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 这个狗贼!
柳余蝉这回时间花得久了些,不过诚如杨峻所料,这当口居然真让他钻着了空子,公主府的人大多都加重了正院的防守,至于厨房杂房这类地方竟只有几个护卫游走而已。他们常在暗中行动,怎么窃取点吃的也是不在话下。
他背着一大袋粮食及帐房里窃来的笔墨回到杨峻所在之处,已经觉得自己非常像个偷鸡摸狗的飞贼了。
杨峻率先拿过纸笔写起了字,而后很快写完折起来放到他手里:“这个你放在身上,一旦有机会就拿去给冯清秋。这是我们能不能逃出生天的第二个机会。”
柳余蝉打开看了看,惊道:“三爷想借她下手?”
“除了她还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吗?”
杨峻站起来,眉眼露出丝狰狞,“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突然被宋澈他们盯上?而且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上西湖楼肯定是假的!冯清秋根本就没有照我说的去做!任何背叛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她是冯玉璋的孙女,就算崔家不在乎她,冯家也不会放弃她!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皇帝亲王们,他们敢冒着天下子民生命不顾而执意来杀我么?他们不会。本来最好的办法是去劫徐滢母子,但这个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了。冯清秋敢出卖我,那我也不妨拉他们冯家一起来陪葬!”
柳余蝉默了默,“但我们未必有机会。”
“所以我才叫你见机行事!”他转过头来冲他道。走到他面前,“你应记得我还有张疤脸面具,我把它稍作改动。你混出去应该没有问题。”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张肉色的薄膜来,拔出匕首将之割成两块。
这里正要易容,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火把发出的光亮把门缝照得通明透亮!
“是这里了!推门!”
宋澈的声音如雷霆般传到院内,杨峻神色顿变,立时绷紧了身子站直。
院门被推开,宋澈徐镛带着大队侍卫一涌而入。火光瞬时照亮廊下站着的杨峻二人。
“给我上!”
“不怕死的就过来!”
杨峻扬起双手大声道,脸上的笑容要多狰狞有多狰狞,他急转身踢翻脚边一只铜箱盖子。拿起其中两包火药在手,一面又掏出火石:“这样的火药这院子还有二十多箱,我杨峻今日有你们这么多人陪葬,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世子当心!”
苏靖迅速抢到前面护住宋澈。
“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宋澈拔了剑。
徐镛凝眉道:“保不准是真的。他若无恃仗。不会在这里呆这么久。”
宋澈凝视片刻,当即道:“去抬水来!”
“你也太天真了!”杨峻举高了手里火药,“你觉得是你抬水快,还是我点火快?以为我会傻傻等着你们抬水到来?!我好歹比你大上十多岁,上次宋鸢事败,我要是事后连这点退路都不留,凭什么令到你们这么多人来围堵我一个人?”
他仰着头哈哈笑起来。
宋澈到底不敢擅动了。
光他目光所及之处就能见到七八个大铜箱子,而且每一个箱子之间还紧密相连。这就说明只要他点着其中一个,剩下的那些便会全部引燃爆炸起来。而一旦全部引爆,这周围方圆数里都必然遭殃,不说这里头的人员,就说这些宅子府第,那也是绝对不不小的一笔损失!
虽然不见得是真的,可又万一是真的呢?
“这挨千刀的狗贼!”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徐镛道:“还是先退出去再想办法。神机营的兄弟是用火药的能手,先去问问他们。”
宋澈瞪了杨峻他们一眼,无奈退出来。
苏靖他们还想留下来守住,却也被宋澈喝了出来。
门外端亲王听说杨峻居然跟一院子火药呆在一起,也是愣了!
当即要着人去请神机营的人过来,徐少泽这个兵部侍郎刚好在,这调兵的差事就交给他了。
但整个积安坊的人听说杨峻这厮果然藏在此地,都纷纷惶恐起来。
人们如潮水一样涌上街头,那神情如同又遇上了战乱。但是各府的主人不缺临时落脚的地方,但宅子却不能空置,于是总有些人要被留下来看家,那些害怕被点名留下的下人便如同到了生死时刻,顿即各显手段保起自己的命来。
如此便就有着说不出的纷乱。
有手段厉害的主母很快拿出了章程,而行事优柔的那些便就免不了多费些功夫。
消息传到王府,徐滢也是愣了。
她本有准备杨峻没那么容易被捉,但也没想到他会早就准备好了后路,就是死也要拉着四分之一城的人来陪葬,而且当中还有诸多皇亲和高官,这也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现在就看神机营能不能有办法了。”程淑颖忧心地道。
“恐怕也是没用的。”
袁紫伊等她说完便摇起了头,“炸药离杨峻太近了,我们没有时间和机会应对。”这个人太恐怖了!简直不用他动手,她都想自己把火点着了!可是袁家也在东城,还有不计其数守在那里的人,虽然是下人,可她也狠不下这个心。
徐滢吐了口气,耸起眉来。
袁紫伊前世的丈夫就是带兵的,这点她自然是清楚的。
“不如让世子姐夫下令将所有人撤离,然后让弓驽手用火箭引爆了他吧!”叶枫灵机一动说道。
程淑颖忙不迭地点头,不管叶枫的任何意见,反正她都是支持的!
“这也不是万全之策。”
徐滢凝眉开了口,“那几十箱的火药足够毁掉东城。我们要避免无谓伤亡,就只能将包围圈定在这个炸程范围之外。而当我们真的这么做了的时候,他们必然也会转移阵地。如果他们逐渐转移到东城门下,那么我们就拦不住他了。”
叶枫与程淑颖同时惊住。
徐滢吐了口气站起来:“所以现在,不但要争取时间,还要找到个妥当的办法解除这个威胁。这家伙实在太可怕太狡诈了,我可真希望突然来道雷劈死他!”
她眯着眼望着门外天空,但天上只有淡月,没有雷霆。
沈曼则从始至终坐在帘栊下沉默,仿佛一座雕像。
————(未完待续。)
391 来者是谁?
倒是也没有人看到她的沉默,旁人是留意不到,徐滢是不会介怀。
“天色也不早了。”屋里都陷入静默的时候她站起来,“我得先回去了。”
屋里人都望过来,大家虽然觉得她在这种时候提出要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够赶过来已是情份,她跟这件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要走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徐滢无暇他顾,点头喊了侍卫们过来送她回去。
沈曼因与程筠他们一行同来,身边只带了个车夫与丫鬟。
出门无话,一路上却遇到许多人,有些是出来看热闹的,有些是害怕牵连而出门避难的,但更多的是朝廷的官兵,沈曼随着马车穿梭在这些人中间,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应有的惊慌恐惧。
马车到了冀北侯府门口,她撩开车帘,先打发了王府两名侍卫先回去,等他们消失不见,才又着车夫掉转了车头,往东边今夜里最热闹的地方而来。
神机营的人已经来了,安阳公主府被驸马腾出来作了临时的衙门,所有人全都齐聚在那里商量解决的办法,但正如徐滢所猜测的那样,因为没有把握抢在杨峻之前下手,而且因为后果太严重,所以就是有再完备的器具也难以抵挡他一颗疯狂作死的心。
沈曼进入积安坊,立刻就被领着兵监守的徐镛发现了。程筠正与他说话,见状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我怕姑母担心。想早些回府去。正好世子妃又托我给世子带句话,所以就顺道来了。”她依然浅浅而淡雅的微笑,仿佛真就是这么回事。
程筠也因她这份镇静而顿了会儿。然后道:“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不大相信她是顺道过来这样的话,因为程家与积安坊分属两个不同方向。
“没有关系。”她笑着道,“你们来得的地方,我自然也来得。”
程筠默然。
她抬眼环视四处,最后目光在把守得最严实、但闲杂人行走得最稀少的一座宅子前定住。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就扭了头过来。说道:“我先去见世子,表哥去忙罢。”说完并不再多话,便抬步往公主府走去。
程筠本想与她同去。但手头有事,看她又的确是进了公主府大门,便也就作罢了,回到徐镛这边道:“我这就去东宫请示调弓驽手过来!”完了又道:“回头曼姐儿出来。还请徐兄派两个人护送一程。”
徐镛叫住他:“她来作什么?”
他默了下。说道:“我也不知道,但她说是给小王爷传话。”
徐镛凝眉,双唇翕了翕想说什么,最终又还是闭了嘴。
公主府门前守卫的乃是王府侍卫,自然认得沈曼。她这里进了大门,问明了宋澈去处,顺着庑廊自行进内,转了个弯到了侧门下。却又停步与丫鬟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且去去就来。”
丫鬟执意想跟随。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只好停下来。
月光已至当顶了,微弯的上弦月在浮云后露出了整个面容,这样的月夜本该是宁静的,但此刻却四处皆是嘈杂。
建安伯夫人那栋宅子就在公主府隔壁,只要顺着墙脚走个四五十丈便就到了。
整个院子外围只有穿着盔甲的士兵在一步一哨地守卫,每隔十来步又有两名王府侍卫,当然还有以徐镛为首的几个将官,但是他们是来回巡逻,所以眼下并没有在此。
沈曼半勾着头往门口走去,月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壁上,像移动的剪纸。
“什么人?!”门口士兵看到她,立刻拨出剑来喝问。
“我是冀北侯府的表亲沈曼。”她从袖口里掏出程家的牌子来,又指指已经走过来的侍卫们,“他们都认得我。”
侍卫们见得是她,口气立时变得客气:“原来是沈姑娘。不知道姑娘到此有何事?此地凶险,还请姑娘回避为好。”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她回头指指后方,说道:“小王爷他们商量了一个可行的办法,需要个面孔生的人来办。刚刚好我来替世子妃传话,所以就毛遂自荐了。”
她亲切温柔的样子让人没办法心生疑虑,侍卫们沉吟未语,她遂又上前了两步,说道:“要是你不信,现在可以去向小王爷求证。”
侍卫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们仍然半信半疑,如果宋澈有吩咐,怎么没先派人通知他们呢?当中一人就道:“按说姑娘的话我们没有怀疑的道理,但此事事关重大,小的还得去问问才能放行。”反正有宋澈挡着,他们不怕得罪人。
沈曼颌首。
他们去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沈曼在门槛下站着,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趁他们不备,越过门槛轻手轻脚往院里跑去。
外头脚步声不停,倒是也掩盖了一些动静,但这又怎么能逃得过侍卫们的眼耳?
她这里到了垂花门,侍卫手里长剑就直搁到了她颈间!
“姑娘想干什么?”
他们的眼里有着逼人寒意,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仅此而已。
她抬起脚,一言不发地往里去。
她这么样,侍卫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随着她的前进而后退:“姑娘若不停步,我可要不客气了!”
