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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鱼     权唐txt下载     权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2)

    俊美的道童阿泰与江宁郡城里出了名“吃软饭的”孔晟并肩走在一起,还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神俊无比的高头大马,穿过城中大街,走向顺升客栈,一路上引起了不少路人的窃窃私语和侧身瞩目。

    望江楼诗会上孔晟惊人的表现暂时还没有传到城中来,在城里人眼里,他仍然是杨家那个恬不知耻的吃软饭的小厮,名门败落后的最后一名不肖子。

    阿泰扯了扯孔晟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孔兄,你在江宁的名声着实……阿泰实在想不明白,既然你满腹才学,却为何整日以浪荡子的面目示人?”

    孔晟叹息一声:“阿泰兄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家父家母先后辞世,孔氏家道中落,孔某沦落至靠杨府接济度日,若是不刻意韬光隐晦,我的处境会更艰难!今日,若不是被杨家逼到退无可退,我也不会出这种风头。”

    “当然,孔某过去所作所为,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确为人所不齿!于今回想起来,实在汗颜无地,真是愧对孔氏列祖列宗啊!”

    阿泰点点头,对孔晟的解释深信不疑。父母双亡,家门不幸,从名门公子到寄人篱下,如此人生境遇的反差,放浪的伪装其实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同时,孔晟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终归还是一个少年郎,一时走点弯路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幸孔兄及时醒悟,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孔兄的一身惊世才学,日后报效朝廷自有出头之日。”阿泰笑吟吟地又道:“只是孔兄何必拒绝与杨家结亲呢?那杨家小姐国色天香,又知书识礼,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良配。再则,有杨奇杨使君向朝廷荐举,孔兄自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哟。”

    阿泰的确是想不通。从孔晟目前的际遇来看,与杨府结亲是他最佳的人生选择,他有才而杨家有权势,若是能得到杨家的保护和举荐,他才能一飞冲天。否则,他纵有绝世才华,没有靠山,想要出头也是难上加难。

    孔晟微微一笑:“阿泰兄弟,你可知孔某今日来望江楼诗会当众退婚,是杨使君的主意?”

    阿泰颔首:“显而易见。不过,杨使君大概也没料到孔兄是一块深藏不露的浑金璞玉,明珠蒙尘,看走眼了。如今他见孔兄才学过人,这才生出悔意,主动提出要与孔兄重续婚约,这其实也是一桩美事。”

    “好马不吃回头草。孔某自打前日离开杨府,就没打算再回去。何况,门不当户不对,勉强结亲,无论是对孔某还是对杨家小姐,都未必是幸事。孔某落魄街头,就不再耽误人家的终生大事了。”孔晟挥了挥手,“往事已矣,且休提了。”

    “好一个好马不吃回头草!孔家小郎,好男儿不走回头路,如今乱世初现,以你一身神力和满腹才学,不能总窝在这江南之地空耗岁月虚度年华!”身后突然传来白云子清朗的声音,孔晟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白云子依旧仙风道骨,华美的道袍上不沾一丝烟尘。

    十余里的路程,道人的脚程之快竟然跟纵马奔驰的阿泰和孔晟二人相差无几!

    孔晟深吸一口气,面向道人长揖下去:“见过仙长。”

    这道人绝对是当世奇人。孔晟顿时就明白过来,道人找上自己绝非无缘无故,而与这对道家师徒的邂逅,或许正是自己命运转折的重要契机。

    白云子轻笑一声,却也生受了孔晟一礼:“且进客栈叙话。”

    ……

    “敢问仙师道号?”客栈内,孔晟再次深施一礼。

    白云子颔首微笑:“贫道天台白云子,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俗家本名司马承祯,字子徽。”

    孔晟陡然一震,心道竟然是本名司马承祯的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唐时著名的道教大师。此人文武双全,道法精深,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

    但,据史书记载,司马承祯出生于贞观二十一年,卒于开元二十三年,但如今已是天宝十五载……既然道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就只能说明史载有所偏差了。而据此,他已经年逾百龄有余,可看起来却宛若五旬中人,足见保养有方修身养性的功夫比史书的记载更加深不可测。

    孔晟深吸一口气,震惊的神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恭敬之色:“原来是上清司马宗师,仙宗十友之首,请恕孔晟不知之罪!”

    白云子朗声一笑:“没想到孔家小郎蜗居江南一隅,日日混迹市井,竟然也知晓贫道。”

    “仙师天下闻名,天子道兄,道教魁首,孔晟久仰大名了。”孔晟心头隐隐有些振奋和激动,司马承祯可是大唐奇人,又与当朝权贵颇有交游,能得到他的青睐,绝对是自己的大造化。

    白云子摆了摆手:“闲话不提了。孔家小郎,贫道受郭汾阳之邀赴河北路过江宁郡,见你才学过人,又天生一身罕见神力,允文允武,有意收你为俗家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孔晟呆了一呆,脑海中心念电闪。

    “受郭汾阳之邀赴河北?”郭汾阳就是中唐名将郭子仪,安史之乱爆发后,郭子仪率军勤王,先后收复河北河东,至德二载也就是明年,郭子仪与广平王李俶收复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以功加司徒,封代国公。翌年,又进位中书令。

    当真是鸿运当头啊!若是能通过司马承祯与郭子仪搭上线,得到大唐朝廷的认可和一个青云起步的机会,那岂不是易如反掌?

    当然,无论是司马承祯还是郭子仪,都不是好糊弄的,要想让郭子仪亲自上书举荐,必须要有让之看重的真本事,不是靠卖弄嘴皮子功夫就能成的。

    白云子一直在观察孔晟的脸色变化,等待他的答复,哪里想到这片刻之间孔晟就转过了万千念头,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郭子仪都给“盘算”上了?

    国难当头,白云子忧国忧民,有意为天下培养一棵匡扶社稷黎民的好苗子,并无半点私心。

    阿泰在一旁见孔晟犹自在发愣,迟迟不作答,便有些发急,心道能让观主看上这可是天大的福缘,你莫要错过机会!

    阿泰忍不住干咳两声,向孔晟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孔晟这才恍然回神来,毫不犹豫,神色坚定地向白云子跪拜了下去。

    事实胜于雄辩,行动决定一切。孔晟用毅然拜师的大礼,来作为回答,白云子心下高兴,却神色严肃地任由孔晟跪拜在地,一字一顿不疾不徐道:“孔晟,今日你既拜入贫道门下,就要遵守贫道的门规教训,今后务必谨守本心,不得好盗邪淫,坏贫道清名……”

    “你可记住了?!”

    孔晟眸光中浮荡起无尽的光彩来,他朗声道:“谨遵师尊教诲,孔晟记住了!”

    白云子颔首微笑,“好。贫道相信你能言而有信,表里如一。根据你之情形,贫道打算传你一套以气御力的内家法门,贫道离开江宁郡后,你应日日习练,不可懈怠,假以时日必有奇效;再传你一套技击剑舞之法,以为防身之根本;还传你兵法战策一部,你可慢慢参研,不过能得多少精髓,就要看你之悟性造化了。”

    “贫道至多可在江宁停留三日,这三日中,贫道当亲自教习于你……至于阿泰,可教授你马骑之术。”

第十四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3)

    一夜之间。孔晟的名头传遍整个江宁郡,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掉了一地眼球。

    浪荡子“吃软饭的”摇身一变成才华绝世者——“泊秦淮”的忧国忧民,“长恨歌”的气势磅礴,“满江红”的豪情壮志,犹如滔滔不绝的长江浪潮,声势浩荡席卷过全城,不知道让多少人目瞪口呆。

    关于才子孔晟横空出世的各个版本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在江宁乃至江南一带士子百姓热切议论的时节,孔晟正在抓紧一切时间跟白云子学习内功和剑术,名师送上门来,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基础和良好开端,他焉能错过机会?

    所谓内功的法诀记起来并不太难,剑术的招数也不太复杂,只要用心都可熟记在心,日后大可从容习练,在孔晟看来就是一个熟能生巧、考验毅力的过程;毕竟,他之前多少也有点搏击武艺的底子。

    让孔晟感觉无比郁闷的是,这骑马竟然比什么都难?!

    从午后时节,到黄昏时分,孔晟随阿泰在城外荒野上学着骑马已经两个时辰了,尽管阿泰不厌其烦再三传授御马法诀和经验,手把手地教,可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被那匹彪悍的白马从马背上撂翻几次摔得鼻青脸肿之后,孔晟终于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敢情这骑马也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反正要领都记下了,日后慢慢折腾吧。

    这马术可是必须要学的。这个年月可没有火车汽车飞机这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若是骑不了马,就缺乏基本的生存技能,日后有的是苦头吃。不要说孔晟有博大的雄心壮志要在这个时代开创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就算是为了以后的代步,也少不了一身娴熟的骑术。

    孔晟揉着酸痛麻木的腰,狠狠地瞪了白马一眼,小声嘀咕道:你这畜生要是再不配合,小心老子宰了吃肉!

    这匹被阿泰取名为追风的突厥白马,被孔晟凶狠的目光给吓了一大跳,以为这新主人又要发飙,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响鼻,畏惧地往后直退。

    阿泰在一旁啼笑皆非:“师弟,这是世间罕有的骏马神驹,你要知道珍惜才是。这人和马需要长时间的相处,这马有灵性,只要你真心待它,时间久了,它自然会慢慢适应你的骑乘。你若是再用蛮力威吓……恐怕这匹宝马就废了,岂不可惜?”

    “刚烈的宝马若是变得胆小如鼠,那还是宝马吗?”

    “师兄所言有理,孔晟知错,的确是我太心急了。”孔晟嘿嘿一笑,阿泰这话他是明白的,人和马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当他这种从未骑过马的菜鸟遇上骄傲刚烈的宝马,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磨合。

    孔晟暗暗叹了一口气,探手摸了摸白马的背,却感觉白马陡然间打了一个哆嗦,不由悻悻地苦笑起来:这匹马看来是怕了他的一身蛮力了。

    ……

    杨府。

    杨奇离开江南东道处置使的森严官衙,乘坐着他那辆全城独一无二近乎招牌性的华丽马车返回府邸,匆忙换下官袍,吩咐家奴把府上大管家杨宽给唤了来。

    夫人郑氏妩媚成熟的脸上浮起一丝狐疑,丈夫和女儿的话让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什么,那孔家小厮竟然深藏不露身怀满腹才学今日一鸣惊人?这岂不是说,杨家这两年看走了眼?

    等待杨宽过来的时间里,郑氏回头扫了低眉垂眼站在夫妻身后的女儿杨雪若一眼,又转头望向了丈夫,轻轻道:“郎君,孔晟那小厮……当真有满腹才学?”

    杨奇缓缓点头,沉声道:“夫人,我们过去看走眼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小厮过去隐藏伪装,必有内情。这一次当众展露才学,无非是向本官和杨家示威来着!哼,这小厮心机深沉,本官宦海沉浮数十载,过去数载,竟然被这小厮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觉,当真是可恨!”

    杨奇冷哼一声。

    郑氏张了张嘴,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

    她不是不相信丈夫的话,而是一时间难以接受浪荡子变大才子的惊人现实。过去两年中,她可是亲眼看着孔晟不学无术游荡市井,对他的轻蔑、不屑和厌恶并非一日养成,仓促间想要改变是不可能的!

    杨宽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厅,向着杨奇和夫人郑氏拜了下去:“小人见过大人、夫人和小姐!”

    杨奇摆了摆手,淡淡道:“杨宽,你且起身。我来问你,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杨宽恭谨侍立在那里:“回大人的话,孔家小厮并未返回孔家祖宅,而是住进了城中的顺升客栈。那白云子仙长,也住在那里。小人得到消息,白云子仙长收孔晟为俗家徒弟……这个时候,孔晟正在城外向白云子的道童学习骑术!”

    “真的收徒了?!”杨奇吃了一惊,霍然起身:“你此言当真?”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杨宽心里汗颜,心说我哪敢骗您呐。

    杨奇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又坐了回去,目光闪烁起来。白云子是大唐奇人,孔晟拜这道人为师,怕是一桩福缘。看来,这老道真是为了孔晟来江宁,难道……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蹊跷?

    杨奇沉吟着。

    见他神色阴沉,不要说作为下人的杨宽了,纵然是夫人郑氏和杨雪若,都不敢吭声打断他的思路。

    片刻后,杨奇突然冷笑一声:“这小厮倒是好运气!但,在这江南一地、江宁郡城之中,就算是条龙也得给本官盘着,声名鹊起又能如何,若是违背了本官的心意,他这个才子也就是一场笑话!”

