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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鱼     权唐txt下载     权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举荐册封

    李亨微微一笑:“只是什么?之巽,你且坦诚直言,朕听着。”

    “陛下,这士子孔晟年方少年,能有如此才学,倒也不俗。只是这长恨歌妄言太上皇宫闱之事,不论才情如何,都大为狂悖。而且,请都金陵表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在臣看来,完全是少年狂妄,不足为道。”杜鸿渐凝声道:“陛下,当前,朝廷最重要的是平息叛乱,至于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士子,暂时不必放在心上。他若是有才,日后朝廷恢复科举取士,必能脱颖而出。”

    若是孔晟能听见杜鸿渐的这番话,保准要被气死。他煞费苦心、机缘巧合之下才换来了司马承祯和郭子仪的举荐,若是要坏在了杜鸿渐的手里……岂不可叹?

    其实站在杜鸿渐的角度来看,他的这番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前乱世,更重要的是平叛收复中原,这种巧言令色投机取巧的少年士子,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啊。

    李亨轻叹一声。

    郭子仪的奏表他都看了,引起他关注的不是请都金陵表,也不是孔晟的诗才,而是那首长恨歌。对于老皇帝李隆基和杨贵妃的那点烂事,他一向心怀非议,民间士子这种嘲弄戏说李隆基感情的诗歌,读来让他的心态非常复杂。

    可有一点是非常关键的:在李亨看来,若是这样的诗歌能传遍天下,极容易占领舆论导向,给自己的自立为帝正名——既然老皇帝要美人不要江山,导致了国破家亡,作为当朝太子临危而起拯救家国天下,岂不是无比的正义凛然?!

    但他这样的小心思又不能公开说出口来,否则必遭朝臣、百姓嗤笑,败坏新皇伟光正的良好形象。

    还有一点,在李亨看来比较重要。他要平叛,必须要倚重郭子仪这些乱世名将,不管孔晟此人如何,郭子仪既然亲自举荐上表,他觉得都有必要给郭子仪一个面子。

    只是杜鸿渐也是拥立大臣,他的意见李亨又不能不听。他现在帝位不稳,若是寒了这些大臣的心,将来又何以问鼎天下、返回他做梦都想回去的长安城呢?

    李亨本就是优柔寡断的人,心里就算有了决定,但听了杜鸿渐的反对之声,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

    李辅国丑陋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作为近臣,尤其是当红受宠的近臣,大太监李辅国对杜鸿渐这些外臣打心眼里看不起,认为这些人空谈误国,整日里就是喋喋不休、卖弄口舌之利、营运政治权力,远不如郭子仪那些冲锋陷阵的武将有靠头。

    一念及此,李辅国突然一抱拳:“陛下,奴婢的看法倒是与杜大人不同。”

    李亨皱眉扫了李辅国一眼:“辅国啊,你有何看法?”

    李辅国微笑道:“陛下,奴婢也听说过这个江南士子孔晟,他是孔门大儒嫡传,其祖、父都曾在朝为官,也算是名门之后。奴婢听闻他还是白云子道长的外门弟子,能文能武,据说还天生一身神力,颇有当年卫怀王玄霸之风。”

    李亨讶然:“辅国,你这些消息是打哪来的?白云子?可是当年那出入长安的上清掌门司马承祯?”

    “陛下,正是。奴婢这些消息从军中得来,司马承祯已到郭汾阳军中助朝廷平叛。士子孔晟的诗文和请都金陵表,就是司马承祯向郭汾阳转呈的。”李辅国躬身一礼:“陛下,目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有江南士子心怀家国天下,朝廷岂能漠视待之?此其一。”

    “司马承祯乃是道行深不可测的高人,他的弟子不会是等闲之辈。另外,郭汾阳的举荐更不可小视,朝廷应重视和相信郭汾阳的识人之明。此其二。”

    “两相权衡,奴婢窃以为,朝廷应该大张旗鼓下诏册封孔晟官职,同时诏令天下,褒扬他赶赴国难为朝廷效力的壮士风骨。”

    杜鸿渐在台下听着李辅国侃侃而谈,眉头紧蹙,嘴角上挑,他有心要反驳,又担心会跟这名新皇跟前的当红大太监结上仇怨——为了一个不知名的江南少年郎,跟皇帝身边的人生出嫌隙来,殊为不智。

    李辅国这番话真是说到李亨心坎里去了,很得他的心意。国难当头,用人之际,封个微不足道的官职让人为小朝廷卖命,还能感召天下人纷至沓来为李唐皇室赴汤蹈火,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只是李亨还是顾及到杜鸿渐的面子,转头望向了杜鸿渐,温和道:“之巽,朕倒是觉得辅国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你意下如何?”

    杜鸿渐很不以为然,但他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见皇帝和李辅国似乎早就“串通一气”、达成了共识,他若是当面坚持反对,不仅要得罪李辅国还要惹得皇帝不快。可杜鸿渐是清高之人,要让他作违心而论,又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

    他斟酌着自己的言辞,正在这时,黄门小太监来报:“启禀陛下,李先生求见。”

    李亨挥挥手,笑道:“请!”

    李辅国注意到皇帝用了一个请字而不是宣,眉头一簇,却默默垂下头去。

    杜鸿渐大喜,这所谓的“李先生”就是李泌了。这李泌可是这个时代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频繁出没朝堂与山野之间的著名隐士和政治家。早在玄宗皇帝年间,他就被召入宫待诏翰林,为东宫属言。后为杨国忠所忌,才归隐名山。

    安禄山叛乱,李亨灵武登基再次召李泌为官,但李泌坚决不受,只同意以客卿身份参谋军事。李亨由此非常敬重他,便以“先生”称之。

    李泌与杜鸿渐私交甚笃,杜鸿渐心道,这事还是由刚正不阿、置身官场之外的李泌出头说话比较妥当,自己为人臣子,不宜得罪皇帝和皇帝身边的红人。

    李泌一身白衣,颌下长须飘飘,竟然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他缓步而入,望着李亨深拜了下去:“山人李泌,拜见吾皇陛下!”

    李亨微微一笑,起身来虚虚一扶:“先生无需多礼,来人,看座。”

    李泌这才扭头走到一侧,向杜鸿渐微微拱手:“杜兄!”

    “先生!”杜鸿渐深深还礼。皇帝都叫先生,他怎敢直呼其名。

    李泌趺坐在下,抱拳拱手道:“陛下,山人此来,是受人之托,为陛下举荐人才来了。”

    李亨哦了一声:“先生请讲。”

    “山人半月前在郭汾阳军中遇上上清司马宗师,司马言之,他在江南收一俗门弟子,诗才绝世,又天生一身神力,允文允武,是天下间罕见的英雄少年郎……更难能可贵者,此子心怀大志、忧国忧民,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山人以为,陛下当下诏册封此子为官,以号召天下士子慷慨奔赴国难,为朝廷效力、匡扶社稷江山。”

    李泌的话让杜鸿渐听了眉头暗皱。李泌此来,竟然是为了举荐江南士子孔晟的!看来,司马承祯为了此子的前途不遗余力啊,不惜说动郭子仪和李泌两人连番举荐,由此看来,这小厮莫非还真有些本事?

    李亨微微一笑:“先生举荐者,莫非是江南孔门之后孔晟?”

    李泌嗯了一声:“正是。陛下,此子的诗文,山人一一读过,文采横溢、胸有块垒、见识过人,对于此等人才,朝廷不可错过。”

    李亨点了点头,有李泌支持,他就没有必要再矫情什么了,就顺势挥挥手:“方才朕与之巽也在讨论此事,既然先生也举荐,说明此子必有过人之处。朕有意册封此子为官,但不知何等职位妥当,之巽,你且说说看。”

    杜鸿渐长出了一口气,他眼见的余光从沉静从容的李泌身上划过,又慢慢落在一脸阴鸷的太监李辅国脸上,他起身来向皇帝深拜了下去。

第四十五章 优柔寡断

    有李泌支持举荐,杜鸿渐就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反对都无济于事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当这个恶人?

    想到这里,杜鸿渐拱手肃然道:“陛下,既然先生都认可此子为不可多得之人才,又有郭汾阳和司马承祯的举荐,臣就不再多言了。如今国难当头,叛军当道,阻塞通道,朝廷也无法当面考校此子的才学,只能暂时搁置朝廷礼制,通权达变了。”

    见杜鸿渐如是说,李泌便扫了他一眼。李泌心里比谁都清楚,杜鸿渐本质上是刚正清高之人,他既然带头拥立李亨,就对李亨没有贰心,只是杜鸿渐是心机深沉的文臣领袖,忧患意识很强。当前平叛高于一切,武将的地位空前暴涨,已经有牢牢压住文臣一头的迹象。

    以郭子仪为首的武将派系势头正旺,将来若是平叛功成,武将群体就会真正起势,将文臣死死踩在脚底下。在杜鸿渐看来,治理天下文臣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在朝廷之中,武将派系过于坐大,天下终将还是会埋下大乱的祸端。

    因此,在杜鸿渐的深层次考量当中,压制武将、削弱武将势力是不可或缺的。当然,现在这个平叛的节骨眼上,他只能暂时隐忍。但如果能有机会对武将一系构成无形的打压,他还是会下意识地为之——郭子仪已经举荐了不少人进入朝堂,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将来怎么来制衡郭系力量?倘若郭子仪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大唐朝廷又经得起再一次的折腾吗?

    这是杜鸿渐刻意“针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江南士子孔晟的真正因素。

    李泌心里暗叹一声,他之所以不肯出仕做官,原因就在于此。朝堂之上,动辄暗流汹涌,时时尔虞我诈,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万劫不复。这天下间的事,无论大小,只要沾染上朝廷和权力,就会变得波诡云谲和刀光剑影。

    李亨笑了笑:“之巽,朕有意就在那江南一带择一下县交由孔晟治理,若是他当真有才有能,不负重望,荐拔进朝廷任职也未尝不可。”

    杜鸿渐闻言目光闪烁了一下。

    大唐的县和县一级政权的主官县令,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县分为上县、中县、中下县、下县四个等级。像万年、长安等大县,谓之“京县”,县令为正五品,京兆、河南、太原三府所管诸县谓之“镇县”,县令为正六品。诸州上县县令为从六品,中县县令为正七品,中下县县令为从七品,下县县令为正八品,所以,县令并非个个都是“七品芝麻官”。

    按说皇帝的这个提议倒也符合规制实际。下县的县令正八品,算是整个大唐官场的最底层,不是什么显赫职位。但杜鸿渐却想到了另外一层:江南富庶安定民口众多,已成李唐朝廷最后的粮仓和希望所系,将江南鱼米之乡的县交给一个卖弄了几篇诗文的少年郎,太过草率了。

    想到了这一层,杜鸿渐微微一笑道:“陛下,须知朝廷此次不拘一格册封一个白衣士子为官,还有号召天下士子赶赴国难的用意,为大局考虑,以臣愚见,不如册封孔晟为睢阳宋城县令。若是此子当真有能为,定能为朝廷平叛出一份力。”

    李泌暗暗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既然答应了司马承祯,他就兑现承诺,当面向新皇举荐孔晟,可至于朝廷要如何用孔晟,那就不是他能干涉的了。

    李辅国嘴角一撇,心里暗暗冷笑:杜鸿渐这厮当真是阴险之极,睢阳一线正处在叛军与朝廷大军交战对垒的中间地带,日后必成主战场,让一个江南士子去此处任宋城县令,这跟送死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但李辅国却也懒得捅破这层窗户纸。本来嘛,孔晟如何如何,也与他无关,他只是看杜鸿渐不顺眼,才故意跟杜鸿渐唱反调。一个无关紧要的年轻士子,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

    李亨沉默了片刻。良久,他才断然挥了挥手道:“罢了,传召:江宁郡士子孔晟文武双全、有胆有识,心怀家国天下,朕心甚慰,赐美酒、红花、金银丝帛赏赐一宗。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朕亲特擢孔晟为天子门生,册封为河南道睢阳郡宋城县令,即刻赴任,为天下少年士子楷模……”

    “将那孔晟所作诗文,加朕御批,通传天下……”

    李亨缓缓起身,目光中光彩叠生。此时此刻,他不仅对平叛光复大唐山河充满了无尽的希望,还想起了灰溜溜躲避去了蜀中的父皇李隆基,心里豪情和冷酷并生。

    李泌沉吟了一下,突然轻轻道:“陛下,山人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亨扭头望向了李泌,微微颔首:“朕视先生为师,参谋军国政事,先生但请直言不讳,朕当洗耳恭听。”

