只能称之为“借”了。

    问题在于:这种御林军中的最低级军官,身手应该还不错,留在身边充作侍卫未尝不可,甚至关键时刻可以用来发挥重要作用,不过……这种天子跟前使唤的武士,性情桀骜不驯,他们能服从自己一个小县令的指挥吗?

    孔晟下意识地望向了这两名神色错愕的宫卫。

    这二人一般高,身材雄壮,身着皇帝禁军的制式铠甲,看上去倒是英武过人。其人眼窝略微下陷,鼻梁高挺,发色棕红,显然又并非汉人而是异族了。

    唐时社会开放通达四海,海外异族和少数民族在唐定居出仕为官乃至从军者不计其数,宫卫中出现异族倒也不奇怪。

    这两位宫卫万万没有想到,李辅国竟然将自己当成货物一般送给了一个还未到任的小小县令,自己二人可是宫禁宿卫啊,怎么能变成一个少年郎的护卫跟班?这不是扯淡的事情吗?!而且,那河南道是何等的危险,让他们随孔晟去睢阳赴任,岂不是往火坑里跳?

    但两人又不敢不从。

    李辅国是什么人?此人在宫中权势冲天,深得皇帝信任倚重,作为皇帝身边庞大宿卫队伍中的一员,他们是最清楚不过了。若是忤逆了李辅国的意思,不仅小命不保,甚至有可能会祸及家人。

    李辅国可以随意为两人安插上一个从贼叛乱的罪名,先斩后奏,将两人就地格杀。甚至,如果李辅国因此余怒未息,还有太多太多的借口上奏朝廷,将两人的家眷株连流放。

    “你二人听着,此去睢阳,务必要尽心尽力地保护孔晟,惟孔县令之命是从,将来杂家自会保你二人加官进爵。若是敢有半点怠慢,杂家决不轻饶!”李辅国摆了摆手,一脸的威严。

    两名宫卫心里谩骂腹诽,心说加官进爵个屁,保护一个小县令能有什么功绩和前途?这混账太监真不是个东西!

    李辅国见两名宿卫愣在当场没有反应,不由冷哼一声,目光阴沉冷厉地投射过去。

    两名宿卫顿时毛骨悚然冷汗连连,慌不迭地向着孔晟行了一个严整的军礼:“宫卫乌显(乌解)见过孔县令!吾等自当谨奉钦差大人谕令,一路护卫孔县令去睢阳赴任,不敢怠慢!”

    李辅国鼻孔朝天,傲慢道:“如此甚好,希望你们言而有信,不要拿杂家的命令当耳旁风,否则,杂家的个性你们也清楚。”

    如此赤果果、肆无忌惮的威胁在当面,也就是李辅国能干得出来。乌显乌解脸色苍白,再次一起躬身施礼,连称不敢。

    孔晟眸光一转,笑了笑,微微欠身致意:“如此,就烦劳两位副尉了。”

    说完,孔晟再次向李辅国深施一礼:“孔晟拜谢钦差大人厚爱,他日孔晟但有寸进,必不忘大人的提携、关照盛情!”

    “好,希望你不要辜负杂家对你的期望!只要你记住精忠报国,至于你念不念杂家的好,都无关紧要了。”李辅国大笑,尖细的嗓音非常刺耳,在厅堂中回荡着。

    他其实真没指望孔晟将来能回报什么,甚至不认为孔晟能在这场乱局中活下来,这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随意而为,能不能结下这份善缘并不打紧。

    反正他又没有什么损失,护卫他下江南的宿卫很多,多乌显这两人不多,少这两人也不少,无关大局。拿身边的两个无关紧要的仆从护卫来卖一份人情,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好了,孔晟,你且去吧,杂家累了。”李辅国失去了耐心和热情,表情就变得有些冷漠下来,他挥了挥手,就下了逐客令。

    孔晟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施礼走去。

    他一路走出驿馆,脸上浮荡着古怪的笑容:两百贯钱换来了两名宫卫,这笔买卖看起来有赚不赔呢。

第七十七章 郑氏的认同

    孔晟带着乌显和乌解返回客栈,客栈的伙计老板见他从驿馆带回来两名雄壮的宫卫充作扈从,忍不住艳羡连声。新官即将上任,钦差关照,皇帝的宫卫一路相随,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待遇啊?!

    就连杨奇那里都得到了消息,听说李辅国竟借给孔晟两名宫卫当保镖,杨奇目光沉凝,片刻后方才冷笑一声,向杨宽招了招手。

    “这小厮行事出人意料,手段也颇为惊人,竟然能从李辅国那一毛不拔的太监手里讨得好处来——借得宫卫来扯大旗树虎皮?看来,本官着实是走了眼了,也罢,且由他,老夫倒是要看看,他将来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来!说不准,会让本官更加吃惊呢。”

    “杨宽,再去给驿馆的李辅国和宿卫一干人等送去美酒吃食,就说本官明日正午还会设宴,与本道所属同僚一起款待钦差大人!”

    杨宽领命而去。

    剩下杨奇独自一人盘坐在软榻上,目光阴鸷,嘴角渐渐升腾起一抹冷笑。从本心里说,杨奇根本没有把李辅国放在眼里。别看他对李辅国礼遇有加,尊重有加,其实都是表面现象。

    说实在话,他连远在灵武的小朝廷和新皇帝都不敬畏多少,对避祸逃去了蜀中的老皇帝李隆基都嗤之以鼻,何况是李亨身边的一个无根太监。

    但孔晟前番的警告和劝告也言犹在耳。造反割据自立为王这种事不能轻易妄为,至少要选择一个良好的时机。否则,不但起事不成,还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杨奇本来认为李辅国逍遥几天就会班师回朝,至于所谓朝廷的昭命,他有的是办法拖延抗拒。不成想这厮却在江宁城中呆上瘾了,每日饮酒作乐、接待拜谒、收受财物,根本没有离开的迹象。

    如果让他知道李辅国还打着主意,要在他的江南军中干个监军,谋的是长远打算。杨奇真的会按捺不住,要对李辅国起杀机。

    杨雪若的独院,红棉一溜烟小跑进厅来,脆生生的声音刚喊了半截就又生生咽了下去,呛了一个满脸通红:“小姐,大喜事——啊!”

    红棉脸上兴奋的红光在第一眼望见郑氏后瞬间消散,她掩嘴轻呼,旋即深拜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红棉见过夫人,红棉不知道夫人在,还请夫人恕罪!”

    郑氏冷哼一声,摆了摆手道:“慌慌张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红棉,你这丫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红棉脸色大变,郑氏的这句话她真的承受不起。

    红棉胆战心惊地跪拜不起,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杨雪若轻轻一笑:“阿娘,红棉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脾气有点急,倒也没有别的毛病,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杨雪若知道母亲郑氏出身大门宗族,生性教条生硬,特别注重仪态和规矩,若是自己不护着红棉,这丫头此番肯定要受到母亲的严惩。

    郑氏有些不满地扫了女儿一眼,认为女儿不重规矩,导致身边这些婢女从人都有些“放肆”,但她终归还是爱女心切,不忍责备,就强行压下了心中的不快,冷冷地望着红棉,淡漠道:“好了,起来吧,以后在小姐身边记得要守规矩,免得让外人看了,还说我们杨家没有家教!”

    红棉如释重负,毕恭毕敬地小声道:“夫人,红棉以后再也不敢了!”

    杨雪若向甜儿使了一个眼色。甜儿乖巧地上前去扶起红棉,两个小丫头正要退下,却听郑氏沉声问:“红棉,你刚才有话没有说完,且说来听听。”

    “是,夫人。”红棉深深一福:“奴奴听说朝廷来的钦差李辅国大人遣两名羽林宫卫在孔家郎君身边听命,要一路护送他去河南道赴任……”

    郑氏一惊,霍然起身:“钦差派遣两名宫卫护送孔晟去河南道赴任?这倒是奇了,孔晟何德何能,能让这位贵人如此青睐看重?”

    杨雪若则是喜不自胜,但当着母亲郑氏的面,她只能控制住激动的心情,避免失态。

    宫卫是皇帝身边的亲卫,个个都身手高强,有这两人护卫孔晟去河南任职,给他这趟远行追加了相当大的安全系数。更重要的是,羽林宫卫相随赴任,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杨雪若感同身受与有荣焉。

    郑氏风韵犹存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光亮。对于孔晟,她先前的看法固然根深蒂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孔晟被朝廷昭命册封为官之后,郑氏也就渐渐不再像过去那么排斥了。

    虽然她在口头上并没有放松,但心里却是有些赞赏女儿识人的眼力。既然孔晟诗文绝世,又有辉煌的前程,也堪可般配女儿——人就是这样,心态一旦变了,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过去郑氏是怎么看孔晟都不顺眼,而现在则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没想到这小厮还有几分本事。”郑氏缓缓又坐了回去,望着女儿满脸的笑容:“女儿,若是他懂得上进,将来功成名就,也不枉你对他的一片心意。”

    “女儿,明日一早,阿娘陪你一起去送送他吧。”郑氏又道。

    杨雪若闻言欢喜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她知道母亲的性格,郑氏能这样说,无疑是支持、赞同她和孔晟的婚事。作为江南杨府的女主人,堂堂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杨奇已经被升格为一品官员、开府仪同三司,他的夫人自然有相应的诰命品阶),能愿意亲自为孔晟送行,这本身就说明她开始将孔晟作为亲属后辈来看待。

    杨雪若向母亲拜了下去,泣不成声:“女儿谢谢阿娘!”

    郑氏轻叹了一口气,扶起了杨雪若:“女儿呀,现在看起来,这小厮倒也才貌双全,看来,过去种种,都是阿娘看差了他!”

