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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鱼     权唐txt下载     权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商贾庞家

    穆长风默然不语,凝望着孔晟近在咫尺的坚毅面孔,突然一抱拳,然后纵身弹射而去。

    孔晟望着他弹丸星跳的背影,忍不住暗暗苦笑,心道你虽然是江湖侠客,但光天化日之下,动辄飞来纵去,也不怕惊世骇俗?

    他与穆长风相处见过几次,而每一次,穆氏的出现和离去都是高来高去,令他无语。

    驼铃声清脆可辨,马蹄声奔驰如雷,一列风尘仆仆的商队急匆匆从东城门而入,孔晟站在路边凝望着这列商队中高悬的一面旗帜,看出这是来自中原的贸易队伍,因为战乱商道堵塞,江南与中原的商队不得不绕行山南,货物贩运的成本大大提高了。

    自己期待已久的消息何时可至?孔晟一时间又心烦意乱起来,此刻已经进入江南难熬的冬季,司马承祯师徒离开江宁已有两个月了,算起时间也差不多了,难道中间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是自己算计预料不到的?

    孔晟翻身上马,猛然一夹马腹,轻喝一声:“走!”

    追风一声长鸣,四蹄撒欢飞奔,沿着官道冲向了雾霭蒸腾的江边。

    另一边,规模庞大的商队蜿蜒入城,城中人站立街道两侧翘首观望。这是江宁乃至整个江南东道都数得着的商贾大家族之一庞家的商队,庞家的主要贸易渠道不仅在中原,还有甘洛和西域,可以说,一个庞家支撑起了江宁郡半数的商业繁荣。

    当然,与义兴周氏这样的百年底蕴传承的家族相比,庞家顶多就是一个暴发户。

    很少有人注意到,庞家商队中有一辆马车悄然离开改道,直奔杨府所在的通巷。马车抵达杨府后门,一个满面疲倦的中年男子披着黑色的披风抬步上前扣了扣门,一个青衣家奴等候在此,急为他开了门。

    此人裹着黑色的披风脚步匆匆直入杨奇的书房。杨宽在书房门口等候多时,见他过来,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自行进去。

    男子向杨宽点点头,然后定了定神,推门而入。杨奇神色肃然,倒背双手,缓缓转过身来。

    男子大礼参拜了下去:“庞亮见过老爷!”

    杨奇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起来吧,庞亮,长途跋涉,辛苦了。”

    这名叫庞亮的男子正是庞家的当代家主,任谁都不知道,庞亮在十年前还是杨奇的心腹家奴,原名杨亮。后来,庞亮秘密离开杨家另立门户,几年的营运下来,竟然成了江南一带知名的大商贾,财势雄厚。

    很显然,这是杨奇的安排和支持使然,如果没有“江南王”的背后推波助澜,庞亮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在商贾林立的江南混出头来。

    庞家竟然是杨奇圈养在外的一支秘密力量,也是支撑杨奇权势的财力资本基础!这是高度机密。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恐怕要震动整个江南。

    知晓庞亮身份的,在杨府之中,也不过两三人。除了杨奇之外,也就是杨宽了。纵然是郑氏和杨雪若,也对此毫不知情。

    庞亮从怀里掏出一本账本来,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老爷,这是庞亮本次行商贩运回来的全部货物名录,请老爷过目。”

    杨奇笑了笑:“本官就不细看了,你做事,我放心。这样吧,庞亮,你大概说说,同时也说说中原和关洛一带的情况。”

    “坐吧。”杨奇自己缓缓坐了下去,又指了指下首的一个位置,示意庞亮入座。

    但庞亮却不敢入座,还是恭谨地站在一旁,轻声道:“回老爷的话,庞亮此番运走江南粮草二十万石,高价售出,获利颇丰。庞亮斗胆做主,除了正常的货物之外,还从西域商人手里购得突厥**一百匹、母马五百匹,圈养在城外马场之中……”

    庞亮此刻心里微微有些忐忑不安。他这次行商,以大量的江南米粮运往中原和甘洛地区,大发了一笔国难财。他在山南与甘青交界处遇上贩马的胡商,就擅自做主,以大半的利润购得了这批突厥良马,千辛万苦地运送回江南,唯恐引起杨奇的不满。

    杨奇眼前一亮,心内闪过一丝狂喜。在这个时代,粮草与马匹同为重要的战略物资,杨奇起事就必须要背靠强大的军事力量,而驯养战马无疑是重中之重。

    一百匹西域**、五百匹母马,加上这几年他在战马方面的秘密储备,若是驯养繁殖得当,两三年的时间内获得良马数千匹轻而易举,若是能训练出一支彪悍的骑兵,杨奇进而可图中原、退而可割据江南,将江南打造成始属于杨家的铁桶江山。

    但杨奇是城府深沉多疑之人,纵然是面对自己的绝对心腹下属庞亮,他也不会太过展露真实的心迹。尽管心内狂喜,但在神色表现上,他还是极为平静和平淡:“庞亮,商贾营运,一切由你做主,本官不会太过干涉。只要你尽心尽力为本官做事,将来,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那批马……”杨奇微微停顿了一下:“先圈养起来,派人精心驯养繁殖,你务必要打理好那几个马场,一应花销不必吝惜!”

    庞亮眼眸中掠过一丝奇光,心内却是如释重负。他此番擅自做主,也是在冒险和试探。若是他猜错了杨奇的野心,面临着的就是一顿严惩。杨奇对此虽然没有嘉许,但也没有大发雷霆,反而嘱咐他要“管好这批马”,无疑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庞亮得到了自己想要试探出的东西,不敢再多言,就深拜了下去:“老爷,庞亮自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一日怠慢!”

    “好了,你一路旅途劳顿,回去歇着吧。”杨奇笑吟吟地挥了挥手,竟然还出人意料地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庞亮的肩膀,以示亲昵,这让庞亮有些受宠若惊地连连躬身,倒退着离开了杨奇的书房。

    庞亮退走,杨奇脸上的笑容一敛,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竟然放肆胆大到要试探老夫的程度了……看来,奴才在外边放养,时间长了还是要生出几分野心来的。但本官也不怕你有野心,老夫既然能造就庞家也就能灭掉庞家!

    一念及此,杨奇咳咳清了清嗓子。

    杨宽几步进门,躬身下去:“请老爷吩咐。”

    杨奇淡漠地一笑:“派人盯紧庞亮,有什么异动随时来向本官报告!”

    杨宽心头咯噔一声,嘴上应着,赶紧退了出来。

    杨宽不知庞亮如何引起了杨奇的猜忌,但他心知肚明,作为上位者,杨奇很少能全部相信哪一个人,哪怕是他这种忠诚耿耿的心腹奴才,杨奇既然能安排自己监视庞亮,又何尝不会派别人监视自己。

    其实杨奇心里也清楚,庞亮可能有点小野心、小心思,但却绝对不敢背叛杨家。但杨奇生性谨慎多疑,只要有细微的苗头出现,就会未雨绸缪将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杨宽正要安排人,却见庞亮又脚步匆匆地折返回来。

第六十章 激烈冲突

    “你还有事?”杨奇眉头一皱,淡淡道。

    庞亮躬身恭谨道:“老爷,小人此次行商,在甘洛一带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和重要的军情,所以就回来向老爷禀报!”

    杨奇嗯了一声:“坐下说话。”

    庞亮恭谨道:“小人不敢。老爷,小人听闻郭子仪郭汾阳大人向皇上和朝廷上表,举荐江南东道江宁郡士子孔晟出仕为官,小人觉得奇怪,再三向旁人确认,方知正是……正是府上的姑爷孔晟。”

    “小人还让人誉写了几份据说是孔晟所出的诗文,看起来倒是不俗,不知是真是假。”

    庞亮的声音有些诡异奇怪。其实也难怪他,他半年前行商离开江宁,那个时候的孔晟还是“杨家那个吃软饭的”,他又怎知孔晟早就摇身一变成了名动江南的第一才子?

    庞亮仔细观察着杨奇的反应。

    但他惊讶的发现,杨奇是有些反应不假,但却是针对“郭子仪的举荐”而来的,而并非是针对孔晟本人。

    “郭子仪向朝廷举荐孔晟?”杨奇愕然,沉吟了一会,旋即淡淡道:“应该是司马承祯的推荐了,否则,郭子仪与孔晟毫无干系,怎么会向朝廷举荐一个江南士子?这小厮此刻倒是时来运转了。”

    庞亮张了张嘴,他返回江宁还没有来得及回自己府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别人,根本不知内情,听着杨奇的话他当即更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也不敢多嘴问什么。

    “老爷,安禄山那叛贼正在整军,命令史思明、蔡希德发兵十万进攻太原,现在甘洛河东一线人心惶惶,百姓拖家带口逃入山南来,下一步叛军会不会进攻江南,小人也搞不懂,还请老爷明断。”

    庞亮毕竟只是一个家奴出身的商贾,精于算计是不假,但在视野心胸以及判断力上,他还差得远。这样的消息传入杨奇耳中,杨奇一眼就看穿了安禄山的真正战略意图,是要拿下太原后北上夹击灵武。

    至于江南……杨奇冷笑起来:“安贼叛军战线太长,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于今关洛和中原他尚且吃不下来,还有郭子仪的大军紧逼,他哪有军力再染指江南?”

    庞亮嗯了一声,又道:“老爷,小人还听闻了一件蹊跷事。据说还是江南士子孔晟向朝廷上了一份请都金陵表……这是小人誉写的表文,请老爷一观。”

    庞亮自顾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份表文来,等他抬头来看去的时候,却见杨奇脸色阴沉似水,早已霍然起身,向他缓步走来,而每走一步,他的神色就变得更加愤怒和狰狞起来。

    “拿来!”杨奇怒吼道。

    庞亮吓了一个哆嗦,赶紧将手里的表文呈上。

    杨奇接过只扫了两眼,就立即暴怒地将表文撕成了一个粉碎,然后铁青着脸背过身去,呼呼地喘着粗气。

    杨奇一向深沉过人,从来不当着下人或者下属面前如此失态——这足以说明,他内心深处的震怒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不可遏制的程度。

    庞亮胆战心惊,不敢再停留,恭敬地向着杨奇微微颤抖的背影施了一礼,然后悄悄退下。

    不要说庞亮了,就算是门外守候待命的杨宽,也是诚惶诚恐,不知何故杨奇如此一反常态的发怒。

    良久。书房的门才被猛然推开,杨奇的身影显出来,他一字一顿地冷冷道:“传那孔晟过府,本官有话要问他!”

    半个时辰后,孔晟在杨宽的引领下缓步走进杨府,沿着杨府雕梁画栋的悠长回廊穿过层层院落去了位于内府之内的杨奇的书房,他现在名声在外,又与杨府千金情投意合,杨奇还许下了两年之约,在府中下人眼里他再次变成了杨家的准女婿,这一路走来,倒是有不少家仆婢女侧身向他行礼。

    孔晟心头有些疑惑。杨奇突然传召,他不能不来,只是杨奇为什么要找他,他心里拿不准。不过看杨宽脸色不善,他隐隐感觉不对劲。

    进了杨奇的书房,杨宽便替两人将书房的门关紧。

    孔晟望着端坐在上、神色凝重、目光阴沉的杨奇,定了定神,拜了下去:“小侄孔晟拜见杨伯父!”

    “你还有脸称我伯父?你这不识抬举的小厮,你这狂悖无礼的黄口孺子!”杨奇开口怒斥道,神色激动。

    孔晟皱了皱眉,却是不慌不忙道:“伯父何以发怒?”

    啪!

    杨奇猛然一拍桌案,霍然而起,怒道:“孔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那日本官问你,你言之凿凿说所谓的请都金陵表不过是你一时妄想,只是草稿并未成型,那么,你且来告诉本官,你的表文为什么会传遍了整个天下?!”