但她还是没停。
不但没有停,双眼还紧紧地盯着里间闪着莹莹珠光的偏院,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姑娘!”侍卫也被她这副样子吓着了。他完全分辩不出她的来意是恶是善,他剑尖甚至都已经划破她的脖子了!“姑娘!求求你停下来吧!杨贼已经疯了,他随时都会引爆那些炸药的!”他阻挡可以,却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他没有这个权力!
沈曼顶着颈间的剑跨过中门,在寂静的庑廊下停下来。
屋里坐着的杨峻听到动静,瞬间也提着剑站起来,透过窗口他看到沈曼,目光也是倏地顿住。
“她怎么来了?”他看向柳余蝉。
柳余蝉凝眉望着她颈间的剑:“莫非是使的苦肉计?”
杨峻咬咬后槽牙,提着剑走出门外。
沈曼看到他,目光里顿时有火星闪出来!没等他们开口,她突然奋力地朝这边扬起了手!
半空顿时有金晃晃的物事往这边掷来!杨峻闪身避开,那物事径直落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下,被磨得锃亮的一枚六瓣梅花赫然出现在眼前!
——————(未完待续。)
392 怎么可能!
杨峻看到这枚领扣,顿觉被针刺了眼睛,酸得他险些就要睁不开眼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微顿之后箭步上去将之捡在手里,厉声朝沈曼问道。
“在问这个之前,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是谁?”沈曼紧盯着他,眼里的火星忽然已蔓成了火苗。
杨峻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卫氏的女儿,难道除此之外她还会有别的身份吗?
卫氏的女儿,难道——
他目光猛地变得凌厉,长剑指向正阻拦着她的侍卫:“留下她!”
侍卫不肯撒手。杨峻便一脚踢翻了炸药盖子:“我说留下她!”
侍卫无奈,只得看了眼沈曼之后,把剑撤了回来。
“快去通知世子爷!”他扭回头与追进来的官兵道。
一行人很快退出去,庭院恢复了寂静。
“过来。”杨峻睨着沈曼。
沈曼没迟疑,提袖下了石阶,又穿过飘着飞花的天井,上庑廊到他跟前。
她仰头与他直视,眼里没有退缩后怕,只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悲伤。
杨峻在这双眼里留连了会儿,将那领扣扣在身后负着的拳头里,以一贯微带讥诮的神情说道:“宋澈他们走投无路,只好派你来送死吗?”
“是我自己来的。”她说道。
“自己来的?”杨峻笑起来。
“难道我不应该来吗?”沈曼道,“你折磨了我十二年。让我像个罪人一样如履薄冰地苟活在这世上,使我十二年来连睡觉都得睁着半双眼,使我无数次想要自杀来洗清自己的灵魂。如今终于知道你要死了,我怎么能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她眼里怒火仍在,眼眶也被薰得发红。
杨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他紧盯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商量好的戏码?”
沈曼唇角一挑,“你自然可以当作是戏,也可以当作我的不存在。反正卫氏已经死了,你可以在她冒险生下你的孩子之后心安理得地不停勾搭着别的女人,没有人会谴责你的负心薄情。因为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坚贞,更不知道什么是良心!”
“你什么意思?!”他忽然发狠。目光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她为我做过什么?生下我的孩子?她何曾为我生过孩子?你是沈昱的女儿,她八月嫁,你六月生。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孩子。以为我会上你的当。给宋澈他们可趁之机?”
冷意从他齿缝里逼出来,直接沁到沈曼脸上。
她的脸也寒了,“我没那个功夫来耍你,捉人是朝廷的事,关我沈曼什么事!我犯得着冒着生死危险过来帮他们对付你?!我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在沈家苟且偷生十几年,我身上脚下流着你的血,可你把我当成过什么呢?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在跟母亲苟合之后还会留下一个我!你图的只是当时快活。想的只有你可怜的自尊心!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怎么保护你的女人!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只要旁边没有人在。她天天就在我耳边说你,说对你的思念,对你的温柔,可是你呢,你在哪儿!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个婚前不贞的母亲,知道我是个野种!我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怕别人知道我不是沈家人,知道你们那些丑事!我一面背诵着女训女戒,假装着大家闺秀,可一面我却有着一双那么不堪的父母!
“我为了赢取那点可怜的宠爱给自己留后路,我打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大人只要皱着眉头我就知道哪里不妥,只要咳嗽一声我就知道她们需要什么,我本来也可以像个正常女孩儿一样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可你们却造就了我这样的境况!
“天知道我多么害怕。直到那年听说你死了!我多么高兴,我想我终于不用担心会有人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我终于可以自欺欺人地过完我这一生了,可你为什么没死,不但没死为什么又还要回来!”
她伴随着痛哭嘶声冲他大喊,因为太用力,整个人都绷紧着。
杨峻屏息站着,面色忽明忽暗。
他也不大能分辩她的话了,她的眼泪太真,他阅人无数,他知道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太能伪装,那眼里的怒意与恨意是伪装不出来的。
但他又怎么能相信她是他女儿呢?
这太可笑了!
当年背叛的人是卫氏自己,她怎么可能会生下他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在嫁人之后十个月才生下他的女儿?他与她最后一次亲近,分明在她出阁之前大半个月!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即刻杀了你!”灯光寒光一闪,他手上的剑已经抵住了她喉咙,从来没有颤过的手这时候在风里闪了闪。
沈曼忍着泪,望着他,缓缓弯下腰,将自己的左脚鞋袜除了。
“你自己看。”
杨峻沉脸垂眸,只见她光裸的脚尖上,竟赫然长着六根脚趾……
“你该不会觉得,沈家刚好也有足生六趾的遗传吧?”
沈曼眼泪又顺着脸流下来,“看到上面的疤了吗?
“我私下里无数次想偷偷把这根趾头削掉,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我是个被生父抛弃不管的野孩子,我就会想到我是个可怜虫,是个连个下人丫鬟都比不上的奸生子,你还问我为什么来?你说我能不来吗?换了是你,你会来吗?
“打从知道你没死时起,我就没有打算活在这世上,我忍了十八年,煎熬了十八年,老天爷待我还是公平的,能让我在死之前还有机会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杨峻,如果人真有来生,希望你也能当一回我的子女!让你也尝尝被亲生父母所累的滋味!”
她哭着拨下髻上的发钗攒在手里,朝他扑过去。
但是女孩子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哪怕她的恨意是那么浓重,在她的痛哭与悲伤之下,这力道也完全不能算是力道。
杨峻很容易地扶住了她手腕,手上剑哐啷掉在地上。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仇恨自己的人而完全没有要杀她的勇气,她的恨是真的,她的六趾也是真的!他不知道这种特征会不会遗传,可是他祖母就是六趾,而绝不会刚好那么巧,沈家也有六趾的遗传的!
“你为什么会在六月出生?!如果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比这个日子更早生下来!”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声音也不是那么稳了。
——————(未完待续。)
393 防人之心
“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沈曼流泪冷笑着,“你们做下的事情,如今却反来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上哪里去找答案给你?”
杨峻吞咽了一下,脸上一片灰败。
侍卫们跑到公主府来报讯的时候宋澈与端亲王正与神机营指挥使鲁川商量好了方案,一面在宅子四周设立弓驽手,一面借着树木从空中伏击,争取在杨柳二人距离炸药稍远时一举袭击成功——虽然不知道那些炸药是真是假,但也宁可信其真了。
听到说沈曼居然独自闯进了杨峻处,宋澈当即道了声不好,即刻带着人马提前往宅子里来!
而这里正好要回王府报告进展的侍卫听说这消息,连忙也翻身上马回去禀报了徐滢!
荣昌宫里众人可万没料到沈曼会有这么一着,素锦立刻道:“她该不会想帮杨峻吧?”
如今沈曼究竟是不是杨峻的女儿并不好说,之前他们都当沈曼是不知情的,如果万一他们真是父女,这个时候她去帮杨峻突围的可能性就大增加了!
徐滢迅速看向她,目光微顿之后她摇头道:“她不会的。”
“您何以肯定?”素锦凝眉。
徐滢也说不上来。她与沈曼性格虽然不同,但她总觉得她与她的想法总有相似之处。沈曼处处得体时时自制,她并不像是个感性的人,一个连提到生母给她造成的巨大难堪和尴尬的境地时都能轻描淡写一言盖过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去增援与她毫无感情且作恶多端的生父?
但若不是去助他。那她又过去做什么呢?她这么闯过去,也是必死无疑呀!
难不成她抱了赴死之心?
她愈想愈有些不安,发话道:“我要去看看!枫儿你们陪着紫伊留下来。”
众人立时起来劝她:“你可不能去!你去了阿陶怎么办!”
她深深吸一口气。看着袁紫伊:“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最清楚。你相信你会帮我看好阿陶的。”
袁紫伊这下也愣住了。她本是不想她赴险的,这话一压下来她竟然都无言以对了。
徐滢交代了厉得海两句便就带着素锦及别的侍卫们出了门。
王府的防卫没有那么差,用不着她过份牵肠挂肚。
积安坊这里宋澈已经与徐镛带着人守在偏院门下了,甚至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屋里挪动的人影。
他们也无从猜测沈曼的用意,也没有人率先提出这个问题,如今唯一做的便是比之前更严地控制着现场。不让他们有丝毫擅动的机会。
杨峻已经与沈曼进了屋,两人面对面坐在胡床的两头,柳余蝉则提着剑在门口不住地盯着院门处的宋澈他们。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我的女儿。”杨峻喃喃说道。
“要不然呢?”沈曼抬起眼,虽然没再哭了,但眼底的愤然依然明显。
杨峻吐了口气,扭头望着窗外。“我从来没想过你母亲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他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是爹对不起你。”
沈曼没有接话,红肿的双眼下脸色仍然紧绷着。
“不过,你既然来了与我相认,就该知道,这一认该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杨峻话锋一转,又深深望着她,往下说起来,“你看到了。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跟朝廷这一搏没有赢。那么你就是逆贼之女,也将跟我一样被押上刑场砍头。到时候你可连提心吊胆呆在沈家当冒牌大小姐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你想走,还来得及。”
沈曼纹丝不动,“我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我这一来,宋澈他们必然也猜出我跟你的关系了,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你毕竟从小就过惯了优渥的日子,方才你要是不来,还可以继续当你的沈大小姐。”杨峻道。
沈曼回望他:“你希望我做沈昱的女儿吗?”
杨峻没答话,只定定望着她。
她唇角冷勾,眼泪又滚下来:“我因为你们,几乎变成个表里不一的疯子。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路可走吗?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名声比命大。我不是沈昱的女儿这已经足够毁了我余生,如今他们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就是朝廷不杀我,这天下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枚领扣吗?”