    低眉垂眼侍立在侧的柳心如见这母女俩亲密的情态,心里幽幽一叹,知道有了郑氏和杨奇的默许认同,杨雪若与孔晟的花好月圆也就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第七十八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薄暮夕阳给江宁郡城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凛冽的寒风如织如割,城里城外,无论是农人还是商人以及呼朋唤友逍遥自在的士子文人,都渐渐避寒归家,失去了踪迹。

    这种阴寒天气进了冬季就慢慢增多,所以,冬季是江南人最为难熬的季节。权贵家还能有火盆暖着,裘皮穿着,下人伺候着,而穷苦人家就能裹着单薄的衣衫苦挨度日。

    东城门外,官道上。

    一匹雄壮的白马打头,四匹快马接连奔驰而过。等驰得远了,白马追风慢慢停下,马背上裹着厚厚披风的孔晟调转马头,回首凝望着不远处那夕阳余晖照耀下的雄伟城池,目光感慨。

    穆长风依旧是一系白衣,他手执宝剑跨在马上,微微一笑道:“离别江南故里,佳人翘首盼归,公子莫非有些不舍?”

    孔晟吐出一口浊气在风中消散,回头来淡淡道:“穆兄,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恋家。我此去睢阳赴任,若不成就一番功业,就再也无颜返回江南。我们走!”

    孔晟双腿猛夹马腹,追风长嘶一声,电光石火间蹿出,奔驰而行。穆长风朗声一笑,回头瞥了已经换上普通武士劲装的乌显乌解两名宿卫一眼,也打马追上。

    乌显有些无奈地与兄弟乌解对视了一下,皱着眉头一扯马缰绳,也纵马前行。这两人是回纥人,不过从父祖时候起,就在唐军中效力了,早就基本汉化。

    李亨灵武登基后,本在郭子仪军中的两人被抽调到了新皇帝的禁军之中,整日里干的是宿卫宫禁的差事,上岗值宿、下岗睡觉,周而复始,说起来真是无聊之极。

    这次随李辅国下江南,还没顾得上在繁盛江南快活两天,连个垂涎已久的江南**都没玩上一次,半路上又被李辅国“卖”给了一个还没上任的八品县令,还要护卫他去战火纷飞和凶险遍地的睢阳就职,从堂堂的皇帝宿卫变成了芝麻官的无品扈从,焉能不郁闷、焉能没有怨言?

    但到了这个份上,也由不得两人乐意不乐意了。若是胆敢抗命不从,回到李辅国那里也是一个死,不如随着孔晟去河南道走一趟,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不过,两人也没指望孔晟一个黄口孺子将来能有什么好的前程,能在乱世中保住小命就不错了,区区下县县令,在底层老百姓眼里可能还是个人物,在京城在朝廷就是土鸡瓦狗一般遍地都是。

    不要说八品官,就是一品二品大员,以及诸位王侯公卿,乌显乌解两人也见得多了。

    杨府。

    红棉急匆匆地小跑进杨雪若的独院,冲进厅中就嚷嚷起来:“小姐,不好了,孔家小郎跑了!”

    “跑了?”杨雪若正在厅中趺坐在软榻上,与柳心如和甜儿一针一线地赶制着一件大氅,准备临别相赠给孔晟路上避寒,突然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急急道:“红棉,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红棉嘟着嘴递给杨雪若一封书函:“小姐,这是他留给你的信函,客栈的伙计说他下午带着两个宿卫已经离城远去了!”

    杨雪若面色一变,接过信函拆开,见上面只有两行挺拔有力的字迹: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杨雪若呆呆地望着这两行字,秀美绝伦的容颜上慢慢浮起一丝红光,她突然笑了,柔声道:“什么跑了,红棉你莫要乱讲话!孔郎不辞而别,无非是担心我伤心伤身,这样其实也好,奴家就此谨守门户,等着孔郎功成名就凯旋登门的那一天吧!”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柳心如在一旁轻轻吟唱着,清秀的脸上弥荡着艳丽的光彩,她忍不住拍案赞道:“小姐,孔家郎君出口成章笔惊鬼神,信手拈来的两句诗道尽了他对小姐的万般深情,小姐能得郎君如此,着实让世间女子艳羡呢。”

    杨雪若眼眸中透射出幸福甜蜜的光彩,她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却滑落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她口中喃喃自语着:“孔郎,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君何日方归。那河南道战乱迭起,你一定要保重身子,记住奴家在江南苦守等待呀!”

    转念间,杨雪若又目光深邃地望向了同样神色凄婉的柳心如,眸光一闪,轻轻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心如,你也莫要伤心了,将来郎君归来,我一定不会让他辜负了你便是!”

    柳心如大惊,面红耳赤地跪伏在地:“小姐,心如不敢妄想!”

    杨雪若笑而不语,却心道:你不去妄想那是最好。你若是想得寸进尺,我这里也不是好说话的!我救你一命,是怜惜你身世可怜,就算你心比天高也是命比纸薄,别的事儿,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惟独郎君这事,你是想也别想的!

    杨雪若外柔内刚,心内自有主张。别看她性格温婉大方,但生在豪门之中,作为权贵之女,焉能没有几分心机手段。还是过去那番话,柳心如与红棉或者甜儿不同,在容颜上她比杨雪若丝毫不差,在才学上也不逊色多少,堪称绝世妖娆,杨雪若心里始终对她怀着一份淡淡的防备和警惕,因而稍有风吹草动,就时时敲打于她。

    柳心如心知肚明,兼之诚惶诚恐。她经常夜不安枕,就是为着这事。当然,她比谁也更明白,要想消除杨雪若的猜忌,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绝了对孔晟的念头。但是,这份念想不是想断就能断的,唯今之计,就只能深藏于心不敢表现出来。

    甜儿有些愕然。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对于杨雪若,她心里怀着深深的感激。若是没有杨雪若的庇护,她与柳心如早就生不如死下场凄惨。而对柳心如这位旧日的主子,她心里也有复杂难言的情感,至于新旧主子之间为何偶尔话语交锋暗藏玄机,她真的看不懂搞不懂。

    红棉毕竟比甜儿大两岁,已通男女之事,她隐隐明白自家小姐在“隐忧”什么,她当然是站在杨雪若这一边,因而望向柳心如的目光就有点不善。

    好在杨雪若只是一点就透、见好就收,她微微笑着上前去亲自拉起柳心如的手来:“心如,你这是干什么?你我情同姐妹,今后可莫要动不动就跪了。”

    柳心如无语凝噎,欲哭无泪。

第七十九章 夜行

    孔晟一行渡江北上,繁星点点,夜幕下寒风漫卷,江宁通往润州的官道坦途上,四匹快马疾若流星,飞驰而过,激扬起一溜烟尘。

    从江南去河南道睢阳赴任,最安全的路径当然是绕行山南,从山南道、淮南道与河南道的三道结合部择路进入河南道,避开安禄山叛军的据点和势力范畴。但这条路固然安全,却要绕行一千多里,费时费力,以快马加鞭的速度而算,就算是孔晟一行不眠不休,也要近一个月后才能抵达。

    孔晟再三思量,还是选择直入淮南道,绕行润州,经寿州进入河南道境内,然后再定行止。颍州、蔡州、徐州,这三个方向都可通入睢阳,至于到时选择哪一个方向,还要看河南道内的情况。

    他之所以临时决定不辞而别并连夜赶路,主要是想要避开一些无谓的繁琐送别仪式。城中不少士子都提出来要为他赴任践行,处置使衙门、郡守衙门甚至还会专门派出员吏作为代表,如果再加上本城的商贾百姓,送行的人应该有不少。

    而连夜赶路,渡江直奔润州外围,这也征得了穆长风的意见。穆长风是江湖侠客,这种夜行奔袭本就是家常便饭,自然不会反对,至于乌显乌解两人,根本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在旁人眼里,他们是威严的宫禁宿卫,可在孔晟眼里,就是两个普通扈从罢了,若是不听招呼,大家就各走各路一拍两散。

    走之前,孔晟也是把丑话说在了当面:若是两人不甘扈从,他也不勉强,任由两人离去。可若是两人同意相随,那么沿途之上、行程之中,就要接受孔晟的命令和安排。

    这一趟,孔晟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一千二三百里路的样子,如果是现代社会乘坐飞机可以当天抵达,汽车高铁也就顶多两天的时间。但这个年月乘马而行,以马的时速和耐力,一天至多百余里撑死了。也就是说,要顺利抵达睢阳,至少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

    孔晟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睢阳去。但交通工具不给力,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尽量缩减休息饮食时间,尽力赶路了。

    时下十一月底了,他必须要赶在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杀害之前赶至睢阳赴任,否则,等来年安禄山一死,安庆绪的大军就会疯狂围困进攻睢阳一线,那就真的完蛋大吉、回天乏术了。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事实上,此刻远在洛阳的安禄山的日子也不好过,双目渐渐失明,浑身上下长满了毒疮。这还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安庆绪对大燕国皇位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做出弑父篡位的行径来。

    在孔晟看来,洛阳称帝是安禄山最大的一个败笔。

    说到底,安禄山虽然精明,但毕竟是个小人,得志便猖狂。他没有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气度与眼光,一取得点儿成绩,就沾沾自喜,上蹿下跳地要当皇帝。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都是成不了事的。因为,他们都缺乏成就大事所必须的雄浑气魄和长远眼光。

    安禄山本来有机会问鼎天下的。在攻下洛阳之后,若是他不做任何停留,立刻集合叛军主力取了潼关,而后长驱直入关中,踏平长安,再定剑南、山南和江南诸道。那时,唐帝国的各路边军尚未到达,安禄山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如果他真得这么做了,那么史书就要被改写,而自然也就没有孔晟什么事了。

    月明星稀,寒风呼啸,穆长风与孔晟并辔前行,他朗声笑道:“公子,这等月下赶路,夜静人稀倒也爽快,不过,就算是我们熬得住,这胯下的马和后面那两位恐怕也吃不消了。”

    从江宁城离开已经马不停蹄奔驰了三个时辰,跑出近百里路来,时下已至翌日凌晨,即将进入润州地界。

    孔晟的追风依然四平八稳,脚下生风,波澜不惊。可毕竟不是谁的坐骑都是神驹,穆长风的枣红马还好些,乌显乌解两人骑乘的两匹普通黑马早就气力不匀,撑不住了,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孔晟笑了笑,就扯了扯追风的缰绳,追风会意,缓缓降速,慢吞吞小跑着顺着惯性停在路边。孔晟忍不住低头扫了追风一眼,眸中的喜爱愈加浓烈,这马当真是通人气、灵异非常,竟然知道顺应惯性不用蛮力哟。

    孔晟环顾四周,见官道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旷野,但在道左不远处有一座古朴破败的庙宇,隐隐见山门洞开,应该是荒废多时了。

    孔晟指了指不远处的破庙,轻轻笑道:“穆兄,我看那边有座破庙,不如我们暂时去那边暂且歇息一时,等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

    穆长风嗯了一声:“挺好。公子,其实你也不要太着急了,按照我们现在赶路的光景,大概十天左右就可以抵达睢阳,那地方穆某去过,倒也繁盛富庶。不过,如今安禄山起兵叛乱,燕军攻占河南道大半地域,谁知道现在乱成一个什么样子!”