    孔晟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一变。

    他当日并不是有意要欺骗杨奇,而是为了自保。却不成想,这消息又从外地传回了江南,被杨奇所知晓。由此,就不难理解杨奇为什么会暴跳如雷了。

    不过,心念电闪下,孔晟也就慢慢恢复了平静。心头非但不慌乱、不恐惧,反而有些兴奋和窃喜。既然请都金陵表在天下间传开,那说明已经被郭子仪呈报上了朝廷,这说明他的机会即将到来。

    只是当下,孔晟心里明镜儿似地,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一点,欺瞒杨奇的罪名一旦被做实,就会引来杨奇暴风骤雨般的报复。同时,导致杨奇震怒的真正原因不在于一篇表文,而在于“请都金陵表”的辐射效应——万一李亨小朝廷采纳这一建议,迁移到江南来,这岂不是直接堵死了杨奇割据江南的梦想之路?!

    这种可能性尽管不大,但毕竟还是存在的。

    略一沉吟,孔晟就立即正色推了个一干二净,反正就是不能承认:“孔晟的确不知这份表文如何传了出去,还请伯父明查!”

    不管杨奇信不信,但就是不能承认。

    杨奇冷笑起来,扬手指着孔晟:“你这小厮狡诈无耻,诡计多端,你以为本官会再信你?!亏本官还多方提携并意欲将女儿许配给你,真是罔顾本官好意,呸,你这忘恩负义的一个小畜生!”

    杨奇盛怒之下,这话就骂的着实有些不堪入耳了。孔晟眉头一簇,知道自己即便“逆来顺受”也未必能消除杨奇的怒火,该来的还是要来——既然如此,又何必畏首畏尾?将这事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倒是要问问杨奇,就算他写了这篇表文,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

    再者说了,孔晟料定杨奇暂时还不敢动自己。有请都金陵表在,有郭子仪的举荐在,有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在,若是朝廷下诏册封,除掉自己,杨奇如何向朝廷交差?除非杨奇现在就起兵造反,否则他就不得不顾忌重重。

    “使君大人如此责骂羞辱,孔晟实难承受。孔晟至今不知,我错在何处?纵然我写了一篇请都金陵表上呈朝廷,也不过是关心家国大事的热情使然,又何罪之有?使君如此愤激,究竟是何心态?!”

    孔晟冰冷、针锋相对的回应,以及这番话里的深深影射,让杨奇听了固然更加暴怒却不得不强行压制按捺下来。野心是野心,但时机还不成熟,哪怕是在杨家的私宅之中,他也断然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轨来。

第六十一章 监房夜谈(1)

    孔晟竟然在杨奇的书房内跟杨奇当面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消息在杨府之内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杨雪若那里。

    杨雪若大吃一惊,立即慌不迭地带着红棉闯到了父母所居的院落中,但她来的晚了,这个时候,孔晟早已被杨奇以狂悖无礼的大不敬罪名打入牢狱之中,杨府很多下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孔晟神色平静从容地被两名衙役带走。

    为什么会这样?!

    杨雪若心急如焚,就要闯进书房去向父亲问个究竟或者求求情,母亲郑氏一把拦住她,扯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女儿,莫要莽撞!你父亲正在气头上,连我都不敢进去!”

    “母亲,到底是为什么?好端端地,父亲为什么把孔晟打入牢狱?他犯了什么错?你倒是说呀!”杨雪若脸色发白,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郑氏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我也不知,女儿,你先回去,这事过后再说!来人,把小姐带回去!”

    郑氏挥挥手,直接动用了杨府女主人的威权,命令下人婢女不顾杨雪若的反抗挣扎,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小院,又让红棉等女严加看守,不允许她外出。

    其实郑氏也真的是不知杨奇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杨奇方才那暴跳如雷面目狰狞的情态,作为枕边人,她都从来没有见到过,为之震撼。

    所以,郑氏在没有搞清状况的前提下,绝对不会让女儿闯到书房内去直接往杨奇的枪口上撞,郑氏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在盛怒之下,心肠刚硬,哪怕是亲生骨肉触怒了他,也定然要有大苦头吃。

    ……

    这几日,对于江宁郡城的人来说,就像是梦幻一般——各种惊人的消息层出不穷,这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儿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比如说孔晟吧,城中刚热议完他即将成为杨府女婿就又从杨府传出他锒铛入狱,直接惊掉了一地眼球。

    杨奇和杨家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哟!

    不要说旁人了,就连江宁郡守刘平山都感觉诧异。为了求证,刘平山专门亲自跑了一趟杨府,却吃了闭门羹。刘平山转而又向处置使衙门的员吏求证得到证实。

    这样一来,刘念一干纨绔子弟顿时欢天喜地设宴庆祝。而周安父子在返回义兴大本营的路上也听说了这事,顿时大喜过望,当即放弃行程半路折返回江宁城。

    杨雪若被母亲严命关了两天的“禁闭”,她担心孔晟的安危寝食不安,终于在第三天深夜,趁看守的家奴打盹的当口,偷偷带着红棉从后门溜出杨府,直奔监房探视孔晟。

    处置使衙门的临设监房距离杨府并不远,只隔着一条弄巷。杨雪若顶着斗篷与红棉携手一路小跑,喘息着在监房门口停下,见有人夤夜而来,两名看守的衙役正要呵斥几句,突然见是杨使君的独生女儿,就满脸堆笑地见礼道:“小人拜见杨小姐!”

    杨雪若勉强一笑,轻轻道:“两位,我想见见孔晟,麻烦行个方便!”

    两名衙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摇头道:“杨小姐,这可不成,使君大人有命,严禁闲杂人等探视孔晟,请恕小人等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

    杨雪若向红棉使了一个眼色。

    红棉嬉笑着走上前去,暗暗向其中一个衙役手里塞了一串铜钱,压低声音道:“衙役哥儿,我们可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使君府里的小姐!我家小姐与孔家小郎君有婚约在身,小姐要见孔晟,大人就算是要怪罪下来,也会有小姐撑着,怪不到你们头上。”

    “你们可是要想清楚了,得罪了小姐,小姐一句话,你们的饭碗能不能保住可真是难说呢。”红棉临了又追加了一句带有威胁意味的话,然后就格格一笑,退回了杨雪若身边。

    不能不说,红棉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她深谙这些下层人的心理状态,许以小利又在话语上捏把,一时间就将两名衙役说动了心。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道:是啊,这没错,这是使君大人的独女,她跟里面那孔晟可是有婚约的,使君大人此番莫名其妙关了孔晟,不定哪天高兴就又释放了孔晟,人家还是杨府的东床快婿,人家就是一家人闹点别扭,自己一些个外人和下人,又何必徒做恶人?

    况且,要是杨小姐在使君面前告一状,咱二人也承受不起。

    想到这里,两名衙役就垂下头,打开牢门,退到了两侧。杨雪若和红棉顾不上多说什么,立即匆匆走了进去。因为上次来见柳心如走了一趟,所以这一次两人也就轻车熟路了,很快就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监房里见到了孔晟。

    监房里燃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下,杨雪若眼见孔晟趺坐在稻草堆上,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正在修炼内息之术。他衣衫整齐,神色平静,没有被严刑拷打的迹象,杨雪若这才如释重负,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眼中热泪滚滚滑落。

    “雪若!”孔晟被惊动,立即睁眼结束调息,起身来。

    “孔郎,你受苦了。”杨雪若眼角噙着泪,走到近前,两人隔着监房的栅栏遥遥相对。

    孔晟轻叹一声:“雪若,你不该深夜来这种地方。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杨雪若神色幽幽:“孔郎,我来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冲撞我父亲?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长辈,你难道就不能放低一些姿态?”

    孔晟沉默了下去。

    那一日孔晟与杨奇当面冲突,其中的根由只有两个当事人最清楚。杨雪若夜探监房,当面询问究竟,可孔晟却一时间无言以对。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杨雪若解释这一切,一旦说了,就势必要触及到杨奇的野心,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又不知道杨雪若一个女孩能否承受这一切。

    杨雪若静静地等候着孔晟的答复。她清澈如水的目光深深投射在孔晟的面孔上,见孔晟眸光闪烁,就知道他有难言之隐。

    沉吟良久,孔晟决定向杨雪若坦诚相告。

    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道:“红棉,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你家小姐说!”

    红棉顿时就撅嘴一瞪眼,有些不满地跺了跺脚。杨雪若回头瞥了她一眼,轻轻道:“红棉,你去外边等我,赶紧去!”

    红棉嘟囔着扭头走了。她是赌气走的,走的极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迹。

第六十二章 监房夜谈(2)

    见孔晟屏退了自己的贴身丫头红棉,聪慧如杨雪若,焉能还不知孔晟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干重大,不允许第三者在场。

    “孔郎,你有话就说吧,我听着。”杨雪若柔声道。

    孔晟轻叹一声:“雪若,我曾经写过一份请都金陵表,前番红棉曾带草稿回杨府被伯父发现,这事你可知晓?”

    杨雪若嗯了一声:“我知道这事。当时父亲召你进府,怕就是谈论这份表文吧?”

    “没错。伯父为这篇表文大发雷霆,我不得不虚言搪塞。我不瞒你,我当时有感而发写下这篇表文,托司马恩师带走由郭子仪转呈朝廷。我同样不瞒你,我写这篇表文的真正目的其实不是呼吁朝廷迁都金陵,而是试图引起皇帝陛下的关注,作为晋身台阶。”

    “而这两日,我这篇表文已经在天下传开,渐渐传回江南,伯父得知消息……后面的事情,大概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孔晟娓娓道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梳理了一遍,而且他话语坦诚,没有向杨雪若遮掩隐瞒什么。

    “孔郎,这篇表文我没有看过,但我觉得,父亲应该不会为了一篇表文就降罪于你,这背后肯定有别的什么……请郎君直言相告!”杨雪若目光沉凝,脸色微微发白。

    她猜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敢朝那个方向去想。

    孔晟叹息着:“雪若,伯父震怒的不是我的表文,而是请都金陵的想法,他更担心朝廷会采纳我的建议,真的导致迁都金陵。”

    孔晟说到此处,就停顿了下去。他知道杨雪若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只要他稍加点拨,她自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杨雪若俏脸骤变得苍白无比,她清瘦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几乎站不稳。她以手掩面,肩头抖动,足见她此刻的心神震荡。

    良久。

    杨雪若红唇哆嗦着,她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听孔晟以手横在口上,轻轻道:“雪若,慎言,你心中有数即可,不需说出口来。”

    杨雪若痴痴望着孔晟,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孔郎,这可如何是好?”

    “雪若,如今天下大势乱局虽起,安贼叛军貌似势不可挡,但用不了多久,朝廷平叛会告一段落。若是看不清局势或者误判了形势,盲目妄动,必将是天下共敌、众矢之的。”孔晟压低声音道:“雪若,你尽快回府,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劝劝伯父,要识时务、懂进退,免得大事不成反而祸及家人,身败名裂还要留下千古骂名!”

    杨雪若的肩头再次明显颤抖了一下。对于孔晟对天下局势的分析,她深以为然。不过,这一刻,她的心太乱,根本就无法冷静思考。她从来就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野心,而思前想后,联系起父亲这些年的诸多神秘之处,她马上就明白,孔晟所言绝非空穴来风。

    “雪若,你抓紧时间回府,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可以答应你,无论你伯父如何待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孔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杨雪若心内感动,深深凝望了孔晟一眼,然后掩面疾走而去。

    孔晟再次叹了口气,缓缓趺坐在地上,任凭思绪如麻,却还是慢慢闭上眼睛,准备再次入定,修炼司马承祯传授给他的内息之术。

    对于自己的安危,他从未有太大的担心。他料杨奇不可能真的对他下毒手,他将自己打入大牢无非是宣泄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不安罢了——过几日,他自会将自己放出。至少在得到朝廷那边的明确消息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而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时来运转的机会就来了。到了那时,杨奇就再也无法掌控他的命运——孔晟想到此节,心头就下意识地为之振奋。

    回到杨府的杨雪若彻夜无眠。她焦心烦躁不安之极,有心要当面找上父亲劝他“逆海无边回头是岸”,但聪慧如她,也很清楚,若是她真的直言相谏,引发父亲的暴怒如海是小事,她更担心因此触发父亲对孔晟生出杀机来。

    事干重大,又无法跟身边的人商讨,连母亲郑氏她都不敢透露半分,泰山一般的重担压得女孩几乎喘不动气。郑氏来探视,见她脸色煞白神情憔悴,还当她是为了孔晟的安全忧思难忘,就忍不住宽慰她道:“乖女,你父亲在气头上,等他消了气,阿娘去帮你求情,让他放那小厮出来就是啦,你可不要憋坏了身子!”