最后她抬眼问。
杨峻仍只是定定望着她。
“母亲临终前把它给了我,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她让我打听到你的坟地,然后把它埋在你坟前。她至死也没有忘记过你,但她却不知道,她以为早就不在这人世的你,实则还活着。现在,东西已经给了你,我也可以走了。”
在说到走字的时候,她眼泪流的更凶,但却又并没有痛哭。
她放下盘着的腿起来,起身往门外去。
“站住!”
杨峻突然喝道,随后也下地走到她面前,背光凝视她半晌,忽然道:“我若真的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出了门就会立刻寻死?”
沈曼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哭得太用力,几乎都有些像干呕。
但模样是极惹人疼的,也太能勾动人心弦。
杨峻忍不住伸出手,籍手背给她拭泪。
沈曼越发伤心,捂着脸痛哭起来。
杨峻牵着她回到胡床上坐下,再从一旁的口袋里,拿了只苹果出来,在衣服上细细擦干净,递了给她:“父亲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给你,要是我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给我的女儿买很多好吃的,让你过得像个公主。”
沈曼哭到双唇泛白,从泪眼里看他,然后颤着双唇咬了一小口。
他扬唇:“好吃吗?”
她慢慢咽下去,也并没有回答。
他笑一笑,半晌未语,忽然又伸手将她头上四五支金钗全部取下来。
看到她满脸迷惑,他说道:“虽然你是我的女儿,但是,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哪怕是你,我也不能不留个心眼儿。所以父亲眼下还是要教你一点,只要是关系到自身存亡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能都全信。防人之心不可有,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才能活得长久。”
————
我想求点月票。。。。名次太靠后了。。。
.(未完待续。)
394 我来教你
沈曼静默。
他望望她浑无一物的发髻,再笑一笑,把钗环收进怀里,然后又去扣她的脚踝。“等我们出了去,父亲再给你买很多的首饰,你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你买什么。我会让你过得比在沈家还要优渥,还会给你一个谁也给不起你的未来!过去我亏欠你们的所有,我统统会弥补你。”
脚踝处并没有藏什么武器。
手腕处也没有。
沈曼望着他渐渐释然的脸色,撇开脸道:“口口声声说失职的你,就是这么羞辱我的吗?”
“这不是羞辱。”杨峻望着她,声音变得如常温雅,“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关键时候做傻事。”
“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她狠狠地瞪着他,“要不要我把衣服全脱了给你看!”
“傻孩子。”他笑道,“我这么做,也只是想要弥补你,再放手跟宋澈他们搏一搏。”
沈曼没有说话,蓦然间又轻轻苦笑起来。
“怎么?”他挑眉。
“沈家数代经营,家产并不薄,你想要超过他们家,恐怕并不容易。”她说道。
“哈!”杨峻闻言,立即嗤笑起来:“你或许可以说我别的地方不如沈家,但若说到钱财,不怕告诉你,我藏在大理的金银珠宝,三个沈家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
他平生最大的目的便是要力证自己的才能,他不能忍受看不起他。尤其是他的女儿。
即使这只是她无心的一句话。
“是么?”沈曼轻轻应着,“原来父亲在大理还有产业。”
“当然。”杨峻眯眼看着窗外涌动的官兵们,幽幽道:“说来话长。但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
“你该知道,你我落到如此境地,全是因杨家人而起。我与你母亲识于少时,一见钟情,互许终生,然而杨若礼那个老贼与杨沛那畜生竟将我与你母亲棒打鸳鸯,并罗织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生生阻断我二人!
“他们说什么我与你母亲私订终身有违礼教。明知你母亲与沈家已有婚约还跨越雷池乃是错上加错,他们那些伪君子,成天摆出这样那样的教条来约束人。而他们自己呢?一面在外装有德君子,一面则欺我不是亲生子而横加束缚!
“到后来,他们居然还要因为我跟徐少惠的事而要打断我的腿并且逐我出家门!”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道:“在这之前我本来还不在意。可当他们生生拆散了我与你母亲。我便再也无法忍让了!
“我暗暗起誓要做一番事业出来。当年我假意浪子回头,割舍与你母亲一切联系,借口游历四方寻找机会。杨若礼死后我去了云南,在那里,我知道了窦旷辖下有座未经人知的银矿,但不知道具体地址,而那会儿徐少川的父亲还在皇帝身边当侍卫长——”
“徐老太爷?”沈曼不由道。
“没错,就是徐慎。”杨峻扬起唇角。冷哂道:“而我打听到刚好那阵子就有人将云南几处矿产大致分布图呈给了皇帝,而且还正是由徐慎转交的。于是我就设法接近了徐少惠——”
沈曼面色微黯。
杨峻扫了她一眼,将这一段略过,接着道:“但是徐少惠太蠢,她不但帮不到我,反而险些露馅,最后我只能把她约出城。”
“她是你杀的?”沈曼望着他。
“看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微微吐了口气,扬眉道:“该除的障碍绝不能手软,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点。杀一个人跟杀十个人没有区别,要想成事,你只能学着杀伐决断!”
沈曼垂眸望着床面,片刻后缓缓点头。
“难怪我记得,沈昱死后有人也查出来他服过的药渣里有毒。”
“我只杀了沈昱一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唇角挂着凉凉浅笑,“他早就该死。”
沈曼垂首未语,袖笼里两只手忽而有些出油。
“沈曼!你出来!”
这里正静默着,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杨峻微惊,看了眼沈曼之后立时扭头去看窗外。
“是徐滢!”沈曼道,“她居然来了!”
徐滢站在院门口,在宋澈的拽曳下放开喉咙朝院子里呼喊。
宋澈万没有想到她会闯过来,当场急得把商虎他们给臭骂了一顿,徐滢便就趁着这当口一溜烟钻到了这里来。旁边的官兵们急归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扯,宋澈只得又撇下商虎他们急匆匆赶来劝说。
他拦腰抱着她,既不敢放松又不敢十分用力。
徐滢横眼一瞪他,再往他胳脚窝里掐了一把,他不得已地弹开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人走出来了。
杨峻提着剑当先走在前方,一手还举着火把,而沈曼紧随其后,柳余蝉则仍在门槛处站着。
所有人看到杨峻举着火把出来,顿时都不由把心提了起来!
火把下方就是炸药箱子,一旦有火进入,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杨峻漫声道,“是想逼得我点火吗?”
“沈曼,你来这里做什么?”徐滢压根就没理会他,只望着静站在他身后的沈曼说道,“他是个疯子,你也疯了吗?”
沈曼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杨峻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她就是我杨峻的女儿!卫氏十八年前替我生下了她,你们绝没有想到吧?!哈哈……”
院子四周所有暗中埋伏的人全都看过来。
沈曼身子颤了颤,但双手仍然坚定地交握在腹前。
徐滢虽然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是对于陡然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这个真相还是有些吃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杨峻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个事实吐露了出来!他这么一说,日后哪怕还有沈曼一线生机,又还怎么回到沈家去?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果然天底下自私的人都是一样的,沈曼有个那么自私的卫氏做母亲,就有个同样自私的杨峻为父亲!
“你以为大伙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徐滢冷笑着,“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说天下人的都是你的儿女?你这人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恶毒至极之人!居然连个死人的名声也要玷污!”
——————(未完待续。)
395 始料未及
“你不信?”杨峻冷笑里夹着丝愠怒,侧转了半边身子指指沈曼,“他们不信,不如你来叫我声父亲。”
沈曼微顿,从善如流地颌首:“父亲。”
“沈曼!”
徐滢倒吸了口冷气,她这声“父亲”叫出来,那么不是父亲也是父亲了!
沈曼抬起眼,深深看她一眼,而后又平静站好。
杨峻哈哈笑起来。
徐滢却心惊肉跳!
她印象里的沈曼不该是这样的人,她看得出来她是恨着杨峻的,不然不会暗示她知道他可能的藏身点,可是为什么她突然间又跑来与他相认?就算是真的父女,她这番相认于她自己以及维护他们这段血缘有什么好处?
她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余蝉,带上几捆炸药在身上,我们往城门去!”杨峻忽然掉头吩咐起来,又把手里火把交了给沈曼,“你已经回不去了,跟着爹走,去云南!”
沈曼接过火把,忽然扭头再看了眼徐滢,然后趁着杨峻弯腰拿炸药之际,倏地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捅进杨峻背脊,然后左手再将火把往院门口一丢……
事情来的那么突然,每个人呼出的冷气简直把整个院子都已经冻结!
全神贯注在弯腰捡炸药的杨峻毫无意外地被扎中了背心窝子,随着匕首奋力一抽,有血柱喷出来。
徐滢还是反应最快:“快上去救人!”她话音没落,宋澈与商虎已经如箭一般上去押住了柳余蝉!
杨峻扑倒在地下。翻滚着回过头,双眼里有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不是你教的我吗?生死存亡的时候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要相信,二是要杀的人该杀就杀。要杀伐决断。”沈曼流泪笑着,紧抓着那匕首站在廊下,“我学得怎么样?是不是尽得你真传?”
“你,都是骗我的?”杨峻勉力地支起身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不是我女儿?”
“半真半假。”
沈曼看着刃尖滴下的血,“我是你的女儿。并不代表我就不想杀你。你是我的生父,也并不代表你就不值得我杀。你虽然给了我生命,可你留给我的只有耻辱和折磨。
“作为父亲。我第一次学走路而跌倒大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第一次被亲戚家的小姐们欺负而背着人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到了该启蒙的时候,母亲缠绵病榻只顾着思念你而不曾顾及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因为知道你们的丑事而时刻承受着内心煎熬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时候你统统不在!甚至于在刚才你明知道我是你女儿的时候你还在防备我!你是直到确定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才把火把传给我,我险些因为你们的自私任性而变成一个偏执不忿的人,而你却还指望我对你忠心!
“你从来不知道怎么信任别人。从你扭曲的心眼儿。你看到的人世都是邪恶而黑暗的。
“但我不是。
“我虽然有个你这样恶心龌龊的生父,但幸运的是我却有个温雅善良的养父。
“我是有忠心,也有忠义,孝顺,正直,善良,或许还有一些为人处世的度量和能力,可是这些都不是你给我的。是沈昱,是我的养父!是他给予了我这一切!
“是他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教导我怎么做人!是他告诉我宽容善良的美德。让我明白如何使我内心感到平衡安宁!也是他在所有我无助害怕的时候肯定地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女儿,是他因为自私的卫氏和总也睡不安宁的我还选择了不再续弦!
“这一切都不是你给予我的,而你却还亲手杀了他!杀了替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的他!