    “是啊,睢阳正处在叛军进攻的最前沿,形势不容乐观。”孔晟轻叹了一声:“但是朝廷昭命,我又不能不从,否则就要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千古骂名,万夫所指,我承受不起。”

    穆长风深深望着孔晟,缓缓点了点头:“没错,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因为战乱就退而却步,以穆某看来,公子去还是要去的,到任之后再定行止,事有可为则为,不可为就不能白白送死,你说是不是?”

    孔晟笑了:“穆兄所言甚是。”

    穆长风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他去了睢阳当尽力而为,事有可为则为,如果穷尽个人之力也无法改变时势大局,若是睢阳继续按照历史的走向被叛军踏平覆灭,他也不会迂腐到为一座城池、为一时之地而殉葬的程度。

    当然,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未来和前途都将变得暗淡无光。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重新规划、设计和安排了,命运将再次陷入低谷和绝境。

第八十章 神力

    与关内、河南河北河东等道的兵荒马乱相比,江南一带堪称安居乐业、安定祥和的世外桃源了。此地还是杨奇的治理范围,至少在安全系数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地处旷野,荒凉是荒凉一点,但起码没有盗贼横行。

    穆长风与孔晟并辔而立,小声说着话,过了好一会,乌显乌解才一脸苦色地折腾着胯下的黑马赶过来。好端端地,非要连夜赶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两人是一肚子的怨言和怨气,只是却不敢发作出来。

    一则是有李辅国的积威严命,二则孔晟始终都是即将上任的朝廷命官,正八品的下县县令,官阶牢牢压两人一头。还在于,孔晟身边还有一个剑术高明、高来高去的江湖侠客,乌显乌解估摸着怎么都不是穆长风的对手,要真是撕破了脸皮,两人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两人也搞不懂,凭孔晟何德何能怎么就能引来一个侠客追随。他们更是万万想不到,这侠客却曾经在孔晟手里栽了跟头吃了哑巴亏。

    孔晟向两人微微一笑,在马上抱拳道:“辛苦二位副尉了,时间紧急,只能连夜赶路,诸多不便还请见谅。我们这一趟出江宁城近百里路了,我看路边有座破庙,我们就去那边稍事歇息,等天大亮了再赶往润州,明晚,我们就在润州住下。”

    “到时,孔晟一定置酒向两位赔罪!”孔晟向乌显乌解拱了拱手。

    寒风呼啸,乌显紧了紧棉披风,嘴角撇了撇,却没有说什么。乌解则黑着脸跳下马来,拖拽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破庙的方向行去。

    孔晟扫了两人一眼,对两人的冷漠和不满视若不见。这两人是李辅国那边“借”过来的,对孔晟来说,可有可无,如果他们不听招呼,孔晟也不勉强,随时可打发他们回去。不过,恐怕他们回到李辅国身边更没有好果子吃。

    要不是顾忌这一点,乌显乌解早就溜之大吉了。

    孔晟轻笑一声,纵身从马上跳下,他的动作是如此的轻盈流畅。穆长风看着,知道他的骑术大有长进,已经不逊色于一个熟练的骑手,也就笑着跳下马来,两人并肩一起牵着马走过去。

    人和人之间其实就是一个缘分。自打那日不打不成交之后,两人渐渐成为知己好友,各自都对对方有几分欣赏。虽然穆长风一直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的心意孔晟是一目了然。

    到了近前,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这是一座荒废多时的山神庙,院墙坍塌杂草丛生,庙门都倒了半截,听到有人来的动静,从里面嗖地一声蹿出一只野猫来,跳入黑漆漆的旷野消失不见,吓了众人一跳。

    庙门口的两个镇庙石狮子,一个倾倒在草地上,一个则滚落在进庙的台阶上,挡了马匹进庙的路径。

    孔晟扫了一眼,突然松开追风的缰绳,走过去,弯腰做出要圈抱石狮子的架势。他目测这个石狮子还在他的力量推动范围之内,绝对不是自不量力。

    穆长风知道孔晟天生神力,江宁城中有口皆碑,就微笑着拭目以待,看看孔晟能否抱起这破败的镇庙石狮子。穆长风自问自个是不成的,论剑术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可要论力量,就非他之所长。

    乌显与乌解兄弟俩对视了一眼,不屑一顾地望着孔晟,心道:真是无知稚子,这石狮子起码有四五百斤,岂是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能托起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关于江宁城中广为流传的,孔晟是卫怀王玄霸再世的传闻,两人根本不信——区区一介士子,体格瘦弱单薄,焉能与雄壮的天下第一条好汉相提并论?这些江宁人真是满口胡柴,也不怕污了卫怀王玄霸的赫赫威名?!

    孔晟用力用两手抬着石狮子的头颅动了动,试了试斤两,如此,他大抵就心中有数了,五六百斤的石狮,体型太过硕大,要想拦腰抱起或者举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单纯的托起扶正,应该问题不大。

    见孔晟挽起袖口准备下手的样子,乌显忍不住嗤笑一声:“我说孔县令,你可要小心一点,别动不了石狮,反而闪了腰,那就不美了。这石狮起码有五六百斤的份量吧?以我们兄弟这一膀子力气,两人合力或许能推动一点,你还是让开,让我们来吧!”

    乌解粗野地大笑,掐着腰:“老大,我们上!”

    “好,你们来!”孔晟嘴角掠过一丝淡然的微笑,拍拍手起身走到了一旁,让开了场地。

    乌显乌解两人笑着走上去,两人分别弯腰抬住石狮子的头颅和身子,吐气开声,一起用力推去。

    两人是雄壮军汉,自然有两把子力气,石狮子起初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被抬起,但五六百斤的份量着实超出了两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尽管是用尽了吃奶的劲,但还是因为其中一人的后力不继,打破了力量的平衡,乌显额头上青筋暴跳,大叫一声,手一松,身形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台阶上。

    乌显撒了手,乌解一人就更加难以承受如此巨力,仓促间他猛然撒手后撤,身形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差点一头从台阶上栽倒下来。

    沉重的石狮子轰然一声再次落下,将青石台阶给压得下陷了三分,尘土四溅。

    当着孔晟的面出了丑,乌显乌解两人面色涨红,呼呼喘着粗气,正要起身来重整旗鼓再试一次,却见孔晟朗声笑着大步走过去,弯下腰身,两手搬住石狮的头颅,大吼一声“起”,石狮立时离地而起,向一侧倒去,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石狮的整个身子即将全部落地的电光石火间,孔晟飞速探手扣住它的另外一侧底座,吐气开声借力使力,顺势就将石狮子推下了台阶,滚落在草地上。

    八分气力,两分巧劲,相得益彰,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也就是那么四五秒钟的时间,孔晟瞬间的爆发力之强大和对于力量掌控的巧劲拿捏之精准,让一旁的穆长风看得眸光闪亮,忍不住拍手叫好:“穆某早就听说公子天生神力,有当初的卫怀王玄霸之风,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穆兄过奖了,我哪敢跟卫怀王玄霸公相比,当不得,当不得!”孔晟自谦着微笑道。

第八十一章 以德服人,以力服马

    乌显乌解看得目瞪口呆,神色之难堪、之复杂,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他们刚到江宁,对孔晟没有太深入的了解,眼见孔晟一介文士少年,竟然真的跟传闻中的一样神力惊人,差点没惊掉两双眼球。

    两人在军中也算是孔武有力、武力值相当高了,可在孔晟的神力面前,他们却狗屁都不是。这少年郎如此神勇过人,怕真有当年卫怀王李玄霸的风范,若是在军中,必有万夫不当之勇。

    乌显倒吸一口凉气。他震惊的目光从孔晟斜插在背上的那柄长剑转移到孔晟的面孔上,心头暗暗凛然:原来这孔家少年不仅文采过人,还真的身怀绝技武功,难怪他敢孤身一人赴河南道上任啊!

    乌氏兄弟再次望向孔晟的目光自是不同,不由都生出了几分敬畏。

    对于他们这种粗狂傲慢的御林军底层军官来说,所谓的诗文绝世其实一文不值,那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事儿、那种趾高气扬的文人墨客,他们根本看不起更懒得理会,但一个少年文士能在力量上完胜他们,这远远比做多少首传世诗文都来得震动内心!

    孔晟站在台阶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淡然一笑:“好了,诸位牵马进来歇息吧,吃点东西,小寐几个时辰,天亮好继续赶路!”

    孔晟率先走进破庙,追风轻轻嘶鸣一声,突然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窜了进去,竟然径自冲到庙堂外的透风撒气的回廊上,大刺刺地卧了下去,骄傲的一丛马尾百无聊赖地翘着、摇动着。

    见这马如此,孔晟哈哈大笑。

    穆长风则有些艳羡地望着追风赞道:“公子这匹白马,真是突厥宝马中罕见的万里神驹,不仅体力与速度惊人,还通晓人气,着实让人羡慕。”

    孔晟笑着走过去,探手在追风丰腴的马臀上狠狠拍了一记,“这马是还不错,但就是一身臭毛病,就不能给它好脸色看,否则就要惯得翘尾巴!”

    说着,孔晟冷冷地斥责一声:“你这厮给我把尾巴夹紧,深更半夜的,你骄傲个锤子!”

    追风闻言打了一个畏惧郁闷的响鼻,然后垂下骄傲的头颅,马尾也顺溜下来老老实实夹在了股-沟中,这种近乎人性化的神态表现,看得穆长风呆了呆,良久才道:“公子,这可是良驹宝马,你竟然对他使用蛮力?我的天啊,真是暴敛天物!”

