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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江山美人谋txt下载     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生死未可知

    为谋者,三分真七分假,真心假意难辨;为纵横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话假话不分。

    宋初一也不敢保证自己当初对闵迟就是掏心掏肺了,但她问心无愧,哪怕后来各事其主,她也从未想过利用与他之间的感情谋事。

    闵迟用一封信便离间了她与端阳侯之间那微不足道的信任,宋初一毫不诧异,只是那信中的内容,句句情真意切,连她险些都被骗了,更逞论旁人!

    败了便败了,宋初一认。

    上天给了重新活的机会,她自然要活的更加潇洒肆意,但既然又遇上闵迟,她也不可能当做事情没有发生过。

    宋初一在寝房里一直坐在窗前直到下半夜才上榻。

    酣睡无梦。次日一早,宋初一便与季涣、允弱策马离开睢阳,赶去与籍羽的军队会和。

    此处与睢阳城太近,籍羽不能再往前来,只能向后退。中途歇了几回,奔驰一昼夜,才发现籍羽留下的标记。

    他们距离上回被狼群袭击的林子不远,但是天色才朦胧,三人不敢入林,站在道上踟蹰了一会儿。季涣望向宋初一道,“先生,是否等天亮在入林?”

    宋初一沉吟道,“狼群昼伏夜出,眼看已经要天亮,遇到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你们卫军三万军队分散而行,都是如何联系?好歹是个千夫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除了留记号,还有一种声音,发声的东西是卫国宫内一名乐师所创,只有几支,属下没有。”季涣道。

    宋初一点头,看了看天际,“眼看就要天亮了,先等一会儿吧,小心戒备四周。”

    那群狼能够在雨夜猎食,也能在天亮之前猎食,不得不小心一些。

    几人上了马,有时候动物的灵敏性比人要好,并且万一真的遇上狼群,也可以立刻奔走。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三人正准备入林,忽闻林中想起一声悠长清脆的鸟鸣。

    季涣大喜,将食指蜷起放入口中打了个哨子。片刻之后,林子里奔出十骑,迎了过来。

    “息护!”季涣一眼便认出了为首那人。

    息护带着其余几人电光石是般便冲至跟前,利落的翻身下马,向宋初一抱拳道,“师帅命属下来迎接怀瑾先生!”

    “嗯。”宋初一抿着唇,几息之后道,“走吧。”

    十余人将宋初一护在中间,往林子里走去。

    朝阳升起,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偶尔有飘落的枯叶。

    在林中绕了一盏茶的时间,便看见了扎营的大军。看人数,似乎三万人马已经会和了。

    “怀瑾先生!”籍羽走了过来。

    宋初一看着端详他的表情,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道,“没找到他?”

    “昨日我请求三位将军搜索了那片林子,只找到一些碎布片,和四辆马车残骸。”籍羽道。

    其实当时的场面之血腥,让征战沙场的籍羽都觉得惊心,四辆马车装在了崖壁上,摔的粉碎,靠近石壁的地方全部被鲜血浸染,挖下去一寸,泥土还都是血红的,地面上到处散落残肉渣和脏腑。

    “宋君已经同意放行。”宋初一说完,转而道,“可有将碎布片取回来?”

    籍羽听说宋君同意修和,心中轻松了许多,挥手令人将一兜被血浸染的碎布片送了来。

    “你们去商量退兵吧,不用管我。”宋初一接过布兜,走到一块空地前,兀自蹲下,将里面的布倒出来,仔细辨认。

    籍羽看了她一眼,便大步离开去禀告三位将军这个好消息。退军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季涣立于宋初一身边,看着她蹲在一大堆染血的碎布前,仔细的翻找,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凄凉,但他也没有开口打扰。

    宋初一的目光顿了一下,落在一块牙白色的绸缎上。记得……当时赵倚楼便是穿着这这样料子的衣袍。

    “罢了!我已仁至义尽。”宋初一丢下那块绸缎,站起身来。

    “怀瑾先生,三位将军想要见您。”有兵卒过来禀报道。

    “嗯,走吧。”宋初一道。

    那兵卒引领她入幕府营帐。帐内尚算宽敞,他们是突袭军队,并非稳扎稳打,因此帐内物件十分简陋,甚至连一张几也没有。

    下面铺了几张厚厚的草席,正对面的帐上低低悬挂了一张羊皮地图。三名身着战甲的壮汉围地图而坐,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约莫五十岁上下,最年轻的也有近四十了。两侧又坐了十余人,籍羽也在其中。

    宋初一冲主座的三位将军施礼,“宋怀瑾见过三位将军。”

    “先生辛苦了,请入坐。”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将军伸手示意距离他们比较近的一方草席。

    老将军一身铠甲破旧,须发皆白,面上黝黑且皮肤松弛,但是双目如电,精神矍铄。

    宋初一既然答应籍羽要去卫国,哪怕只是走走过场,她也是要去一遭的,况且她现一副少年的模样,去哪国都不会有更好的发展,她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得趁着这段时间,考虑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怀瑾先生来的正好,某等正在说,魏国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实不可信,倘若某等率军经过其国土时,他们是否会趁机袭击。”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将军道。

    “会有这个可能,不过……魏国既占城池,便没有理由伏击你们,他们也不会费这个力,只要你们不主动攻击,当能平安穿过。”宋初一其实真的很想说,魏国的主要目的就是占城池,这三万人马既无粮草辎重,又无精兵良甲,魏国怎么会肯白费力气的打仗。

    不过,魏国倘若存了吞并卫国的心思,说不定就会毁了三万人马,把卫国元气伤尽,日后想怎么摆弄便怎么摆弄。

    “你们粮草可能供应?”宋初一问道。

    老将军答道,“尚且可以维持十日。”

    作为突袭的军队,一般不会大量粮草辎重随行,或者后有粮草车队,或者有后方源源不断的支持。

    “倘若魏国真想葬送你们这三万人马,早该断了你们粮草。”宋初一暗叹,魏国怕是根本没把卫国放在眼里吧。

第三十一章 如星子划过

    “且行吧。”宋初一道。

    籍羽道,“怀瑾先生,昨日某等接到消息,魏国以借道为由,占我卫国数坐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这在宋初一的预料之内,魏国这个法子虽然无耻,但是颇见成效,不费吹灰之力的便得了城池。

    “占都占了,想从魏王手里讨要回来,恐怕就只能打。”宋初一缓缓道,她对众人或失望或轻视的目光视而不见,继续道,“卫多君子,其国无患。从春秋便有此言,至今仍可用。失去的城池也许要不回来,不过我有办法让魏王也尝尝这失国土的滋味。且此法可安卫国数年。”

    众人满面激动,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当真?”

    “自然。”宋初一淡淡笑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应立刻启程回卫国。”

    在战国早期,卫国与宋国相邻,这两国均是人才辈出。三皇五帝中的颛顼、帝喾、舜皆是出于卫地。更有如柳下惠、商鞅者。当年孔子游历天下,却独独在卫地停留了十年之久,是因为这里有中断与他相投的有才之士。

    这些都为是属于卫国的声誉,即便魏王再无耻,也不敢出师无名的灭了卫国。倘若他灭卫,便给了其他国家攻打魏国的理由。

    再加上宋初一知道卫国不会灭国,因此根本不担心。

    诸将心中也明白宋初一的话可信,但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商议好路线。之后起灶烧饭,饱餐一顿便整队上路。

    宋初一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子,心头微有黯然。那个龙章凤质的俊美少年,那个戒备心极强却又对她轻易卸下防备的少年,就彷如一颗星子,在她重生之初,划过耀眼的光芒,而后便毫无预兆的消失在天际。

    也或许,他并没有死,但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更何况,是这样生死未卜的相别。

    叹了一口气,宋初一挥起马鞭,加快了行速。

    急行军非常辛苦,自然比不得宋初一在俳优车队时舒适,而且这三万人马本就是用来突袭军队,肯定不会有马车,宋初一只能与众将士一样,骑马一路奔驰。

    每当苦不堪言时,宋初一便回头看看徒步而行的那些兵卒,见他们有些人脚底的草鞋已然被血色浸染,心中顿时又觉得自己相比之下实在轻松。

    这一路,竟然就用这样无耻的办法坚持下来了。

    七天六夜,终于在第七天的深夜进入了卫国境内。纵然宋初一之前说过魏国袭击他们的可能性不大,但所有人还是提心吊胆,直到真正到了卫国,才完全松懈下来。

    三位将军下令在帝丘修整一晚,等天一亮,便回濮阳复命。但刚刚在帝丘城郊扎下营,便有消息传来,说卫国已经有七座城池失守,原本就已经极小的国土,生生缩至一半!

    霎时间全军哗然,将士不顾浑身疲惫和伤痛,纷纷请战,怒火燃烧成战意,怒吼如受伤的野兽般,响彻帝丘城外。

    宋初一抄手站在土丘上,初冬夜里的风冷冽锋利,她背着风,发丝被吹的凌乱,但心里很清明。

    “怀瑾先生!”季涣兴冲冲的跑上来,冲她一拱手,道,“魏贼欺人太甚,某等决定夺回城池!”

    宋初一嗯了一声,声音被烈风吹的有些破碎,语气里辨不出情绪,“战意燎原,或可一战。”

    季涣喜道,“先生也认为可以一战吗?”

    宋初一沉默不语。倘若这三万人保持这气势,趁魏军不备立刻去夺回失守的城池,说不定就能成功一次。但那又如何?反应过来的魏军不可能容许失掉第二座。而且七日急行军,这里所有人体力都已然透支,就算被这股血性支撑,这一战,恐怕也要折损大半人马。

    能不能战还在其次,究竟值不值得,这才是一个须得慎重思量的问题。

    “怀瑾先生?”季涣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喊道。

    “倘若你们要打,我有打的办法,若不打,我也有不打的对策。利益得失的衡量,还在于诸位将军手中,我说了又不作数。”宋初一微觉得有些冷意,便走下土丘去。

    季涣却是没太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于是跟了上去,“先生大才,倘若认为不可战,相信三位将军也不会置若罔闻。”

    “哈,当然不会。”宋初一挑眉笑睨着他道,“有种你现在去振臂一呼,说不可战试试,看愤怒的群众不铲死你!”

    “嘿嘿。先生挺会说笑。”季涣黝黑的脸,一笑显得牙齿尤其白。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说笑了。”宋初一道。

    季涣在睢阳与宋初一相处几日,也略有些了解她的性子,听她如此说,笑的越发傻气,发髻松散,上面满是灰尘,随着动作一抖,散落了满肩膀。宋初一咧嘴一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季涣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如铁塔一般,极有气势,但熟悉之后便知道他根本就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想法也都十分朴实。

    “怀瑾先生,砻(long)谷老将军、邴将军与公孙将军请先生入幕府一叙。”忽有兵卒急匆匆跑过来道。

    “引路。”宋初一道。

    这三位将军早就知道去睢阳与宋国修和的不止宋初一,还有另外一位使节带着卫国的财物前去,所以他们也未曾将功劳都归诸于宋初一身上,那日叫她去军帐内,也是想试探一下她的能力,不想宋初一并未展现出她的才能,给的建议,他们也都心知肚明,因此对她的能力还持怀疑态度。

    宋初一这段时间也并未与他们过多接触,只知道那位老将军叫做砻谷庆,另外一个四十余岁的叫邴戈,最年轻的一位叫公孙敕。

    三人的氏能让宋初一略略揣测到他们的身份背景。砻谷,是将稻去皮的一个过程,有耕地的人很多,以此为氏,可能是普通庶民,也可能是略有些田产的财主,但不可能是权贵,一般权贵可能会使用更荣耀的氏;而邴,是地名,在齐鲁之地;公孙更无须多想,必是出于公室。

第三十二章 愤怒的卫将

    待入帐内,诸将均已坐定。帐内很安静,但压抑之下的熊熊怒火,使得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一股杀气。

    宋初一施施然的走到中央,拱手冲三位将军施礼,“不知诸位想见在下,有何要事?”