“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我在那种情况下,拥有一个慈爱而真心爱护我的父亲是多么重要。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明明知道卫氏肚里怀着的别人的孩子,却还是在她临产前两个月编造了理由带她去了别邺静养,然后接来外祖母照顾我们!
“是他打点好了一切,瞒住了所有人我其实是生于五月底的事实!
“而你以为他是个傻子吗?他不会心痛悲伤吗?是卫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不要和离,他才一直到死也没有把你们的事情捅出来!你和卫氏就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最该下地狱的人,我不是因为你们害我到这种境地才想杀你,是因为你把我最后的倚仗也给毁灭了才杀你!
“我本来并不那么恨你们了,因为父亲说,我们要学会宽恕,我以为你们真的都死了,所以也决定把这些全都压心里。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连养大我的父亲也不放过,你害的不是别人,是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是你让我连最后一点的安慰也失去了!
“我自从知道你还活着,就猜到他是你杀死的。
“因为父亲落葬的时候,我看到卫氏的坟头有人去过,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是你,直到杨家人进了京……我知道弑父之罪天理难容,但是能够手刃你,你知道我多么高兴,我知道我终于有脸去见我的父亲了!只要他才有资格称我的父亲!你没有!”
她一字一句地控诉着这些,眼泪像泉水从她眼里滚下来,紧握着刀柄而发白的关节显示出她的激动与克制。
徐滢自己的脸庞不知几时也湿凉一片。
“原来你,来这里的目的,真的是为了杀我。”杨峻呼吸已有些急促,他将手里的剑支着地下,身躯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在微微颤抖。
“我从进来的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不是在骗取你的信任。”
沈曼缓缓吸一口气,眼泪里带笑看着他,“如果我不表现得那么恨你,不是一进来就诉说我的委屈和痛苦,不尝尝那个苹果,你会相信我吗?我身体里到底流着你的血,得益我养父的栽培,也得益于我这十几年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我终于抓对了你的心思。
“我正是知道你疑心重,不会彻底相信我,所以一开始才会拿簪子扎你。而你越是把我逼得毫无退路,我杀你的决心越是强烈。我步步为营,到底还是赢了你。”
——————(未完待续。)
396 盛世安稳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一下,颤落睫下两颗豆大泪珠,说道:“如果还有下辈子,除了教会你的儿女防人之心和杀伐决断,你最好先教会他们千万不要有个在外的奸生女儿,因为耻辱感和自卑感一样,也是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的。”
院子里有了短暂的静默。
杨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一下,眼角也有水液在发光。
“你是第一个这么骂我的人,不愧是我的女儿。我还是很为你骄傲的。”说着,他变换了一下姿势,将支着地的剑提起来,转眼又倏地插进了自己胸膛,然后抬眼看她道:“你既然说,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那我就为你死一次好了。”
他连同胸口的剑一起倒下地去,十指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沈曼望着他,眼泪一涌而下,身子像是纸片,在风里不住地摇晃着。
徐镛很快带人前来将杨峻尸体带出去。闻讯的端亲王与程筠他们也悉数赶了过来。
沈曼依然攥着那把匕首站在那里,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悲怆。众人纷聚在她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均不知该说些什么以打破这幕凝重。
“沈曼!”
徐滢挣开宋澈冲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跟我回去,天色不早了,你该去歇息了。”
她这辈子应该是还没有为谁流过什么眼泪,但眼下却有些抑制不住。
她不佩服她的冷静,不赞叹她的勇敢。因为她知道她所有的冷静与勇敢都是用她所承受的痛苦换来的。一个人的出身是最无奈的事情,很多以爱的名义伤害着无辜的人的那些人,他们的爱再执着也不感人。再坚贞也不可贵。
“我已经没有去处了。”沈曼轻轻挣开她,仍攥着那把匕首,“从进来起我就没想出去。我姑母视我如同己出,我不能再回去使她为难。沈家并没有对不起我,非但没有对不起我,反而老太太自始至终对我疼爱有加,我不能再回去拖累他们。
“我是逆贼之女。我也不想让你们去为我求情留活命,这样只会弄得满城风雨,使得我以及有恩于我的人们名声更加不堪。这所有的错都是杨峻犯下的。没有道理他死后还让无辜的大家来替他分担罪行。”
“可是你也是无辜的!”徐滢紧捉着她的胳膊,“谁会相信那疯子的鬼话?你根本就是沈家的大姑娘!”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平静地望着她,从颈间取下个金锁来,“即便是天下人都不相信。我也做不到再心安理得地回到沈家去。这个金锁是我们老太太给我祈福求来的。我托你一件事,你帮我转告给她,就说我对不住她。”
“沈曼!”徐滢手有些发颤,“你难道想寻死吗?”
“我别无生路。”她说道,“这世间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却有些多余。我相信如果你是我,大约也会这样选择。”
徐滢无言以对。
她抬起匕首抵着心窝,退开两步冲她笑了笑。两行泪滚下来,手腕就开始用力。
“慢着!”
徐滢突然厉声喝住她。然后冲上前去攀住她手腕,“你口口声声说你对不住沈家,那你可对得起杨家?你是杨峻的女儿,那就是杨家的子孙,杨峻虽然被逐出去了,但你身体里流的还是杨家的血!如今杨家两个孩子还没解毒呢,你这就样死了,真的安心吗?”
沈曼怔住。她这刹那失神间,宋澈已经快如闪电般将她手里匕首夺了下来。
“可是杨家孩子的毒我也没法儿解!”她说道,“我知道你是想救我,可是谁也救不了我了,就算你今日夺了我的刀,我也还可以再找第二把刀。”
方才手起刀落生死关头她没有失声哭泣,到这会儿,她情绪竟然有些不受控制了。
“你就当我是自卑也好,懦弱也好,我眼下就是不想面对你们,我也没有脸面对所有人。我骨子里是骄傲的,我越是骄傲,越是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你何不让我洒洒脱脱地去呢?”
“你就算不想面对我们,也不用死。”
徐滢道,“天地之大,怎么可能会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杨峻和卫氏的罪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如果就这样死了,也还是以奸生子的身份死去!日后人们提到你,不会认为你是朝廷的功臣与清白的大家闺秀,只会以不堪的称呼来提及。
“人总归是有一死的,你能拥有如今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你养父的教导,你总不忍心让他死后还听到世人对他疼爱有加的女儿各种不齿?你何不也让自己将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以清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离去?!”
沈曼望着她,没说话。
徐滢轻吐气道:“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我没有找到妥善的办法,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可行?”
旁边沉浸在一片惋惜中的程筠也立刻上来:“没有非得用死来解决的事情,来杀杨峻我们都全凭了你的,这次,你也听听我们的。”
端亲王虽说折腾了一晚上,但实际上最后没花丝毫力气便把事情了结了,还是很畅快的。
见状赶紧顺着儿媳妇的话表态:“理当如此!你还是此案最大的证人呢,再怎么说好人做到底,你也先帮我们跟朝廷了解了这案子再说。——我看这么着,你就跟着世子妃回王府去,总没有押着个女孩子去大理寺过夜的道理。”
说完又深怕沈曼反悔的样子,赶紧招呼起众人道:“都收拾收拾,收尾的收尾,归府的归府!闹腾了一整夜,肚子都饿了。”
徐滢让素锦带着沈曼上马车,沈曼挣脱不过,只得默然从了。
程筠目送她们离去,原地默站了一站,才又上马离开。
天边已经渐渐露出鱼肚白,当然在漫天的火把光下并不显眼,但这一整夜的纷闹终于是接近尾声,街头巷尾的人们连招呼声都显得清脆而精神起来,那些因为避难而举家旁迁的人们,半路上听到消息,又欢欣鼓舞地回转来了。
天子脚下,又是一幕盛世安稳。
——————(未完待续。)
397 仇人之女
王府里守着的袁紫伊她们并不知道徐滢去后沈曼竟还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直在荣昌宫守着睡着了的阿陶。叶枫也不如平时那么淘气,虽然明知道王府里守卫森严,他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也还是不停在廊下走来走去,防止一切意外发生。
这里守着漏刻过了快两个时辰,眼见得天色渐白,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才回来将沈曼杀死杨峻一事告知,一屋人呆若木鸡,不光是为沈曼还有这样的身世,也为她竟有这样的魄力去杀身为她生父的杨峻。
程淑颖犹为激动,听着听着竟是哭起来。
徐滢这里带着沈曼一进门,她便眼红红地扑上去抱了沈曼。
所有人都没有再问什么,徐滢迅速让厉得海去安排住处给沈曼歇息,又把素锦调过去守着她。
这里才坐下,正好宋澈他们也回来了,徐滢少不得跟他商量沈曼的事。虽说暂且约定好三个月,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在这么深重的罪恶感与不堪的事实面前,谁也没法保证她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就选择了死亡。
“明儿一早你就进宫催促皇上快些结案,沈曼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朝廷得给她一个公平。”
她严肃地说道。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这公平究竟要怎么给她也没底,这事就是换成她自己是皇帝也得头疼一阵子,封赏什么的都好说,正名也不是不行。凭她此案里立的功,皇帝再下道旨,她就是回到沈家。沈家也不敢对她不敬。
可关键是面上的敬意都是虚的,人们面上敬着她,心里能敬着吗?
再说皇帝这种旨意能下吗?人家沈家也没错处,世代书香的,还出了个有大爱的沈昱,凭什么给人杨峻养了十八年的闺女,如今还得把这个来历不正的小姐塞回给他们?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而且这是沈曼所要的吗?
可是不回沈家的话。她一个姑娘家又以什么名目在外生活?
给她赐个婚?沈曼干,她们还不干呢!赐婚的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家有头有脸。能甘心娶个奸生子儿媳妇?那男的心里能不别扭?到时候夫家人明里暗里的挤兑,皇帝胳膊能伸这么长?沈曼岂不又跳进火坑里。
说到底,她的生计决然不成问题,但如何在这世上自处才是问题。
宋澈也是感慨万千。一面提剑一面说道:“真他奶奶的像唱戏似的。我得去瞧瞧那家伙死彻底了没,别到时候又给我整出个死而复生的戏码来!”
说着又去往刑部。
程淑颖和袁紫伊都留下来在王府歇了,等天亮再走。两个人在房里也是叹息了半日才睡着,然而程淑颖只顾着怜惜沈曼的将来,却不知道自己居然也将面临着麻烦。
这边厢冀北侯府也是炸翻了天。
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程筠兄妹三个还有沈曼都出去了,冀北侯夫人自然知道。但她万没想到沈曼居然会是杨峻的女儿,而且还是她亲手把这逆贼给杀死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时她晕了晕,还是丫鬟们机灵拿来了嗅香。这才把她心神唤了回来。
但唤回来后也还是满脑子浆糊,沈昱虽然死了,可因为沈老太太的缘故,沈家上下可把沈曼当宝贝疙瘩似的疼。她自己也是真喜欢她的懂事,把她当亲女儿般看待,可是闹了半天她居然不是沈昱的女儿,卫氏居然把沈家上下这么多人蒙在鼓里!