    若是旁人得了这种宝马,一定宝贝得不得了,好吃好喝好言好色地伺候着,以培养感情为第一要务,所谓以德服人也要以德服马。但孔晟却反其道而行之,追求的是以力服马,完全通过强大的力量来压得宝马“心服口服”,或者不敢不服。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追风对它的主人怀有根深蒂固的畏惧之心,看来平时孔晟就没少“折腾”它。说来也是,越是良驹脾气就越大,如果不是让孔晟一开始给“打”怕了,追风怕还不是这么老实服帖。

    走常规路线与坐骑建立感情,不是不可以,但是费时费力,孔晟偏偏就没有那个时间。耐心他有的是,但时间耗不起。因此,就独辟蹊径,剑走偏锋。不过,从现在的效果来看,还是蛮不错的。

    怕归怕,但追风对孔晟的“感情”还是有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与马迟早会建立起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共存关系。

    最重要的是,孔晟在内心里将追风作为朋友来看待。在以力服马的表象背后,是对追风无微不至的照顾,在这一点上,追风纵然是一匹马,也感同身受了。宝马之所以是宝马,就在于宝马拥有普通马没有的灵气慧根。

    乌显乌解也惊讶震动,这匹追风神驹天下罕有,价值昂贵,不知孔晟是从何处弄到手的。是不是因为来得太容易,所以就不珍惜了?

    乌显慢慢走过去,本来学着孔晟的样子想要抚摸一下追风的屁-股,但他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就听追风长嘶一声,怒眼圆睁,马首昂起,鬃毛飞扬,四蹄抓地,做进攻状。

    若是乌显敢落下手去,估计就要被追风给踢飞开去。

    乌显悻悻地哼了一声,收回手去,嘟囔了一声:“真是不开眼的畜生,又不是老虎,还摸不得一下屁-股了?”

    乌解耸耸肩,笑了笑。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追风的屁-股也摸不得!我说乌显,你这厮当真可笑,你好端端地拍它屁-股作甚?”穆长风则哈哈大笑,笑声在沉寂的夜空中、在这间荒凉破败的庙宇中久久回荡着,其实是有点渗人的。

    乌显脸色有些不虞,却不敢再招惹追风,他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就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在自己那匹黑马上,他用马鞭在半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呸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却不料追风陡然间猛冲过来,本就是三五丈的距离,可还不是瞬息而至,乌显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追风两只前蹄尥蹶子给踢飞了去。

    乌显惨叫一声,身形向一侧落去,他急切间就地一个翻滚,才不至于受伤。

    乌解和穆长风目瞪口呆,不知道追风为什么会突然尥蹶子,而且还是冲乌显去的。

    乌显恼羞成怒地爬起身来,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就目露凶光地朝追风冲了过去。

    追风丝毫不惧,马身微微后退两步,两只前蹄微微弯曲,马尾飞扬在半空中,整个身形前倾,竟然摆出了极有气势的战斗姿态。

    孔晟皱了皱眉,一个箭步窜上去,探手抓住乌显握刀的胳膊,奋力一扯,就将乌显扯过了一边。

    “乌显,这马有些野性,让你吃了点亏,我会教训它。不过,你该不至于跟一匹马也要斤斤计较,斗个你死我活吧?”孔晟轻轻笑了笑:“你这畜生,还不快滚?!”

    追风闻言,竟然挑衅地瞥了乌显一眼,然后昂首长嘶,这才迈着骄傲的四方步,哒哒哒出了庙宇的正堂,在堂外找了一处僻静避风处倒卧下来。

    穆长风看得啼笑皆非,这匹马当真是绝了,它竟然似乎真的能听懂人的话,还非常记仇,知道放冷箭尥蹶子。

第八十二章 避雪向吴亭(1)

    谁都没有想到,孔晟一行四人刚刚在破庙安顿下,就云从风起,漫天的阴霾覆盖了整个江南一地,从寅时起就飘飘荡荡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江南的第一场雪,也是天宝十五载改元至德之后的第一场雪。最近两载,江南根本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以至于凌晨起来,大雪压门、封堵道路、锁漫农田,让不少人措手不及。

    气温也在直线下降。此刻还是下雪时节,若是等停了雪,温度还会再降。与苦寒干冷的北方相比,江南人习惯了风和日丽和烟云薄雾,骤然冰天雪地冻得伸不出手来,一时间适应不了。

    孔晟本想等雪停了再赶路,但不成想,这场雪竟然飞飞扬扬没心没肺地一直持续着,而且越下越密集,天地间一片苍茫,银装素裹,都淹没了通往润州的官道。

    孔晟心中有事焦急难安,兼之四人总不能露宿荒野,破庙透风撒气暂时栖身尚可,长期停留就苦不堪言,索性就决定冒雪上路。只是因为雪大行路艰难,直到午后时分,才勉强进了润州的地界。

    大雪依旧纷飞,路上行人寥落晨星。眼见雄伟的润州城放眼在望,穆长风抖落披风上厚重的积雪,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大声道:“公子,润州城快要到了,那边有个亭子,我们不妨去暂避一时,等雪停了再进城也不迟。”

    孔晟任由飞雪落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瞬间又化为水珠流下,他搭手遥望前方的润州古城,又瞥向那左侧已经有三个行人避雪的六角方亭,略一思量就点点头:“好,我们先暂避一时,雪停了进城!”

    一行四人牵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迎风走向亭子,那亭边停靠着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马车顶上满是积雪冰凌,看样子亭中的人已经在此停留多时了。

    一个一身劲装神态倨傲的家仆模样的男子,手执马鞭站在亭边,脚步微微岔开,足见此人的傲慢;而亭中的石凳上,正端坐着一个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身后,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火盆,俯身放在少年的脚下。如此种种,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行,遇上大雪,就暂时停留在此。

    可尽管是在亭中暂时避雪,该有的享受还是会有的。比如像火盆,暖袋,带有保温封套的茶壶,几样精美的茶点,甚至还有两三枚孔晟叫不出名字来的红艳艳的水果,在这大雪之中煞是醒目。

    虽然这个时代的物质基础条件远远落后于现代社会,但有钱有权人的享受绝对一点都不差,极尽奢华和优渥。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绝对不是什么虚言。

    孔晟牵马走在雪地中,他抬头仰望着那被积雪遮挡着的亭中的牌匾上,“向吴亭”三个鎏金古色大字隐约可见。孔晟心头一动,心说这莫非就是杜牧诗中的润州地界上大名鼎鼎的向吴亭吗?

    只是这亭如此狭小,孤零零伫立在荒芜的官道旁边,让孔晟很难想象江南一地文士呼朋唤友向吴亭下吟诗弄对的喧嚣热闹景象。

    亭中空间不大,本就有华服少年主仆三人,如果再加上孔晟四人,肯定就有些拥挤。但路过避雪,这里又不是谁的私产,孔晟也就没有多想,就带着穆长风三人一路前行,正要在亭外栓马,却见那家仆挥舞着马鞭不由分说冷冷道:“亭内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我家公子在此,你们且去别处吧!”

    孔晟皱了皱眉,他还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穆长风就针锋相对道:“这亭子可是你们的私产?”

    那家仆哼了一声:“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贵府上的私产,为何你们呆得我们就呆不得?从此进城,一路并无风雪遮蔽之处,你让我等上何处避雪去?”穆长风是江湖侠客出身,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盛气凌人欺压平民的豪门家奴。

    “真是放肆!”家仆勃然大怒:“兀那狂徒,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无礼!”

    我放肆?我无礼?穆长风指了指自己的面颊,不由嘴角一晒。

    穆长风见那家仆竟然要动粗,而且口中越来越出言不逊,心内怒火滋生,就嘡啷一声反手抽出佩剑,游龙出水般直刺在家仆的颌下,冷冷道:“让开!”

    以穆长风的个性和风格,若是这家仆不让开,还真有可能直接动手灭了他。

    孔晟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让穆长风不要妄动,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必要因为避雪惹上麻烦。却见一道剑光从家仆的身后闪出,激烈的金鸣碰撞声响过后,穆长风的长剑被一柄秀气的短剑格挡而起,家仆脸色如土地后退两步,那华服少年笑吟吟地持着一柄闪烁着寒光的短剑挡在他的身前。

    穆长风目露凝重之色,这华服少年出剑的速度和力量都绝非凡俗,绝对是修炼有素的剑术高手。他以江湖人的方式执剑为礼,沉声道:“在下穆长风,请问足下是……?”

    华服少年淡淡笑着,却是没有直接回答穆长风的江湖口径的问话,而是轻轻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也不关心你是谁。我家的家奴固然无礼,但兄台动辄就要拔剑伤人,是不是也忒过了?”

    穆长风哑口无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孔晟在旁打量着华服少年,见他身材修长有些单薄清瘦,肤色白皙,双眉细长弯月,五官秀气精致,俊美之极又气度高华,只是阴柔之气略重,缺少一点男子的阳刚之气。

    又听他说话声音清脆婉转,带有北方鼻音,不像江南一带的吴音软语,心内一动,就猜测这人八成是女扮男装的西贝货,但看这气场和派头,纵然是外地客但出身来头绝对不简单。

第八十三章 避雪向吴亭(2)

    自己要远行赴任,没有必要在路上惹麻烦。孔晟一念及此,就上前去躬身为礼:“我这位兄弟性格直爽,如有失礼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不过,此刻雪下密集,可否容我等四人进亭暂避一时?”

    华服少年转头凝望着孔晟,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微笑道:“若是仁兄这般客气讲话,那就不成问题了。同为避雪之人,我们也不好独占了这亭子,你们就进来吧。”

    “李安,让开,让客人进来。”

    华服少年转身走回石凳上坐下,石凳上铺着一层雪白的裘皮垫子。侍女低眉垂眼地侍立在他的身后,而方才那个傲慢家仆则恨恨地跺了跺脚,为了腾出地方,不影响主子的休憩,只好自己便出了亭子,抱胸站在了雪中,用阴狠的目光不住地在孔晟四个人身上打着转转。

    此人是嚣张跋扈惯了,生性更是粗野,若不是华服少年的压制,恐怕他就会当场跟穆长风冲突起来。别看穆长风看上去不是常人,可他也非凡俗,没什么好怕的。

    孔晟笑了笑,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华服少年对面的石凳上,穆长风则抱剑站在了一侧,至于乌显乌解两人,勉强站在亭子的边缘,轻轻拍打着身上的雪迹。

    华服少年望了孔晟半响,突然轻笑道:“这位仁兄,看你打扮,似是文士,又风尘仆仆,莫非是从江宁郡往润州游学而来?”