    不管李亨这话是真心还是演戏,尽管李泌明知李亨不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一般的雄才大略之人,但还是被李亨的尊重感动。

    他起身向李亨深拜了下去:“陛下隆恩,山人受宠若惊。”

    “陛下,自汉至隋诸朝历代以来,江南便为繁盛富庶之地。据山人所知,那江南东道十九州辖近百余县,商业繁荣粮草充足,拥五万精兵。今朝廷平叛正处在破局关键,不如敕命江南道处置使杨奇全权整肃江南东道兵马粮草,率军五万渡江直入关洛作战,与郭汾阳大军形成呼应之势……则大事可成矣。”李泌侃侃而谈,神采飞扬。

    李亨登基灵武,诏令天下勤王,战火暂时燃烧不到的各道节度使在口头上热切响应,真正出兵的其实不是太多。李泌此言,正中李亨的下怀。李亨早就有这种想法,只是各种顾虑,担心在平叛的节骨眼上,动用强力威权会不会逼反地方诸侯?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朕一直……不愿意节外生枝……”李亨有些吞吞吐吐,神色也变得变幻起来。

    李泌心里暗叹,这位新皇格局还是偏小、生性更是阴柔,缺乏当机立断的气魄和果决雷霆的手段。若不是内有杜鸿渐这帮文臣勉力撑着,外有郭子仪这些武将浴血奋战,这所谓的小朝廷注定要沦为一场笑话。

    李泌向杜鸿渐投过一抹暗示。

    杜鸿渐长吸一口气,躬身下去朗声道:“陛下,先生之策,臣以为甚妥。那江南处置使杨奇素有忠诚之名,朝廷前不久还下诏对他予以褒奖,在臣看来,杨奇早就在江南牧马练兵等待朝廷谕旨了。”

    李亨听了杜鸿渐的话微微有些心动,但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了身边的太监李辅国。

    见他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处事优柔寡断,关键时刻还要征求一个太监的意见,李泌心里有些失望,忍不住垂下头去。

    而杜鸿渐则暗自皱眉,拜伏在地,大声道:“事关紧急,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第四十六章 李辅国下江南

    望着拜伏在地的杜鸿渐和微微垂首的李泌,李辅国暗暗有些得意。他心道:嘿嘿,任你们这些文臣武将再受皇帝欣赏、再有才干又有何用?到了关键时刻,皇帝真正信任和倚重的还是咱家这些近臣。

    一时间,李辅国顿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起来。

    他轻轻清了清嗓子,就在一侧拜了下去道:“陛下,奴婢觉得李先生、杜大人言之有理,这天下终归还是陛下的江山,安贼叛乱,各道兵马奉召勤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江南杨奇,若是敢不奉召出兵,就是朝廷叛逆,可待郭汾阳大军收复关洛后长驱直入剿灭之!”

    李辅国又恶狠狠阴惨惨地追加了一句:“陛下不妨点下钦差特使前往江南调兵宣召,奴婢不才,愿意披肝沥胆为陛下分忧解难!”

    李辅国这么一帮腔,李亨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他奋然拍案而起,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简陋的大殿之外,用一种近乎亢奋的语气再次下达了一道昭命。

    很简单,无非就是任命李辅国为钦差特使前往江南宣召,调杨奇所属江南兵马渡江平叛云云。当然,关于孔晟的任命诏书,也由李辅国到时一并宣布了。

    李泌和杜鸿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将阴沉的目光投射在一脸阴笑的李辅国身上。两人都是何等心智谋略之人,焉能看不穿李辅国的那点心计。

    他揽下这档子事主动表示愿意前往江南宣召,为新皇分忧解难是假,借机离开苦寒的灵武去江南繁华之地享乐、捞点好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效仿在郭子仪军中监军的权监鱼朝恩,试图去军队中“历练”镀金,为将来更长远的政治野心打基础。

    李辅国当天就辞别皇帝,带着几个随从和数十名护军乘车离开灵武赶赴江南宣召。这厮也真会演戏,当着皇帝的面跪伏在地痛哭涕零,再三叮嘱皇帝自己不在身边伺候务必要保重龙体,倒是让李亨抹了两滴感动的眼泪,一时情怀激荡,还赐了他一面金牌和尚方宝剑。

    其实这些都是面子上形式主义的代表皇权的道具。在这乱军纵横、朝廷皇权式微的微妙局面下,未必就一定那么好使。但对于擅长弄权和狐假虎威的李辅国来说,这就意味非凡了。

    离开灵武之后,李辅国自知适逢乱世、一路之上乱军四起,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顺利完成任务,他也不敢怠慢,披星戴月小心翼翼地沿着“敌占区”的边缘绕行河东避开关内,昼夜兼程,准备从山南境内进入江南。

    应该说他选择这条路径还是非常明智的。虽然绕行了数百里路,但绝对是最安全的。若是与安史叛军相遇,哪怕是零星的散兵游勇,他带领的这支宣召队伍也难逃覆灭的噩运。

    李辅国在路上得知安禄山正在调兵遣将、派史思明、蔡希德发兵十万进攻太原的消息,不禁暗暗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安贼叛军拿下太原,就可以由北道夺取灵武,直接消灭刚登基不久的李亨小朝廷。李亨要是完蛋了,他这个正当红的权监也就谈不上什么前途了。

    好在太原现在有名将李光弼在。李光弼和郭子仪是李亨登基称帝后倚重的两员主力大将,授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特命其为北都太原留守,两个月前,李光弼率军五千离开灵武赶赴太原,承载着李亨新朝廷的重大使命。

    但李光弼再有本事,架不住叛军势大兵众。守不住太原,哪怕郭子仪在河东关洛一线再有作为,也会被安禄山打通“后方通道”,汹涌的叛军铁蹄由太原北上,几乎就能逆转整个大局。

    李辅国一个太监能有这番见识,也算殊为不易了。只是他根本左右不了战局大势,只能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更加焦躁不安地加快了下江南的速度。

    说别的都是假的,保住小命才是真的。李辅国决定,下了江南之后,暂时不着急返回复命,还是要先观望时局再定行止。若是李光弼守住太原,一切都好说,若是太原失陷,那他也不必回灵武伴君了,直接留在江南苟全性命再说。

    灵武城。

    西塞边陲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午后,萧瑟的秋风漫卷过整个灵武城的时候,新皇临时驻跸的灵武都督府的正门洞开,两匹枣红马上骑乘着两名女子缓缓而出,马后则跟随着数十表情肃然腰佩长剑的宫卫。

    年长一些的女子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梳着贵族少妇常见的发髻,披着深色的裘皮披风,眉眼间弥荡着些许淡淡的哀愁之色。而年幼一些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目清秀,一身劲装,手执马鞭,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武气质。

    两女正是李亨的两个女儿,年长的是二女宁国公主,年幼的则是五女纪国公主。

    “二姐,听说父皇册封了一个名叫孔晟的少年士子,李辅国赶赴江南宣召已经有几日了。”手执马鞭的纪国公主笑道。

    宁国公主矜持地微微一笑,“五妹,这两日灵武城中到处都在传唱那孔晟所作的诗歌,我最喜欢的是那首长恨歌,气势磅礴中又有哀婉的凄美柔肠,这少年郎当真是才华横溢令人惊叹呢。”

    “二姐,那少年其实也当真胆大放肆,皇祖父的宫闱他也敢妄议置评?!那种华丽萎靡的诗歌我不喜欢,倒是那首满江红颇为不俗,透出些志向和骨气,不过也顶多是夸夸其谈之辈罢了——将来若有机会见到此人,我就当面问问他,他有什么本事敢号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纪国公主话语中不乏讥讽之色,挥手甩了甩马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宁国公主轻笑一声:“五妹啊,你可别不服气,乱世出英豪,这天下间的好男儿辈出,你怎知人家就不是真正的少年英雄?”

    “你也别总是这般骄傲,谁都看不起……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到现在还不出阁,总不是一个事儿。”宁国公主又道。

    纪国公主嗤笑一声:“二姐,如果选不到称心如意的郎君,我宁可不嫁,这可是父皇允准的。倒是二姐你,那郑巽早亡,你总不能老这么寡居着,该让父皇帮你再选驸马了。”

    宁国公主闻言黯然垂首,再无多言。

    纪国公主也似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捅了姐姐的痛处,有些不好意思,就红着脸在马上向宁国公主低声陪笑认错,好一会就哄得宁国再展笑颜,两女这才一起并辔前行,出城游猎去了。

第四十七章 衣冠禽兽

    李辅国还在路上,进入深秋的江宁郡城如往昔一样喧闹繁华,虽然中原乱起,但来自于关洛、河东、河西乃至西域之地的商客还是络绎不绝,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大唐商业的繁荣以及经济贸易的开放程度。

    自两人在烟雨楼立下盟约之后五日了,孔晟依旧住在顺升客栈,上午练功舞剑,下午则打磨骑乘之术,静静等待时来运转和春暖花开的一天。

    杨雪若心有所归,情有所思,偶尔会带着红棉在烟雨楼上与孔晟相会。这相会之事,或许杨雪若也并不想遮掩隐蔽,所以慢慢也就在全城传开。

    红棉则是日日往来于杨府与顺升客栈之间,作为杨雪若柔情的传递使者,或送书函,或送美酒吃食,或送衣衫鞋袜,诸如此类。

    杨奇那边虽然犹自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但杨女这边动静这般大,无疑就给外人一种错觉:孔晟再次要成为杨家的女婿了!

    周昶几乎郁闷焦虑到一个不可控制的程度。受父亲周安的严命,他日日困守在客栈之中,说是苦读诗书,其实哪里能看的下书去?自己爱慕的女人、自己辉煌的前程,都要被那孔家小厮抢夺了去,他焉能还坐得住?

    若不是义兴周氏家教森严,周昶不敢违逆父亲之命,否则,他早就跑出去利用自己的方法去跟孔晟一争死活了。

    柳心如没有想到堂堂的义兴周氏家主竟然如此卑鄙无耻,前番威胁自己不成,就又转而拿甜儿大做文章。

    周安言辞森严,为了达到目的也就顾不上礼义廉耻了,他的威胁是如此的肆无忌惮。他亲自匿名潜入玫瑰坊,当着柳心如的面发狠,若是柳心如不听摆布,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他将来不仅要把柳心如卖入扬州的红街坊,还要一并把天真浪漫的甜儿处理了。

    这总算是捏住了柳心如的软肋。柳心如这些年与甜儿相依为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柳心如可以无视自己卖给廉价妓院任由贩夫走卒蹂躏的惨状,却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甜儿被送入虎狼之窝。

    柳心如终于明白,这些上流社会所谓的衣冠禽兽,其实远远比老-鸨子更卑劣肮脏心狠手辣。然而,她一个沦落娼门的弱女子,面对周安这样足以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又怎么去抗衡呢?

    两行清泪津然而下,柳心如咬着香唇怒视着周安,声音嘶哑而仇恨:“周家主,你这么不择手段胁迫奴家一个弱女子,天理何在?”

    周安冷笑:“在周某看来,这是为柳姑娘谋划出的一条生路。事实上,只要柳姑娘按照周某的意思行事,你非但吃不了一点亏,反而能跳出火坑恢复自由之身,又何乐而不为呢?”

    “周某的赎金早已准备妥当,接下来,就看柳姑娘自己的了。请记住,周某的耐心有限,再给你五日的时间,若是到时周某还看不到结果,那么,你就休怪周某翻脸无情了!”

    周安傲慢阴沉地冷笑着拂袖而去。

    在周安心里,掌控威胁柳心如这样一个娼妓作为棋子,其实不过是举手之劳。棋子听命便罢,若是不听命,他有的是手段让柳心如和甜儿痛不欲生。

    周安走后,柳心如泪流满面,趺坐在那里,凝望着顶部的雕梁画柱,面若死灰之色。从日出到日落,她失神呆坐,几成一座无言的雕塑。

    甜儿不知何故,再三劝慰都无济于事,只好满脸担忧地陪坐在一旁,偶尔也陪着摸几把眼泪。

    良久。

    “甜儿,收拾东西,我们离开玫瑰坊吧。”柳心如疲倦萧索的声音传进甜儿的耳中,甜儿一怔:“小姐,我们走?上哪去?”

