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的心
红棉急匆匆地从前院返回杨雪若的独院,俏脸上浮现着某种复杂之色。作为杨府大小姐贴身丫环,红棉在杨府之中自然有她独有的消息来源渠道——她从杨府管家杨宽那里得知,义兴周氏二代家主周安亲自到府拜会自家老爷,携一份足以让江宁郡人瞠目结舌的巨额厚礼,再次向杨家提亲。
这让红棉意识到,自己小姐对孔晟的这点心思恐怕要落空——无论民风怎么开放,无论杨奇怎么爱惜女儿,杨雪若的婚配大事还是由不得她自个做主的。
义兴周氏乃是江南豪族,势力根基雄厚,若是周氏不惜代价要与杨家联姻,孔晟根本毫无机会。与豪门实力、唾手可得的重大利益相比,所谓才子孔晟其实一文不值。
据说,杨奇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却也没有公开反对。
包括红棉在内的杨府高级仆从们都深信不疑,杨家同意这门婚事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尤其是红棉亲自看到堆积了整整一个院落的各色礼物时,心里更是坚定了这个念头。
杨雪若正在伏案疾书,神色认真而欢愉。从昨日晚间开始,她便开始誉写孔晟所出的每一首诗或歌令,从《泊秦淮》、《春望》、《长恨歌》、《满江红》以及最近的《七行茶诗》与《七碗茶歌》。
一个月来,孔晟公开出现在本城两场社交活动上,所出诗歌全部都是脍炙人口才华横溢的惊世佳作,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城并向江南乃至天下传唱开去。
红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杨雪若身侧,并没有打扰她此刻的好心情。
杨雪若没有在意红棉的归来,而是扭头指挥着另外两个侍女将自己写完的字幅一一悬挂在自己的小花厅中,然后才缓缓坐下,扫了红棉一眼,柔声道:“红棉,听说义兴周氏的人又来了?”
红棉低低嗯了一声:“是的,小姐,周昶的父亲周安亲自来了,给府里送了一份厚礼,大管家说总价值超过了十万钱,现在府里的人还在清点礼物。”
杨雪若哦了一声,神色却是宁静如常:“送了厚礼,必有所求,我猜是来向父亲大人求婚来了吧?”
红棉这才忍不住幽幽一叹:“小姐,奴奴听说老爷没有反对,小姐——”
杨雪若轻轻一笑:“红棉,你是不是认为父亲会同意这门亲事,将我许配给周昶?”
红棉嘴角一抽,心说小姐啊不是红棉这么认为,而是大家都这么认为!周氏付出了庞大的聘礼,谁能不动心呢?
红棉垂下头去。
杨雪若缓缓起身,嘴角的笑容渐渐敛去,声音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红棉,你的担心没有错,此一时彼一时,父亲大人最终可能会同意周氏的求婚的,因为周氏能给我们杨家带来的东西,孔晟远远做不到。孔晟再有才名,也不过是一个落魄子弟,杨孔两家的所谓通家交谊,一阵风就能吹散。”
“其实,就算是没有义兴周氏和周昶的存在,父亲也未必会真的将我许配给孔晟。昔日孔晟浪荡不堪,父亲有心悔婚却还是顾及杨家的声名,不愿意落下世人诟病的骂名。这才有了逼迫孔晟当众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事儿,谁料孔晟却在望江楼诗会上一鸣惊人,让我和父亲以及整个杨家都尴尬、难堪甚至是无地自容……”
“我看错了孔晟,父亲也看错了他。面对孔晟才压周昶一干青年士子,父亲迫于无奈,这才公开履行承诺要与孔晟重续婚约。这一方面是为了顾全杨家的面子,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义兴周氏的某种敲打和暗示?!”
“孔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父亲纵然爱才,他在父亲心目中也不会有太高的位置。而周昶固然才情不如孔晟,但胜在背后站着整个义兴周氏,拥有让父亲心动的力量。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红棉,你不懂的。哪怕孔晟从一开始就表露出不凡的才情,父亲会欣赏、器重、会向朝廷举荐于他,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或许会履行婚约,让我跟孔晟成婚;但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他可能就会放弃孔晟。”
红棉哪能想到这么深的层面去,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见识有限。她听了杨雪若的话,忍不住轻轻道:“小姐,既然你明知道老爷不会让你嫁给孔家小郎,那么你为何还是要……”
红棉的话有些幼稚,但往往在很多时候,幼稚简单的话却直逼问题的真相深处。
杨雪若好看的柳眉儿轻轻一挑,神色优雅地转过身去,并没有直接回答红棉的话,而是抬头凝望着高悬在花厅四周墙壁上由自己娟秀书写的孔晟的诗作。
良久,杨雪若才轻轻道:“红棉,这世间有很多事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我过去讨厌和憎恶以浪荡面目出现的孔晟,受父亲大人和世俗的眼光影响很大;反过来说,现在才情绝世的孔晟让我心动,可我并不能也无法凌驾于父亲的威权之上,若是父亲让我嫁给周昶,我又怎能抗命不从?!”
“可我无法抗拒自己的内心,我的内心告诉我,我未来的幸福归宿在何处。我日日吟诵孔晟的诗歌,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满城人都被他的绝世才华所打动,而真正打动我的却是他的志向抱负——”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放眼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长安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安贼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杨雪若扬手指着那幅字,清秀的脸蛋上神光湛然,她轻轻吟唱着,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打颤:“江南偏安一隅,孔家少年郎身怀家国天下,如此豪情壮志,此歌一出,羞煞江南数十万军民!”
“红棉,我对孔晟爱之、思之、慕之,不惜厚颜自表心迹,因为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能一飞冲天。我等终是女流之辈,不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但若是能嫁给这样的英雄人物,能在他的身后和怀抱中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世间巅峰,也与有荣焉、一生无憾了。”
红棉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这是杨雪若头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心迹,眼前的小姐虽然还是熟悉的那张面孔,但却似乎变得让她感觉非常陌生。
但红棉心里却是有些不以为然。杨雪若固然杨府的小姐,身份高贵之极,但在婚姻大事上,尤其是当她的婚姻关乎着杨家整体的利益走向时,没有杨奇的点头,所有的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小姐……”红棉有心劝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杨雪若苦笑一声,声音又变得有些萧索落寞起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她的心情起落变化极大:“红棉,你不用说了,我明白。若是父亲铁命要我嫁给周昶,我会从命;但只要我一日不嫁入周氏,我与孔晟就还有一线机会。我会为这一线机会,争一争、尽人事、听天命!”
“红棉,你去替我送这封信,我要让孔晟明白,我的心要归于何处。不论日后如何,结果如何,我永不后悔。”
第三十章 擦肩而过
周安从杨府返回客栈,周昶早已焦躁不安地等候多时了。
“父亲……此行,结果如何?”待周安进入房中,周昶便急急问道。
周安有些不满地扫了儿子一眼,低低斥责道:“昶儿,你这般沉不住气,将来如何能成大器?家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要明白你肩上承担着的复兴家族的责任,你走错任何一步路,都会将家族置于血本无归、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周昶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渐渐淡去的羞辱感再次升腾起来,他咬了咬牙道:“父亲,周昶无能,让家族蒙羞,实在是惭愧之极!但我希望与杨雪若成婚,绝不是贪恋她的美色,而是只有如此,我才能得到出仕和出人头地的机会!”
周安深深凝望着眼前的儿子,虽然他不止这一个儿子,但真正学有所成、胸有乾坤的却只有周昶。整个义兴周氏汇聚家族之力,对周昶进行培养,自然对他寄予着深重的厚望。
“你能想通这一节,为父心里很是欣慰。你放心,我们周氏付出如此厚礼,杨奇断然不能无动于衷。他已经同意向朝廷举荐你出仕,至于婚事,他也并没有反对。”
周安探手拍了拍周昶的肩膀:“昶儿,无需担心什么,我们已经给出了重重的筹码,由不得杨奇不动心。至于那孔家小厮,区区落魄子弟,又何足挂齿?”
“好了,你先下去歇着,记住为父的话,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就是。”
周昶长出了一口气,向父亲深施一礼,然后退下。
周安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眸光中掠过一抹寒光。义兴周氏可不是什么善茬,作为周氏第三代的杰出代表,周昶在孔晟这里吃了不少“屈辱”,而才名又被他死死压制住,周安岂能咽下这口气。
但却不能继续让周昶露面去“反击”孔晟了。作为义兴周氏未来的希望所系,周昶的声名不能再有任何瑕疵,不能再冒一点风险。
至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泄愤报复的事儿,自然有家族在幕后出头。
“备车!”周安倒背双手,站在客房门口淡然呼道。早有两个仆从恭敬地应下,然后就去安排套车,伺候主人出行。
周安虽然不是官僚,并无功名在身,但作为江南首富义兴周氏的二代家主,此人出行肯定要有车马仆从簇拥相随。
单纯从外表来看,周安乘坐的马车并无出奇之处,不像官宦人家的车轿一样色彩斑斓雕梁画柱,整体呈淡灰色,而拉车的也是一匹劣马,除了车夫之外,还有四个仆从护卫,紧随在马车之后。
但若是能登临这驾马车,你就能发现,马车内部的豪华舒适程度比官员所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内铺设着厚厚的毛毡,上又覆盖着一层松软的羊毛毯子,左右四个窗户都悬挂着名贵的丝缎窗帘,车壁上则雕刻着华美的花纹,象征着主人的身份财富;周安坐靠在马车车厢之内,面前是一个被固定起来的楠木案几,案几上被刻意设计雕凿出的各型凹槽里,摆放着盘、盏、壶、樽等金银器皿,精致的小点心、时令的水果、醇美的酒,一一都触手可及。
而在周安的脚下,还半卧着一个身材娇小容颜艳丽的侍女,她穿着开放低胸的襦裙,正探着葱白般剔透水灵的手臂,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为周安按摩着脚。
她是周安独有的车奴,叫什么名字恐怕周安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她的使命和职责就是在马车之上伺候主人,即便主人要在车上大发-淫-威,她也不敢抗命不从。
马车穿过一条宽敞的街巷,周安正在闭目养神,突听一声清亮的马嘶长鸣,忍不住睁开眼睛,示意车奴掀开丝缎窗帘,往外望去。
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极其神骏的高头大马,牵在一个身材修长微微瘦弱的少年郎手里,正与他的马车顺道相向而行。
好一匹骏马!周安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声,他是识货之人,一眼就认出这是突厥名马中的追风神驹,价值不菲。
他艳羡的目光旋即从白马身上转移到牵马少年的身上,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心态:到底是什么人能拥有这种骏马?任何人都有类似的好奇心。
让他惊讶的是,牵马的少年郎穿着布衣袍衫,并不是他思维定势中的贵介公子形象。
难道是本城豪门的马奴?但周安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少年郎虽然身着布衣,衣着打扮普通,但气质却沉静儒雅,神色从容,不像是家奴。
周安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郎,目光落在他腰间横插着的一管铜萧上陡然一凝:这便是那孔家小厮孔晟?!
周安虽然没有见过孔晟,但从周昶口中却知晓了一切。知道孔晟突然嬗变、诗会上力压群士一鸣惊人、又被白云子赠予箫剑、收为俗家弟子等种种表征,略加串连,就认出了孔晟。
周安的目光顿时变得阴寒锋锐起来。
孔晟从城外练习骑马归来,正返回顺升客栈。司马承祯师徒离开之后,他上午习练道人传授的内功和剑术,下午则去城外旷野上打磨马术。骑马当然是一个技术活,不过,终归还是会熟能生巧,他豁出去不怕摔,也就渐渐熟稔与白马追风配合默契了。
一人一马缓缓前行,与周安的马车擦肩而过。察觉到马车中传来窥伺的阴冷目光,孔晟抬头望了回去,目光平静无波。周安挥了挥手,妩媚的车奴赶紧将窗帘放下,听主人口中冷哼一声,她吓了一大跳,赶紧心惊胆战地埋首伏在周安的脚下,动也不敢动一下。
江宁郡守刘平山府邸。
刘念神色愤怒地站在自己的小院中,目光疯狂凶狠要择人而噬,而在他的面前,一个白衣持剑青年默然而立。
刘念咬着牙压低声音咆哮道:“穆长风,这点事你都办不好,真是忘恩负义,枉费老子的一番苦心!”
穆长风是江湖侠客出身,高来高去的手段深不可测,刘念当日施恩付出,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用得上穆长风。在刘念看来,让穆长风去干掉孔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结果穆长风却来告诉他,他不是孔晟的对手、不会再向孔晟下手,焉能不让刘二公子恼羞成怒?