    路遇邂逅,相别就又是形同陌路。不过,既然华服少年主动开口搭话,出于礼貌,孔晟也不好不虚与委蛇两句。

    “在下正是江宁士子,路过润州。”

    华服少年哦了一声,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暖袋放在手心,笑吟吟又道:“我们是北方商客,初次下江南,便遇上了这等大雪,也算是机缘巧合了。我估摸着,这种大雪在江南,怕是也不多见吧。”

    孔晟抱拳微笑:“没错,江南飞雪,多半是一种意境,点到为止,像现在这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不多见。”

    华服少年目光一动,心道这少年谈吐不俗,气度雍容,一定是饱学之士。

    一念之间,他又望向雪地和远处的润州古城微微有些感慨道:“向吴亭外风雪骤,润州城外行人忧,江南士子如相问,长向江北使人愁。这大雪阻断路径,以至于我们这等北来的商客滞留江南,面对漫天的雪景,却没有感觉一丝一毫的曼妙景致,而是徒增一段归乡愁啊。”

    孔晟眼前一亮,笑着赞道:“公子好诗!公子归乡情切,只是天公不作美,奈何奈何?!”

    华服少年轻叹一声,转头望着孔晟,“既然我们被雪阻路,也就只好欣赏雪景了。听闻江南士子诗文杰出者比比皆是,面对如此美景,仁兄可有诗和我?”

    吟诗作对于谈笑之间,也算是当今这个时代文人消磨时间的一种生活与行为方式。华服少年随意而言,倒也不是故意考校孔晟的文采,只是社会风俗如此。

    孔晟微微笑着回答:“在下才疏学浅,远没有公子这样的敏捷的才情,这仓促之间,也做不得诗,让公子见笑了。”

    华服少年嘴角一挑:“仁兄如此过谦,让某家如何自处?”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都先卖弄吟诗了,你却不加附和,这摆明了是看不起人,岂不是让我非常尴尬?

    穆长风在身侧笑道:“公子何必自谦,你若是才疏学浅,某家看这江南一地士子,就无人敢称有才了。”

    穆长风自觉说的是实话,孔晟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名动江南数十州;可在华服少年及其仆从婢女耳中,这就是大大的狂妄,口气太大,让人笑掉大牙。

    华服少年不着痕迹地撇嘴笑了笑:“仁兄这位贵属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仁兄还迟疑什么?你此番若是吟不出诗来,岂不是拖累江南士子统统成为笑柄?”

    孔晟回头扫了穆长风一眼,有些怪他多嘴。

    方才华服少年手下那个执鞭的扈从突然在雪地上冷笑起来,向华服少年这厢施礼躬身,大声道:“公子,小的虽然是一介粗人,但这些日子看不少江南士子衣冠楚楚,整日里附庸风雅,其实统统都是一些酒囊饭袋——这小厮腹中空空,哪像公子这般诗才敏捷?”

    这名扈从靠打击旁人吹捧自家主子,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孔晟却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只是这厮马上又追加了一句,让孔晟听了眉头紧蹙,怒从心头生——

    “牛皮吹得震天响,黄口小儿若是都能作诗,连蠢驴都能上树了!”

    这人的话极为难听粗俗,又充满了故意的挑衅。想必是方才的事儿,他还怀恨在心。

    华服少年忍俊不禁,扬手指了指此人:“好了,李安,且休得胡言乱语,一旁等候吧!”

    “狗贼,找死!”穆长风见这人口出恶言,羞辱孔晟,顿时怒不打一处来。他仗剑而起,却被孔晟一把给拉住。

    孔晟缓步而出,神色平静地走向雪地,望着站在前方的神色桀骜的这名扈从,此人能在主子跟前口出狂言恶语,想必不是普通的奴才。

    “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能作诗,你就是一头蠢驴了?”孔晟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勉为其难,成就你这头北方来的蠢驴吧!”

    “飞雪带北风,徘徊乱绕空。遥看似花处,偏在润州东。”

    孔晟缓缓吟罢,转头望向了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拍手称赞满面笑容:“仁兄果然大才,此诗切景,实在妙极!我家这奴才就是一介粗人,不识礼数,还望仁兄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厢替他赔礼了!”

    孔晟朗声一笑:“公子多虑,在下岂能跟一头蠢驴一般见识!”

    那名扈从被说得面色涨红,目露凶光,几乎要按捺不住要上前来动手。

    孔晟嘴角划过一丝冷漠的弧度。穆长风弹身纵来,身子凌空飞渡中剑已出鞘,只眨眼的功夫就刺抵扈从的咽喉要害:“你若是再敢口出恶言,某家定然让你血溅五步!”

    华服少年深深凝望着怒形于色白衣飘飘的穆长风,却是不再管那扈从,而是转头向孔晟笑吟吟道:“你我大雪中相遇在这向吴亭,也是缘分。今见仁兄气质高雅举止大方,诗才过人,一定不是江宁士子中的无名之辈吧?还请教尊姓大名!”

第八十四章 避雪向吴亭(3)

    孔晟本不想跟一个陌生人通名道姓,攀什么近乎。兼之这华服少年默许家奴开口挑衅撩拨,又让他生出几分反感。

    只是本为路人,也犯不上为了一点口舌之利反目成仇。

    眼见这少年彬彬有礼,一步步搭话上来,他也不好漠然处之不加理会,只得淡然笑着拱手:“公子过奖,江宁士子中才学过人者犹如过江之鲫,不过,在下孔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孔晟随口而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顺眼就扭头望向了纷飞的雪地,就这一会的功夫,他们来路的脚印马蹄印早就被积雪覆盖不见了。

    “真是难得一见的大雪,都与去载陇上的那场大雪差不多光景了。”乌显乌解兄弟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穆长风回头扫了两人一眼,没有理会他们。这个时候,他已经收剑归鞘,只在远处监视着那名叫李安的扈从,两人目光冷对,不断摩擦出激烈的火花来。

    “莫非是江南处置使杨奇府上的东床娇客、江宁望江楼诗会的魁首孔晟?长恨歌的作者孔晟?”华服少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华服少年这句“江南处置使杨奇府上的东床娇客”让孔晟听了很不舒服,但念及对自己情深意重的杨雪若,有杨雪若在,这句话也勉强算得上属实——既然早晚都是杨家的女婿,东床娇客也就勉强承受了。

    “长恨歌啊……这首诗歌倒是在下所作,这不假。”孔晟点头应下。他见这华服少年如此情态,就知道他肯定知晓自己的声名,也没有必要矫情否认。

    华服少年握住暖袋的纤手一滞,细长的弯眉猛然一跳,望向孔晟的目光就多了一些异样的光亮。

    不过他很快就将情绪的波动掩饰过去,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原来是孔兄!在下李轩,从江北彭城而来,不想在此处遇上孔兄!”

    “孔兄才学绝世,名动江南,在下虽然远在彭城、河南(本书所言及的河南是指唐时的河南道,并非现代地理概念上的河南省,特此解释,后不再赘述)却也久仰孔兄大名,号称江南诗魁,今日一见,孔兄果然是神清气朗,名不虚传!”

    李轩前倨后恭的这种客气话不可能让孔晟放在心上,他只是简单一笑,也顺口跟对方客气了两句:“公子过誉了,孔某一介白衣士子,何德何能敢当得江南诗魁的雅号?”

    “呵呵,孔兄不必过谦,既然坊间口口相传、载誉江南,想必孔兄在文采上必有过人之处。方才诗作,就是例证。”李轩笑了笑:“在下乃是商客,从彭城贩运毛皮、木器而来,已经在这江南一地停留了一段时日,而这几日,我这耳中听到的到处都是关于孔兄诗、歌的传唱。”

    “比如说那长恨歌吧,据说由那江宁名妓柳心如谱曲,已经是江南妓坊必不可少的保留曲目,连在下这种不喜音律的人,都忍不住去听了一回,果然缠绵悱恻哀婉千古堪称绝唱。由此,可见孔兄大才!”

    商客?

    孔晟闻言扫了自称李轩的华服少年一眼,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无论是姓名还是身份,恐怕都不当真。

    他的眼光是何等的毒辣,此人疑似女扮男装,气度不俗,身上毫无一丝一毫的商贾气息,自认商人恐怕是一种掩饰行藏。

    绝对不像是商人。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有没有说实话,在孔晟看来也不重要,更不会放在心上。

    等雪停了,大家就一拍两散,从此还是陌路人,又何必寻根究底呢?

    “哦,李公子原来是从江北彭城来啊……”李轩的来处多少引起了孔晟一点兴趣:“听说安禄山的燕军已经侵占了大半个河南道,河南到处兵荒马乱的,不知彭城那边可还安定呀?”

    其实孔晟熟知历史进程,彭城就是徐州,此刻的徐州应该还没有沦陷于敌手,虢王李巨正率军退守徐州和江淮,带领整个河南一线的唐军坚持扛燕。当然,在燕军声势浩大的进攻下,有更多的唐廷守将和地方官员变节投降。比如说张巡的死敌令狐潮。

    张巡与令狐潮本来是隔壁县的县令,相互间熟悉得紧,只是后来,一人成了逆贼、叛乱后竟然能苟全性命归隐乡间不知所踪,而一人化身忠臣,却是壮烈殉国不得善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让后人评议起来免不了要嗟叹良久。

    李轩嘴角一挑,声音虽然还是淡淡的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那安贼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朝廷正在整军备战,郭子仪、李光弼分别两线进攻,而虢王殿下也在彭城号令河南各路义军,用不了多久,叛军就会被彻底剿灭,光复河南道。”

    “怎么,难道孔兄以为那安贼还能成事不成?”李轩目光锋利凝望着孔晟,反问了一句。

    “呵呵。安禄山不义之师祸乱中原,邪不胜正,必将覆灭,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燕军势大,如果河南一线义军仍然各自为战,不能集合各方力量形成有效防线,恐怕接下来的战况不容乐观。”孔晟算是跟李轩闲聊,也算是有感而发。

    孔晟对于这段历史研究颇深,在他看来,如果当时的张巡能早日放弃雍丘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一处,然后虢王李巨再引重兵占领宁陵而不是徐州,与睢阳形成呼应,张巡后来守睢阳就不至于这么艰苦,更不会城破失守。

    如果是这样的话,平叛之战的进程、结果可能就要被改写,而历史也或许就换了一个模样。可惜,虢王李巨当时为了保存实力,退守城池宽厚、易守难攻、并拥有江淮退路的重镇徐州,几乎是坐视张巡军被叛军一点点消耗殆尽,导致了数千将士壮烈殉国的人间惨剧。

    张巡手下的将领南霁云曾两次往徐州求援,但李巨统统置之不理,岂不可恨?