    杨奇在诗会上主动示好,试图与孔晟重修姻亲,本来以为是天大的恩赐,不成想孔晟却不识抬举,让他颜面丧失。作为江南的“土皇帝”,若是不找回这个面子和场子,杨奇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更重要的是,他怀有更深层次的野心。有野心就要有实力与之相配,他这两年正在暗暗圈养死士秘密招徕各类人才,以为将来所需。既然孔晟有绝世大才,那就必须要为杨家所用,否则——

    杨奇嘴角浮起一抹冷酷的笑容,这笑容看得杨宽毛骨悚然,心里直发毛。

    杨奇在江南一带颇有官声民望,与同僚下属之间关系融洽,温文尔雅从来不以强权压人,但实际上,作为杨府的心腹总管,杨宽心里明镜儿一般:自家这位主人表面上看起来斯文温和,实际上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杨宽,你亲自去找孔晟,就说本官将为他修缮孔家祖宅,送还于他,若是他不反对,两个月后本官寿辰过完,就是他和雪若的婚期!告诉他,他与雪若成婚后,本官将上书朝廷,举荐他为丹阳县令!”杨奇缓缓挥了挥手。

    杨宽一惊。

    丹阳县令宋清即将升迁去别道任职,对于空出来的下属县的行政长官,作为钦命总揽江南东道军政事务的处置使,杨奇还是拥有相当程度的决定权的,自顾不暇正在忙于平叛的大唐朝廷也顾不上这茬。

    “郎君,这是不是太急了些?”郑氏浑身一震,急急道。

    站在郑氏身后的杨雪若更是吃惊,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父亲大人一张口就决定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婚配对象还是过去那个自己心目中的浪荡孔晟,这两日之间的世事变幻这般大,让女孩一时间乱了心神。

    杨雪若想起过去孔晟的浪荡不堪,又念及孔晟昨日的旷世才情,两种身影相互交织着,猥琐浅薄的孔晟与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孔晟渐渐重叠在一起,她百感交集,不禁想的痴了。

第十五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4)

    “杨孔两家本为世交姻亲,他与雪若本就有婚约,既然他身怀才学,本官又何必再背上一个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杨奇淡淡笑着:“夫人,女儿,这一次,本官就做主了。”

    郑氏轻叹一声:“就依郎君所言。”

    杨雪若盈盈绕到前面来,神色复杂地向父亲拜了一拜:“单凭父亲大人做主,雪若无不从命!”

    杨雪若其实不知自己为何会答应下来,似乎是迫于父权威命,也似乎是心念在无形中变了,不再像过去那么排斥孔晟。

    “女儿,孔晟当众表露才华,你也是亲眼目睹。他那几首诗、歌,必成当世绝唱,日后名动天下也可预期。说起来,这小厮倒也生的眉清目秀,与你正是良配。”杨奇将声音放得柔和一些,望着杨雪若,颔首微笑。

    杨雪若俏脸微红,无言垂首,福了福,就走回母亲身后。

    杨宽在一旁陪着笑小声道:“大人,若是那……那孔家小郎不识好歹、罔顾大人提携后辈的美意,又该如何?”

    在杨宽的嘴里,孔晟悄然从“孔家小厮”变成了“孔家小郎”——既然杨家主人执意要“收”孔晟为女婿,他日孔晟就是杨家真正的外戚郎君,杨奇夫妇只此一女,别无子嗣,将来的偌大家业岂不是都要让孔晟继承了去?既如此,杨宽又岂敢再无礼?

    说起来,杨奇也算是大唐高级官员中的超级另类。在圈养姬妾成风以风流快活为人生乐事的官场上,杨奇终生只娶夫人郑氏,专情一人,疏于女色,连个小妾都没有纳,至多有几个通房丫头,近乎奇迹堪称“壮举”了。

    “杨宽,他若是拒绝本官的好意,下场可想而知。在这江宁郡城之中,就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此子能隐忍这么久,可见其心机深沉,本官认为,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该何去何从!”杨奇冷漠一笑:“当然,现在的他看上去恃才傲物,或者会耍些少年郎的意气用事,不过也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离开杨家、离开本官的提携,他没有任何活路!”

    杨奇的话,不仅杨宽心知肚明,就连郑氏都醒悟过来。过去的浪荡子孔晟日日滋事生非,在城中树敌不少,比如说刘郡守家的刘念那些官宦子弟。还有周昶这些江南宗族士子,也定然不甘心被一个落魄子弟压在头顶,接下来必有反击。

    有杨家的庇护,无人敢动孔晟。但若是没有杨家做靠山,无论是刘念这群纨绔子,还是以周昶为首的士子梯队,都不会善罢甘休——以刘念的性情,不玩死孔晟才怪。

    因此,杨奇料定孔晟迟早会走投无路,主动求到杨家门上来。从这个角度看,孔晟迟早是杨奇案头上的一道菜,跑是没跑的了。

    站在郑氏身后的杨雪若俏脸抬起,清秀的脸蛋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色,眸光闪烁了一下。

    杨宽奉命去找孔晟,而杨雪若回到自己的独院闺房,静静地站在院中随风摇曳的竹林边上,脸色青红不定,犹豫了良久,才拿定了主意,回身进屋写了一封书信,唤婢女红棉进来。

    “红棉,你去城中的顺升客栈找到孔晟,把这封信交给他。”杨雪若神色微红,小声吩咐道。

    红棉这时也听说孔晟“乌鸡变凤凰”的事儿了,但她心里一直有些半信半疑:那一向厚颜无耻、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皮赖惫懒的孔家软蛋,竟然是真才子?不会是吹牛皮的吧?

    不过她是少女心性,没有那么多的花花弯弯肠子,既然主子对孔晟的态度都变了,她也不可能再“固执己见”。

    “小姐,你这是……”红棉没想到自家一向憎恶孔晟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的小姐竟然会私下里主动给此子写信,不由吃惊。

    杨雪若脸色更红,却是声音平静道:“不要问这么多,你悄悄去送信即可,记住,一定要亲手将信送达孔晟的手上。此事,不要告知外人。”

    红棉哦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好奇地反问了一句:“小姐,我听府里的姐姐们在传唱一首长恨歌,据说是孔晟那软蛋所作?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能作出这样的诗文来!”

    对于红棉这样年少稚嫩、全身心依附于主人的小丫鬟来说,这首洋洋洒洒酣畅淋漓的长恨歌,几乎就是无法想象的宏图巨著,她听不懂、也不知其间内涵,但见府里不少年长一些的识文断字的侍女一边吟唱一边默默流泪,就知道是了不起的作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杨雪若耳边立即回荡起孔晟昨日那荡气回肠的诗歌,情不自禁地吟唱出来,心头更是充满着复杂的怅惘,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她也是当世才女,又时值花季妙龄,对于天长地久爱情的想象和向往日久积累,却并没有如孔晟这般的绝世之歌来表达出来。

    “去吧,红棉。”杨雪若挥挥手,静静地趺坐在胡床上心驰神摇:孔晟,既然你有如此才华,却为何要浪荡市井以至于臭名远扬?若是你早展露才学,又何至于闹成现在这种局面,你我婚约早定、琴瑟相合岂不是羡煞天下人?

    因为几篇诗文爱上一个男子,在现代社会可能很是离谱的。但在这个诗文至上、才学代表功名前途和人生一切的大唐社会,一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贵族女孩却很容易因此被打动。尤其是孔晟种种,前后表现产生的反差之大无与伦比,不管杨雪若承认还是不承认、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都在她心中种下了牢固不可破灭的印象。

    再加上有父亲杨奇的主导严命,她这一颗心悄然就系在了孔晟身上。

    ……

    顺升客栈。

    从城外学习骑马回来,已近傍晚,白云子师徒闭门修炼道家功课,孔晟就简单冲洗了一下,准备去一楼去用些吃食。

    房门被敲响。他跳下塌去,打开门,发现是杨府的大管家杨宽,暗暗皱了皱眉,却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恭喜孔家小郎!”杨宽前倨后恭,竟然满脸堆笑向孔晟施了一礼,这在过去,就是天方夜谭。

    “杨总管,孔某可受不起你的大礼,请进。”孔晟淡然一笑,挥了挥手,让杨宽进门来。

    这间客房设施简陋,除了一张床榻之外,几乎别无长物,更无待客的地方。杨宽也没地方坐,就尴尬地站在那里拱手道:“孔家小郎,我家使君大人说了,杨府会出资为你修缮孔家祖宅,然后送还于你……”

    “我家使君大人还说,你和小姐成婚之后,他将向朝廷举荐你为丹阳县令。孔家小郎,希望你能体会大人的提携美意,早早签下这张婚书,好让杨宽早些回去向大人和夫人复命!”

    孔晟看都没看杨宽手里徐徐展开的那纸婚书,淡然道:“杨使君的提携厚意,孔晟感激涕零。但我如今家道中落,落魄失所,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实在高攀不上杨家千金大小姐,还请杨总管回去转告使君大人和夫人,请恕孔晟难以从命!”

    孔晟心里暗暗冷笑,他明知杨奇此刻所为并不是爱才心切,而只不过是为了杨家的面子。杨家将孔晟误判为浪荡无赖威逼退婚,如今孔晟“浴火重生”,杨家只有再续婚约才能免去很多非议。

    见孔晟竟然再次谢绝杨奇的美意,再三不给杨家面子,杨宽先是意外,旋即变了脸,怒道:“孔晟!你这厮好不识抬举!不要以为,你有些才学,就可以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你要知道,如若没有使君大人的荐举和杨家的庇护,你区区一个落魄子弟,哪会有出头之日?!”

    “孔某从来就没有恃才傲物,更不会目中无人!正是因为孔某是落魄子弟,所以才不敢高攀杨家。况且,使君大人和夫人前日威逼我退婚的话言犹在耳,杨总管却在孔某这里义正词严指责我不识抬举,岂不是太可笑吗?”孔晟毫无畏惧,昂然回答。

    “至于我有没有出头之日,那是孔某自己的事情,不劳杨家上下操心了。请替我转告使君大人,孔某日后但有寸进,必不忘杨家的高情厚谊!”

    杨宽没有料到孔晟非但不为所动,还竟敢反唇相讥,暗暗有威胁杨家之意,不由大声冷笑道:“你这厮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随你自生自灭去吧!”

    杨宽目露凶光,狠狠瞪了孔晟一眼,傲慢地拂袖而去。

    望着杨宽这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的豪门恶奴离去的背影,孔晟嘴角掠过一丝鄙夷的嗤笑。

第十六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5)

    对于自身时下的处境以及拒绝杨家再续婚姻的恶果,孔晟早已盘算清楚。与杨雪若重续婚约,固然可以得到杨奇的荐举和杨家的庇护,出头的机会和几率大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赌一口气,而是争一口气。杨家威逼退婚在前,孔晟既然做出离开杨家的决定,就断然没有走回头路的可能。

    这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和飞翔的空间,而江南一隅,根本卧不下他这条潜龙!他早就有离开江南另谋生路的人生规划,目前正坚定不移地沿着自己的规划昂首前行,岂能瞻前顾后出尔反尔!

    遑论,如果他走回头路,明显就会被杨奇和杨家牢牢控制住,今后无论他有怎样辉煌的成就,都只能成为杨家的附庸、一颗被杨奇利用的棋子!

    孔晟是不甘人下的人,他的人生和命运岂能被人掌控?!

    与日后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命运大戏相比,时下江南江宁郡城中几个纨绔子弟的打压报复和些许士子文人的构陷攻击,真的算不了什么,根本不值一提。孔晟断然不至于被这点破事所压倒和吓倒。

    隔壁。孔晟房间的动静以及孔晟与杨宽的冲突对话,一一落入了白云子师徒耳中。

    阿泰有些担心地小声道:“观主,孔师弟过去放荡不羁不拘小节,如今洗心革面了却又刚正不阿,过刚易折,他这般不向杨家低头,怕是在江宁呆不下去了。”

    “观主,不如让师弟随我们一起前往关洛,投往郭汾阳军中图个出身,以师弟的文采武功,何愁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不妥。孔晟虽天生神力,习练武技,但终归还是士子,功名还是要出在案头上,投笔从戎怕不是他的根本志愿。以贫道看来,孔晟已是枯木逢春、命中自有机缘,你我只能顺应天意,强行干预,反为不美。”白云子缓缓抚须而言。

    阿泰皱了皱眉,老道的这番话他不是很认同,什么命中自有机缘,什么顺应天意,这都是挺扯淡的事情!别看外人都称老道为仙师,但其又仙风道骨道法精深,但在阿泰眼里,老道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老者,无非就是养生有术,生命力比一般老人强盛而已,绝对不是掐指一算就能呼风唤雨的老神仙。

    “观主,我就担心,留师弟孤身一人留在江宁,恐怕还出不了头就被人给暗害了!他连番驳了杨奇的颜面,杨奇岂能善罢甘休?以杨奇在江南的权势,不要说杨家出手对付他了,就是杨奇在背后暗中推波助澜,师弟也扛不住哟!”阿泰又道。

    “阿泰,你只看到表象,而没有看到更深一层。杨奇此人虽阴狠跋扈,却有伪善之名。贫道料定,孔晟是孔家后人,无论如何,杨奇或者杨家都不可能公开出手谋害孔晟,至多,幕后操控推波助澜,威逼孔晟低头。此其一。”

    “孔晟公开展露才学,声名鹊起,如今已名动江南。孔家虽然败落,但终归还是儒门传承之后——别看江南孔家只是孔门圣族分支,据贫道所知,孔家在朝的那一支其实与孔晟父祖本为一门,同气连枝,杨奇不会不顾及这一点。有杨奇在,无论孔晟在江宁面临怎样的磨难,其实都不会危及性命。此其二。”

    “孔晟年纪虽幼,却城府深沉,行事沉稳。贫道观他成竹在胸,早已是自有主张,对此早有准备,阿泰你倒也不必过度担心。此其三。”

    白云子缓缓起身,倒背双手在房中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又道:“无论怎么说,孔晟都是贫道公开收录的俗家门人,杨奇多少要照顾贫道一点情面,他若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孔晟下狠手,莫看他身居高位,贫道也绝饶不了他!”

    白云子眼眸中一丝寒光一闪而逝。

    阿泰哦了一声,白云子这么一番话娓娓道来,他也渐渐安心了。诚如老道所言,杨奇应该不会公开对孔晟下死手,只要杨奇不动用强权加以谋害,以孔晟的心智应对那些小风浪绰绰有余!接下来他所面对的一切,就视为成长过程中的一种磨砺吧。

    阿泰师徒这厢的讨论,孔晟并不知情,这会儿,杨府小姐杨雪若的贴身婢女红棉找上门来。

    过去两载中,杨府阖府侍女家奴里,对孔晟最没有“好脸”的——红棉当属其中的“佼佼者”。但往事已矣,“涅槃重生”的孔晟是何许心胸的人,岂能跟一个十几岁的婢女丫头一般见识?