穆长风拱手为礼,声音却是淡淡地:“刘公子对长风有资助葬母的大恩,长风夙夜难忘——事实上,若不是为了偿还这份恩情,长风早就离开江宁了。但,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既然长风失了手,也没有话说。”
“请刘公子放心,长风会用我的方式偿还你的这份情,就先告辞了!”
穆长风略一拱手,飘然转身而去。
“你!混账东西!”刘念面露暴怒狰狞之色,呼呼喘着粗气,却不敢呼唤家奴护卫去拦阻穆长风。他曾经见过穆长风的剑术手段,若是触怒了这位江湖剑客,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十一章 摸不透
江宁郡城中没有人想到,义兴周氏的二代家主周安离开江南处置使杨奇的府上,又悄然去拜会郡守刘平山,同样送上了一份不菲的重礼。当然,与送给杨家的东西相比,这又其实就不算什么了。
刘平山在自家的花厅里会见周安。刘平山本来不太看得起商人,对于渐渐从士族蜕化成商贾豪门的义兴周氏,他并不十分看重。哪怕周安是周氏二代家主的身份,也不值得他亲自相见。
但刘平山的消息很灵通,他知道周安刚从杨家离开,而杨奇亲自接见了他,据说两家联姻的可能性由此大增。
这是刘平山愿意见周安的关键因素。他可以看不起周安,但不能不给杨奇面子。若是日后周氏真的跟杨家联姻,周昶变成杨家的女婿,周氏就攀附上了江南第一权贵,为了日后考虑,刘平山就耐着性子跟周安虚与委蛇一番。
当然,也是看在周安所送的厚礼份上。
“让周家主如此破费,实在是愧不敢当。”刘平山略一施礼:“请恕本官直言,本官与你们义兴周氏素无来往,周家主突然登门送礼,也无需客套,有话就直说吧!”
刘平山如此直白,连基本的客套寒暄都省了,其实本身就是一种轻视和居高临下。
周安心头掠过一丝恼火,却不敢表现出来,抱拳笑道:“郡守大人,周某此次来江宁拜会杨使君,为犬子向杨使君之女求婚下聘,久仰大人为江宁郡政殚精竭虑、为江宁郡百姓所爱戴,就冒昧登门拜会,有不妥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周安的态度谦卑,声音柔和,但这番话却包含着诸多信息。同时也是在暗示刘平山,若是杨家跟周氏联姻成功,你区区杨奇治下一城郡守,也敢小觑使君的亲家?
刘平山闻言眉梢一挑,淡然一笑:“哦?周家主真是好气魄,竟然要跟使君大人联姻!不知,使君大人意下如何呢?”
“不瞒郡守大人说,杨使君对犬子也颇有关照欣赏之意,已经同意向朝廷举荐犬子出仕为国效力。至于两家婚姻之事,使君说会慎重考虑。”周安微微一笑:“使君大人康靖国难,率江南军民力拒安贼叛军,保住江南一地繁荣,周氏举族敬仰感激,若然使君不允婚姻,周氏也愿意献上半数家族财力,资助使君牧马练兵,帮助朝廷平定乱军光复中原!”
周安的话让刘平山心头一震,望向周安的目光自是不同。
周安无非是在暗示周氏投靠杨奇的力度和决心。义兴周氏半数家族财力,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若得这份资助,杨奇日后……刘平山嘴角的冷漠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故作热切的微笑。
“义兴周氏高风亮节匡助国难,本官佩服。”刘平山嘴角的笑容更浓:“既然如此,日后本官愿意与周家主多亲近亲近!”
两人虚来套去,刘平山渐渐就摸清了周安的真正来意。无非是想借刀杀人,想要让刘家出面灭杀孔晟,为周昶成为杨家女婿贵客扫除障碍,同时一雪前耻。
问题是这种话不能公开说出来,只能心照不宣。在周安心里,堂堂郡守大人,刘平山在江宁的权势仅次于杨奇,他若是要出手对付孔晟,有的是手段让孔晟万劫不复。况且,孔晟与刘家的二公子刘念势不两立,刘念前番更是遭受裸奔全城的奇耻大辱,他不信刘平山能坐视不管。
但刘平山心里却另有打算。
作为地方官,他要“拾掇”孔晟轻而易举,有的是办法给孔晟套上一项罪名,收监入狱。但孔晟毕竟是杨奇曾经的女婿,又是杨奇世交故人的后代,在杨奇态度暧昧不清的前提下,刘平山不会轻举妄动。
刘平山是杨奇的铁杆下属,太了解杨奇的性情中虚伪的一面了,他自诩重情重义,孔晟是他旧交之子,哪怕婚姻不成,他也会在面上保持一种爱护晚辈的假象。
所以,不论周安怎么许诺暗示,刘平山只是轻描淡写地装作不懂。到了最后,周安只能无奈告辞,心头恼火之极。
周安固然是商贾精明满腹心机,但刘平山这种官场老油条,又岂是好容易对付的?
临别之际,刘平山还话里藏刀警告周安:“周家主,小辈之间有些恩怨,闹腾闹腾就算了,你我还是各自严加管束,不宜再生事端!”
周安心头一冷,抱拳施礼:“周某明白,就此拜别,告辞了!”
周安心知肚明,刘平山这番话不为别的,而是警告他:刘家可以不管他们周氏如何报复孔晟,使什么手段,但不能把刘念给牵扯进去,否则周氏就要承受来自刘郡守的怒火。
对于前番周昶撺掇刘念组织什么茶会,密谋在茶酒中给孔晟下毒、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刘平山一直耿耿于怀。对于周昶,刘平山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的儿子刘念固然是一个纨绔浪子,但周氏举族推出的这个青年士子,其实也是一个斯文败类,心肠狠毒。
周安郁闷离开刘府,上了自己低调而又奢侈的马车,急匆匆返回客栈。他并不知,他去刘府拜会的消息,在他返回客栈的路上,就传到了杨奇的耳朵里。
杨奇经营江南接近十年,根基深厚,乱世骤起,更是加强了对治下的铁腕掌控。在他治理的中心城市,江宁郡城中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杨宽低眉垂眼站在花厅里,静静等候着杨奇的指示。
杨奇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义兴周氏前来投效付出成本极大的投名状,固然为他所喜,但周氏突兀而来的真实用意,却又引起了他的多疑猜忌。他当然是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却深藏于心,不能暴露半分,周氏若是居心不轨,绝对会迎来他暴风骤雨一般的镇压。
周安来江宁郡城不到一日,就试图翻云覆雨到处先后拜会本城权贵,这无疑让杨奇心头的猜忌更深了一层。
“杨宽,你认为,周安登门拜见刘平山,到底是何居心?”
耳边传进老爷阴沉的声音,杨宽心里凛然,嘴上恭谨道:“大人,小的认为,周安去刘郡守府上,无非还是攀附权贵的动机使然,如果小的没有猜错,他接下来这两天,还会去其他几位大人的府上送礼。”
杨奇闻言冷冷一笑:“不,杨宽,周安的动机在孔晟身上。”
杨宽一惊:“大人,周安想要利用刘郡守向孔晟下手?这么说倒是也极有可能,刘郡守家的刘念前两日裸奔受辱,刘家记恨在心也是常理。”
“周昶和刘念设计陷害孔晟,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是自作自受。”杨奇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孔晟是本官故交晚辈,他们使些手段报复他,本官可以坐视不管,但若是要伤及他的性命根本,就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这周昶心性阴毒狭隘,这是本官不能下决心将雪若许配给他的主要原因。”杨奇挥了挥手:“杨宽,你去给孔晟送些酒菜,就说是本官赏赐给他的。”
杨宽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领命而去。
杨奇给孔晟送酒菜,无非是公开表示一种护持关照的态度,警告各方势力要适可而止。同时也是一种矫情施恩,向全城百姓证明杨奇的宽宏大量和高情厚谊。
到了这个份上,杨宽根本捉摸不透主人的真正心思了。
要说他要将女儿嫁给孔晟,他又同时对周氏的求婚态度暧昧;可要说他对周氏情有独钟,却偏偏又对孔晟流露出某种重视,继续充当孔晟的保护伞。
第三十二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1)
作为一个高级仆从,杨宽自然不能体会主人杨奇目前复杂犹豫的心态。
在女儿杨雪若的婚姻大事上,他目前还是在孔晟和周昶两人之间摇摆不定。若不是有义兴周氏的“半数家财”诱惑,他或许就不会有这种摇摆,他还是倾向于孔晟,也看好孔晟日后必成气候。
周昶的优势在于背后站着一个财势雄厚的大家族,江南豪门。而杨奇要成大事,日后肯定需要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周氏主动投效,自然是雪中送炭。但周昶的才情、品性,在杨奇心里略低一筹,考虑到自己独此一女,女儿日后的幸福大事也不可小视。
而孔晟的优势,则完全在于才学声名。杨奇心里比谁都清楚,若是他出面举荐孔晟,凭借孔晟的才名得一官职不是什么难事。顾及到孔晟还是白云子司马承祯的俗门弟子,司马承祯与朝中权贵交好,若是司马承祯亲自推荐斡旋,孔晟将来未尝不能获得更理想的前程。
但孔晟的劣势也很明显,落魄子弟,孤身一人,孤苦无依,未来充满着太多的未知数和变数。
因此,杨奇权衡再三,始终拿不定主意。
可还有重要的一点:无论杨奇是否选择孔晟作为杨家的女婿,他要圈养杨奇为自己效力的念头都是日渐强烈。
孔晟文武双全,又有一身天生蛮力,好勇斗狠,将来若是举大事,孔晟自然可成杨家的马前卒,为杨家的大事业冲锋陷阵。
从这个角度上说,杨奇是不愿看到孔晟出事的。非但如此,他还会不遗余力地拉拢孔晟,让孔晟投身杨家死心塌地为杨家卖命。对于杨奇来说,拉拢孔晟的切入点,如果不是许婚,那就是两家的故交情谊了。
傍晚时分,杨府大管家杨宽堂而皇之穿街过市,前往顺升客栈给孔晟送酒菜的事儿马上传开,消息传到另外一家客栈,周昶父子当即变了脸色。
谁都能看得出,这是杨奇故意为之,目的为何可想而知。周安心头发紧,像是挨了杨府的一记大棒,脑袋发蒙浑身乏力,满腹的羞恼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刘郡守闻报则是暗道一声侥幸,幸亏他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就很难收场了。至于他的儿子刘念,已经被他勒令关在了密室之中,严禁外出惹是生非了。
杨宽命仆从将酒菜送达顺升客栈,也懒得进门跟孔晟说什么,就草草离去了。他并不知,杨雪若的侍女红棉正在孔晟的房间,躲避不及,吓出了一身冷汗。
望着客栈伙计送进来的一匣子酒菜,孔晟平静的神色上微微起了一丝波澜。杨奇的示好和关照用意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但杨奇为什么要这么做,却是孔晟不得不慎重思量的。
红棉却是面带喜色,自家老爷派人来给孔晟送酒菜,这似乎意味着孔晟成为杨府女婿并不是不可能啊。
她嘻嘻笑着道:“孔家小郎,咱们老爷和小姐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你莫要不识好歹哦。对了,你抓紧时间写封回信,小姐还在等我回去回复!”
孔晟沉吟不语。
红棉有些不耐和不满道:“喂,孔晟——孔晟!你听到奴的话没有?!”
孔晟抬头望着红棉,长出了一口气,轻轻道:“红棉姑娘,你家小姐的信我需要慢慢看,然后才能回复。你先回去,明日午后,你来取回信。”
红棉跺了跺脚:“你这是敷衍!不行,你要马上回信,小姐还在等着!”
孔晟皱了皱眉声音就沉了下去:“红棉,草草仓促回信,才是对小姐盛情厚意的亵渎,你难道要让我如此吗?”
红棉一时语塞,撅了撅嘴,就嘟着嘴转身走了。
见红棉走了,孔晟走过去关紧房门,神色有些无奈和凝重。杨雪若最近这段时间,连番派红棉主动表达爱意,如火的热情简直就让孔晟有些招架不住。
对杨雪若,孔晟本无太深的恶感。过往种种,杨府上下对孔晟的鄙夷轻视,其实也不是没来由的,过去那厮如此浪荡不堪,还能指望别人给什么好脸色?