    “那人已经为我们赎身,只是赎身的契约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走吧,甜儿,不管将来怎么样,反正我们已经不是玫瑰坊的人了。”柳心如叹息着,撑着身子起来,却是一个踉跄,眼前一阵发黑。

    甜儿本是狂喜,毕竟赎身对于柳心如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看到柳心如如此伤怀情态,她又马上意识到,那周家的家主赎身根本不怀好意,至少在目前来说,离开玫瑰坊对两女来说不过是从小火坑中跳出来,又将跳入另外一个大火坑。

    柳心如和甜儿随身携带两个包裹悄然离开了玫瑰坊,没有人来相送,老-鸨子是心情烦躁不愿见人,而本院其他的姐妹则是倍加嫉妒。虽然周安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但老-鸨还是有些不情愿的。可义兴周氏不是好惹的,周氏又跟本城的权贵多有来往,老-鸨不敢拒绝,只好忍痛答应下来。

    而过了青石桥之后,就没有人再注意柳心如和甜儿了。脱去了往日华丽的锦衣霓裳,卸下艳丽华彩,换上普通女孩的素雅襦裙,蒙着面纱,转瞬间就混入本城女子出没的人流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柳心如心情无比的沉重哀伤。虽然离开了本城的娼门,貌似得了自由之身,但致命的契约还在周安手上,未来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周安也不怕两女会逃跑。因为赎身契约不拿到手,天下之大,也没有两女的容身之地。无论是嫁人还是生存,都离不开身份证明,没有契约,她们就会被官府视为娼门逃奴,再次没官都是轻的,重则甚至会伤及性命。

    夕阳西斜,城中的主干道上行人稀少,一匹神骏的高头白马达达行来,马上则端坐着一个意气风发英挺过人的少年郎,正是城中名气越来越大的孔家小郎孔晟。

    令人瞩目的是,马上的孔晟居然扛着一麻包重物,看那样子,应该不低于百余斤。但即便如此,孔晟还是神色从容,肩膀上的重物仿佛轻若鸿毛,不着痕迹。

    过往行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孔家小郎当真是天生神力神鬼莫测,扛着这般重物竟然混若无物,他这是在干什么?其实谁都不知,孔晟何止是肩膀上扛着百余斤的重物,腰间、双腿上,都捆绑着他花钱让人缝制的特制沙包,这些负重全部加起来,起码有两百斤的样子。

    他是从前几日开始用这个简单的法子锻炼身体的。没有人教他提纵轻身术,他固然艳羡穆长风那种高来高去的剑客风范,却也知道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于是他就琢磨着用这种笨办法,日常负重骑乘锻炼,日后若是脱去这些负重,想必应该身轻如燕吧。

    腰间的箫剑已经不在,早在烟雨楼上,他就将此物转赠给杨雪若作为定情信物了。杨雪若则赠给他一枚贴身佩戴了十多年的玉佩。由此,他这几日也在琢磨着是不是考虑寻摸一件趁手的武器,以为防身之用。

第四十八章 流言蜚语

    孔晟扛着麻包重物,骑着高头白马,云淡风轻地从柳心如两女身边走过,柳心如抬头望着少年郎的挺拔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和自惭形秽:如此雄伟风姿的少年郎君,自己厚颜上门自荐,若是他肯收留自己,哪怕是为奴为婢,也强似在豪门中做妾。

    孔晟反悔顺升客栈,卸下重物沙包,简单洗漱一下,正要出门去楼下用餐。他卖掉祖屋的那些钱,基本上除了缴纳房租都用在了吃上,自打认真练武以来,他的体力消耗很大,食量也就变得惊人。反正现在以填饱肚子为第一要务,那些口感视觉享受什么的,统统都忽略不计了。

    有的时候,孔晟真是暗暗抱怨,自己莫名其妙就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饮食了,粗糙难咽,无法形容。

    两个女子携手上得回廊来,孔晟抬头扫了一眼,见其中个高的一个缓缓摘下面纱,露出清丽出尘的容颜来。孔晟讶然:竟然是玫瑰坊的柳心如?她……怎么,难道她还是不死心,主动找上门来了?

    柳心如一脸的凄苦拜了下去:“孔家郎君,奴家有礼了!”

    孔晟轻轻一叹:“柳姑娘找我吗?来吧,进门说话。”

    孔晟转身进门,柳心如和甜儿就跟了进去。

    一进门,柳心如就跪伏在地,哽咽连声:“求郎君救命!”

    那日在玫瑰坊柳心如的阁楼上,柳心如也是如此哀呼,只是当时红棉闯过去横插了一杠子,孔晟没有来得及询问下去,那事就搁下了。如今见这当红歌姬如此这般,他心头一动,却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柳姑娘起来,你莫要这样,有话好好说,甜儿,搀扶你家小姐起来。”

    柳心如哀声不起,她伏在地上,倒是没有矫情伪装,直接把自己受人逼迫威胁来此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事关自己和甜儿今后的命运生死,也顾不上羞耻了。她也是玲珑心思之人,知道孔晟这样的人坦诚相待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使用心机手段便彻底没戏。

    孔晟听完忍不住笑了,暗暗摇头。柳心如虽然没有说背后胁迫之人是谁,但他一眼就看穿是周家的人。这义兴周氏真是卑鄙无耻,竟然要在自己身上用这种手段,让柳心如这种人间绝色自荐枕席,只要自己扛不住诱惑,不要说娶她为妻了,就算是纳为小妾或者侍女,都将触怒杨奇。

    “柳姑娘的遭遇,孔某心有戚戚焉。孔某不是冷漠无情之人,但我已有婚姻盟约在身,对于柳姑娘的厚爱,只能说声抱歉了。”孔晟沉声摆了摆手。

    柳心如其实早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就算是没有各种顾虑,孔晟一个名门子弟,也断然不可能娶自己为妻,这是不现实的。

    她咬牙忍羞道:“奴家厚颜,愿意留在郎君身边为妾为婢,伺候郎君终身,还请郎君怜惜,给奴家姐妹一条活路!”

    柳心如悲从中来恸哭在地,痛苦地整个瘦弱的身子都在抽搐着。甜儿紧紧抱着柳心如的腰身,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孔晟皱了皱眉,不是他冷漠坚硬,而是他此刻没有怜香惜玉的资格,更不能心软中了人家的圈套。

    “柳姑娘,你看孔某如今居无定所,自身都无立足之地和安身之处,如何能纳妾成家?”孔晟微微苦笑一声:“柳姑娘,真的是抱歉,我真的是非常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是,我无能为力。”

    柳心如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冷,目光呆滞。

    甜儿则愤怒之极,抬头用仇恨的目光瞪着孔晟道:“孔晟,你真是心如铁石,冷漠无情!我们小姐都自愿为奴婢了,你竟然还不肯收留?你如今这么对待我们,将来会有报应的!”

    甜儿不待孔晟回话,就用力搀扶着柳心如起身来:“小姐,咱不求他,我们走!”

    甜儿搀扶着柳心如的身子两女跌跌撞撞地出门去,孔晟眸光闪烁,终归还是嘴角一抿,将满腹的同情化为泡影,轻叹一声,开始闭门养神,以凝练内功来平缓自己纷乱的心境。

    唯今之计,他只想默默等待着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不愿意有任何的节外生枝!

    周安赌的就是这一点。不要说孔晟本来就迷恋柳心如的美色,就算孔晟之前对柳心如毫无觊觎,如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红粉妖姬主动送上门来,谁能推辞不受?或者,孔晟毕竟是一个十几岁热血冲动的少年郎,只要他略微心软收留柳心如,周安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孔晟并不知,柳心如和甜儿居然就在顺升客栈住了下来。等孔晟晚间知晓的时候,关于柳心如携带侍女甜儿自赎己身投奔孔晟、孔晟即将娶柳心如为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扩散到全城。也由不得人不信,反正柳心如赎了身是事实,她和侍女甜儿如今与孔晟住在同一间客栈也是事实,说不准,早就孤男寡女**早就暗通款曲了。

    对于这种消息,鉴于孔晟如今跟杨府小姐过从甚密的现实,大多数的人都不怎么相信孔晟会娶一个歌妓为正妻,最大的可能性是纳为小妾。

    所谓众口铄金,谎言被说上数百遍、被口口相传,也就会变成真理。世间人八卦的只是某种噱头,至于真相如何,没有几个人关心。

    孔晟对此置之不理。造谣者幕后必是周氏指使,但既然抓不住人家的把柄,最理智的对策就是漠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时间长了,谣言不攻自灭。

    杨府。杨奇在书房里仔细翻阅着从中原以及灵武河东一线传来的邸报密函,试图从一些正常公文复函的往来中窥知李亨小朝廷平叛的进程和整个天下大势,然后权衡自己在江南的布局。

    郑氏轻轻推门而入,杨奇皱了皱眉,他在思量大事,不愿意受人打扰,但来的是夫人,他也不好斥责屏退,只好耐着性子微微一笑:“夫人来了。”

    郑氏端着一碗莲子羹放在他的案前,柔声道:“夫君,要珍惜自家的身子,莫要过于劳累。这是妾身亲自下厨熬的莲子羹,你趁热喝了吧。”

    杨奇点点头,郑氏又道:“夫君,妾身听说那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自赎己身投奔孔晟,那孔晟居然要娶她为妻?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装了几天的正经才子,就原形毕露了?”

    杨奇嘴角一抽,心说当真是妇人之见!在时下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柳心如这种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目的是抹黑孔晟的名声,然后倒逼本官下最后的决断吧——哼,这义兴周氏野心勃勃,行事不择手段,本官倒是要再三警惕!

    “夫人,莫要相信这种流言蜚语,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表面上冲着孔晟,实则……”杨奇面上浮起一丝冷酷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四十九章 红颜铸剑

    城外,钟山下。

    一顶草庐依山而建,一眼清泉从山上流下绕草庐而过,却在庐前聚成一个深潭,水色碧绿幽深光可鉴人。而在草庐之侧,简易的草棚之内,铸剑炉火熊熊,染红了两名铸剑师黑黝黝的面孔。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凝立在铸剑炉之外,杨雪若披着紫色的披风,迎风而立,清秀的容颜上光彩湛然,轻轻吟唱。

    红棉嬉笑着赞道:“小姐,你的诗才比那孔家郎君丝毫不差,但名头却都被他占了去!”

    杨雪若微微一笑:“你这丫头,这哪里是我的诗作,而是前辈所作的宝剑篇,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走吧,给铸剑师送上酬金,看看我铸的宝剑可成了?”

    红棉撅了撅嘴:“小姐啊,他时下正与那歌姬柳心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真是枉费了小姐对他的一片痴情苦心!”

    杨雪若脸色一肃,斥责道:“红棉,你怎么能听信这种无稽的流言蜚语?郎君绝不是贪恋美色之辈,更不会因为一介歌姬而负我,今后,且不可再妄言诋毁!”

    杨雪若虽然待红棉像姐妹一般,但毕竟主仆有别,她这么板着脸发起怒来,红棉就不敢再乱讲话,她红着脸凑过去向小姐深施一礼,撒着娇讨着饶。

    “红棉,你且谨记,我已经与郎君立下盟约,今生今世,至死不变!今后,你待郎君要如敬我一般,若有半点不敬,就莫要留在我身边了。”杨雪若秀美的容颜上满是寒霜,声音更是冰冷无比。

    红棉心惊胆战地垂下头去:“是,奴不敢了。”

    杨雪若拍了拍红棉的肩膀,轻笑一声:“好了啦,我也不是怪你,只是你这张嘴啊就是不饶人!算了,赶紧去看看,我们铸的剑是不是成了?”

    红棉恭谨地嗯了一声,一溜烟跑过去跟铸剑师交涉询问前几天杨雪若亲自来托付交代的宝剑是否铸成了。

    自古以降,江南便有铸造名剑的底蕴渊源。江宁城外这座铸剑炉,是江南一带最有名气的铸剑作坊。但作坊的主人、铸剑师朱云子生性怪癖,立下各种严苛规则,不是谁来铸剑都能应允,也不是谁出高价都能获得他亲自锻造的宝剑。而且,他一年只铸造12柄剑,多一柄都不能。

    正因如此,朱云子铸剑名气虽大、成剑质量更高,但铸剑作坊的生意却不是很好,只能勉强维持运转。

    朱云子从不为达官显贵个人铸剑,若不是杨雪若与朱云子的独女朱华相交默契,杨雪若此番请托也断然遭拒。

    不多时,一个十七八岁的明艳少女捧着一柄长剑,喜笑颜开地与红棉并肩走出草庐。少女身着青色劲装,腰束玉带,飘逸的黑色长发梳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英姿飒爽。

    “雪若!”少女招了招手。

    杨雪若笑着:“朱华,这可是我请朱伯父铸的宝剑?”

    朱华轻笑,“正是。雪若,你且看!”