    杨雪若幽幽叹息着,别过脸去,没有接母亲的话茬。

    父亲城府深沉,他行事缜密,这种事他绝不会让母亲知悉半点风声。而纵然她此刻跟郑氏坦白,恐怕郑氏也不能接受、更不会相信,反而搅闹出一场风波来。

    若是风声传出去一丝半点,杨家就将面临万劫不复。

    郑氏不知就里,又宽慰了几句,见女儿神色恍惚,以为她困倦就起身离开,临走时叮嘱红棉好小心伺候着,如果杨雪若有个什么好歹,她们这一院的婢女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包括刚进府的柳心如和甜儿在内。

    其实,这个当口,柳心如和甜儿就拜伏在杨雪若身后的一侧地毯上,郑氏这个杨府夫人进门,她们看都不敢看一眼,就拜在地上不敢起身。

    待郑氏走了,红棉这才看到柳心如和甜儿如此,忍不住苦笑一声:“心如姐姐,甜儿妹妹,夫人走了,你们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

    柳心如这才扯着甜儿的衣襟两人并肩起身,脸上的惊慌之色稍定。两人刚进高门豪府,深知杨家规矩森严,若是逾越半点,就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几日柳心如诚惶诚恐噤若寒蝉,从不敢妄言、妄行。

    杨雪若瞥了柳心如和甜儿一眼,摇了摇头,她满腹愁肠无处诉说,尽管知道两女此刻的拘谨,也是没有精力去管。

    “红棉,你去叮嘱一下监房的看守,给孔郎送些吃食过去,警告他们,若是让孔郎在里面受苦,我饶不了他们!”杨雪若摆了摆手,又疲倦地卧倒在软榻之上,甜儿赶紧乖巧地上前去为她覆盖上了松软的毛毯。

第六十三章 纵论天下(1)

    杨奇的书房。

    身着艳丽开胸紧身短裙留着一头褐色短发的胡姬伏在杨奇身下,极尽迎合,那充斥着异域风情的别样诱惑足以勾得男人心痒如酥。

    但杨奇的神色却有些苍白,无论胡姬怎么挑逗,他都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弄了良久,没有反应,胡姬自己也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地罢了手。

    见她如此,杨奇面目顿时变得狰狞凶狠起来,他抬腿就是一脚,将胡姬踹得惨呼一声,倒在一旁的地上。

    杨奇整整衣衫,铁青着脸霍然起身,内心处咆哮如野兽。他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一连摔碎了几个珍贵的华彩器皿,也未曾平息怒火和各种怨气。

    府中人都道是他收了胡姬入房,对此女极尽宠溺。而且,夜夜由胡姬侍寝,让不少府中的婢女艳羡不已。其实都一两年了,杨奇根本未曾近得胡姬的身子,地虽好但种子不成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自打十年前在山南任上得了一场大病之后,他的男子雄风就一蹶不振。密地里,他寻医求药无数次都没有效果。他的这个私密,除了夫人郑氏之外,没有人知晓。这才是他很少近女色、连个小妾都不曾正式纳的关键因素。

    胡姬泪流满面,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上无声的呜咽。她本来以为遇上了一个命中注定的贵人,自此被宠爱,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就改变了任人亵玩的命运。但不成想,这高高在上的男人却是不能人道,日日将她圈养在房中极尽变态折磨,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砰地一声,书房的门被杨奇一脚踹开,然后他披着紫色的裘皮披风,快步而出。他走出书房所在的院落,沿着府内回廊,一直向正门走去。在第二重院落的拱门处,在此伺候多时的杨宽赶紧满脸堆笑地跟上,跟随在杨奇的屁股后面。

    杨奇带着杨宽出府离开,也没有骑马或者乘车,缓缓步行去了衙内后端的监房。江宁官方的大狱在城西,此处说白了就是杨奇专门设立的临时拘留所,方便他就近审讯。

    见使君大人到了,两名看守拜了下去。

    杨奇摆摆手,两人赶紧打开牢门,簇拥着杨奇走了进去。杨奇一路疾行,脸色阴沉,杨宽等人不敢多问,大气都不敢喘。

    到了拘押孔晟的那间监房之前,杨奇放缓了脚步。

    孔晟依旧趺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此刻他听到动静,睁开眼来目光正好与杨奇对视着。

    杨奇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杨宽嗯了一声,带着两名看守衙役悄然退走。

    杨奇缓步上前,目光如刀紧盯着孔晟淡漠道:“孔晟,你这几日在监房可曾反思、知道错了?”

    孔晟笑了笑:“使君大人,孔晟实不知错在何处。”

    杨奇的眉梢猛然一挑,几乎立刻要发作起来。但他还是压制住火气,沉声道:“孔晟,你莫要不识好歹,你可知道,在这江宁城中,触怒本官的下场如何吗?”

    孔晟淡然回答:“顶多一死而已,使君大人还能如何?”

    “你不怕死?”杨奇冷笑着。

    “我怕又有何用?使君大人强权在上,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指鹿为马,可以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置我于死地,无论我怕与不怕,都难逃使君大人的手掌心,难道不是吗?”孔晟的应答无比的平静。

    “按说,你胆大妄为,欺瞒本官,因此就可以治你的死罪。但念你是一个人才,如果你愿意改过自新,本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杨奇倒背双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孔晟。

    “任凭使君大人处置就是。”孔晟摊摊手:“但孔晟着实无错可认。”

    杨奇怒眼圆睁,低低咆哮道:“孔晟,你这小厮,太过放肆大胆!本官给你生路,你竟敢抗拒不从?!”

    杨奇今日来不过是找个台阶下,就此释放了孔晟。他这两日思前想后,怒气渐渐消了,知道即便孔晟上表,朝廷也断无可能迁都金陵,这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但不成想,孔晟却软硬不吃,拒不低头认错,让他下不了台。

    孔晟似笑非笑地回望着杨奇,半点也不畏惧。对于杨奇的虚伪心思,他一目了然,只是他自觉留在这监房之中静静修炼,远远比外边更加安全清静,反正杨奇心存顾忌不会对他下手,他就乐得故作不识杨奇暗示的善意。

    而且,他猜测杨奇突兀来探监,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必朝廷的册封昭命即将抵达江南,杨奇为了圆场,不得不亲自来释放孔晟。

    事实上,杨奇今日一早就得到通报,李亨小朝廷的钦命宣召大使、内臣总管李辅国一行数十人已然渡江南下,正在向江宁郡而来,估计顶多三日后可赶到。

    朝廷派一个太监总管千里迢迢过来宣召,宣布迁都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可能就是郭子仪的举荐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孔晟要得官了。

    到了这个份上,孔晟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不是杨奇所能控制住的了。无论杨奇怎么恼火愤怒,他都不能将一个朝廷即将册封为官的士子继续关押在监房之中。

    杨奇脸色阴沉似水,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孔晟,本官宦海浮沉数十年,自觉阅人无数,但却在你身上看走了眼,本官万万没想到,你这样一介黄口孺子,竟然还真的手眼通天,谋划缜密,就生生在本官眼皮底下翻了天,将包括本官在内的一干人等玩弄于股掌之中。好,你很好!”

    孔晟轻轻一笑:“使君大人,孔晟无非是谋一条晋身的活路罢了,孔晟从来都不曾、也从未想过要与使君大人为敌。而且,雪若小姐对孔晟情深意重,由此,使君大人都始终会是孔某的长辈,无论孔晟怎么翻天,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不会做危害杨家的事情,这一点,但请使君大人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奇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朗声一笑:“好,孔晟,本官姑且相信你不会跟本官为敌作对。只要你言而有信,老夫的两年之约仍然有效。”

    孔晟长身而起,淡然道:“既然如此,孔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伯父可容我一言?”

    杨奇嘴角一抽,似是猜出了孔晟要说什么,神色一变,皱紧了眉头。

    他刀锋般冷酷无情的目光凝视着孔晟,有些话藏在心底心照不宣是最好,要知道,一旦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无论是他还是孔晟,都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就只能把事做绝。

    到了某种时刻,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杨奇也只能选择将孔晟杀人灭口。

第六十四章 纵论天下(2)

    孔晟何尝不知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为了杨雪若的深情,他不得不冒一次险。他决定当面与杨奇坦诚相对长谈一次,若是能让杨奇改变心意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任他去吧。

    “使君大人,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可以敞开来说了。伯父可知安禄山为何要造反?”孔晟轻轻道。

    果然来了。杨奇眉梢一挑,却是不动声色地挥挥手道:“安贼天生逆反,拥有反骨,这一点天下人都知晓。论起来,他之所以举兵谋反,在本官看来,原因并不复杂。”

    “主要在于,李林甫的压制和杨国忠的逼迫。满朝皆知,安禄山惧怕阴狠毒辣、老谋深算的李林甫,安禄山曾对亲近之人说:我安禄山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当今天子我也不怕,只是害怕李相公。可李林甫一死,安贼就失去了压制,而杨国忠此人愚蠢狂悖,不像李林甫对安禄山一样恩威并重,只知一味的打压胁迫,最终还是逼反了安贼。”

    “实际上,本官以为,安贼起兵还是有些太仓促了,若是他能再从容准备两年,或者就不是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了。再者,此人毕竟是区区胡儿,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他在攻破长安洛阳之后,竟然急切称帝而不思进取,倘若他趁势直逼入蜀,或分兵拿下灵武,哼,这天下岂不尽在他的掌心?!”

    杨奇这些平日深藏于心的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无疑是大逆不道,他说得如此直白和不加掩饰野心勃勃,听得孔晟心头更加凝重。

    孔晟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时今刻,他算是与杨奇彻底“坦诚”了,而杨奇既然敢直言不讳,想必已经对他起了杀机。孔晟知道自己在玩火,也是在钢丝绳上跳舞,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化为灰烬。

    孔晟沉默了一会,他刻意回避了杨奇的后半段话,而直接回应了他的前半段:“使君大人,你所说的其实都是表面现象,孔某不以为然。”

    杨奇冷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安禄山之所以起兵谋反,在孔某看来,真正的原因有三。其一,私欲膨胀,权力膨胀。此人爱财如命,他有强大的军队,靠军队来抢自然一本万利。其二,朝廷**。开元之后的大唐失去了政治清明和君臣图治,有的只是日益腐化和近臣弄权。李林甫、杨国忠先后为相,搞得朝政乌烟瘴气。这种情况是有机可乘的。第三,国内空虚。当时朝廷军队的主力都在边境作战,守护长安和关洛的军队很少,安贼从河东起兵,势如破竹,一举拿下京城,震慑天下。”

    孔晟的话一说完,杨奇嘴角一挑:“你我所论大同小异。孔晟,你可知妄言朝政、非议朝廷,可是杀头的重罪?”

    “先前我就说了,此刻并无外人,我愿意与使君大人推心置腹的说几句话,如果使君大人认为我狂悖,那么,孔晟就此认罪,任由大人处置就是!”孔晟神色平静地施礼道。

    杨奇扫了孔晟一眼,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安贼虽然势大,占据了大半个中原,但在我看来,至多三五年之内,他必败。一介胡儿,成不了什么气候。”孔晟拱手为礼:“使君大人以为然否?”