因此,纵然是杨家逼迫他当众退婚,孔晟心里也十分坦然,解除婚约本就是他之所愿。无非就是杨奇虚伪阴沉的作风手段,让孔晟心头不齿。
孔晟在望江楼诗会上展开的“反击”,说到底还是“自救”正名的谋划,而非是对杨家的报复。
但孔晟始料未及的是,由此引起了杨府小姐坚韧执着的爱慕之情。虽然新生后的孔晟对杨雪若谈不上感情和喜欢,但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世美女频频发出爱的橄榄枝,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恶言相向的。
但,孔晟打心眼里想要跟杨家划清界限,他要彻底与过去告别。重新当杨府的女婿,根本就不可能。况且,杨奇是不是真心要许婚,还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在江南不会停留太久。至多到明年年初,他为之苦心经营的“伏笔”就会显出功效来,朝廷那边若是传来消息,他就要全身心投入到未来的攻略之中,此时此刻,不宜涉足儿女私情。
他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和闲情逸致。
他先前已经在回复中婉拒了杨雪若的爱意。但因此却换来了她更加猛烈的“进攻”,唐时女子开放的情怀、追逐爱情的执着,让孔晟大开眼界。
纵然他继续婉拒,恐怕杨雪若那边也不会放在心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杨雪若是一个很坚持、有魄力的女孩,她认准了的如意郎君和人生归宿,那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知道孔晟不可能有所谓“曾经的沧海”,她认为孔晟之所以拒绝她的爱意,无非还是因为过去那些不堪的往事,对于杨家的怠慢耿耿于怀——女孩想要通过自己的坚持和如水的柔情,去化解他心中的怨愤。所以,孔晟越是拒绝,她越是执着。
想通了这一层,孔晟真的是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展开杨雪若的信函,女孩娟秀的笔迹和真诚自然的爱意表达,就像是涓涓细流和春风化雨在他的全身血脉中滋润流淌,他不由轻叹一声,推门而出,站在走廊上仰望着浩瀚无垠的秋夜星空,神思若即若离,更加飘渺不定了。
第三十三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2)
星空浩瀚,夜色凉如水。
一阵漫卷的北风吹过,三五片黄叶飘忽落下,不远处或者近处,满城都渐渐沉浸在黑暗之中,客栈高悬的灯笼中,昏暗的灯光摇曳迷离。
似有似无的雨丝垂下,打在孔晟的脸上。
他探手抹了一把,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里,他渐渐融入并成功将命运开始逆转。而夏末结束,充满着收获和硕果累累的秋天已经来了。
秋风更浓,秋意更盛,秋雨淅淅沥沥,终成大雨倾盆。
望着如织的雨幕,孔晟轻叹一声,返回了自己的客房。
而在对面那家酒楼的屋檐之上,一道身披蓑衣的白影凝立片刻,悠忽而逝。
孔晟万万没有想到,这场雨不仅来的这么突然,还下得是如此的撕心裂肺。秋风猛烈、黄叶纷飞、秋雨如泣如诉,但尽管是这样,第二日,杨府的丫头红棉还是穿着厚重的蓑衣顶着大雨来了,执着的小丫头要来取孔晟答应给杨雪若的回函。
可孔晟却不在房中,不知何去。
红棉试探着敲了敲门,见没有动静,就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去,房中空无一人,只在案几上,摊着一张雪白的纸,纸上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秋风秋雨愁杀人,大气磅礴非常有气势,红棉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底蕴,却也觉得这字很漂亮。
而在案几一侧,还压着一卷似乎是废弃折叠的纸。红棉好奇地取过,见上面的字迹潦草,又有不少涂改之处。
红棉也没有细看,以为这便是孔晟写给自家小姐的回函,就匆忙将纸又折叠起来,连带那张写了一行字的纸一起,统统揣入怀中,匆忙去了。
杨府。
杨奇冒雨站在院中,杨宽高举一把油纸伞,为主人遮着风雨。他其实搞不明白,这种恶劣的天气里,杨奇为什么要冒雨而立,凝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这到底是有什么好看的。
作为下人,他并不了解主子此刻的心情。虽然困守偏安江南,但杨奇却无时不刻不在关注中原以及朝廷的动向。安禄山叛乱如火如荼,皇帝父子半路分道扬镳,太子亨灵武登上皇帝位昭告天下,直接将老皇帝打入冷宫了。
太子亨在郭子仪等人的拥立下,正在组织大唐朝廷的残余军力孤注一掷,至于能否平息叛乱,天下人其实都不抱太大的希望。杨奇概莫能外,他心里实际上暗暗期盼着朝廷平叛失败,中原乱局最好是暂时无解。
只有这样,他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根据杨奇的预判,他认为安禄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安军势大,单凭太子亨那群人以及微薄的军力一时半会也拿安禄山没有办法。这种乱局拖得久了,大唐朝廷的威望就会直线下降,直至彻底沦丧。而到了这个时候,各地诸侯必然割据一方自成体系,杨奇所在江南顺势而起,就顺理成章了。
但最近又隐隐传来零星的捷报,据说郭子仪已进军河东,又分兵攻取了冯翊。这种消息让杨奇内心深处变得非常焦虑不安,竟然泛起了对郭子仪等中兴忠臣的莫名仇恨。
皇帝好色荒淫,穷兵黩武,奢侈无度,这是导致安贼叛乱的根源。大唐朝廷已经烂透了,早就该改朝换代让天下人重新选择天命所归了,你郭子仪这些人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救什么救?装什么中兴名臣?
杨奇时而又在心里咒骂安贼胡儿不太争气、过于愚蠢无知。明明兵强马壮,完全可以携大胜之声势在攻克长安洛阳后继续进军西北和西南,为什么要着急登基坐殿当皇帝?为什么要给朝廷一个喘息的机会?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称帝吗?幼稚!愚蠢!
其实杨奇倒也冤枉了安禄山。受战乱消息渠道中断和地域限制,杨奇得到的消息并不“真实完善”,这个时候的安禄山也并不是不想谋夺整个天下,而是有心无力了。
自起兵以来,安禄山突兀的视力渐昏,以至全然不能见物。又因毒疮,性情暴躁,昼夜难安。或许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安禄山这才慌不迭地自立为皇帝,然后耀武扬威纵酒寻欢大过皇帝瘾。
杨奇突然叹息一声,声音里包含着某种郁闷和恼火,以及一丝失望。他的情绪本就不高,因为这场连绵的秋雨变得更加糟糕了。
杨奇正要转身回厅,却见红棉穿着蓑衣鬼鬼祟祟地低着头往内院行走,不由眉头一皱,沉声道:“红棉,你这是从哪里来?”
红棉抬头望见是杨奇,心下便有些紧张,她奉命去找孔晟,替孔晟和小姐传递消息,这可是瞒着杨奇夫妻的隐秘行事,被杨奇当面追问,小脸就涨红起来,嗫嚅道:“回大人的话,红棉出去给小姐办事!”
杨奇心头一动,招了招手:“你过来,进厅来说话。”
红棉无奈,只好垂头耷拉着脑袋,跟着杨奇进了花厅。
“你去给小姐办什么事?”杨奇似乎是随口问道。
红棉低着头,不敢吭声。
杨宽在一旁怒喝道:“红棉,你好放肆,大人问话,还不赶紧回答!”
杨奇在杨府,至高无上,是所有下人的主子,掌握着全家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见杨奇阴沉着脸,红棉心下恐惧不敢隐瞒,就如实交代了她去顺升客栈为杨雪若传信的事儿。
女儿杨雪若青睐孔晟的心思,杨奇心知肚明。只是杨奇倒也没想到,女儿的心思竟然重到了这般程度——竟然背着父母,跟孔晟私下书信往来。
杨奇沉着脸,摆了摆手:“你把孔晟给小姐的回信拿出来,本官看看。”
红棉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怀中取出那两份“草稿”,呈了上去,心里忐忑不安站在一旁。
杨奇展开第一张纸,见上面只有一句话,笔迹倒是雄浑有力颇见功底,却不是什么书信。
杨奇眼中泛起一抹奇色,淡淡吟道:“秋风秋雨愁杀人,这话颇有意境,但似乎是一首未完成的诗作,意犹未尽呐。”
杨奇看了看,将这张纸放在一旁,又打开了另外一张揉的有些发皱的纸,认真看去,他只扫了一眼,就陡然间脸色骤变,霍然起身,神色变得无比的阴沉难看。
“江南士子孔晟拜上请都金陵表!”这行潦草无比的标题映入眼帘,杨奇心中顿时起了惊涛骇浪。
见杨奇如此震怒,不要说红棉了,就连杨宽都感觉不安起来。他暗暗扯了扯红棉的衣襟,压低声音道:“红棉,他到底写了什么大逆不道、放肆违礼的话,让大人发怒如斯?”
红棉小脸煞白:“大管家,奴……奴家没有仔细看,奴家也识不得几个字啊!”
虽然是低着头,但耳中还是清晰地传进杨奇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红棉小心眼里不断暗暗诅咒孔晟,一定是孔晟写了很多大不敬或者亵渎小姐的无耻言辞,这才让大人暴怒起来。完了,完了,孔家小厮你这混账东西,你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奴家和小姐啊!
因为害怕,红棉的双腿都在打哆嗦,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重,几乎站不住,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第三十四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3)
杨府正厅中的无脚熏香炉升腾着袅袅的烟雾,空气中却弥漫着紧张沉重的气息,隐含些许的杀机,逼迫得红棉和杨宽几乎要窒息过去了。
但良久,却迟迟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来自杨奇的暴风骤雨滔天震怒。
红棉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杨奇端坐在那里,手上捏着那张纸,神色凝重阴沉,就慌不迭地再次垂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喘。
“红棉,你去吧,把这东西交给小姐。至于别的,什么都不要讲。”
杨奇缓缓将手里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竟然揣进了自己的怀中。而他递过来的,只是那张写了一行字的纸。
红棉有些意外,却还是如释重负,慌忙接过来,向杨奇深深一礼,然后仓皇逃去。
出的正厅,红棉忍不住抚住自己的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探手抹去了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一层。
红棉逃回杨雪若的小院,走入随风摇曳在秋雨中越加翠绿的竹林,将那张纸递给杨雪若,对于方才的事儿,却丝毫也不敢提半句——因为杨奇已经警告过她,若是她敢违抗杨奇的命令,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雪若正捏着茶盏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见红棉进门,递过一张纸来,她整个心神都放在了孔晟的回函上,也就没有在意红棉神色的异样。
“秋风秋雨愁杀人?”杨雪若看了,柳眉轻皱:“红棉,这就是孔晟的回函?这分明是一首未完成的诗作,意境切合意犹未尽……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棉心乱如麻,差点哭出声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小姐,都是奴家的错,奴家去的时候,孔晟不在房中,奴家以为这就是他的回函,就带了回来。奴家错了,请小姐责罚!”
杨雪若深深凝望着红棉,她不是为红棉拿错而动气,而是为红棉过激的反应而奇怪。这丫头平日性格跳脱,就算是犯点小错,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但杨雪若也没有多想,她挥了挥手,笑了起来:“红棉啊,拿错就拿错了,我也不怪你,起来吧。”
说完,杨雪若就又低头端详着孔晟的一行字,眉眼间却是泛起一丝丝的赞叹。
“这场秋雨来的突兀,又下的这般连绵不断,想必孔晟是有感而发,不过诗作尚未完成就被你取了来,搞不好,一首传世佳作就因你的无心之失而戛然而止,真正是可惜之极!”
杨雪若抬头来扫了红棉一眼:“罢了,待雨停了,我亲自去送还给孔晟,向他道声歉意。行了行了,你也不必紧张,没什么大事,下去歇息吧。”
……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从昨晚开始,一直到今日下午才渐渐雨散风收,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的温度起码降了不少,路上不少行人商贾都换上了厚实的袍衫。
天空中仍然布满了浓重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新。孔晟手持箫剑,离开顺升客栈,向着杨府的方向缓步而行,心念电闪。
方才,杨奇突然派大管家杨宽来请他过府,说是有要事商议。虽然杨宽的态度很客气,但言辞刚硬,不容拒绝的味道极重。这让孔晟意识到,似乎出现问题了。
孔晟再次来到杨府,站在杨府豪华厚重威严四射的府门前,他无视了两排“武装家奴”不同眼光的注视,心头略有些感慨。他本想不再与杨家发生任何交集,但奈何事事总不能遂人愿,终归还是有了再进杨府的一天啊。
孔家小厮、吃软饭的软蛋又来了……孔晟在杨府的知名度之高,无人能比,他再次进门,几乎震动了整个杨府。很多下人都口口相传,很快就传到了杨雪若那里。
杨雪若有些惊讶:“红棉,孔晟来了?是被父亲传召来的?”