    反倒是红棉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红着脸,递过了杨雪若的书信去,声音还有些发虚:“孔——孔家郎君,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书信,请你阅后回复,奴家就在这候着!”

    有杨雪若对孔晟的态度作为基础,红棉那句“孔家软蛋儿”就不敢再出口,生生咽了回去。

    孔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杨雪若竟然会背着父母让贴身侍女来给自己送书信。当然,这不是礼教森严的宋明后世,大唐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互寄书信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红棉姑娘请坐。”孔晟挥了挥手。

    红棉左右看了看,也没看到有让自己坐下的地方,总不能坐到孔晟的床榻上去吧,那多不雅——就撅了撅嘴,默默站在一侧,等候孔晟看信并回书。

    孔晟拆开信函,从头至尾一掠而过,心头浮起一抹讶然。

    在书信中,杨雪若用极其平和的语气叙说杨孔两家的世交以及两人订婚的始末,又以惋惜和疑问的语气讲述对孔晟先前故作放荡隐藏才学的不解,最后以诚恳的语气劝孔晟要明了自己所处的险恶环境以及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信函中,杨雪若似乎早就猜到,孔晟一定会拒绝杨家重续婚约的美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七律诗一首:

    韬光隐晦志有功,秦淮玉水若梦中。

    铜镜骤现堕青鹊,长琴拨弄惊飞鸿。

    竹林昨夜鸣秋雨,窗下银灯生晓风。

    书信凭寄君处问,何日携手碧江空。

    所谓诗言志也可传情,这算是杨雪若大胆表白心迹的一封情书了。在诗中,她感慨孔晟之前的韬光隐晦以及随后的一鸣惊人,又隐晦地点出自己对他生出爱慕的真实心态,借这封信函询问,两人可否有携手成双的一天。

    说到底,还是希望孔晟能顺势与杨家重续婚约,可谓是识时务、两全其美的大结局。

    不能不说,杨雪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才女,情书写的文采横溢。至少,孔晟自觉她比自己这个“冒牌货”强多了。

    本来对于杨雪若,他谈不上什么“怀恨在心”,但终归还是因为退婚一事有几分反感的。可今日看了杨雪若的书信,女孩的平和、温婉、理性以及字里行间投射出来的灵气,浑如清风拂面,让孔晟对她的观感大为改观。

    当然,这与情感无关。孔晟断然不会因为杨雪若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函就动心,可面对女孩真诚朦胧的情怀,他终归还是无法恶言相对。

    沉吟再三,他取过了纸笔,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只写下两行字,充作回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孔晟将纸吹干,折叠起来,交予红棉,微微一笑:“红棉姑娘,请将回函交予杨小姐,这便是孔某的回复了。”

    孔晟在写的时候,红棉也在一旁看,只是她不通诗文,也看不懂孔晟这两句看起来文采飞扬的话究竟是何含义,只是她觉得孔晟只写两句话作为回函,太过简单应付,根本没有诚意,心里不满,就表现在了脸上。

    她没好气地接过去嘟囔了一句:“草草两句话就来敷衍人,真是忒惫懒!”

    孔晟装作什么都听不到,摆摆手,示意红棉可以走了。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红棉撅着嘴,瞪了孔晟一眼,跺了跺脚,晃了晃小蛮腰,赌气走了。

第十七章 请都金陵表(1)

    杨府。

    得到杨宽回复的杨奇神色冷肃,并没有出现杨宽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倒是杨奇的夫人郑氏勃然大怒,好一番痛斥孔晟不识抬举。

    杨奇挥了挥手,止住了夫人无休无止的怨愤:“好了,夫人,这事暂且休提,我自有主张!”

    郑氏的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闭住嘴,拂袖转身回了后堂。在杨家,杨奇作为家主权威至高无上,尽管郑氏心里有万般不满,也不能当着下人的面违逆他的意思。

    杨奇缓缓抬头望着杨宽,目光冰冷阴沉。

    杨宽心生畏惧,不敢正视杨奇的目光,微微垂下头去,侍立在那里,大气不敢喘。

    “杨宽,传出风声去,就说孔晟不识抬举竟敢拒绝杨家结亲的好意,引起本官雷霆大怒……”杨奇低沉有力的声音传进杨宽的耳朵,杨宽立即恭声应是,再也不敢停留,立即深施一礼,转身走出了杨奇会客的花厅。

    望着杨宽诚惶诚恐转身离去的背影,杨奇嘴角却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很难让人琢磨得透。

    其实杨奇对孔晟的态度早就心中有数。当日诗会之上,孔晟尚且当众婉言谢绝,何况是今日。但现在拒绝并不代表孔晟永远不会低头,杨奇心机深沉,料定孔晟早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也不急于一时。

    他让杨宽放出这样的风声去,无疑是一种暗中操控。孔晟这小厮在江宁郡树敌太多,往昔这些人还看在杨家的面上不敢太过分,此刻得到杨家的“暗示”,焉能按捺的住?

    因此,根本不需要杨家动手,也不需要杨奇背负欺凌后辈子侄的恶名,自然就会有人替杨家教训孔晟的狂妄。只要孔晟在江宁郡处处受到打压报复,寸步难行,他迟早会向杨家主动低头。杨奇大可以隔岸观火从容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反过来说,杨奇倒是要看看孔晟这小厮如何来面对这一切,这个莫名其妙从无赖突变成才子的孔家少年,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玄机,杨奇心里好奇得紧。

    还不仅如此。杨奇同时还要借此试探诸多本土官僚和江南世家大族的忠诚度——只要杨奇不公开说与孔晟彻底决裂,孔晟就终归是杨家的世交后裔,哪一家不慎重考虑和顾忌这一点,就只能说明杨奇权力对该家族的威慑力还不够。那么,接下来杨奇必有动作。

    对于父亲杨奇的深沉布局,杨雪若一无所知,此刻,她纤细雪白的柔夷捏住红棉带回来的孔晟给她的回书,凝望着纸面上那两行飘逸有力的字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杨雪若声音复杂的轻轻吟唱着,但眉宇间弥荡起的不是幽怨失望反而是某种坚定执着。

    女孩的心思尤其是杨雪若这种出身高贵才学满怀的才女总是飘渺不定且难以捉摸的,不可用常理来推断。她虽然主动传情表意,但若是孔晟“顺水推舟”,她其实还真有点看轻了他,如今孔晟用这两句诗婉言回绝,倒是让她的心弦波动更甚。

    红棉猜不透主子此刻复杂的心境,她虽然不懂这两句话的真正涵义,但也猜测出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与小姐的期待结果不相符。她站在杨雪若的身后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小姐,这是诗文吗?红棉看不懂呢!奴就说这厮太惫懒,就拿这两句话来敷衍小姐,真是可恶呐!”

    杨雪若轻轻一叹:“红棉,你何尝懂得,这虽然是短短两句诗,但对于我来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小姐,能给红棉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吗?”红棉央求道。她自幼进府陪伴杨雪若长大,两女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红棉有些话也就敢说。当然只能限于私底下,当着外人或者杨奇夫妻的面,红棉绝对不敢逾越半点规矩的。

    长幼尊卑,等级森严,是这个时代和社会永远不能触碰的规则红线。哪怕是孔晟,只要是想要融入这个时代,也必须要敬畏和恪守这条红线。

    杨雪若沉默了片刻,还是淡淡道:“红棉,这意思是说,经历过无比深广沧海的人,别处的山水景致再难以吸引他……大概,也就是这种意思吧?!”

    红棉尽管只是一个侍女,但这事并不复杂,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孔晟这小厮是在拒绝小姐!她顿时涨红了脸柳眉倒竖愤愤不平道:“小姐,他竟敢如此不识抬举……什么沧海巫山的,简直就是混账透顶!小姐,奴这就去找他算账去!”

    杨雪若突然笑了,挥舞着霓裳长袖,拉住了红棉的手:“你这丫头,你找他算什么帐?人家有什么错?本来就是我们杨家逼他退婚,如今他依言退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红棉,你倒是说说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明明有满腹才学,却以一幅浪荡不肖子的面目示人,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个份上,想必他还是不会暴露自己的才情吧。”杨雪若的声音里多了几许的感慨和落寞:“我们没有识人之明,往昔对他多有不待见,他心怀怨愤也在情理之中。”

    红棉撅了撅嘴:“小姐,我们又没有冤枉他!小小年纪,眠花宿柳,喝酒斗殴,什么丑事、恶事、龌龊事他没干过?就算他过去是故意假装的,想想也让人可气!”

    “杨家可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如果不是杨家收养,他早就流落街头当起了乞丐!”

    杨雪若闻言,立即记起了孔晟的过往不堪种种,忍不住幽幽叹息:“奇人异行,放浪形骸,他故意如此,必有内情。好了,红棉,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孔晟这是想告诉我,他曾经有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海枯石烂不会变心,再也难以动情。但实际上,我们两家过去是姻亲世交,同在一城、往来频繁,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呐?滑稽的紧!”杨雪若轻笑一声:“这话不可当真,倒是这字风骨清秀,与他的才学相得益彰!”

    “罢了,红棉,你这几日多留心一些,我怕刘念那些纨绔子会找他的麻烦!”

    江宁郡守府。

    江宁郡守刘平山是土生土长的本土官僚,他出身贫寒,从低级官员一步步成长起来,如今也算是江南东道的实权派,杨奇的绝对心腹。可以说,他能坐上江宁郡守的高位,与杨奇的荐举密不可分。

    因此,尽管他的二儿子刘念被孔晟殴打成伤导致刘家颜面无存,他也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但现在不同了,孔晟公开拒绝杨家的美意,直接触怒杨奇,刘家上下尤其是刘念顿时感觉报复的时机来临了——什么狗屁才子,离开了杨家的保护,孔晟算个鸟啊!拾掇他狗日的没商量!

    在本城的纨绔衙内中,刘念是当之无愧的首脑人物,这与他父亲的职位有关。孟超马安这些人与孔晟结怨,只要原因还是因为刘念。从上午开始,刘念就邀孟超、马安这些狐朋狗友到府,关起门来商量了很久,热切讨论如何向孔晟开刀。

    但孟超之流提出来的各种建议,都被刘念一一给否决了。

    有的说敲孔晟的闷棍,找个机会,让几个勇猛的家奴当街拦住孔晟,狠揍他一顿,最好是打个半死。只要不出人命,在这江宁郡,恐怕也没人敢为孔晟出头。

    也有的说直接给孔晟栽赃,诬陷他偷盗,彻底搞臭他的名声,让他在江宁郡城里呆不下去。

    还有的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雇佣杀手一刀将孔晟咔嚓了了事,也算是给江宁的官二代们除了这一颗眼中钉肉中刺。

    听了众人的话,刘念一直皱着眉头,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孟超陪着笑道:“刘兄,到底要如何做,最后还是需要你来定夺!请刘兄放心,我等唯刘兄马首是瞻,这一次,一定要让孔晟这小子认清马王爷是几只眼!”

    刘念嗤笑一声,扬手指着某人:“你是傻子吗?你明知孔晟那厮凶猛过人,寻常三五个人都打不过他,要是这法子可行,老子早就出了这口恶气了,还能等到现在?”

    刘念又指着马安冷笑起来:“彻底搞臭这厮的名声?真是废话——他过去早就是臭名远扬,他要在乎这个,就不是孔晟了。”

    “还有你,杀人?你胆子倒是不小!孔晟这厮现在可是全城知名的才子,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雇凶杀人这种馊主意,这是要把老子往牢狱里推吗?!”

    刘念恼火地起身跺了跺脚,烦躁不堪。他本来想把这批小弟聚集起来,尽快商量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即出恶气达到报复的目的,又不给自己老爹惹上麻烦——刘平山昨晚就警告过他,可以动手,手段阴险一点卑鄙一点无耻一点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伤及孔晟的性命。这是底线。

    但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能有什么好主意,无非就是那些老掉牙的幼稚把戏,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第十八章 请都金陵表(2)

    刘念正在烦躁间,突然家奴来报:“二公子,义兴周昶求见!”

    刘念眉头一簇:周昶?这厮来做什么?老子一向不跟这些道貌岸然的酸腐士子来往,他主动找上门来,莫非与孔晟有关?