    “本官看倒也未必见得。况且,这天下间拥兵自重蠢蠢欲动者,何止是安禄山一人,朝廷纵然平息安贼叛乱,恐怕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社稷江山早就乱了。”

    “天下间有野心的人绝不止安禄山一人,这毫无疑问。而且,大唐积重难返,藩镇割据已经根深蒂固,很难从根本上逆转。我相信,天下各藩镇都在观望,若是朝廷迟迟不能剿灭安贼叛乱,只要有一人点火,就必成星火燎原之势。”

    孔晟笑了笑,声音变得凝重沉静起来:“但这天下大势自有定数,任何妄动之人,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和万夫所指。所以,还是要继续等待时机,谋而后定才能成其大事。就目前而言,可以先看安贼叛军能否拿下太原府。若是安贼攻破太原,那么灵武危矣。朝廷纵有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中兴名臣,也无力回天。到了那时,天下藩镇必有趁势而起者,这天下就会要乱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载,倒是群雄逐鹿就看谁是天命所归了。”

    “使君大人,以为然否?”

    孔晟从始至终没有提及杨奇的野心半个字,但字字句句却是意有所指,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这番话直接说到了杨奇的心坎里,他听得神采飞扬大为振奋:“然。”

    “但是,若是安贼拿不下太原府,李光弼的大军就会趁势进攻,与东线的郭子仪军两线夹击,前后呼应,光复关洛指日可待。一旦朝廷平定安贼叛乱,哪怕是这天下间依旧是千疮百孔,也失去了争霸的机会。轻举妄动,下场可知。”

    杨奇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其实这番话孔晟不说,他也心里多少有点数。只是他野心膨胀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之的准备也长年累月,如果不趁乱搏一把于心不甘。

    见杨奇神色变幻,孔晟就知道自己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和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中肯真诚的建议,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

    孔晟心内暗暗一叹,咬了咬牙突然又道:“使君大人膝下只此一女,并无子嗣传承家业,以孔晟看来,纵然大人将这江南经营成铁桶一般的江山,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又是何苦来哉?”

    孔晟说完,就又坐了回去,闭目不语了。

    他这话犹如针刺一般直入杨奇的软肋,扎得杨奇生疼,当场恼羞成怒。他明知孔晟“言之有理”,但还是气得脸色铁青,肩头轻颤,他扬手指着孔晟想要破口大骂、甚至要直接下令将孔晟杀之灭口,却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杨奇的潜意识里平素都在刻意回避这一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层疮疤,但今日活生生被孔晟话语如刀刺破了伤口,流出汩汩的鲜血。

    杨奇无声地怒吼着、咆哮着,面目无比的狰狞可怖。孔晟没有睁眼,却也猜到了杨奇的反应和表现。

    乱世当用重典,沉疴需下猛药。若是没有猛药,怎么能让头脑过热的杨奇降温清醒?孔晟看准了杨奇的性子,他虽然城府深沉权谋胆略过人,但却多疑善变,还有点优柔寡断。

    纵然孔晟这一次选择直接揭破杨奇的野心和伤疤,触怒于他,但一时间杨奇顾忌太多,也很难立即向孔晟下毒手。毕竟现在的孔晟名气太大,又有朝廷的钦差特使即将到来,暂时动不得。

第六十五章 钦差到(1)

    杨奇什么时候走的,孔晟压根不知。因为他当场就调理内息进入了古井无波的天人合一状态,司马承祯传授给他的是正宗的上清道家上乘功法,坚持不懈的习练,不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还能强化孔晟对天生蛮力的运用力度。到了高深境界,吐气如剑,拈花摘叶,十步杀人,百步分剑,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然,本着现代科学精神,孔晟目前对此仍然持一定的怀疑态度。但从自己习练内功的亲身经历和体会来判断,他觉得修炼内功给他带来了诸多潜在的爆发性能量,都一点点积累储备在身体宝库之中,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这肯定是能救命的。

    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坚持练习,他明显感觉到力量的增强,而对于身体力量的掌控也变得更加从容。

    这些,对于孔晟来说,都是未来在这个乱世立足自保的本钱,其实比诗文、名声什么的要可靠得多。

    孔晟不知自己那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对杨奇会不会真正产生作用,但很显然,杨奇不是莽夫——事实上,他的城府和头脑以及权谋手段,在大唐高级官员中是不多见的,他一定会权衡形势谋而后动,不会草率起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在孔晟看来,杨奇就已经算是失去了趁乱割据江南的最佳时机——等大唐朝廷平息完安史之乱,给杨奇三个胆子他都不敢妄动。

    即便是现在,江南这边有一丝风吹草动引起朝廷警惕的话,山南、剑南两道兵马夹击而下,江南不攻自破。以杨奇手下这点没有经历过真正战场洗礼的武装力量,很难抗衡朝廷的剿灭。

    杨奇回到杨府躲到书房里大醉了一场。他不得不承认,孔晟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精辟入里,除非安贼能彻底消灭了李唐朝廷,天下间群雄并起,江南一地才有割据一隅的机会,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想通了这一节,杨奇心情之烦躁、之失望、之焦虑可想而知。

    因而在第二日清晨,再次推门走出书房出现杨宽等下人视野中的杨奇,竟然一夜之间白发丛生,原本乌亮的黑发骤然间两鬓花白,而神色更是憔悴无比。

    杨宽陡然一惊,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

    而其他几个家丁则相视间目瞪口呆,却也不敢多望,很快低下头去,在心里嘀咕着自家老爷究竟是为何至此。

    “老爷!”

    杨奇则无动于衷地挥了挥手,裹紧了披风,大步向前走去,撂下一句话:“杨宽,准备车马,通知本道、本城官员一干人等,都随本官出城去,迎接朝廷钦差宣召大使!此外,开释孔晟,派人替孔晟修缮打扫孔宅,将孔家的祖宅交还于他。”

    杨宽一怔,却还是立即低低应是。

    一盏茶后,一群杨府的家奴声势浩荡大张旗鼓地进入孔家祖宅,开始忙碌起来,这引起了一些城里百姓的注意。而与此同时,处置使衙门监房的牢门洞开,孔晟神清气爽地缓步走出来,站在监房门口,他抬头凝望着湛蓝浩瀚的天际,寒风拂过,他觉得有一股透心的凉气钻进了领口,不由哆嗦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紧了紧略微有些单薄的衣衫。

    孔晟扭头望向了一旁已经废弃的城隍庙,在那破庙阁楼的飞檐上,穆长风依旧是白衣飘飘衣袂纷飞,腰间斜跨着宝剑,正颤巍巍地迎风而立,向自己看来。

    孔晟心道这位老兄真是天生装逼能量的高深境界者,他的每一次出场、一举一动都故带神秘气息,而就连衣着都尽得装逼三昧。比如说吧,时下都初冬季节了,江南的气温虽然不像北方那么酷寒冰冻三尺,但寒冬腊月就是寒冬腊月,还穿着扎眼的白衣袍衫到哪里都要引起路人围观啊。

    其实孔晟还真是冤枉了穆长风。他本是江湖侠客,作风另类独行不拘礼法,他的生活习惯就是高来高去,你要让他中规中矩、墨守成规,还不如杀了他。至于穿着打扮,素白是他的喜好,一年四季都着白衫,所以在江湖上他才有白衣剑客穆长风的雅号。

    孔晟向穆长风挥了挥手,笑了笑,然后转身就走。穆长风见他走去的方向不是顺升客栈而是孔家祖宅,就感觉有些诧异。

    杨府之内,红棉和甜儿一溜烟从前院跑回,刚一进杨雪若的独院就大声喊道:“小姐,小姐!”

    杨雪若裹着厚厚的披风,出现在厅堂门口,柳眉轻蹙:“你二人慌慌张张干嘛?”

    “小姐,出事了。”红棉喘息着。

    杨雪若一惊:“出什么事了?”

    “小姐,老爷让府里下人去给孔晟修缮祖宅了,说是要交还给他;还有啊,孔晟已经被老爷开释了,老爷现在正带着人出城去迎接什么朝廷来的钦差大人了。”

    杨雪若惊喜过望:“真的吗?那敢情是大喜事了。红棉,甜儿,收拾一下,我们去孔家祖宅见孔郎!”

    ……

    城外,江边。

    在处置使衙门的张罗下,渡口的广场上搭建起了一道长约十几米宽四五米的彩棚,棚中设立一条香案,而香案两侧则摆着几个太师椅,目前以杨奇为首的本道地方官都齐聚在此,神色不一地等候着。

    阳光明媚,寒风如织。

    从彩棚到渡口桥上,中间百余米的官道上净水撒过,铺着崭新的红地毯,而官道两侧则站立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士卒,表情严肃,站立不动如山岳,倒是也有几分威严的气势。

    不远处的江面上,波澜不惊,因为天气晴朗,能见度很高,一眼望去,遥遥见一条雕梁画船从江对岸缓缓驶来,而对于诸多站在江边翘首观望的江宁百姓而言,他们能清晰地看到画船上高高飘扬的一面旗帜。

    一个士卒走进彩棚,面向杨奇单膝跪下禀报道:“使君大人,钦差大人的船马上到了,距离渡口还有百余丈!”

    本在闭目养神的杨奇陡然间双眸射出精光,霍然起身挥了挥手沉声道:“走,尔等随本官去渡口迎接钦差大人!”

    数十名官员跟随在杨奇身后,一起走上渡口。

    对于这位远道从灵武来的朝廷钦差,大多数官员都不知是何方神圣。就算是杨奇,也只闻报说是皇帝身边一个当红的太监总管名叫李辅国的,至于李辅国何许人,他也并不了解。

    杨奇早就得到探报了,这位钦差大人一行数十人绕行山南,一路从江陵、岳州、江州而来,地方官员无不高接远送,做足了表面文章。

第六十六章 钦差到(2)

    城中。

    刘念等一干衙内正兴冲冲地带着家奴护卫往城外去,听说今日要迎接朝廷来的钦差,他们自然也要去看个热闹。正呼喝叫嚣地行进间,长史孟孺的儿子孟超一眼就看到了缓步对面而行过来的孔晟。

    “咦,那不是孔家小厮吗?他不是被杨使君打入牢狱怎么放出来了?”孟超惊讶地大声道。

    刘念脸上的兴奋笑容瞬间敛去,他扭头望向了孔晟,沉下了脸去,他回头看了看跟随在自己这些人身后的十几个家奴护卫,咬了咬牙冷笑一声,“我说哥儿几个,这厮是衙门逃犯,私自逃狱,既然让我等撞上,岂能饶了他?上,一起上,将他拿下送衙门法办!”

    孟超犹豫了一下,心道这厮逃狱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怕还是杨使君心软放出了他,如今朝廷钦差正要到来,这个时候殴打孔晟闹出事端来会不会给自家老爷添麻烦?

    其他几个衙内大多与孟超类似的心态,他们不动,他们带着的贴身家奴自然就不敢妄动了。

    见无人响应,刘念勃然大怒,扬手指了指孟超几个斥责道:“你们几个也成了软蛋不成?还愣着干嘛?带人上去干他娘的!”

    刘念也是怀着几分狡诈的心思,他打的是法不责众的主意。反正这么多人,涉及江宁诸多官员,要真出了事,自然有他们的长辈来兜着,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刘念终归是这群衙内的头领,见他发了怒,又是一时冲动,孟超等人就顾不上多想,呼喝着吩咐自己的家奴护卫稀稀拉拉地向孔晟包抄了过去。

    孔晟早就看到了这群纨绔。他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想要疾行两步避开这群少年恶棍,却不成想,刘念这夯货还是蛊惑成功,十几个家奴表情凶恶的冲过来,大有将自己包围起来殴打一顿的架势。

    孔晟暗暗冷笑一声,蛰伏江宁蓄势待发的日子即将结束,他的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若是往日,他还能有几分手下留情、息事宁人的顾忌,可如今,既然这群纨绔无赖不长眼,当街挑衅,那还忍耐什么?!