“是的,小姐。”红棉心里有鬼,忐忑不安,垂着头不敢乱说一句话。
杨雪若柳眉轻皱,在厅中转着圈来回踱步,她有些担心和不安,不知道父亲传召孔晟究竟是为了什么——很显然,从一般的逻辑来分析,必然是与她有关啊。
而这个时候,孔晟已经好整以暇神色平静地走进了杨奇的正厅。杨奇摆了摆手,示意杨宽退下去、关紧门。
孔晟定了定神,向杨奇深深一礼:“孔晟拜见杨使君!”
杨奇沉默着,神色变幻。
孔晟皱了皱眉,再次朗声道:“孔晟拜见杨使君、杨大人,不知大人传召,有何见教?”
杨奇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挥挥手:“免礼,孔晟,坐吧。”
孔晟抱拳施礼:“在大人面前,焉有孔某的座位。大人有何赐教,尽管吩咐。”
孔晟没有入座,而是继续挺身站在原地不动,那意思是不准备多呆,待杨奇道明用意,他便可转身就走。
杨奇倒也没有勉强他,淡然一笑,扬了扬手里的那张纸:“孔晟,这是你写的东西吧?”
孔晟扫了一眼,见是自己前段时间交给司马承祯带走的“请都金陵表”的开头部分草稿,心头一震,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午他冒雨去城外骑马,因为他发现,越是这种恶劣的气候环境,越能体现追风的神骏之处。而时日紧迫,为了熟练马技,这点小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回来后他发现自己随意写下的一句话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张草稿。
他本来以为是客栈的活计帮他收拾房间,取过废弃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被红棉那丫头无意中带回杨府了,而且还落入了杨奇的手里。
但孔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杨奇因此找上自己,态度似乎有些令人捉摸。
“回使君大人的话,这正是孔某随意涂鸦的东西,不知怎么到了大人的手上?”孔晟试探着问了一句。
杨奇深吸一口气:“孔晟,你且莫问这东西如何到了本官的手上。本官且来问你——请都金陵表,你要写如此表文,这是准备要上书朝廷吗?”
孔晟心头一动,没有否认,只是话却是半真半假:“是,孔晟斗胆,准备上书朝廷,只是我的想法并不成熟,表文并未成型,那只是一份开了头的草稿罢了。”
孔晟明显感觉出了杨奇的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心道:我上表朝廷请都金陵,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和不安呢?
杨奇的神色骤然变得冷漠起来:“孔晟,你一个没有功名的士子,何德何能,敢妄称上表!请都金陵,真是荒诞不经的想法,荒谬之极!”
孔晟顿了顿,却是毫无畏惧地回望着杨奇,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江南士子,孔晟心系家国天下,忧国忧民,又有何不可?”
“请都金陵……你真是胆大妄为,放肆之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新皇刚登大宝,远在灵武,安禄山叛军雄踞中原,朝廷如何迁都金陵,岂不是可笑之极?当真是稚子浅见,浅薄无知!”杨奇霍然起身,扬手怒斥。
“使君大人,新皇登基,困守西北灵武,如何能号令天下?正因为中原战乱,长安洛阳已不堪为都,而江南偏安,不失繁盛,若是朝廷能迁都至此,以江南为根基,徐徐图之,他日反攻叛军平定中原指日可待!”孔晟没有被杨奇吓住,而是据理力争,慷慨陈词。
他之所以如此,其实还是一种试探。杨奇对此的过激态度,让他心生狐疑,旋即想到了另外一层深处,不禁毛骨悚然心神巨震,但在面上,却是平常如常。
“混账东西,黄口孺子,你懂什么?!妄言朝政,该当何罪?!”杨奇更加盛怒,向前缓步而来,威势冲天,咄咄逼人。
第三十五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4)
望着盛怒之下威势凌人的江南处置使杨奇,孔晟嘴角的一抹了然一闪而逝。他已经非常确定,这杨奇必然有趁乱割据江南的野心,否则他断然不会因为自己的“请都金陵表”而如此表现如此过激。
但孔晟还不会愚蠢到当面揭破杨奇野心的程度。他试探完杨奇的态度,就陡然间话锋一转,不再跟杨奇针锋相对地争辩下去了。
他目前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郎,纵然有才子的名头,却也难以跟位高权重的杨奇抗衡。螳臂当车是自寻死路,唯今之计,还是自保为妙。
他明显感觉出,杨奇已经对他流露出一丝杀机。
区区一篇未成型的表文,似乎在无意中触及了杨奇的龙之逆鳞。若是孔晟再不放低姿态,等待着他的必然是泰山压顶一般的灭杀。
一念及此,孔晟突然笑了笑,轻轻道:“使君大人,这只是孔晟无意间产生的一个想法,仅此而已。正如大人所言,孔晟一介白衣少年,如何能够上表朝廷?迁都金陵,终归是我的一种幻想罢了。”
见孔晟松口低头,杨奇心里勃然的怒气也就渐渐开始消散,其实他今日的暴怒多半还是在演戏,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份未成型的表文而大动干戈,只是孔晟的“奇思妙想”让他大为警惕,必须要震慑住这小厮,要将他这种念头消灭在腹中,不允许出现第二次!
若是让杨奇知晓孔晟的表文早已托司马承祯带走,要由郭子仪代为转呈朝廷,杨奇绝对会暴走,说不定真要对孔晟下死手!
迁都金陵,看上去非常荒诞和不切实际,即便是上达朝廷,皇帝和那群大臣也断然会嗤之以鼻、当成笑料;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事无绝对,万一新皇因此动了迁都金陵的念头,将整个朝廷权力中心转移在江南一地,那么,对心怀野心的杨奇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事实上,若是有中-央朝廷坐镇江南,杨奇如何还能实现藩镇割据?只要他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成为天下共讨的国贼乱党!
“你心系国难,倒也不失为赤子之心,这一点,本官很欣赏。但是,你且要牢记,国家大事,不能私自妄议妄言,否则便会招来无妄之灾,甚至是杀身之祸!”杨奇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颇有苦口婆心教导晚辈的姿态。
孔晟心头冷笑,嘴上却恭谨道:“孔晟受教了!”
杨雪若扶着母亲郑氏在厅外,听得厅内父亲与孔晟针锋相对的对话,心内有些心惊胆战。她本来以为父亲召唤孔晟,为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却不料另有因由——竟然是孔晟的一篇文章,引发了父亲的怒火?不惜传召到府,当面教训于他。好在孔晟没有坚持下去,受教听命,这才让女孩松了一口气。
郑氏则峨眉轻皱,她觉得丈夫此举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孔晟一篇痴心妄想的稚子文章,又何必管他?
母女俩相府进入厅中,杨雪若妩媚清澈如水的目光落在孔晟的身上,而郑氏的打量依旧是隐藏着淡淡的轻蔑高傲。与女儿不同,郑氏对孔晟的恶感根深蒂固,她很难因为几篇诗文就改变对孔晟的看法。
孔晟深吸一口气,深施一礼:“孔晟见过夫人、小姐!”
在杨府之中,面对杨奇之妻,孔晟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失礼的,一旦失礼,对于此刻的孔晟来说,就是授人以柄埋下隐患。
郑氏没有理会孔晟,走向丈夫,道:“夫君,黄口孺子妄言国政而已,你又何必动气?”
杨奇扫了自家夫人一眼,心说你妇人之见、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把孔家这小厮放在眼里,真是大错特错了!这小厮能产生请都金陵的想法,视野心胸谋略绝非常人可及。
“孔晟,坐下说话。”杨奇心头的怒气既然消散,爱才和圈养为己用的念头就再次泛起,他故作温和地摆了摆手:“既然来了,就留在府中一起用晚膳吧。”
郑氏眉头紧蹙,她没想到,丈夫竟然会留孔晟用膳。这可是超规格的待遇和亲近,说明在他心里,孔晟的地位越来越高了。
郑氏心下大为不满,却也不能当众跟丈夫反驳。
杨雪若却欢喜无比。父亲肯让孔晟留下用膳,这分明是不拿他当外人了——若是这样看来,自己跟孔晟之间就有很大的可能花好月圆了。
见孔晟还在痴傻地站着,杨雪若嫣然一笑,柔声道:“孔晟,快坐下吧,还站着干嘛?”
孔晟故作犹疑,心里却谨慎无比。他知道杨奇对自己曾经动了杀念,若是再有风吹草动,必然触发强烈反弹,由不得他不小心。
孔晟向杨奇深施一礼,然后貌似恭敬地坐在了下首。
杨奇开怀大笑,浑然忘却了方才两人谈话的绵里藏刀和杀气腾腾,他或是意味深长或是温和有礼地与孔晟随意交谈着,询问他最近的境况,在这些问题上,孔晟并没有撒谎,而是照实应对。
他的人身处江宁郡城之中,一举一动都难逃杨奇的监控。既然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
听说孔晟日间习文练武磨练骑术,坚持不懈,杨奇嘴角的笑容就越来越浓:“贤侄,难得你文武双全,又有报效朝廷的远大志向,若是你不反对,老夫明日就上表朝廷,为你在江南道谋一官职,你意下如何?”
孔晟听出了杨奇的弦外之音。他是要向上荐举,但重点却是要孔晟留在江南,这是要纳孔晟为己用的昭然心态。联想起杨奇暗藏的野心,孔晟焉能还不明白,这虚伪的老家伙纯粹是要想让自己为他杨家卖命了。
孔晟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舞台,却不可能当谁的奴才。为杨奇卖命,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只是察觉到杨雪若欣喜深情的眸光注视过来,他心头百感交集,以至于有些心神摇荡。
咳咳!
杨奇清了清嗓子,神色威严地望着孔晟。
孔晟知道杨奇想要自己表明投效卖命的态度,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他敢当面抗拒,显然会没有好果子吃。
孔晟不可能是那种迂腐之人,必要的通权达变,该有还是要有的。
他长身而起,深深躬身下去:“日后孔晟但有寸进,必不忘使君大人今日提携之恩!”
嘴上如是说,但他心里却在冷笑暗道:用不了多久,老子就要离开江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你这老匹夫又能奈我何?
杨奇大喜,连连点头,态度就变得更加温和:“我们本是一家人,老夫与汝父乃是至交好友,老夫一直当你是自家子侄视之,你能体会老夫的良苦用心,那是最好不过!”
杨雪若听了父亲的话,欢喜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第三十六章 你真的不懂
孔晟在杨府吃了一顿简单的晚膳。这个时代的饮食与现代社会相比,太过简单粗陋,哪怕是杨奇这种达官显贵之家,饮食与平民相比,无非就是多了肉食而已。至于菜品的花样、外观、口味乃至营养成分,都停留在很原始的阶段。
这个让孔晟大为头疼郁闷。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满足口腹之欲,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了。
其实让孔晟不适应的何止是饮食,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和整个流程。不说别的,就说早上刷牙这种小事,看到今人“晨嚼齿木”,用杨柳枝条草草了事,孔晟就啼笑皆非,但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入乡随俗。
还有让贵族士子们趋之若鹜的美酒,简直就是淡而无味,孔晟喝了两回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晚膳上,杨奇为了表达传递拉拢关怀之意,特意吩咐下人上了十年陈酿的江南女儿红,见孔晟来者不拒统统都是一饮而尽,几大盏下去面不改色,不禁抚案大赞孔晟酒量惊人。
晚膳的气氛非常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温情脉脉的家宴。既然杨奇装出了温厚长者的样子,孔晟自然也不好当面捅破这层窗户纸,起码在面上极尽恭敬谦卑。在他看来,这也并不丢人,本来杨奇就是孔晟的长辈,在长辈面前放低身段没有什么好说的。
杨奇非常高兴。晚膳结束,他甚至安排杨府大管家杨宽亲自送孔晟出府,对孔晟极尽礼遇。这让夫人郑氏非常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夜幕低垂。孔晟缓缓走下杨府的台阶,转身向杨宽拱手为礼:“大管家,请回!孔晟这就告辞!”
杨宽哈哈大笑:“孔家小郎君,夜色已深,你且回去歇息,杨某就不远送了!”
杨宽嘴角掠过一丝凝重。
杨奇今晚对孔晟一反常态的礼遇,作为杨府大管家,杨宽心里明白,自家主子笼络孔晟为己用的心思确凿无疑了。同时,他这还在暗示和敬告本城的不少人,孔晟依旧有杨家罩着,要对孔晟下手必须要先掂量掂量。
孔晟眼角的余光掠过杨府宽门高户的危重飞檐,慢慢走向了通巷的深处,他心头渐渐泛起浓烈的危机感,杨奇竟然有如此蠢蠢欲动的野心,这意味着他不能继续在江宁郡城中长居了。
杨奇笼络的用意昭然若揭,若是违抗,必将面临他滔天权势的灭杀;而另一方面,若是杨奇举事,自己必将被牵连进去被贴上叛贼乱党的标签,在这大唐朝就再也没有了翻身机会。
孔晟的第一感觉就是当机立断连夜离开江南,远赴中原,从此与杨家划清界限。
但离开江南又到何处栖身?司马承祯那边的举荐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一旦自己隐姓埋名一走了之,岂不是要前功尽弃、永远丧失逆转命运的良机?