    在孔晟心里,虢王李巨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大唐宗室,坐拥重兵号令河南,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第八十五章 避雪向吴亭(4)

    孔晟的这番话,尤其是隐隐约约指摘虢王李巨的非议之词,引起了李轩极大的反感。

    李轩眉头一紧,冷冷道:“孔兄一介江南士子,不知河南战局战况,盲目妄议,不仅有纸上谈兵的嫌疑,还失之公允。什么叫各自为战?那是情势所逼!于今,数万将士据守江淮与贼血战,我辈纵不去投身疆场为国效力,却也不能涨贼人的志气而灭自己的威风!”

    孔晟一怔,扫了李轩一眼。

    他本是有感而言,并无妄议时局和战局的动机,更不是小瞧了正在河南抗贼的朝廷兵马,却不料无意中的一番话竟然引起了李轩激烈的反弹,心头有所怀疑,就笑了笑,闭口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说不到一起,又何必再交流?

    不料那李轩天生骄傲且不依不饶的性情,见自己的反驳没有引起孔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情,他就更加不满,再说出来的话就已经有些烟火气了:“安贼反叛,天下当共诛之!可如今你们这些江南士子、百姓只知风花雪月,不知奋起抗贼报效朝廷,着实令人失望!”

    “某来江南走了这一遭,到处见的是笙歌燕舞、朱门酒臭,却不知若是安贼坐大,数十万铁骑直下江南,那么,江南两道三十八州,还能有今日的逍遥自在否?而孔兄之流风雅士子,可还有舞文弄墨的闲情逸致否?”

    李轩说到此处,不仅神色忿忿然,声音更是充满了嘲讽,尖细高亢了许多。他这激愤间不知掩饰,女声的迹象更重了。

    当然,李轩这番义愤填膺的话也并非完全是冲孔晟来的。他来江南有一个多月了,所到之处歌舞升平,没有受到安贼叛乱的丝毫影响,而江南无论官民表现出的对江北抗战的漠不关心情态,早就在李轩心中形成了某种深深的隐痛。

    积愤已久,就借着孔晟的话茬借题发挥宣泄了出来。

    孔晟皱了皱眉,李轩的话虽然折射出当今的江南世情,但一棒子把江南士子军民全部都打死,也有点过分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南士子中其实不乏有识之士,江南到处歌舞升平,并不代表江南军民漠不关心国事,李公子的话还是有些偏激了。”孔晟将双手抄入袖口,昂起头,神色越加平静。

    “哦?江南士子中竟然也有奋起抗贼的有识之士?某这一路上行来,所见、所闻的都是花天酒地,难道所谓的有识之士——就如同孔兄一般在诗会上附庸风雅、在纸面上写几行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文?所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安贼血’可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真刀真枪、抛头颅洒热血做出来的!”

    “面对叛军铁骑横流,千万人流血奋战,孔兄这等清雅士子可还有胆量谈笑生风?”

    李轩讥讽一声,霍然起身。

    孔晟脸色微变,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李轩竟然引用了前番满江红中的两句诗,足见他是个“有心人”。当然,更多的是心怀怨愤不满,看不起江南偏安的现状,否则,他也不会这样话里藏刀了。

    但孔晟不想与这李轩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争辩下去,更不想争什么谁是谁非,见他情绪激动,也不为己甚,索性就只微微一笑,扭头望向了别处——那亭外,雪渐渐停了,不远处的官道上,三两个披着蓑衣的行人,正吃力地踩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亭中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沉闷起来。

    李轩咄咄逼人的话没有换来孔晟的反击,让李轩在愤懑之余又有些尴尬。他慢慢回头来扫了孔晟一眼,见这位名动江南的士子少年郎面带微笑神态从容,给人的感觉犹如春风拂面,也不知怎地,腹中那漫天的火气也就一点点消散了去。

    他的确是在彭城时就听闻了孔晟的名字。孔晟那几首传世佳作尤其是长恨歌的哀婉绝唱,伴随着进出江南的商队,早已传入江北和河南,只是远不如在江南这般脍炙人口、广为传唱。至于请都金陵表,因为河南是战乱的主战场,消息阻塞不通畅,加了新皇帝李亨御批的表文暂时还没有通传到彭城去。

    李轩也没想到在这润州城外的向吴亭能偶遇闻名已久的江南才子孔晟。只是这一席话交谈下来,李轩对孔晟的好感消减了不少,将他同样也当成了只会动嘴皮子的酸腐文士之流,心里很是失望。

    若是李轩知道此刻的孔晟已然是天子门生、朝廷册封的睢阳宋城县令,正在不畏艰险奔赴国难,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对于李轩的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穆长风还好些,乌显乌解兄弟俩早就听不下去了,两人按捺不住要开口反驳两句,为孔晟说说话,却被孔晟一个眼色给阻止了。

    乌显恼火地跺了跺脚,冷哼了一声,扭头望向亭外。他是宫廷宿卫,虽然官职卑微,却终归还是禁军出身,心气儿也高着。孔晟被人鄙视,无疑就相当于他们被人看不起,心头自然不爽。

    尤其是那名无礼嚣张的扈从,若不是不想滋事生非,引起无谓的麻烦,乌显早就亮明身份给这厮一记狠狠的耳光了。

    乌解则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又呼入一口新鲜的空气,呼了一个透心凉。

    孔晟哪里会在乎一个路人甲的看法和观感。哪怕此人大有来历,背景不凡,也不会在孔晟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他着急进城休息,养精蓄锐后好继续赶路,见雪停了,就起身向李轩抱了抱拳:“我等进城去了,李公子,就此别过,他日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这就是套路性的客气话、场面话,其实谁也不指望日后能再见着。

    孔晟说完,就招呼着穆长风三个人牵着马匹离开向吴亭,拐上了通往润州城的官道。

    身后,隐隐传来夹杂在呼啸北风声中的李轩那尖细淡漠的轻笑声:“夸夸其谈,虚有其表,所谓江南才子原来就是这个德性,真是令人失望。”

第八十六章 避雪向吴亭(5)

    孔晟脚步不停,嘴角浮起一丝哂笑。这李轩言辞刻薄,盛气凌人,一望可知出身豪门,是那种典型的“二代”阔少。

    纵容恶奴滋事在前,话不投机就又无礼狂悖在后,足见其人跋扈无比。跟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做朋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继续当成路人甲来看待。

    穆长风回头扫了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站在亭边神色倨傲的李轩一眼,突然伏在孔晟耳边轻笑道:“公子,这其实是一个女扮男装的雌儿!看她言行举止,绝不是行商之人!”

    孔晟笑而不语:管他是不是雌儿,也管他是不是商贾,与自己何干?

    乌显在身后大笑:“孔县令,这彭城来的小厮甚是瞧不起你们江南士子哟,其实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兄弟随钦差李公公这一路行来,眼见江南与中原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无论士子、商贾还是农人,都缺少一点血性,大抵是扫了门前雪就不管天下人死活的样子。”

    “不过,孔县令应当向他报明身份,我等明知河南凶险而行之,拳拳精忠报国之心,岂能容他亵渎污蔑?”

    乌解为人沉默寡言,虽然他心里颇为赞同大兄的话,却没有像乌解那样溢于言表。

    孔晟翻身上马,笑了笑:“乌老大,不管别人如何,反正我孔某此刻正在奔赴国难,赶往睢阳。至于血性不血性的,其实都是挂在嘴头上的废话,正过来、反过来都是各自的理儿。倒是两位是禁军副尉,如今随我入河南,一路上危险重重,若是反悔,大可原路返回江宁。”

    乌显撇了撇嘴:“某家兄弟受钦差之命护卫你去睢阳,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且休要拿话挤兑某家,某家既然答应伴你赴任,就绝不会出尔反尔!”

    “哦,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间赶路。”

    孔晟一夹马腹,挥舞着手里的马鞭,追风踩着积雪慢吞吞向润州城而去。穆长风迎风吹了一记口哨,猛然一拍马首,大叫道:“乌显乌解,你二人莫要在身后唧唧歪歪,赶路要紧!”

    向吴亭中,那粗狂家仆狂妄的神色一扫而空,他毕恭毕敬地向华服少年李轩躬身拜了下去:“公子,我们也回城去吧。”

    李轩依旧望着孔晟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凝声道:“李安,战前军情紧急,我们奉命来江南贩运粮草,若是粮草筹集妥当,明日或者后日也该启程返回彭城了!”

    “回公子的话,这几日,某家派人在润州、扬州、江宁三地秘密收购粮草,已购得米一万斛。”李安小声回答。

    李轩柳眉紧蹙:“只一万斛?彭城守军五万,民十余万,些许粮米,只怕是杯水车薪啊!”

    李安忿忿然:“公子,这三州粮商囤积居奇竞相抬高粮价,斗米竟然售价近800文,我等筹集的钱款有限,只能勉强购一万斛米——这笔钱款就已经是王爷散尽家财尽力而为了,再多,实在是拿不出来。”

    “公子,其实王爷应该诏令江南淮南数州官衙,筹集粮米支援江北大军抗贼,这江南是粮米富庶之地,多了不说,十几万斛米还是能筹措出的!这些江南人坐看江北抗贼而无动于衷,真是可恶可恨!”

