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因为太相知
(本章已修改。另,作者有话说:首先对于之前宋初一反应描写把握的不够精准导致某些同学误会,在此表示真心的道歉。那感激的一吻描写过火了点,经过数个小时的揣摩做了如下调整。对于反应激烈的同学表示理解,并且对于自己的失准予以致歉,至于言辞辱骂,表示沉默)
***
宋初一浑身僵直,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回应。
等了许久,未有答案。
赢驷决定的事情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退缩,他一字一句的道,“做寡人的王后。”
宋初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首先想到的是,“王上想让臣随您归去?”
“魏菀与我归去。”赢驷道。他死后,一个出身魏国的王后于秦来说是好是坏未可知,秦国早已没有殉葬制度,但做臣子的可以追随主上尽忠,做王的女人亦可殉情,这些都是法外之情。
赢驷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让宋初一活着做太后,继续扶持嬴荡。
“若臣答应,王上会怎样对倚楼?”宋初一看不见,但她仍然转头看向他所在处,一双眼眸平静无波,“若臣不答应,王上会怎样对臣?”
两人在昏暗中相视许久,同时倏然一笑。
这不是赢驷最真实的想法。
让宋初一为后,为免日后给嬴秦弄出什么丑闻,肯定要杀了赵倚楼,倘若杀了赵倚楼,宋初一怀恨在心,能甘心安安分分的辅佐嬴荡?暗中动手杀了赵倚楼也是一个办法,但或许能瞒过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宋初一。这样浅显的道理,嬴驷岂能不知!
“你的心意,我已知。”宋初一口中发涩,摸索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这份心意她早已知晓,然而能给的回应也仅此而已啊!
他们不止一次执手,每一次都与男女之情无关,哪怕就算是这一次,亦不是单纯的爱恋使然。
赢驷自然的回握,闭眼叹息,“红尘闹热,白云冷。”
他是站在云端的人,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高处的冷寂孤独非常人能承受。
并不是所有的君王都如此,他可以选择堕入红尘去做一个昏君,只顾自己纵情玩乐,不管大秦基业和未来,但他做不到。
怎样去做,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必然,所以赢驷从未有过怨怼,亦从不自怜自艾,只是他那一副铁石心肠中亦有不为人知的一点柔软,那里也渴望有人能够相知相懂、携手并肩。
赢驷起初对宋初一并无特别情愫,即使后来发现她是个女子,亦从未想过把她弄进宫里来供自己赏玩,对于他来说,一个人才远比一个有趣的女子重要的多,所以他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为大秦创造最大利益,而不是仅仅让她用才能和智慧取悦自己。
等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暗生的情愫时,宋初一已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并在朝中占据了肱骨之席,身边还有了一个生死追随的赵倚楼。
而他能给她最好的关爱,竟然是放手。
赢驷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宋初一的良人,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
……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可是一切了然。
赢驷从不吐露心声,如今寥寥一句无限苍凉。
以往宋初一出于自身原因,不相信哪个男人能看上自己,所以她在这方面迟钝,但并不傻,一旦确认之后,还有什么样的伪装能够欺骗她的双眼?
可是她知道赢驷是不能触碰的人,因此从不去想什么私情,但这并不代表她忽略了这件事情。不管赢驷对待这份感情的隐忍是于公还是于私,她都深深感激。
她曾叹,今生何其幸运遇上了如此君主,而现在就算互相为敌,她依旧如此感叹。
然而男女情爱上,赵倚楼是她今生的唯一,她痛恨背叛,所以也绝不会背叛赵倚楼。
淡淡的安神香萦绕,宋初一觉得自己脑袋开始发沉。
赢驷声音低哑,近似蛊惑,“榻边的檀木盒子里有一把匕首。给你个机会,取出那把匕首杀了我。”
宋初一笑着,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臣的脑子还清醒着,既然终究得死,臣宁愿留个后世贤名,怎可做弑君……”
这种清楚的知道感觉不是中毒,此时若真是拿匕首杀了赢驷,就算他不反抗,她也落下个弑君大罪,她才不会上当!
声音中断。
赢驷感觉宋初一陷入沉睡,身子微微倾近她,手指轻轻滑过昏暗中模糊的脸颊,在她耳边低语,“寡人了解你,远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心意,亦……”
因为太了解,所以才起了必杀的心思。
宋初一和张仪不同,张仪是吃谁向谁,他有意无意间把列国得罪个遍,这世上除了秦国再无他容身之处,而宋初一所效忠的从来都不是秦国,也不是他赢驷!他们的理想只是在某一个点上恰好契合了,然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其实有本质上的不同。赢驷一生只为嬴秦,宋初一却是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大安之世而奋斗,一旦未来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变故,她随时有可能为了那个理想而背弃秦国。
宋初一的《灭国论》已经写到终卷,尽管还未完成,但足够为秦国指引方向。
秦国现在需要许多执行者,她这个指引者的身份要移交到每一代的秦君身上。
除此之外,赵倚楼还掌控秦国兵力!而宋初一虽然已经卸武职很多年,但她在军中威望甚高,号召力甚至不亚于司马错这个大将军,赢驷作为一个君主,一辈子没做出什么错误决策,更不可能在最后关头留下这个巨大隐患。
宋初一亦知晓,事关大秦未来,赢驷不会相信任何私情抑或承诺,所以她没有必要承诺什么。
他们都不是耽于私情的人,正因彼此的了解,才不可避免的走到这兔死狗烹的地步。
谁都没有怨恨,只有感情撕裂的痛。
赢驷艰难的支起身子,慎重的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
雪中咸阳城南门乍开,咿呀声划破寂夜。
十余玄衣铁骑冲出城去,在雪地里留下印记,城门阖上,地上的痕迹很快又被大雪覆盖,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批黑甲骑穿梭在鹅毛大雪里,一直向西南飞驰。
几个日出日落,跑死几匹骏马,换了三次坐骑,终于赶上往巴急行的秦军。
第374章 山雨欲来时
黑甲玄衣,立于风雪之中与秦军对峙。
秦军弓弩手箭已上弦,一名副将喝道,“来者何人?”
铁骑中为首那人扬手抛过来一物,一名秦卒上前捡起来送给副将观看。
那副将一见令牌,立即翻身下马,冲那些人施礼。
铁骑将领拉下面罩,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带我去见赵将军。”
副将看见他的面容,便再也没有疑虑,应道,“嗨!”
十余人随副将进入军队之中。
原野上风雪忽急,密密压压,看不见二十丈之外的景物。
……
相比之下,咸阳城中要好的多。
宫墙高大,连风都吹不进来,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似乎要将屋宇掩埋。
宋初一头疼欲裂,从榻上爬起来时,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不是角楼上的寝房,而是另外一处陌生的寝殿。
帘外侍候的寺人听见动静,便轻声细语的问,“太傅,您醒了?”
宋初一问道,“这里是何处?”
寺人道,“回太傅,这是王上寝宫的偏殿。”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一边穿上衣物,一边问。
寺人立即答道,“您睡了一天一夜。”
宋初一眉头皱起,飞快的将头发绑起,抬脚出了里室,盯着那个寺人道,“王上病情如何?”
“奴不知。”寺人道。
“没有丝毫消息?”宋初一问。
寺人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是。”
宋初一冷笑。伸手勾起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偏殿到主殿统共不超过五十丈,你说你不知?跟我玩心眼。说话之前有没有打听老子是干什么的?!”