    刘念虽然也读过几年书,勉强算半个读书人,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终归还是官僚纨绔,平日很少与本城的士子往来,没有过深的交往。

    周昶其人,他是了解的。义兴大族周家的嫡系后人,周家家主之嫡长孙,二代家主之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周家的家业,去载游学至江宁郡,渐渐声名鹊起,已是本城青年士子群体的领袖。

    义兴周氏虽不是全国性的门阀,却是盘踞江南根深蒂固的大宗族,与吴兴沈氏号称江东二豪。名门出身,学有所成,周昶在江南士子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周昶如日中天的声名却因为望江楼诗会上孔晟的横空出世而受到无情的打压,在他最擅长的诗文上败给了孔晟,让孔晟踩着他的肩膀上崛起,成为周昶心中难以排解的饮恨。

    不雪此恨,誓不为人!狼狈离开望江楼后,周昶锥心沥血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暗自发下誓言。

    某种角度上说,周昶对孔晟的恨意远非刘念所能比。

    刘念顶多是被孔晟打了一顿,丢了衙内老大的脸面,以报复打击孔晟为人生最大快事;可在周昶眼里,他被孔晟夺去了第一才子的声名、杨家女婿的身份和唾手可得的绝色红颜、日后被荐举的官运前程,如此种种,简直堪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相比了。

    否则,他不会主动登刘家的门,更不屑于与刘念这种纨绔衙内为伍。

    刘念沉吟了一下,挥挥手:“让他进来。孟超,你们几个先散了吧。”

    孟超等人有些意兴阑珊地拱拱手,先后散去。刘念想了想,为了表现自己官宦子弟的风度,还刻意端正着姿态站在客厅前迎候周昶。

    “周昶见过刘公子!”周昶大老远就作揖施礼。

    “周兄大驾光临,刘某府上蓬荜生辉,请进请进!”刘念哈哈大笑着还了一礼,侧身让客。

    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几乎很难有所交集的衙内恶少和士子翘楚,各自怀着心事和叵测的心机,虚伪地客套着,并肩走进了刘家的客厅。

    无人知晓他们在私下里密谋了一些什么,但一个时辰后,刘府的人都看到刘念一反常态地亲亲热热地将周昶送出门去,两人拱手道别,返回府内的刘念发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笑声,让家奴侍女们感觉浑身发冷,不知道自家这位小祖宗又要做什么孽了。

    ……

    过了这三日,司马承祯师徒就要离开江宁赶赴关洛,这是孔晟当面向司马承祯求教的最后机会,他自然抓紧一切时间,不敢有半点的浪费。

    对于孔晟的悟性和勤奋,司马承祯非常欣慰。他年过百岁,经历过漫长的沧桑岁月,一生阅人无数,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错,偶过江宁一时心血来潮收下孔晟为俗家徒弟,这或许是他为天下社稷黎民百姓所埋下的一颗种子,至于日后能否发芽生长,顺应天意、顺其自然即可,不必强求。

    上午。

    城门之外,官道旁。

    “孔晟,贫道今日就启程离开江宁,为师教授与你的以气御力之道以及剑舞之术,你日后勤加习练定有所成。你我就此别过,日后是否相见,还要看缘分。”司马承祯淡然笑着挥了挥手:“乱世初现,世事艰难,命运如棋,你好自为之吧!”

    孔晟沉默了片刻,然后拜倒在地。

    无论如何,司马承祯都是他这一世生命历程中一个非常关键和重要的启蒙者,赠予箫剑,传授绝学,并无所图。此等厚恩高义,值得他大礼参拜了。

    阿泰忙扶起孔晟,压低声音伏在他耳边小声道:“师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希望你保重自己,若是将来……可来天台玉霄峰,观主必能护得你周全。”

    阿泰也是一番拳拳真诚。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如果孔晟日后混不下去了,走投无路,可以投奔天台保全自己。建功立业什么的不成,苟全性命于乱世总可以吧?其实在阿泰看来,清风明月隐居深山修道练武,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悠哉的活法?

    阿泰的声音虽小,但怎么能逃得脱司马承祯的敏锐视听?但司马承祯故作不知,心中却是暗叹伤怀:孔晟啊孔晟,贫道已年过百岁,来日无多,纵然贫道有意庇护,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孔晟又向阿泰报以感激的一瞥。

    旋即,孔晟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表章来,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孔晟斗胆,有一表章,烦请恩师带给郭汾阳,请郭汾阳转呈天听!”

    司马承祯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去,打开一观,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请都金陵表?”

    司马承祯认真看了下去,等他将孔晟所作洋洋千言的表章读完,忍不住轻笑一声摇头道:“孔晟,你的想法大胆之极,也突兀之极,堪称震惊世人。你这份表章的文采可圈可点,忧国忧民的热忱显而易见,但请都金陵的构想——却太过虚幻并不可行,贫道认为,这样的表章上奏,朝廷和天子定然会付诸笑谈!”

    孔晟深吸了一口气毅然道:“恩师,当前,叛贼何日平定尚未可知,朝廷何不南迁江南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假以时日,大唐必将恢复煌煌盛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孔晟斗胆上书,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为大唐社稷尽份心力!”

    这份表章是大诗人李白写于一年多后的《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孔晟稍加修改而成。他思之再三,还是决定提前将此文以自己的名义、通过司马承祯献呈大唐朝廷,呼吁肃宗皇帝临时迁都金陵,在遭到破坏较小的江南号令天下。

    孔晟何尝不知这样的构想太过虚无主义而且略显夸夸其谈,根本不会得到朝廷的认可,迁都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他深知这一点,故意为之,无非还是晋身的一个幌子罢了。

    他要通过这份表章,给郭子仪这些名臣、给新登基的肃宗皇帝李亨、给天下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为他日后走出江南困境走向天下做好最后的铺垫。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司马承祯眼眸一亮,深深凝望着孔晟点了点头:“孔晟,就冲你这番话,贫道可亲自为你上表!但,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迁都江南事关重大,绝非简单之事。”

    “这是贫道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你好自为之!”司马承祯似笑非笑地扫了孔晟一眼,然后飘然而去。

    阿泰也拍了拍孔晟的肩膀,飞奔了上去。

    孔晟面色一红,朝着司马承祯师徒离去的方向深鞠一躬。他知道司马承祯肯定是洞穿了自己的真正意图,临走之言,是一份承诺,也是一次警告。投机取巧之法,毕竟不是正道,用一次无不可,但常用就降低人品了。

    他缓缓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抬头凝望着烈日高悬的天际。

    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他需要的就是磨炼己身暗暗继续力量,等待机遇的来临。他相信,这一日不会太过遥远。

第十九章 鸿门宴,杀机腾(1)

    送别了司马承祯师徒,孔晟年轻俊秀的面孔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倒背双手,慢吞吞地走回城去。

    他此刻的心情极好。无根无蒂无依无靠的浪荡子孔晟的命运已经被悄然逆转,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运转,波澜壮阔的新生活即将到来,他不承认自己是历史的篡改者,却坚定的相信自己是一段历史的创造者。

    至少,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江宁郡城依旧笙歌燕舞,歌照唱舞照跳的江宁人无论高低贵贱地位尊卑,都不曾受到战乱的丝毫影响。哪怕是新皇登基的消息,都在城中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

    孔晟穿过繁盛的市坊,一路独行,走向他暂时寄身的顺升客栈。

    不多时,孟超带着两个家奴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孔晟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这些跳梁小丑终归还是按捺不住,急吼吼跳出来了。该来的总是要来,他料定刘念这些衙内子弟顶多就是给自己“上点眼药”,挽回一下过去失去的面子,所谓水来土屯兵来将挡,也没什么好怕的。

    对于彪悍的勇猛的孔晟,孟超其实一直有些畏惧。城内的衙内们大多想不通,这孔家文弱至斯的小厮如何就天生蛮力惊人,凶猛彪悍过人?上天的安排也忒邪乎诡异。

    见孔晟一眼望来,孟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定了定神,端着架子故作傲慢道:“孔晟,明日午后,刘念刘公子和周昶周公子在烟云八苑的玫瑰坊设下饮茶文会宴席,联名请你赴会,满城士子将再次与你比试诗文,你可敢来?”

    见孟超这厮竟然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地对自己用起了幼稚可笑的激将法,孔晟忍不住笑了,他扫了孟超一眼,淡淡道:“请回复刘念和周昶两位,孔某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孔晟抬步就走。

    孟超想起孔晟平素凶猛的架势,不敢再阻拦,却是站在道旁大声喝道:“孔晟,如果你不来,分明就是欺世盗名之徒,剽窃诗文之辈,若是如此,刘周两位将联合江南士子联名上书衙门,将你逐出士林,发誓永不与你为伍!”

    孔晟闻言猛然回转身来,目光深沉,却并不慌乱。

    他望着孟超冷冷道:“这大概是周昶的主意吧?单凭刘念那货色,还想不出这种斯文狠毒的招数来。看来宴无好宴,你们是铁了心要挟威逼孔某赴会,想必布下了陷阱引我入彀了。”

    孟超大笑:“你敢去还是不敢去吧?给句痛快话!”

    孔晟转身再走,却撂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告诉刘念、周昶,如果他们想玩,孔某就陪他们玩到底,不过,我希望他们能玩得起,别到时候哭爹喊娘,吓尿了裤子!”

    孟超见孔晟答应下来,狂喜过望,也没有听出孔晟话中的“语病”——这个年月是没有裤子的。他带着家奴一路小跑,直奔临近的燕云楼。燕云楼上,刘念、周昶一批人正在开怀畅饮,焦急地等待孟超的消息。

    孔晟脚步加快,再无停留,返回了顺升客栈,进了自己的房间。

    望江楼诗会之后他就暗下决定,今后尽量避免参加此类附庸风雅的聚会出什么风头。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只是自己前身这位名声太过狼藉,他迫于无奈才走了这种路子。

    周昶和刘念联合设宴搞什么文会,必然是有阴谋的,谁都看得出来。所谓比试诗文,其实来者不善。孔晟心知肚明,他本想置之不理,但这周昶也算是一号人物,颇有心计,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威逼孔晟入彀。

    若是孔晟不去,以刘家在本城的权力和势力,以周昶在江南士子中的影响力,他们联合一大批士子联名发布声名,操纵舆论,将孔晟污蔑为欺世盗名之徒,那就糟糕了。

    孔晟其实对虚名看得很淡——所谓江南第一才子的美誉,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但,他想要在大唐出人头地成就一番功业,在机会来临之前,他暂时还需要维持这么一个名声。

    既然如此,那就单刀赴会,且看刘念和周昶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对于刘念,别看他是刘郡守的儿子,孔晟还真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一个无知衙内纨绔子弟而已,不足为虑;真正让他有一丝警惕的是周昶,出身义兴周氏的周昶。

    义兴周氏在江南树大根深,出身周氏的周昶又颇有才名,而在很多时候,文人的算计是杀人不用刀、文人的狠毒是蕴藏在谈笑间的,不得不防。

    孔晟静静地趺坐在床榻之上,梳理着自己凌乱的思绪,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当中。

    杨府。

    杨奇得到杨宽的报告,先是一怔,旋即微微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这周昶颇有算计,倒也是一号人物,若不是孔晟这小厮横空出世,本官早就招他为婿了。不过,于今既然有孔晟,那就让这两个少年郎斗上一斗,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是,小人明白。”杨宽躬身施礼,退了下去。

    华丽的屏风后面,杨雪若扶着母亲郑氏走转出来,郑氏皱眉道:“夫君,周昶有才有貌,出身名门,就算他在才学上输了孔晟那厮一筹,也远比孔晟更适合当我们杨家的女婿。”

    杨雪若听了母亲此言,柳眉轻挑,却是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杨奇摇了摇头:“夫人莫急。此番就是一盘棋局,尽在本官掌控之中,本官愿意再给周昶一次机会,若是他能反败为胜,压下孔晟一头,本官也酌情会考虑招他为婿!”

    杨奇抬头望向了女儿,淡然道:“女儿,你意下如何?”

    杨雪若幽幽一叹:“单凭父亲大人做主。只不过,女儿以为,周昶应该不是孔晟的对手,他这一番和刘念联手,煞费苦心,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哦?怎么这样说?”杨奇抚须轻笑:“说来听听。”

    “父亲大人,周昶是清高的士子,江南新一辈士子的领袖人物。他一向对刘念等人不屑一顾、羞与为伍,这番之所以肯与刘念联手,无非是想要借助刘郡守的权势操控大局,试图将孔晟逼到某种陷阱之中。女儿不知他们有何密谋,但想必孔晟必有应对之策。”

    “论心机,周昶远不如孔晟。孔晟满腹才学却隐忍至今,故作浪荡数年如一日,甘于承受满城的非议和骂名,这种深沉的心机,不是周昶所能及的。”

    “论手段,周昶更不如孔晟。孔晟天生神力,过去习练武技,如今又遇白云子仙长倾囊相授……现在回想起来,孔晟性格果决,甚至有几分匹夫的勇猛彪悍,若是狭路相逢,周昶和刘念又岂能是孔晟的对手?”

    “父亲大人,孔晟才学惊世,善于隐忍,心机深沉,兼之文武双全勇猛过人,他厚积薄发刻意一鸣惊人,要说他对现在的局势一无准备,女儿并不相信。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不是周昶刘念之流能相提并论的。”

    杨雪若娓娓道来,俏脸微红。

    郑氏皱了皱眉,女儿如此盛赞孔晟,她心里很不舒服。但她又感觉女儿的话颇有些道理,无可反驳。

    杨奇深深望着女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杨家的女儿果然是独具慧眼,视野开阔!夫人,你远不如女儿有识人之明啊!”

    “照这么说来,女儿是心仪那孔晟了。”

    杨雪若银牙轻咬,知道机会难得,她定了定神向父亲拜了下去:“父亲大人,孔晟文武双全,女儿认为他将来必有鱼跃龙门的一天,女儿愿意匹配,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郑氏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杨雪若。

    杨奇则脸上的笑容一敛,却并没有回答女儿的话,反而拂袖而去。

    郑氏赶紧扶起女儿,抱怨道:“你这孩子,真是胆大妄言,那孔晟小厮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不顾羞耻?看看,惹得你父生气,真是的!”