    他瞥眼间见路边一家酒肆的门口放着一根支撑门户的柳木长棍,就顺手抄起,爆喝一声,长棍挥舞过去,一棍就势大力沉的击中打头的一个青衣家奴的肩头,那家奴惨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估计即便没有骨折也受伤不轻。

    孔晟面目冷酷地挥舞着长棍冲进家奴群中,左右格挡,手里的长棍犹如灵动的长蛇,又犹如泰山压顶,轻描淡写地就放倒了好几个。

    他的力量太大,又善用巧劲,几乎是击中一个就能放倒一个。孔晟越打越是兴奋,这种实战让他这段时间坚持习练内功剑术的储备尽显效果,他爆喝连连,而身形闪处,包括刘府人在内的一众家奴心惊胆战,纷纷躲避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躺卧在地上**出声了。

    孔晟心内怒火燃烧,他手下自然就没有留情,因为下手极重,所以躺卧了一地鬼哭狼嚎的家奴中不乏有人头破血流。

    刘念和孟超等人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孔晟陡然间舌战春雷爆喝一声:“刘念,你给我留下吧!”

    说话间,孔晟手里的长棍被他奋力掷了出去,因为用力太猛,棍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奔涌而至,正中奔跑间刘念的后心,刘念被击中身形猛然一个前冲,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就扑倒在地上。

    孔晟倒背双手,云淡风轻地缓步向前走去,嘴角噙着冷酷的笑容,除了刘念栽了一个狗啃食之外,孟超几个人吓得脸色惨白,体若筛糠,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几乎吓尿了裤子。

    不远处的街角处。杨雪若带着柳心如、红棉和甜儿三女一丝不落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杨雪若俏丽的脸上浮荡着浅浅的笑容,而红棉则以手掩面,压下了那一声声的惊呼,这一幕真的是彻底颠覆了她的观感——原来,往昔自己看不起的孔家软蛋,原来不仅文采绝世,连身手都这么厉害?

    十几个家奴打一个啊,竟然三下五除二就让孔晟给撂翻了?我的天啊,这少年郎还是人吗?简直就是神将下凡呐!难怪有人说他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好汉卫怀王李玄霸转世哟。

    孔晟走到近前,抬脚就踩在了刘念的肩头上,淡漠道:“刘念,你不该再惹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坨狗屎,踩你,都让我觉得脏!”

    刘念不知道是吃痛不过还是被羞辱过度竟然当场晕厥了过去。他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背朝上四仰八叉躺在街上人事不省,狼狈凄惨无比。

    “还有你们,统统都是狗屎!”孔晟似笑非笑地转头望向了孟超几个人,目光阴冷如刀。

    孟超心神胆颤,他的双膝一软,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这一跪,他身后的那几个也都哭喊着跪了。

    “孔兄!孟某错了,小弟错了……都是刘念那厮害你,与我们无关呐。”孟超哭喊出声来,这一回孔晟疯魔了一般的大爆发让他是真的害怕了,他真的担心孔晟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自己这条小命。

    ……

    画船靠近渡口。

    江宁的官员们终于看到了神秘钦差大人的本来面目,说实话,内心深处都有些失望,原来就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中年太监,穿着一身例规的太监总管袍衫,头戴羽冠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哪里有钦差大员的王霸之气?

    李辅国长得虽然丑,但他站在船板上傲然而立俯视着眼前这些地方官,却还是带出了上位者的权威来。在船只靠岸的瞬间,他摆了摆手,身后一个宫卫赶紧将包裹着黄凌的上方宝剑递给他,而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则双手高举着圣旨,紧随在他身后。

    李辅国怀抱尚方宝剑,迈着四方步走下船只,脚落实地后,方才端着架子扫视杨奇等人,淡淡一笑。

    杨奇方才也在暗暗打量李辅国,见李辅国面容丑陋,神色倨傲,心里就有些不喜,但这厮手持尚方宝剑又有圣旨在身,哪怕是他这种地方藩镇大员,也不能小觑了。

    杨奇笑了笑,带着众人拱手一礼:“敕封江南道观察处置使、江南兵马宣抚使杨奇,携所属官员,迎接钦差大人!”

第六十七章 钦差到(3)

    孔家祖宅。

    杨宽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指挥着杨府下人清扫宅院,修缮门楣,忙得不亦乐乎。

    杨雪若笑吟吟地与孔晟并肩站着,侧首轻轻道:“孔郎,父亲大人下令帮你整修祖宅,然后归还于你,不知你日后作何打算?”

    孔晟轻叹一声:“伯父大人盛情,我只能心领了。雪若,我志不在江南,恐怕日后只能让伯父失望了。”

    杨雪若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心里很明白,孔晟心怀天下,只要机会到了,他定然不会留在江南——父亲显然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向孔晟示好罢了。

    而这,意味着……想起近日朝廷钦差进城,以父亲为首的满城官员出城迎接,杨雪若心念一闪,幽幽道:“孔郎,听说朝廷的钦差大人到了,那么,你……”

    孔晟默默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回道:“雪若,不管我今后人居何处,但是你都在我的心里。”

    孔晟指了指自己的内心,刚毅英挺的面孔上浮起一抹柔和。杨雪若一阵离愁翻涌,伤感地别过头去,强自控制住欲要夺眶而出的两颗晶莹的泪花儿。

    一匹快马飞驰而至,马上,一个士卒高呼道:“孔晟,使君大人有令,命你立即前去烟雨楼赴宴!”

    孔晟闻言向士卒抱拳还礼。那士卒扫了孔晟一眼,纵马原路返回。

    孔晟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番杨奇让自己去赴为朝廷钦差的接风宴,显然是自己的机会到了。而由此一来,自己即将离开江南,而这也就意味着与杨雪若分别在即。

    他缓缓走下台阶,向杨雪若深深一揖:“雪若,我先去了。”

    说完,他不忍见杨雪若离愁哀伤的情态,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走。他的步履极快,等杨雪若反应过来时,他早就转过了街角身影消失不见了。

    见自家小姐如此伤感,泫然欲泣的样子,红棉摸不着头脑,在一旁轻轻问道:“小姐,这好端端地,你怎么伤心起来?”

    柳心如在侧幽幽叹息着:“小姐,看来,孔家郎君要时来运转了吧,这次朝廷钦差到了,想必是宣布册封他出仕为官的昭命?”

    柳心如可不比红棉这种心思单纯、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粗鄙丫头,她的心思玲珑剔透,前后连贯稍加思量,就明白杨雪若为什么伤感不已难以自持。

    对于杨雪若来说,孔晟出头为官当然是好事,但孔晟做官就要离开江宁,意味着两人自此分别,作为正处在热恋中的她来讲,又如何能接受的了?

    柳心如向杨雪若递过一条雪帕。

    杨雪若擦拭掉眼角的两颗泪花,默默挥了挥手道:“走,我们也去烟雨楼看看。”

    烟雨楼外,按照孔晟的命令,为了保证钦差大人的安全,百余士卒将整条街都给清空了,护卫得非常森严。除了应邀来赴宴的人,闲杂人等根本不得入内。

    为钦差设宴洗尘,这既是礼节又是规制,还与社会风俗有关。除了杨奇为首的本地高级官员之外,出席宴会的还有本城著名士子富绅,也就是所谓的社会各界名流。

    李辅国傲然端坐在主宾案几后,他一身华服容貌虽丑却还是显露几分威严。杨奇则在他的一侧,对于杨奇,李辅国其实还是蛮客气的,毕竟杨奇的品阶地位摆在这里,地方藩镇大员,谁人敢小觑轻视了他?

    李辅国和杨奇居中,左侧是一排本地官员,以郡守刘平山为首;右侧则是富绅名流和士子代表,林林总总,大概有百余人的样子,达到了烟雨楼二楼上的接待极限了。

    周安父子也在其中,周昶的神色振奋充满着期待,他认为朝廷钦差此番下江南,无疑是杨奇向上举荐后得到的回应。有钦差亲自下来宣召,这是何等的荣宠和荣耀?这厮也是兴奋过度了,他倒是不想想看,即便朝廷对杨奇的举荐非常重视,又何至于为区区一两名士子的任命派钦差来千里迢迢走上一遭?他有这个资格吗?

    周安的脸色则有些复杂。与儿子周昶的兴奋相比,他的头脑冷静,感觉钦差此次来江南并不是那么简单,恐怕与大事有关——难道,是要宣布杨奇升迁而去的昭命吗?周安心头猛地一跳,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杨奇离开江南,义兴周氏的投入可全部就打了水漂。

    孔晟匆忙登楼,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周安父子脸色骤变,周昶差点按捺不住惊叫出声来:这厮不是被关入大狱了吗?怎么又跑到烟雨楼的宴会现场了?

    刘平山、孟孺等本地官员则眉头紧皱目露寒光投射在孔晟身上,这个时候,刘平山已经得到消息,孔晟将刘念打成重伤刚被救醒,但两条肋骨断了,至少又是一个月下不了床了。若不是有钦差抵达这大事,哪怕是有杨奇的面子在,刘平山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早就派人拿下孔晟了。

    孔晟无视了在场众人不善的目光,悄然在末了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垂首沉默不语。他眼角的余光发现杨奇复杂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而高居案首的大太监李辅国亦是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说实话,孔晟没料到皇帝李亨竟然会派钦差下江南,更没料到充任钦差大使的竟然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太监李辅国——而按照常理来推断,李辅国此来,绝非单纯是为了宣布某一项昭命。

    孔晟眼观鼻鼻观心,心念电闪,突然紧握的拳头一颤,暗道:李亨派李辅国亲下江南,难道是督促命令杨奇整顿江南兵马渡江支援郭子仪和李光弼两线平叛?

    是了,一定是了!富庶江南没有遭受战乱破坏,江南拥兵近十万,若是能整军渡江北上,必然能对安禄山叛军构成重要的牵制。更重要的是,江南出兵不仅具有战略意义,还在于推动其他藩镇出兵勤王的政治意义!

    朝中有高人啊,给皇帝出谋划策,此策高明之极!

    但孔晟突然脸色又一遍,他马上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若是朝廷当真命杨奇出兵平叛,定然引起杨奇的强烈反弹,若是杨奇一个按捺不住,与朝廷昭命对抗,那恐怕就糟糕了……

    孔晟想到此处额头上立即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第六十八章 钦差到(4)

    李辅国傲慢的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杨奇身上,他微微一笑,抱了抱拳:“杨使君,杂家此次奉旨下江南,千里迢迢餐风露宿,一路上甚是辛苦。杂家早就听闻江南为我大唐的繁盛之地,今日一见确然名不虚传。杂家一进这江宁城,竟然心神恍惚,恍然有进了长安洛阳的错觉!”

    杨奇还礼笑道:“钦差大人真是过奖了,江宁不过是江南一隅小城,岂能与长安皇都相提并论?差得太远了,太远了!”

    “江南士子孔晟向朝廷上表,请朝廷迁都金陵……”

    李辅国的这话刚一出口,杨奇就目光一凝,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他下意识地用愤怒的目光扫了孔晟一眼,又恢复了一脸的笑容。

    好在李辅国旋即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又道:“他的请都金陵表,文采斐然,然却脱离实际并不可行,在满朝文武群臣间引为笑谈。不过,这也足见此子心系家国天下的一腔赤子之心,甚得陛下嘉许!”