    公孙敕最看不惯宋初一,觉得她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大约不过是有些见识而已,根本称不上士。他听闻宋初一此言,不禁嗤道,“你看不见,三万将士的怒吼声总能听见吧!”

    说罢,也不容宋初一接口,转头冲砻谷庆和邴戈嚷道,“要我说,立刻整军杀魏贼一个措手不及才是正理,在这里瞎耗着做什么!”

    公孙敕身材魁梧,声震如雷,吼起来一般人着实难以消受。

    砻谷庆面色纹丝不动的看向宋初一,“先生请坐。”

    宋初一从善如流的寻了一方草席跪坐下来,便听砻谷庆继续道,“魏国欺人太甚,某等咽不下这口气,意欲率军夺回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诸位意欲夺回哪一座城?”宋初一问道。

    “当然是楚丘!此处已然逼近濮阳,不夺此处夺哪处!”公孙敕冷冷道。

    见其余人也并未反对,宋初一抄手道,“不知卫国对此事的仇恨,能持续多久?”

    她话音一落,众人立刻议论纷纷,怒意明显更胜,不过这次是对着宋初一的。籍羽亦皱眉,插嘴道,“国耻岂能忘!魏贼如此卑鄙行径,我卫国一日不夺回城池,一日不能雪耻!”

    “那就好!”宋初一松了口气的样子,“既然战意依旧在,为何要挑这个将疲兵乏的时候去夺回城池?”

    邴戈道,“自然是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诸将纷纷出言附和。

    在一片嘈杂中,宋初一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砻谷庆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待到声音渐渐弱下来,才开口问道,“先生因何摇头?”

    “怀瑾以为,诸位想突袭是在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各位都是铮铮铁骨、血性男儿,咽不下这口气罢了。”宋初一说的好听,其实大意也就是他们被仇恨冲昏头脑,“从魏王迫使卫侯出兵攻宋开始至今,怀瑾只有一件事情看的很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魏王根本不曾将卫国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卫国可以任由他搓扁揉圆!”

    众人脸色铁青,但也无话反对,即便不愿承认,这也是事实!有人的手不自觉的按到剑柄上,仿佛这样能找到一丝尊严。

    “倘若魏王把卫国放在眼里,或者再狠绝一点,早就断了诸位的粮草之道,再挑拨宋国开战。诸位以为,魏王对卫国怀有仁心吗?”宋初一问道。

    当然没有!这答案是绝对的。

    既未曾怀仁心,那就是轻视。众人虽然没有回答,但心里很清楚。

    “魏国既然设计强取豪夺,自然不会没有丝毫防备,纵然能杀个措手不及,但行军匆促,我军人马皆已疲乏,胜负之数尚且不论,但即便胜了,诸位可曾算过得失?”宋初一道。

    “且不论得失,你先说胜负之数。”公孙敕更想知道这个。

    宋初一看众人都盯着她,便知道此时他们心中充满仇恨愤怒,只想报复,必然是想先知胜负,再知得失。她道,“既然如此,怀瑾便姑且一说。兵者经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又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用兵,要衡量五件事情。第一是社会政治条件,第二是气候变化,第三是地形,第四是将帅的素质,第五是军规法令。

    “诸位可知对方有多少人守楚丘?兵力如何分布?可知卫国百姓是否愿战?可曾预计过天气变化?可曾仔细勘探过地形?对方又是何人统兵?”在宋初一的一个个问题逼问之下,所有人都渐渐冷静下来。

    一口气说完,宋初一歇了片刻,也给众人思考的时间,之后才缓缓道,“所以我言胜负难料。”

    帐中久久沉默,连一直轻视宋初一的公孙敕也都垂眸沉思起来。

    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难道,我们就白白吃亏不成!”

    “自然不能白吃亏!”宋初一道,“既然将士们的气势一时不会散去,不如准备好之后再突袭。不过在此之前,卫国须得把魏王胁迫之事公诸天下。”

    她微微一笑,提醒道,“卫国在慎公时不就依附于赵?”

    倘若卫国在反击之前默默的忍气吞声,到时候“割地借道”之事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而要闹的人尽皆知,除了向周王室申诉此事之外,赵国是不二之选。

    “怀瑾不过是一过客耳,战或不战,全在三位将军。不过我既答应籍师帅为卫国效力,愿共进退。”宋初一郑重的做了一揖,以表示自己的决心,“怀瑾暂且告退。”

    “先生请便。”砻谷庆道。

    宋初一不觉得他们会立刻被她说服,还是需要商议一番,于是她才退出帐。因着所有高等些将领都在里面议事,营帐虽然已经扎好,但未曾分配,宋初一也没有去处,只好漫无目的乱转。

    “怀瑾先生!”

    宋初一听见有人唤她,便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允弱。

    “是你啊!”宋初一笑着应道。

    允弱见到宋初一很高兴,见她竟然回应,便起身迎了上来,“先生到火堆前取暖吧。”

    “好!”宋初一正冷的哆嗦,这就有火可以取暖,她自然乐颠颠的就跟了过去。

    火堆旁围坐的人年龄参差不齐,上到五六十岁、下至十五六岁皆有。见到宋初一过去,都偷偷投过来关注的目光。

    宋初一朝他们拱手微一施礼,便寻了空当盘膝坐了下来。

    允弱有些腼腆,方才兴奋的将宋初一叫过来,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宋初一比较能扯。

    宋初一从前落魄时,也与淳朴的百姓混在一处生活了一段时间,军队里的这些也都是从各地征上来的百姓,因此她很快便将周围的人也调动起来,一群人围拢在一起谈天说地。

    从种地耕田,到俳优女妓,再到美食美酒,宋初一交流起来毫无障碍,尤其是她对各色女姬、美食的描述,馋的一帮人流哈喇子。

    越来越多人聚拢过来。

    这边正聊到兴起,营地的北边却是一阵骚动。

第三十三章 荒郊现美姬

    宋初一停下来,抬头向那边看去。一群兵卒围拢在一起,似乎在看什么。

    “我去瞧瞧。”宋初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尘,往那边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众人议论纷纷,宋初一眼见着挤不过去,便蹲在地上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嚯,香艳。”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两名女姬,身上衣衫残破,几乎不能蔽体,修长的腿和浑圆的臀都露在外,虽沾染了脏污,却依旧隐隐能看见下面的白皙,纤腰不盈一握,胸口两团鼓鼓囊囊。其中一名是伏在地上,宋初一看不见脸,但另一个正爬起来,缩瑟着将地上的女姬搂在怀里,受惊的把头埋起来。

    她的脸正是面朝宋初一这里,虽只是一瞬间,宋初一依旧看的很清楚,散乱的发丝将她的脸遮住,轮廓依稀,鹅蛋脸,琼鼻小巧,居然是个美人儿。

    “啧啧,两块肥肉落入狼口。”宋初一拢着袖子站起来。

    正欲返回火堆,围观中有几名百夫长看见了她,连忙出声唤住,“先生!”

    众人自动给她让开了一条道,一名百夫长咽了咽口水,问道,“将军们都在帐中议事,某等不知如何处置这两人?”

    宋初一心中暗笑,不是不知道吧?而是不敢。

    宋初一在这支军队里没有任何官职,但是因籍羽对她的尊重,以及三位将军也曾经找她问策,众人早已经把她摆在谋士、门客这样的位置上。

    宋初一余光略略扫了一眼,这周围可都是眼冒绿光的恶狼,她若是做主放了这两人,怕是要惹大麻烦。遂淡淡一笑道,“诸位客气了,在下可做不了这个主……”

    话未说完,那个还有意识的女姬猛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周围的人立刻拔剑,不想女姬跌跌撞撞扑倒在宋初一脚前不远处,爬行向前,扯住她的袍角哭求道,“求先生救我阿姊!求先生救救她!她快要不行了!”

    女姬的声音沙哑干枯,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从嗓子里逼出来,分外艰难,但依稀能分辨出,她年纪不大。

    “先生!”女姬见宋初一没有反应,抬起头来满眼乞求的望着她。

    宋初一垂眸,看见她沾满泥土的的脸上被泪水冲开,露出光洁白皙的皮肤。

    以宋初一的识人眼光,这个女姬着实不俗,且不说她生的美不美,便是此时如此狼狈的情形居然还能有三分我见犹怜的形容,便不得了。

    此女言语间是卫音,但卫国被魏国占领的城池不在少数,即便宋初一会说多种语言,也没有本事分辨十里不同音。私自把来路不明的女姬留在军营里,正如她所说,她没有那个权力。

    不过卖个恩情倒是可以有,宋初一对几个百夫长道,“来路不明,先拘起来,等候将军发落,在此发落之前,谁都不许碰她们。”

    “是!”众人抱拳齐声应道。

    事实上,这些兵卒也只是时间久了没有见到女人而已,优点冲动罢了,宋初一不相信有哪个男人能急行军七日之后,还有心思行那档子事。

    “找医者替那个瞧瞧,别让死了。”宋初一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昏过去的那名女子。

    “先生大恩大德,奴绝不相忘!”女姬艰难的直身,给宋初一行了大礼。

    宋初一微微挑眉,看她行礼的动作,分明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更非奴隶。

    时下奴隶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礼仪,见到高贵之人,就只有两个动作——匍匐、躬身。在贵人面前,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要弓着身子,行礼时便是匍匐在地。而所谓礼仪,是用来规范有身份之人的高级东西。

    宋初一看着两名女姬被带走,身后响起了籍羽的声音,“怀瑾先生。”

    “议完了?”宋初一回身问道。

    籍羽将青铜剑插入面前的土中,双手拄剑。宋初一瞟了一眼,知道这是想要聊一会儿,便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说话。

    籍羽余光扫视四周,朗声道,“方圆五丈不许近人!”

    在附近的兵卒闻言,应了一声,迅速退开五丈之外。

    籍羽再次打量了眼前这个人一遍,当时他被困在宋国境内,不仅无法回军,更是一度与外界失去了消息,到走投无路,偶然间遇见张仪与宋初一,不由欣喜若狂。他当时孤注一掷的用了她,至今方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宋初一给籍羽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是个少年模样,但是浑身的气度,以及她时时含着笑意的清冽目光,令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成年士人。

    “烈烈北风啊,籍师帅不会只是想看在下风中萧瑟的模样吧?”宋初一咧嘴一笑,却灌了一口冷风,呛得她直翻白眼。

    “某虽与怀瑾先生有约定,但并未说定年数,先生大才,当不会一直屈居于卫国吧。”籍羽并不打算绕弯子,他毕竟没有找到赵倚楼的尸骨,就算宋初一说约定不作数,也不算过分,“先生年纪甚轻,如今除了卫国,怕是没有旁的地方肯用先生。”

    宋初一缓了缓,道,“籍师帅的意思是?”

    “砻谷老将军愿请将军为门客,为谋政事,以三年为期限,三年之后,先生去留自由。”籍羽道。

    现在胸怀天下的有才之士纷纷前往七雄国,或为名利,或有壮志,七雄国对士人的待遇也很不错,这也致使小国越发无人问津,日益衰弱,而强国愈强。

    “承蒙不弃。”宋初一作了一揖,直起身来,接着道,“籍师帅不弃,算是于在下有知遇之恩,但于我来说,兹事体大,且容我想一晚。”

    宋初一心知肚明,砻谷庆若真是打心底里看重她,哪里会等到现在以籍羽之口转达?不过她审时度势,眼下她的情况也只能在卫国混一混了。

    “自然。”籍羽爽快应下。

    紧接着便有人过来引领宋初一去她的营帐。因只有她一个士人,所以便特殊照顾,给了单独一个营帐,营帐很小,在里面只能铺一榻,放一几,但她很满意,比起与一帮人挤在一起要舒适的多了。

    宋初一躺在榻上,浑身的酸痛疲累陡然席卷而来,她舒适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总结失败的上辈子,她认为,无论到哪里,还是得有足够的自保的能力。身为一个谋士,最起码也得能做到自保,谓之谋己。宋初一决定就留在卫国这三年,好好的强大自己!