    杨雪若却直起身望着父亲的背影沉默不语,清澈的眸光中也不知道闪烁着怎样的光彩。

    她太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情了。若是他真的生气,或者他坚决反对她匹配孔晟,他的表现就不是拂袖而去,而是当面将她训斥一番,严厉告诉她打消这等念头。

    即没同意但也没有反对,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品味的姿态啊。

第二十章 鸿门宴,杀机腾(2)

    大唐的茶文化博大精深,自成体系。只是对于孔晟来说,无论这个时代的茶艺多么高雅,他都是万万不敢领教。

    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唐人非要将好端端的茶叶捣成粉末制成茶饼,然后再煮沸饮用,导致茶叶本身的形与色荡然无存。这倒也罢了,茶中还要添加各种调料和香料,味道浓郁没有一点茶的清香,让人难以下咽。

    唐时的文人雅士办茶会、写茶诗、著茶文、品茶论道、以茶会友,乃是家常便饭。官宦纨绔刘念和江南士子名人周昶联名办茶文会,在于今的江宁郡城里更是一桩盛事。两人遍邀本城青年士子,放出风去要当众与孔晟再较诗文一定高下。

    中午时分,烟云八苑玫瑰坊之外就慢慢聚集起凑热闹的市井百姓,还有不少赶来捧场的街头小贩,林林总总,围拢在柳心如的阁楼下、秦淮河畔,或吆喝叫卖,或议论纷纷,人声鼎沸,热闹之极。

    周昶和刘念早就抵达开始准备茶文会。之所以选择在玫瑰坊,除了文人雅士茶会需要歌姬舞唱乐律助兴的民风惯例的因素之外,当然还有深层次的考量。总之,两人经过密谋,就把本次茶文会的场所设在柳心如的阁楼,同时花重金点名要柳心如歌舞陪会。

    孟超、马安这些官宦子自然要早早来给老大刘念捧场,而周昶也提前带着三五知己好友登楼相会。

    柳心如依旧梳着淡妆、身着粉红色的低胸襦裙,清秀可人的面孔上浮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她静静地趺坐在一侧的琴案背后,凝望着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刘念和周昶两人,眸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彩。

    周昶在本城颇有名气,一向自命清高、洁身自好,如今却与纨绔刘念混在一起,貌似臭味相投,着实让柳心如诧异。她旁观了这么久,也弄明白了一个大概:刘念着急要报复孔晟,而周昶也迫切需要压过孔晟一头、挽回文名,因此两人就一拍即合,以茶文会为名设下陷阱,引孔晟上套。

    至于何种陷阱,就不是柳心如所能判断的了。

    说起孔晟来,柳心如至今还半信半疑。往昔,那小厮孔晟日日来玫瑰坊纠缠求欢,其言行之不堪令人难以形容,而柳心如对他的厌恶就更不消说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突然就摇身一变攀上枝头成凤凰,才情惊天动地,没有身临其境的柳心如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可这两日,烟云八苑里已经开始传唱起孔晟所作的诗歌,尤其是“长恨歌”的哀怨缠绵百转千回不知道让多少秦淮歌姬泪流满面吟断肠。柳心如也是心有戚戚焉,一时心血来潮,还为这首歌谱上了曲律,只是还未来得及调试琴章进行配合。

    柳心如的侍女甜儿乖巧地跪坐在她的身后,清澈灵动的眸子却是滴溜溜地转,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孩子,又是跳脱活泼天真烂漫的性格,如何能安静得下来?

    “小姐,这场茶文会是周昶周公子和刘念少爷要跟孔晟那吃软饭的比试文采吗?”甜儿压低声音伏在柳心如耳边道,“我打赌那吃软饭的根本就不敢来,他就是一个夯货,怎么能做得了诗歌呢?奴万万是不信的!”

    “甜儿,休要多言!”柳心如皱眉低低斥责了一声:“我们拿人钱财卖艺为生,莫要多管闲事,白白惹来祸端!”

    甜儿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老老实实撅着嘴不再吭声。

    柳心如本心里是不愿多管闲事惹上是非,恨不能早早结束文会,送走这群道貌岸然的斯文禽兽还自己一个清清静静。却不料,周昶和刘念两人早就将她设在了这场低劣的阴谋当中,一个搞不好,她要变成两人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牺牲品了。

    刘念有些贪婪地向柳心如这边瞅了一眼,脸上突然生出些许的迟疑。他嘿嘿笑着,扯了扯周昶的衣袖,凑过去,满嘴的酒气:“我说周兄,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花容月貌,让人心痒难耐,不如让我先乐上一乐……至于孔晟那厮,总之只要他敢来,刘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就是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这混账东西竟然还想着美色——周昶心里暗骂刘念**无耻,眼眸中的厌恶一闪而逝,口中却正色低低道:“刘兄,切不可因小失大,误了我们的大事啊!以刘兄的家世出身和风流倜傥,身边还会缺了女人?至于这歌姬,包在周某身上,今后一定让刘兄遂了心意!”

    周昶的这句“刘兄如此风流倜傥”的恭维,让刘念顿时有点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了。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道出,刘念也未必放在心上,但周昶可是江南名士,就显得非同一般了。

    咳咳!

    刘念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缓缓点头道:“周兄此言甚是,刘某受教了!”

    刘念这幅借着杆子往上爬自命风流不凡的丑态,看得周昶又是一阵恶心,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他强忍住不适,扭过头去望向了别处。

    如果不是对孔晟恨之入骨,如果不是要借助刘念背后的权势力量来达到目标,周昶绝对不可能跟刘念称兄道弟厮混纠缠在一起。

    周昶眼眸中掠过一丝丝的阴狠。这番,他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如果不把孔晟踩下去,他来之不易的才子声名、他与杨家联姻的前途命运都将毁于一旦。而为此,他心中生出的怨念让人难以想象,而设计出的一环扣一环的陷阱更是狠毒无比。

    邀请的青年士子先后来到,周昶和刘念并肩站在阁楼门口迎客,互道问候客套寒暄。只是正主孔晟却迟迟没有来到,就在周昶烦躁不安、刘念心生恼火的时刻,孔晟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孔晟身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扎幞头,腰间塞着一管熠熠闪光的铜萧,缓缓而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气度雍容。

    周昶心中升起一抹狂喜。他就怕孔晟不来,只要孔晟敢来,就落入他设计的陷阱之中。此番,任孔晟有万般才情也要身败名裂乃至身陷囹圄,再也没有跟他翻盘的机会。

    刘念则冷笑连声,向孔晟投过轻蔑的一瞥。

    周昶却满脸堆笑拱手作揖道:“孔兄,请进!”

    孔晟淡然一笑,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然后飘然而入,扫了一眼,见周昶左侧空着一席,就径自归坐,将腰间的铜萧轻轻竖放在案几上。周昶扫了一眼,知道是当日那道人赠予孔晟的箫剑。

    既来之则安之,他倒是要看看刘念和周昶设下这种鸿门宴究竟能玩出什么把戏勾当来。不管这两人是如何险恶居心,只要临危不变、处变不惊,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又何惧之有?

    如果连周昶这种年轻的伪君子、刘念这种无赖纨绔都斗不过——也莫要在这乱世骤起、风云跌宕、波澜壮阔、杀机遍地的大唐王朝混下去了,干脆一头撞死再回穿千年后的现代社会算了。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柳心如面对着正是孔晟挺拔修长的后背。她心底渐渐滋生起一种讶异的感觉,她总觉今日所见之孔晟与往昔大不同,神清气爽镇定从容气度万千,变得让她极为陌生。

    这还是名声狼藉的孔家小厮孔晟吗?!

    这一瞬间,柳心如陡然信了很多东西。信了坊间这两日关于孔晟的传言,所谓“吃软饭的无赖”其实不过是孔家小郎放浪形骸的伪装,他戴着假面具游戏人生必有不为人知的深意。她也信了那几首才华横溢的诗歌,绝对出自于孔晟之手。

第二十一章 鸿门宴,杀机腾(3)

    玫瑰坊舞女青衣等人的曼妙舞姿于长袖善舞之间,婀娜的身段在流畅优美的舞步中、在霓裳飘荡的华彩下若隐若现,再辅以柳心如婉转如高山流水的琴音以及清脆若黄鹂般的开喉吟唱,此情此景此人,都足以勾魂摄魄,将这在场的十多个年轻士子逗引得心痒痒地。

    如今这个年月,狎妓是一种风流而非下流,只要你情我愿,只要你付出财帛平等交换,大可以怀抱美人恣意寻欢,不会有任何后患,更没有道德污点。

    柳心如作为玫瑰坊的头牌,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至于青衣这几个舞女则大可付费亵玩,陪酒陪唱陪那个啥都不是问题。所以,这跳舞的过程,既是为茶文会热场的过程,也是一个妓-女卖弄和嫖客验货的过程,一旦相互看中,那就各得其所了。

    孔晟虽然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双目微闭,其实眼角的余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坐在主位上的刘念和周昶。见歌姬热舞的当口,就在一众士子神魂颠倒的时节,孔晟眼见两人低头密语,神色诡异,心头就浮起了更加深重的警惕。

    在战略上当然要蔑视敌人,但在战术上却不能轻视敌人啊。

    歌舞毕,青衣诸妓也均找到了各自合适的买家,纷纷依偎在侧一边投怀送抱一边娇滴滴地软言吴语:“郎君,请饮茶!”

    年轻的士子们纷纷哄笑,然后各自饮下一杯,又趁机上在丰满艳丽的**身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见场面有些旖旎乱套,唯恐耽误了自家的正事,周昶和刘念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周昶却起身以敬茶为由,开口打断了众人的香艳:“诸位,今日吾辈饮茶聚会,所谓以文会友。美人、香茶、妙舞,相得益彰,岂能无诗?”

    他的话音一落,他的朋友——士子薛郊大笑一声,挑衅的目光投向了孔晟,虚空略一抱拳:“周兄言之有理。薛某听闻孔家小郎君才高八斗,才情绝世,望江楼诗会上一鸣惊人,今日盛会,可否让吾等一观诗中魁首的风采?”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哄。

    很显然,这都是事先商量过的套路,这些人与周昶相交甚密,自然要为他敲边鼓当陪衬了。

    矛头立即瞄准了孔晟。

    刘念暗暗冷笑,周昶则似笑非笑,一众士子多数都等着看热闹。要不怎么能说自古文人相轻呢?孔晟狼藉的名声突然被惊艳的才名所取代,又得了诗中魁首的雅号,这引起了很多年轻士子的嫉妒,此番你唱我和故意将孔晟推在风口浪尖上,观摩诗作是假,看孔晟出丑才是真心。

    见这群人如此惺惺作态,孔晟心里冷笑,神色不变。

    难道真的单纯是要比试诗文,想要靠诗文来压自己一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周昶这些人绝对是自取其辱。孔晟心念百转,知道不会这么简单,所谓的诗文比试不过是清口的小菜,真正的大戏还在后面。

    既然是鸿门宴,就不能少了舞剑的项庄,一会少不了就要撕去伪装露出狰狞的面孔和锋利的凶器吧。

    孔晟淡然一笑,端坐在那拱手谢绝道:“孔某才疏学浅,哪里能跟诸位相比,这急切之间,也做不出诗文来,就不献丑了。”

    孔晟拿定了主意,若是周昶只为争才名,那就让他出点风头也无不可。可若是周昶别有险恶用心,真要跟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就休怪他翻脸无情。

    薛郊见孔晟推辞,就故作不屑道:“既是望江楼诗会魁首,孔家小郎又何必过谦?除非你自认欺世盗名,否则……”

    “否则怎样?”孔晟道。

    “说实话,你这厮独占诗会魁首,吾辈不服。若是你不能现场吟诗服众,休怪吾等联名上书,将你视为败坏士林的恶徒驱逐出城,从此后,江南士子绝不与你为伍!”薛郊傲然道。

    你们还不与我为伍?我若不是暂时还考虑长远,你们这些小屁孩给老子提鞋都不够资格!孔晟忍不住笑了。他突然扭头望向周昶和刘念:“孔某才学远不及周兄和刘郡守家二公子,既然是以文会友,作为茶会主人,两位要先破题,然后孔某才好效仿其后。”

    周昶早有准备,见孔晟将皮球推了过来,倒也不畏惧,径自起身朗声道:“周某不才,有诗一首抛砖引玉。”

    “茱萸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玉香。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朝霞伴琼浆。”周昶一口气吟完,略有些自得之色,而旋即,众人皆拍案叫绝称赞不已。

    此诗是周昶专门为这场茶文会应景而做,有备而来,试图压孔晟一头。

    薛郊再次拂袖而起:“周兄不愧是吾辈江南士子翘楚者。此诗切景切题,着实妙不可言。孔晟,如今你还要推辞吗?”

    孔晟笑了笑,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刘府家奴刘通指挥着专司烹茶的侍女甜儿等人端着一个铜质的茶盘绕过场中走上来侍茶,不禁心头一动、暗生疑窦。

    他的眼光极其敏锐,细节观察入微,这与他存心防备、也与他谨慎的性格息息相关:他发现托盘之上,藏青色的葵花纹茶盏虽均为一致,但盏托却有不同,其中一盏用的是与众不同的黑色盏托。

    这种细微之处,若非是孔晟,也绝洞察不出。

    孔晟神色平静,静观其变。

    果然,侍女甜儿绕场一圈,那盏黑色托底的茶盏悄无声息地摆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孔晟扫了茶汤一眼,汤色碧绿清澈,并不混浊。但显而易见,这盏与众不同的茶其中必然有鬼。

    要给自己下毒或者下药?如此低劣的把戏?!孔晟嘴角掠过一丝嘲讽。他还以为周昶和刘念这两人密谋多时能有什么高招来,原来就是这个?

    侍茶完毕,周昶和刘念举盏邀饮:“诸位,请饮此盏!”

    孔晟端起茶盏来貌似一饮而尽,其实却是借着袍袖挥舞将整盏茶汤都倾倒在了一侧的木质盂中。他的动作极快又极巧妙,没有人发觉。只是坐在他背后的柳心如眉梢一挑,看清了孔晟不着痕迹的小动作,眸光中闪过一丝奇光,却旋即俏脸就变得煞白起来。

    周昶眼眸中飞速地掠过一丝喜色,旋即与刘念对视一眼,他倒还镇定按捺得住,刘念却是眉开眼笑了。

    薛郊扬手一指,犹自不依不饶:“孔晟,可有诗作吟出?”