    朱华说话间原地腾空而起,她婀娜的身形在半空中一个舒展,只听嗡地一声轰鸣,一柄犹如一泓秋风般透亮锋利的长剑在空中舞动起来,在阳光的反射下耀眼生辉。

    “呔!”朱华轻喝一声,身子落在地上,但手里的长剑却是猛然一挥,劈在身边脚下的一块试剑石上。

    火花四溅,寒光闪过,一角试剑石被生生斩落,剑痕完整光滑如镜。

    红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宝剑如此锋利……太锋利了!

    “雪若,我父师徒三人千锤百炼五个昼夜不眠不休方才赶制出此剑,正如你所言,这是英雄剑而不是文士剑,尺寸、重量都高于普通佩剑,刚柔相济坚韧锋利,希望这人能不负你亲身铸剑的良苦用心!”

    朱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态双手捧着宝剑,递给了杨雪若。杨雪若没有立即接剑,而是先躬身一礼然后才双手接剑,仔细观察打量着。但她体弱无力,这宝剑本就是为孔晟量身定制,考虑到了他的天生神力,份量格外十足,她捧了片刻就觉得异常吃力,气喘吁吁,赶紧将宝剑转交给驾车的仆从。

    杨雪若两女与朱华道别,离开朱云子的铸剑炉,驱车绕城而过,直奔城西江畔的旷野。此时,孔晟正雷打不动地纵马奔驰在这片旷野之上,不厌其烦地磨练他的马术骑乘。

    马车上。杨雪若低头认真凝视着摆放在自己身前的这柄宝剑,剑身除镌刻以七星图案外,还刻着孔晟的名字以及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而剑鞘、剑柄则以江宁特产的梨木制成,镶以银、铜镂花饰件,显得古朴、庄重。

    杨雪若凝望着面前的宝剑,眼前却浮现出孔晟那张坚毅英挺的面孔来,她眸光中的柔情越盛,喃喃自语道:“郎君将箫剑于我,奴家便亲身铸英雄剑赠君!期盼此剑能随郎君纵横天下,指点江山、匡扶社稷,不负奴家今日之苦心和痴心!”

    车马粼粼,沿着护城河边缘,渐到城西门。不远处,草绿与枯黄交织的草地上,一匹白马酣畅淋漓地奔驰着,扬起一溜烟尘,而依稀可见马背上那个腰板挺直的少年郎背影。

    杨雪若下了车,望向白马远去的方向,微笑不语。红棉吃力地捧着宝剑站在她一侧,低低道:“小姐,真是搞不懂孔家郎君,他明明是才子文士,为何偏偏对这刀剑武艺这般热衷!难道他还要从军打仗不成?”

    杨雪若侧首扫了红棉一眼,眉眼间满是幸福自豪的笑容:“红棉,乱世之间建功立业,郎君习文之余磨练骑射武艺,近可自保防身,远则护国安民,着实是深谋远虑。而天下间又有几人如孔郎这般能文能武?”

    红棉明亮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光泽,却是默然无语,静静侍立在小姐身侧,凝望着孔晟从远端纵马骑乘过来。

第五十章 棋子

    孔晟怀抱杨雪若送来的这柄锋利长剑,骑在宝马追风之上,凝望着伊人的马车进了城门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之中,心头渐渐涌起一股暖流和温情脉脉来。

    红颜铸剑,情深意重!

    红颜铸剑,意味深长!

    红颜铸剑,山高水长!

    这是杨雪若对深情的寄托,同时也是对孔晟未来的期待!在此刻的江宁郡城中,恐怕也只有杨雪若才能真正体会到孔晟的无上志向和放眼天下的宏伟抱负。

    得此才貌双全心胸开阔的红颜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孔晟嘴角轻抿,眸光中神采飞扬。

    孔晟抱剑返回城中的顺升客栈,却与杨府大管家杨宽不期而遇。与往昔相比,杨宽如今的态度那是极为殷切讨好了。

    “孔家小郎,恭喜恭喜了!”杨宽抱拳躬身。

    孔晟下马来还了一礼,淡淡道:“大管家,这话孔晟听不明白,我喜从何来?”

    “我家大人今日已经上表,向朝廷举荐你出仕为官,据说是丹阳县令的职位啊,只要朝廷的复诏下来,孔家小郎你可就是堂堂的一方父母、朝廷命官了!如此大喜,岂能不贺?”杨宽朗声一笑。

    孔晟闻言并没有感到意外。自打上次会见之后,他就洞悉杨奇有深重的野心,同时也有招徕他为杨家卖命的意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奇自然要向上举荐,然后暗加培养以待将来。

    杨奇有没有野心、会不会趁乱割据自立,孔晟原来并不放在心上——因为杨奇即便存有异心,也需要考量大局,暂时不可能公开与大唐朝廷决裂,而用不了多久,孔晟就会离开江南奔赴更加广阔的天下舞台,杨奇和杨家如何又与他何干?

    但,现在他却与杨雪若有了盟约。杨雪若待他情深意重,他便无法对杨家的事情置身度外!若是杨奇不识时务、割据江南,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虽然大唐由盛转衰,但安史之乱终会被平定,天下恢复一统,各地藩镇固然坐大不掉,但公开造反还是没有人敢的。倘若杨奇当了这个出头鸟,身败名裂、毁家灭族指日可待。杨家若是万劫不复,杨雪若岂能幸存?

    孔晟一念及此,眉头就紧蹙起来,他开始思量,该通过何种方式和手段将杨奇不该有的野心消灭在萌芽状态。

    见他皱眉不语,神色变幻,杨宽就有些不爽了。他奉命来通报孔晟传递杨奇的仁慈善意,但这小厮听了竟然毫无感恩提携的神色,连句起码的客套话都不说,真是……不识抬举!

    咳咳!

    杨宽干咳两声,冷着脸递过一张请柬去:“好了,孔家小郎,明日上午,我家大人在烟雨楼举行士子文宴,邀你出席,这是请柬,别忘了时辰!”

    孔晟定了定神,深拜了下去,双手接过了请柬:“请大管家回复使君大人,孔晟自当按时赴约!而对于使君大人的提携关怀培养深恩,孔晟铭感于心,不敢稍忘!”

    孔晟的这番话让杨宽听了心头舒服,阴沉的脸上终于阴转晴,露出了一丝笑容:“客气,孔家小郎,那么,某家就告辞了!”

    送走了杨宽,孔晟脸上的恭谨笑容一敛,剑眉紧蹙起来。在眼下这个风云暗涌的节骨眼上,杨奇突然要组织一次士子诗文宴会,居心何在?难道,他真能无视义兴周氏的卖身投靠和由此所带来的巨大利益,真的要当众将杨雪若许配给自己?

    孔晟暗暗摇头,否认了这一点。他虽然胸有成竹、怀有强大的自信,但他却有自知之明——至少,目前的自己对于杨奇来说,还不具备压倒性的利用价值。

    那么,杨奇意欲何为?

    孔晟再三思量也无答案,索性就不再去想。反正在他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杨奇有千条妙计他有一定之规,无论什么局面,沉着冷静应对就是了。

    孔晟卸下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腰间、双腿上的负重沙袋,顿觉身轻如燕,浑身说不出的爽利。他让伙计打来一盆水,简单洗漱了一番,正要下楼去用晚饭,推门却见白衣穆长风长袖飘飘出现在眼前。

    “哦?穆兄找我?”孔晟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孔晟其实并没有指望穆长风这个江湖侠客能真的留在身边当保镖,当初的“胁迫”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穆长风默然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楼下住着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这女子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孔晟眉梢一挑:“没什么关系。难道穆兄还相信那些无稽的坊间流言吗?”

    “众口铄金,这街头坊间都在流传,说你为柳心如赎身要娶她为妻。这不是穆某信不信的事情,而是穆某劝你要小心有些人利用柳氏大做文章,设下陷阱坑害于你。”穆长风的声音淡然。

    孔晟深深望着穆长风:“多谢穆兄的关心。对于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置之不理,我总不能逢人便去解释、澄清什么,反正清者自清,孔某问心无愧!”

    穆长风目光闪烁,回望着孔晟,欲言又止,犹豫良久,终归还是转身离去。

    孔晟望着穆长风飘然下楼去的修长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凝重。穆长风主动登门暗示,无疑是发现了什么——而以孔晟对穆长风的判断来分析,这大抵是与刘念有关。

    一直不甘心蠢蠢欲动的刘郡守家的二公子,八成又跟周家的人串通勾结在一起密谋着什么让穆长风发现。穆长风纵然不齿其下流行径,但刘念毕竟对他有恩,穆长风能暗中示警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上一次,刘念和周昶谋的是“下药”这种拙劣的把戏,这一遭,无非又是利用柳心如作为棋子。

    孔晟冷冷一笑,拂袖而去,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刘念和周昶根本就不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甚至,连对手都算不上,不过是两枚跳梁小丑罢了。

    而在同一家客栈的另外一间客房里,只穿着内衣襦裙素颜朝天的柳心如抱着毛毯窝在床榻上,神色黯然惨淡。

    士子周昶和刘郡守家二公子刘念午后时分突然到访,对她极尽威胁和逼迫,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上。若是她不按照两人的指使行事,等待着她的或许比再堕入下流妓馆任由贩夫走卒亵玩更惨,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

第五十一章 棋子的命运

    作为一枚微不足道、可悲无奈的棋子,柳心如知道自己只能任由刘念和周昶这些权贵子弟拿捏操控,被牺牲被践踏的命运早已注定。何况,在背后还有义兴周氏的家主周安和权势仅次于杨奇的江宁郡守刘平山。

    她一介歌姬,身若浮萍,既然命运早已注定,她再抗拒也是无济于事。

    甜儿泪流满面,却是哽咽无言了。主仆俩已经相拥而泣了整整一夜,眼泪都哭干了。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面对如此重如泰山一般的劫难,她又能如何?

    黎明的曙光慢慢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柳心如缓缓坐起身来,声音干涩轻微:“甜儿,帮我梳妆打扮吧。”

    说话间,柳心如探手将自己的飞仙丫髻顺势扯开,一头如云的乌黑长发波浪般披散下来。

    与此同时,孔晟穿衣起身习惯性地往身上捆绑上负重沙袋,准备开始雷打不动的晨练。早上,他要负重长跑一圈,然后舞一趟司马承祯传授的剑法,他用超强的毅力坚持不懈,不是想成为穆长风那种来去如风的江湖侠客,而是想锻炼身体习练武功有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本钱。

    前路凶险与危机并存,指望谁都不可靠,只有自己才最可靠。好在这具身体拥有天生神力,“革命的本钱”充足,只要有强大的意志力,承载高强度的体能武功训练不成问题。

    孔晟推门而出,脚步轻盈。临下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柳心如和甜儿的房门,然后飘然而下。

    孔晟每日清早的负重跑在城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一些早起的商贩士民都习以为常了。孔晟一如往常一溜烟奔跑出了西城门,绕着外城跑了半圈,满头大汗地从东城门返回,这一趟差不多有8公里左右的样子。

    穆长风一袭白衣飘飘,凝立在钟楼的飞檐之上,身形轻灵似是在随风摇曳。他俯视着步履极快且始终保持着匀速节奏的奔跑中的孔晟,眸光中的奇色越来越重。

    他在暗中观察孔晟不是一天两天了。孔晟如此强悍的意志、耐力和体能,是他平生仅见。虽然孔晟的晨跑和舞剑在他看来或者还有些笨拙,但那具看上去单薄瘦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和能量,即便是他都不敢小觑。

    有一次,他甚至还见孔晟在城外农人的场院上高举着重量惊人的石碌碡,当场为之倾倒。他终于相信,江宁人为什么会有口皆碑,云孔家小厮天生神力、仿佛是当年的卫怀王李玄霸再世重生。

    穆长风断定,如果是正面冲突,自己未必是孔晟的对手。上一次的行刺失手,貌似是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了。

    钟楼距离顺升客栈并不远,穆长风如风临立静静俯视着客栈院中的孔晟正在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不疾不徐、一丝不苟的舞剑。站在他如此高度还能清晰的看到,孔晟脸上的严肃认真的表情。

    穆长风轻叹一声,纵身弹跳,身形如弹丸一般闪了一下就落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然后消失不见。

    实事求是地讲,孔晟的舞剑并不飘逸美观,更无气势和灵气,但他仍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招数,他相信的是熟能生巧,当招数成为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自保防身就毫无问题了。至于好看不好看,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晨跑花费了接近一个时辰,舞剑又消耗去了两柱香的时间,体力消耗之大、强度之高可想而知。孔晟浑身汗如雨下,他收起杨雪若亲自铸就的、被他刚刚命名为破虏的宝剑,匆匆回房去洗漱更衣。

    剑名破虏,红颜寄情,来日清风万里明月关山,当势如破竹定鼎天下!