在返回客栈的一路上,孔晟举棋不定、再三权衡,始终都没有拿定主意。不是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是事关重大,走错一步就会步步错、陷入万丈深渊,由不得他不慎之又慎。
但就在跨入客栈走上回廊台阶的一刻,他突然轻轻一笑,满腹的凝重瞬间消散一空。史书上并无江南叛乱的记载,这说明杨奇固然有野心却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事。事实上,安史之乱后大唐藩镇割据,朝廷形同虚设、皇权式微,有多少位高权重的地方诸侯心怀趁火打劫的野心呢?可能没有一个具体确切的数字,但有野心并不代表就一定会付诸行动。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
暂且静观其变,等杨奇有了谋反举事的征兆时再定行止也不迟。说不准,逆天改命的机遇在此之前就降临了,只要自己应诏离开江南,杨奇是反还是维持现状亦或者是加官进爵,又与自己何干?
一道清朗的白影出现在不远处。白衣穆长风手持长剑,迎风而立,昏暗的烛光摇曳中,他那双清澈有神的眸子显得更加明亮。
孔晟微微一笑,拱手道:“穆兄,你来了。”
穆长风淡淡道:“我来是想问问你,既然你在这江宁郡城中一无立足之地,二无安身之所,兼之你过去四处树敌,有权有势要置你于死地者不知凡几,那么,你为何不离开另图出路?莫非你真的要跻身攀附杨府、当杨使君的女婿?”
穆长风这两日暗中跟随孔晟,同时也对他的处境和出身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孔晟明摆着在本城混不下去,为什么不离开另寻安身立命之处?以孔晟的文采和天生神力,何愁将来没有出路?
孔晟沉默了下去,他转头望向了阴沉沉的天幕,轻轻道:“我若是想攀附高枝,就不会公开拒绝杨使君重续婚约了。我若是想要投靠杨家混碗饭吃,其实又何需当杨奇的女婿?”
穆长风肃然:“那你为何不走?”
孔晟拱手:“请你教我,离开江南,我该往何处去?”
穆长风淡然一笑:“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你能文能武,将来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孔晟笑了:“天下之大,当然尽可去的。但我与穆兄不同,你要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而我要的则是脚踏实地、步步为营;穆兄不拘世情规则,甚至可以不尊皇权律法,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可我却不能……穆兄要的东西,我懂,我要的和要追求的东西,穆兄不懂。”
穆长风似笑非笑,话语中不乏讥讽之意:“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图的不就是功名利禄吗?”
孔晟脸上的笑容一敛:“功名利禄四个字,世人都难逃,不论是我,还是你。但天地苍茫,星空浩瀚,有太多太多比功名利禄更值得追求的东西——穆兄此刻是坐井观天,以己度人,所以,你真的是不懂。”
穆长风冷冷一笑:“穆某行走江湖阅人多矣,还真是未曾见过像你这般狂妄自大的少年郎!”
孔晟抬头望着一脸傲然冷意的穆长风,嘴角轻挑,勾勒起让人不可捉摸的弧度。对于穆长风,他其实并不指望能真正收服在身边,当日释放并逼他立下跟随三年的承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
第三十七章 蝼蚁的尊严
“穆兄,你我其实萍水相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日不过是一场戏言,穆兄不必放在心上。穆兄来去自由,不必当真。”孔晟扶住回廊,凝望阴霾密布的天宇。
穆长风衣袂纷飞,迎风而立,冷笑起来:“你当穆某是什么人?穆某一诺千金,既然立下承诺,那必护卫你三年!只是穆某行事,自有主张!”
穆长风这意思是说,我尽管是要履行承诺,但你也休想肆意驱使,该做的你不说也会做,不该做的你说了也是白搭。
孔晟轻轻一笑,转过了话题去:“穆兄,这个世界太大,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我大唐占据万里疆域,但与世界相比,不过是九牛之一毛。陆地尽头,有大海,大海尽头还有陆地,无数生命种族繁衍生息、不断进化,像我大唐一样的人类国度和社会文明比比皆是,有已知的,也有未知的,我们就是穷尽毕生之力,也难窥全貌。”
穆长风张了张嘴,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孔晟的话在他听来有些高深晦涩,但大概意思他是懂的,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像大唐一样的人类国家,也有区别于唐人的种族,大唐万国来朝,异邦人士络绎不绝,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两人谈话间,漫天的阴霾渐渐被风吹散,露出了浩瀚的星空一角,雨后的星空格外美丽灿烂。
孔晟扬手指着星空:“穆兄,星空浩瀚,宇宙无限,充满着无尽的未知……其实我们脚下所在的天地,与那天上悬挂的繁星一般,也是一颗星球。”
孔晟打开了话匣子,也就侃侃而谈,根本不管他的这些超时代的现代思维理论,穆长风懂还是不懂,又或者已经触发了他内心深处的震惊不安。
“穆兄,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们能飞向天宇,登临另外的星球,探索茫茫太空。”孔晟挥手舞动着:“也或许,在无尽的宇宙星球上,也同样存在着与我们一般无二的人类或者其他生命……”
穆长风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他深深凝望着满口奇谈怪论指点星空天地的少年郎,有心想要反驳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他一方面觉得孔晟的话太荒诞太无稽,一方面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穆长风不知孔晟哪里来的这种新奇想法,也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其实孔晟完全是心血来潮,把他当成了能听自己发泄着某种复杂心绪的“道具”,并无什么叵测的用心。
孔晟俯下身去,探手捏起一只正在悄然爬行的蚂蚁,放在手心任由蚂蚁慌张地逃窜,轻轻道:“穆兄,我们可以随意捏死一只蚂蚁,可以说蚂蚁的生死命运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那么,同样的道理,在天穹之上,在我们看不到的浩瀚深处,会不会也有另外一种高级的生命无时不刻在窥视着我们,可以像我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我们的命运?”
“还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平民百姓是蝼蚁,那么,达官显贵和上位者就是可以随意改变蝼蚁命运的族群;可反过来说,他们照样还可以被称为蝼蚁,因为还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
孔晟以简单的肢体语言将原本深奥新奇的理论知识阐释出来,穆长风面色发白,呆呆地望着孔晟慢慢将那只蚂蚁放回在地面上,大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我想要的,是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哪怕是做一只蝼蚁,也要活出蝼蚁的尊严和价值来。穆兄,你真的懂吗?”
穆长风下意识地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乏力:“不懂,你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孔晟轻笑一声,转身向自己的客房走去。他很快就走进房间,关紧门,任由穆长风独自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回廊上,吹着萧瑟的秋风,抬头仰望夜空。
穆长风竟然在外边吹了大半宿的寒风,痴痴地望着茫茫夜空,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郁闷离去。
穆长风觉得自己不是一只蝼蚁,他可以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来去如风;但孔晟的逻辑似乎也没有错,与比他更强的人相比,他也是一只蝼蚁,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既然自己说到底也是一只蝼蚁,那又有什么好骄傲的?
一夜无语。当红日又跃出天际的时候,繁盛的江宁郡城又恢复了素日的喧嚣。在这座城池中居住生存的人们,不论是商贾、百姓,还是官员贵族、异族旅者,依旧要忙着自己的生计,忙着蝇营算计,忙着来来去去,处在固定不变的轨迹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穆长风还是一袭白衣,他悄然凝立在城中城隍庙的最高处飞檐上,眺望着眼前的满城风景,耳边却回荡着孔晟关于蝼蚁的逻辑分析,嘴角不由自主地掠起一丝无奈和苦涩。
世人何其愚昧,包括自己在内,这城中或锦衣玉食或箪浆寒食的人们,根本就都是一群懵懵懂懂的蝼蚁,看似自由自在或者高高在上,其实何尝有真正的自由?
能堪破这一层并试图跳出宿命的安排,孔晟这个少年郎何其深不可测和志向宏伟?这是穆长风此刻的真实心态,若是孔晟能得知如此,恐怕会惊掉眼球。
孔晟根本无法想象的到,自己无意中的一番感慨之言,竟然会让穆长风“举一反三”,陷入近乎自我麻醉的精神幻觉世界。他还真是具有当神棍的潜质,天马行空肆无忌惮的话将这位骄傲的江湖侠客忽悠得茫然不知所措,在过后很久的时间里,都没有走出孔晟编织的逻辑陷阱。
福如春客栈。
孔晟昨日下午被杨奇召入府中还被设宴款待的消息,自然瞒不住城中的有心人。
周昶脸色发白,虽然摄于父亲的威严,端坐在房中,其实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他本来以为这次携家族之力重返江宁,会得到杨奇的举荐、也会得到如花的美眷,自此称心如意名利双收。却不想,孔晟这么一个落魄子弟,竟然就变成横亘在他面前的如山障碍,让他望而生畏。
周安的脸色也不好看,心中搅动着熊熊的怒火。义兴周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还是没有换来杨奇一丝半点的诚意回报,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孔家的小厮……到底有何过人之处,会得到杨奇如此青睐?
周安本不把孔晟放在心上,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认真对待孔晟的存在了。
“昶儿,你稍安勿躁,我再去一趟杨府探探杨奇的口风。”周安缓缓起身,沉着脸挥了挥手。
周昶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眼看着父亲离去,眸光中跳动着燃烧起来的妒火。
第三十八章 红颜薄命(1)
杨府。
杨宽疾步走进正厅,深深一礼禀报道:“大人,义兴周氏的周安求见!”
杨奇正在与夫人郑氏以及女儿杨雪若谈着一些家常的闲话,闻言抬头来直接道:“告诉他,本官政务繁忙,暂时抽不出空来见他,让他改日再来!”
杨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家老爷竟然不肯见周安。毕竟周安可是代表义兴周氏,同时还刚刚向杨府献上了偌大一份价值数十万钱的厚礼啊。
但杨宽哪敢质疑杨奇的决定,低头应是,赶紧去回复周安。
郑氏细长如弯月的柳眉挑了挑,柔声道:“夫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周昶才貌双全,又出身义兴周氏,我看不如……”
杨雪若有些无奈地扫了母亲一眼,郑氏对孔晟的排斥是如此的坚固不可摧,她真的是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反倒是父亲对孔晟礼遇的态度,让她看到了希望。
杨奇淡然一笑:“夫人,单以个人而言,周昶品性才学实不如孔晟,况且女儿心里所想你该明白。”
郑氏皱眉:“婚姻大事,还不是父母做主?女儿呀,你莫要被那孔家小厮乱了心境,我总觉得那小子居心叵测,不是什么好人。”
杨雪若垂下头去,她不想跟母亲争辩什么,因为争辩也无济于事,郑氏打心眼里看不起孔晟,她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
杨奇缓缓起身,神色平静,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究竟是要选择周昶还是孔晟为婿——其实他还没有下最终的决断,他还在权衡斟酌。
唯一可以确定的有两点:第一,文武双全头角峥嵘的孔晟,必须要收为己用,成为他克成大事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第二,义兴周氏的财力,也必须要得到借用。
杨府门口,得到婉拒不见答复的周安,尽管心里满是怒火,但表面上却不敢有任何的表现,他躬身施礼道:“多谢大管家,既然使君大人政务繁忙,周某就改日再来!”
周安返身上了自己的马车,脸色阴沉似水。娇俏的车奴诚惶诚恐,伏在他的脚下,大气不敢喘一口。
“走,回客栈!”周安挥挥手,车夫赶紧驾车赶路。但还没走出杨府所在的这条通巷,他又改变了主意,低沉的声音传出来:“改道,去玫瑰坊!”
车夫呆了一呆,有些愕然。自家老爷自视清高是从来不去这种风月场所的,虽然狎妓是这个时代普遍性的流行风尚,可周安却的确不喜这一口。
杨府之中,杨雪若回到自己的独院,漫步在竹林之中,凝思良久,才突然想起孔晟对自己当日的那封表白信还没有真正回函,本想让红棉去跑一趟,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走一遭。
对于自己未来的终生幸福,女孩拥有着常人不及的坚持执着。纵然日后她被逼无奈还是要嫁给周昶,但起码是现在,她还要为这一线希望而努力抗争。
“红棉,备车,我要去见孔晟!”