    想到这里,宋初一从榻上一骨碌爬起来,出了营帐,询问守卫的兵卒那两名女姬的方向,便走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用我三年换

    宋初一畅通无阻的到了关押两名女姬的地方,仅仅是在东边营地的空地上用麻布围了一圈来遮风。周围有十余名兵卒守卫。

    宋初一见无人阻拦,略顿了下脚步,思忖须臾,才进了围帐内。

    昏迷的那名女姬躺在一堆干草上,还未曾醒过来。另外一名女姬,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线看清楚来人,立刻匍匐在地上,“恩公。”

    宋初一略略盘算了一下,把自己的态度调整到既不过于殷切亦不显得过于冷淡,“不需多礼,你且起来。”

    “是。”女姬直起身。

    宋初一寻了一处空的地方盘膝坐下,望着对面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的女姬,从她纤瘦的四肢,能略估计出她的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七岁,宋初问道,“你是哪里人?”

    “奴是魏国人。”她说完,似是觉得听起来会有歧义,便又补充道,“我王是魏王。”

    “何以沦落至此?”宋初一继续道。

    女姬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父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隶,我姐妹与母亲分做一处,母亲重病将逝,又见那看押之人似有坏心,怕我姐妹受辱,便拼死助我们逃出来。”

    宋初一听罢,喟叹道,“令慈爱女之心令人感动,然而逃出来又如何,不过是从狼口跳入虎穴,这天下……并不宽容。”

    女姬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宋初一的话勾起了让她恐惧的回忆,不说别的,便是方才,被一群兵卒围观的场面,也足以令她双股颤颤。

    “你可知道,魏王对卫国做了什么?”宋初一以最简单易懂的语言道,“魏王胁迫卫侯出兵攻打宋国,卫国弱小不敢不从,卫国出兵后,魏王却一割地借道为名,占了卫国七座城池,眼下正是群情激奋,你们此恰闯入卫国军营,实在是天时不予人啊!”

    女姬浑身紧绷,忽然再次匍匐在地上,声音里带了哽咽,“求先生救奴姐妹,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先生救命之恩。”

    宋初一眉梢微不可查的向上扬起,过了片刻,才道,“我来,也是见你二人可怜,忽生恻隐。眼下卫国想留我,条件是三年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离开卫国,倘若我以你们二人为条件留下,卫国应当会放人。我虽有鸿鹄志,但以三年时光换两条人性命,却也是值得。我只问你二人,愿不愿意跟随我?”

    女姬心中欢喜,抬起头来望着宋初一,仿佛是想确定她说的是不是事实。她见宋初一依旧是一副端坐淡然的模样,似不是作假,立刻行大礼,激动道,“先生大义,奴愿意跟随先生!阿姊必然也愿意跟随。”

    如果宋初一不救她们,到最后难免会被卫军糟蹋。女姬并未看出宋初一其实是个女子,她们也是士族出身,对士人难免会有一种亲切感,更何况就算沦为别人榻上的玩物,也总比在这里被这样人胡乱糟蹋要来的好些。

    “如此,便安心吧。”宋初一达到目的便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丢给她,举足离开。

    女姬双手托着外袍,躬身道,“谢主!”

    偎在火堆旁的兵卒们看见宋初一衣袍整齐的进去,出来便没了外衣,不禁投来暧昧的目光。

    宋初一心中早就决定留在卫国,三年,对于她现在的年纪来说并不算长,三年之后,她也不过只有十八岁,正是能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

    这两个美姬,不过是顺带捞上一点便宜,卫国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两个魏女的去留死活。

    一夜北风呼啸。

    次日天色刚刚熹微,籍羽便站在了宋初一的帐前,但他没有打扰,只是拄剑而立。

    大风呼啸着撩起他散乱的头发,在风里显得有一丝狼狈,却不失气概。

    直到天色大亮,宋初一才从帐子里钻出来,看见籍羽如石碑一般的伫立,微微怔了一下,打了个呵欠,伸手拢了拢单薄的衣襟,道,“籍师帅这么早?”

    籍羽回过头来,打量她一眼,“先生已经决意要用三年换那两名魏女?”

    “是。”宋初一早知道他会得到消息,所以也并不惊讶,只是平静的问道,“不知卫国可舍得那两名女子?”

    “本就不是我卫国之物,先生要,便尽管拿去,不过那两名魏女身份不简单,或许是魏国密探,所以我等不会放弃监视,这一点,还望先生体谅。”籍羽道。

    宋初一嗯了一声,“这是自然,倘若发现她们不妥之处,还望告之。”

    “好。”籍羽收起剑,朝宋初一抱拳拱手道。

    密探?宋初一轻笑,她也不过是利用她们的容貌而已,倘若她们忠,她自然有忠的用法,倘若她们不忠,也有不同的对策。只是这两名魏女若真是密探,她可利用的程度就少了许多。

    不过是白捡来的便宜,宋初一也就不挑剔了。

    籍羽说话算话,很快便将两名魏女送了过来。

    军队开始整装返回濮阳,等待了一夜的的士卒,没有听到要突袭魏军的消息,却忽然按照原计划返回濮阳,惊讶的同时,也没有几个人去询问将令。

    因为过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众人心中的愤怒仇恨渐渐平缓了一些,再加之急行军的困倦来袭,他们忽然对突袭失去了信心,毕竟魏国拥有几十万的雄师啊,三万人,是以卵击石。

    整个军队的气氛与昨晚是天壤之别。断甲残兵,他们身上只有与宋军对战时留下的伤痕累累,只有急行军的满身疲惫,一路上拖拖拉拉,与难民无异。

    战意,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

    魏国这次的流氓手段,令卫国元气大伤,几乎有亡国之危。

    对于卫侯,宋初一不抱有任何希望,无论是卫国还是卫侯,都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她留下,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以前宋初一的理想只在安身立命,因此在哪儿能混着,她便去哪儿混,但她眼下的心境却是认为,择主,一定要择雄主,哪怕到最后兔死狗烹,至少曾经肆意的挥洒过自己的才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第三十五章 寒夜抚琴人

    第三十五章

    卫国在七国的威势之下艰难求生存,它却也曾经有辉煌过的时候。

    早期卫国的都城是朝歌,到春秋时期曾经迁至帝丘,在那时,诸侯常在卫国的戚城会盟,因黄河的水利之便,卫国农业和经济都十分繁荣。纺织、皮革、竹木、冶铸在当时处于领先的地位。

    暮至濮阳,三万军队在城外扎营,砻谷庆贺公孙敕带着两千余人入城。而宋初一也随在其中。

    即将入夜的濮阳,路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少了,只有少数几家酒馆中透出昏黄的灯光。

    街道上的行人见到军队便垂首退到了一边去,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无人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无人表现出惊诧,仿佛这样的败兵残甲实在太正常不过。

    随行的军队只能在宫外等候,砻谷庆独自一人去觐见卫侯。

    宫内军卫林立,每隔几丈便立一人。往正殿的去阶梯两侧,有石头雕刻的路灯,半人高,做成亭子的形状,里面摆了牛油灯,四面用薄绢罩上,灯光微微。

    砻谷庆在阶梯下静立了几息,伸手握住腰间冰冷的剑柄,压制住心中陡然涌上的悲哀和苍凉之感,抬步走了上去。

    到达正殿门口时,便有宦官上前接了他的兵刃。

    砻谷庆脱了鞋,抬腿步入殿中。卫国重臣都还未曾回府,正陪着卫侯等候。

    砻谷庆抬头见主座上已经垂垂老矣的卫成侯,仿佛比他离开的时候又苍老了几分。

    “参见君上。”砻谷庆行礼。

    “无需多礼,将军且报我军情形。”卫侯心里如何能不急,三万军队,对于七雄国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在卫国,已经是极大的数目,几乎是除了濮阳的守备军,已经调动了全国大部分的军队。

    “是。”砻谷庆立即道,“回禀君上,我军三万人,在与宋国交手时折损四千余人,随后我军久久等候不到魏国的主攻军队,臣便下令撤退,但遭到宋军围困,时正值初冬,有两日雨雪交加,在加上与宋军交战时留下的伤,我又损失两千余人,回国途中,折损失百余人。如今安全返回濮阳的,有两万三千余。”

    砻谷庆作为统军,已经尽力的保存实力了,倘若非他果断撤退,指挥得当,恐怕三万人会全军覆没在宋国。

    卫成侯呛咳了几声,满面的悲戚,“魏王欺我太甚!欺我太甚啊!”

    众臣也以衣袖掩面,失声恸哭。一时间,殿内哭声竟是此起彼伏。

    “君上。”砻谷庆心中虽也万分难受,但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尚且不至于失态。

    砻谷庆一出声,殿内的声音小了很多,他拱手道,“此次臣等能顺利脱困,全赖两位使节,我卫国邻强敌,国力又弱,实不能战争,不如招揽如此人才,保我卫国。”

    卫侯怔了一下,道,“两个?”

    “正是。”砻谷庆这段时间也有处处留心宋初一,他自己不是一个善于谋算之人,但仗着年长,有阅人经验,觉得宋初一像是个可堪一用的士人,遂将籍羽如何偶遇张仪和宋初一,又如何请宋初一去宋国做说客,如实与卫侯及众臣说了一遍。

    “砻谷将军的意思是,我的门客带着我卫国的礼物和国书前去求和,后来却全依仗那位士人之能?”一名年逾五十的老者抄手,淡淡的看着砻谷庆,声音很是平淡,好像只是在确定这件事情。他哼了一声,“倘若真是如此,这等门客不要也罢,老夫改日便将他轰出去。”

    “上大夫言重了。”砻谷庆转向卫侯继续道,“至于在宋国情形如何,臣并不知晓,只是以我数十年观人经验来看,觉得宋怀瑾宋先生也是个有才能的人,或可一用。”

    上大夫心中微嗤,他门客近百人,尚且不敢说能观人,一个武夫有什么观人经验!但砻谷庆这样说也算全了他的颜面,便就不曾继续挑毛病。

    “既然如此,你就先安置在府内,寡人择日召见。诸卿都散了吧。”卫成侯由两名内侍搀扶起身。

    纵然,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纵然得到的消息已经远远好于卫成侯预估数倍,但听到举国兵力折损如此之多时,霎时间显得又憔悴苍老了几分。

    砻谷庆看着卫成侯颤巍巍的背影,静立了片刻,才尾随众人出去。

    宋初一作为砻谷庆的门客,自然便被由他安排。砻谷氏远是庄田大户,家族中颇有资财,并且他的门客不多,只有不到十人,所以每个人的待遇都还不错,至少不用与人共用一室。

    拨给宋初一住的地方,主体是个阔四间的石板屋,院中左右两侧各有几间小屋,小屋内没有地板,只能放置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根本不能住人。

    因此宋初一便将得到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屋分给魏姬姐妹居住,自己住了一间。

    濮阳城上空的乌云渐渐汇集,呼啸着刮起了烈烈寒风,气温陡然降了许多,砻谷氏的管家飞快的将一些物资塞到宋初一的屋里,略略客气了一两句,便急匆匆的离去。

    时间还不算太晚,宋初一没有心思睡觉,便摸黑将屋内理了理。

    砻谷氏对宋初一的态度一般,但在用度上却十分大方,不过这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宋初一正收拾着衣物,忽闻有琴声从外面传来。她顿下动作,细细聆听片刻,便开门出去。

    顺着琴声来处看去,只见一素衣士人盘膝坐于廊上,肢体修长,脖颈比一般人要略长一些却不会觉得奇怪,反倒宛若鹤般优雅。墨发未曾扎束,被狂风吹起,乱舞的发丝中半掩着一张清俊的脸庞,一举一动间自有一股风流不羁。他闭着眼眸,似是沉醉在自己的曲中。

    宋初一拢着袖子立在门口听了一会。

    那人的琴声却戛然而止,陡然睁开眼睛盯着她,似有一股怒气,然后携起琴便转身进屋去了。

    宋初一微微张了张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既然跑到廊上来弹,不就是为了给人听?我既然都捧场了,作何还摆出一张臭脸?