    李辅国这话说完,在场大多数人都吃了一惊。所谓的“请都金陵表”逐渐在天下间传播,但因为杨奇的暗中压制,暂时还没有在江宁城中传开,知道的人不多,更不可能有人知晓孔晟竟然还向朝廷上了这样一份建议迁都金陵的表文。

    孔晟依旧微微垂着头,不理睬众人纷至沓来的各种目光以及窃窃私语。

    因为烟雨楼是杨家的产业,所以杨雪若在烟雨楼掌柜孟冲的亲自引领下,从后门登楼,在阁楼之后的一间雅间内入座,这个雅间与宴会现场只隔着一道回廊,前面的动静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杨雪若走进雅间的时,正值李辅国说起孔晟上书请都金陵表的事儿。杨雪若柳眉一挑,就侧耳认真倾听起来。

    “杨使君,据说士子孔晟是你的世交之后,还与贵府小姐有婚姻之约?”李辅国扭头笑道。

    杨奇咳咳清了清嗓子,勉强笑着回答:“钦差大人,本官与孔晟之父孔林有些交情,他算是本官的晚辈,这没有错。”

    “郭子仪郭汾阳亲自向圣上举荐,言称江南士子孔晟文采绝世,文武双全,身怀报效朝廷的宏图大志,陛下闻之甚为欣慰。对于孔晟所出的诗文,陛下亲自加了御批,昭命天下传诵!”

    李辅国哈哈大笑起来。

    周安父子的脸色更加难堪。这宴会上,李辅国开口孔晟闭口孔晟,对孔晟赞不绝口,还说皇帝对其甚为嘉许,难不成钦差跑江南一趟就是为了孔晟一人?

    周昶铁青着脸嘴角哆嗦着,心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妒火,但他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深深埋着头,肩头都在颤抖。

    江宁郡守刘平山嘴角一抽,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孔晟的诗才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大太监李辅国远来江南,必然与孔晟有关。孔家这小厮真正时来运转了,自家儿子这顿打,怕是要白挨了。

    而在一侧的雅间内,杨雪若和柳心如三女侧耳聆听着,清秀的脸蛋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辅国拍了拍手,扫了杨奇一眼,突然淡淡道:“江南士子孔晟可在?”

    孔晟深呼吸定了定神,知道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来了。他长身而起,上前三步,冲李辅国和杨奇深拜了下去:“孔晟拜见钦差大人和使君大人!”

    孔晟对李辅国这个恶名满贯的太监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至少在当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李辅国都是大唐朝廷红极一时权势冲天的权监,孔晟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但暂时还不能轻抗其锋。

    再说李辅国现在的身份是钦差,贵不可言。而孔晟只是一介白衣士子,焉能不向人家施礼拜见。

    李辅国抬头打量着孔晟,啧啧称赞道:“果然是英俊少年郎,名不虚传!孔晟啊孔晟,你的名头如今可是震动朝廷了,杂家这次下江南来,就连宁国公主、纪国公主两位殿下都吩咐杂家,要杂家记得让画师为你画像带回灵武去,殿下们要看看我大唐究竟出了一位怎样的少年英雄!”

    李辅国如此盛赞,倒是让孔晟心下微微有些汗颜。他故作惶恐地躬身下去:“孔晟何德何能,不敢当大人如此赞誉!”

    李辅国开怀大笑,他那公鸭嗓子笑声尖细嘶哑,有些刺耳。杨奇在一旁微微皱眉,轻蔑不屑的神色一闪而逝,尽入孔晟的眼中。

    孔晟心里暗叹,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受他的控制,杨奇若是不识时务抗拒朝廷昭命,或者表现出什么来得罪了这位日后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下场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李辅国陡然间站起身来,尖细的嗓子在楼上久久回荡:“陛下有旨,江南士子孔晟,接旨!”

    孔晟眼眸中掠过一丝狂喜,他定定神拜伏在当场。

    周安心里咯噔一声,藏在案几下捏住一枚玉佩的手不住地哆嗦着。而周昶脸色煞白,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嫉妒的情绪,要冲出楼去哭天喊地的发泄一番。

    另一厢,杨雪若神色微微紧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柳心如跪伏在杨雪若的案几下首,垂着头,心头感慨万千。昔日自己不屑一顾的浪荡无赖少年孔晟,如今终于要鱼跃龙门、化身为龙、飞腾九霄了吗?!

    “陛下有旨:江宁士子孔晟文武双全、有胆有识,心怀社稷江山,朕心甚慰,赐美酒、红花、金银丝帛赏赐一宗。而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朕亲特擢孔晟为天子门生,册封为河南道睢阳郡宋城县令,即刻赴任,为天下少年士子楷模……”

    孔晟拜伏在地,高声呼道:“孔晟接旨!吾皇隆恩,孔晟当奔赴国难,誓死报效朝廷!”

    天子门生啊!在场众人包括士子在内,都发出齐齐的艳羡惊呼声。微有杨奇眉头一簇,心道这睢阳正处在平叛的主战场范围内,让孔晟去宋城任县令,这当真是奔赴国难了……哼,好一个蛊惑人心的天子门生头衔!

    李辅国对于孔晟的态度非常满意,大笑着,将圣旨以及朝廷册封的昭书等官方文书一一交给孔晟,摆了摆手:“下去吧,杂家还要在江南停留一些时日,你可自行赴任去吧。”

    孔晟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诏书和一应文书,高举在身前,然后退下归坐。

第七十章 心迹和心机(1)

    柳心如心思玲珑,聪慧过人,兼之她自小在娼门的风月环境中长大,察言观色的本领异于常人,她很快就从杨雪若那一瞥似是而非的眸光注视中醒悟过来,自己的这点心思终归还是无处落地,杨雪若纵然再心胸开阔却也不会允许自己陪伴在孔晟身边。

    孔晟竟然是才学绝世的真郎君,过去的印象与现在的反差,都导致孔晟在柳心如心中铭刻下深深的印记。她的年纪虽然比杨雪若还长一岁,但说白了也是十八岁的女孩——哪一个少女不善怀春?柳心如自然也概莫能外。

    只是柳心如内心明镜儿一般,囿于出身和身份,她对孔晟的念想还没开始就注定要走向湮灭。

    而柳心如与甜儿或者红棉不同。甜儿和红棉纵然是被孔晟收了房,杨雪若其实并不会真正放在心上——事实上,作为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将来她嫁给孔晟,两女本身就是陪嫁的通房丫头。但柳心如有才有貌、又有一颗不甘人下的七窍玲珑心,若是给了柳心如机会,将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杨雪若不是普通女子,她看得深远,也看透了柳心如这个人。她不会给自己的情感归宿埋下一丝一毫的隐患,同时也是以此来警告柳心如,断了柳心如的种种非分之想。

    柳心如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失望或者哀怨情绪,低着头,心里自怨自艾,暗暗抹一把凄凉的眼泪。

    这个时代是如此的现实和等级森严。要怨,就只能怨她的命运多难,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只能乖乖认命。

    杨雪若瞥了柳心如一眼,却是微微一笑道:“柳姑娘,我这在一直琢磨着,孔郎远去河南道,一路山高水遥,身边如果没有个体己人照顾饮食起居也不妥,所以,还是要有人陪他一起赴任才好。不知你……你可有意?”

    杨雪若欲言又止,摆出了一副征求意见的温和姿态。

    柳心如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和无奈,她缓缓抬头来,望向杨雪若的脸蛋上便犹如春风般的和煦温柔:“小姐,心如自幼体弱,受不了北方的风寒,再说奴笨手笨脚、跟了孔家郎君过去也是拖累,不如让红棉妹妹过去。”

    不要说自己,就连甜儿,柳心如都不敢提,生怕会引起杨雪若的“猜忌”。

    “再有,心如是府中的婢女,伺候在小姐身边,还请小姐以名呼唤,否则,心如承受不起。”柳心如貌似诚惶诚恐地拜了下去。

    “你我一般年纪,人前讲究个避讳就罢了,私下里,你我以姐妹相称也无妨的。”杨雪若的笑颜上满是笑容。

    “心如不敢。”柳心如更加恭谨。

    杨雪若眉梢一挑,柳心如的表现让她暗暗满意,她笑了笑,又望向了红棉。

    红棉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谈不上想去还是不想去,只要有主子的命令,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无条件服从。只是她从小就生活陪伴在杨雪若身边,让她骤然离开小姐去照顾一个相对陌生的男人,不能不说太突然了。

    况且,她跟孔晟原先的关系并不融洽,最近虽有所缓和,却还是有点尴尬。若是朝夕相处,无论是红棉还是孔晟,恐怕都难以自处。

    杨雪若笑着旋即摇摇头:“我倒是想让红棉去,但红棉这丫头啊,跟孔郎一直不怎么对付,我怕她和孔郎相处不好,徒增烦恼,倒不如让甜儿走一遭?”

    甜儿听得一愣,小脸蛋上浮起一抹浓浓的不舍,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了柳心如。她虽然入了杨府为婢女,却还是下意识地尊柳心如为主,这不是她故意为之,毕竟她侍候柳心如也有好几年了,要想转变心态,还需要时间。

    柳心如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心道甜儿啊甜儿,我们主仆已经卖身杨府为奴,如今都是人家杨小姐的侍女,你这般……岂不是要害苦了奴家?

    杨雪若虽然是有商有量的态度,但实际上,作为主子,她的话就是命令,甜儿只能服从。

    甜儿见柳心如低头不语,暗暗用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她也是聪明乖巧女孩,瞬间醒悟过来,噗通一声跪拜在地上,颤声道:“小姐让甜儿去哪甜儿就去哪,哪怕是去死,奴家也不敢有半点迟疑!”

    杨雪若微微笑着,起身走过去亲自扶起了甜儿,柔声道:“甜儿妹妹,我们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一般。你们都知道,我和孔郎立下盟约,这一生、这一身已然属君,只是我不能陪伴孔郎赴任远行,照顾他的起居,只能拜托甜儿妹妹代劳了——”

    说着,杨雪若竟然施施然后退半步,向着甜儿敛衽一礼。

    柳心如和红棉都吃了一惊,看得呆了。

    甜儿呆了呆,慌不迭地再次跪拜在地:“小姐,甜儿承受不起!请小姐放心,甜儿愿意跟孔——孔公子赴任,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杨雪若轻叹一声:“此去千里迢迢,路上凶险不少,甜儿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顾孔郎,将来,将来我……”

    至于“将来”什么,杨雪若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本想给甜儿一个“承诺”,意思是将来亏待不了她,只是杨雪若转念又一想,不宜对她过度恩宠,免得这小丫头恃宠而骄。

    ……

    杨雪若浅笑倩兮,拉起诚惶诚恐的甜儿的小手,娓娓细语,款款并肩而行,说不尽的亲密。柳心如在后暗暗摇头叹息,杨家小姐胸中的乾坤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深,从这一刻起,甜儿或许就不再是过去那个甜儿了。

    而毫无疑问,有杨雪若的抬举,日后甜儿的地位肯定要比柳心如和红棉要高。

    这个年月规矩森严,主仆的界限分明,杨雪若竟然能手执一个丫头婢女的手,与她并肩而行,这在看到的杨府下人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而旋即,杨雪若身边的侍女红棉又有意无意的将小姐的意思对杨家的下人们广而告之:杨雪若已经认甜儿为妹妹,今后,杨府中的下人谁要是敢对甜儿不敬,就视同于对杨雪若不敬。

    这重意思一宣布,府中就没人敢怠慢了。一个十四五岁出身低贱的小丫头,骤然摇身一变成了小姐身边的贵人,让很多家奴婢女都感觉目瞪口呆和接受不了。

第七十一章 心迹和心机(2)

    全府之中,大概也只有杨奇对女儿的心迹一目了然。

    因此,无论夫人郑氏怎么絮叨女儿坏了府里的规矩,杨奇都统统笑而不语。实在是被郑氏纠缠得烦了,这才挥挥手不耐烦地沉声道:“夫人,且休鼓噪!哎,你要是有女儿一半的心智手段,本官也不至于如此心烦意乱了!”

    突然被丈夫呵斥,郑氏愣了一下,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杨奇有些无奈又有些厌恶的扫了郑氏一眼,转身拂袖而去。自家冷暖自家知,在外人看来他与郑氏琴瑟相合、举案齐眉、恩爱无比,但实际上若不是他身怀隐疾,身边又焉能独宠一人?