这寺人肯定不知道赢驷的病情如何,但是他们这些人最会察言观色,能留在寝殿伺候,绝对不是个蠢货,距离这么近,就算他不知道细节,也必然能够从医者往来的次数以及整个寝宫的气氛猜测出大概。
宋初一掌握兵权多年,迫人的气势镇住十万大军尚且没问题,更何况只区区一个宫人。
“奴……”寺人两股战战。他不说实话只是谨记不多口舌的训诫,并没人让他瞒着王上病情,在宋初一威势之下,立即识相的道,“那日在角楼里,王上呕血,您昏迷,陶监找了左丞相过来主持大局,丞相把王上移回寝宫。把您安排在偏殿,并令奴来照顾您。”
“那日?”宋初一眯起眼睛,“不是昨日吗?”
寺人浑身一颤,连忙匍匐在地。
既然说她睡了一天一夜。转移寝殿应当就是昨天的事情!但是王上刚刚呕血,怎么会马上挪动地方?宋初一肯定寺人隐瞒了她昏睡的时间。
一个小小寺人,没有理由欺骗她。是张仪派这寺人来伺候她。那么也是张仪交代隐瞒她昏睡的时间?
宋初一放缓声音,“你如实说了。我不会出卖你。”
她见那寺人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于是冷声道,“你若不说,我可就随便找个由头将你处理了。”
寺人依旧咬紧牙关。
宋初一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去逼迫他,径自走到门口。
“太傅,左丞相有言,等您醒了请去看看王上。”寺人颤声提醒道。
天气阴沉,宋初一看见地上积雪已经两尺有余,心底微微一跳,“这几天都是下这么大的雪?”
寺人连忙小声道,“回太傅,一直时下时停。”
既是如此,一两日功夫恐怕无法形成这两尺积雪,她估计自己少说也睡了三日。
宋初一抬腿往主殿方向去。
恰好芈姬从殿中出来,看见宋初一的身影,脚步顿了一下,转身朝她这边走来。
“太傅。”芈姬道。
宋初一微微颌首,“芈八子。”
擦肩之时,芈姬微微侧身道,“王上昏迷六天了,早晨刚清醒一次,已不能进食。”
“嗯。”宋初一的心慢慢沉下去,六天……能发生很多事情。
她计划了那么多年,赢驷一个留宿便打破一切,事发突然,她跑不掉,至今为止只能被动应对。
“太傅,王上服药刚刚睡下,您不如先回府去吧。”陶监道。
宋初一心里急火火的想回去,面上却忧心忡忡的道,“王上没事吧?”
“老毛病了,太傅无需忧心。”陶监微带笑意的面上不露丝毫端倪。
宋初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王上休息了。”
宋初一转身离开,一路不疾不徐,半点看不出急躁。
直到回到府中,面上才露出一丝凝重。
“来人!”宋初一道。
一名侍女迈着小碎步匆匆跑来,“先生。”
“白刃呢?”宋初一问道。
“白刃在书房睡觉呢,它这几日总爱睡觉。”侍女语气十分担忧。她在府里十年,自然了解白刃和一般的狼不一样,它越是寒冷越活泛,每至冬日在雪里玩的欢实,不会冬眠。
“这几日谁来过府里?”宋初一府里人口少,白刃对食物很挑剔,又不吃陌生人喂食,很难对它下药,印象中,只有赢驷能够悄无声息的把它弄昏。
侍女道,“先生进宫的第二天,右丞相来过,魏道子关在书房里看什么卦象,不爱搭理人,右丞相走时,白刃跟着他出去玩了一会儿,旁的再没有人来过了。”
樗里疾出手,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多年前挑明底线时,她就已经难受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想开,如今没有丝毫惆怅,“嗯,大师兄进宫了?”
“是,说是去给王上瞧病。”侍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先生,魏道子走的时候让奴告诉您,他把您的棋桌弄坏了,回头赔您一个新的。”
“知道了。”宋初一令她下去,疾步走进书房。
白刃无精打采的趴在案前,看见宋初一进来,懒懒抬了抬眼皮。
宋初一找到棋桌,仔细寻找一周,并未看见破损之处,倒是发现用来垫桌脚的木块被替换掉了一个。
那是一块小羊皮,里面鼓鼓囊囊的包裹着什么东西。
宋初一取出它,打开之后不慎洒出许多浅褐色的粉末,药味浓郁,羊皮上还有蝇头大的字迹。
宋初一咧了咧嘴:大师兄真是能省则省。
宋初一不知这是什么药,便寻到一个小盏把粉末倒出来,先去看上面的字。(未完待续。)
第375章 风雪夜归人
魏道子解挂解到一半,宫里便来人请他为赢驷医病。
这么多年过去,纵使魏道子竭尽全力,赢驷的病情也已经到了不可延拖的地步,此次病来山倒,完全在魏道子意料之中。
他出门之前看见白刃神情恹恹,若是搁在寻常,他定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从解开的一半卦象隐隐显示宋初一的生死卦有凶煞气,且与王者有关,因此觉得事关紧要,便拖了一刻,配好白刃的解药。
他没有直接喂白刃,一是因为时间不够又不放心交给旁人,二是怕小畜生不懂事,精神好了之后便出去蹦跶被下药之人发觉。
宋初一放下信,令人准备半生的鹿肉,然后将药撒在肉里喂给白刃。
“先生。”门外有人低唤一声。
“进来。”宋初一听出这是她与池巨联系的中间人,叫关郑。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府里任厨房的管事,平时与各种供食材的商人往来,其中自然包括池氏酒庄。
房门打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进来,冲宋初一施礼。
关郑道,“先生总算回来了!一切早已准备好,等了先生六天,当家的正着急上火呢。”
宋初一之前安排池氏接应,她突然被召进宫内,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博弈社都没有任何消息,池巨急的火烧火燎。
“不急。”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六天……”
赢驷既然已经做了布置,肯定会防止突发状况,譬如他这次突然昏迷……而她这么轻易的就出来了,是赢驷放过她一马?
不,宋初一不信他会心慈手软。
恐怕,他是抓住了她的弱点,笃定她不会逃走!
“倚楼。”宋初一自语。现在这种情形,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羁绊她。
“你先暗地里传信让池巨派人去打探秦国派往巴郡的情况。”宋初一道。
关郑惊讶道,“秦国出兵了?何时?”
宋初一眸光微凛,赵倚楼被派出兵,她还没来得及打探情况,便立刻被传召入宫,旁人却从未听说过秦国出兵,难道倚楼……
出兵有可能半夜秘密进行,但战事不可能没有风声,宋初一稳住心神,“楚国有何动静?可曾欲图对秦国开战?”
关郑笃定道,“无,属下消息不算灵通,却也不闭塞,若真有这么大一桩事情,属下怎么会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宋初一沉吟:赢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想要取我性命,直接动手不就行了?
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个动机——赢驷是怕直接杀了她,会影响以后有才之士为秦效力。
毕竟商鞅的死可以扣在秦国老氏族身上,她若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世人会怎么想?无非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带着商鞅之死也会遭受质疑。
他们入秦虽是一展己之所长,实现胸中抱负,但好歹是为秦国立下不世之功,奉献一了辈子的光阴,最后的下场不是被五马分尸就是被秘密暗杀,岂不教人心寒?