红棉吃了一惊,犹豫道:“小姐,私下相会,这样不妥当,大人和夫人如果知道了,肯定是要动怒的。”
杨雪若嘴角一挑,轻轻道:“我与孔晟就算没有婚姻之约,杨孔两家也本是世交通好,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要啰嗦,快去备车!”
红棉撅了撅嘴,还是领命去安排仆从备车,主仆二人从后门出府乘车直奔顺升客栈。
到了顺升客栈,杨雪若没有下车,示意红棉去通禀孔晟,也就是先给孔晟打个招呼,杨家大小姐要跟他相见,请他做个准备的意思。
但红棉进了客栈没几分钟就跑回来了,有些气愤地压低声音道:“小姐,那孔家小厮真是可恶,什么浪子回头啊,完全就是本性不改——奴听客栈的伙计说,他刚刚出门去玫瑰坊了,据说是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派人来请他饮宴。”
歌姬主动请人饮宴,还真是不多见的。
杨雪若柳眉轻皱:“红棉,你可打听清楚了?”
“小姐,那吃软饭的软蛋之前可不是一般的迷恋玫瑰坊那姓柳的狐狸精哟!他天天去玫瑰坊泡着,就为见那柳心如一面,好色的德性全城人都知道!”因为生气,“孔家小郎”在红棉口中又变成了“吃软饭的软蛋”。
“小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孔晟这种小贼,无耻之极,咱们还是离他远远地吧!”红棉义愤填膺,一个女孩家家竟然忍不住就爆了粗口。
在红棉看来,自家冰清玉洁高贵美艳的小姐对他如此青睐,他却跑去找一个**,真是不识抬举,龌龊到了极致!
杨雪若倒是没注意到红棉的粗口,而是皱眉在心里沉吟道:“难道他真的喜欢玫瑰坊这个歌妓?他一直对我加以回避,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柳心如?若是如此……我……”
杨雪若患得患失,当即想起了孔晟几日前回复的那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神色便有些黯然。
要说孔晟是单纯的“色鬼”,杨雪若现在断然是不相信的;但要说孔晟喜欢上了一个歌妓,前前后后串联起来,倒也能解释的过去。
而现在说起来,以前的歌妓柳心如对孔晟的纠缠不屑理会,不假辞色;但现在就未必了,因为孔晟已经变成了名动江南的士子魁首。**爱才子,这是千古不变的风流佳话。否则,柳心如就不会主动邀请孔晟去玫瑰坊了。
一念及此,杨雪若清秀的脸色一变。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红棉,找个僻静的地方,我先等着,你去一趟玫瑰坊告诉孔晟,就说我要见他,让他速来!”
红棉见杨雪若如此,有些不甘情愿,但终归还是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吩咐车夫就近找了一家酒楼,开了一间幽静的包房,让杨雪若静静等候,然后自己急吼吼地直奔烟云八苑的玫瑰坊。
如果不是奉小姐的命令,红棉肯定不会去那种城中男人色迷迷到处转悠的藏污纳垢之地。别看她只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也别看这个年月狎妓是一种文士风流,她就偏偏最抵制和看不起这种行为。
路上,红棉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甚至打了腹稿,她要当面质问孔晟何以不识抬举,有了杨府小姐的垂青,还敢跟一个**眉来眼去纠缠不清,真是疯了不成?!
第三十九章 红颜薄命(2)
这个时候,孔晟的确是在烟云八苑的玫瑰坊。
柳心如的贴身侍女甜儿跑来请他,说是柳心如今日在玫瑰坊闭门谢客单独设宴请他赴会,要答谢他当日识破化解周昶和刘念毒计的救命之恩。
为什么说是救命之恩呢?道理很简单。若是孔晟中计,按照周昶和刘念的安排,孔晟会发狂、出丑和伤人,到时,刘念会出面将下毒的罪责全部推给玫瑰坊,柳心如一个歌妓,如何能承受这种罪名?官府收押进狱,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孔晟本不想去,但经不住甜儿这小丫头的痴缠,就勉强答应过去走一遭,应应景。
柳心如天姿国色,琴棋书画舞无一不精,是烟云八苑出了名的头牌歌姬,本城垂涎他美色的人不计其数,又不知有多少官僚贵人想要将她狠狠地压在身下蹂躏。前番的孔晟,也是其中之一。
刘念过去跟孔晟势成水火,说白了还是为了柳心如。
柳心如并不是在籍的官妓,而是私妓。而私妓,其实就隐喻着一段悲惨的命运。相对教坊乐伎和地方官妓来说,私妓因未入乐户,摆脱世代为倡的可能性比较大,色艺俱佳者常有被有权势者扶为侍妾的。但柳心如的价码太高,作为**的摇钱树,要想为其赎身,代价太大了。若不是因为这个,刘念恐怕早就强纳柳心如为妾了。
对于现在的孔晟来说,柳心如跟烟云八苑里那些数以百计、乃至数百计的**并无什么区别,不是他故作清高,而确实没有这个狎妓的雅兴。当然了,他于今也不具备狎妓的地位和财力。
孔晟在烟云八苑的知名度因为诗文早已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前后频出的一些诗文,比如说长恨歌,早已被柳心如谱上曲,在风月场合唱开了。这首歌堪称被广为传唱,很快必将风靡全大唐——可想而知,狎妓时歌舞寻欢,还有当朝太上皇和贵妃的缠绵爱情故事作为调味品和气氛的烘托品,岂不快哉?
故而,没有一个嫖客或者文士会不喜欢这首歌。
自然,作为一首当红流行歌的词曲作者,孔晟和柳心如注定要名动天下。
孔晟来了,但再入烟云八苑,所接受的待遇却与往昔截然不同。他一路疾行前往玫瑰坊柳心如的阁楼,沿途不少歌姬舞女纷纷从阁楼上探出头来,或媚笑勾引,或软言细语,或情歌挑逗,不一而同。
有些妓馆的**子甚至当街拦阻,明说了,只要孔晟肯为本院的舞女歌姬写首新歌,那么,他随时来随时免费接待,相当于是长期的金卡贵宾。甚至,就算是他看上**自己,也照样免费伺候。
孔晟啼笑皆非,只好板着脸一言不发,夺路而逃。
柳心如依旧是低胸襦裙,薄施脂粉,仪态万方地迎候在阁楼前。她的美色依旧,但看在孔晟眼中,其实就是寻常的红粉骷髅,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当然,孔晟也自心知肚明,正如每一个当红的娱乐明星背后都站着一个有实力的干爹,每一个轻歌曼舞的歌姬舞女背后,都隐藏着一段如泣如诉的悲惨往事。
柳心如,也概莫能外。
甜儿嘻嘻笑着:“孔家小郎君,你终于来了,我家小姐等候你多时了!”
孔晟笑而不语,望向了袅袅婷婷走过来若风抚柳风情万种的柳心如。这个年月以丰腴为美,可眼前这个头牌歌姬却生的腰身纤细与众不同。
由此来看,审美价值观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清瘦的柳心如既然走红,就必然有她走红的道理。
“孔家郎君,请进!”柳心如俏脸微红,她的身后不远处,本院的老板娘阿香正一脸媚笑地站在那里摇着画扇。阿香能同意柳心如闭门谢客专门接待孔晟,无疑冲的还是孔晟的名气。
若是今日柳心如与孔晟再出新歌,那她还是赚了。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底线,柳心如陪酒陪唱陪舞可以,但若是要送上身子,孔晟那必须要掏钱的。看在孔晟的名头和对江宁城妓院行业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可以给他打个折扣。
可就算是打折扣,也是天价。要知道,柳心如可还是清白未破之身,头一次“梳头”的恩客,绝对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多谢柳姑娘!”孔晟拿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总不成面对一个娇滴滴的歌姬,他还害怕什么?
孔晟跟着柳心如上了阁楼。
阁楼的门帘放了下来,关进了门。
不少过往的嫖客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暗道一声艳羡,心说若是能跟柳心如这绝世妖姬睡上一回,哪怕是少活十年也肯啊。
酒菜点心早已摆上,却只有一张案几。
柳心如轻笑着束手让客,孔晟犹豫了一会,还是跪坐了下去。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柳心如就扭着纤腰也趺坐在了他的身侧,几乎是紧挨着他,然后将香喷喷勾魂摄魄的身子也贴过来,端的是要贴身侍酒啊。
“奴家敬郎君一杯!”柳心如举盏相敬。
孔晟微微一笑,举杯还礼,然后一饮而尽。
到了这个份上,他已经估摸出这绝非是感谢宴而是勾搭宴了。不过,他不相信,当红歌姬柳心如会因为几首诗歌就迷恋上他,还主要要投怀送抱,这背后肯定大有文章。
说的直白一些,在“道上”混的柳心如,怎么可能这么幼稚?常年在男人群里打转,又岂能轻易动心动情?
心生警惕的孔晟担心酒有问题,无论柳心如怎么献媚怎么敬酒相劝,都死活不肯饮了,以不胜酒力为由谢绝。
其实酒里根本没有问题,柳心如对自己的姿色颇为自信,她不屑于用那些下药的下三滥手段。况且,在这江宁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孔家小厮孔晟对她的美色是无比的痴迷,近乎走火入魔。
但孔晟不仅不喝酒,还端坐肃然,对她的种种话语暗示肢体挑逗装作不知。她都送上门来任君采撷了,这厮竟然还一本正经无动于衷——难不成,还真变成了不近女色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到了最后,柳心如迫于无奈,眼圈发红,突然起身后退一步,然后跪拜了下去:“求郎君救命!”
孔晟眼角一挑,心说正餐终于来了。
他没有去搀扶柳心如,而是任由她跪拜着,淡淡道:“柳姑娘这是何故?好端端地,你我饮酒正酣兴致正浓,怎么呼喊救命?”
第四十章 红颜薄命(3)
正在此时,阁楼下传来一个叫骂的女声:“孔晟,你给奴家出来!孔晟,吃软饭的软蛋,你赶紧给奴家滚出来!”
孔晟眉头一挑,他已经听出了是杨府小姐贴身侍女红棉的声音。
这小丫头也着实彪悍,不管不顾,站在柳心如的阁楼下就开始吼上了,尖细的声音震动了整个烟云八苑。
柳心如呆了呆,心说这是哪里来的搅局者?奴家这边还没有达到目的,谁来坏奴的好事?!
甜儿本守在门口,听到有人叫骂,她也是火爆脾气,就冲下楼梯去,冲着红棉掐腰还击:“哪里来的野丫头,跑我们这里叫唤什么?”
红棉乃是杨奇府上小姐的贴身侍女,在杨家她自惭形秽,但在外边,尤其是在这烟云八苑的烟花之地,她那心性儿可是骄傲了不少,她杏眼圆睁怒斥道:“奴骂孔晟,你来搀和什么?开门卖唱卖身的肮脏地方,若不是我家小姐有命,我才不屑到这来!”
红棉这一嗓子,直接激怒了甜儿。
甜儿挽起袖口,铁青着小脸,就冲了上去,扯住红棉的衣裙就要动手。周遭看热闹的一些歌姬舞女以及嫖客,纷纷鼓噪起哄。
两女撕扯在了一起。但说实话,两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身无多少力气,稚嫩无比,别看骂的欢,其实真不是打架的材料。
孔晟长出了一口气,向柳心如投过一瞥,然后起身去推开阁楼的门,走下楼梯,皱着眉头上前去一手一个,将红棉和甜儿分开。
“红棉姑娘,你要找我吗?”孔晟心里有些不爽,脸色也就不是那么好看。
红棉喘息着怒道:“孔晟,你真是无耻之极!我家小姐对你情深意重,你非但不识抬举,反而跑到这种地方来跟**鬼混,你……你好无耻!”
孔晟眼见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一皱眉,压低声音道:“你别在这里胡闹,我们先换个地方说话!”
“走!”孔晟不管不顾地拉着红棉往前就走。他手上的力量之大,哪里是红棉能抗衡的,红棉直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就被孔晟带出了烟云八苑,过了青石桥,在一条街巷尽头停下来。
“你找我干什么?”孔晟问。
“哼!”红棉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理睬孔晟。
孔晟也有些恼了,好端端地被这小丫头当众骂了一通,真是败兴。他冷笑一声:“你不说,我就走了!”
孔晟转身就走。
红棉发急,站在身后跺着脚:“你这登徒子,我家小姐找你,她在烟雨楼等你!”
孔晟停下脚步,缓缓回头来道:“杨小姐找我?你前面带路吧。”
……
孔晟离开玫瑰坊,待看热闹的人群散尽,一个修长挺拔的中年男子身影就从相邻的柳叶阁里出来,形态诡异地走进柳心如的阁楼。
柳心如落寞萧索地趺坐在地毯上,妩媚的脸上浮荡着某种若有若无的哀伤之色,见到男子的身影,她嘴角一抽,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深深一礼:“拜见周家主!”