这事就是她能顶得住,沈家那边老太太也顶不住,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这里愁得肠子都打结了,怒火烧得心里滋滋地疼,冀北侯转了几圈之后却一反常态说道:“这是好事啊!曼姐儿大义灭亲,替朝廷除了个大祸害,皇上必然恩赏她。来日也不知道谁得着这个便宜娶了她,这下可有福了。”一双眼骨碌碌亮晶晶,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冀北侯夫人向来好脾气,这时也瞪了他。
她怎么会不明白冀北侯的意思?这沈曼身世凄苦,偏又以女儿身立下如斯功劳,谁若是肯在这个时候接受她,加官晋爵什么的皇帝恐怕都不会舍不得,——既然不能封她官做,那么封她的丈夫一个官也是一样的。
冀北侯老想着让程筠兄弟捞份实职,这若是娶了沈曼,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但这样实职是捞着了,恐怕她也别想再回娘家去了。沈家会同意她这么做吗?
别说沈家不同意,她也不能同意!
沈曼是没做错什么,可她做的再多再伟大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沈昱可是她的亲弟弟,他是死在杨峻手上的,现在要让她的儿子来娶杀她亲弟弟的凶手之女吗?这绝无可能!她就是有再大的肚量,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也绝不能同意!
这里叹着气,程筠他们就回来了。把情况一说,她又更加默然。
不出几时事情必然会传到湖州,可想而知到时候沈家内部会有番怎样的风波。
而一直没露面的卫家也别想再跟沈家把这姻亲关系续下去了!
虽说她是出嫁女,可卫家和杨家合伙要了沈昱的命,还让卫氏与杨峻戴了这么一顶臭哄哄的绿帽子给他,这简直太卑鄙无耻了!亏她当年还对卫氏心疼有加,对卫家也始终当亲戚看待。他们就是这么把沈家当傻子的!
不光是卫家,杨家也是如此!
杨若礼当初是怎么教子女的,怎么能教出这么样的祸害来?!
她知道自己未免有些偏激,这事里杨家也是受害者,可这火气上来了,真是拦也拦不住!
“颖姐儿还嫁什么杨家?这事就这么作罢算了!我可是再也不想跟杨家人打交道了!”
丢下这句话她便气哄哄地回了房,剩下父子三人在那里面面相觑。
程笙还待追上去解释劝说,程筠却把他拉住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母亲不是不讲理的人,过些日子再说吧。”
程笙也只好作罢。
杨沛一家人可完全还没来得及想到冀北侯夫人的态度,先前赶去的杨沛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沈曼弑父那一幕,但也从不少人嘴里尽知了细节,回来路上沉默无语,竟顾不上去体会祸患消除的喜悦。
——————(未完待续。)
398 我的想法
徐家这里也是灯火通明,通宵未眠。
但大多跟杨沛一样没什么话说,只有杨夫人沉默半晌吐出一句:“杨贼倒是生了个好女儿。”一面又陷入更深的沉默里,杨峻死了,大伙的威胁解除了,这是好事,但是杨家两个孩子的毒还没解,现如今又上哪儿去找解药呢?
天色大亮之后徐镛回来过一趟,但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即刻进宫去了。
朝上也炸了锅,大理寺连同兵部刑部以及中军营正在废寝忘食地审案,柳余蝉与范舟两个是极重要的犯人都由宋澈派了商虎他们亲自看守了,别人外人不能接近,就是端亲王也得事先打过招呼才能见得了面。
端亲王背地里就没少骂他兔崽子。
但因为最近拍马屁说宋澈一举擒获杨贼的壮举简直瞩目的话听得多了,心情也不免变好,虽然说这案子不是宋澈一个人的功劳,但最起码是他一手经办的,拍马屁的虽然也注了些水份,但看到原先老在背地里骂宋澈是个绣花枕头的那些人也乖乖闭上了嘴巴,他还是很满足的。
散了朝皇帝不免把他叫进宫里细问缘由。
说到沈曼这里又唏嘘一番。
端亲王回到王府徐滢就来了,“皇上怎么说这事儿?”
端亲王坐下道:“赏赐自然是会有的。”说完憋了半天到最后又只摊摊手,表示多的便已无可奉告。
徐滢耷拉着肩膀坐下来,虽然知道这事的关键不在于皇帝。但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人家毕竟是皇帝嘛,说不定他脑子就是比他们这些人都好使,可以想个两全齐美的主意来呢?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他。皇帝也是人啊!
端亲王看了她半晌,就说道:“我回头再去问问太后好了,太后经的事儿多,说不定她能有主意。”
宫里这两日也对这桩事情议论纷纷,皇后和太后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对这件事浅谈即止,但心里自然都有自己的一把尺。
徐滢不置可否。
回到荣昌宫坐了一阵。画眉来说道:“沈姑娘请世子妃去她屋里坐坐。”
打从昨夜回房后到如今徐滢还没见过沈曼,本是想弄出点眉目来再去见她,哪知道她倒主动来寻她了。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一张怎么样伤心哀莫的面孔。从来没有慌张过的心情。这个时候倒是有些浮浮沉沉地。
跨过月洞门,清丽纤细的人影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廊外海棠树下,沈曼今儿穿了件素白的衣裙,头上也只简单插了两只玉簪。没有平日的华丽。她反倒多了两分飘逸之感。只是微肿的眼下两团青影。仍让人能一眼看出来她的疲倦、
但难得的是她居然冲徐滢笑了笑,就像昨夜之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还是从前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沈大姑娘。
徐滢只好也冲她笑了笑,但神经却绷得越发紧了,这个女孩子让她已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王府的膳食还吃得惯吗?”她搭讪道。
“很精美。”
赞誉之辞张口就来,既不显过份殷勤,也不曾失礼。徐滢都有些好奇沈昱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
两人先后进了屋,徐滢在榻上坐下。沈曼则去往窗前书案上取来一沓纸。
“这是我昨天夜里从杨峻口里套得的一些内幕,他有不少资产在大理。具体位置我不清楚,皇上应该有办法查到的。”
她把其中几页纸递过来,然后又拿起另外一些说道:“这里则是这些年我私下里查到的一些杨峻的私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总之也就这样写出来了。另外还有——”
她再拿起最后那几张纸来看了看,继续道:“这张上面所写的地址,是我养父曾经留给我的一些私己,田产铺子钱财什么的都有一些,我父亲当时存放在地址上的铜柜里,临终前特别交代留给我的。连同昨夜我给你的那枚金锁一起,劳烦你一起交给我们老太太。
“最后这里有封信,也是我写给她的。我猜过不多久我二叔就会来京,烦请你到时一并交给他。”
她说这席话的时候语气平稳极了,就好像交代日常小事一般波澜不惊。
徐滢那颗心又悬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微微笑一笑,将手轻覆在她手背上,说道:“意思就是要烦请你帮我这最后的忙。”顿一顿,她又将手收回来,敛敛神色道:“放心,我不是要去寻死。你们虽然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你们并没有拿看奸生子的目光来看我。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你们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我这种人的活路的,我并不是在礼教之下无路可走。你们的热心让我变得轻松了,我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克制了这么多年,突然间觉得也可以试试过种别样不同的人生,我想离开京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徐滢有些不可思议,“你一个人?”
“嗯!”沈曼挑起眉来,眉间剩余的心伤忧愁都被她这一刻的得意与自信掩去了,“我已如无根飘萍,与其在京师继续煎熬,为什么不去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知道你们都在为我想办法,可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市井小民的生活并不适合我?”
那还用说?肯定不适合啊!
谁见过笼中养的金丝雀能变雄鹰的?
徐滢心里翻滚着,嘴里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因为面前这样的沈曼看上去比起从前来更迷人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像她这样拿得下放得下的!
“你说的都没错,但是这样很危险,而且,你现在该做的事情是维护你的名誉然后找个真心爱护你的人把终身给托付了!等你有了孩子,你是绝对不会去想什么劳什子看世界的!就是看世界你也会想要带上他们的——”
“徐滢。”沈曼轻轻打断她,“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吧。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我,想给我找个可靠的归宿使我得以倚仗,可是你们都没有问过我,问我想要的是什么?
“而且,对于现如今的我来说,找个人嫁了,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吗?我相信,你心里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望着徐滢。
徐滢再度无言以对。
————(未完待续。)
399 试试再说
她的确不是这么想的。
京师的好男儿并不少,她身边也有很多。
但是现如今沈曼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婚姻,她要的是身份和名誉。
有些身份是丈夫可以给的,而有些却不能。
除非她现在能够重新选择一下自己的父母。
——重新选择父母?
她忽然被脑海里弹出来的这几个字吓了一跳!
然后只见她呆坐了半晌,而后蓦地站起身,绞着双手顺着屋里转了几圈,掉头回来问沈曼:“不知道你们老太太对令尊态度如何?”
沈曼正说到要紧处,见她忽然间这般,也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意思,沉吟了会儿便说道:“家父是长子,老太太自然宠他甚多。我在沈家受到诸多宠爱,一半也是源自家父。”说到这里,她平静面色下也终是浮出一丝黯然。
徐滢望着她道:“所以你其实对沈家感情很深对不对?”
沈曼有片刻没答话,半晌才起身走到窗前:“不管怎么说,他们绝大多数人对我都是真心的。尤其是家父,如果没有他,我绝没有如今的模样。所以哪怕沈家所有人都厌弃我或者抵触我,我也都不会恨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家父的家人。”
“那就好。”徐滢点点头。
务自沉吟片刻,她又说道:“我尊重你一切选择,但是我准备去南边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你先不要走。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答应我。”
沈曼凝了眉,“你要去哪儿?”
“我先保密。”
徐滢笑了笑。站起来,不说二话便出了门去。
回来这一路上步伐竟是轻松了很多,她交代流银:“即刻去请世子回来,我有要事相禀。”
她说的郑重,流银又哪敢耽搁?当即也不假他人,亲自驾了马直奔中军营,把宋澈请了回来。
徐滢直拉着宋澈进房。问他:“沈曼这事你们有主意了不曾?”
“哪有那么快?”宋澈摊手道。
“你们要是没主意,倒不如试试我的。”徐滢这就把茶放了,凑到他耳边说将起来。
宋澈听得目瞪口呆:“这能行?我怕你还没说完就被沈家给轰了出来!”