所以,赢驷必须得为她的死找一个合适的名目,就像当初杀商鞅那样……
“先生,右丞相来访。”侍女在外道。
宋初一给关郑使了个眼色,他立即起身悄悄从侧门退出去。
白刃刚刚吃完鹿肉,似乎有一点好转,庞大的身躯在地上匍匐爬到宋初一身边,把脑袋搁在她大腿上。
侍女打开房门,请樗里疾进来。
刺眼的雪光从背后照入,樗里疾面容笼在黑暗之中,宋初一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身躯。
随着他一步步走进,那张熟悉的容颜显露出来,若悬犀的双眉,朗朗星眸,风霜替他更添几许沉稳厚重的魅力。他的样貌分明与赢驷有五六分相似,然而气度却截然不同。
“怀瑾。”樗里疾道。
宋初一道,“大哥请坐。”
樗里疾动作微滞,黯然道,“怀瑾一声大哥,令我无地自容。”
宋初一淡淡笑道,“你我因大秦而相识,又因大秦而背离,不是在情理之中、预料之内的事情吗?我既然开始肯唤你一声大哥,现在依然肯。”
樗里疾为大秦招揽人才,所以才会主动与宋初一搭话,没想到萍水相逢,性情居然颇为相投,宋初一能够清楚分辨出,后来樗里疾对她的那些好是发自内心,而并非是全是为了秦国刻意拉拢。
宋初一很清楚樗里疾与赢驷一样,都是一心为了秦国,既然早能预料到今日情形,她又何必小气计较?
“怀瑾豁达,我不如也。”樗里疾在她右手边的席榻上跪坐下来,眉宇间尽是忧色,“赵将军回来了。”
宋初一眉心一跳,表情依旧平静,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黑卫传来消息,说楚国有备战动作,但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发动,王上下令派兵赴巴郡是未雨绸缪,派赵将军领兵也是看中他在十余年前的巴蜀之战中威名赫赫,楚人尽知其名。”起初樗里疾也没有任何怀疑,觉得赢驷这样的决定很符合常理,“可是我接到了王上的密令,趁着大军未开到,派赢执替换赵将军,并令我写一封信,照实说你被扣留在宫中。”
宋初一也曾与赵倚楼说过樗里疾不可信,他真的会被骗回来吗?
“我刚刚接到消息,赵将军已经入了函谷关。”樗里疾道。
宋初一看着他,难以分辨此言真假。他是觉得她没有逃走的可能性,所以事先给她一个心理准备?还是故意诓骗?
“王上想将我和倚楼一并结果了?”宋初一道。
樗里疾沉默许久,才道,“你我近二十年交情,我无法全然割舍,可是我自幼便在公父面前立誓用一生匡扶国君,至今不改初衷,我只能言尽于此了。”
宋初一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对他的话依旧持怀疑态度。但是倘若樗里疾所言是真,那赵倚楼一旦进入函谷关之内,那条命就算是交到了赢驷手里,他告诉她这些,是顾念二十年的交情想让她一个人逃走保命。
灯火如豆。
门外风雪呼啸,剧烈的拍打门窗,窗子像是要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发出呀呀的声音,给人一种屋宇将倾之感。
从函谷关到咸阳的道路上,雪原苍苍,夜色茫茫。
一队飞骑如飞速穿梭,直奔咸阳方向。风雪之中,夜归之人心似箭。
第376章 请你放过她
铁骑为首之人黑巾罩面,只露出眉眼,发髻在风中松散,额上的雪被体温融化与汗水混作一起浸湿发丝,便如此,亦掩不住慑人容华。
赵倚楼义无反顾的回来。
他心里何尝不知樗里疾的话不可尽信,然而他放弃这世上所有,唯握住宋初一的手,输不起,所以不敢赌。
次日雪停。
昏迷多日的赢驷终于清醒过来。
他很多年前便写下遗嘱了,身后事也安排的差不多,即便现在闭眼,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陶监。”赢驷搁下笔,将一片竹简递到他手里,“看吧。”
上面寥寥几个字,笔力依旧浑厚有力,陶监惊讶道,“王上……”
“不必多说,照寡人的意思办。”赢驷咳了几声,平复喘息之后道,“召右丞相。”
“喏。”陶监将竹片揣入怀中,出去传召樗里疾。
“父王,您醒了!”嬴荡进来,看见赢驷靠在榻上,喜极而泣。
赢驷皱眉,“堂堂丈夫,奈何动辄落泪?”
嬴荡胡乱抹了抹脸,“孝字当先,儿忧心父王。”
“那等我死了再哭不迟。”赢驷没好气的道。
“父王,我怕。”嬴荡在榻沿坐下来,紧紧握住赢驷的手。他的父王一向冷着一张脸,行事利落狠辣,要求严格,但他知道,父王其实很爱护自己,所以从不惧怕。
“你是看我没死,成心跑来短我一口气。”赢驷淡淡道,“滚。”
嬴荡不以为惧,笑嘻嘻的道,“儿子见父王还有力气骂人,心中就安稳多了。”
嬴驷揉了揉眉心,想嬴荡幼时还乖巧懂事,自从换了宋怀瑾做师父,就变成个二皮脸了……不仅如此,还总能抓住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柔软。
想来,有这样的能力也是一件好事吧。
“王上,右丞相来了。”陶监道。
嬴驷打发了嬴荡,召樗里疾进来,与他单独谈话。
直到深夜嬴驷再次昏睡过去,这场谈话才结束。
天气晴了三日,但是气温一直很低,雪没有丝毫融化。
赵倚楼一路不停歇,将夜的时候终于能够远远看到暮色里被皑皑白雪包围的咸阳城郭。
咸阳城近在眼前,他心中忽然平静下来,下令寻个避风之处暂时落脚,等待天明。
赵倚楼手下的铁骑有半数以上忠于他,这次半路替换主将,已经引起了黑甲骑诸多不满,几位副将摸不透局势,但也隐约能察觉最近朝中压抑的气氛,因着这份莫名的担忧,他们安排了军中最善战的勇士一路护送赵倚楼。
也正因如此,宋坚一路尾随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接近。
宋坚从宋初一那里得到的命令是保护赵倚楼,并且阻止他返回咸阳。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宋坚认为赵倚楼安全的很,若有人想杀他,黑甲骑势必会拼死相护,但是如今咸阳已经近在眼前,若是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宋初一曾嘱咐宋坚不得出现在赵倚楼面前,但无奈衡量之下,还是觉得阻止入城更加重要。
主意一定,宋坚驱马往赵倚楼落脚的地方去,距离百丈远便下马徒步。
“何人!”
一声暴喝穿透雪幕,宋坚不由感叹,不愧是黑甲骑中的强者啊!他对自己的武功还算自信,但也只能靠近五丈处。
“将军!”宋坚出声。
赵倚楼眉心一皱,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宋坚从雪中站起身来,瘦长的身子犹如杵在雪地里的一根黑竹。
赵倚楼扔下酒囊站起身来,冷声道,“你如何在这里!”