    不说妻妾成群,三四个美妾、四五个暖房的丫头、七八个没有名分的婢女,还是要有的。

    郑氏出身十大门阀之一的荥阳郑氏,虽然知书达礼恪守妇道,也有几分姿色,但性格生硬冷漠,心胸也极狭隘,根本不是杨奇所期冀的知冷知热、知进退知情趣的女子类型。这些年的日子,也是勉强凑活过的。

    如果雄风依旧,杨奇一定如其他达官贵族一样,勇于耕耘土地,不断开枝散叶,将郑氏彻底打入冷宫。可如今,就只能竭力哄着郑氏,虚应着杨家的内部和谐,也顺便赚下一个情深意重的好名声。

    丈夫走了,夫妇俩闹了个不欢而散,郑氏心怀不满地走出杨奇的书房,转念想起这些年顶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一个神仙眷侣的美名,却是日日独守空房,就生出几分怨气来。

    她羞恼地跺了跺脚,抬头望向了侍立在侧的两个贴身婢女。见婢女青春洋溢美貌可人的小脸蛋上笑意款款,就突然间气不打一处来,阴沉着脸怒斥道:“小臭蹄子,笑什么笑?滚下去,别在这让我看了碍眼!”

    平日温和体恤的女主子骤然变脸,莫名其妙的一顿训斥,吓得婢女小脸苍白起来,赶紧躬身拜了拜,然后慌慌张张地逃离院落。

    郑氏走出院落,沿着府中精美的回廊,慢慢走去,两个婢女见她过来,低着头远远缀在后面,虽然主子说要让她们滚开,但主子身边随时要有人伺候着,万一主子有什么吩咐却找不到人,她们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郑氏正行走间,蓦然见到女儿杨雪若笑语款款牵着婢女甜儿的小手走过来,细如弯月的双眉一跳,脸色一沉,高高在上的贵妇威严就端了出来。

    “女儿,你这般牵着一个婢女的手,成何体统?!”郑氏怒形于色:“你这小婢,不知分寸进退,莫非是想找打不成?!”

    郑氏这训斥的话一出口,拦在了当面,杨雪若刚要笑着解释两句,甜儿却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匆忙从杨雪若的手里挣脱开自己的小手,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夫人,婢子错了,婢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也难怪甜儿害怕,为人奴仆者,其性命掌握在主子手里,若是郑氏以她怀了规矩为由,严厉惩罚于她,甚至是直接杖毙了她,都有可能。

    杨雪若皱了皱眉,对母亲的大动干戈和小题大做不以为然,她前行一步挡在了甜儿的身前,小声道:“阿娘,这不能怪甜儿,是女儿想认她做妹妹的。”

    郑氏更加恼火,但当着下人的面,又不好跟女儿“闹将”起来,只好沉着脸拂袖而去。

    见母亲离去,杨雪若便柔声一笑,拉起了甜儿:“甜儿妹妹,你莫要害怕,有我在呢。”

    甜儿诚惶诚恐噤若寒蝉:“小姐,甜儿不敢!”

    顺升客栈。

    无论是住宿客还是食客,都在窃窃私语,目光热切地望着二楼上那间紧闭的房门。孔晟被钦点为天子门生、被朝廷册封为某县县令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不知道引起多少士子良人的艳羡嫉妒。

    至于孔晟要赴任的地方是不是处在战乱中心,是不是穷乡僻壤,未来将面临着怎样的凶险危机以及困难重重,则没有一个人去多想。

    按照普罗众生的俗世心态和价值观逻辑,凡是当官就胜过平民,文人士子苦读诗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出仕为官吗?戴上乌纱帽就意味着功成名就,只有穿上官袍才能算是真正的人上人。

    加上孔晟最近一向是本城的新闻名人、舆论的关注焦点,伴随着他的横空出世和突兀崛起,顺升客栈的知名度也在日渐高涨,闻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客栈的老板心里暗爽,恨不能让孔晟长居下去,最好是住上个三五年以客栈为家才好。他公开表示免除了孔晟的房租,还声称日日免费供应一日三餐,孔晟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就连孔晟的那匹白马追风,都得到了客栈老板伙计的热情殷切照顾,天天都是上等的好料精料伺候着,净身刷毛料理清楚,看得马厩中其他客商寄养的马儿们眼中喷火长嘶忿怒。如果马匹能开口说话,恐怕这些马都要冲到郡守衙门去告一状:凭什么那匹白马就拥有超国民待遇?同样是马,凭什么我们就饥一顿饱一顿、更多的时候无人问津?

    然而,与外界的喧嚣和热情相比,孔晟此刻内心之中充斥着的凝重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皇帝李亨竟然要让他去河南道睢阳郡任职所谓的宋城县令——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在孔晟看来非常烫手的职位。别看孔晟当着李辅国的面感激涕零地谢恩而去,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

    实际上,他当时内心非常震动,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他总不能在李辅国宣完昭命后抗旨不从或者对朝廷册封的官职挑三拣四,如果是那样的话,等待着他的就算不是朝廷的治罪,前途也因此会变得一片黯淡。

    “哎!”孔晟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抓起放在枕边的破虏长剑,拔剑出鞘,目露精光。

    孔晟弹了弹剑身,破虏剑发出清脆悠长的嗡鸣声。他缓缓抬头望向了窗外,强行驱赶着心内纷乱缭绕的千头万绪。

第七十二章 义无反顾

    河南道睢阳郡宋城县——这是什么所在?

    孔晟心知肚明。

    宋城就是睢阳郡的治所,说白了就是睢阳城。如果是天下承平,这睢阳就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而在这安禄山叛乱如火如荼的时节,睢阳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燃烧的重中之重。为了拿下睢阳,燕军先后数十次纠集大军进攻,耗费钱粮无数。

    孔晟盘算了一下,如今的睢阳全境大半被安军占据,只有贾贲、张巡等人坚守在雍丘。

    贾贲是阆州刺史贾璿之子,典型的官二代,为人忠肝义胆、善于骑射,叛乱起始便率军讨贼。至于张巡,在历史上更是赫赫有名。开元末年,张巡中进士,历任太子通事舍人、清河县令、真源县令。安史之乱时,起兵守雍丘,抵抗叛军。后来这两人一起舍生取义以身殉国。

    而转过年来,安禄山死后,其子安庆绪就会纠集十万大军大举进攻睢阳,张巡等人准备主动放弃雍丘退守睢阳。

    孔晟眉头紧蹙,他深知历史走向,梳理着细微的时间节点:此刻是十一月末了,想必张巡还在雍丘抗击叛将令狐潮的进攻。

    几乎是与此同时,鲁郡、东平相继被燕军攻陷,济阴郡太守高承义献郡投降燕军,虢王李巨守彭城、领兵退守临淮,叛将杨朝宗率步、骑兵二万意图攻取宁陵,以断张巡后路。张巡于是主动放弃雍丘,率马三百匹、将士三千余人移师向东,坚守宁陵,始与睢阳太守许远、城父令姚訚等在宁陵合兵,渐渐拉开了睢阳保卫战的宏伟大幕。

    自此,张巡一干人苦守睢阳,前后大小战有四百馀次,斩敌将数百名,杀贼卒二万余人。但最终还是粮绝城破,满城官军慷慨就义。

    按照这个节点开始算起,孔晟即刻离开江南奔赴睢阳赴任,隐隐就是飞蛾扑火的趋势——他抵达时正是安禄山被杀风云突变、安庆绪掌权后即将疯狂进逼睢阳之时,大战在即,不是飞蛾扑火是什么?

    这超出了孔晟的预料。他本想得一个基层的职位,默默经营积攒力量然后步步为营向上崛起,却不成想,李亨小朝廷竟然将他放在了睢阳?!

    怎么办?

    不去赴任显然是抗命不从,同时也会导致名声扫地,成为天下共讨之的贪生怕死的逆贼,再也没有任何的容身之地。哪怕他跑到司马承祯隐居的山头上,也会被性格刚烈的阿泰给驱逐出来。

    孔晟嘴角掠过一丝苦涩。其实他不是怕死,而是突兀地深陷于一场未来大战的漩涡中心、处在明知必死之局的风口浪尖上,一时间难以接受而已。

    片刻后,他拍案而起,神色坚定慨然。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更是有几分血性和清高傲气。

    既然没有退路,那便只有前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之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方是大丈夫所为!

    张巡那些人苦守睢阳一地,将生死置之度外,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为的无非是一个义字?!为的是力保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所以没有尽亡,千万百姓没有遭受屠戮,张巡居功至伟。

    命运必须要逆转!这才是自己的真正使命!

    命运必须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我命由我不由天!

    孔晟心神激荡,早已不知在何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推门而出,而他腰间的破虏剑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慷慨和不屈意志,也当啷一声再次冲鞘而出,锋芒四射。

    整个街巷上的人群都凝立在客栈楼下,仰望着站在二楼走廊栏杆前的英挺少年郎。少年郎一袭青衣被寒风吹拂而起,衣袂纷飞间,他挺拔的身子微微前倾,两臂垂下,坚定不移的目光平视前方,似要乘风归去。

    没有人知道和理解孔晟此刻的心境。外人都道他作为天子门生、有了官身、未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却不知他正要赴任的这个地方杀机遍地、步步都是泥潭陷阱。

    受战乱堵塞交通和信息渠道的影响,睢阳如今的真正情况,包括杨奇在内,其实没有几个人知悉。江南人无非是知道河南道乱一点,但具体乱到一个什么程度,根本就没有概念啊。

    白衣穆长风缓步拾阶而上,他飘然而至,孔晟眼角的余光从他的身上掠过,神色平静而淡漠。

    “此刻,穆某不知道是该恭喜公子还是该为你捏一把汗。”穆长风的声音微有波澜:“真的想不到啊——”

    作为江湖侠客,穆长风虽然蜗居在江宁城中,但自有与中原江湖互通消息的隐秘渠道手段,睢阳是个什么样的局势,他清楚一个大概。

    孔晟目光一凛,缓缓转过头来,淡淡道:“穆兄何出此言?”

    穆长风微微一笑:“公子或许还不知,河南道战火纷飞,那睢阳更是战乱的中心所在。据我所知,燕军兵强马壮,对睢阳渐成包围之势,此刻睢阳只有少数朝廷军队正在苟延残喘,破城破地其实就在朝夕之间。公子所得宋城县令的职位,恐怕就是纸上画饼,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某家建议公子还是放弃了吧。战乱之地,民不聊生,官府形同虚设,即便公子去了河南也无济于事。”

    穆长风拱了拱手,声音真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在穆长风心里,孔晟是一个胸怀大志、深藏不露、允文允武的人,这样的人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不忍心见一位少年英杰因为“无知”而跳进火坑,因此特来劝说。

    他却不知,孔晟对河南的情况和战况远远比他更清楚,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更非他一个江湖人所能及。而此刻,无论是出于长远打算还是短期考量,孔晟都已经下了慨然赴任的决心。

    历史的进程在他的脑海中一目了然,时代的车轮浩浩荡荡滚滚向前,非人力所能抗衡,但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绝无仅有的另类,孔晟深信蝴蝶翅膀的轻轻一扇能诱发一连串的连锁效应,纵然无法改变历史,却也能通过长袖善舞创造一段属于自己的全新历史。

第七十三章 攀附

    寒风袭来,孔晟与穆长风并肩而立,孔晟青衫儒雅,穆长风白衣飘飘,都如人中之龙,风姿无双,引起了不少过往路人的好奇瞩目。而其中并不乏情窦初开的大胆少女投射过来的热情火辣的目光,有的甚至停下脚步,站在客栈的楼下向两人抛着无形的媚眼儿。

    孔晟深深的凝望着穆长风,眸光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光亮:“天下大乱,江南偏安闭塞,与河南道的消息往来多半是道听途说和夸大其词,穆兄竟然能洞悉睢阳的真实境况,倒真是让孔晟惊讶了。”

    穆长风一怔:“莫非公子已经获知睢阳境况?”