    红日高悬,寒风泛起,满城的黄叶纷飞。今日的烟雨楼闭门谢客,成了江南处置使杨奇举办士子文宴的活动场所。

    杨府的大管家杨宽在楼下迎客,见本城士子、官僚富绅都一一携带礼物应邀而来,惟独不见自家老爷专门交代的“主角”孔晟到来,杨宽不禁有些恼火。杨宽翘首望着顺升客栈过来的方向,眉头紧蹙着。

    好在,就在他的耐心快要消耗干净的时候,街道那头终于出现了孔晟的身影。杨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恼火:这孔家小厮是越来越狂悖无礼了,若是让他真的当上了杨家的女婿,以后那还得了?

    孔晟穿着一身洁净利落的圆领青衫,手持一柄长剑,脸上带着清朗的笑容,脚步沉稳却是不疾不徐。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拉起了一条修长的阴影。

    孔晟走到近前,微微向杨宽点头颔首见礼,然后就与他擦肩而过上楼。待孔晟步入烟雨楼二楼的会场,杨奇着实有些不耐烦了。

    受邀来的士绅等人见到孔晟,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杨使君迟迟不开宴,竟然是在等候孔晟!一侧席上趺坐着的周安脸色微有阴沉,却还是与邻座的客人谈笑生风,可他的儿子周昶以及坐在周昶身边的刘念却没有这等城府,看到孔晟入场,立即脸色骤变,用阴狠恶毒的目光盯着他。

    尤其是周昶,几乎都要当场发作、坐不住了。

    杨奇为何要举办文宴,众人都摸不准其真实用意。可看现在这架势,莫非杨家当真要将千金小姐许配给最近浪子回头、声名鹊起的孔晟?

    但周安回头瞪了周昶一眼。周昶顿时低眉垂眼,不敢妄动了。周昶旋即想起自己跟刘念的密谋,又忍不住抬头暗暗冷笑起来,只要这一次不再出意外,孔晟就难逃算计和身败名裂的下场!

    孔晟无视了很多人或是轻蔑或是敌视的目光,此刻,他与坐在杨奇身边的杨雪若遥遥对望了一眼,伊人眼眸中的万千柔情让他心里泛起淡淡的温情,他扫了一眼一旁的一个空座,知道是给自己留的,就径自走过去归座了。

    杨奇深邃凝沉的眸光从孔晟的身上收了回来,他坐在那里朗声一笑,亲切中不乏威严道:“各位,本官今日设宴烟雨楼,除了令本城士子以文会友增进交流之外,主要是为了宣布两件事。”

    杨奇开了口,众人都屏气凝神,开始侧耳倾听。包括孔晟在内。

第五十二章 妒火

    杨奇环视全场,威严的眸光一闪而逝。见众人毕恭毕敬认真聆听的情态,他嘴角又浮起一丝微笑来。

    “第一,本官近日已经向朝廷举荐士子周昶为本道江宁郡守衙门司史,正七品下官阶。”

    杨奇的话音一落,周安父子顿时脸露惊喜之色。初次举荐为官,就获得正七品下的官阶,而且是江宁郡繁华之地的重要文官职位,将来很容易获得升迁,这样的仕途起点对于周昶来说简直就是量身定制的。

    周安飞快地向儿子投过一抹暗示的眼神。周昶欢天喜地地起身来面向杨奇拜了下去:“使君大人的举荐提携之恩,周昶感激涕零,当誓死以报!”

    杨奇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义兴周氏为我江南名门大族,贤侄家学渊源饱读诗书学有所成,当为朝廷效力。只要你日后忠于职守,就对得起本官今日举荐之情了。退下吧。”

    周昶再次深拜了一下,然后退下,喜色溢于言表。

    士子再有名、若是没有官职也还是布衣白身。而从此之后,等朝廷任命一下,他就摇身一变成为官场人士,这可是命运的彻底改变,由不得周昶不高兴。

    在场不少青年士子都用艳羡的目光望向周昶,周昶略有自得之色,抱拳微笑向众人示意。

    周安阴沉的脸色终于开始放晴。义兴周氏耗费如此代价,算是换来了基本的回报。杨奇主动向朝廷举荐,周安此番来江宁“走访斡旋”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杨奇清了清嗓子,又道:“诸位稍安勿躁。此番,本官除了向朝廷举荐周昶之外,还举荐了本城士子孔晟。望江楼诗会之上,孔晟一鸣惊人。尔后,又有诗文佳作问世,传遍江南各州郡。孔晟的才名举世皆知,那么,本官为朝廷举荐人才,也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杨奇的这番话让周家父子喜悦的心情顿时大打折扣。但杨奇字字句句都站在了理上,而且他位高权重,谁敢挑衅他的权威?

    “本官举荐孔晟为本道江宁郡所属丹阳县令。孔晟,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官的厚望,待朝廷昭命一下,便去丹阳赴任去吧。”

    丹阳县是下县,县令品阶是从七品下,在品阶上虽然比周昶被举荐的官职低了一阶,但这可是一县主官啊,不管县域大小、是贫穷还是繁盛之地,都是大权独揽“说了算”的一把手职位,可比江宁郡衙门的司史这种文散官要实惠多了。

    全场静寂无声,隐隐能听见个别人紧张急促的呼吸声。周昶紧咬牙关,垂着头,攥着拳,暗暗与刘念交换了一个阴毒的眼色。

    刘念则冷笑一声,斜着眼瞥向了孔晟,心道暂且让你得意嚣张一会,等一会好戏上演,看你如何收场?!

    大多数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初次举荐就为一方县令,这足以看出杨奇对孔晟的重视。想到了这一层,有人就开始猜测,杨奇择婿的目标真的是转向孔晟了。

    杨雪若早知信息,但父亲当面宣布出来,还是让她感觉既与有荣焉又兴奋无比。女孩秀美的脸蛋上浮荡起淡淡的红光,这一刻,她更加的容光焕发明艳动人。

    杨雪若清澈如水的目光投射过去,示意孔晟赶紧起身道谢,免得失礼和失仪。孔晟眸光一闪,虽知杨奇的举荐其实多半是纸上画饼,但总归是人家一番盛情,又有伊人的情分在,他还是起身面向杨奇长揖下去,朗声道:“多谢——”

    孔晟道谢的话还没有完全出口,就眼见杨雪若一脸的柔情和兴奋期待,他心念电闪,还是自顾改了口:“多谢伯父大人提携关怀!小侄感激不尽!”

    听孔晟口称“伯父”而非“使君大人”,杨雪若心头无比的欢喜。杨奇则是闻言略微一怔,但旋即朗声一笑:“不必多礼,于公你是本官治下的士子,文采斐然、有口皆碑;于私,我与你父乃是至交好友,长辈提携晚辈天经地义。”

    这种称谓上的细节,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唯有敏感的周昶听了大为不爽和烦躁。好在他心里另有谋划,否则这时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孔晟再次拜谢,然后退回原座。杨奇威严深邃的目光落在孔晟摆在案头上的那柄精美长剑上,眼角的余光从女儿巧笑倩兮的面庞上掠过,心里暗叹一声:“也罢,看在女儿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本官就给你孔家小厮一个机会,看看你是不是能把握住机会。”

    杨雪若这些时日与孔晟之间或是诗文传情,或是当面相会,前番更是亲自铸剑相赠、与孔晟立下海誓山盟,虽然女孩没有跟父母直面明确态度,但她背后的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住杨奇夫妻?

    正是看到爱女态度坚决,杨奇爱女心切,思之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给这对有情人一个机会。

    杨奇缓缓起身,环视众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浮起:“还有一事,那就是小女的婚配择婿。前些日子,义兴周氏的周家主亲自向本官求亲——周昶才貌双全,本官甚为嘉许。只是小女毕竟与孔晟曾有婚约,杨孔世交通谊,本官又不能不念旧情。本官独此一女,面对两位青年俊彦,着实令人难以取舍。本官思之再三,决定效仿古人,当众与两位少年郎约定——”

    “以两年为限,谁能成就一番更大的功业,小女便许配给谁,本官折著为誓,绝不反悔!”

    杨奇脸色一肃,咔嚓一声将手里的一双竹筷用力折断。

    周安闻言自然有些失望。他没想到向杨家献上如此厚礼,又不惜举族“卖身投靠”,却只是换来了一个所谓公平的竞争起点。但他眼见杨奇威严深沉的眸光扫射过来,心头一凛,还是抱拳拱手道:“多谢使君大人厚爱,犬子自当努力建功立业,力争早日迎娶杨小姐!”

    孔晟则长出了一口气,杨奇给了两年的时间,他相信自己断然不会输给周昶。他定了定神,起身向杨奇拜了一拜:“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两年之后,小侄但有寸进必不负小姐情深意重!”

    孔晟的声音慷慨有力,他此番拜的虽然是杨奇,但却兼有给杨雪若承诺的意味。杨雪若心神激荡,盈盈起身还了一礼,俏脸上光彩湛然,毅然大声道:“郎君自会鹏程万里,还请郎君记住烟雨楼上你我盟约,奴家自此紧闭门户期待君归!”

    两人目光交汇间那万般的柔情交织火花迸射,在场众人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对少年男女分明卿卿我我鸳盟已定,你周昶又算哪棵葱啊?

    周昶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森狰狞起来。他垂下头去,牙关紧咬,心里妒火熊熊,这种复杂的滋味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了。

    周安黑着脸探手过去抓住了儿子的手,捏了捏,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无论杨雪若此举怎么让周家难堪,杨奇都是江南至高无上的土皇帝,若是得罪了杨家,义兴周氏日后的发展举步维艰。

    刘念嘴角依旧噙着一丝冷笑,他根本不管周昶的情绪是不是受到打击、周家的尊严是否受到创伤,他关注和期待的是接下来即将上演的一幕好戏。

第五十三章 垂涎三尺

    杨雪若竟然当众表态与孔晟传情,不要说旁人了,就连杨奇也有些无奈和难堪。但他不满的情绪刚刚滋生,转眼又见爱女情深如水的款款情态,不由就暗暗摇头,那怒火渐渐消散一空了。

    知女莫若父。杨雪若外柔内坚、性情刚烈,既然她认定了孔晟并寄情于他,哪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动用强权,也无法让她改变心意。

    好在他之前已经定下了两年之约,两年之后,若是孔晟不争气,想必女儿到时就无话可说。

    至于义兴周氏,在江南自己的治下之地,周家想要翻天也是痴心妄想。反正杨奇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日后能否跟周家结成儿女亲家,周家的那份雄厚财力都要为他所用,否则,周家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作为商贾家族的周氏实力再强,也终归是民,民与官斗,不可能有好下场。其实从一开始,周氏试图通过与杨奇联姻或者利益交易来换取发展空间的做法,本身就落了下乘,注定要得不偿失——对周氏这块肥肉杨奇觊觎已久,被他盯上,周氏无论怎么折腾、都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

    想到这里,杨奇锋锐的目光投射在周安身上,虽然停留的时间很短暂,但足以让周安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宁郡守刘平山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主动为杨奇父女打起了圆场,他笑道:“使君大人既然与两位少年郎立下两年之约,那么,我们就不妨拭目以待了。好了,今日既是烟雨楼文宴,本官就斗胆替使君大人抛砖引玉,出一题,请诸位士子应答成诗,为本次盛会助兴添彩。”

    杨奇笑而不语,示意刘平山可以自行出题。

    刘平山起身在场中缓缓踱步,他转了一个圈,突然回身来面向一干青年士子朗声道:“时下秋高气爽,诸位可以秋为题尽情发挥,不拘一格,凡诗成者可自行吟诵出来,若能博得众人齐齐喝彩,便为赢家,刘某愿出锦缎一匹、美酒两坛作为彩头。”

    杨奇在一旁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刘郡守所言甚是,本官也凑个趣——某家府中有出自西域的胡姬一位,年方二八,擅长歌舞,兼之天赋异禀体生暗香,若是谁能摘得本次文宴魁首,某便将此女相赠!”

    “好啊,使君大人真是慷慨!”

    “妙哉!尔等士子可是艳福不浅!”