第三十六章 公孙氏子雅

    第三十六章

    “怪!”宋初一轻笑,转身回屋子。

    床榻舒适,一夜好眠。

    次日天色微亮,魏女便在门外唤宋初一,“先生,该起榻了。”

    宋初一半睡半醒,根本不欲理会,她自出师之后,养成了见太阳才起塌的习惯,倘若哪日阴天,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上一天两夜。

    但那魏女十分有耐心,顿了几息,又道,“先生,该起榻了。”

    这么唤了十余声,却依旧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宋初一听见外面风声呼啸,遂半闭着眼睛,裹着被子走到门口,门一打开,暴风携卷鹅毛大的雪花冷不防的袭面而来,宋初一陡然清醒过来。

    那名魏女还是穿着宋初一给在帝丘时给她的外袍,在风里瑟瑟发抖。宋初一目光越过她,却看见对面廊上站着一名素衣士人,身材瘦而不柔,肩颈上披着火红的狐狸毛,因是站在避风处,墨发从身后静静流泻而下,隔着纷纷大雪过过去,犹如一支瘦梅,风骨奇俊。正是昨晚抚琴的那人。

    宋初一深深觉着,倘若他收起面上鄙夷神情,气度恐怕会更好些。

    “进来吧。”宋初一让开身,让魏女进屋,而后才丢了被子,朝对面那人施礼,朗声道,“在下宋初一,字怀瑾,不知阁下是?”

    那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转身步入雪地里。

    宋初一满脸莫名的回过头来,看见魏女洗净的脸庞,忽然明白了那人为何做出示好的举动,却又对她十分不屑,原来人家一直瞧的都是美人儿!

    “哈。有趣。”宋初一虽被嫌弃,倒是觉得这名士人很有性格。

    屋内,魏女显得有些局促,她的年龄与宋初一差不多,但她从宋初一身上感受到的,却并非是少年人的气息。

    “那边的包袱里有几套女衣,你拿去吧。”宋初一裹上被子,在几前蹲坐下来,轻抬下颚示意魏女去取那放在墙角漆柜上的包袱。

    魏女应了一声喏,便挪过去,将包袱抱在怀里,又挪了回来,见宋初一没有丝毫要穿衣服的意思,忍不住小声询问,“可需奴服侍先生更衣?”

    宋初一未答,转而问道,“姝子可有名?”

    魏女头垂的更低,“回先生,奴名雅。阿姊名唤朝。”

    这魏女举止有礼,且颇有羞耻心,多半是出自士族,有如此佳名,宋初一也不奇怪,“好名字,可有姓氏?”

    “在主面前,不敢言姓氏。”雅躬身道。

    “但说无妨,我救你们,并无使你姐妹二人为奴之意。”宋初一斜倚在几旁,形容有些懒散,声音亦是有些漫不经心,话中的内容却让雅忍不住微微抬起头,飞快的看了宋初一一眼,仿佛是确定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很快,雅便答道,“奴姓子,公孙氏。”

    宋初一微微直了直身子,没想到她随便捡两个女人,竟是公室之女。

    雅姓子,氏为公孙,可以唤做子雅,或唤作公孙雅,也可以连姓氏一起呼全名公孙子雅。倘若还有字,那称呼的可就更多了。

    宋初一记得,子雅说她是父亲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隶,想必家族已经不在。

    宋初一忍不住搓了搓手,上辈子活的太操蛋了,今世上天倒是待她不薄,一出手便捡到两个教养、容貌一流,身份尊贵却沦为奴隶的公室女,这比空有容貌要强的多了。

    拥有公孙氏的人,说明出自公室。所谓公室,指的是诸侯的家族。这并不一定表示她的家族主宰了某个国家,也有可能是延续使用姓氏:她的家族中曾经出过诸侯。

    春秋时号称八百诸侯,小国林立,虽到现在也灭亡的差不多了,但以公孙为氏的人也绝对不少。

    宋初一遍想当世,能数得上名号的国家,只有宋国以“子”为国姓了,但也并非所有子姓者都是宋国公室。宋初一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她没有轻信别人的习惯,但不管真真假假,到她宋初一手里,就不能白白放着。

    这世间,血统有没有高低之分,宋初一不清楚,但出身公室的女子,接受的教育自然与普通的士族女有一定区别,这使得她们身上自然而然有一种高贵气质。

    “年岁几何?”宋初一压下思绪,继续问道。

    子雅道,“奴今年十五,阿姊十六,快满十七了。”

    宋初一颌首,“抬起头来,看着我。”

    子雅迟疑一下,还是依言抬头,直视宋初一。子雅虽然一直努力做到为奴的卑微,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奴隶,目光中并无丝毫畏缩。

    “善。”宋初一赞了一声,转而一字一句缓缓的道,“举族被害,雅可曾想过报仇雪恨?”

    “想。”子雅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她父亲血溅三尺,高贵的母亲却惨遭蹂躏,恨意瞬间迸发出来,但片刻又消沉下去,眼泪决堤般的顺着光洁的脸庞滑落,她伏在腿上失声痛哭,“可是雅手无缚鸡之力,眼见仇人逍遥而不能血刃。”

    宋初一盯着她柔弱颤抖的肩膀,道,“你能。只要你敢,毁了一个人又有何难?有时候美人的笑泪,比刀刃力量更可怕。曾有褒姒一笑倾国,可你什么时候看过,有那个勇武之人能以一己之力战胜千军万马?”

    当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是每个男人都如周幽王般昏庸,所以要谋。

    子雅闻言止住哭泣,含泪看向宋初一,“先生教我!”

    言罢,在她面前匍匐。

    “我自会帮你,但我从来不白白帮别人,你也须得帮我才行。”宋初一直接坦诚的道。

    “纵粉身碎骨绝不言弃。”言下之意,无论宋初一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她都答应。

    “你的阿姊……”

    宋初一才说了四个字,子雅便急急的道,“先生,雅如何帮助先生都行,但阿姊她……阿姊她体弱多病,性情柔顺,不可为仇恨所累,求先生能让能她安度余生。”

    宋初一曾经看过子朝,容貌楚楚可人,便是连病容都让人怜惜,但她前凸后翘的身段,宋初一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惊心动魄。子雅比起其姐,却是逊色的多了。

    “你心中有恨,又岂知她没有?倘若能解开心结倒也罢了,否则空守绝色容颜,却不能报仇,也是一种折磨。”宋初一拢了拢被子,叹道,“以朝的容色,若无人可依靠,到哪里都会如无根浮萍。”

    这是眼下的风俗,没有身份地位的美人,都如货物。

    “以我阿姊之容,先生可动心?”子雅目光灼灼。

    宋初一哭笑不得,敢情这孩子早就想好了,把自己的阿姊托付给她!

    “不求先生聘娶阿姊,便是做媵也好,只求先生护我阿姊一世平安。”子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姐姐,哪怕此时面对的人是她的主,她也不得不为姐姐求一个依靠。

    宋初一伸手扶额,无奈道,“容我想想。”

    子雅虽有勇,也聪明,但是想法还是过于天真,就算宋初一真的是个男子,为他的媵妾,焉知哪日不会把子朝献与权贵?即便宋初一喜爱的不得了,倘若有权贵强取,又当如何?

    子雅觉得宋初一很喜欢子朝的容貌,还欲继续再说,却见她微微抬手,示意她噤声。

    风雪夹杂中,有脚步声急急而来。

第三十七章 一枝瘦梅花

    砰砰砰!

    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夹杂的风声里,是个男人,“怀瑾先生。”

    “何事?”宋初一扬声问道。

    “主请您去主厅。”那人答道。

    这么大冷天,宋初一有些不大愿意出去,但到府的第一天,必须要去见过府内其他门客,那些都是以后要共事的人,不可怠慢。

    宋初一果断从被子里钻出来,抓起软榻上的衣物飞快穿上。速度之快,子雅都反还未曾反应过来,只来得及从榻上取了黑色大氅帮她披上。

    打开门,便见到一个仆从打扮的少年立在门外。风雪裹挟雪片砸在人脸颊隐隐作痛,宋初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道,“走吧。”

    “是。”少年躬身道。

    宋初一垂头迎着风雪随他匆匆往主院走。砻谷庆的府邸是属于家族聚居式的,他们这一族的人并不多,只有六房,是一个个院落挨在一起,宋初一住的地方并不在砻谷庆的府邸里面,而是和其他几房一样,是挨着砻谷府的单独院落,只不过要小许多。

    走了十几丈,便有一个侧门通向主院,宋初一恍然,方才那枝“瘦梅”走的正是这个方向。

    入了砻谷府内,廊下有一个中年人接引。虽然昨日见到他的时候光线昏暗,但宋初一还是认出,这是砻谷府的管家,叫戚武。

    戚指的是卫国的戚城,那是个商人交易聚集大城,砻谷氏就是从戚城迁徙到濮阳。

    厅内,两侧的席上已经端坐了十余人,皆宽袖大袍。

    宋初一进入厅内,飞快的扫了一圈,一共有八名士人,这对于砻谷庆的官职,以及砻谷氏家族实力来说,实在很少。不过,宋初一摸着良心说,不管这八名士人的能力才学如何,单单容貌气度,都是上佳,也怨不得砻谷庆始终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原来他收门客还要看长相的!

    宋初一一进屋,所有目光便投了过来,她看到到有人见了她之后立刻便出现“瘦梅”面上曾经出现过的不屑。但她依旧坦然的迎接所有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见过将军。”宋初一施礼道。

    砻谷庆应了一声,“先生请坐。”

    宋初一抬头环视了一圈,便施施然的走向最后面的一个空位。

    原本昨晚就有仆从通知所有门客,请他们到厅内认识新入府的士人,除了“瘦梅”之外,所有人都无限想象,期待与一个风华气度出色的人共事,因此一大早便冠服整洁来到厅内相侯,算是给了极大的尊重。未曾想,却等来了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且是个长得不甚出色的少年!

    如何不失望?如何不气闷?