    “当然。既然穆兄能知,孔晟也自有消息源头。”孔晟微微一笑,“穆兄此来好意劝阻我前往睢阳,孔某感同身受,在此谢过了。”

    见穆长风对自己的追问避而不谈,孔晟也不为己甚,更没有寻根究底,每个人都有秘密,自己也不能例外。

    “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为。况且,燕军兵临睢阳城下,睢阳必破。若是公子孤身前往,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穆长风抱了抱拳:“以穆某所见,公子不如拖延时日,若是睢阳城破,朝廷必不能怪罪于你,日后还能为公子安排其他任所吧。”

    穆长风虽然是一个江湖人,却也有几分过人的见识。

    孔晟闻言忍不住轻叹一声。他何尝不知拖延赴任是一个可行的选择,但拖延赴任终归还是给人留下话柄,导致声名出现缺陷,从长远来看,这未免得不偿失。况且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唐军随时都可能逆转平叛,稍晚一步,他就会永远跟不上整个潮流的节奏。

    “多谢穆兄好意。但孔晟心意已决,明日就要离开江南赴任,哪怕是明知飞蛾扑火、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孔晟的声音激昂有力,神采飞扬。

    穆长风眼露奇色:“公子何以迂腐至此?你莫非是怕名声受损吗?”

    穆长风深深望着孔晟,孔晟的神色平静,目光清澈深邃。

    “孔晟从来就不是一个迂腐的人。穆兄,你是侠肝义胆的江湖侠客,当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孔晟素有兼济天下的大志,这不仅体现在诗文上,还要体现在行动上。在朝廷诏令我奔赴国难的时刻,我岂能贪生怕死,让天下人耻笑?!”

    “无非是以死报国,仅此而已。”孔晟纵声朗笑:“况且乱世出英豪,眼前也未必就是一场不能破的死局。哪怕是最终非死不可,也死得其所了!人生短短几十年,与其苟活于乱世,不如奋起在当下,为自己、为社稷江山、为天下的黎民百姓,奋力一争,争这一线的生机!”

    穆长风闻言大为震动。深吸了一口气,他眼眸中掠过一丝异彩。

    良久,他后退两步,向孔晟深深一礼,朗声道:“既如此,穆某就不再多言了。公子虽为文士,却有不畏生死、拯救苍生社稷的豪侠风骨,着实令穆某钦佩。穆某昔日与公子曾有三年之约,自明日起,穆某当追随在公子身侧,履行承诺!”

    “先告辞了,我们明日再见!”穆长风没有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孔晟心中微微一喜,此去睢阳,千里路遥,战乱遍地,若是身边有一个像穆长风这样手段深不可测的江湖人听用,自然是有好极了。

    驿馆。

    斗篷遮面的周安父子满面笑容脚步匆匆地从驿馆走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离去。周氏父子以为来的隐秘,却不知一举一动早就被杨奇的人监控得死死的。

    自打孔晟突然被册封为天子门生、得了官职之后,杨奇这边至少是在明面上公开“倾向”了孔晟,而杨奇之女杨雪若更是与孔晟眉来眼去、情投意合、闹得满城皆知,周昶倍受打击。

    若是孔晟单纯在诗文上、在才名上压他一头,还不至于让周昶一蹶不振。但孔晟如今得了官职,与他之间就不是文采高低的区别,而是官民的分野——如此种种,那还斗个什么劲儿?

    不要说周昶了,就算是刘念这些本土官僚家的阔少公子哥儿,也不敢再出手对付孔晟。对皇帝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朝廷正式诏令册封的一县之主下手,就是公开挑衅大唐律法和皇权规则。

    所以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刘念这些人都得到严命不得再与孔晟“放对”,有好几个甚至被关在府中禁足了。

    周昶因此彻底消了底气。而他的父亲周安则是失望透顶,懊恼不已,还对杨奇滋生起几分怨气。义兴周氏斥巨资通好杨家,近乎于卖身投靠,但偌大代价却没有换来应有的东西,这让周安返回义兴如何向家族长老会交代?

    周安不甘心。这让他又瞄上了远道从灵武朝廷前来江南宣布昭命的钦差太监李辅国,他实是那种极善于投机钻营的人,他觉得李辅国能被皇帝作为特使派出来,就不会是普通太监,若是能跟李辅国交好,由李辅国向皇帝举荐周昶,对周氏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周安当机立断,立即通过周氏在本城的商号筹集资金十万钱,暗中拜会,献上了一份足以打动李辅国的重礼,还将周氏在江宁城外的一座庄园相赠。

    果然,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的敲门砖和通行证。周氏的诚意换来了李辅国大包大揽的热情回应,承诺返回后会亲自向皇帝举荐周昶,还承诺说待朝廷平息了安禄山叛乱,将为义兴周氏商号走出江南在京畿立足不遗余力。

    周安父子大喜过望。义兴周氏之所以多年困守江南,其主要原因就是在朝中没有靠山,家族子弟出仕为官者少之又少,缺乏基本的权力底蕴支撑。若是能攀上李辅国这样的朝中贵人,何愁将来没有大发展?

    其实李辅国此刻不过是信口开河,给周安父子画了一个漂亮的大饼,不知何时能兑现。一则他短时间内不想离开江南,何时能返回皇帝身边尚是未知数,当面举荐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二则,朝廷短时间内能否平息安禄山叛乱,他自己都不抱太大的指望。

    不过,周安父子这一次的押宝却是押准了。李辅国日后权倾风头一时无两,周氏攀上这棵大树,得了不少好处。

第七十四章 驿馆

    穆长风走了,孔晟便开始收拾行装。其实他身无长物,除了几件换洗衣衫之外,再就是杨雪若相赠的破虏剑和朝廷的册封诏书了。

    午后时分,杨府大管家杨宽亲自过来,送来两名人高马大年约三旬左右的家仆,还有一万钱作为盘缠。对于杨奇的美意,孔晟自然表示感谢,但他只收了一万钱而谢绝了两名家仆。

    收下杨家的家仆,无异于同意杨奇在身边安插两枚钉子,孔晟焉能做这种事情。

    不多时,红棉也送来了杨雪若的亲笔书函和甜儿。听闻杨雪若要让甜儿追随在自己身边充作贴身侍女照顾起居,孔晟有些意外,他虽然感知到爱人的体贴柔情,却还是摇头拒绝了。

    明日一早,他就要离开江南,昼夜兼程——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至睢阳赴任,以应对风云突变的乱局。此去危险重重,山高路遥,甜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留在身边多为不便。

    但终归还是考虑到杨雪若的绵绵情意,孔晟不忍驳她的面子,就与甜儿约定——他先赴任去睢阳,待他安顿下来,再来信让她赶过去。

    红棉又跟孔晟约定了明日辰时在东城门外告别的时间,杨雪若要亲自出城来为爱郎送行。

    收拾好行装,孔晟就开始考虑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是否去正在驿馆收礼收地不亦乐乎的大太监李辅国那里辞行?

    对于李辅国这个日后祸国殃民、搅乱朝纲的权监,孔晟没有什么好印象,若有机会,必除之而后快,为天下消除隐患。但在目前,他还不宜得罪这个权监。

    根据历史的记载,李辅国心性阴鸷,作风狂悖,心胸狭隘,又极为记仇。他毕竟是钦差前来江南宣旨,如果孔晟不辞而别,可能未必会引起李辅国的“在意”,可一旦被此贼猜忌上,后果就大大不妙。

    所谓大丈夫行事要知通权达变,不拘一格,方能曲径通幽。又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至少在当下,还不是跟李辅国对上的时机。再说了,他一个还未到任的小小县令,拿什么去跟皇帝身边的宠溺内臣相斗呢?

    午时三刻。孔晟悄然出了门,去客栈附近的官方创办的钱号,以凭证开具了两张可以异地取钱的“票据”,每张100贯钱,共计200贯钱。他前番出售孔家祖宅得了杨家的300贯钱,近期一应用度花销用去了百贯,这些基本上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铜钱沉重,出远门或者商人行商,不可能携带大量的铜钱往返,早在几十年前,类似于后世银行之类的官方或者半官方钱号机构就出现了,实际上就是一种汇兑业务。

    再过几年,这种汇兑业务会发展得更加成熟规范,又叫飞钱了。

    孔晟没有迟疑怀揣着两张钱号的凭证票据,脚步匆匆,直奔驿馆。驿馆之外戒备森严,明里暗里都是杨奇派来的兵士守卫着。毕竟李辅国是朝廷钦差,若是在江宁出了半点差错,杨奇形同谋反、要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对于杨奇来说,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无形的监视。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上,无论是谁,都难逃杨奇的秘密操控。

    孔晟站在驿馆门外,略略环顾四周,见除了明着的守护士卒之外,还有不少潜伏的暗桩,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他很明白,杨奇现在仍然处在观望状态,对于朝廷要他率江南军渡江支持郭子仪平叛的昭命,他绝对会阳奉阴违,以整军和储备调集粮草需要时间为名,延缓出兵。

    若是唐朝廷平叛大局已定,杨奇迫于无奈就会去锦上添花;而若是反过来,朝廷败于安禄山叛军之手、形势不妙,恐怕这天下间就是烽火四起,杨奇这十万江南兵马没准就调头部署在山南、淮扬一线,将江南割据经营成杨氏的独立王国。

    而一旦杨奇在江南自立为王,第一个就会拿李辅国这个所谓的朝廷特使开刀,这毫无疑问。

    所以,别看时下李辅国在江宁城中优哉游哉地作威作福,实则是在玩火,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玩火**,可惜李辅国却浑然不觉。其实也难怪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杨奇会对唐廷有不臣之心。

    想到这里,孔晟长出了一口气,递过拜帖向守卫的士卒施礼微笑道:“军爷,小可孔晟,求见钦差大人,麻烦通报一声。”

    士卒其实早就认出了孔晟,孔晟可是江宁城的名人和风云人物,如今又有官职在身,赫赫有名的天子门生,这名士卒也不敢怠慢,立即抱拳回礼,笑着答应进内去禀报。

    听说江南士子孔晟来了,李辅国一怔。

    别看是他宣布的孔晟任职出仕的昭命,但对孔晟他却没有太看重,甚至此刻已经记不清孔晟的长相了。一个区区的江南年轻士子,凭着几分才学和一腔热血,被册封在烽烟四起的河南道任劳什子县令,根本就不会有好下场。

    天子门生听上去挺吓人的,其实一文不值。要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不要说天子门生,就算是天子之师又能如何?

    这两日他收礼收得手抽筋,也没在意孔晟行止如何了。再者他听说孔晟穷困潦倒、蜗居客栈存身,从来就没指望孔晟会来给自己表示表示。

    伸手不打笑脸人,受人尊重毕竟是好事,李辅国反正闲来无事,就决定见见孔晟,看这小厮是否识时务。

    军士急匆匆出来向等候在门口的孔晟笑道:“孔县尊,请进吧,钦差大人收下了你的拜帖。”

    孔晟笑了笑,点点头,向内行去,而就在他与这名军士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串铜钱就悄然塞入军士的手里,军士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将铜钱收入怀中,心里对孔晟的好感顿时暴增。

    这些时日,作为杨奇麾下被派驻在驿馆为钦差守门的江南军士,他们所得的好处不少。来驿馆拜谒李辅国的本土权贵商贾等人,大多会明里暗里地送点甜头给他们。

    若是能长期延续,这简直就是一桩油水极大的美差。这些军士恨不能李辅国能长期在江宁城里呆下去,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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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唐介绍:
大唐天宝末年,莺歌燕舞的江南因为一个现代官员灵魂的穿越而变得暗流涌动,这只先知先觉并力求掌控自己命运的蝴蝶,双翼轻轻扇动,在风花雪月的吟唱中悄然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侠骨传金柝,红颜照铁衣。将军百战死,英雄无归路。天子坐明堂,吾为天子师。回首千年烟云,我的壮烈如歌如泣,我的权唐没有遗憾。 《权唐》书友群437855842权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权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权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