    李轩幽幽一叹:“李安,你这话休要再提。要从江南淮南一线调集粮草,非得朝廷下诏不可,这哪里是我们能办到的事?这江南一线没有遭受战火袭击,安定富庶,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若是江南兵马能北上勤王,恐怕江北的局面就会顷刻间逆转。”

    “但朝廷远在灵武,新皇仓促登基称帝,天下大乱,皇权式微,这江南偏安一隅已非一日,地方官将存的是保全实力的心思,就算是皇帝陛下下诏,我看也未必能好使……”李轩嘴角一挑,“河南抗贼,暂时指望不上朝廷,我辈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好了,我们且回城,明日押运粮车,走寿州这条道返回彭城,彭城自会派兵接应我们的粮队。在这江南淮南交界处还好说,可过了寿州就是盗匪横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趟粮米可是彭城大军的救命粮,万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李轩挥了挥手,身形一掠,就掠下亭去,掀开满是积雪的马车帘幕,一头钻了进去。那侍女也赶紧一溜烟小跑下来,抱着各种器皿物件,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马车。

    李安长出了一口气,大步走下去,抖了抖车马辕上的雪痕,牵着马车,就走上了官道。

    润州城内。

    孔晟一行进了城,寻了一家中等客栈住下,简单用了些酒菜,就各自回房歇息。赶了大半夜的路,又在荒野破庙中熬了半宿,无论是人还是马匹,都需要好好调养了。

    按照孔晟的计划,今天在润州休整半天一夜,然后第二天上午出润州奔行寿州。从润州到寿州,近五百里,以快马加鞭的速度至少需要四五天。而抵达寿州之后,再决定走颍州、蔡州和徐州这三个方向的哪一条线入睢阳。

    自颍州入最近,徐州次之,最远就是绕行蔡州了。但战火纷飞,叛军当道,为了确保安全,有点时候该绕路还是要绕路的。

    孔晟很难像穆长风或者乌显乌解兄弟俩一样心无旁骛一般的安枕入眠,或者像穆长风一样优哉游哉半是练功半是小憩,此时此刻,他考虑、忧思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而赴任睢阳的各种压力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又怎能睡得着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这一趟去睢阳就职的巨大风险了。一个搞不好,就不是前途有没有了,而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怎么才能顺利抵达睢阳,然后又如何逆转即将发生的睢阳保卫战的悲壮结局,都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上。

    机会当然是有,但战机稍纵即逝,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但既然命运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既然他已经决定与上天争、与命运抗,那就是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人生难得几回搏,既然要搏一回,那就搏一个轰轰烈烈!!!不成功就成仁,大不了再把这条命还给贼老天,怕个鸟啊!!!

    而事实上,自打他离开江宁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也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孔晟躺在松软的榻上,暗暗叹了口气。他万万没想到,命运会跟他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竟然让他去安禄山叛乱的漩涡之地睢阳去担任劳什子的宋城县令?!或许,这便是宿命的安排,从梦穿大唐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注定了吧。

第八十七章 各怀心思

    江宁。

    杨雪若随着父亲杨奇登临高约数十丈的城门楼,站在城楼上,眺望着铺天盖地的壮观雪景,心头为之震撼。皑皑雪原一路向北延伸,直至滔滔大江之畔,而那江面上,也是雾锁深重,天地间弥荡着一种悲凉苍茫的气息。

    杨奇裹着披风,回头扫了女儿一眼,淡淡道:“孔晟仓促离开江宁,此刻怕也是被大雪阻拦在路上,这小厮得了官职,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着急上任去了。”

    杨雪若欠身一礼:“父亲,孔郎此去河南,不畏凶险,是一腔热血报国的雄心壮志,他的官职虽然卑微,但女儿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功成名就重返江南的!”

    杨奇似笑非笑:“是吗?老夫倒是要拭目以待。女儿,你且放宽心,老夫的承诺依旧有效,只要他两年后能达到我的期望,你们的婚事,我不会反对!”

    杨雪若浅笑倩兮,深拜了下去:“多谢父亲,女儿感激涕零,替孔郎见礼了!”

    杨奇转过头去,脸上的笑容一敛。

    孔晟匆忙离开江宁,他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很正常,少年心性得了官职,焉能不急?当年他少年得志,也是一般无二。他此刻关心的还是朝廷平叛的大局,他已经派出多路探马,往江北、山南乃至更远的河南、河东、河西诸地而去,若是有消息,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传回江南。

    还让他有些恼火的是,昨日的晚宴上,李辅国竟然当众问他何时可整军北上勤王平叛,话里话外拿朝廷和皇帝来压他。

    虽然杨奇以整军和筹集粮草为由搪塞了过去,但拖延一时不能拖延太久,否则,被这李辅国一记黑状告到皇帝那里,他这个江南土皇帝就要有麻烦。

    红棉为杨雪若递过一个暖袋,杨雪若接过圈在手心,抬头凝望着无垠雪景,心头默默祝愿着孔晟一路平安、诸事顺利。

    驿馆。

    李辅国脸色阴沉地在堂中走来走去,这两日间,他明里暗里试探杨奇的态度,发现有些问题。

    对于朝廷的昭命,杨奇表面上遵照奉行,但都停留在口头上,没有付诸实际行动。而他口中所谓的“筹集粮草、整军备战”其实就是一句空话,江宁城依旧平静,杨奇辖下的江南军马依旧镇守在各地兵府大营,没有半点调动的迹象。

    李辅国日后能成为一代奸臣,权倾朝野,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心机深沉,善于察言观色,从杨奇的表现和态度中,他感觉有些不妥。

    他的政治敏感性还是蛮强的。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甚至还故意带着两名小太监易服离开驿馆,在城中闲逛了一番,结果发现,杨奇竟然派人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

    而他带来的一队宫卫,也被杨奇的人牢牢控制在驿馆左侧的偏院中,虽然整日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衣食住行都安排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若是一有风吹草动,这队宫卫就会成为杨奇军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李辅国额头上慢慢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他意识到危机的来临,满腹的权欲和对于繁盛江南的留恋,顿时被荡涤干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下去了,必须要尽快离开江宁,否则,等待着他的恐怕就是一条不归路。

    可是,若杨奇当真如他猜测判断的那样,他已经落入杨奇的手掌心,杨奇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怎么办?!

    李辅国心急如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沉着脸来回踱步,伺候他的两名小太监不明就里,见他似有烦恼,就笑着道:“大人,听说江宁城外有一座望江楼,景致不错,不如让婢等陪大人出城去游玩一番散散心可好?”

    李辅国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游玩个屁!你们这两个愚蠢的夯货,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游玩?都给杂家滚下去,别在这里惹杂家生气!”

    两名小太监莫名其妙被痛斥了一顿,不安地退了下去,却不知李辅国好好地突然发什么疯。

    李辅国望着两名小太监离去的背影,突然眉梢一挑,目露喜色:不如以出城游玩为名,调集宫卫,趁机渡江北上,先逃离了杨奇这狗贼的地盘再说!

    只要进入淮南道境内,就不是杨奇所能控制的势力范畴了。

    李辅国立即把这一队的宫卫统领鲜于烈给唤了进来。

    鲜于烈是禁军中正六品的昭武校尉,生的浓眉大眼身材雄壮。他一身制式的明光甲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向李辅国行了一个军礼,闷声道:“末将见过钦差!”

    “鲜于烈,明日杂家想要出城去望江楼游玩一番,你且去召集所有宫卫,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城!”

    “遵命!”鲜于烈抱拳躬身,转身就要走。

    李辅国犹豫了一下,突然又道:“此地平安,没有什么凶险,你不用带太多的人,只……只带十余宫卫明日随杂家出城就好!”

    李辅国也是心机深沉之辈,他知道自己若是带着全部宫卫出城,必然要引起杨奇的高度警惕。若是只带十几人出城,纵然杨奇还是要派人监视行踪,但还是有机会逃脱的。

    “杨奇,你这逆贼!若是让杂家逃出生天,必然向陛下奏报你的不臣行径!你就等着吧,等朝廷大军一到,逆贼绝无活路!”李辅国咬牙切齿地暗暗咒骂着:“狗日的混账东西,竟敢不尊皇命,心生叛逆,如那安禄山一般,都是该死的奸贼!”

    杨府之中,杨奇得到报告,说是钦差李辅国明日一早要带人出城踏雪去望江楼游玩,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杨奇自恃在江南权力滔天,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李辅国就是绳子上的蚂蚱,无论蹦跶多远,都始终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再说杨奇也没料到李辅国会如此奸猾,竟然会生出了当机立断逃离江宁的念头。

    杨奇望着杨宽淡然一笑,脸色冷肃:“要去游玩就让他去,杨宽,这冰天雪地的,安排些人沿途尽心伺候着钦差大人,这可是朝中的贵人,千万怠慢不得!”

    杨宽嗯了一声,躬身施礼,然后退了下去。

第八十八章 招徕

    润州。

    一夜无语。

    翌日一早,孔晟早起,依旧晨练。

    其实就是简单的体能训练,因为不熟悉本城环境,所以也就没有外出跑步,而是站在客栈院落中的雪地上,在纷舞的雪花中练了一趟剑、做了两百多个标标准准的俯卧撑,他意欲通过如此单调枯燥的坚持来保持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身体反应能力。

    穆长风披着轻裘,凝望着院中动作一丝不苟认真到一个近乎虔诚色彩的孔晟,神色流露出些许的感佩。他是自幼习武之人,这些年又行走江湖,见惯了各色人等,却还是头一次在一个士子身上看到了超强的坚持、过人的意志力。

    此子智慧如妖、心志坚毅、文武双全,他日风云际会便一跃化龙。

    穆长风心底的感觉越来越复杂,他一开始跟随在孔晟身边,不过是为了践行自己的承诺,而因为承诺是被逼的,心中多少还有一丝的不甘与怨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孔晟的了解加深,他渐渐被孔晟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乌显兄弟俩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外衣走出房门来,将孔晟晨练的一幕收入眼底。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读到了强烈的震动。他们心内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此番孔晟远去睢阳赴任,一定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在两人眼中,孔晟越来越深不可测,谁能知道那具貌似单薄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怎样强悍的能量?