“那可说不准。”徐滢道。“如果我这主意成了,对沈家的处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沈曼不是杨峻的女儿,又不是卫氏的奸生子。这对沈家来说有什么损失?沈曼在积安坊跟杨峻相认。除了我们知道细节,旁人并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特征能证明一定就是杨峻的亲生。
“如果我们一口咬定她就是我们商议好派出去迷惑杨峻的探子呢?沈曼以沈昱女儿的身份给朝廷立了大功,沈家脸上可有大光彩。如果有得选择,想必他们不会选择公之于天下。如果我能说服他们答应,结局绝对比如今要好得多。”
虽说让沈家出面来圆这个谎显然有些不厚道,但到了眼下这地步,只能在最大程度上减轻坏的影响。
杨峻虽是逼着沈曼当着众人唤了他父亲,可到底还是没有逼着她除鞋露出那六趾。诚然她对杨峻所说的那番话已足能说明一切。不过当时在场的人大多是王府自己的人,只要大伙能够异口同声认定这就是场骗取杨峻信任的骗局。传言应该还是会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
沈家固然是无辜的,可这时候寻人诉冤于事无补,一切还该以保护名誉为上。
假如沈家能够帮着圆这个谎,应该说是对每个人都只有好处而无坏处。再加上皇帝必然会出面作证以正视听,只要沈家和皇帝都作了证明,显然外人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表露在面上。等这事情一过,沈家就是私下里再处置沈曼,也不至于令她走投无路。
说到底她不是非要给沈曼做什么安排,只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独自生活?
她就是要隐居要出走,她起码也得给她打点好这些后路。
“那你这是有把握能说服沈家?”宋澈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虽然他觉得这事悬得很。他估摸着沈家听到这消息都能立刻组织队伍闯去卫家把人房顶给掀了,怎么可能还会帮着她维护一个占着沈家大姑娘的名在沈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的奸生子?
但是因为这是媳妇儿说的话,他也不能不无条件表示支持。
反正她就是想拆人家房子,他也得从旁递梯子。
“没把握。”徐滢老实地道,“但是沈曼一手解决了这么个大麻烦,咱们怎么着也得帮她做点什么,就试一试吧。我打算明儿就启程去湖州,我快马加鞭过去,争取在消息传到沈家之前先见到沈老太太。迟了恐怕失了先机。”
“你一个人去?”宋澈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徐滢伸手拍拍他的脸:“妇唱夫随,你不去,人家还不定相信我是世子妃呢。”
宋澈这才舒坦下来。
当京师里这几日闹得纷纷纭纭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江南还很宁静。
三月里杨柳绿了水岸,桃花夹杂在秦淮河两畔,笙箫鼓瑟的声音听起来与游人一样慵懒。
湖州有座凤凰山,山不高,却有座仁王寺,是踏青赏春的好去处。
一大早沈家二太太带着姑娘奶奶们上山进香去了,老太太因为昨儿才去邻县吃完喜酒回来,所以今日在家里歇脚。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大奶奶着人把菱花榭的露台清扫了,又亲自端来了茶点陪她唠嗑。
春风带着青草的清香拂到面上,十分惬意的时光。
大奶奶递了一小碟的云片糕过来:“老太太尝尝这个,这是孙媳亲手做的。”
老太太尝了一块,连声道起了好。
大奶奶端详着她面色,却是笑着试探:“孙媳瞧着老太太可不像高兴的模样儿,昨儿我也瞧您坐着坐着出神来着,可是身上哪里不爽了?”
老太太摇摇头,捻着佛珠道:“我就是前儿接到曼丫头的回信,夜里就梦见她了,这两日就有些想起她来,这丫头可是在我身边长到十六岁啊,我老觉着她信里口吻与从前有些不同,也不知道她在京究竟怎么样儿。”
————(未完待续。)
400 不速之客
“原来是想念大妹妹了。妹妹在姑母那儿,自然一切都是好的。”大奶奶忙劝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默默捻起佛珠。
大奶奶又试着劝慰:“妹妹离家也够久了,当初乱嚼舌根的人也都惩处了,要不,咱们就把大妹妹接回来罢?也省得咱们家姑娘老呆在程家不像话。”
老太太捻着佛珠沉吟,正待想说什么,身边大丫鬟凝珠却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走了过来,躬了身道:“老太太,小侯爷从京师来了,同行的还有几位说着官话的贵客。”
“哦?”
老太太只有冀北侯夫人一个女儿,自然也只有程筠兄妹三个外甥(女),听说程筠来了,不由激动:“在哪儿呢?怎么也没有来个讯儿就过来了?”
大奶奶也连忙搀着她起身,一面往前堂里去。
徐滢与宋澈还有程筠叶枫皆坐在沈家前厅里,平日里谈笑风生的几人今日都格外凝重。
自打与宋澈商议了南下这事,徐滢下晌便也跟端亲王商议了番。端亲王觉得没有问题,反正试试也好,万一让她办成了呢?于是当夜就进宫了皇帝,皇帝衡量来衡量去,也没找出什么不妥之处,总之答应承认沈曼前去杀杨峻乃是受朝廷所托,这事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翌日早朝上皇帝就把这层意思透露了出来,口头上又大大表彰了沈曼一番,百官们虽然有许多听闻内幕的感到很诧异。但因为事情过去也不过一日,皇帝这么快就表明了态度,于是又有些半信半疑。难不成那沈曼还真是去做戏杀杨峻的?
但又没理由啊,要是真没有什么瓜葛,杨峻凭啥相信她是他女儿啊?
能混到天天上早朝的位置,大家都不是吃干饭的,既然皇帝这么说,他们姑且就这么信好了。且看不日之后沈家有什么消息传来便知真假。
徐滢听了一整日外头的传闻,是夜便带着皇帝要嘉奖沈家的口谕与宋澈以钦差大使的身份出了京师。当然此行须得小心谨慎。否则让人知道她去过沈家,那么来日这可信度又会大大降低。既不能惊动当地府尹,那就只能请程筠引路。
再还有个叶枫。却是还有大用处的。
他们在前厅坐了不过半刻,厅门口就有人禀道:“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来这一路心情竟有些七上八下。
她是久经世故之人,从二十三岁起就接手了整个沈家的中馈,几十年里风风雨雨全经历过了。包括中年丧子之痛。但是程筠这一来竟令她有几分不祥之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慌,虽然面上完全让人看不出什么。
跨进门槛,她看到了自己的外孙,还有几名衣着锦绣气度不凡的男女,还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凝重。
“筠儿给老太太请安!”程筠撩袍跪地行大礼。
徐滢等人也站起来施礼。
老太太含笑让坐,宾主开始寒暄。程筠介绍道:“来的这几位,便是端亲王府的世子与世子妃。以及苏州杨家的三公子。”
老太太再持重。眼里也有了微惊,甚至下半刻就已站起来向徐滢施礼:“原来是世子妃!老身失敬!”
徐滢连忙将她扶住。笑说道:“我们世子与小侯爷是表亲,老夫人这个礼我可不敢当。”
无论她怎么谦辞,沈府的人却是不敢再等闲待之了。当即出门的几位老爷被请了回来,去上香的二太太及去串门了的三太太和教着小女儿做女红的四太太都被请了过来。
顿时宾分男女,徐滢被请进上房老太太住的随安堂。
二太太如今是沈家的主母,扬州人,说起话来软软糯糯地,行事却一点也不糊涂,进门不到片刻就把该张罗的都张罗了,今年新出的明前飘着香地沏了上来,淮扬口味的小食点心也一样接一样地往屋里送。
徐滢只作平常打扮,众人或许少了几分距离感,说话的时候也能放松地与她对视。
吃了两口茶,又寒暄了几句家常,她便就说起来意:“我今儿来,乃是给老夫人道喜的。”
几位太太面上都有惊讶之色,老太太却是微微一凝,含笑问:“不知道世子妃所说之喜是?”
徐滢目光轻轻扫一眼众人,笑道:“贵府大姑娘沈曼,日前在京师替朝廷立了一大功,今日我与世子,正是受皇上所派前来传谕的。皇上说了,曼姑娘此举堪称巾帼英雄,朝廷要重赏于她,同时,也要重赏沈家。”
太太们与一众下人俱都惊得倒吸了冷气,她们异口同声道:“我们大姑娘弱质纤纤,如何立得了功?”
老太太面色微顿,目光也立时盯上了徐滢眉眼。
徐滢扬唇道:“曼姑娘兰心蕙质,而且勇敢果断,她亲手替朝廷除去了逆贼杨峻。”说完她又望着老太太笑道:“听说姑娘自小得益大老爷和老太太悉心栽培,使人感慨沈家果然家世教养非同一般,如今沈家在京师,已然被众口相传了。”
太太们又惊又喜,实难将沈曼与诛贼的英雄相提并论,一时难抑,纷纷追问起真伪。
老太太眉目之间却闪过一丝复杂,再看向徐滢时,那里头仍然没有什么惊喜。
直到大家都问得差不多了,她才缓缓望着二太太等人:“既是有这么好的事情,你们就下去打点打点,回头去祠堂告慰一番先祖英灵。”
二太太聪慧,看出来老太太似是有话与徐滢单独说,遂就借坡下驴,笑着说要下去公布这个好消息,拉着妯娌们出了去。
等到她们走了,老太太把凝珠她们也唤了下去,然后才和颜悦色地与徐滢道:“世子妃此番光临,轻车简随,倒不像是因为曼姐儿立功这种喜事来传旨的。舍孙女便是做过些许事情,又何劳世子与世子妃大驾亲临传旨?”
徐滢暗道了声厉害,她此番与宋澈舍弃仪仗排场,本就是不欲人知,沈老太太在这隆恩当头的当口还能看出她还有别的来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说道:“我的的确确是来传旨的,曼姑娘有大义,沈家频出俊才,当得圣上这份体面。”
————(未完待续。)
401 她也死了
沈老太太不说话了。她望着徐滢,目光深如幽潭。
隔半晌,她收回目光,微微吸一口气,说道:“还请世子妃告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们来了,那曼姐儿为什么没有一道同来?我的孙女儿呢,她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徐滢心里有些紧张,袖子里双手暗暗握紧拳头。老人家脸上满是关切,看得出来是真心疼爱着沈曼。
可是越是疼爱,付出的感情越多,这件事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从沈家上下的待人接物来看,他们内心是朴素而正直的,会出个沈昱那么样的人物也就不奇怪了。但眼下她却又希望沈家是个沽名钓誉的人家,因为只要他们相中的是利益,事情反倒好办了。
如今她很怕伤老太太的心。
按理说事情经皇帝出面说合,他们也大可以把这事和一把稀泥,把沈曼跟杨峻那事儿瞒下来不说。可是沈曼不愿意这样,而且她自己也想过,虽说皇帝下旨给这事定了性,但终究难防有些人背地里传播,倘若将来有一日再传到沈家人耳里,那局面才叫难以控制。
关键是,这样瞒着沈家,真的公道吗?他们无辜受牵连,连个真相都不能给人家吗?