宋坚感受到赵倚楼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也没有错过那紧绷的声音里透露出的紧张,于是宋坚决定隐瞒一部分真相,“将军,属下想与您私下说几句话。”
周围的人见赵倚楼点头,便自动退出三丈,注意力却一直没有离开赵倚楼。
“怀瑾派你来有何事?”等宋坚走近,赵倚楼压低声音问道。
宋坚道,“先生派我来告诉您千万不要入城。”
“怀瑾没事?”赵倚楼疑惑。
宋坚无法潜入军队内部,不知道赵倚楼为何突然返回,但从赵倚楼此时的神情看来,肯定是因为宋初一出事了!
纷乱的念头闪过,他决定坚定不移的相信宋初一能够解决,于是斩钉截铁的道,“一切如常。”
“我收到右丞相暗中传信,说怀瑾被扣留在宫中。明面上,是君令召我回来。”赵倚楼道。
宋坚低声道,“恕属下直言,这分明是人摆局等君入瓮!先生智慧过人,加上谋划这么多年,必然能够全身而退,将军若是落入圈套,先生的行动定会受到钳制。”
赵倚楼一直在担忧这个问题,所以即便身上有君令可以深夜入城,他也没有急于行动。他怕自己做了错误决定,拖宋初一后退。
宋坚道,“属下与将军联手,杀了这二十个黑甲骑兵不成问题。之后我们再藏匿起来,暗中打探先生的消息,确定先生出城之后再撤退。”
赵倚楼沉默。
世人对贵者的臣服和畏惧深深刻在骨血里,赵倚楼幼时接受的教育几乎与储君等同,许多年流落山野又在这份高贵中添了许多野性,之后的十几年征战,使得他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具王者气度。
除此之外,他能够得到下属的真心尊敬与忠诚,还因他能征善战与士卒共进退,出生入死,把最低层的兵卒都当人看,一直以来他骨子里的义气感染着所有人,是真正血洗出来的交情,现在让他挥剑杀了这追随他的弟兄……教他如何做得到!
可是赵倚楼并不清楚,在他和大秦之间,他们会如何抉择。
“你们都近前来。”赵倚楼朗声道。他们进入函谷关,行踪早已经暴露,此时杀人灭口没有多大意义,待所有人都靠近,赵倚楼继续道,“王上要杀我,如今我处在生死绝境,已决离开,你们若是阻拦便是与我为敌。”
说罢,握起巨苍横在身前。即便是为敌,赵倚楼也将选择权交在他们手里。
众人大惊,有人不可置信的道,“将军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王上怎会下杀手,莫不是小人挑拨!”
所有人都目光不善的看向宋坚。
一般秦人性情刚直朴实,他们不识字、不懂大道理,心思反而单纯,赢驷有多复杂的心思多长远的目光,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尔等若是想为大秦阻拦我,就亮剑吧!”赵倚楼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有人将身上佩剑扔到赵倚楼脚下,“属下不与将军为敌。”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赵倚楼,没有人命令他们去做别的事情,况且赵倚楼现在还是大秦将军并非罪人,就算今日放走他也不是什么大罪。
所有人都把佩剑解下。
正当赵倚楼欲离开是,雪地里响起了明显的窸窣声,二十余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迅速将一干人围拢在中央。
“黑卫!”有人认出这群黑衣人的身份,这才意识到王上恐怕是真的想杀赵倚楼!
弩箭嗖的一声射出,穿透一名黑甲军的盔甲。
“拿起剑!”赵倚楼大喝。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取箭对抗。黑卫的动作很快,短短时间已经有七八个人倒下,剩余的黑甲军红了眼,他们不明白王上为何要诛杀功臣,但很清楚自己如果不反抗很快就会死,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他们全身力气,竟是一鼓作气杀到了黑卫弓弩手的面前。
黑卫个个都身怀武功,但这些黑甲军也都是勇士,更何况若论战场近身作战的经验,还是黑甲军略胜一筹。
双方混战在一起,黑甲军起初还能应付,但毕竟人数少,很快便一一倒下。
赵倚楼发觉,黑卫行动之间有意无意的都避开他,他心里才确定宋初一没事,倘若他们真的能控制住宋初一,不会想要活捉他!
“住手!”不远处突然有人喝了一声。
黑卫齐齐收手,退开两丈。
赵倚楼和宋坚持剑靠在一处,只见有两百余人驭马朝这边来,眨眼间便将赵倚楼和宋坚围拢在中间,而此时黑甲军已经一个不剩。
人墙让开一道空隙,一名高大的黑衣劲装男子走入战圈,他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赵倚楼再熟悉不过的脸,他脚步不停,竟空手独自走了过去。
“右丞相。”赵倚楼冷冷制止他继续前行。
“我不会动手杀你。”樗里疾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因为我还要等着你去救怀瑾。”
呼啸的风雪之中,樗里疾的目光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怀瑾手无寸铁,且与太子感情深厚,王上想让她为太后继续辅佐太子,条件是要杀了你,可是她宁死不肯。”
樗里疾盯着赵倚楼的面容,继续道,“你曾是赵国君主,你在秦国军队中的威望,你和宋怀瑾之间的关系,王上不可能容得下你!王上容不下的人……从来都只是你!如果你一心拖着宋怀瑾,你们俩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垂下眼帘,叹息,“放过她吧。”
第377章 这最后一谋
唇边的雾花在烈烈风中迅速散开,赵倚楼紧紧抿唇,握着巨苍的手上青筋暴起。
僵持半晌,赵倚楼平静道,“你们打算让我自裁。”
樗里疾别过头,“不。”
一个功臣自裁,是个人都能想到是被灭口了,传出去于秦国名声依旧不好,“你带着手中的剑,去闯宫。”
这是叛乱之罪!赵倚楼嗤笑一声,“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樗里疾距离他们不到一丈,姿态毫无防备,宋坚倏地欺身上前,拿剑抵住他的颈,逼视那些黑卫,“你们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他的武功远远高于黑卫,如此快的动作,让围攻的众人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樗里疾心底压得那块大石终于一轻。
“将军,我们快走!”宋坚拖着樗里疾靠近赵倚楼。
黑卫接到密令,不许射杀赵倚楼,宋坚与樗里疾又贴的十分之近,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两人挟持樗里疾奔出七八余里,浑身几乎脱力,只好寻了一个僻静处挖出一个雪窟藏身。
“右丞相。”赵倚楼拂开宋坚的剑,“你为什么不反抗。”
别人不知道樗里疾武功高强,但是赵倚楼很清楚,樗里疾武功可能比不上宋坚,但如果他有反抗之心,宋坚根本不可能轻松制服他。
“你走吧。”樗里疾闷声道,“我刚才说那些都是骗你,你和怀瑾,王上根本没有想过放过任何一个!怀瑾的命就留在秦国了,我想她没有任何怨言,可是……我与她这么多年交情,知道她心里觉得愧对你,也放不下你,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你要,好好活着,就算为了怀瑾。”
樗里疾翻手拿住宋坚的剑,毫不留情的刺入自己胸口。
“右相!”赵倚楼扶住他。
“我真的不适合做谋士。”樗里疾自嘲一笑,拔出剑,顺着赵倚楼的搀扶瘫倒在地。
鲜血浸湿白雪。
如果他真的能够守大道弃小节,当初师父就不会给他取名“星守”以示告诫了。他是世人眼中的“智者”,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个失败者!大道无情,他想抛掉情义负累,像赢驷那样一心为谋,可是终究做不到。
然而世间安得双全法?到头来,他不过是负了情义,又负了江山。
樗里疾从袖中掏出药粉敷在伤口上,身下已经是一片血红。
“走吧,黑卫有一套寻人法子,如此浓重的血腥气,想必不出一刻就会被发现。”樗里疾道。
赵倚楼怒道,“为何要杀怀瑾!她一直对大秦忠心耿耿,赢驷瞎了吗!”