    坐在杨奇周遭的本道、本郡官僚们顿时一起爆发出一声叫好声来,掌声呼呼啦啦响起。杨奇府上有一胡姬,美艳如花,擅长西域歌舞,充满异域风情,被杨奇视若珍宝。今日杨奇竟然肯将此女拿出来作为彩头,不能不让他这些下属官员们感觉震惊。

    当然,在当前这个年月里,将个人的小妾、侍女等作为礼物相赠友人或者上级,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杨奇获得的这个胡姬,正是朝中一位显贵大员对他的回礼。

    坐在杨奇身侧的杨雪若,俏媚的脸上精巧的嘴角轻轻一抽,神色微有异样。别人不知,她心里却明镜儿似地,杨奇对身边的这个胡姬异常宠爱,暗中瞒着夫人收了房,郑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像杨奇这种高级官员府中只有正妻一员的,实属凤毛麟角。不要说收一个胡姬,就是连续纳妾,郑氏也没有任何话说。

    正因如此,杨雪若才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滋味儿。宠爱的女人,说送就要送出去——所谓的甜蜜和柔情,在男尊女卑的潜规则面前一文不值啊。杨雪若根本无法想象,一直受到珍藏宠溺的胡姬听闻自己倚靠敬慕的男人,轻描淡写地就将她作为货物转手送出,不知又有什么感触?

    杨雪若心情复杂地垂下臻首,旋即又抬头来望向了趺坐在对面的孔晟,目光牵缠不定。

    孔晟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沉静。他对动辄就要文试的宴会陋习越来越厌倦,更加不想再出什么风头,反正他需要的东西已经有了,名声的逆转和形象的重塑早就完成,继续抄诗卖弄就太无聊了。

    所以他对接下来的“命题作文”无动于衷,他不想参与进去,如果不是担心失礼,他就退场了。

    但他身边的这些年轻士子却跃跃欲试,尤其是听闻杨奇将艳名远播的胡姬列为彩头,就更加欢呼雀跃了。那刘念甚至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可能是意淫起胡姬婀娜的身段和种种美妙之处,目光发直、身子前倾、神色猥琐,用垂涎三尺来形容他绝不为过。

    “一群蠢货!”孔晟低着头心里腹诽了一声。当真是蠢货啊,这些人也不想想,杨奇固然是这么说,但最终谁敢夺使君大人的所好?换句话说,杨奇床上的女人谁带回家去,谁就是不长眼。

    杨奇估摸着杨奇之所以如此,恐怕是与自己在场有关。杨奇深知在场这些士子在诗文一途上谁都不是孔晟的对手,魁首被孔晟所得,他送出来的胡姬其实就是纸上画饼——想想看,孔晟与杨雪若情投意合,他岂敢要杨父的侍妾?还不是要转手送回杨府。

    真是虚伪啊。孔晟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里却着实在叹息,对杨奇此人的虚伪和狡诈,又多了几分了解感知。

    “好了,诸位可以开始了。”刘平山暗暗瞪了自家那不成器表现太过不堪的二儿子刘念,鼓掌道。

    刘平山的话音一落,就有两名十六七岁的士子同时站起身来,接连吟诵出自己的诗作来。这个时代作诗是文人的基本功课,不论才学如何,只要冠有士子的名头,怎么着也能凑个人场,无非就是诗歌的意境、格律、文采有高下之分罢了。

    两名士子的诗作也博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但很显然,这还远远达不到夺魁的程度。

    周安抬头充满期冀地望向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周昶。今日文宴,周家蒙受了一定的羞辱,若是周昶能在诗文上胜出众人一头,面子还是能找回几分来。

    周昶苦思冥想,终有所得,他霍然起身向杨奇和刘平山等官员作揖施礼,然后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向了孔晟,一字一句吟诵道:“秋风晴日菊正香,遥望山麓思已长。无奈风光易流转,何须倾酒一盏觞。”

    刘平山眼前一亮,忍不住拍案叫好道:“周昶此诗意境悠长,切景切题,妙不可言!周昶出身名门,才思敏捷,不愧是使君大人的举荐推崇之辈!”

    众人也纷纷鼓掌。杨奇也是微笑颔首,目光却是下意识地瞥向女儿处,只见杨雪若垂首不语看不到她的神色如何,不禁暗暗摇头。

    周昶略有些自得,却还是矜持着再次向杨奇等人施礼退下。只是临下场前用挑衅的眼神投向孔晟,孔晟不为所动。

    刘念有些发急了,他垂涎杨家的胡姬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夯货此刻就顾不上与周昶是同盟军了,他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刘某也有诗作一首,还请诸位大人指教!”

第五十四章 剑出鞘(1)

    “稻香粟熟天暮秋,田陌纵横连万亩……”刘念这两句吟出口,众人倾听之下觉得还不错,刘平山也讶然抬头望着刘念,心说莫非是老夫平常小看了老二?凭这两句诗来看,他还是有些才学的。看来,日后若是对其严加管教,也未必不能成器。

    但刘念就吟了这两句,就开始抓耳挠腮地吟不下去了,他刚才绞尽脑汁凑了四句诗,也忘记了是模仿哪位前辈的诗作了,但当众这么一着急、一紧张,两句后面那些统统忘得一干二净,又该如何是好?

    杨奇似笑非笑地望着刘念急躁出丑冷汗直流的样子,刘平山自觉面上无光、难堪之极,拿眼瞪着刘念,急得手心都攥出汗来。

    杨雪若则轻蔑地扫了刘念一眼,再次垂下头去。

    周昶嘴角一晒,心道你这种夯货还敢商场跟老子争一个短长?完全是自取其辱!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众人看在刘郡守的面上,都不好意思开口调笑起哄,任由刘念站在那里抓着后脑勺发愣。

    孔晟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百无聊赖地探手用衣袖轻轻抚摸擦拭着案头上破虏剑华美的剑鞘。

    咳咳!刘平山紧咬牙关清了清嗓子,恨不得上前去一脚将刘念踢下场来。

    刘念跺了跺脚,涨红了脸嘟囔了一声:“忘了忘了,我忘了后面的,使君大人,且容我回去慢慢想想,我一定能想出后面来的。”

    众人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哄笑。

    刘平山冷哼一声:“滚下去,别在这厢丢人现眼了!”

    杨奇哈哈大笑:“刘家贤侄,不急不急,你回去慢慢想,若是能想出什么妙句来,仍然算是你的本事。”

    刘念草草向杨奇躬身施礼,狼狈地转身下场。因为他转身过快,身子平衡没有掌握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孔晟见状不由发出一声轻笑,轻轻用左手无名指弹了弹剑鞘,发出低沉的一声嗡鸣。

    刘念脚步一滞,抬头怒视着孔晟低低道:“孔晟,你笑什么?”

    孔晟眉梢一挑,淡淡道:“不笑什么,刘公子请走好!”

    若是旁人,当众出了丑,肯定无颜再生什么事端。但刘念本就是一个性格暴躁、大胆妄为的纨绔衙内,身为江宁郡城中权势仅次于杨家的刘郡守家的二公子,在场这些人,除了杨奇之外,他根本就不忌惮谁。

    “孔晟,你这软蛋且给老子等着!你等着!”刘念低声发着狠,面目狰狞凶恶,如果不是刘平山再也看不下去大步走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刘念都敢公开撒泼。

    杨奇皱了皱眉。

    对于刘家这不成器的纨绔子,他打心眼里看不上。但毕竟是刘平山的儿子,他多少要顾念一下这位重要下属的颜面。

    刘平山无比难堪地轻声斥退刘念,转身向杨奇深深一礼道:“使君大人,犬子顽劣,下官疏于管教,惭愧之至!”

    杨奇笑了笑:“刘念贤侄也是性情中人,年少气盛,不打紧。好了,哪位士子还有诗文吟诵,还请上前来!”

    杨奇说着这番话,目光却是紧盯着孔晟一人。但孔晟低眉垂眼无动于衷,他拿定主意不再参与这种无聊的文试,管他谁当魁首,管他谁夺彩头呢。

    见孔晟不肯出头,杨奇心里大为不快。若是孔晟不出诗文,岂不是让周昶独占鳌头,那么,自己宠溺的胡姬妙人儿又岂不是要便宜了这小子?

    杨雪若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她隐隐猜出孔晟的心意来,心下也对此番文宴失去了继续旁观下去的兴趣,正准备悄然离场,却听出自义兴周氏的另外一位士子周鹏起身来朗声道:“孔家小郎,周某素闻你的才名过人,如今使君大人亲设的文宴盛会,我等都一一献诗助兴,你怎么反倒沉默不语?”

    孔晟闻言心头一动,知道“正餐”开始上了,这周鹏主动“发难”,无非就是一场前奏。

    孔晟无动于衷地抱拳淡淡回道:“这位周兄过奖了,孔某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当着诸位大人的面献丑!”

    周鹏立即讥讽道:“这世间欺世盗名之辈如若过江之鲫,周某相信孔家小郎并非如此。不过,所谓长者命、不敢辞——使君大人、郡守大人以及诸位大人都在当面,你若是有真才实学,就不该推三阻四!”

    谁都明白,周鹏出面“挑衅”是出自家主周安的指使,但他本就是青年一代士子,文宴之上以文会友互相争锋,自然说起话来不像周安那么顾忌重重,包括杨奇在内,都不好过多干涉。

    “要知道,本次文宴比试,使君大人还有择婿的考校。若是孔家小郎才不符实,又如何能配得上才貌双全的杨小姐呢?”周鹏又道:“诸位仁兄说是也不是?”

    “然!”

    “正是如此!”

    不少青年士子纷纷起哄。

    眼见一场文宴被不怀好意的人刻意引导成了一场专门针对孔晟的批判会,杨雪若心生愤怒,清秀的容颜上浮起一丝怒气,她按捺不住正要出头为爱郎说话,却被父亲一个严肃的眼神给止住了。

    见自己的“厌倦”被周鹏之流误以为是“心虚”,将攻击的矛头一股脑瞄准了自己,孔晟压根就不曾放在心上,他淡然一笑,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周昶周兄的应题诗作堪称上乘,孔某自愧不如,愿推举周兄为本次文会魁首!”

    无论这些人怎么挑衅和拿话挤兑,孔晟就是不肯上勾,不但毫无怒气反击,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不及周昶,这让在场很多人都感到意外。

    周昶呆了呆,下意识地望向了父亲周安。

    周安眼眸中闪过一抹阴沉,他今日从旁观察,见孔晟从容不迫、不急不躁、不动声色,根本就没有年轻人的半点冲动和稚嫩,这让周安心生警惕,到了这时,他才开始正视和直面孔晟,不得不承认,单论心性和沉稳,自家儿子周昶与孔晟相比差了太多。

    周安长出了一口气,倒背在身后的双手挥了挥。

    周昶咬了咬牙,毅然起身走到场中向杨奇等人躬身施礼:“使君大人,诸位大人,周昶以为,孔晟此人不论才学如何,其实都不堪出仕为官,更不能匹配杨家小姐,还望大人收回成命!”

    指示周昶选择在此刻出手,也算是周安的老奸巨猾之处。若是杨奇先前宣布立下两年之约的当口,周家立即冒出反对之声,无疑会让杨奇下不了台,有当场翻脸不认人的巨大风险。

    全场静寂无声,有人窃喜,有人皱眉,有人则在冷笑,当然也有人暗暗为孔晟抱不平。

    杨奇眉头一簇,沉声道:“周昶,你何出此言?难道,你要质疑本官的决定?”

第五十五章 剑出鞘(2)

    “周昶不敢!”周昶躬身一礼:“使君大人,孔晟垂涎那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的美色,声称要娶柳女为妻,满城皆知沸沸扬扬,如今那柳心如与其同居一所客栈,瓜田李下,暗通款曲,这样悖德无耻之人,焉能为朝廷效力?”

    杨奇皱眉摆手:“这种坊间传言,不足为信,更不足为凭。”

    周昶再次躬身:“使君大人,传言当然不可全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先前孔晟日日去玫瑰坊纠缠柳氏歌姬,这终归是事实,如今柳女与其私通,为其赎身,亦是事实。事实摆在面前,任凭孔晟百般狡辩,都难逃世人诟病。”

    杨奇还没有说话,杨雪若愤然起身,羽衣长袖挥舞道:“周昶,亏你还号称江南才子,饱读诗书,竟然听信这种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真是可悲可恶!”

    杨雪若亲自开口为孔晟辩解,出乎了众人意料,杨奇眉头更加紧蹙,却没有喝止女儿的行为。

    周昶心里妒火更盛,却故作风度翩翩微笑道:“杨小姐何以认定,这都是无稽之谈呢?”