如此思来想去,她又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方才以沈曼立功的事情起头,也就是这个意思。
她静默了下,说道:“老夫人放心。曼姑娘很好。不过这件事,有点出乎人意料。我说出来,不晓得老太太能不能受得住?”
“什么事?”沈老太太眉头微蹙。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老身受得住。”
徐滢又掐了掐手心,才试着道:“不知道沈大老爷在世时,有没有提到过曼姑娘的身世?”
沈老太太面色一变,打量着徐滢:“不知道世子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滢还真不知怎么启齿。她凝神望着老太太道:“贵府大夫人,与这个逆贼杨峻,少时曾经情投意合。这次曼姑娘乃是自告奋勇为国除贼的。”
沈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就僵滞了!“卫氏她——”
她不知道怎么说好了!死去多年的卫氏。当年她亲自给长子挑好的儿媳妇卫氏,她婚前曾与别的男人情投意合?
“这件事,老身怎么从来也不知道?”
她极力压住颤抖的双手。握紧了桌上的杯子。
卫氏打小她就认识的呀,两家虽然隔得远,但却是她早就看中了的儿媳妇,印象中的她有才情。识大体。懂规矩,她怎么可能会在私行上出差错?!直到如今她也记得她的温顺,也因之如此,后来沈昱执意不再续弦她也没再强求。
现如今徐滢却突然跑过来说她死去的长媳不贞,这让她怎么能接受?!
“世子妃是不是,弄错了?”她努力地克制着翻滚的心绪,缓缓说道,“卫氏是我沈家的长媳。在沈家时间虽不久,但却与犬子相敬如宾。世子妃说话,还请慎重。”
如果这丫头是当朝的亲王世子妃,哪怕是个二三品的诰命,她兴许已变了脸色!
说他们沈家的媳妇不贞,这岂不是在他们沈家脸上抹黑吗?!
而且卫氏都已经死去这么久了,她的长子也已经死了!
他们的离去对她来说本就是巨大的打击,如今她竟然还要来诋毁他们!
“老夫人,”徐滢顿了顿,将声音放到最为诚挚,“不是我有心抹黑沈大老爷伉俪,而是这件事确有隐情。或许老太太有兴趣听听我把来龙去脉细述一遍?”
沈老太太抿紧双唇望着她。
她这里起了头,接着便把如何发现杨峻与卫氏有染,接而沈曼又是如何提供线索抓捕杨峻,再到她是如何骗取杨峻信任接而杀了他的事情,从始至末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曼姑娘心怀愧疚,自认再没有脸面回到沈家,所以执意要留书远行,是我提出要来沈家与老夫人见上一面,才使她如今暂留王府。这里是她托我转交给老夫人的书信,护身金锁,以及大老爷当初留给她的所有私产存放地址。”
她把东西从素锦手里接过,一股脑儿推向了对面。
沈老太太觉得自己的魂在半空中飘,她几乎是颤着手接过来这些东西。
她相信再没有一个人编故事会编得这么细致,何况面前这个还是宗室皇族,是堂堂的亲王世子妃,他们没有理由费这么大功夫来骗她一个老婆子!
金锁是她当年自己画的样子,着人给沈曼打的锁片,地址上注明的位置,是她本来就清楚的位置。
书信里的字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字迹,但是里面的内容却那么刺眼陌生,——她的长孙女,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曼丫头,居然不是他们沈家的种,不但不是,居然还是卫氏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奸生子!
她有些发晕,双手忽然也有些空落,下意识地拿起一旁的佛珠,却又忘了捻。就这么怔怔地坐着,胸膛里似塞满了麻团,情绪全堵在里面,没有出路。
“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本以为自己除了抄家灭族之类,其余再没有什么事情令得她承受不住。
但是这件事,也几乎抵得上灭顶之灾了。
原来不光卫氏欺骗了她,她的儿子也欺骗了她,除了他们俩,就连她当宝贝一般疼着的沈曼也骗了她!他们当沈家上下都是傻子吗?卫氏也就罢了,沈昱是她的亲儿子,是沈家的人,他怎么这么糊涂,隐瞒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把沈曼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养!
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如今事情败露了,他们沈家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他们百余年的声誉,就这么毁在他们手上了!
她攥紧那串佛珠,站起来,缓缓到了屏风下,停步道:“真是难为世子妃来这么一趟。从此以后,我们沈家的大姑娘,也死了。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冠我们沈家的姓氏,也不要再提及她与我们沈家有任何干联。她的壮举荣耀,请她自己担着,我们沈家消受不起,也不屑沾她的光!”
————(未完待续。)
402 惟愿两全
徐滢没有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沈家有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也在她意料之中。
他们莫说把沈曼逐出门外,就是要做出更激烈的举措,也没有人说他们半句不是。
但是,哪怕这次她不是帮沈曼而来,或者说哪怕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沈曼,这么做对沈家来说,除了出口恶气,并没有什么益处。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宣布沈曼不是沈昱的女儿,无非是再去卫家闹上一场,无非是让世人皆知道杨峻与卫家对不住他们。
当然,这个是损是益,不由她来衡量。
说不定沈家上下都愿意如此。
她是想帮帮沈曼,她并不想强制沈家做些什么,她也没有这个权力。
她只是来征求沈家的意见。
沈家若执意不从,她难道还能让宋澈绑了他们不成?
但她还是想努力一下。
沈老太太像是入了定似的立在屏风下久久未动。
素锦看了徐滢一眼,眉心微微地皱起来。
徐滢慢慢抿完一盏茶,听到老太太幽幽在叹息,便试着说了一句:“如此,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老太太回转身,隔着半个厅堂望向她。
她咳嗽道:“如果公然宣布将曼姑娘逐出沈家,无异于向世人承认家门不幸,但这件事里卫氏固然不足原谅,曼姑娘也可说是有错,大老爷却没有错。他也不过是照顾到老夫人的心情,顾及到沈家的脸面。他把曼姑娘教育得这样好。最终成为国家之幸。
“如果老夫人选择将真相公布出去,沈家也将生生扒掉一层皮。这恐怕并非大老爷所愿。”
她有一点汗颜,觉得自己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老太太拄着木杖说道:“但老身也绝不能容忍鱼目混珠之事。家族传承。血脉绝不可混淆,世子妃想必能够理解。况且此事还关系到沈家的尊严脸面。倘若今日在老身手上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来日子孙效仿,那么沈家岂还有体统在?”
“可是顾全家声与处置曼姑娘这是两回事。”
徐滢叹息着,“顾全家声是沈家对外的态度,事后怎么处置她,那是沈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我只是觉得。如果老夫人对外能够以保全沈家声誉为目的顺便保全一下曼姑娘的名声,那么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说白了,大户人家里丢人的事也常出现。多数也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对外团结一心对内该算帐的严算帐。只是平常是自家的事,这次是事关几家的事,所以选择“玉石俱焚”还是“投鼠忌器”。还是看个人。
沈家自然是没有留下沈曼的打算。但是到时候有皇帝的口谕,他们也不便下手了。
沈老太太自然是清楚这层的,所以才会纠结着如何处置她。
但她又隐约觉得她心里的恨意并非那么彻底和坚定。
老太太捻着佛珠,听到这里目光略顿,“世子妃此言似有深意?”
徐滢起身:“老夫人双目如炬,明察秋毫,令晚辈十分钦佩。晚辈此番前来的意思并非是要借身份逼迫沈家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是我有个建议。或许能使双方都能体面些应对这件事情,不知老夫人肯否一听。”
老太太沉默。片刻道:“请讲。”
徐滢颌首,“我因为之前听曼姑娘说,当初卫氏临产之前,大老爷为了掩护曼姑娘的身世,曾经提前带她去了别邺静养,因此她提前出生了数日的真相也被死死瞒了下来。于是我想,既然连这件事都瞒得滴水不漏,那么为什么不能对外宣称曼姑娘只是沈先生抱养的女孩儿呢?”
“抱养?”老太太眉头略动了动。
“正是。”徐滢点点头,“我们大可以推说卫氏所生的孩子已经夭折了,当时为免长辈忧思,又恐卫氏伤身,所以才抱养了曼姑娘。如此不但把卫氏不贞的事情撇开了,维护了沈家的声誉,同时也承认沈曼并非沈家的骨肉。
“事后沈家再给她寻一门‘亲生父母’,不但达到了与她划清界线的目的,也不会被人诟病。私以为,这样对沈家并没有害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害处,便是他们不能肆意地把这腔怒火发泄出来而已。
沈家图的也不过是与沈曼划清界线,沈曼自有心气,不会再留在沈家,只是这样一来她想去哪儿,都不用再背着个奸生子的名声。
老太太屏息了半日,缓缓道:“世子妃的意思,是曼丫头自己的意思?”