周安淡然一笑,挥挥手:“可曾达到目的?”
柳心如摇摇头:“没有,让周家主失望了。”
周安脸色一变:“柳姑娘,我可是有言在先,只要你能完成周某交代的事情,纵然花费万金,周某也会为你赎身,还你清白之身,从此后任你自由来去。莫非柳姑娘不曾把周某交代的话放在心上?莫非周某看错了人,柳姑娘还想继续留在这烟花之地任人糟践亵玩?”
柳心如幽幽一叹:“周家主的美意,奴家感激涕零。若是能复还清白自由之身,心如哪怕是为周家主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但,那孔家小郎君并非好色之徒,心如卖弄风姿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不曾动心上勾,如此种种,恐怕只能愧对周家主了。”
周安浓眉一挑,冷笑起来:“真是笑话!那孔家小厮是江宁城中出了名的浪荡纨绔好色之徒,他对柳姑娘的迷恋近乎走火入魔,这一点,满城人皆知。柳姑娘若是当真施以美色,他还能不动心?”
周安当然是不信的。他早就打探清楚,之前孔晟日日纠缠柳心如,其迷恋之丑态早就是江宁城中的一大笑料谈资。这是周安主动找上柳心如的一个关键因素——他提出可以付出重金为柳心如赎身,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柳心如必须要把孔晟勾引上床嫁给孔晟为妻或者为妾也成。
周安的动机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种方法简单而实用,若是孔晟迷恋柳心如美色,将柳心如娶回家当小妾,无疑会直接激怒杨家——杨奇焉能同意让自己的千金之女跟一个娼妓出身的女子同门称姐妹?做梦去吧。
而对于柳心如这样的红颜才女而言,不幸沦落娼门,骨子里却无时不刻不再期盼着从良新生。这些年,她也攒了些财帛,想要自赎己身,只是**视她为摇钱树,岂能轻易放人,开出的赎身价码直接让她崩溃。而一些对她有心思的达官显贵,也对这种天价望而生畏。
就在此刻,义兴周氏的家主周安突然主动登门,提出可为她赎身的条件。柳心如思之再三,终归还是答应下来。孔晟如今有震动江南的才名,又是名门之后,纵然前番有些不堪的过往,也不失为一个从良的次优选择。
在柳心如的潜意识里,孔晟对她姿色的觊觎痴恋是根深蒂固的,若是她主动假以辞色,孔晟必然趋之若鹜顷刻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结果却让她失望、难堪和尴尬羞愤,她已经极尽挑逗之能事,可对方却如同一块木头毫无感觉。
她是一个极有心机城府和眼力的女子,从孔晟那疏离而淡漠的眼神中,她读到了很多东西。
“周家主,自古红颜多薄命,周家主的美意奴家无福承担,羞愧难安。”柳心如伤感地幽幽道,拜伏在地,声音里已经多了几分哽咽。
她固然迫切想要从良,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但她心里很明白,周安的条件她根本无法完成。就算是她靠美色甚至是靠催情的春药将孔晟勾引上床,但也将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要让孔晟娶她进门难如登天。
周安自然不会为一个歌妓的“幽怨”所打动,他心如铁石精于算计,为了替儿子周昶扫除孔晟这个障碍和对手,为了义兴周氏的复兴大业,怎样的代价他都会付出。
“柳姑娘,还是那番话,只要你能让孔晟娶你过门哪怕是当小妾、做侍女,周某都愿意兑现诺言付出万金为你赎身,还你自由、成人之美。或者,柳姑娘心气眼界高,看不上孔晟,但在周某看来,孔晟才貌双全,虽暂时落魄,却堪为柳姑娘的良配。”
说到这里,周安微微一顿,话锋一转,眉眼间掠起浓重的冷厉肃杀:“周某不管柳姑娘使什么法子,不管过程如何,我只看结果。你我以十日为限,只要姑娘与孔晟立下一纸婚约,周某便为姑娘赎身绝无反悔。否则,周某依旧会为姑娘赎身,但赎身之后嘛……”
周安冷哼一声:“周某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若是柳姑娘不肯听命行事,那么,某家便先为姑娘赎身、旋即将你转手卖入扬州的红街坊。后果如何,姑娘自行斟酌掂量吧!”
周安转身拂袖而去。
柳心如俏脸骤然变得煞白,惊惧交加伏地恸哭不止。
作为娼门头牌花旦,她怎么能不知道扬州的红街坊与长安的平康里是一般无二的存在,说白了就是超级廉价的大众妓院区域,而光顾者基本都是贩夫走卒市井流氓这种粗鄙的下等人。倘若她流落到那种地方,绝对会生不如死。
周安的如是威胁,比杀了她还要残酷。
第四十一章 烟雨楼盟约(1)
柳心如恸哭流涕,情难自已,差点当场哭晕厥过去。
她本名柳飞燕,出自江南的商贾之家,自幼过着富裕安宁的日子,不料祸从天降,经营丝绸生意的父亲得罪了本县豪绅,官绅勾结之下,柳父打入牢狱后被生生折磨而死,而柳母则承受起这种毁家灭门的惨痛打击悬梁自尽。
年仅6岁的柳飞燕自此被豪绅卖入娼门,改名柳心如,十年的光阴一晃而逝,终成江南名妓。
然而,名妓也还是妓,所谓卖艺不卖身,不过是一个寄予着精神胜利法的幌子,或者不过是妓馆待价而沽的一个噱头。若是再不从良赎身,假以时日,柳心如终归还是会沦落成其他姐妹一般模样,日日接客卖笑,为**赚下无尽金银,而一旦人老珠黄便会被驱逐出门郁郁而终。
凄惨的命运和可以感知到的更加凄惨的未来,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心高气傲的柳心如日日喘不过气来,就算是于今有了一线希望,却终归还是化为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镜花水月。
前尘往事种种,未来恐惧种种,不幸压抑种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心底最后一根坚强的心弦被强力折断,她心灰意冷再也撑不住,也不再撑下去了。
“小姐,快别哭了,甜儿知道小姐的苦处,小姐啊……”侍女甜儿本想劝慰两句,却感念自怜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抱着柳心如抽泣起来。
苦命的姐妹俩相拥而泣执手相对泪眼,却只能压低声音不敢让外人知悉。若是让**知道,甜儿就免不了要受一顿毒打惩罚。
“小姐,奴这就去找孔晟,不管怎么样,奴一定要让孔晟答应娶了小姐。小姐美貌如花,才学过人,肯嫁他,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甜儿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那厮过去天天来痴缠求欢,莫非都是假的不成?他还能眼见小姐被人欺负?”
柳心如轻叹一声,却也慢慢止住了哽咽之声:“甜儿,孔家小郎君过去如何,今日又如何变成这般模样,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其实,就算是他觊觎我的美色,也绝计不会娶我过门的……什么都莫怪,要怪就怪我命苦吧。”
“你不懂的,甜儿。人家不管是过去的浪荡子还是于今的江南才子,始终都是名门之后,固然家道败落,却也不会娶我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姬。至于那周家主,他本不怀好意,不过是想利用奴家去算计孔晟,如今见算计不成,就对我露出凶恶狰狞的嘴脸,极尽威胁逼迫之能事。”
“哎……”柳心如探手轻柔地抚摸着甜儿惨淡苍白的小脸,柔声道:“甜儿,姐姐就认命了,但你还年纪小,过几天,我找找鸨娘,拿我这些年积攒的钱财换了你的自由,赶紧离开这藏污纳垢之地,找个良人嫁了吧。只要你能过得好,好好地活下去,姐姐心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甜儿泪如雨下:“小姐,甜儿绝不离开你!奴死都不离开你!”
烟雨楼。
此处烟雨楼与江南名胜烟雨楼并非一处,而是江宁郡城中最大的集茶楼酒肆于一体的高档娱乐场所。楼身高两层,本不甚高,但重檐画栋,朱柱明窗,崛起在周遭鳞次栉比的低矮商铺之中,鹤立鸡群的味道却是显的雄伟。
但站在烟雨楼东侧的一面回廊之上,可眺望宏伟的城门以及城外那浩荡的龙腾钟山山脉,一条大江绕城而过,波涛汹涌不绝于耳,令人心旷神怡。
因为杨府大小姐的到来,烟雨楼老板孟冲自然识趣,悄然安排伙计清空了二楼东侧的雅间,等孔晟在红棉引领登临的时候,就只见身着霓裳羽衣迎风而立飘飘欲仙的杨雪若凝立在此。
红棉向孔晟投过警告的一瞥,示意他自行过去。孔晟淡然一笑,飘然而行。
“你来了。”杨雪若转过身来嫣然一笑,那绽放的笑容是如此的纯净,看得孔晟心头悸动。他拱拱手:“见过杨小姐。”
杨雪若温婉的一笑,还礼道:“雪若见过……郎君!”
孔晟走过去,两人相隔着一人的位置,并肩而立,双双凝望着远处,气氛却是有些尴尬沉闷。
最终还是女孩主动打破了尴尬,柔声道:“奴和红棉去客栈,听说你去了玫瑰坊……”
女孩轻柔的声音里饱含着些许的询问和试探,孔晟笑了笑,没有否认:“没错,玫瑰坊的歌姬柳心如请我赴宴,我推辞不过,就去了。”
“哦?那柳心如的名头,奴家也听说过。据说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兼之舞技过人,是最当红的江南名妓了。”杨雪若笑着转头望向了孔晟。
孔晟嘴角一抽,心道你何止是听说过柳心如的名头?你两次望江楼诗会都曾邀请柳心如抚琴献舞,今日又何必故作不识呢?他明白,这样的话茬无论怎么接,都落入了女孩的心眼算计,索性就笑而不语,继续等待她的下文。
“奴家还听说,你往常日日前往玫瑰坊,就为博美人一笑;今日柳心如设宴相请,想必你得偿所愿了吧?若是如此,奴家就恭喜郎君了!”杨雪若秀美的容颜上浮起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她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口气说出了这番话,貌似轻松,心头却是无比的紧张,凝望着孔晟的脸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看来,当面问自己是否喜欢柳心如并是不是跟柳心如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关系,这才是杨雪若绕了一个圈子的真正目的啊。孔晟没有任何迟疑,淡然道:“古有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今有太上皇为博贵妃一笑,千乘万骑自岭南快马扬鞭送荔枝来。可孔晟何德何能、又有何资格去博美人一笑?”
孔晟没有正面回答杨雪若的话,而是也绕了一个圈应对,他这话似是而非回避了过去又直面了现在。
“至于柳姑娘设宴相请,本是为了当日茶会之事道谢,其实孔某没有做什么,反倒是受之有愧了。”
杨雪若眸光中立时光彩闪耀。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从孔晟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下之欢喜、紧张担心情绪之释去,实不是能用语言来形容。
第四十二章 烟雨楼盟约(2)
杨雪若果断放弃了关于柳心如的任何话题,她是一个聪颖且颇有心计的女子,知道适可而止,不愿意因此引起孔晟的不快,从而导致两人之间再生隔阂嫌隙。
“褒姒本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红颜,却因为烽火戏诸侯而留下千古骂名,而贵妃与太上皇……如今虽因为郎君的长恨歌而传唱天下,却终归还是香魂远逝,令人嗟叹伤怀。”杨雪若挥了挥手,红棉和酒楼的掌柜孟冲一个手执笔墨纸砚、一个手持美酒香茶,并肩走了过来。
“红棉,孟掌柜,就在回廊之上设下宴席,奴家与孔家郎君对饮小酌吧。”
红棉低头应是。孟冲更是毕恭毕敬,亲自安排人铺设毛毯和案几,摆上茶点和酒盏一应等物。
孔晟扫了孟冲一眼,心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烟雨楼的真正东家竟然是杨奇。杨奇作为江南的行政军事首长,竟然幕后派人行商,不过这也不奇怪,朝中很多达官显贵都是这么干的。
孟冲亲自执笔,趺坐在一侧的书案后。而在他之前,孔晟与杨雪若对面而坐,举杯邀饮,才子佳人烟雨楼相会的气氛陡然而生。
孔晟眼角的余光从杨雪若轻灵的眉眼间掠过,心头暗暗赞叹:这女子的心思玲珑,真非常人所及,她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将与自己的私会变成了一场半公开的文会,不要说让杨奇夫妻知悉,就算是满城皆知,她也堪可从容应对。
红棉是她的贴身侍女,孟冲是杨府忠诚不二的外派家奴,此二人在旁侍候着,洗脱了男女独会的不良嫌疑,却又不会泄露出半点风声。
“望江楼诗会之后,郎君诗才名动江南,奴家心有仰慕,不知今日之会,于这烟雨楼上,郎君又可有佳句吟唱?”杨雪若执盏半举:“奴家敬你一杯!”