    不过宋初一此时的举动,让其他八名士人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好歹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老夫门客不多,但去芜存菁,留在老夫府内的,都是有识之士。”砻谷庆道。

    众人一面谦虚的回应,一面心里膈应,觉得宋初一就是那掉进锅里的老鼠屎,毁了一锅的好粥。

    “怀瑾先生救我卫国于危难,君上颇为赞赏。”砻谷庆说着,看向宋初一道,“先生与诸位先熟悉一下吧。”

    宋初一将大氅放在几上,微笑着拱手朝众人道,“在下宋初一,字怀瑾,原字寅月。”

    “怀瑾莫不是出自宋国公室?”坐在左边最上首的灰袍中年士人笑问道。

    中年士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面白美须,面容端正,剑眉之下,是一双眼角微微吊起的桃花眼,一笑间眼角略有一两道浅浅的褶,显得气度雍容大气且又随和。

    宋初一也无从抵赖。严格来说“宋”是她的氏,而不是姓。宋初一继续道,“在下祖上追溯到宋惠公,偏支而已,早已势微,百年前便以宋为姓,算不得公室之人了罢!不知阁下是……”

    “在下息泓,字澈泉。”中年人拱手道。

    “惠叔云,字子言。”依次是息泓下首的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

    长幼有序,从外貌的年龄来看,他们是依照年龄顺序往后坐,与宋初一住同院的那枝“瘦梅”正是坐在宋初一的对面。

    众人一一简单的自我介绍,轮到瘦梅,宋初一仔细看他,才发觉他似乎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里面最年轻的一位。

    “南祈,字允祀。”瘦梅懒懒道,从始至终只望着面前的茶水,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诸位也算是相识了,怀瑾先生师从道家,在座诸位闲来可与之论道。”砻谷庆看向南祈,“匆促之下,先安排怀瑾与你同住一院,是无奈也是缘分,你二人趁此机会可互相问道。”

    宋初一心中微微诧异,难道这支瘦梅也是道家中人?她实在没看出来,崇尚清静无为、喜欢参悟天道的道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傲气!

    砻谷庆略略交代了几句,便让众人散了,亦未曾谈论任何政事。卫国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哀戚的气氛,砻谷庆多多少少也被感染,显得而有些颓然。

    宋初一倒是乐得回被窝里蹲着,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是人过的!

    一群士人在狂风暴雪里从容而行,看起来颇为洒脱肆意。宋初一自问没有这种自虐倾向,便拢着大氅要奔走,却被息泓拉唤住。

    “怀瑾初来,不知濮阳事吧,明日,便是论政之会,在城郊,到时候怀瑾莫要忘记去了。”息泓提醒道。

    “论政?”宋初一也听说过齐鲁一带流行聚集论政,未曾想卫国也有这样的风俗。她感激的道,“多谢澈泉兄,怀瑾初来乍到,对卫国情形并不清楚,如澈泉兄不嫌弃,届时我与你一道去。不知可否?”

    “善。”息泓笑着答应了。

    因与息泓聊了起来,宋初一也不好先跑,想着不过是短短路程,也就咬牙坚持了。

    硬是要从容的话,她也能从容。

    一群人慢悠悠的走着,前面的几人说着话,时不时的传来爽朗畅快的笑。

    宋初一吸了吸鼻子,心中暗骂,他娘的大冷天的在雪里摆什么潇洒!还不赶紧进屋里去,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宋怀瑾。”惠叔云忽然回过头来,“你师从何人?”

    ——————————

    前面三十六章出现一个BUG,子姓其实是宋国国姓,袖纸脑抽了,改了一下,不用回头看,大家知道即可。

第三十八章 卫国第一毒

    宋初一微微一怔,在士族圈子里混,出身很重要。但她不能说。那枝瘦梅仿佛对道家略有了解,此生不同于前世,说出去万一被人拆穿岂不贻笑大方?

    “天与地,皆为我师。”宋初一悠悠的道。

    风雪里,一群人不由停驻脚步回过头来仔细看她。之前在厅内离得远,此刻相隔咫尺,能清楚的看见她一双清明的眸眼,清澈如无波之潭,没有一丝少年人的锋芒锐利。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好眼!”忽然有人赞叹道。

    宋初一微笑着看向他。是一个黎色锦缎华衣的青年,脸盘略有些瘦长,但是下巴方正,五官硬朗,并不会让人觉得尖刻,宋初一记得他叫姬眠,字悟寐。

    “悟寐兄谬赞。”宋初一道。悟寐,谐音有些像妩媚,对着一个大男人妩媚、妩媚的叫唤,宋初一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看似洒脱,实则浮夸,言非所问不知所云!”南祈轻蔑的看了她一眼,首先抬步离开。

    息泓笑道,“怀瑾莫怪,允祀向来如此,不过嘴上不饶人,心地是好的。”

    “我明白的。从他名字便能猜测一二。”宋初一煞有介事的点头。

    息泓大感兴趣,好奇道,“怀瑾如何看出?”

    南祈走在前面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由的微微放慢了脚步,其他人见状,也莞尔一笑,随之放慢行速,饶有兴趣的等着听答案。

    “祈,祀也。允有信之意,允祀的意思,想必是表示对神灵的忠诚和恭敬,不过配上他的这个姓却不甚好,难允祀……啧啧。”宋初一满脸惋惜的道,“允祀兄必然才华出众却郁郁不得志,如此名字,神灵岂能厚待于他?长久如此,心中难免不忿,说话刻薄些也在所难免,因此怀瑾也绝不会在意。”

    难以对神灵恭敬,哪里能得到庇佑?

    这一通又是夸又是贬的,分明是挤兑南祈的意思,众人都不禁翘起嘴角。南祈的名字被她解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南祈脸色发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怪哉!”惠叔云一抚掌,哈哈大笑起来,“世人都说道家人淡薄世俗,今日忽见两个满身毒刺的,难道说,道家如今也入这大争之世了?”

    其他人也随之笑起来。雪地里笑声朗朗,宋初一听得惠叔云的语气中并没有真正奚落的的意思,也就坦然的接受这个打趣。

    宋初一从来都不是善茬,勉强因时因势低头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明明是平等的地位,凭什么非要看他眼色过日子?而且还是住一个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宋初一随着一群人走到书房,里面早已经烧上了暖炉,她一进屋便不由哆嗦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身上已被寒凉侵占。

    “宋子。”一名老者五十余岁的老者迎上前来,微抬手示意墙角一几道,“那里是为你准备的习政之处。”

    宋初一观他的打扮并不像是仆从,于是拱手施礼道,“多谢家老。”

    “家老”是称呼大夫家臣中的长者,但一般表示尊重,都会如此称呼。

    “不需客气。”老者还礼道。

    这位家老的态度很温和,不因她样貌年幼而有轻视之意,宋初一对他比较有好感,便询问道,“请教家老高姓大名?”

    “老夫夷师奎。”老者道。

    宋初一微微笑道,“家老莫非是祖辈是夷国人?”

    夷国,在春秋时期不过是齐鲁那边的一隅小国,以国名为氏。但要知道,春秋时候小国林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有些从只占了一二城池便可为国,在这个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时代,想一口道出人出身,泛泛之辈难以做到。

    夷师奎果然满面惊奇,上下打量她几眼,“观宋子年纪轻轻,见识竟如此广博,实在令人称奇。”

    “家老谬赞,家老可莫要呼在下为宋子,在下如今可当不起这样称呼。”宋初一谦逊的拱手施礼,“在下宋初一,字怀瑾,原字寅月。家老若是不嫌弃,唤在下怀瑾即可。”

    夷师奎面上有了些笑意,“好,几上和书架上堆的都是卫国历来的政事卷册,怀瑾先熟悉一番,我们择日再聊,老夫得给娃娃们授课去了。”

    “家老慢行。”宋初一施礼恭送。

    夷师奎,是砻谷氏的家臣,是负责为砻谷氏子弟授课的老师,每次议论政事时,他也是在参与。夷是氏,师是职业,奎是名。如果仔细计较起来,他整个名字的意思是,出自夷国叫做奎的老师。

    “哼!为讨人欢心而卖弄才学,实不入流!”南祈冷飕飕的飘来一句讥讽。

    宋初一正在打量自己的位置周围,便听来这么一句,却也不怒,只凉凉的道,“有才学卖弄是好事,就怕没有才学,只能卖弄体貌。”

    啪!南祈将手中书卷狠狠丢在几上,回头冷冷盯着她。

    宋初一抄着手,皮笑肉不笑的道,“怀瑾说的不过是世事耳,允祀兄因何怒视于我,莫非……”

    屋内几人纷纷垂头偷笑,看来这第卫国第一毒的位置要易主了。

    “今日大雪纷扬,当行雅事,不如我等一起下六博棋如何?”惠叔云兴致勃勃的提议道。

    宋初一干笑两声,六博棋能算所是风雅事吗?

    “善!”姬眠第一个附和,立刻起身跑到身后的书架里取来的棋盘棋子,放在屋中央,搓了搓手道,吆喝道,“来来来,都过来,莫要扫兴。”

    “悟寐,六博棋算得风雅事?如今卫国正逢国难,若让旁人知道我等如此作耍,恐怕不好吧?”有人出言劝阻道。

    说话之人叫做季彦,是儒家弟子。

    “怕甚,孔老夫子都说,饱食终口,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姬眠反驳道。

    孔子的话意思是说:整天吃饱饭,什么事都不做是不行的,不是还有六博、下棋吗?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立刻围了过去,仿佛早就想下六博,只是等着一个借口而已。

    宋初一无语,卫国屋宇将颓,他们身为重臣门客,能叫吃饱饭没事干吗?

第三十九章 二毒六博战

    六博棋,在时下是一种十分盛行的游戏。一共只有十二枚棋子,黑子六枚,白子六枚,其中有一枚相当于王的棋子,叫做“枭”,其余相当于兵卒的棋子,名曰“散”。

    棋盘分为十二道,中央为“水”,“水”中置两条鱼,双方互相猜拳行棋。这鱼未必是真的鱼,可以是用其他材料制作成鱼的形状。

    棋子走到水边,称作骁棋,可入水食鱼,称作“牵鱼”。牵一条鱼获得二筹,翻一鱼获得三筹,如果在此期间击败对方,便视作赢家,如果把两条鱼都牵走,却还没有击败对方,称作“被翻双鱼”,对方得六筹,大获全胜。

    这其实是类似于行兵作战的一种游戏,因为每盘棋所需的时间相较于围棋要短,玩法比较多,更能活跃气氛,所以常常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

    “我们来猜双拳。”姬眠道。

    双拳顾名思义,是双手一起出拳,并且行棋过程中以攻击对方的棋子为乐,因此没点智慧,是玩不来的。

    惠叔云道,“悟寐,我俩先来一局如何?”

    “善!”姬眠笑道。

    其余六个人都围拢过去,宋初一也不想做特立独行,所以从几上摸了册竹简,也走到附近观看。

    姬眠和惠叔云已经猜起拳来。

    “五!”

    “十!”

    “彩!”众人轰然喝彩,姬眠显然是个中高手,才两下就开局了。

    息泓看着她手上的竹简,小声问道,“怎还拿简?”

    宋初一压低声音道,“说不定一会儿砻谷将军会来,我等如此散漫,免不了要落下口实。”

    息泓微微一笑道,“怀瑾想必不知,将军养着我们这些人,一为谋划军政,二为与上大夫较劲,卫国每年都有各府门客的比拼,其中就有六博棋。”

    “哦?恕怀瑾见识浅薄,敢问比的都是什么?”宋初一好奇道。

    “论政、策、辨、兵法,还有围棋、赛马、狩猎、六博棋。将军府里只有我们几人,每人需的参加两项才行,悟寐连续两载都获六博棋类目之冠。”息泓说到此事,眉飞色舞。

    宋初一暗道,六博棋下的好,至于引以为荣吗?

    “听起来声势浩大,君上也知道?”宋初一终于知道卫国为什么衰弱了。国被人占了一半,士子们还在安然的玩六博棋,这样的国家怎能不衰落?

    但宋初一也绝不会吃饱了没事跑去指责他们,对于卫国,她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寄予任何希望。

    两人说话间,姬眠已经牵得一鱼,并且惠叔云也已经有了颓势。

    “允祀,稍后你与怀瑾来一局如何?”姬眠胜券在握,转头问南祈和宋初一。

    这个姬眠,真是个纯属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家伙,宋初一腹诽。

    “可。”南祈淡淡答道。

    “大善!”姬眠随着话音,啪嗒一声棋子落定,哈哈一笑道,“汝败吔!又牵一鱼!”