“君王,不会无条件相信任何人,我是王上的血亲兄弟,他尚且对我用谋,何况宋怀瑾!”樗里疾一直都是个明白人,为了大秦,他一直心甘情愿的受着赢驷的束缚,所以赢驷才信任他。
他怜悯赵倚楼,却不得不残忍,“王上比你更懂怀瑾,他知道她为什么拼尽全力,所以才更容不下她。从庄子为她断指那一刻,王上就已经把怀瑾的命握在手中,准备随时取走,怀瑾也明白,所以她一直在谋划退路,不是吗?”
那篇假的《灭国论》最后描述的大安之世,是宋初一的目标,也是庄子的渴望。
她背负着师父的期望,也有着自己的决心,所以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至于秦国,只是她的选择之一而已。
赢驷从那个时候就看清楚了这一点,如果下一任国君有才能掌控大局,他也没有必要非杀宋初一和赵倚楼不可。嬴荡憎恶分明,又没有明辨之能,如果他信宋初一,易被宋初一掌控,如果哪一日听信谗言,一旦反目,把宋初一逼走他国,宋初一能否就此偃旗息鼓?
不可能!
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的人,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人心的变化莫测,赢驷见的太多了!
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又何尝不悲哀?他牺牲了私情,付诸所有的时光,他的满腔热血,他的雄心壮志,他网罗尽天下大才,准备大干一场,然而一切还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再怎么争,都争不过天命啊!
樗里疾也怨,如果上天再给赢驷几十年,等他们都是垂垂老者的时候,一定都可以寿终正寝的……
赵倚楼手指轻轻拂过巨苍,“既然如此,我怎能丢下她一个人。”
他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樗里疾听,“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有什么值得她拼命,但我能感受她的孤独,所以我得站在她一转身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我能看见她也很安心,哪怕只是背影。”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出这样的话来,很容易便触动人的心弦。
樗里疾与宋初一二十年交情,遭遇他的背叛,她洒脱依旧,冷情如斯,分明与赢驷真是一类人,但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样一个冷情之人,为何独独不放不下赵倚楼。
“你……”樗里疾不知该从何劝起,他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所以不懂,也许同生共死也是一种幸福,“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自己决定吧。”
……
咸阳宫。
赢驷靠在坐榻上,冷峻瘦削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动也不动的仰望面前的巨幅地图,犹如一尊雕像。
“王上,该用药了。”陶监轻声道。
“嗯。”赢驷应声。
陶监接过寺人递来的药碗,用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之后才送到赢驷嘴边。
赢驷忽然问道,“右丞相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都瞒不过王上。说是赵将军劫持了右丞相。”陶监见他神情平和,便试着与他聊天,“老奴多一句嘴,右丞相心软,恐怕不仅劝不回赵将军,反而会放了他。”
“寡人还没病糊涂。”赢驷一口气饮下所有药,任由陶监帮他擦拭嘴角,“他以为自己是好心,却不知倘若仅仅是哄骗,赵刻绝不会违背宋怀瑾的意思。这次还得多亏着他一番情真意切的劝阻。”
赢驷道,“除了他,谁都不能让赵刻心甘情愿的回来。”
“王上英明。”陶监躬身道。
樗里疾若是知道赢驷的全部布局,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是被迷惑了,赢驷重病,许多事情不能亲自处理,于是表现出把樗里疾当做同盟者的样子,使他忽略自己也仅仅是一粒棋子。
“寡人,这最后一谋啊……”赢驷缓缓闭上眼睛。
话语中断,陶监等了很久,听见赢驷发出沉重却均匀的呼吸声,便知他又昏睡过去了。
第378章 是你太无能
太傅府。
月光清亮,一人一狼立于雪地里,宋初一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
这几天她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在她计划中,应该再过几天离开,但是池氏派去联系赵倚楼的信使全部有去无回,她觉得必须得亲自出马了。
“先生,太子来访。”侍女禀报道。
宋初一估算还有时间,便道,“让他进来。”
“太傅!”嬴荡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太傅,父王要杀你,你快走!”
宋初一旋首。
嬴荡看见她面容依旧平和,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和惧怕,不由怔住。
“太子来,不怕我对你不利?”宋初一微微笑道。
嬴荡回过神,连忙道,“太傅对我如子,我视太傅如父,您怎么会对我不利!太傅,您挟持我出城吧!这么多年,父王要干什么从来都没有失手过,唯有如此,您才能获得生机。”
“你也说了,他从来没有失手过。如果他认为我会伤害你,你还能这么容易的逃出来?”宋初一走到嬴荡面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笑斥道,“天真!”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丁点大,那时我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宋初一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目光温和,话语却是渐渐锋利起来,“需要下狠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手软过,尽管你在那一段时间抚平我心中伤痛,也不能例外!王上之所以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是因为我将一腔热血洒在秦国,我的《灭国论》只有在秦国才有可能进行到最后,秦国让我看见了大安之世的希望,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命让秦国陷入动乱,毁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她不对嬴荡动手,与情分没有必然的关系。
嬴荡的能力不足,但只要他能够稳住现在的秦国,将来总能够再等到一个如赢驷这般的应天命而生的君主。
“父王……他,他怎么能这样。”嬴荡讷讷道。他的父王,从私情至大道,能完完全全的掌握一个人会怎样行事,令他既觉得害怕,又充满崇敬和向往。
宋初一负手道,平静无波的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秦国,都是为了你!”
嬴荡满心疑惑,“为了我?”
“你以为那几位将军真是战死?你以为那些被卸职降罪的官员都是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为你杀了很多功臣,我不是第一个。”宋初一以后再也不能教导嬴荡,她需要为他揭开血淋淋的现实,想必这也是赢驷放他出来见她的原因。
“因为你无能。”宋初一道,“因为你没有能力掌控我们,你没有能力引导我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所以他得亲手毁了与自己并肩作战下属,帮你把未来的路铺平。”
“太傅……”嬴荡脑中一片空白,心中百感交集,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宋初一叹了口气道,“我把这条命就此交付于秦,我希望将来的你,能对得起我和其他功臣的牺牲。回去吧。”
嬴荡握紧拳头,“不管怎样,我不希望太傅死。我去向父王求情,请太傅继续辅佐我!”