    文会之上,连番催促,若是孔晟再不出场,自然在气势上就输了。若是被这群无聊的士子揪住不放、大做文章,对孔晟来说终归是要影响人生整体的规划。

    孔晟淡淡一笑霍然起身,柳心如如水般幽深的目光投在孔晟的背影之上,心头不安,但还是充满了几丝期待。若是孔晟能在她的阁楼之上吟出传世佳作,那么,她适逢其会与有荣焉。至于刘念和周昶这两位大少想要在她这里搞鬼,她就算发现了,也无能为力。

第二十二章 鸿门宴,杀机腾(4)

    孔晟深邃中透着几分威势的目光深深注视着刘念和周昶。刘念故作不屑摇头晃脑,周昶则暗生凛然。

    “既然诸位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献丑,那么,孔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且听我吟来——”

    “茶。”

    “香叶,嫩芽。”

    孔晟这两句一出口,不要说周昶大皱眉头,薛郊这些士子目瞪口呆,就连一直怀有期待感的柳心如和甜儿这些玫瑰坊的舞女侍女们,也都有些失望。

    “小姐,这是啥子诗?俗气直白,简直就是废话!如果这也叫诗,甜儿也能顺嘴就来哟。”甜儿伏在柳心如耳边小声笑道。

    柳心如轻叹一声,暗暗摇头。

    刘念终于逮住机会,他纵声狂笑起来:“孔晟,这便是你酝酿许久的传世大作?啧啧,香叶,嫩芽——望江楼诗会魁首果然名不虚传,诸位,让我等为孔大才子鼓掌为庆!”

    刘念的声音里充满着无尽的讥讽,薛郊这群人旋即哄笑附和。

    周昶心里舒爽,但毕竟作为士子领袖和茶会主人,他忍住笑,敲了敲案几,沉声道:“诸位请肃静,且听孔大才子继续吟完!”

    孔晟晒然一笑,不以为意,无视了众人或嘲讽或轻蔑的目光注视,倒背双手走到场中,朗声而吟: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如果说这首诗歌的前三句平淡无奇堪称大白话,但到了第四句就峰回路转,寥寥数语才情洋溢,此后气势叠加意境悠远,临了更是戛然而止余韵无穷。

    柳心如眼前一亮,轻赞一声妙。到场的年轻士子毕竟不完全都是周昶死党,有那么两三人忍不住拍案叫好,率先鼓起掌来。

    周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薛郊等人默然垂下头去,他们虽然别有用心此番就是要帮衬周昶打压孔晟,但孔晟出口就是传世佳作,惊天文采无人可挡锋芒,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只好保持沉默了。

    孔晟缓缓转身来望着周昶和刘念,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有了一丝不耐,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不愿继续跟这周昶进行无聊的文试,索性就一竿子捅到底:“请教周兄和刘公子,这样可够了?如果还嫌不够,孔某还有七碗茶歌奉上——”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孔晟乘此清风欲归去……”

    孔晟一口气娓娓道来,歌毕便朗笑一声,拂袖归坐。

    语惊四座,全场静寂无声。唯有柳心如情怀激荡,再也控制不住高声赞道:“孔家郎君七碗茶歌端的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第一碗喉吻润,第二碗赶走孤闷;第三碗反复思索,心中有道;第四碗,抛开心中不平事,足见心胸开阔大器量;第七碗,已是两腋生风,欲乘清风归去羽化成仙。七碗茶,道尽了茶之神韵、美妙,当世饮茶者能有孔家郎君如此大境界者,堪称凤毛麟角!”

    柳心如眸光中满是热切的光彩,她有些痴痴地凝望着孔晟的背影,激动不已,至于先前对于浪荡子孔晟的无穷厌恶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侍女甜儿灵动的眸子眨了眨,她不懂诗文,但她知道自家小姐虽然人在娼门,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兼之心性清高,能让她这般情怀失态赞不绝口,足以说明孔晟的才名不是杜撰。

    女孩心里感觉诡异和古怪,她心道:既然孔晟如此有才,往日若是表现出来,小姐岂会憎恶羞辱于他?甚至,小姐会对他情有独钟,拿出这些年的积蓄来,为自己赎身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啊。可他偏不,跑到玫瑰坊来极尽丑态,谁看了谁恶心!

    这人就算是才子也是个疯子,脑子有毛病。女孩在心里对孔晟下了最终的评价,不过,再次望向孔晟时,感觉却与过去截然不同了,越看越是有点顺眼。

    虽然没有人附和柳心如的赞誉之词,但薛郊这些士子心里却极震动。文人固然相轻,出头鸟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攻击;但换个角度说,文人之间相处还是要靠诗文来作为载体和基础,某人在士林中的地位终归还是要与他的真才实学划上等号。

    到了这个份上,恐怕在场没有一个士子会不承认孔晟文采风流世人难及。这是一种心态的无形变化,心态一旦变了,对于周昶的做法,渐渐就有人觉得不以为然了。

    薛郊暗暗扫了面色不好看的周昶一眼,心里轻叹:周兄啊周兄,恐怕你这番是徒劳无功,这孔晟才情惊世,压是压不住的,与他比试诗文,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啊!

    周昶定了定神,长出了一口气。至此,他焉能不明白,在诗文上他断然是无法再做文章了,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这念头一起,他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定决心要撕破伪装与孔晟兵刃相见了。

    周昶起身满脸笑容,拱手向孔晟长揖道:“孔兄大才,周某自叹不如!来人,弃茶上酒,让我等为孔兄妙作开怀畅饮,浮一大白!”

    周昶向刘念投过阴沉的一瞥。

    刘念也起身吩咐道:“刘通,取公子爷的十年陈酿女儿红来,换大盏!”

    刘通得到命令,指挥着侍女甜儿等女开始上酒。撤去宾客的精美茶具,换用高三寸余的尊爵大盏。孔晟静坐在那里,看着侍女端着托盘一盏盏上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绷紧了一根弦。

    如果先前的茶中有鬼,这酒中也必然有异!孔晟斜眼一瞥,见侍女为旁边刘念奉上的酒盏表面上看起来与自己的毫无二致,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小差别的——孔晟低头端详着酒盏底部那几乎很难让人注意到的一抹红色印记,嘴角上挑,渐渐勾勒起冰冷的弧度来。

    周昶飞快地与刘念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读到了浓浓的阴狠之色。周昶旋即举盏邀饮:“孔家郎君,请!诸位,请满饮此盏!”

    就在众人准备举盏时,孔晟却突然淡淡道:“孔某今日身体有恙,不能饮酒,谢过周兄盛情厚意了!”

    周昶高举酒盏的手顿时就有些微颤。

    刘念顿时就急了:“孔晟,你这厮别不识抬举!周兄敬酒,是给你面子,你敢不喝?!”

    孔晟陡然间神色一沉,探手将箫剑抓起,只听铿锵金鸣之声,旋即是一道白光闪过,破虏短剑飞射而出,插入阁楼雕梁之上,发出颤巍巍的轰鸣声!

    满座皆惊,众人抬头仰望那柄锋利闪光的破虏短剑,脸色都变了。

    孔晟厉声喝道:“刘念,你莫要欺人太甚!孔某再三退让,你还真当某家是软柿子不成?!你若是再出口羞辱,休怪某家不客气!”

    刘念的脸色变得无比的苍白,嘴角都在哆嗦着。他这才意识到,身侧这位主儿可不仅是才子,还是孔武有力最近又得名师传授的彪悍之人,距离这么近,若是这厮一如既往不管不顾发了狂,自己想逃都逃不了啊。

    周昶此刻在心里将刘念骂成了一滩烂泥,心说这纨绔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为了大计,他还是不得不打着圆场,陪着笑脸:“孔兄,切莫动怒!刘公子也是一番热情,并无恶意。来来来,今日我等以文会友,还是满饮此盏,尽释前嫌!”

    孔晟哦了一声,缓缓举起面前那盏酒,嘴角流露出的一丝冷笑一闪而逝。他举盏一饮而尽,周昶见他饮下不由狂喜,也饮下。

    刘念心花怒放,也举起酒盏来痛快地喝下,等他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时,孔晟清冷的目光却是从他面前那酒盏底部的一抹红色上掠过。

第二十四章 七窍玲珑心

    不过,杨雪若旋即在脑海中回荡起孔晟刚出的“七行茶诗”与“七碗茶歌”,眉眼间的笑意和柔情根本遮掩不住。

    在杨雪若看来,孔晟的才情或者还达不到李白那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无上境界,但以他的年纪,出口成章、文采飞扬,所作诗文无一不是传世名篇,假以时日,名动天下定然指日可待!

    她本是江南才女,自古美女爱才郎,天造地设的一双。

    杨雪若默默回转自己的独院,站在竹林边怅然良久,这才唤过侍女红棉轻轻道:“红棉,你去顺升客栈,把那件袍子给孔晟送去,就说是我亲手缝制的,看看合不合身。”

    红棉神色复杂地瞥了杨雪若一眼,欲言又止。

    “你这丫头,有话就说——”杨雪若长舒羽袖,缓缓向室内行去。

    红棉凑了过去,撅着嘴道:“那孔晟这般不识抬举,罔顾小姐对他的一片心意,依奴看……”

    杨雪若霍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望着红棉淡淡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小姐,莫要怪罪奴奴多嘴,那孔晟究竟有什么好的?小姐才貌双全,又贵为使君千金,他根本就配不上小姐!”红棉嘟着嘴忍不住还是说出口来。

    杨雪若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嫣然一笑道:“红棉,你不懂的。我以前看错了孔晟,但现在却不会看错。论家世,他是名门之后,纵孔家没落也仍然还是圣人传承;论才学,他厚积薄发诗文绝世,世间罕有;论武功,他天生蛮力又经名师调教,非一般人能敌;而更重要的是,他明明身怀惊世才情却放浪形骸逆来顺受诸般恶名,足见其心机深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

    “如此能文能武、善知隐忍、心计手段皆高人一等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既然于今他抛却伪装崭露头角峥嵘,相信来日必能一飞冲天!红棉,你倒是说说看,若是这样的奇男子不能成为我的良配,这天下间又有何人能让我看得上眼?”

    杨雪若眸光中神光湛然,在这一刻,她明媚秀美的面孔上浮荡着淡淡的红光,红棉听着又望着小姐情怀激动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低着头,匆忙进屋去取杨雪若这几日赶制的一件圆领袍衫,按照她的吩咐,给孔晟送去。

    杨雪若挥舞了一下长长的羽衣长袖,嘴角噙着一抹恬静的笑容。她拥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浴火重生的孔晟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和感官视觉冲击力轻而易举的叩开了她尘封的心门,她认定孔晟必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成大器,早就将孔晟作为理想的婚配对象来看待,意欲将终生托付。

    红棉从后门离开杨府,一路走街串巷赶去顺升客栈。在客栈外头,她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家奴打扮的人或明或暗潜伏在客栈周边,弯如新月的眉头紧蹙起来,知道这大概是刘府的家奴护卫,在这厢监视孔晟的。

    孔晟与刘郡守府二公子刘念的“恩怨”由来已久,满城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而最近,刘念试图报复却屡屡受挫,前番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误服五石散裸奔大半个江宁郡城,出尽了丑。如此种种,以刘念的心性和作风,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只是孔晟这两日在客栈隐居不出,一时间刘念很难找到机会向孔晟下手,就索性派出几个家奴紧盯着客栈,一旦孔晟有风吹草动,好随时通报给他。

    因为小姐的关系,红棉忍不住暗暗为孔晟捏一把汗。

    刘家毕竟是本城仅次于杨家的高门大户,有权有势,孔晟这般跟刘念水火不相容,迟早没有好果子吃。虽然红棉不怎么喜欢孔晟,但她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杨雪若现在对孔晟心有所寄,红棉爱屋及乌,也就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孔晟这一边。

    “这刘念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红棉心里嘟囔着:“整日为非作歹,寻花问柳,若不是有刘郡守撑着,恐怕早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红棉脚步匆匆,进了客栈。

    刘府的家奴刘通一脸阴沉地从客栈左侧的锦绣绸缎坊走出来,望着客栈的入口,心道:这丫头是杨府小姐的贴身侍女,她跑客栈来干什么?难道……难道杨家跟孔家这小厮又恢复了姻亲之约?倘若孔晟还是杨家的姑爷,哪怕是名义上的,自家公子爷也不能轻举妄动呀。

    一念及此,刘通撒腿就往刘郡守府跑。事关重大,若是延迟不报,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刘郡守肯定饶不了他。

    可刘郡守今日一早就出城巡视所辖县域,不在府中;刘通无奈,只好向少主子汇报。

    刘念披着袍衫目光阴鸷地望着堂下诚惶诚恐站着的家奴刘通,自打裸奔的事出了之后,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暴躁、非常糟糕,府里的下人没有一个敢招惹他,除非必要,都躲着他走。

    “刘通,你说的是杨雪若的侍女红棉?你确定杨家和孔晟那混账还有往来?”