“不,绝非如此。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徐滢在她两步外站定,“老夫人不必认为我是在执意说服您,我仅仅只是试图给她的身世定个性,让沈家与沈曼的退场都能够稍微体面些而已。而这个忙,除了沈家,除了老夫人您,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人可以帮。
“我想等她日后寻到了‘亲生父母’,只要您不愿意,那么她同样不能再进沈家半步,也不能再冠以沈家的姓氏,她是生是死,与沈家也都没有半点关系。您依然可以当作沈家大姑娘已死,——或者本来就已在她甫出生时就夭折。
“只是现在,我私下觉得沈家和她,都需要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而已。”
她越说声音越低沉,老太太的面容却一阵凝重过一阵。
徐滢心里深有不忍。
但她又不便相劝,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原谅老身失礼,老身略觉疲倦,还请世子妃先去二太太处稍坐吃茶。”
沈老太太默了半晌,如此说道。
徐滢点头:“老夫人的心情晚辈十分理解。我们拟在湖州暂留两日,住在城中的驿馆,并未曾惊动官府,如果老夫人有事相询,随时可吩咐人前来传话。晚辈叨扰已久,这便告辞,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说完她又深深福了一礼。
“杨峻在数年前就已以假死之名脱离杨家,杨家也早就将他除名,杨家与沈家同是受害者,但到底沈家最为无辜。我是杨家的外孙女,对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十分惭愧。除了同情沈曼,更还有几分对沈家的愧疚之心。望老夫人贵体保重。”
——————(未完待续。)
403 诛心之痛
沈老太太望着她,伸手虚扶了一把,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徐滢也没有再说什么,轻轻退了两步,而后领着素锦出了门来。
屋里老太太紧攥着佛珠,长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气。
宋澈他们听说徐滢出来便也纷纷向沈家老爷们告辞。
一看她这模样众人便心知她此趟铩羽。
沈家老爷们不知就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仍与闻讯出来的太太们热情挽留款待。宋澈道:“内子初来江南,有心四处看看风光,就不相扰了。”
程筠默念片刻,遂也道:“我本该一路相陪小王爷与世子妃左右,但又因久未与外祖母及舅舅们见面,心中委实挂念,便就暂且留下来小聚。明日再去驿馆作陪。”
宋澈正要拉他一道走,被徐滢掐了一下腰立马又改口道“应当”,然后才携着徐滢叶枫告了辞。
沈家众人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炸毛狮子竟然如斯通情达理,向来甚解人意的程筠又一反常态不与跟随,心里更是冒出各种猜测。但他们都是有规矩的,不该打听的事情他们轻易不会打听,因此大伙也就心照不宣。
二太太觉得宋澈他们千里迢迢到京,就是为沈家来的,前去住驿馆实不像话,何况除了身份,他们跟沈家也还有连带的姻亲呢!遂去问老夫人的意思,谁知老夫人却去了佛堂颂经,她便也不敢妄动。
徐滢回到驿馆之后。则先把与沈老太太见面的事跟宋澈叶枫说了,两人也是感到十分无奈。但别的事还可以动脑子想主意,这种事却是手段用的越多越坏事。人家若真不愿意,总不能硬逼着他们点头罢?除了摆诚意说服,倒真没别的法子了。
一面等消息的当口,一面他们就去了城里转悠。
程筠留在沈家,是夜自然免不了与沈家少爷们有番欢聚。
宋澈他们来湖州本来是没打算让他当引路人的,是他自己在府里憋闷了两日,进宫听说他们要来沈家后自行提出来的。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掺和这件事。作为沈家的外孙,他应该与沈家同声共气,从此与沈曼以及卫家划清界线。甚至与杨家也该保持距离。
可事实上,诚然他觉得卫家罪有应得,但杨家和沈曼却十分无辜,尤其沈曼。她往杨峻后背扎下的那一刀令他十分震撼。他觉得作为男人,他应该站在公平的立场上为这个丫头做点什么。
但可惜的是,沈老太太并没有给他机会。
从徐滢他们走后,老太太就进了佛堂,让凝珠关了门,交代谁也不见。
老人家一生自信开朗,甚少如此,除去沈昱过世后那阵。突然之间又是如此。令得儿子媳妇们有些不安。
老太太自己何尝不知?
但徐滢带来的这消息实在太冲击人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与自己的长子相互恩爱的卫氏居然婚前就已不贞!而她疼了十八年的孙女竟然不是她的孙女。而是卫氏与别人的孩子!这不只是令她难堪,简直是让她无地自容啊!
然而比起卫氏的失贞,更让她情难以堪的却是她对沈曼付出的一腔爱护之情,她对沈曼的疼爱有多深,这把软刀子在她心里扎的就有多深。
经颂完了几遍,她也还是不想起身。
数年前她经历过丧子之痛,如今还要在这道伤痛上再添上一刀。
她拨一拨灯苗,看着火光闪烁,有种就想在此直坐到灰飞湮灭的念头。
“……老太太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询问声,是程筠,她的外孙。
她听到凝珠在委婉地阻挡。
她的外孙,也是来给那丫头求情的吗?
她忽然叹息了一气,说道:“进来吧。”
门外瞬间静默,转而,程筠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孙儿见过老太太。”他道。
她盘腿坐着未动,将桌上的经书收了收,才说道:“你倒是积极。”
程筠赧然垂头。他本来已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临回房前顺道来看看,倒没想她竟把他唤了进来。
正待说话,老太太又开了口:“出事的时候,你在当场?”
他点点头。
老太太叹道:“你不让她当场自刎,反而还带着世子妃他们前来说服我,是何道理?是觉得我们沈家活该被坑,还是觉得她一个奸生的丫头比起我沈家的声誉来还要重要?”
程筠垂首,片刻才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死。”
“她不该死,那沈家的声誉怎么办?”老太太望着他,语调极平缓,“是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世人永远记得我们沈家有个婚前失贞的儿媳妇,还有个当成千金小姐来养的奸生子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家族名声不要,那还有什么?”
程筠抬眼望着她,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站在老太太的立场,她是应该谴责应该控诉的,但而今她并没有,那么难道连她说两句重话也不能允许吗?
何况,她的眉眼之间不是愤恨不是狠戾,而更像是扪心自问。
他只是给她沏着茶,然后默然垂首坐在那里。
老太太凝目紧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不。”他摇头,抬眼道:“我只当她是妹妹。”至少从前如此,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纵然有一丝改变,他也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不想跟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希望这丝改变是因为同情,她的骄傲也不会容她接受。
所以,就让一切还是老样子吧。
老太太望着微微扑闪的灯苗,喃喃道:“我万没有想到,临老了还要面对一场这么不堪的局面。我如今,竟说不清楚究竟该恨谁了。
“恨卫氏吗?儿媳妇是我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我都没看出端倪。恨你舅舅么?他尽到了为人之本份,无愧于仁义二字。恨那丫头么?如果说一定要把这股恨意撒向一个人,我也只能拿她出气。可是,真逼死她,那也无异于剁碎我半颗心。而沈家的名声,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程筠抬了头,竟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未完待续。)
404 为我自己
这些话本是他想找机会劝说她的,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来,他却又觉于心有愧。
“老太太并不必勉强。”他在袖子里交握着手心道,“如果您不同意世子妃的建议,我这就回去传话给他们。孙儿保证,他们绝不会再提及这件事的。”毕竟沈昱死在杨峻手里,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抚摸着手里佛珠出神。
程筠不敢多呆,悄然站起来。
“你去传话给你二舅母,就说明日府里宴请小王爷与世子妃。”
程筠在门槛下回头,只见她将那串佛珠摆在案上,又起身合十跪到了佛祖前。
江南风光无限。
程筠赶到驿馆的时候,吹了半晚上清风的徐滢已做了最坏打算。
她不想再去劝说沈老太太什么了。
这半晚上的时间,她已经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了解到沈家在湖州的名望口碑,他们积善行德,守德如玉,往日在京师里人们称颂沈昱与冀北侯夫人的品行,她尚觉空中浮云并不深刻,然而到了这里,她才知道沈家的德行并非空有虚名。
他们家或许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高官名士,但他们从上至下都禀承着君子之德。
这样的人家,哪怕就是想要撕个鱼死网破,也算情有可原。
没有一个人会接受得了自家如美玉一般的名誉被自家少奶奶毁成这般。
如果明日等不到沈家的人,那么她就回京算了。
然而正当她与宋澈他们商量的时候。程筠就到了。
徐滢琢磨不出老夫人的意思是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趟却是要去的了。
翌日照旧好春光,就连昨天还飘在天空的半天浮云都变轻薄了。蓝天白云下湖水碧蓝草儿清香,走出驿馆便觉心情舒畅。
徐滢或是已经心里作好了准备,这趟进门已彻底放松。
老夫人面上淡然,人前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徐滢还是觉得她神色间多了一丝黯沉。
一直到宴席上,双方也没有提及沈曼半个字,直到饭后吃了茶。老夫人才顺着她提到杨氏爱养花的话头说道:“我天井里也养了几盆花,消遣时间弄的,世子妃若有兴趣。不妨与老身去园子里走走。”
徐滢颌首:“晚辈荣幸之至。”
老夫人扬唇,引着她往后院花圃里走来。
宴请贵宾,按理还得预备些伴手礼物,太太们自去打点不提。
徐滢与老夫人这里一路无话。进了精舍里一处种着茂密长青藤的天井。老夫人才缓下脚步,指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十来盆各色花苗说道:“都是老身闲来消遣之物,庸脂俗粉,恐怕不能入世子妃之眼。”
“老夫人谦虚。不说这些花苗打理得极好,就是这整个天井,也是极美妙之处。”徐滢道。
沈家这古宅怕也有百余年,树木都是极粗壮的,虽说宅院打理得十分精致。但历史痕迹还是随处可见,这披了小半个院子、枝干都足有小儿大腿粗的长青藤。没有几十年功夫是长不成的,再有这些石阶的凿痕,与这满院青绿融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清雅别致。
“这里原是犬子沈昱少时习读之处。”老夫人挨着石桌坐下,挥退了下人们,轻言轻语地说道,这语意竟仿佛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犬子少时体弱,原不欲结亲拖累旁人,是我执意替他相中了卫家女儿。然而我却没想到,卫氏竟还走在犬子之先。”
徐滢静默无语。
老太太微微吸一口气,继续道:“世子妃的提议,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徐滢忍不住讶异。
“犬子对曼丫头的在乎,与我对他的在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老太太望着那长青藤道,“如果我逼得她无路可走,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曼丫头不是他的骨肉,但还是毫无私心地培养她爱护他,他能有这样的心胸,是我这为母者的骄傲。”
“老夫人……”
徐滢在心里叹气。
老太太扭头看向她:“所以我不是原谅了卫氏,也不是接纳了曼丫头,更不是原谅杀害我儿子的杨贼,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
“杨峻杀了我的儿子,这层伤痛我的确没法儿抹平。但他的女儿杀死了他,这种报应也是极重的了。我不会再接纳曼丫头,也不会再见她,但我相信,她经历的这些这些事情会代替我的惩罚伴随她一生,她没有办法再做个心中只有四方天地的千金小姐。
“我不会同情她,每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所以命运带给她的,她该受也必须承受。
“然而我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犬子所希望看到的。他是一个真正宽怀的君子,他一直是我的骄傲,是沈家的骄傲。我相信哪怕他生前知道害他的人是沈曼的生父,他也不会把这份仇恨转移到她的身上。我如果有一些恨沈曼,那确是出于我的私心。
“所以,我想既然他为了女儿可以付出一切,那么我也可以为了我的儿子给她一条生路。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我自己。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指望做个胸襟与他比肩的人,唯愿他生前的付出不要变得毫无意义。”
“老夫人。”
徐滢站起来,心口充满了感慨。
“就按你的意思,说曼姐儿是领养的吧。”老太太缓缓道,“我会跟沈家宣布,说明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受过我们沈家恩惠的人,我会说卫氏去别邺养胎是我的主意。我的儿子媳妇都很孝顺,我出面澄清,他们都会深信不疑的。”
“老太太的恩德,曼姑娘这辈子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得了了。”
徐滢心潮翻滚着说道。
“我不需要她报答,我说过,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也是为了我自己。”老太太道,“只是沈家这边好说,我恐京师那边却无法交代。既然当时有人亲耳听到她承认,总归还是有人怀疑的。我们虽然能出面证实她不是奸生子,却拿不出十足证据。”
——————
是的,今天两章提前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