宋初一看他跑出去,静立片刻才坐到白刃身上,伸手揉揉白刃的脑袋,轻声道,“走吧。”
白影一闪,朝着城北而去。
烈风呼啸划痛脸颊,只须臾,白刃便轻盈的落在一处庄院中。
院内的护卫先是一惊,等到看见一头雪白巨狼的身形又都松了口气。
“先生!”一名八尺大汉迎上来。
宋初一定睛打量,只见他身上着着大袄,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裘,两鬓斑白,眉心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如此平常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尽显气度。
她一落脚,他便迎了出来,显然是一直在此等候。
“十几年不见,先生不认得池巨了?”他道。
宋初一能猜到这是池巨,但是一别十余年没有见,他的外貌和气质都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真是很难找到当年的模样,“别来变化之大,我竟是不曾认出。”
“哈哈,老了,哪儿比得当年。”池巨请宋初一进屋,打发了仆役之后,道,“依先生之言,已经分别向列国五十余家商社催货,其中赵国、义渠、齐国二十余家的运货车队会有半数以上在明日能够到达。明日城中几家商社亦会出货,属下已经提前秘密将替身都安排到了各家车队中。”
除了这些刻意而为的商队,咸阳平时往来的车队也不少,加起来定然热闹非凡。
“善。”宋初一道。
“请恕属下直言,魏道子是秦王医者,先生为何不请他帮忙,只要秦王一死,先生岂不是来去自由?”池巨道。
宋初一道,“大师兄怕是被扣压在宫中了。”
以魏道子与宋初一的关系,赢驷怎么肯能没有防备?魏道子这些天都没有回太傅府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况且魏道子乃是红尘之外的人,行事无常,从被不感情羁绊,他好女色却从来没有为了哪个女人动心弦,与他交集最深的鬼谷子去世时,他也是那般洒脱。他所求之道,是应天命顺自然,如果哪件事情令有想参与的欲望,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若他不想参与,就是跪下来磕头也没有用。
“他一直很欣赏王上,我不想他为我做出弑君之事。”宋初一道。
魏道子在赢驷身上投入的热情比美人还多,十年如一日的为他续命。
宋初一不了解魏道子的想法,他能出手相助最好,若是不能,她也不想勉强。
“倚楼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宋初一道。
池巨摇头,“这段时间陆续派出三十一个人,都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道法自然。”宋初一对自己道。
她以前常常说这句话,但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用它安慰自己。
一夜无眠。
次日天色刚朦胧,南北两个城门已经人满为患。
官府没有特殊命令的时候,过往车辆并不需要十分严格盘查。池巨的车队往来频繁,与守城的将士十分相熟,宋初一就混在商队中出城,白刃则独自走城西。
城西守兵不如其他几个城门多,盘查更为松散,加之白刃常常出入,并不会有人阻拦。
第379章 与君永决绝(1)
当初宋初一在布城防时,将原本的换班制度打乱,自创了一套演算法,形成了一套看似混乱的交接时间,这样敌人就算观察一个月也不能摸清秦军下一次的交接时间。
这个演算法受到很多人的支持,虽然刚刚开始试用时武将抱怨不断,但因为有专门计算时间的人,士卒只需要按时起塌就行了,所以适应的极快。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套演算法的规律,只有宋初一很清楚,每个月有两次交接时间是在清晨开城门前后,这对守卫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但相对来说,在这个时间对进出城的车马的盘查会比平时松很多。
大后天就是破晓交接的日子,宋初一担忧赵倚楼,决定提前两天出城。
车队排起长长的队伍,池氏车队排在第三个,前面其中一个车队里就安插了一个长相与宋初一有五六分相像的男人,倘若秦军已得知她失踪,也能先转移一下守军的注意力。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站在城楼上的守夜将领俯视长长的队伍,嘀咕道,“这几日商队怎的这样多!”
冬季并不是行商的好季节。
守将有所疑惑,所以下令盘查严格一些。
命令下来的时候,恰巧赶上池氏商队。
“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
“是酒。”
冬季各地对酒的需求量翻倍,且新鲜的酒液不容易发酵变质,因而来往许多运酒的车队,倒是十分正常。
车队停下,由着人守军检查。
这时一骑飞驰而来,一名玄衣人翻身下马,出示令牌,急匆匆赶上城楼与守将耳语了几句。
那将领面色凝重下了城楼,先令人追出去搜查已经通过城门的两个车队。
正常情况下守军对出城之人并不会太苛刻,士卒只粗略检查了一下,正要放行时那守将赶到,亲自上前看了看车上的酒坛,酒坛极小,根本装不下人。
他抬眼看着马车,朗声询问,“车内是何人?”
池巨闻言撩开帘子,拱手道,“陈都尉,好久不见。”
陈都尉顺势往车内看了一眼,里面一目了然,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童仆,遂笑道,“原来是池先生,不知是何时入秦,某怎未听消息?”
池巨见他一副要叙旧的模样,于是下了车,笑道,“只是为避访客,遂不曾张扬。池某这半年往来秦国数回,恐陈都尉贵人事忙,未敢前去叨扰,陈都尉这番提起来,可是怪罪池某?”
“岂敢岂敢。”陈都尉看了一眼长长的车队,“何等生意竟劳池先生亲自出马?”
“这是与齐国商社的大生意,不过某倒不是特地护送车队,只是随行回本家。”池巨的生意遍布各国,赚得巨财之后便把本家设立在齐国。
“先祝池先生一路顺畅!不过刚刚廷尉府下令要搜查一人,得罪了。”陈都尉挥手令人去搜马车。
眼看他们搜查的十分仔细,池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但面上依旧轻松的与陈都尉搭话。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突然有一名士卒高声道,“马车上有暗格。”
陈都尉挑眉,客气道,“劳烦池先生把暗格打开吧,免得他们不知轻重弄坏了车。”
池巨迟疑了一下,吩咐身边的童仆,“打开。”
那童仆跑到马车跟前,拉动车辕上的机关,马车底部“咔”的一声缓缓打开,底下放了十几个小坛子,以及各种制酒的原料。
陈都尉猜测那大约是池氏制作的新酒秘法,而他要找的是人,所以并未多加询问。
池巨也未解释,直接令童仆把暗格阖上。各家的方子都是不传之秘,池巨的举动再符合常理不过。
“都尉!”一名骑兵从城外进来,“有发现。”
陈都尉没有再和池巨客气,直接转身上马,亲自去查看。
余下的士卒自然不敢再为难池氏商队,直接放行。
车队缓缓驶出城,池巨挑开车帘,看见陈都尉正在与他事先安排在那个商队里的替身说话。
两个车队擦肩而过。
离开咸阳七八里,池巨立刻让童仆去接手赶车。
“委屈先生了。”池巨对赶车的老者道。
“赶个车罢了,无需计较那些俗礼。”老者声音清亮,却正是宋初一所扮。
“亏得先生临时想了这个办法。”池巨终于松了一口气。
车底的暗格机关精妙,原是为宋初一准备,但她仔细思量之后觉得不妥,因为在车底留暗格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盘查紧了,守城士卒一定会重点查看,藏在这里一旦被发觉就会陷入绝对的被动,连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最后就扮成车夫,大摇大摆的出来了。
充当车夫的人不是庶民就是贱民,见到贵者需要躬身敛首,她面上抹黑了几分,又贴了花白的胡须遮掩,当时光线朦胧,只要她没有什么突出的举动,一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先生估计那名替身能撑多久?”池巨道。
宋初一道,“除了朝中大臣和我的下属,秦国与我相熟的人不多,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能坚持一刻。”
入秦以来,宋初一一直称病在家,不见任何访客,到后来直接连门都很少出,即便早年有不少人见过她真容,现在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隔日,白刃循着气味追上来。
宋初一发现它鼻头破了一个口子,雪白的毛上亦有些地方沾染血迹,分明是厮咬过一场。在咸阳城附近能把白刃伤着,肯定不是什么动物。
“主!”车外护卫道,“有个信使返回来了!”