    “唉!”惠叔云一拍大腿,“真真可恨!”

    姬眠从座位上起来,问宋初一道,“允祀已然应战,怀瑾如何说?”

    “来吧。”宋初一爽快答应。这都已经被架在墙头上,不翻也不行啊!

    南祈的六博棋水平仅次于姬眠,偶尔还能够赢他几局,众人都很好奇,宋初一答应的如此爽快,是已然否胸有成竹。

    两人落座之后,南祈像是吃了多大亏似的施了一礼,宋初一也淡淡回礼。一开始便冷箭四射。众人愈发来的精神。

    “左首出拳。”姬眠道。

    坐在做手的正是宋初一。

    “七!”宋初一出拳同时,南祈道。

    “彩!”众人兴奋的大喝,居然一次就中。

    “哈,今日允祀运气颇佳啊!”惠叔云笑道,“原来地利影响不大,还是得看天时!”

    他的意思是,坐在什么地方对输赢影响不是很大,还是要看时运。

    南祈开了局,由南祈出拳。

    “五!”

    猜错,依旧是南祈出拳。

    “六!”

    猜错,还是南祈出拳。

    “七!”

    再错,南祈行棋,并且继续出拳。

    “一!”

    猜错。

    “三!”

    继续错。

    ……

    待过了半刻之后,众人长大嘴巴,盯着宋初一。

    半晌,姬眠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怀瑾啊怀瑾!你可谓六博棋上第一人!居然一步未动,被人攻破!我驰骋六博棋沙场多年,才见到头一个!”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道,“奇哉!奇哉!”

    宋初一干笑两声,“其实这也是一种实力。”

    “哈,如此实力远胜我矣!失敬失敬!”姬眠笑嘻嘻的拱手给宋初一作揖。

    宋初一输了这一场,倒是让气氛更加和谐起来,众人开着玩笑,彼此之间的陌生感也除去许多。

    南祈轻哼了一声。

    其实宋初一很不理解,南祈因何对她产生的恶感,难道就是因为她拥有两个美人?倘若是这样,他至少也会为了亲近美人而与她打好关系吧!

    玩了两局六博,正要开始第三局的时候,有个竖子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小声嚷嚷,“将军来了,将军来了!”

    姬眠眼疾手快的将棋盘收了起来,众人各自慢悠悠的散去,形态十分自然,宋初一亦握着手中的竹简,缓步走到几前。

    砻谷庆一身暗褐色的布袍,须发花白,犹如街市上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但他行步间呼呼生风,双目如电,自非一般人能比

    众人立于各自的席侧,冲他行礼,“将军!”

    “免礼,都坐下说话。”砻谷庆跪坐在主座席上。待众人均落座之后,开口道,“诸位皆知我卫国此次被魏王胁迫,几乎失去了一半国土,遭此奇耻大辱,老夫饭不能下,夜不能寐!”

    “愿为将军解忧!”众人直身施礼道。

    “善。”砻谷庆坐直了身子,“诸位以为倘若欲出兵夺回国土,可行否?”

    砻谷庆一直都是主战派,他宁战死也不愿窝囊的受割地之辱,从春秋时期开始,卫国的领土便被周边各国鲸吞蚕食。纵然卫国有砻谷庆这样的血性主将,但无奈,一只巴掌拍不响,他想打,没有人支持也打不起来。

第四十章 惊四座之策

    在诸子百家盛行的春秋战国,卫宋两地最盛行儒家思想。孔子主张单靠政治手段治国是不行的,在政和刑之外,必须要借助“德”和“礼”,并且是要看做是首要治国手段。

    孔子生在礼乐开始崩坏的春秋末期,他毕生的追求便是以自己的能力改变现实,归根究底都离不开“复礼”。以“德”治国,这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倘若真能达到,自然十分美好。

    然而,在礼乐彻底崩坏的战国,政治流氓层出不穷的时代,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卫人,多性情温和,并且极偏重于德,其他方面太过松散。

    在这样的国情之下,想战,难!

    那日在帝丘,众将士被激发出的血性,宋初一深感震撼,然而一时意气过后呢?

    所以宋初一才会问砻谷庆,这份战意究竟能持续多久。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砻谷庆的估计真的太过于乐观了,卫人哀远远胜于怒。

    哀兵必败。这是兵家真理。

    宋初一正想着,便听息泓答道,“此次魏王行事有失道义,我军出师有名,倘若能激起我军战意,或可一战。最重要的是,民意、君意。”

    宋初一垂眸,听着息泓把民意摆放在先,便可知他也是儒家学派,并且怕是也崇尚孟子那一套民贵君轻的理论。

    南祈嗤了一声,“魏王何时道义过?起初六国谋秦,因分配不均,仗还未打上便散伙了,这其中有多少因由魏王的不道义?倘若此时去别国求援兵,必然可行。用这个理由去说服君上,应也有几分把握。”

    “不错。”砻谷庆原本沉重的表情一松,微微点头,又转向宋初一道,“我记得,怀瑾曾在帝丘言,可使魏王也尝一尝失国土的滋味,不知有何见解?”

    宋初一抬头,见众人都看向她,便略一沉吟,道,“借兵。不过不是现在借。依我所想,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应当立刻去周天子面前痛诉魏王的卑劣行径,并且在各国之间大肆宣扬,这一点应当不难做到,卫国士子多的很。

    而后派人去秦国鼓动新君攻魏,秦魏世仇,秦人血性好战,只要言辞得当,想发动两国战争绝非难事。一旦两国开展,魏王必然将注意力放在秦国,我们可以趁此时魏国后方空虚,前去韩、赵、楚、宋借兵,条件是,攻下的魏国城池我们都不要。几国同时发动出兵,趁着魏王无暇顾及,我卫国伺机出兵,再辅以良策,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失去的城池。”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这是真正将天下做棋盘,各国做棋子啊!而且这一招实在够狠辣!

    砻谷庆抚掌大赞,兴奋道,“壮哉!倘若运营得当,说不定就能让魏国从此一蹶不振!”

    宋初一心中暗暗摇头,难啊!纵然魏国现在霸权衰落,但还是一头巨大的虎,并且卫国人才流失严重,这个计划的运作离不开人,现在的卫国根本没有那样的实力。能拿回几座城池就不错了!

    “彩!”众人回过神来,齐声喝赞。

    紧接着,南祈便开始挑毛病,“你凭什么觉得秦魏开战,魏王会忽略别处防卫?”

    “此言差矣,并非忽略,而是松懈。魏王素来有霸心,但实际却是死盯着秦国一隅!倘若他趁霸权稳固之时趁机逐鹿中原,魏国统一大业也并非不可能,但魏王他老人家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死啃秦国这块瘦骨头!”宋初一道。

    秦国经历四代乱政,外战内战不消停,在秦孝公时,已经穷到鸟不拉屎、兔子不掏窝的地步了!

    虽则秦地占据陇西,一旦强大起来对魏国威胁最大,但倘若魏国将自己壮大到霸主无可撼动的地步,秦国又能如何?

    宋初一悠悠笑道,“如今秦国这块骨头是肥了,可魏王老矣!牙齿松动已然咬不动肉了。”

    姬眠看向宋初一的眼睛一亮,“哈!这话说的有趣!”

    “秦国新君刚刚即位,我闻内患未平,怎会轻言出兵与魏交锋?”季彦疑问道。

    宋初一当初离秦国很近,因此有切身的体会,对秦人也更加了解,“我这计划是在半年内完成,倘若有可能,诸位可去秦国一探。秦人上上下下,但凡提到魏国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杀出函谷关与魏死战到底,可谓仇深似海。而所谓的‘内患’,不过是老氏族再提推翻新法之事,而老氏族是最恨魏国的,只要给个小小的机会,他们必然放过。”

    “怀瑾似对秦国很知之甚深?”惠叔云问道。

    “略知一二。”宋初一不愿把脑力浪费在为自己编个身世这种事情上。

    “大善!老夫这就去劝君上,诸位议论具体如何行使此策!”砻谷庆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宋初一还未反应过来,他人已经不再屋内。

    此时众人看宋初一的眼神便略有不同了。原以为她年纪小,即便聪慧,在见识和策略方面也绝比不上成年人,然而方才一番话,却让他们觉得实在是低估她了!

    “怀瑾小小年纪便有此见识,实在难得!”息泓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祈冷笑道,“策是好策,可你明知卫国未必有这样的能力!不过沽名钓誉耳!”

    宋初一挑着眼梢看着他,语气淡淡,“生死存亡,倘若还不敢放手一搏,不如趁早劝君上把封地都献给魏王,然后自贬为君,如此便十分的稳妥。君子以为呢?”

    姬眠一拍几面,霍的站了起来,接着便是一番慷慨激昂,“正是!一味固守自封,压迫之下只知想法脱困,却从不敢想于困境击败强敌,这样的国家前途实在堪忧!秦受魏的欺压不比卫国少,不同的是,秦人宁死不屈,图谋自强,卫人却不断妥协,安于现状,所以秦国才越来越强盛,卫国越发衰落。”

    “悟寐是法家人士吧,这般犀利,这般慷慨激昂。”宋初一笑道。

第四十一章 尽情饮风雪

    “哈,好眼力。”姬眠笑的更欢畅,仿佛找到知己一般,凑到宋初一面前,“怀瑾,我觉得与你投缘,今日一起去痛饮如何?去俳优馆听小调,花销包在我身上。”

    “俳优就免了,我这一身嫩肉,目下还舍不得去糟蹋。”宋初一笑道,“不如煮酒畅饮。”

    姬眠越发觉得宋初一有趣,竟是立刻转身招呼众人,“走走,大伙一起去喝酒,替怀瑾接风洗尘!”

    门客的时间一般都是十分自由的,并不要求时时刻刻都坐在这屋里,出门只需报备一声行踪,让砻谷庆想寻人的时候,随时能寻到即可。

    刚好今日下雪,正合适饮酒,所以众人商议之下,定下了去他们平素最常去的一家酒馆。

    宋初一请一个仆从照顾子朝和子雅的用食,便随着他们一起出门。

    但在代步工具这件事情上,宋初一和南祈又产生了分歧。宋初一建议骑马,南祈非要乘车,僵持之下,南祈干脆直接坐上了马车,众人也就只好跟着乘车了,这本就是件小事,没必要闹的不愉快。

    ……

    两盏茶后……

    三驾没有四壁的马车,每辆马车上都有一顶铜伞盖,四面风雪呼啸,行速极慢。

    九个老老少少,缩在三驾马车上瑟瑟发抖,宋初一咬牙看向南祈,“我说骑马,你非要坐马车,如何?现在你可敞开肚皮尽情饮风雪!”

    “无知!骑马岂是有身份的人能为之事?”南祈抖着嘴唇依旧端持着姿态。

    在春秋时期,但凡有些身份之人都不会骑马,这在他们看来是很狼狈的行为,而到了战国末期,随着单骑在战争中的运用,也渐趋流行,很多士人赶路时亦会选择骑马。

    “周天子骑马他还是周天子!俳优乘驷车还是俳优!”宋初一冷冷道。

    南祈一听此言,顿时连目光都烧了起来,“我说的是事实,你为何张口骂人!这是侮辱我的尊严!”

    宋初一不甘示弱,“我不过是讲道理,是寓意!你非要往自己身上生搬硬套,我能阻止的了吗!哪国也没有下令不许士人用使用这种言辞!”