    此时此刻,旁观孔晟晨练的不仅仅是穆长风、乌显乌解,还有同在一间客栈下榻的另外一栋竹楼上的华服少年李轩主仆三人,以及其他一些旅客。

    华服少年李轩,凝立在阑干前,任凭寒冷的风吹拂着略有些发红的娇嫩面庞,目光却微现错愕。

    竟然是昨日在向吴亭中邂逅的“江南才子孔晟”?!他被院中的响动惊醒,起床来正好见到孔晟飞转腾挪练剑。孔晟的这套剑法是司马承祯所传的上清妙法,高深玄妙之极。而坚持习练了这么久,每一个动作都被孔晟演练得炉火纯青,而每一个细节也都修正到分毫不差、妙到毫颠,整套剑法舞下来,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让李轩这个剑术高手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任何东西都是熟能生巧的过程。不管资质高低,只要坚持不懈,总会画龙点睛。如今的孔晟已经渐渐达到了司马承祯当初的要求,将内息之术融入剑舞之中,经脉的调理、内力的运转,都伴随着每一个招式的节奏,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舞剑的过程中,孔晟能清晰地感知到剑尖处有要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只是暂时含而不吐,或者是火候还未到。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假以时日,他就能像武侠小说中的剑客一般劈出剑气,隔空伤人于无形。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那么,士子懂武功,又是如何呢?

    李轩的随从李安走到近前来,轻轻道:“公子。”

    李轩没有回头,却是淡淡道:“李安,这孔晟果然文武双全,难怪这江南一地坊间都在流传,此子天生蛮力素来好勇斗狠,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从街头无赖变成了惊世的大才子。这其中背后必有隐情,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探查了。”

    李安撇了撇嘴:“公子,他的剑术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不,你错了。他的剑术已经登堂入室,不过,单纯的剑术并不可怕,若是他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拥有堪比当年卫怀王玄霸的神力,能将力量运用于剑术之中,那就非常可怕了,会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成万人敌。”李轩的声音从一开始的轻柔无比渐渐变得高亢起来。

    一介士子、黄口孺子,竟然能变万人敌?打死李安也不相信。

    李安闻言心里虽然很不以为然,但他深知自家这位公子出身高贵,自幼从名师学艺,武艺骑射无一不通,深为虢王倚重。李巨能将秘密下江南筹集贩运粮草的重任交给李轩,就可见一斑。

    这是一位极有话语权和能量的少主子,李安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好旁敲侧击道:“公子,昨日进城后,小的查过此人的底细,他出身江南孔家,父祖也曾为朝为官,不过这两年家道中落,就剩下他一人,寄居江南处置使杨奇的府上,是江宁城中出了名的浪荡无赖,极为不堪。而奇怪的是,最近半年,此人突然声名鹊起,据说是浪子回头无赖变才子,闯下不小的名声……反正关于他的传闻和传言很多,小的以为,多半是虚有其表……”

    李轩弯眉一挑:“孔晟号称江南才子第一魁首,他的文名或许有夸大其词、以讹传讹之处,但这剑术却是实打实的。居然真的文武双全,让我想不到。而且,你看那人——”

    李轩扬手指了指对面竹楼上凝立着笑吟吟正俯望孔晟晨练的白衣穆长风,淡淡道:“此人必是江湖侠客之流,身手不错,还有那两名扈从也都雄壮有力,现在回头来想想,能有这些人追随,这孔晟岂能是等闲之辈和街头无赖?”

    李安呆了呆,压低声音道:“公子莫非对此人生出了招徕之心?”

    李轩笑了起来:“昨日在向吴亭中,此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其实并不佳,我认为其人与很多江南酸腐一样无耻,是欺世盗名之辈。不过,今日这一见,倒是让我的印象渐渐颠覆了。这样看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安贼血’似乎就有点味道了。”

    “既然此人文武双全,又胸怀大志,而如今朝廷平叛又极需要人才,如果能将此人招至大军麾下,也是一桩美事。”

    “只是不知此人敢不敢奔赴国难,往江北军中效力。无妨,一会我去试他一试。若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也就罢了。”

    李安沉默了下去,主子决心已定,他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第八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李轩站在这厢的竹楼上,慢慢生出了招徕孔晟入虢王帐下效命的心思,而在那边,孔晟凝神定气归剑入鞘,神色从容。

    他抬头望了望天,几片轻柔的雪花坠下,落在他的面颊上,有些湿冷。

    这雪竟然还在下。孔晟长出了一口气,昨日一阵汹涌的雪过后,接踵而来的是芦絮般的小雪,一小片,一小片的,虽下得不大,却能磨死人。他突然想起了后世那位文学巨匠对于江南雪的描述——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

    “江南的雪一向意兴十足,生机盎然,但却很少像这般经久不息吧?铺天盖地的下,与北方的雪都无二致了。”

    孔晟耳边传进一个清脆的声音,他不用扭头也马上意识到,就是昨日向吴亭中遇见的疑似女扮男装的华服少年李轩。

    “一天一夜的雪,阻塞了官道,挡了我们商贾行进的路径,着实令人烦恼。不过,在孔公子这种士子眼中,这应该却是诗情画意的美景吧?”李轩又道,已经走到了孔晟的身侧。

    他脸上挂着吟吟的轻笑,眸光中泛着似有似无的光泽。

    “原来是李公子,你也住在这间客栈?这倒是巧了。”孔晟缓缓转身,神色淡淡地,向李轩拱了拱手,“瑞雪兆丰年,我眼里的雪其实没有什么诗情画意,只是意味着农人们明年一定能有一个好收成。”

    “瑞雪兆丰年?”李轩讶然。

    孔晟心道:总不成这句农谚时下还没有流传开?看李轩这惊讶的表现,应该是初次听闻。

    李轩拱手笑道:“何为瑞雪兆丰年,在下听不甚懂,还请孔兄教我!”

    “这大概意思是说,一场瑞雪过后,千里沃野上就好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田里的热量不易散发,从而能保护农作物不被冻坏。另外,雪水融化渗透泥土下,越冬的虫卵就被灭杀,害虫减少,有利于来年的作物生长。”孔晟拍了拍手,微微一笑。

    李轩沉吟了片刻,方才拍手称赞道:“果然是至理名言,不想孔兄还懂农耕,当真不简单!”

    “孔某虽然是文士,却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昏庸之人,粗陋之言,让李公子见笑了。”孔晟道。

    李轩似是没料到孔晟会如此回答,略一呆,便又笑道,自动换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话茬去:“没想到孔公子还精通剑术技击,想必有名师传授吧?”

    孔晟笑了笑,面容一肃,向着西北方向虚虚一礼:“家师上清白云子。”

    在孔晟看来,他的基本情况、出身背景,包括拜司马承祯为师、与杨府小姐的情缘纠缠等等在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李轩若是想要打听,可以说是江南路人皆知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隐瞒了。

    李轩震惊:“司马承祯?原来是司马宗师的高弟啊!孔公子师从道教大宗师,难怪剑术出神入化。”

    上清宗师司马承祯的名头极大,在大唐天下,几乎是妇孺皆知。李轩能知司马承祯,孔晟并不意外。

    对于李轩的称赞,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自谦道:“哪里算得上出神入化,班门弄斧让李公子笑话了。家师只传了我这一套剑术,在下资质和领悟力只是一般,所能做的只有勤加练习、力求熟能生巧罢了。”

    李轩深深凝望着孔晟:“对于天下时局,昨日与孔兄曾有一番交谈,但意犹未尽,今日适逢其会,可否再与孔兄雪中设案把酒深谈?”

    孔晟心里暗笑:哪里是什么意犹未尽,分明是不欢而散。你这女扮男装的小娘皮心性骄傲,对江南人和江南士子存有根深蒂固的各种偏见,根本就没法往下谈。况且,立场不同观点就不同,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孔晟于是就笑了笑:“说实话,孔某此刻要着急赶路,没有时间与李公子把酒言欢了。况且,在下见识浅薄,何德何能,敢妄议天下大势?”

    孔晟婉拒,李轩并不在意,继续道:“大雪堵塞路径,官道难行,孔兄这是要往何处去,不惜冒雪而行?”

    “北上寿州。”孔晟挥了挥手。

    李轩眸中闪过一丝奇色:“北上?如今河南道官贼交战正酣,孔兄难道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李轩连番追问,寻根究底,引起了孔晟些许的不快和怀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一笑,却避而不谈。

    本是路人,我往何处去,与你何干?素昧平生,一面之缘,何必探人根本?

    李轩眸光闪烁,生生咽下了招徕孔晟的话语。他凝望着孔晟踏雪回房的背影,面上泛起一抹奇光。

    此人竟要北上离开江南?一介江南士子,他北上中原究竟意欲何为?李轩站在雪地里,心头感念猜测,他的仆从李安悄然来到他的身后,却是不敢打断他的思虑。

    不多时,李轩就眼见孔晟四人背负行囊,牵马结账离开了客栈,沿着积雪道路,出城而去。

    李轩跺了跺脚,脚下雪花四溅:“李安,传令下去,调集我们的车队护卫,即刻出城离开润州,北上寿州!”

    李安吃了一惊:“公子,此刻积雪,道路难行,我们的车队辎重庞大,冒雪上路,怕是有诸多不便。”

    “趁着积雪未化,还可行进赶路,若是等积雪融化天色放晴,道路泥泞不堪,更难行进。如今彭城缺粮,时间紧迫,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拖延时日了。”李轩挥了挥手:“调集车队,马上赶路!”

    主子执意要如此,李安也没有办法。他只得匆忙离开这间客栈,传令下去,让分散在城中数家车马店中的属于自家的运粮车队一一出城集合,化零为整。

    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一列有数十名护卫和百余辆大车组成的庞大商队,就出现在城外的官道上,开始逶迤前行,打着的是江北顺风商号的旗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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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唐介绍:
大唐天宝末年,莺歌燕舞的江南因为一个现代官员灵魂的穿越而变得暗流涌动,这只先知先觉并力求掌控自己命运的蝴蝶,双翼轻轻扇动,在风花雪月的吟唱中悄然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侠骨传金柝,红颜照铁衣。将军百战死,英雄无归路。天子坐明堂,吾为天子师。回首千年烟云,我的壮烈如歌如泣,我的权唐没有遗憾。 《权唐》书友群437855842权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权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权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