池巨大喜,“先靠边暂停。”
宋初一却是面色微寒。
池巨见宋初一的态度,立即反应过来,“莫非有诈?”
宋初一尚未回答,那信使已经到了车外,“主。”
周围的护卫退出一丈,池巨撩开车帘,看见一名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人被一名亲信护卫背着站在车前,他手上冻伤裂开可见森森白骨,一张脸苍白虚浮,毫无血色的嘴唇不知是冻裂还是干裂,红色外翻的肉和暗红的血痂重叠,看起来触目惊心。
池巨认出是自己人,忙下车令人请医者。
那人声音枯涩干哑,“两日前属下刚刚寻到赵将军正在返回咸阳途中,尚未来得及与他接触,便被一群黑衣人偷袭,属下命大,没死绝,但属下自知撑不住多久,又赶不上赵将军,只好先返回禀报消息。”
“两天……”池巨皱眉。
尚未等医者赶到,那信使吐出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侍卫背上。
宋初一眼色微黯,下车朝那护卫深深一揖。
第380章 与君永决绝(结局)
“先生。”池巨望向宋初一。
两天时间过去,赵倚楼就算没有回到咸阳,恐怕也距离咸阳不远了,信使被阻拦杀死,可见赵倚楼的行踪一直在黑卫的掌握之中。
宋初一远目盯着旭日东升,眸中映出一片金红。
整个车队都在静静等待,没有人打扰她的思绪。
隔了片刻,宋初一低头正对上白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唇边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池巨道,“您先出函谷关吧,属下在派探子去咸阳打听消息,只要您不出现,想必赵将军暂时不会有危险。”
“王上刚刚即位时,手中尚未握住实权就能借力诛杀商君。”宋初一声音轻缓,“商君在秦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他只是不愿意动摇自己耗费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法制。如果秦法毁于一旦,他的一生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与商君同。”
有些事不是没办法做,而是不愿做。
宋初一掌握兵权这许多年,有无数的机会为自己建立起庞大的势力,但她没有。就算如此,她若是现在发起兵变,也一样能给秦国重重一击,保得自己和赵倚楼两条性命。可是她花费了所有精力强大秦国,好不容易往天下一统前迈进了两步,若是再被兵变削弱,黎民又要多受战乱之苦,最后命是保住了,她的理想和坚持也变成了一场笑话。
白刃似乎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用脑袋轻轻蹭着她。
“池巨。我把白刃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它。”宋初一转身。“给我一匹马。”
“先生!”池巨惊道,“您想一个人回去!?”
“若是能保他一命最好。若是不能……”宋初一没有再说下去。
池巨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赵倚楼,若不是他违背宋初一的意思,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初一察言观色,隐约能猜出他的心思,却只是笑而不语。
这世上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是好的。譬如赢驷一心为秦,所以能够接纳她一个女子为臣,可最终,也因他一心为秦才将她逼入绝境;譬如赵倚楼心里将她看的最重。所以能够抛弃一切追随,绝不背叛,但也正因为这份挚爱,此时才会选择回去,让她陷入绝对的被动……
享受了好的那一面,就要承受它可能带来的灾难。
赵倚楼给了这份纯真无暇的爱恋,是她三生有幸,如何会有半句怨言?
“先生请三思。”池巨极力劝说,“现在回去。多半两人都活不成,先生留着一条命,好歹能为赵将军报仇。”
“哈哈哈!”宋初一大笑,“秦王性命都朝不保夕了。我去何处寻仇?灭了大秦不成?”
她走向一名护卫,“这位兄弟将坐骑借给我吧!”
“先生……”池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然也有几分智慧。但从未想过天下兴亡之事,亦不了解宋初一此时此刻的想法。
“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助你发家的情分。就莫要阻拦我。”宋初一无奈之下,只好将往日的情分搬出来。
“池氏一钱一毫皆是先生所有。”所有的本金全是宋初一所出。连赚钱的法子也都是宋初一提供,池巨从来没有想过要霸占赚来的巨财,所以一直以来吃穿从不追求奢华。
“咄咄怪事!”宋初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后,回身道,“你家婆娘肚子里生出个儿子,难道不是你的?我虽送了你一个婆娘,但你夜夜炕头上玩命的开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池巨心中百感交集。
“别过。”宋初一话音未落,已然挥动马鞭。
白刃见状,立刻跟着后面跑。
宋初一转眼看见它,“啪”的一声马鞭甩了过去,厉声道,“滚回去!”
白刃行动敏捷,轻易的躲开这一鞭,脚步却是慢了下来。宋初一从未对它大声吼过,更别说用马鞭打它,方才那一瞬,它感受到了宋初一强烈的驱赶之意。
雪原上长长的官道直接天际,白刃耳朵耷拉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若说这世上除了赵倚楼之外,还有谁对宋初一最忠诚、依赖,必是白刃。
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直奔咸阳。
待能看到咸阳城郭时,宋初一想到赵倚楼从函谷关过来多半会走东面,于是转到往城东去,想看看是否能碰上他。
而此时,赵倚楼恰在城北。
赵倚楼挟持昏迷的樗里疾北上,原想先去池氏的落脚点去问问消息,但黑卫如影随形,使了多少办法都摆脱不去,他怕暴露池氏会让宋初一失去依靠力量,于是耐住性子与宋坚一同潜伏在城北郊外。
宋坚先独自入城查探,不料城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黑卫一时奈何不了宋坚,却将他困在了城中。赵倚楼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焦躁的等待了一天两夜,只好亲自携樗里疾入城。
赵倚楼与身处高位闭门谢客的宋初一不同,咸阳几乎所有官员都认识他,再怎么乔装打扮都没有用。
城东广阔的雪原上,宋初一被突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包围。
“属下奉命护送太傅回城。”
声音粗犷沉稳,宋初一再熟悉不过,是谷擎。
宋初一心情平静,当时池氏那个信使返回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形。黑卫杀人,何曾失手过呢?信使能活下来,不是侥幸,是他们故意而为罢了。
“赵将军入城了吗?”宋初一问道。
谷擎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刚刚入城。”
“走吧。”宋初一道。
这一局对决注定不公平,除去君臣力量悬殊不说。赢驷还吃准了她此时不会做出有损秦国实力的事情。
何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约就是这样吧。
宋初一在黑卫的“护送”下直接入宫。她不想一副逃跑未遂的样子出现在赢驷面前,所以面君之前提出要沐浴更衣的要求。谷擎作为她曾经的下属,多少有些情面在。便将此事告诉陶监,请他安排。
汤浴之中,雾气袅袅,宋初一满身疲惫的靠在池边。
为她擦背的侍女垂下头悄声道,“芈。”
宋初一顿了一下,冲她伸出手。
侍女很机灵的握住,帮她搓手臂。宋初一感觉到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小管落在她掌心。
芈八子会出手,宋初一一点都不感觉意外,这些年自己一直相当于她的靠山。而她侍奉君侧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两个,位分却半点没有挪动,若是让魏菀做了太后,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伏低做小?
且不说芈姬的心性不甘于平庸,就单说魏菀极力主张让嬴稷去燕国为质的事情,就已经触了芈姬的逆鳞,她不整死魏菀绝对不肯罢休,所以她需要助力。放眼整个秦国。没有宋初一更合适的人选了,因而现在宁愿冒死相救。
“衣服放下,你们出去。”宋初一道。
“喏。”
侍女躬身退到外殿,将帘幔放下。
宋初一打开铜制的小信管。取出一条小小的白帛,上面详细的写着一个出宫的路线,每一处都有人接应放行。
看来芈姬在宫中十几年混的风生水起啊!