    宋初一的话虽看似强词夺理,但有时候士人为了规劝上位者,经常会隐晦的说一些有寓意的故事,言辞激烈时,比喻自然也不会那么好听。

    “二位道家高人,可否兼顾一下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庶民?”姬眠缩在一角,抖着嗓子道插嘴。

    南祈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宋初一把脸埋在袖子里,也不再说话。

    他们是按照年龄来分坐马车,否则宋初一怎么会和南祈坐在同辆车上。

    姬眠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马车上息泓、惠叔云和季彦咧着嘴抄手看热闹,他不禁笑道,“三位吞风咽雪的姿态倒是分外潇洒!”

    三人均笑眯眯的拱手道,“过奖过奖!”

    马匹拉着极重的青铜车,顶着风在雪里行了约莫有两刻,终于到了他们所说的酒馆。

    深褐色的酒旗飘扬,在风雪中烈烈作响,上面一个斗大的“酒”字苍劲有力。

    一行人冻得手脚发僵,挪了半晌才全部下来。宋初一现在恨透了南祈,本来好好的喝一顿酒,非得摆排场!

    酒馆的门窗上已经挂了厚厚的毛毡子,众人撩开毛毡,陆续走了进去。

    到宋初一时,一个踉跄,险些没撑得住毛毡的重量。推开厚重的毡子,一进屋便立刻被温暖包围。

    这是濮阳一家中等大小的酒馆,有两层,在大堂,靠北墙的地方有一个高出地板长宽两丈的台子。宋初一看了一眼,上面竟画的是棋盘。台子的两侧各放了一口浅口的陶缸,里面放置棋子。倘若站在二楼护栏处,正能观看棋局。

    “诸位先生是在堂坐还是去雅舍?”有个少年迎了上来询问他们一行人。

    姬眠道,“雅舍。”

    “请随奴来。”少年在前面领路,将九人领到了二楼。

    所谓雅舍也并非是四面封闭,而是只三面有墙,一面是帷幔。

    一群人拂去身上的雪,脱了履,走进雅舍内,姬眠挨着煮茶用的小火炉瑟瑟发抖,“我终于知道为何早先天下士子不入秦了,因为全都怕被冻死。”

    “照你这么说,如今入秦的都是不怕死的了?”惠叔云甩了甩衣袖上的残雪。

    “不是不怕死,是有胆。”息泓接口道。

    姬眠缓过来一些,笑道,“哈哈,如此说来,去越国的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们这些话看似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打趣,但是其实都暗合时事。秦国在秦孝公时期便发布求贤令,对有识之士的待遇可谓六国之中最为宽厚,然而,秦国穷,能宽厚的只有放松在政事上的限制,去秦国的士子,只要有切实际的想法,都会得到无比的尊重。

    而越国虽大,但偏居一方,越王虽然不算昏庸,但实在不是个有才智有远见的君主。

    “七斤炙羊肉,十坛好酒。”息泓道。

    “小店有楚酒、卫酒、秦酒、越酒、鲁酒,不知先生要哪种?”少年笑问道。

    “来来来,每样来一坛,教我等尝遍这天下之味。”姬眠嚷道。

    “诸位稍候。”少年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酒肉便送了上来。姬眠拍了拍宋初一的肩膀,“怀瑾,你得多吃些,如此瘦弱可不行!我听说安邑许多男人涂脂抹粉,瘦瘦弱弱一副女儿状,还受到诸多少女的追捧,你可不能如此。”

    “对,对。”众人点头附和,显然并不欣赏那种美。

    有婢女端了水来供众人净手,南祈一边洗手,一边冷飕飕的道,“悟寐大可不必担忧,她浑身上下,哪有体貌可以卖弄。”

    “不知怀瑾哪里得罪了你,因何处处为难?”宋初一直接了当的问道,她可不想成天吃饱了饭找气受,能化解一下最好。

    南祈擦了擦手,看了她一眼,“我看别人不顺眼,从来不需理由。”

    宋初一气到了极处,忽而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忽而一敛,“你他娘还真是吃跑了撑的!看不过眼你她娘的还看!?卫国被魏王所欺,你看的过眼;天下礼乐崩坏你看的过眼;民不聊生你看的过眼,偏偏看我小小的宋怀瑾不过眼,真是有性格有气度有胸襟有抱负!令人大开眼界!”

    众人瞠目结舌,半晌没有人说出话来,姬眠正在往嘴里塞肉的动作僵住,拿眼角余光去瞥南祈的脸色。

    不仅仅是他们这间雅舍,连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论天下大势

    宋初一平时的样子就如一只摊着肚皮晒太阳的猫,懒洋洋的看似无危害,一旦惹急了她,立刻便会化作猛虎把人往死里咬,这会儿骂南祈的话,还是她控制再控制之后的十分客气的结果。

    她怒起来的性子,在秦地也略显彪悍,更逞论儒学盛行的卫国。

    南祈也有一瞬的吃惊,但转而又恢复平静,微微一笑道,“过奖。”

    四周的人顿时惊骇,嘴张的更大,姬眠小声道,“我眼没花吧?允祀,别人骂你,你竟然笑了!”

    南祈的表情,一贯像是全天下都欠着他债似的,看谁都不顺眼,也极少笑,方才居然被骂笑了?原来他喜欢受虐吗?

    “道家讲究的是平和淡然,她先动真怒,自然落了下乘。”南祈端起酒爵,坦然喝了一口酒。

    宋初一默然,她虽然觉得“上乘”“下乘”都无所谓,也没什么意思,但她的确太容易动怒了,为谋,要时时刻刻能守住自己的心神,用一颗永远冷静的心去衡量。

    宋初一忽然坐直身子,众人一脸紧张,正欲上前劝解,却见她郑重的给南祈施了一礼,“允祀兄所言极是,怀瑾受教了。”

    “怪哉!”惠叔云叹了一声,转而问道,“道家人都如你们这般神神叨叨的吗?”

    宋初一嘿嘿一笑,伸手撕了一块炙肉塞进嘴里,“神神叨叨只有他一个,我很正常。”

    “倘若我未猜错,你是庄子那一派的吧,正经的神神叨叨。”南祈慢悠悠的道。

    老子之后,道家逐渐也分了派系,其中一派把老子的“无为”发展成为虚无主义,庄子便是这一派系的代表,譬如“庄周梦蝶”,玄之又玄;而另一派则舍弃了老子思想中否定礼、法的成分,把老子的“道”解释成为规律,起代表是齐国稷下学派中的黄老道法一派。

    宋初一和南祈,恰好便是分属于这两个流派。

    “原来怀瑾是庄子门生吗!”息泓惊喜道。

    庄子寻求放浪形骸于山水酒池之间的精神自由,在时下也是很受追捧的思想学说。

    宋初一微笑,算是默认了。

    息泓用筷箸击节而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好!壮丽!”姬眠赞叹道。

    这是庄子的《逍遥游》。道家虽然未曾在治国邦交上做成什么大事,但它在教人为心上,却是很多思想学说都不能与之相比的,因此大部分的士人都曾经拜读过老子、庄子。

    宋初一一遍往嘴里塞肉,一遍含含糊糊的跟着哼哼。

    一群人正唱的起兴,却忽听楼下有人吼道,“楼上方才骂娘的那位先生!”

    众人声音戛然而止,听楼下之人又喊道,“我等闻先生言辞犀利,愿请先生指教天下大势。”

    这是邀请宋初一去向大家说说自己的论述。

    这种场合的论述是士子之间的交流,说好了很可能一夜之间名声鹊起,说不好也无人会责怪,这种辩论倘若不接,便显得太没有气度,于名声有碍。

    宋初一忙将手里的骨头啃干净,丢在食案上,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巾布拭了拭手,才从容起身。

    士子们最爱这种活动,因此宋初一一出现,酒馆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在看见她形貌的同时,众人目光或惊奇、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实在精彩无比。

    站在堂内台子上的人看见顺着楼梯缓步走下来的宋初一,最开始心里很是后悔,但瞧着宋初一姿态闲适从容,没有一丝紧张不安,亦无少年人的锋芒锐利、意气风发,又感到很好奇。

    宋初一也在打量对方,他正是站在那个画了棋盘的台子,年纪越二十三四岁,一身青布袍洗的发白,墨发整整齐齐的纶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宽广清长,彷如悬犀,双分入鬓,首尾丰盈,双目朗朗,鼻梁硬挺,嘴唇薄厚适宜。

    “好一个眉目清朗!”宋初一不由赞叹道,“足下好俊的相貌!”

    那青年见宋初一如此年幼,竟是一时不知怎么称呼,顿了一下,拱手道,“过奖了。”

    宋初一走上台,“不知足下欲说何事?”

    “在下想请教先生,小国可争天下否?”青年笑问道。

    这个问题一出,四周有些还在喝酒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可。”宋初一毫不犹豫的,笃定答道。

    青年也不追问,因为论事的规矩摆在那里,但凡应答者说出个看法,就必须详细阐述原因。

    宋初一淡淡一笑,抄手道,“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无论国之大小,顺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小国正因弱小,而不被其它强国戒备,倘若能擅于利用这一点优势。道无常道,然则万物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焉知弱小者只有‘亡’这一条路可走?”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彩!”青年反复咀嚼这句话里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喝了一声彩。

    顺应道德的国家便会昌盛,违背道德的国家则会逐渐走向灭亡。联系时事,宋初一这句话颇有骂魏王无德的意思。也不管这句话是否真的有道理,众人听的心里大为痛快。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意思是,事物的发展总是周而复始、返本复初的,下是高的基础,后是先的前提,所以弱是一切之基,万事万物从弱起,因为有弱才有强。在处于劣势的时候,要以谦卑柔软的态度扭转颓势。

    理解宋初一话中深意的人,自然觉得很妙,但也有只理解了表面的人,听闻她这话,不禁嗤笑道,“如此说来,魏王此次欺我卫国,我们还是要示弱,软着任由他欺负!?”

    “在下说的是国势,目下卫国不示弱还能如何?”宋初一反问道,她向四周看了一圈,一字一句的道,“兔子与老虎肉搏,最终只能沦为食耳。柔中带刚,乃是弱国的强国之道。倘若从外柔弱到里,那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兆。”

    堂中静默片刻,待众人体味她话里的意思,顿时轰然喝彩,南祈、姬眠等人喊的最响亮,有这个论述,宋初一便能在卫国扬名了!

    “在下星守,请教先生大名。”青年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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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更新实在太累了,日后本文都是白天中午十二点更新,等到旧文完结之后,再做调整,袖纸一般单本的时候,都是日更五千,所以大家可以放心收藏。眼下文更新的如此缓慢且时间很乱,袖纸很对不起大家,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每天在跟,总之感谢大家的宽容。

第四十三章 士人醉酒态

    星,是以观星术为业之人。

    宋初一不禁仔细打量他几眼,回礼道,“在下宋怀瑾。”

    “能饮否?”星守的目光中对宋初一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宋初一倒也十分坦然,“我正与朋友畅饮,我见足下气度不凡,他们应也不会介怀,倘若足下不嫌弃,上楼一聚?”

    “好!”星守高兴的应下。

    星守的风采气度,实属难得一见,虽则衣着看起来显得有些落魄,但士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连姓名都不问,更不会在意身份。宋初一欣赏他,自然愿意结交。

    两人相让着上楼去,堂中之人还在久久回味宋初一方才的言论。

    做论述,不需要长篇大论,但必须要精辟。可能十几句话里,只有一两句的点睛,其他都是辅助言辞,只要这两句“点睛”足够力度,便可以此扬名。

    宋初一带星守走进雅舍。

    姬眠第一个扑了过来,“怀瑾,你方才实在太潇洒了!”

    作为一个出色的士人,必须要有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就如商鞅,他擅长“法”,并且从始至终都坚持以法治国,而息泓、季彦他们虽然师出名门,也有立场,但他们的立场都是儒家的立场,而没有自己创新、迎合时事的论述,因此一直以来名声不显。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我为大家引见一下,这位是星守先生。”

    宋初一侧开身,请星守进来。

    他们方才在楼上便看见星守,但近看之下,更觉得出色。息泓赞叹道,“好相貌!好气度!”