    刘通咬了咬牙,轻轻道:“二公子,就是红棉,我没有看错。”

    刘通不敢多说,更不敢发表什么个人意见,反正他只是将事实经过汇报出来,至于如何判断、如何决定,那是主人的事情了,与他无关。

    刘念恼火地冷哼了一声,倒背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满是焦躁。

    他虽然纨绔好斗,却也不是傻子。红棉是杨府千金的贴身侍女,轻易是不会出动的,红棉去顺升客栈见孔晟,明摆着是杨雪若的使唤。杨雪若派贴身侍女去见孔晟,目的为何,只要不是弱智,大抵都能猜出几分。

    既然如此,刘念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公开向孔晟下狠手了。杨奇在江南权势冲天,远非当郡守的老爹所能及,只要杨家还有看顾孔晟的一丝念头,刘家就只能干瞪眼。

    像过去那样安排家奴以多为胜当街拦住孔晟打打群架,已经不能宣泄他连番受辱的这口恶气,这口恶气不出,刘念心里便寝食不安。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暗中派人结果了那厮一了百了!刘念怒从心头起、恶在胆边生,眯缝着的小眼睛猛然睁开,放射出凶残的光泽,吓了刘通一大跳。

第二十五章 白衣长风

    刘念面目狰狞地甩掉外衫,大踏步走下堂来。

    刘通不敢阻拦,又不敢多问,只好诚惶诚恐地紧随其后。

    刘念出了刘府,沿着那条刘府所在的通巷走到尽头,站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前默然站立片刻,旋即探手推门,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刘念倒背着双手走了进去,神态倨傲。

    小院陈设简单却料理得异常整洁,院中除了一张石桌、两个胡凳,再就是一口年岁颇深的水井,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一侧的厢房门紧闭,倒是正屋的门帘一掀,一个身材雄伟器宇轩昂身穿粗布麻服的青年走出门来。

    青年抬头扫了刘念一眼,便深深一揖:“某家见过刘公子!”

    刘念似笑非笑,突然挥挥手:“刘通,你先退下去,我有话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喏。”刘通慌不迭地抱拳为礼,赶紧退了下去,关紧了这个小院的门。他其实恨不能离自家这个煞星主子远一些,免得惹火烧身。

    “长风,你在江宁城中幽居也有快一年了吧?”刘念摆了摆手,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名叫长风的青年。

    长风身形挺拔站立不动如山,他神色不变道:“长风来江宁已十一月有余。”

    刘念撇嘴一笑:“刘某昔日对你施以援手,你曾口口声声要报答在下,号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长风嘴角一挑,勾勒起一抹坚毅的弧度:“刘公子当日慷慨解囊助我葬母在先,又划拨宅院容我居留为母守丧,此恩此情长风永不敢忘。公子但有驱使,长风无有不从。”

    刘念哈哈一笑:“好!长风,公子爷知道你有一身高来高去的好武艺,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只要你帮我干掉一个仇敌,就算是报了恩——如今你守丧期将满,我再助你万钱,从此就离开江宁远走高飞去吧!”

    长风闻言微微沉默了瞬间,旋即抱拳问道:“钱财就罢了,长风不需要。请问公子的仇敌是什么人?”

    “孔家小厮,孔晟!”刘念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压低声音道:“我与这厮势不两立!长风,以你的武艺,悄无声息地除去这孔晟,不会有问题。好了,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我只要看到结果就好。事成之后,你马上离开江宁城!”

    刘念拂袖而去。

    长风神色变幻着,却还是深深躬身下去,为刘念送行。

    待刘念走后,长风才缓缓直起身来,迎风而立。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浓眉紧蹙,发出轻轻的叹息之声。他何尝不知刘家的这位纨绔子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为这刘念去杀人无疑是助纣为虐,但他生受刘念大恩又不得不报。

    长风姓穆,本是恩怨分明的江湖侠客,行走于燕赵之间,恣意恩仇行侠仗义,是何等的快意!去载乱世将起,老母患病不起,有心返回江南故里叶落归根。为了帮母亲完成心愿,他便携母南归。

    一路饱经风霜颠沛流离,抵达江宁郡时,老人便撒手人寰。说来也巧,这日适逢刘念出城游猎,见长风生的雄伟身手不俗,一时动了心念,很大方地买下一块地资助长风葬母,还划拨一座宅院供其居住为母守丧。

    这是刘念生平做的唯一一件善事,事实上,还是别有用心,想要挟恩收长风为护卫家奴。但长风固然是江湖之人,却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纵然有恩报恩,又岂能委身为奴。先后招揽数次都被长风婉言谢绝。刘念无奈之下,也就渐渐罢了这心思。

    长风默然肃立良久,才霍然转身,走进屋中。片刻后,他脱去麻服换上一袭白衫,手握一柄古色古香的宝剑,挽着一个简单的牛皮行囊,回头对居住了一年的小院环视一眼,仰天清啸一声,毅然纵身跃上高墙,略加停顿,身形便如星丸弹射转瞬即逝。

    顺升客栈。

    孔晟送走了喋喋不休满腹怨念的小丫鬟红棉,神色复杂地关紧门,趺坐在床榻之上,想要打坐修炼司马承祯传给他的以气御力内息之术,却心绪纷扰,迟迟无法做到心静如水,内息连绵。

    杨府千金杨雪若的再三示爱,终归还是在他心底投下了一丝涟漪。若不是他心怀大志,心思早就不在江南一隅,说不准会接受她的爱意,借助杨家的权势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奇要利用他,他何尝不能利用杨奇和杨家?

    孔晟清澈的目光投射在摆放在案几上的杨雪若亲手缝制的青色袍衫,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温和。但乱世烽火正浓,世事纷纷扰扰,他的人生规划才刚起了头,一切还是未知数,根本就没有谈情说爱的闲情逸致。

    孔晟缓缓闭上了眼睛,整个心神开始平静下来,沉浸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内息调理之中。

    他的呼吸一长一短,经脉中两条似有似无的浅浅气流有节奏、有规律的维持着周天运行,从口中吐出,又纳入丹田,周而复始,循环不息。这是一种玄奇的道家吐纳内功,他习练时间尚短,还未体现出此功本来的效力来。

    孔晟置身于一种奇妙高深的意境之中。仿佛是幻觉,又仿佛是身临其境的真实世界。他的灵魂时而如翱翔的飞鸟,在湛蓝天宇上展翅划过;又时而如奔腾的骏马,迎着朝霞不知疲倦的爬山涉水;还时而若高天后土巍峨山岳,以上帝的视野看尽千万年的沧海桑田人世变迁。

    房门之外。白衣长风悄无声息地凝立在客栈二楼的走廊拐角的阴影处,心头却是有些讶然和凝重:这人修炼的竟然是极为正统高深的道家上清内功,若不是心性坦荡正大光明的人,即便获得这种传承也无法修炼下去。

    长风又想起这一路走来探听到的关于孔晟的各种传闻。孔家败落后不成器的浪荡子弟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完成了凤凰涅槃,诗文名动江南,这样的青年才俊不论往昔声名如何狼藉,又让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让长风更想不到的是,孔晟还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若是当面交锋,他能否如愿灭杀孔晟,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万千思绪杂陈,百般念头掠过。长风嘴角噙着淡淡的苦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报恩,就要违心行凶,与他行侠仗义的作风原则相悖;若是就此罢手远遁,又有忘恩负义的骂名背上,还不上刘念的这份情,日久天长心结难解。

    就在此时,一声吱呀的轻响,房门推开,孔晟披着长衫,缓步走出来,神清气爽地站在走廊上,望向了客栈前车马如流行人如织的繁盛街道。

    似有察觉,孔晟突然扭头望向那厢,却一无所见,只隐隐见一道白影一闪而逝。

第二十六章 义兴周氏(1)

    时值黄昏日暮。淡淡的余晖铺洒全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燃烧牛粪与清香酒气混杂起来的浓郁味道,车马粼粼,各地远行至此的商客或独行或成群结队从东城门进来,这座江南古城在此刻人声鼎沸热闹之极。

    孔晟凝立在客栈走廊上,眺望着眼前此景,心头微有感慨。繁华的江南,仿佛与纷飞的乱世毫无瓜葛,只是大唐由盛转衰的大局已定、覆巢之下江南也很难独善其身了。

    此时,一列长长的车马队伍逶迤而过,马车上赫然张扬着一面面义兴周氏商号的旗帜,引起了不少行人走卒的注意。

    孔晟眉梢一挑,握住阑干的手微微紧了一紧。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神采飞扬的士子周昶,一身潇洒的长衫,手中摇着折扇,面带从容的微笑,一扫之前狼狈逃离江宁的颓废不堪。

    周昶重返江宁。孔晟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警惕,目光投向周氏商号络绎不绝的车马队伍。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周昶这次来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了。看起来,想要安安静静地隐在江宁城中面朝秦淮等待春暖花开和时来运转,几乎是不可能、不现实了。

    人无害虎心,虎却有伤人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奈何奈何?!

    孔晟轻叹一声,转身沿着台阶缓缓而下,走入热闹的街道,混入行走的人流,尾随着周氏的车队而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大部分的周氏车马虽然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准备安顿,但还是有五六辆大车继续前行,直奔铜马巷的杨府。

    孔晟止步不前,不再跟随。

    他穿过十字大街走入一条弄巷,行走在狭窄潮湿的巷道上,两侧民居高墙幽深浮满青苔,间或偶尔传来一两声鸡犬吠叫。

    身后突然冷风拂过脖颈,孔晟浑身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往前一个猛冲,身子匍匐在地并立即翻过身来。

    他抬眼望去,眼见一道飘逸的白影自半空中俯冲而下,手持宝剑轻灵无比却又气势磅礴地刺了下来,剑锋的冰寒杀气已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他在电光石火间抽出腰间司马承祯赠予的箫剑,奋力向上一档,只听当啷一声,白衣人俯刺下来的剑锋被生生挡飞,力度之大,让白衣人几乎拿捏不住剑柄,宝剑几欲脱手飞去。

    生死关头,孔晟骨子里的那股彪悍的狠劲涌动起来,他怒吼一声,从地上弹射而起,往前一个跳跃,就双手死死抱住了白衣人的腰身,以一种小孩子打架蛮不讲理的姿态和拙劣的架势,将白衣人抱起并惯倒在地面上,然后扑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白衣人措不及防也是反应不及,更重要的是,孔晟的蛮力强过他太多,所谓一力降十会,在超强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会被死死压制住。

    孔晟这种顽童式的纠缠打架方法明显简单却很有效,白衣人手中的宝剑被打飞,刚起了反抗的念头,脸上及身上各处又被狠狠击中了几拳,势大力沉凶狠无情,打得他头晕目眩,大脑中一片空白。

    想那白衣人乃是燕赵江湖上出了名的侠客,剑术高明,轻身术更是冠绝人寰,在万军之中也能来去自如,却不料今日却被人掀翻在地,迎头就是一顿痛殴。再高深的功夫和剑术,也统统都使不上了。

    白衣人羞愤之极,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亦或者是被痛殴的,竟然就眼皮一翻、双腿一蹬当场晕厥了过去。

    等白衣人清醒过来时,他已经置身于城中那间废弃多时的城隍庙正堂中,被牢牢捆绑在庙中的巨大木柱上,口中还塞着一团麻布。

    清幽的月光从庙堂顶部破败透风撒气的漏隙中透射下来,昏暗的烛光摇曳,白衣人微微挣扎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孔晟那张英挺却又狰狞凶狠的面孔无限被放大起来。

    白衣人心下暗叹,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无数,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向孔晟下手,岂料结局这般惨淡,当真是时也命也。

    说起来,这也是白衣人并未存心要了孔晟的命,他本想刺上一剑,将孔晟击成重伤,勉强给刘念一个交代,然后偿还情分就此远遁。否则的话,他不用剑而是换上暗器无影针,孔晟仓促之间就难逃了。

    孔晟缓缓后退两步,庙堂中,摇曳森沉的光线中,他探手箫剑出鞘,先挑落白衣人口中的布团,又直抵白衣人的颈下要害,淡淡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白衣人长吸了一口气,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深凝望着孔晟,冷笑一声:“没想到你倒是一个泼皮无赖,还有一身神力!既然落入你的手上,又何必再废话,要杀要剐,任凭你处置了!”

    孔晟嘴角一晒:“看你这形色打扮,想必是一个江湖人。我自问从未得罪过江湖人士,无冤无仇,你无端向我下手,必然是有人指使。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说什么狠话,我只问你背后的主谋,你痛快说了便罢,若是不说,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白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是心高气傲铁骨铮铮的江湖侠客,此番违心出手本就有些站不住脚,意外落在孔晟的手上,可谓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来。要让他在沈临面前低头乞怜,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此外,要让他供出背后的人来,更是不可能。

    错就错到底,明知背后那人不是什么好鸟,他也不会开口出卖。这是他作为侠客的风骨和原则了。

    孔晟围着白衣人转了两圈,心念电闪。他判断这人也不是那种动用私刑武力就能屈服的软骨头,想要从这厮口中得到有价值的东西,还是要使些别样手段的。

    “剑名流星,囊中有路引凭条,你姓穆名长风,来自河北道的易州。我听闻燕赵多行侠仗义的豪客,你竟然无缘无故向我一个文弱书生下手,岂不是丢尽了燕赵侠客和江湖中人的脸面?嗯?”

    穆长风闻言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睁开眼睛,怒视着孔晟,冷笑不语。他心道:你还好意思自称文弱书生?我的天,天下间有你这种文弱书生吗?!娘的一身蛮力惊人,直接让老子吃了暗亏,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

    却听孔晟又不疾不徐地轻笑一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背后主使你的人是谁,我只是感到奇怪,像你这样一个青年侠客,怎么能委身从贼、给人家当了奴才?”