    杨雪若怒斥道:“先前整个江宁城中,无人不说孔晟不学无术的浪荡无赖,然而事实如何?孔晟满腹才学,名动江南,所出诗歌无一不是传世名篇!奴家且问你,那柳心如是江宁名妓,身价不菲,孔晟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哪来的钱财为她赎身?至于那柳女寄居顺升客栈,又与孔晟何干?”

    周昶朗声一笑,“周某不愿与小姐辩论争执,但事实就是事实——使君大人,孔晟与柳氏歌姬私通,柳女亦有身孕,然孔晟却对其始乱终弃,意图欺瞒使君大人和杨家骗婚——现有柳女在楼下候命,大人传她进来与孔晟当面对质就是。”

    “你胡说!”杨雪若俏脸涨红,气得扬手指着周昶,浑身都在颤抖。

    哪怕是旁观众人,都没想到周昶抛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把柄”,将这么一盆污水泼在孔晟头上!这就不是要抹黑孔晟的名声,而是要置孔晟于死地!

    孔晟神色微变,眸光中闪过一丝冷厉。这周家人下作至此,倒是出乎了他的预料。竟然造谣说他和柳心如私通有了孩子,这真是无耻之尤啊!

    砰!

    “女儿,稍安勿躁,退下!”杨奇猛然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道:“周昶,你所言当真?”

    周昶没有任何犹豫,慨然道:“周昶岂敢欺瞒使君大人!”

    杨奇锋锐深邃的目光投向孔晟之身,见孔晟神色坦然镇定,就挥了挥手:“传那柳氏歌姬进来!”

    柳心如缓缓步入烟雨楼二楼的会场,她今日身着青色襦裙半臂,薄施脂粉,梳着扎眼的已婚妇人才有的乌亮高髻,袅袅婷婷,上前两步。

    她的脸色微微有苍白,察觉到孔晟清冷的目光以及杨雪若愤怒的眼神先后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她嘴角颤抖了一下,缓缓拜伏在杨奇的面前,掩面不起。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孔晟再不明白这是周家背后操控的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式陷阱,那干脆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可能谁都能明白,柳心如受周家的指使出面指证孔晟,所谓的私通未必是真的,但不管真假,有人指证,孔晟就难辞其咎,很难洗脱清白。

    “你便是那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杨奇淡淡道。

    “奴家便是柳心如。”柳心如的声音非常轻微,隐隐有抖颤。

    “那么,本官来问你,你与孔晟可否有私情并且你已经怀有身孕?”杨奇厉声喝问,“你如实回答,若有半点不实,休怪本官无情!”

    柳心如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却听孔晟霍然起身道:“且慢!”

    孔晟心知肚明,不管事情真假,只要柳心如开了口,这盆脏水就生生落在他的头上。

    杨奇抬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孔晟:“孔晟,你莫非不敢与这歌姬当面对质?或者,你真如周昶所言,做了昧心亏心之事?”

    “非不敢,而是不能也。”孔晟轻轻一笑:“周昶言之凿凿,说我与此女私通,不过是一面之词,其实这事不难查证。此女有无身孕,可交衙门派稳婆一试便知,况且她出身娼门,即便有孕在身,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要赖在孔某身上。”

    “此外,何人耗费重金为此女赎身,必然居心叵测。此事亦可由衙门详查。”

    “孔某以为,此时此处是使君大人亲设的文宴,不可因此事而坏了诸位大人的兴致。交由衙门处理,若是事后查证与孔某有关,孔某愿意引颈伏法!但若是查无实据,孔某也要报官,究竟是何人在背后翻云覆雨,居心叵测,请衙门还孔某一个公道,以正大唐律法!”

    孔晟说到此处,目光扫了伏地不起的柳心如一眼,一丝怜悯一闪而逝。他并不忌恨柳心如,因为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柳女不过是一枚可悲的棋子,受人操控威逼。

    他不怕柳心如的当面“诬陷”,自有应对脱身之法,但无论事情向哪个方向发展,义兴周氏都会有摘清自己的门路,而最倒霉的恐怕就是这个可怜的歌姬了,一旦锒铛入狱就是死路一条。

    孔晟止住柳心如的开口,其实也是为了救下这个可怜悲惨的女孩。

    杨奇轻呼一口气,凝思片刻,缓缓点头:“没错,不可因此事坏了我等的兴致。来人,先将这柳心如带回处置使衙门,待本官过后交人查办清楚!”

    杨奇心里很有数,这是周家人在搞鬼,而且是明着、肆无忌惮地搞鬼,不分青红皂白,以陷害孔晟为最终目标。这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周安打的就是这种擦边球,赌的是周氏对杨奇还有利用价值这副牌。

    因此,周昶才斗胆妄言,步步为营,一点点将祸水脏水往孔晟身上引。只要柳心如当众开了口,指责孔晟对其始乱终弃,不管是不是事实,这个骂名孔晟都背定了。而迫于颜面,杨奇又不得不取消两年之约,收回对孔晟的举荐,甚至会雷霆大怒将孔晟打入牢狱。

    周安居心不可谓不险恶,手段不可谓不阴沉!

    然而,孔晟是何等心机手段,他以不变应万变,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的借力打力,一边将皮球推给了杨奇,又一边给了杨奇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从而将周安父子套牢。

    这是大智慧以及超强的应变能力。

第五十六章 剑出鞘(3)

    惶恐不安的柳心如被带了下去。

    杨雪若眸光中满是柔情和兴奋的红光,她越发觉得,自己识人的眼光没有错,自己看中的爱郎绝对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杰俊彦,绝非周昶这种凡夫俗子所能相比。

    杨奇深深凝望着孔晟,心里暗赞一声。到了此刻,他招徕孔晟为己用的念头强烈到一个无与伦比的程度,此子文采超群,心智如妖,城府深沉,手段层出不穷,还有强大的武力,这样的人才出现在江宁郡城、在他的眼皮底下,简直就是上天赐福,送给他称霸江南的定鼎之才啊!

    杨奇突然有力排众议、不管不顾、当场立即将女儿许配给孔晟的冲动,这样一来,虽然让义兴周氏失望,但却能将孔晟牢牢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江宁郡守刘平山望着孔晟的背影,目光闪烁。他旋即又扫了面色凝重的周安父子一眼,忍不住发出轻轻一叹:这周家父子苦心经营谋划了这么久,编织下这般严密的死结陷阱,暗中推波助澜,公开左右逢源,却还是败在了孔晟的手上!

    而孔晟,其实根本就没有做什么,更没有暴风骤雨一般的猛烈反击。

    刘念目瞪口呆地望着周昶,周昶慢慢垂下头去,心里的失望溢于言表,同时升腾在他浑身的还有隐隐的不安和未知的恐惧。

    孔晟缓步走向周昶,站在周昶的案几前静静地凝望着他。周昶被孔晟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和不寒而栗,嘴角抽动了一下。

    “周公子,你我无仇无怨,缘何再三构陷污蔑于孔某?你口口声声说我背德无耻,可纵观你的所作所为,那才是真正的寡廉鲜耻!请你记住,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无论做任何事,都难逃上天那双恢恢法眼。”孔晟说到此处,突然俯身下去,伏在周昶耳边轻轻道:“老子要玩死你这样的衣冠禽兽,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记住我今天的话,跳梁小丑永远不能登大雅之堂!”

    说完,孔晟朗声一笑,飘然返回场中。

    众人复杂的眸光渐渐都聚焦在孔晟的身上。只见他缓缓起身来,右手持剑斜往上一挑,破虏剑出鞘,剑鞘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圆弧落入孔晟的左手。

    孔晟将剑鞘置于案几之上,然后伸出两指轻弹闪烁着寒光的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经久不息余音绕梁。

    “诸位大人,各位士子仁兄,此剑名破虏,是杨小姐亲往城外铸剑炉,选精铁、取甘泉,托名师千锤百炼而成,尔后赠予孔某。”

    听了孔晟此话,除了杨奇之外,在场之人无论官士尊卑都大吃一惊。杨雪若亲自铸一把剑或者不算什么,但红颜铸剑赠予孔晟,这就不仅仅寄予着这位江南第一才女对孔晟的一往情深了。

    “小姐深情厚谊,天高海深,孔某深藏于心,心甚惶恐。”孔晟执剑向杨雪若微微欠身,杨雪若没料到孔晟会当众公开自己铸剑赠予的事儿,但她感知到爱郎的情感波动,心有同感,心神激荡之下,盈盈起身还了一礼:“雪若铸剑寄心,天荒地老永不更改,郎君受之无愧!”

    周昶心里彻底冰凉冰凉的了。人家情投意合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再顾忌世俗的眼光障碍了,看杨雪若深情至斯的样子,哪怕是此刻让她为了孔晟死去,只要心有寄托,她也是无怨无悔了。

    那么,还有他什么事?还有外人什么事?

    杨奇坐在那里虽然面不改色,但心里也泛起了惊涛骇浪。女儿对孔晟有情他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愿意给孔晟一个机会;但女儿与孔晟之间的情感竟然到了“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程度,却让他始料未及。

    孔晟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执剑走向场中,慨然道:“孔某惶恐,只恐他日庸碌无成、辜负小姐厚望;孔某惶恐,只为我何德何能、能得小姐倾情相待?”

    “今日,孔晟为小姐舞剑而歌,以明心迹。”孔晟手里的长剑抖动,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然后他纵身鱼跃,左右腾挪之间,剑舞而起。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孔晟清朗的歌声伴随着流畅的剑舞上下纷飞,“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最后一句“化作相思泪”,孔晟的声调陡然间滑落下来,变得细微可闻柔肠百转,杨雪若听得痴了,泪如雨下,情难自已。

    她明白,孔晟这是在借这歌声剑舞来向她道别了,这意味着两人相别之时已经不远,而在未来的很长日子里,她将“独倚明月楼”,形单影只,借酒浇愁,化解满腹的相思泪。

    众人也听得痴了。

    这斐然婉转的歌声中,蕴藏着孔晟多少的深情和对于伊人的眷恋?

    如此传情入神,辅以剑舞,妙在跳掷腾挪,跌宕多变。望而思,思而梦,梦无寐,寐而倚,倚而独,独而愁,愁而酒,酒而泪。一剑舞一个转折,一字助一次深化;虽然多方**,终于无法排解。愁思之浓,跃然行间。

    华丽的文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至情至性的人!

    歌声略一停歇,但孔晟的剑舞却还是如火如荼,更是到了连续翻转刺拼格挡的高-潮-处,众人看得目眩神迷,方才都意识到,眼前这少年郎可不是文弱的一介书生,还是天生神力、身怀过人武技的勇猛士。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孔晟慷慨吟毕,剑舞戛然而止,他单腿凝立,手中长剑遥遥刺去,剑身寒光四溅,直入距离周昶面门一尺处停下,上下摇曳嗡鸣作响。

    周昶面色如土冷汗直流,想要起身奔逃,却双腿胆颤,无力而起。

    杨雪若泪眼婆娑,情怀激荡。

    如果说前面的剑舞高歌是在传情道别离,而尔后的吟唱,则充分表达出孔晟放眼天下建功立业的大志向大报复。

    杨雪若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火山般喷涌的情感,要扑面上前,投身入怀,与爱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哪怕是天崩地裂,又哪怕是沧海桑田,哪怕前面是刀光血影,也无法阻挡她滚滚若长江水一般奔涌向前的心潮!

第五十七章 监房

    柳心如其实并没有被关进处置使衙门的真正牢狱,而是在关进了衙门用来拘押待审待查嫌犯的“临时收容所”,不过,同样阴暗潮湿肮脏不堪,与真正的监狱比起来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要说有区别,那就是在警卫方面,不如牢狱森严。而外人探视,也不需要履行严格的官衙审批手续。因此,作为杨府千金的杨雪茹,连父亲杨奇的令牌都没有出示,就被看守衙役毕恭毕敬地头前领路,进了这一趟由回廊连串起来的分列式监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气,混浊程度几乎要令人窒息。

    杨雪若忍不住皱了皱眉,用手掩住了口鼻。

    红棉却是当即惊呼出声,不满地嘟囔着,望着杨雪若坚定不移往前进的步履,她尽管有万般不愿却还只能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几盏灯在两侧摇曳着,光线昏暗,整个监房的气氛阴森可怕。杨雪若走着走着,心底便生出几分淡淡的怜悯来:那柳心如也是娇滴滴的花骨朵一般的美人儿,弱不禁风,如今却被打入这种畜生都不愿意呆的地方不见天日,时间长了,怕是没有几天就要香魂夭夭。

    杨雪若对柳心如还是有些接触和了解的。因为她两次组织望江楼诗会,每次都邀请柳心如赴宴歌舞抚琴助兴,而私下里也交谈过,对于柳心如的才学技艺和一身清高,她还是颇为嘉许的。

    这样天姿国色的妙人儿,奈何身陷娼门?