孔晟心头一动,微微一笑:“孔晟才疏学浅,小姐过誉了。不过,既然小姐有此雅兴,就请小姐即兴出题吧。”
杨雪若深深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孔晟,目光如水般幽深清澈,她笑了笑道:“就以你我方才议论的博美人一笑为题若何?”
孔晟缓缓闭上了眼睛,貌似沉吟思考,其实心头颇为无奈和郁闷。他对于时下这种动不动就要吟诗作对的社会风气非常不以为然,他真的是无法接受这种非此即彼的价值观:衡量一个人的才学如何,只能以吟诗作对来进行判断?这不是扯淡的事情吗?!
但大环境如此,社会潜规则如此,他不能像堂吉诃德一样无知无畏地骑着毛驴去抗衡,也不能像愣头青一样肆无忌惮地高举盾牌去封堵,大抵只能适应和接受吧。
“汉川城上角三呼,扈跸防边列万夫。褒姒冢前烽火起,不知泉下破颜无。”
孔晟吟完一首,杨雪若眼眸更亮,但还没等她开口称赞,孔晟就紧接着吟出了第二首——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孔晟吟罢,借着掩面饮酒的架势暗道一声惭愧。
“好一个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雪若端宁的性子也因为如此清雅绝妙的诗句而打动,她称赞连声,回头向着孟冲道:“孟掌柜的,记下,记下来!”
杨雪若缓缓回头来,目光热切,俏脸上满是激动的红光。若是她之前还怀有对孔晟浪荡变才子的最后一丝疑窦,今日相会便再无任何犹疑:她的眼光没有错,眼前这少年郎是天底下罕见的天才横溢之辈,不论他过去因何以浪荡面目示人,他的真才学、大才气是抹杀不了的。
红棉在一旁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天呐,这孔家小厮真是……看来,能让小姐看上的男人,果然是非同凡响!
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孔家小厮、什么那吃软饭的软蛋,种种不堪的名头印象都在红棉心中抹去,再次望向孔晟的目光自然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孟冲心神激荡,他起身来走过去向孔晟深鞠一躬:“孔家小郎,诗才绝世,孟某今日大开眼界。孟某斗胆,恭请小郎为烟雨楼留下些许墨宝名句,以壮烟雨楼名色!”
孔晟轻叹一声,起身微微颔首,却是走向回廊,扶着阑干望向了城外虎踞龙盘的壮美山景,良久才轻轻道:“烟雨楼台,江宁郡城,此间曾着星星火;风云江南,逢春蛰起,到处皆闻殷殷雷。”
孟冲闻言连忙记下,虽对孔晟这番佳句赞不绝口,其实也并不懂其中的深意。不仅孟冲不懂,就连杨雪若也是似是而非凝思不已,不知孔晟所发如此感慨之言,究竟是所为何来。
孔晟仰望夕阳唱晚的天际,那西方最后一抹霞光正绚烂不可方物。他心头暗道:江南这一场风云际会想必也快要到了尽头,顶多到来年春天,就要离开江宁郡城奔赴属于自己的广阔舞台,前途若何,其实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不论前路艰难险阻,吾辈都要风雨兼程一往无前!
孔晟心有所思眉宇间的坚毅情怀溢于言表,嘴角勾勒出昂扬的弧度,他的背影是如此的飘逸和挺拔!
杨雪若也缓缓起身,凝神而立,望着孔晟被秋风吹拂而起衣袂飘飘的背影,眸光中的柔情越来越重。
她越来越确定自己的心归之处。若能与眼前卓尔不群的少年郎君花好月圆结成人生伴侣,无论花前月下还是风雨同舟,都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若是前番她还只是想争一争与孔晟联姻的“一线生机”,到了此刻,她满心里不再有别的念头,除了眼前这个人,再也容不下别人。
“郎君才学风度,世间罕有。若是郎君不嫌弃奴家蒲柳之姿,奴家愿意倾身相待,从此与郎君永结同心,甘苦共享,至死不渝。”杨雪若俏脸微红,但声音却是如此的坚定和通透。
她这般当面自荐表白与前面的书信传情还不一样。在他如此落魄之际,能得美人如此垂青,要说孔晟没有一点感动,那是假的。
孔晟叹了口气,回头来望着杨雪若苦笑道:“小姐,孔某如今贫寒落魄、居无定所、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兼之前途渺茫,谈何婚姻之事?小姐这般厚爱,让孔某无言以对。”
杨雪若微微上前一步:“奴家相信,郎君江南蛰伏,来日必将一飞冲天。哪怕日后郎君一无所成,奴家也义无反顾!”
杨雪若这意思就是说,哪怕是我看错了人,你将来一事无成,但只要我认准了,也绝不回头!
孔晟嘴角一抽,面对女孩的热情和执着,他很难强硬拒绝:“不是孔晟不识抬举,而实在是未来难测,孔某无心、无力亦无颜高攀,轻言诺言,白白耽误了小姐终身!”
第四十三章 烟雨楼盟约(3)
见孔晟再三拒绝,杨雪若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却一脸的光彩湛然,毫不退让:“莫非郎君还在忌恨当日杨家悔婚之事?奴家承认,杨家往昔对待郎君多有不恭,但请郎君回想,郎君过去所为是否也有不妥之处?”
红棉在一旁气得牙痒痒,她攥着小拳头,鼓着腮帮子,几次要冲上前来质问孔晟为何不识抬举,都被孟冲拦住。
孟冲虽然是生意人,也是杨家安排在外的忠诚下属,却还是有几分眼力的。眼前这事,只能是小姐自己出题破题,别人都帮不上忙。
孔晟叹了口气道:“小姐,其实你也该明白,即便杨家不悔婚,孔某也会主动解除你我婚约的。承蒙小姐垂青,但门庭悬殊,婚姻之事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因此……”
孔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雪若毅然打断了:“郎君,你我本有婚约,若是君不背约,奴家绝不弃君!奴家此心已定,如果父母严命逼迫,奴家或以死明志或出家为尼,必保得清白之身以待君前!”
杨雪若慷慨刚烈的话听得孔晟心头震撼,他抬头望着眼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孩,心底那一丝丝的感动渐渐升腾起来。一个女孩能不顾羞耻,倾心相对,他堂堂五尺男儿,又何以退缩?!
孔晟长出了一口气,他向杨雪若深揖下去:“小姐盛情,孔晟愧受了!在这烟雨楼上,孔晟愿与小姐立下盟约:请小姐等我两年,两年之后,不管情势如何,孔晟必将再次登门求婚!哪怕有千万人反对,我也将义无反顾!”
杨雪若喜极而泣。
但她终归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旋即定了定神,神色温柔地向孔晟还礼万福:“请郎君谨记,雪若此身已属君,若是郎君背弃盟约,奴家唯有一死!”
孔晟闻言浑身一震,望向杨雪若的眸光中多了些许的温柔,而两人目光交汇间,万千的感觉、杂织的情愫皆油然而生,心里都如同过了电一般,震颤着整颗心。
孔晟望着女孩温柔似水清秀绝美的容颜,心头倍觉感动怜惜,他知道,今日烟雨楼上,两人盟约之后,女孩将面临着什么。在这个时代,抗拒父母的婚事安排,那几乎是一条众叛亲离的绝路啊。
杨雪若盈盈站在他的身侧,心头弥荡着无以言表的柔情以及淡淡的伤怀。孔晟那两年的约定,让她明白,少年郎早就打定了远离江南另谋功业的打算,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要与爱人分离而独自承受来自于家族和社会世俗的巨大压力!
但这是她的选择,对于心的安放,宁死不悔!
红棉站在一旁,激动得流下泪来。作为一个丫鬟,她没有顾虑太多、更没有考量太多,她想的只是小姐心想事成、未来的幸福有了归宿,只要这孔家小郎日后别忘恩负义、移情别恋,不就是两年的时间嘛,转瞬即逝的。
灵武。
午后,北风呼啸席卷过这座塞外古城,雄壮的城墙上唐军的旌旗招展,彪悍的士卒意气昂扬手执长枪肃立不语。
灵武本不过是朔方军驻地和灵武都督府的所在,孤立在沙漠戈壁边缘的小城,但因为太子亨避难来此登基称帝号令平叛,而变得名动天下声威大震。李亨即位后,升灵州都督府为大都督府,先后发出檄令,征召各方大军勤王。
灵武城四四方方,城池不大,但城防坚固,这是李亨及其心腹大臣选择临时驻跸灵武的关键因素。
李亨如今也只是占据了原先的灵武都督府衙门来作为皇帝临时的行宫,同时也是朝廷的暂代发号施令之地。
因为国难当头、危机时刻,李亨也打破了例行的每日上朝、退朝规则,除了休息之外,他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坐镇都督府的大堂,与杜鸿渐等人听取奏报、商讨国事。
杜鸿渐出身于濮阳杜氏,进士及第,历任王府参军、大理司直、朔方留后。安史叛军进逼长安,李隆基西逃入蜀,杜鸿渐起草表章,陈述朔方军的军资力量,李亨决定前往朔方。李亨到达灵武后,杜鸿渐与裴冕等人上表劝进,请李亨称帝,以顺应民心。李亨起初不肯,但杜鸿渐五次上表,最终只得应允。
由此可见,杜鸿渐在拥立李亨称帝上,是有大功的,而此刻他在新皇心目中的位置,怕是不在郭子仪这些当世名将之下。
因此,在接到郭子仪的举荐奏表和相关文书呈报时,李亨首先想起的就是杜鸿渐。
杜鸿渐刚离开都督府回府吃了简单的午饭,不过是少许的肉糜和一张冰冷的胡饼,乱世当头,哪怕是他这种重臣也没有条件享受物质生活了。
“臣杜鸿渐拜见陛下!”杜鸿渐没有因为拥立大功就自恃倨傲,反而变得更加谦卑,李亨最欣赏他的就是这个。
“之巽,免礼平身。”李亨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来,他摆了摆手,示意杜鸿渐归坐。
杜鸿渐起身抬头望着皇帝发白的鬓角已经未老先衰的忧心忡忡的面孔,心头暗叹,嘴上却平静道:“陛下召臣来,可有要事?”
李亨轻叹一声,沉默了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李亨的内心是复杂的,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多年来险象环生的太子生涯从此划上句号,多年的对头杨国忠早已命丧马嵬,灵武登基称帝,终于可以一展愁眉、一吐怨气。但是,身处灵武,与京师相距遥遥,叛军已占据两京,收复失地,平叛靖乱仍任重道远。
在四海近乎分崩离析的严峻时刻,在灵武举起平叛的大旗,给全国臣民的复兴带来了希望,各地又重新点燃了报国抗敌、誓死与叛军决战的熊熊火焰。这是李亨灵武自立朝廷的理由,也是他赖以发展的惟一前提。
“之巽,郭子仪送来举荐的奏表呈报,你先看看。”李亨回头示意贴身太监将郭子仪奏呈的匣子给杜鸿渐送过去。
这名面目奇丑的中年太监笑吟吟地端着匣子走下台阶,向杜鸿渐走过去:“杜大人,这就是郭汾阳的奏报匣子,请看吧。”
杜鸿渐扫了太监一眼,眼眸中一丝憎恶一闪而逝,但却还是起身拱手笑道:“多谢,劳动李总管,愧不敢当!”
这人便是新皇李亨身边最得宠的两名大太监之一的李辅国,原名李静忠,后被李亨赐名辅国。另外一人便是臭名卓著的鱼朝恩,此刻被李亨派遣在郭子仪军中充任监军,身边就只留下李辅国打理行宫内务,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哪怕是杜鸿渐这些拥立大臣,都不敢轻视。
李辅国轻笑一声,声音尖细阴沉:“杜大人客气,杂家不过是陛下身边一奴才,岂敢当大人如此大礼?当不得,当不得哟!”
杜鸿渐嘴角一抽,却没有继续跟李辅国扯下去,低头伏案看起了郭子仪的奏表呈报。
让杜鸿渐意外的是,郭子仪此次奏呈的不是军报政务,而是一封举荐表,同时还附着几首诗文。
杜鸿渐越看越是面色惊讶,沉吟半天才抬头道:“陛下,郭汾阳举荐江南士子孔晟,此子的诗文倒也出彩,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