    “呔!姓孔的,你休要羞辱某家!穆某何曾委身从贼给谁当了奴才,某家不过是欠下刘府人情不得不出手报恩罢了!”穆长风勃然大怒,反驳着孔晟的话。

    孔晟朗声一笑,“原来是刘念那厮。刘念竟然能支使你这样的江湖侠客,倒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开了眼界。”

    一听这话,穆长风当即醒悟过来,自己是中了孔晟的套,被套出了话来。他脸色涨红,愤怒地瞪着孔晟,奋力挣扎了一下,却徒劳无功。

    孔晟早有准备,知道这种江湖侠客深不可测,为了预防万一,捆绑穆长风他用了三条绳索,前后交叉,环环相扣,拧成了死结。就算是孔晟要放开他,也只能用刀剑劈开绳索了,解是解不开的。

第二十七章 义兴周氏(2)

    孔晟望着放弃挣扎神色羞愤的白衣人穆长风,缓缓转过身去,望向了庙中斑驳破败的神像,嘴角挑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刘念心肠如此狠毒,前番与周昶密谋下药实施诡计不成,今番竟然又委派杀人要谋他的性命,这直接触及了孔晟的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晟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他转过身来,望着穆长风淡淡道:“你想让我怎么处置于你呢?将你送官衙吗?进了官衙,无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你都将作为刺杀孔某的人证,指证刘念犯下谋杀重罪。你这样的江湖人想必并不怕死,更无惧衙门的酷刑,但是,我想——”

    “但你一定担心声名扫地。你若是进了官衙,一切就由不得你了,一旦江湖上传出你出卖恩主的消息,纵然你能逃脱大唐刑罚,想来也很难再混得下去,为江湖中人所不齿。”

    穆长风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孔晟似笑非笑,沉默不语。

    要说跟穆长风这种高来高去的江湖客当面对垒、刀枪相向,他或许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赢,这次生擒穆长风也有些侥幸的成分在内;但要说动嘴皮子、用心机手段,一百个穆长风也不是孔晟的对手。

    “我可以放了你,我甚至可以当做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更不会将你交官处理。但是,作为江湖客,你该懂得,这天下间根本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孔某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没有不计前嫌海纳百川的圣人器量……”

    穆长风怒眼圆睁:“你到底要怎样直接说就是,拐弯抹角绕老绕去还不让人烦躁!”

    孔晟轻笑一声:“我释放你、不送官,作为回报,你要做我三年的护卫。你放心,只是护卫并非主仆,而且,我不会支使你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你能隐在我的身边,护卫我三年,我便以礼相待、以友视之。”

    穆长风似乎没有想到孔晟会提出这种条件,略加思索,就冷笑起来:“你难道就不怕释放我之后,我再次向你下手或者干脆远走高飞?”

    “我只要你一句承诺。我听闻你们这些江湖侠客一诺千金,终生不悔。当然,若是你不重承诺、出尔反尔,那你走便走了,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至于再次向我下手……”

    孔晟神色一冷,嘴角浮荡着若有若无的杀机:“无论是谁,要动孔某,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穆长风嘴角抽搐了一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诚如孔晟所言,他并不怕死,更无惧酷刑胁迫,但作为江湖侠客,他视名誉超过生命,若是被构陷成忘恩负义、出卖恩人的下流之人,那他是断然承受不住的。

    可真的要做眼前这少年郎的护卫吗?这人允文允武,看起来将来必非池中之物,更不像是作奸犯恶之徒,若是……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如此一来,又该如何向刘念交代?、

    罢了……左右我已经出手,不算出尔反尔。日后在其他方面,对刘念再做偿还恩情的交代吧。穆长风心念电闪,拿定了主意。

    良久,他蓦然抬头:“我可以答应护卫你三年,三年期满,自行离开。但是,我有言在先:第一,我不是你的家奴,不会为你做任何违背江湖道义和良知的事情;第二,若是你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我随时可为民除害;第三,刘府的刘念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于我,有助丧葬母之恩,我不会帮你对付刘念和刘家。”

    “当然。那么,我们就算是达成了协议。”孔晟耸耸肩,谈笑间抽出箫剑,略一挥舞,就斩断了绳索的结扣。

    穆长风纵声长啸,身形腾挪,旋即挣脱开来,他站在昏暗的光线中深深凝望了孔晟两眼,就弹身上梁,竟然从庙顶的缺口径自离去。

    孔晟并不担心什么,他好整以暇地推开庙门,扬长而去。他没有穆长风那种高来高去的本事,玩不了那种来无影无无踪的把戏,只能原路返回,趁着城中还没有完全进入宵禁,抓紧时间返回顺升客栈。

    对于穆长风的去向和以后,他成竹在胸。他料定穆长风之流极重承诺,一言九鼎,他既然答应护卫三年,就一定不会离开。时机成熟,此人一定会来兑现承诺。

    花开两枝,各表一头。

    义兴周氏派来一支浩大的商队赶来江宁郡,第二代家主也就是周昶的父亲周安亲自带队,就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了。

    作为本土氏族,义兴周氏在江南的根基源远流长,上朔到汉晋三国,周氏就出了不少在历史上响当当的名人。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曾经并称江东二豪,只是随着时代更迭,到了隋唐,义兴周氏渐渐没落,不复往昔盛况。周氏族人从政的稀少,走上朝堂高层的更少,多数走了商途。

    因此,这数十年来,义兴周氏拥有大量土地和财富,经济影响力越来越大,但却脱离了权力核心,无论家族势力多大,都不牢靠。

    结交权贵,荐举本族子弟出仕为官,重新走士族崛起的路线,这是义兴周氏最近十年的家族规划目标。而周昶则就是义兴周氏苦心培养出的一个杰出子弟,寄予着周氏再起的希望。

    周昶在江宁郡吃了瘪、出了丑、受了辱,义兴周氏全族感同身受。老家主当即下令,遣周安以商队贸易为掩护,携大量财帛厚礼进江宁,与江南的土皇帝杨奇通好。

    周安亲自登门拜会,杨奇本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态度勉强与他相见,但随着周家管家抑扬顿挫的唱着礼单,杨奇渐渐就腰板挺直、神采飞扬起来。

    “十年窖藏女儿红,100坛。”

    “生绢、火麻布、细绵绸各500匹。”

    “紫熟绵绫100匹.”

    “波斯公骆驼10头。”

    “突厥雌雄宝马各三匹。”

    “江宁郡……庄园一座,家奴婢女共36人。”

    杨奇越听越是有些“心惊肉跳”,他虽然表面上面不改色,其实心里却如同潮水一般涌动不停。

    义兴周氏此次来江宁,献上的厚礼可不是一般的“厚”,总价值超过五十万钱,如此豪爽的大手笔,仅仅是为了向自己投份见面礼?杨奇不信。

    周安端坐在下首,却暗自有些得意。周氏如今别的没有,就是财大气粗,他就不信偌大一笔财帛,会攻不克江南处置使杨奇的一颗心。

第二十八章 义兴周氏(3)

    周家的管家唱完礼单,就退了下去。

    杨奇微微一笑,略一拱手:“周兄如此厚礼,让杨某如何承受地起?”

    从一开始的“周家主”到“周兄”、自称从“本官”替代成“杨某”,这本身就说明了杨奇心态的悄然变化。

    周安心知肚明,却还是恭谨有加:“大人守卫江南呕心沥血,江南军民勠力同心,方能保得各州郡县平安繁荣,周氏献上些许薄礼,其实也是代表江南百姓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这话说得很漂亮,透入杨奇的肺腑,让他感觉心里舒爽之极。杨奇一直以江南的救世主自居,将江南偏安一隅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野心日渐膨胀,自然是非常喜欢听这种话。

    杨奇抚须微笑:“安贼叛逆,祸乱天下,本官承蒙圣上钦点,经略江南,督促江南文武军政大事、守土有责,岂能不尽心尽力,以安黎民、以报朝廷。既然周兄如此客气,那本官也就却之不恭了。”

    杨奇挥挥手,示意管家杨宽带下礼单,去与周家的人交割礼物。如此数量庞大、价格昂贵的一宗礼品,足足装了好几辆大车,还有骆驼牛马这些活物,足够杨宽忙活一阵子了。

    见杨奇收下,周安心里兴奋。杨奇是义兴周氏经过再三权衡观察押定的一个大筹码,要将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寄托在杨奇的身上——不仅在于杨奇目前的权势地位,还在于他辉煌的前程和未来。

    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杨奇深知周氏付出如此巨大,绝不仅在于“投名状”,还定有所图。

    因此,杨奇淡淡一笑,却是话锋一转:“义兴周氏是江南望族,周兄此次来江宁,明日本官当设宴为周兄接风洗尘,同时介绍本地官署从员、名士乡绅与周兄相识。”

    周安赶紧长身而起,深揖下去:“大人如此盛情厚爱,周安诚惶诚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不敢劳动大人,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杨奇哦了一声:“周兄远道而来,本官连顿饭都不请,岂不是太失礼了?”

    其实杨奇本来就是故意矫情、客气两句,不会真的出面宴请周安。周安不过是地方宗族的一个“二代家主”,说实话,还不够资格让杨奇亲自出面设宴款待。只不过看在周氏厚礼的份上,杨奇便虚伪地装一装热情。

    见周安“愧不敢当”,自然就顺势改了口。

    但周安此次来送上厚礼,不仅是长远考量,还有近期打算,如果不从杨家捞点好处,周家就亏大了。

    想到这里,借着杨奇客气的话茬,恭谨道:“大人,犬子周昶寒窗苦读十载,倒也有些才学,意图报效朝廷却晋身无门,还求大人向上举荐一二,周安不胜感激涕零!”

    安史之乱频仍,朝廷溃散,科举取士的晋身途径形同虚设,现如今,只有靠达官显贵的推荐,士子才有出头的机会。周安当面为周昶求荐举,也属情理之中。

    拿了人家的好处,杨奇也不好当面推辞,就朗声一笑道:“周昶游学江宁,在青年士子当中声名远播,本官也有所耳闻。这样吧,本官下月会上表朝廷,举荐他出仕。至于能得什么职属,还要看他的运气。”

    周安大喜:“多谢大人!大人荐举之恩,义兴周氏没齿难忘!”

    周安眼珠子一转,见气氛不错,就又趁机提出联姻:“另外,犬子周昶仰慕大人府上千金花容月貌,日日思之难忘!周安斗胆,愿意代犬子向大人乞求婚姻,还望大人恩准!”

    “嗯?”杨奇闻言有些不高兴了,心道你这厮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了。

    见杨奇脸色有些不虞,周安心里冷笑,不慌不忙的又道:“义兴周氏高攀大人,诚惶诚恐!若是大人能允准两家联姻,我周氏愿献上一半家财作为聘礼,资助大人牧马练兵安疆保民!”

    杨奇陡然一震,眸光如刀,落在一脸恭敬和真诚之色的周安身上。

    义兴周氏数百年底蕴,百余年运作,数十年的商业贸易积累,家族财富堪称江南首富,这义兴周氏一半的家财到底是一个多大的概念?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周安似乎是摄于杨奇的威势,缓缓低下头去,其实心里却是平静如常。周氏上层观察杨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抵知道杨奇野心不小,隐隐有趁乱世割据江南自立为王的心思。要图大事,没有钱粮供给,那绝对是痴心妄想;而即便是割据不成,只要杨奇还想在大唐朝堂上混,继续往上爬,同样需要背后有财阀支持。

    无论如何,周安断定杨奇很难抗拒义兴周氏举族投效和过半财富支持的诱惑。当然,周氏作出如此重大决定,也是慎之又慎,对天下大势和江南形势经过了综合的预判,认定杨奇能成事,这才主动来雪中送炭。

    事实上,安禄山乱军践踏中原,天下人心惶惶,各藩镇都在蠢蠢欲动,这个当口,只要再有半年——朝廷不能剿灭乱军,必然有地方诸侯效仿安贼,举旗而起。到了那个时候,江南自成一统,其实就是顺理成章了。

    周氏也有野心,只不过周氏的野心只能依托杨奇这种实力派才能化为现实。同时周氏也是在下赌注,一个超大的赌注。

    杨奇眸光闪烁,脸色阴沉了下去。但不多时,他的表情就恢复如常。若能获得周氏源源不断的财力资助,他来日的大事可成!即便将来没有机会割据,他也要坐稳江南这半壁江山,更离不开周氏财阀的供养!

    但杨奇却没有当面答应周氏联姻的要求。一则,他暂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现在的孔晟在他心里也有一定的位置和利用价值;二则,这也是权术使然。纵然他心里同意,起码在口头上不会这么痛快,否则,今后岂不是要受制于义兴周氏?高官显贵与商贾家族联姻,后续的影响深远,杨奇必须考虑成熟。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义兴周氏突然前来送上投名状,这让杨奇心生警惕。他不得不考虑周氏的真正用心,在他还没有下最终的决心之前,周氏这样的试探和“诱惑”,其实触犯了杨奇的忌讳。

    “至于小女的婚姻之事,本官还要问问小女的意思。若是她不反对与周昶婚配,本官也是乐见其成的。”杨奇淡然道。

    周安面不改色,躬身下去:“多谢大人!如此,周安告退了!”

    杨奇虽然没有同意,但毕竟没有说死,还留下一定的余地和活口。周安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要徐徐图之。

    只要杨奇有野心,那就离不了周氏。周安对此深信不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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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唐介绍:
大唐天宝末年,莺歌燕舞的江南因为一个现代官员灵魂的穿越而变得暗流涌动,这只先知先觉并力求掌控自己命运的蝴蝶,双翼轻轻扇动,在风花雪月的吟唱中悄然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侠骨传金柝,红颜照铁衣。将军百战死,英雄无归路。天子坐明堂,吾为天子师。回首千年烟云,我的壮烈如歌如泣,我的权唐没有遗憾。 《权唐》书友群437855842权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权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权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