    走到近前,那间四四方方只有七八个平方的小监房三面是脏兮兮的黄泥涂抹的粗陋墙壁,正面则是铁木制成的栅栏,锁着一把硕大的铁锁。

    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稻草,除此之外,监房别无长物。连个方便的地方都没有,看来也只能就地解决了。

    柳心如和侍女甜儿蜷缩着盘膝坐在那里,目光无神呆滞,头发散乱蓬头垢面。虽然进入监房还不到半日,但在这种鬼地方,于柳心如而言,跟阴曹地府也没有什么区别,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活路,生机已绝,只是可怜甜儿被自己连累,八成也是活不成了。

    柳心如的心已死,绝望的情绪流淌在她的整个身心之中。

    她垂着臻首,浑身麻木。尽管耳中听到了有人过来的脚步声,但她还是懒得抬头看一眼。反正死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

    倒是甜儿下意识地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望向了缓步而来的杨雪若,身侧有一个衙役挑着灯笼恭谨跟着,而另一侧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丫头相随伺候

    甜儿当然是识得杨雪若的。

    她眼前一亮,本来绝望恐惧的眸光中泛起一丝星光点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着起身然后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噗通一声跪拜在地,哭喊道:“杨小姐,求你救救我们!”

    杨雪若停下脚步,挥了挥袖,望着拜在栅栏后面哭喊救命的甜儿,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忍,她轻轻道:“你先莫要哭,待我跟你家小姐说说话。”

    柳心如空洞绝望的眸子望过来,杨雪若看得一呆,心下更是悲悯。

    柳心如没有说一句话,就是呆滞地回望着杨雪若。杨雪若幽幽一叹,柔声道:“柳姑娘,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受人威逼的,那背后之人,我也能猜得出来。我也知道,你所谓的怀有身孕并与孔郎私通,统统都是假的。你可知道,这事不难查实,一会就有稳婆过来为你勘验身子,若是你没有身孕或者还是处子清白之身,那么,你就是诬陷士子图谋不轨,罪名不轻。”

    柳心如嘴角哆嗦了一下,她抓住甜儿的手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站了起来,颤声道:“可我没有选择。我若是不从,就要被周家卖入扬州的烟花之地,生不如死。可即便这样,我也咬牙受了。但他们又拿甜儿要挟我,我本是低贱之身死不足惜,但甜儿是无辜的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陪着我跳火坑。”

    杨雪若嘴角一抽,淡淡道:“柳姑娘生受的种种要挟威逼,我感同身受。但,以柳姑娘的聪慧不难明白,你即便是接受他们的指使去做了,下场也可想而知。周家不会管你,官衙不会放过你,在这江宁郡城中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起你。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既然进与退都是死路一条,柳姑娘又何必选择拉孔郎下水、往他身上泼一盆污水呢?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若是开口指证,无论真假,孔郎都要为此背负骂名、声名扫地?”杨雪若目射锋利的光彩,声音陡然冷了几分。

    杨雪若外柔内刚,温婉的背后是无比刚烈的性情,她的逻辑和观念也很简单,既然你柳心如左右都是一个死,为什么还要陷害别人?要是杨雪若自己做选择,她肯定选择抗争至死、绝不低头。

    而杨雪若虽然同情柳心如此刻的境遇,但对她出面诬告孔晟的行为还是怀有些许不满的。

    柳心如被杨雪若这一番近乎斥责的话给数落得无语凝噎,她满面涨红,无力地垂下头去,低低道:“心如羞愧无地,杨小姐教训的是,心如自知有罪愿意以死恕罪,只是甜儿无辜,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求小姐救救甜儿。”

    柳心如缓缓跪拜在地上,伏地不起。甜儿早就在一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因为害怕引起杨雪若的反感,她使劲克制着和压制着哭声,整个瘦弱的身子都在剧烈的抽动着,眼泪鼻涕一起留下。

    杨雪若静静地站在那里,衙役手里持着的灯笼光线摇曳,将她俏丽的面部表情反衬得有些飘忽不定。她轻叹一声,不疾不徐道:“柳姑娘,我今日来,本来想怒斥你一番,发泄我心头的怒气和怨气。因为你的行为,我的孔郎差点万劫不复。但见你们主仆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我这心里也蛮不是个滋味儿。”

    “往昔,听到孔郎日日去玫瑰坊与你痴缠,这满城人都在背后议论他的种种不堪,我心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我当时也看错了孔郎……其实我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他过去放浪形骸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本来以为,他对你真的有情。像你这样的美貌女子,得到男子的青睐也在情理之中。当我听到孔郎再去玫瑰坊与你相会,我心里就生出了强烈的妒忌之心。而正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内心的归宿在何处。柳姑娘,你不知道,当日烟雨楼上,当孔郎当面告诉我他对你并无心思的时候,我心里是何等的欢喜。”

    “柳姑娘,那周家的人如此卑鄙无耻,让人深恶痛疾。对于周昶这种伪君子,我宁可死,也不下嫁。”

    杨雪若娓娓道来,说到此处,她眸光一凝,轻轻又道:“柳姑娘,回想前尘往事,念及现在种种,你始终都是我与孔郎之间回避不过去的人,如果你因此遭难,我们都于心不忍。这样,我可以救你们脱离牢狱之灾,但前提是……”

    杨雪若说到此处,微微停顿了一下。

第五十八章 海阔天空!

    柳心如呆了呆,瞬间反应过来。她也是一个聪慧女子,此刻焉能听不出杨雪若话里藏着的深意和暗示?

    她心里掠过一丝悲苦,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叩首在地:“心如自愿入杨府为婢,伺候小姐终生,绝不反悔!”

    杨雪若笑了笑,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跟父亲说说。柳姑娘,你且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说完,杨雪若深深扫了伏地不起的柳心如两女,转身而去。

    她同情柳心如的遭遇,有心要救她们一命,但除了将柳心如收为奴婢侍女留在身边之外,其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也只有这样,杨奇才有可能答应并释放柳心如,利用他的权威强行压下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离开娼门旋即堕入豪门为奴,心高气傲的柳心如自然心有不甘。但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活着为奴婢总比丧了命强,况且留在杨家大小姐杨雪若身边,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强似给那些权贵人家做小妾了。

    杨雪若和红棉主仆俩急匆匆离开监房,站在监房之外夜幕低垂的空地上,各自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神色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红棉忍不住低低道:“小姐,你真的要收留那柳心如吗?”

    杨雪若微微一笑:“红棉,她们落难、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说是不是?”

    红棉嗯了一声,她也是穷苦出身的婢女,对柳心如和甜儿的遭遇心有戚戚焉,再加上刚才在监房那种环境下所产生的视觉心理冲击,她恨不能催促自家小姐马上就下令把两女带出来。

    但红棉却也知道这不现实。这不是小事,就算是杨雪若通过收柳心如为奴婢的方式来施救,也必须要征得杨奇的同意和配合,没有杨奇的点头,柳心如的身份就无法洗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全。

    杨府。

    杨奇的书房。

    大管家杨宽匆匆走来,见杨奇的书房内灯光明亮,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叩门进入,而是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了屋檐底下,静候主子的传唤。

    杨宽是来禀报周安父子匆忙离城而去的消息。但到了跟前,杨宽又突然意识到在这江宁郡城中还有什么动静能瞒得住自家这位“江南王”,周家人逃离江宁的消息,必然早就到了杨奇的耳中,杨奇明知如此却没有阻拦,这说明了很多问题。

    杨奇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义兴周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阻拦周安父子离开,就是不准备深究周家在柳心如一事上的暗中捣鬼,这样一来,周氏又欠下了他的一个天大人情。而杨奇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这样的每一个人情,都价值百万千万金啊!

    杨奇在书房内挥笔疾书,他正在给朝中某位大人物写一封带有试探性的书信。他要试探一下李亨小朝廷的动静和反应,看看自己割据江南是否有机会。

    良久,书函写就。他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装入牛皮纸信袋然后用火签密封好,如此,他抬头扫了一眼门外那凝立着的隐隐绰绰的人影,沉声道:“杨宽,进来!”

    杨宽恭谨地走进去,拜了一拜:“见过老爷。”

    “杨宽,你派一个干练妥当的人连夜出发去灵武走一趟,送下这封书函,千万不得有失。当然,也要备下一份厚礼一并带去,你明白吗?”杨奇的声音沉凝而有力。

    “明白,请老爷放心。”杨宽双手接过了信函。

    他正要倒退着离开,却听杨奇又淡淡道:“听说雪若去了监房探视那歌姬柳心如了?”

    “是的,老爷,小姐去了一趟,而且……而且监房那边传来消息说,小姐要收那歌姬为婢女留在身边,不知老爷……”杨宽支支吾吾地道。

    杨奇一怔,旋即大笑起来:“雪若倒也聪慧,好吧好吧,反正她身边也缺少伺候之人,既然她喜欢,就随了她的意吧。杨宽,你去处理,不要给外人留下话把儿,可懂?!”

    杨宽恭谨点头:“小的明白。请老爷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办妥这件事。”

    杨奇摆了摆手,示意杨宽可以退下去了。

    柳心如并不知,就在杨奇主仆轻描淡写的一番对话之间,她的命运就被改变,她由此绝处逢生,因她而纠缠出的风波就此告一段落。

    玫瑰坊一代歌姬柳心如入了杨府成为杨府千金杨雪若侍女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开,这种消息怎么能瞒得住呢?马上就变成达官贵人和贩夫走卒案头上津津乐道的新闻话题。

    城外,寒风正浓,阴冷的风卷挟着江边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孔晟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手持破虏剑,牵着追风,昂然向不远处的白衣穆长风走去。

    远远地,穆长风向他拱了拱手:“见过公子!”

    穆长风今日的态度明显较往日有了大的改观。孔晟心头一动,也笑着抱拳还礼:“穆兄!”

    孔晟并不知,这些日子以来,穆长风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孔晟属于那种你越是了解就越发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尤其是孔晟弹指一挥间就化解了在穆长风看来完全是一个死结的致命危机,让穆长风大为敬服。

    无论是才学、城府、心胸、谋略、胆魄,孔晟都世间罕有,为人中之龙。这样的人一旦抓住机会,定然会一飞冲天。在穆长风心目中,孔晟的位置渐渐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前番被逼应诺留在孔晟身边充作护卫的事儿,他潜意识里也就不再那么排斥了。

    “听说玫瑰坊的柳姑娘进了杨府……某家本来以为她就是死路一条,而公子也因此背负骂名声名狼藉,却不料竟然是这般结果,真是世事如棋、难以预测!”穆长风慨然道:“小人如蝼蚁,无论生死命运,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那些龌龊的小算计,根本不足挂齿。有些人利用逼迫柳姑娘这样的可怜女子,真是其心可诛!不过,这个结局对于柳姑娘来说,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她留在雪若身边,起码不会再受人欺凌,能保全性命。”孔晟淡淡道,目光深邃地望向了那浩淼水汽蒸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的江边。

    “穆某还听说杨奇杨使君已经向朝廷举荐公子为丹阳县令,不知可是真的?”穆长风衣袂纷飞,转头望向了孔晟。

    孔晟笑了笑,知道穆长风在开口试探自己,同时也是暗示自己——他愿意兑现诺言留在身边作为护卫三年。

    本来当初就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一句戏言,不过,能有穆长风这种武艺高强飞来高去的江湖侠客留在身边,对孔晟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举荐当然是真的。不过,穆兄可知,此刻江南与朝廷之间路途遥远,中间又有安贼叛军作乱,杨使君的举荐表文能否抵达朝廷,其实还真是一个未知数。”孔晟的声音意味深长,却没有明说。

    穆长风长眉一挑:“那么,对于未来,公子有什么打算?”

    “放眼天下,海阔天空!”孔晟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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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唐介绍:
大唐天宝末年,莺歌燕舞的江南因为一个现代官员灵魂的穿越而变得暗流涌动,这只先知先觉并力求掌控自己命运的蝴蝶,双翼轻轻扇动,在风花雪月的吟唱中悄然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侠骨传金柝,红颜照铁衣。将军百战死,英雄无归路。天子坐明堂,吾为天子师。回首千年烟云,我的壮烈如歌如泣,我的权唐没有遗憾。 《权唐》书友群437855842权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权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权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