    “先生过奖了。”星守施礼道。

    “在下息泓。”

    “在下季彦。”

    “在下惠叔云。”

    ……

    众人一一介绍完毕,便安排星守挨着宋初一坐下,另一边坐的是姬眠。

    “来,共饮此杯!”息泓举起酒杯,笑道,“得遇奇人,快哉!”

    观星师与巫、祝、卜一样,都属于奇术,需要极大的天赋,且没有一定的机缘巧合很难扬名,也不会在各国得到重用,生活难免落魄,一般的士人或许会有所涉猎,但自愿选择主修这些奇术的人并不是非常多。称星守为奇人,也不为过。

    “得遇众位有识之士,幸哉!”星守举起酒爵。

    众人宽袖微遮,仰头一饮而尽。

    饮尽一爵相识的酒,众人便开始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在座的都有游学的经历,见识广,聊起来有说不完的话。

    宋初一很久没有大快朵颐的吃肉了,因此趁着众人聊的起兴,她便埋头苦干。

    “怀瑾见识不凡,怎的不说话?”惠叔云有些不满的道。

    南祈嗤了一声,“炙肉当前,她现在可恨没长十张嘴,哪有功夫理会你。”

    宋初一正伸手欲再撕肉,见众人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在她身上,她只顿了一下,便坦然撕了一大块肉,“口腹之欲难以自持,诸位见谅啊!”

    “怀瑾洒脱!”星守也笑着撕下一块肉。

    宋初一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口齿有些含糊的道,“守爽利,我喜欢!不像这世间有某些人,苛责万事万物,也不知累不累的慌,还是我辈的活法儿更畅快!放浪形骸,逍遥自在!”

    南祈看着她满嘴的油,不禁厌恶的皱起眉头,痛苦的把头扭向一边,索性眼不见为净。

    众人看宋初一吃的津津有味,也开始有些饿,遂纷纷学着她大块吃肉。

    南祈见原本都斯文的人忽然化作满桌的恶狼,顿时想直接甩袖走人,但同时又觉得那样十分没有修养,便只好生生忍住。

    一番胡吃海喝,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最先不省人事的是南祈,他看着别人的吃相没有丝毫食欲,只顾着喝酒,在众人微醺的时候,他已然伏在食案上。

    待身边躺倒一片,宋初一才不过微有些酒意,倘若不是她换了身体,眼下约莫连微醺都不会有。

    姬眠抱着星守嚎啕大哭,眼泪抹了他衣襟都是。星守闭着眼睛,像是入定一般。

    息泓手舞足蹈的唱歌,惠叔云抱着桶子吐的天昏地暗,却一直被息泓摇晃,要求一起唱,惠叔云傻呵呵的看着他们笑。

    季彦和其余几个人将衣物都脱到只剩下一块遮羞布……

    宋初一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个混乱场面,心里一时不想不出什么词形容。

    姬眠哭着哭着,发现星守不理他,便一把推开他,挤到宋初一身边,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怀瑾。”

    “你没醉啊?”宋初一满脸吃惊。

    “谁说我醉了!”姬眠吐字清晰,抬袖擦这不停流出的眼泪,抽泣道,“我只是觉得有些悲伤。”

    “何故悲伤?”宋初一道。

    姬眠一听宋初一有回应,顿时哭的更凶了,“我出师之时,曾怀有大志,然而却四处碰壁……”

    接下来,姬眠从他幼时穿着开裆裤与师兄偷李子被罚三天不能吃饭,再到出师之后各国都不愿用他,直至现在寄身卫国的悲伤成长历史。

    姬眠才学不低,他是法家提倡变法的士人之一,并且精于“法”,但晚生了十几年,七雄国的变法已经陆续落下帷幕,又因为他年轻,所以处处碰壁,没有一国愿意留用,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寻一小国寄身。

    其遭遇也是可悲可叹。

    但宋初一终于确定他现在醉了。

    息泓陡然大声歌唱,“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宋初一揉了揉太阳穴,干脆趴在地上装死。

    姬眠尚未哭诉完,便见宋初一倒下,立刻抓着她使劲摇晃,”怀瑾!怀瑾!”

    “怀瑾先生可在?”蓦地,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雅舍外传来。

    这屋里也只有宋初一一个清醒的,只好睁眼道,“何事?”

    那人连忙道,“君上召见!请怀瑾先生速速随我去。”

    宋初一立刻爬起来,袖子却还被姬眠死死拽住,她伸手扯了扯。

    外面的人焦急的催促道,“先生。”

    姬眠死活不撒手,宋初一陡然暴躁,咆哮道,“你大爷!放手!”

    姬眠被呵斥的一愣,宋初一趁着这个空档,立刻走出雅舍。

    ——————

    今天上班迟到,发文迟到,呜呜,袖纸自我厌弃中。

第四十四章 愿出使秦国

    外面传信的少年被她这一喝,吓的一愣。

    宋初一挑开帷幔,却只见一个楞乎乎的少年,便也未曾多问,只道,“走吧。”

    宋初一才来了两日,少年在府内也并未见过她,此时见她年纪与自己也差不多,不由得满心震惊。

    宋初一走出两步,发现少年并没有跟上,立刻转身道,“我满身酒气,要香汤沐浴才能去面见君上!还不快走!”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跟上,赔罪道,“先生息怒,一切已然备好,请先生放心。”

    两人匆匆走出酒馆,登上轺车急行回府。

    砻谷府的仆从果然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宋初一也来不及享受,在浴汤了冲去酒气,便匆匆爬了出来,穿上准备好的白衣宽袍。

    因是冬季,衣服厚重,穿在身上显得宋初一不是那么单薄。

    刚刚饮过酒,在风雪之中,宋初一倒是觉得并不是很冷。

    到达卫宫大门,便有宦官领着她一路快行,直奔偏殿。

    门外有宦官看见二人,便高声通报道,“怀瑾先生到!”

    “先生请。”宦官躬身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衫,头发,才脱了鞋从容的走进殿内。

    “宋怀瑾参见君上。”宋初一甩开宽袖,行了长揖大礼。

    主座上,一袭褐色华服的卫侯斜靠在扶背上,看着宋初一,虽然方才砻谷庆已经再三强调,此人年纪轻,但见到真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微诧异,这哪里是年纪轻啊!分明是年幼!

    “大善!天纵奇才,是不忍我卫国遭人欺凌!先生请入座。”卫侯满心激动。宋初一小小年纪便能言出那等狠辣奇计,实在不容小觑,倘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无双国士。

    “谢君上!”宋初一走到砻谷庆下手而坐。

    卫侯直起身道,“砻谷将军已将先生之言告诉寡人,寡人深以为先生大才,不知先生可有详细谋划?”

    时下虽然对于有才之士,十分尊重,但宋初一知道,倘若卫侯不是被逼急了,也不可能如此的“唯才是用”,而不嫌弃她年幼。

    不管如何,卫国能用她,便是给了她扬名的机会,宋初一绝不会辜负如此良机。她看向卫侯,微微笑道,“在下自然敢说,便是有应对之策,绝不空言。”

    卫侯看她神态从容,目光却无比坚定,更加高兴,急急追问道,“先生可否说来?”

    “大致情形,也就如我之前所言,我之计,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当务之急,需有三件事需要办。”宋初一道。

    卫侯恨魏王恨的牙痒痒,从他继位开始,便不断遭到魏王欺凌,国土一失再失,眼看要举国沦丧,倘若卫国当真亡在他手里,他归天之后,如何有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所以听见宋初一说“徐徐图之”不由狠狠叹了口气。

    但他明白,魏国纵使霸权衰落,也非是他能咬动的一块肉,也就耐下心来,问,“先生请说。”

    “一是,君上立刻称病,并派特使去向周天子痛诉魏王无德、无信,威逼胁迫卫国。再派特使赶赴赵国哭诉,借兵攻魏,赵国现在正内乱,必无暇顾及此事。其二,令卫国士子在各国之间散布消息,传魏王无道;其三,秘密派人去秦国劝兵,攻打魏国。”宋初一一口气将三点说完,接着道,“办成这三件事,攻魏便已经办完了七成。”

    卫侯高兴道,“这三件事情似乎并不难办。”

    宋初一笑道,“不难,但想要办好,也不容易。尤其是劝秦国出兵。君上可曾打探过秦国消息?”

    “自然。卫国国力羸弱,只能在大国夹缝求生,寡人苦守卫国,又怎敢忽视各国消息!”卫侯喟叹道。

    “君上圣明!”宋初一行以大礼。卫成侯虽然不是什么英主,但也不糊涂,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值得赞扬了。

    卫侯无奈一笑,转而问道,“我听闻先生说,魏王执意啃秦国这块骨头,可我素知魏国野心,举国上下更看重中原争霸……先生所言,不尽然啊?”

    “君上明察。”宋初一拱手,道,“早前庞涓任上将军之时,的确是力主攻秦,且因其战功赫赫,是鬼谷弟子,善谋兵,魏王对其信任有加,因此也采纳他的意见,认为秦国占据陇西,对魏国居高临下,大有威胁,便一直致力于灭秦。”

    卫侯颌首道,“的确如此,但庞涓的看法也没错。”

    宋初一道,“正是。不过秦人性烈,极善马上作战,想要灭秦,最好从其国政入手,彼时秦国刚刚历经四代乱政,政治弊端处处皆是,各处势力也都不稳,若用挑拨内乱,挑唆其后方的戎狄部族叛乱,是最好不过。但庞涓非要以强兵灭秦,因而忽略中原战局,错失了稳固霸权的最佳时机,如今魏王回过味儿来,齐楚韩赵却均已崛起。”

    “那魏国是否还有称霸的可能?”卫侯立即问道,倘若魏国称霸,卫国距离亡国也不远了。

    “称霸?”宋初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君上可安心,只要公子卬稳坐相国之位,魏国想称霸,犹如登天,痴人说梦而已。”

    宋初一紧接着道,“公子卬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让他谋国,纯属误国。早前看魏王还颇有霸主气象,如今倒像是被公子卬传染一般。倘若不是这样,在下前两件事情,也办不起来。”

    “哈哈哈!”卫侯闻言爆出一阵大笑,拍着大腿道,“善!善!寡人许多年未曾像今日这般愉悦了,怀瑾先生好见识,好口才!”

    宋初一抿唇一笑。

    卫侯笑罢,抬手道,“先生请用茶。”

    “谢君上。”宋初一喝完酒不久,又说了这半天,的确有些口干,便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先生说的三件事,何时办为好?”卫侯问道。

    宋初一放下茶盏,道,“前两件事情,越快越好!势头闹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召集文采绝妙之士,写出能令群情激愤的好文章。至于劝说秦国……”

    宋初一直起身子,拱手道,“怀瑾不才,愿替君上解忧,秘密出使秦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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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谋介绍:
谋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她非美人,美人是她手中的棋子,她非权贵,英雄竞为折腰。 乱世之中,智计百出,倾尽所谋,她谋的是天下太平,谋的是与他一世长安。 他们是藩王帐中最中坚的谋士,各为其主。然而她唯一一次感情用事,却被他利用,惨死在城破之日。 重生成一个普通的寒门士族之女,回到了与他相识的最初。何去何从? 志在天下的诸侯,戎马一生的将军,爱意深沉的旧人,谁与携手,共赴白首。 **** 文化女流氓纵横战国。非典型性、扭曲欢乐向的女性谋士文,质量三包,不天雷,不狗血,不脑残……再送质量二包,不玛丽苏,不小白花……江山美人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美人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