宋初一莞尔。把白帛浸入水中,看着墨迹模糊才捞起来。
她穿好衣物走到外殿。问道,“你们谁知道魏道子在何处?”
这些侍女对近日这些惊心动魄的谋算好不知情。近前为她擦拭头发的侍女道,“回太傅,听说是……魏道子欲图染指王上身边的侍女而被关押,至于关在何处,奴并不知道。”
正如宋初一先前的猜测一样,魏道子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恐怕只是赢驷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赢驷说过不会因此怪罪就一定不会,宋初一相信。
出了浴殿,便有内侍带路,领她去了角楼。
赢驷没有在屋内,而是坐在楼前面的露台上。他身着一件墨色中泛蓝的狐裘,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戴旒冕,只扣了一只玄色高冠,沉冷中不减贵气。他比前段时间更加消瘦,两鬓皆是霜色,连说话都很困难,只有那双鹰眸不改往昔的寒凉。
“参见王上。”宋初一甩开大袖。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见他静静的望着她,便出言道,“太傅请坐吧。”
宋初一看赢驷没有反应,知道陶监是代他说话,于是便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
落座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风很大,夹杂着卷起的积雪纷纷洒洒,不亚于一场大雪。
赢驷微微抬头,看着雪片旋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傅。”陶监为赢驷撑起伞,“王上已令人传话告诉赵将军,倘若他此刻过来,还能见您最后一面。”
宋初一拒绝了过来为自己撑伞的寺人。
她原本认为有时间可以帮赵倚楼谋一条生路,她没有想到赢驷这么急切的下手,这分明还没有到下手杀了他们的时机。
如果是现在、此刻,什么后路都没有用了!
难道赢驷认为自己撑不住了?宋初一见他虽然更见消瘦,但精神还不错,应当不急于这几日啊!然而不管是不是,她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此时能做的唯有求情。
“王上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宋初一道,“他没有野心,没有心机,不趋利,纵在军中颇有声望,亦对大秦没有实质性的危害,敢问王上,他为何必须要死?”
宋初一从未觉得赢驷想杀她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不能预料未来天下局势的变化,也不能保证永远支持嬴秦,如果嬴秦没有贤能的王。她扶持旁人篡国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赵倚楼不该死!
赢驷垂眼看向她,声音沙哑。“因他对你的执着。”
随着渐渐的沉淀积累,赢驷已能从赵倚楼身上看到一种王者气象。他为了宋初一,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可以预见,一旦宋初一出了事,他会怎样疯狂的报复,赵倚楼只是不愿有野心,不愿有心计,不愿意趋利,而非不能!
陶监满脸惊愕,比宋初一更甚。因为。赢驷已经三日不能言语了,今日却突然开口……
角楼下突然喧哗起来,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栏,尚未靠近,便远远看见一个玄衣束发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剑,正与数百名黑甲军对峙。
角楼,顾名思义是建在宫墙一角楼阁,咸阳宫与城内建筑之间留了一块极大的空地,以区分统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过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若不是赢驷诓骗,赵倚楼不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赵倚楼持刃翻上宫墙,造反、弑君的罪名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陶监目光怜悯,“赵将军能否见上您最后一面。要看他能否杀到这角楼上。”
宋初一冷冷扫了他一眼,即便到现在这种地步,她和赵倚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陶监噤声。抬手令寺人端了两爵酒来。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驷剧烈咳嗽起来。
陶监事先得了令,只好继续代他道。“这两爵酒中有一爵是鸩毒,太傅若是自己选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赵将军,若是选了无毒,太傅与赵将军同去。”
身后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宋初一猛的转身,看见数百个黑卫张开劲弓强弩已经瞄准赵倚楼。
“王上是想赌天意?”
这是赢驷能做出的最大退让,但这种被逼在命运之弦上的感觉很不好,宋初一心中无法生出半点感激。
赵倚楼已经逼近宫墙,他早已发现自己被数百弓弩锁定,却视而不见。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又觉得那入鬓的长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样清晰的就在眼前。
剑光若泼雪一般,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呼啸的风卷起积雪纷纷落落,楼上所有人都看见赵倚楼以一敌百的勇猛,心中不禁叹——可惜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弓弦绷紧的声音如她的心弦,几欲断裂。
“谋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将那两爵酒都端起来,仰头饮尽,酒爵扔在案上,发出砰砰两声。
老酒温和中带着一股辛辣,舌尖绕着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贮藏了许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抛去一切思绪,定定的看着赢驷。她现在满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赵倚楼,“王上既有心放一条生路,我最后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风,哪怕是死,还是流/氓式的做派。
赢驷乍然一笑,刹那容华慑人。
宋初一以前觉得他长得极好看,却不知怎的,那样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刻,竟远远抵不上这一刻面色苍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寡人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
密密的雪幕里,宋初一看见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浓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梁,利剑一样的眉,薄唇和下颚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风带着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离去。
“王上!”陶监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宫楼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着他,感觉五脏六腑被一团烈火炙烤,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往头上冲,这股炙热逼在喉头到了一个极点,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觉自己离赢驷越来越远,她想转头去看赵倚楼,却没有丝毫力气。
陶监扬声,“君上有令,太傅弑君,但念其于秦国有大功,故保其全尸,谷寒带人一卷草席葬与北郊!谷擎,将此言转达赵将军。”
……
天空阴沉,旋落的雪片与扬起的积雪混作一处。
秦王驷二十二年,赢驷壮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发丧,扶太子嬴荡全面接手国政。
因赢驷各个方面都已处理妥当,嬴荡又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两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顺。
赢驷薨时,左丞相张仪一直在楚稳住局势。
空旷的大殿中。
陶监躬身呈给嬴荡一个玉匣,“王上说,随葬一切从简,无需任何金银玉器,只要这个放在棺中即可。”
嬴荡一身孝服,眼底乌青,眼中满是血丝,短短时日突然成熟起来。
他打开玉匣,发现里面只放三卷破旧的羊皮卷。
摊开羊皮卷,整齐的秦篆落入眼帘,笔力平和中蕴含刚劲,嬴荡一眼便认出这是宋初一的字迹。卷上写的是一个个如《庄子》中那样有寓意的见闻、故事、感悟。
“这是……”嬴荡疑惑道。
“这是宋太傅作为卫使谒见王上时的献礼。”陶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片呈上,“这是王上亲笔写的随葬物清单。”
赢驷的遗嘱一如他说话那般凝练、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简上就只孤零零的写了“玉匣置棺椁”五个字。
父命不可违,嬴荡自然遵从,但赢驷是秦国王于天下的始君,丧葬也不能太寒酸,嬴荡便将原本准备的随葬物品象征性的划掉几件,反正他这么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笔落下,嬴荡又是泪流满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后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苍茫的原野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与一头白色巨狼在乱坟岗上拼命的刨着一个新堆起的坟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学,坟包上的土也很松。一人一狼不费力气的刨开,男人从坑里拖出一卷草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着鲜血,他胡乱扯开席子,看见里面一名脸色青白着广袖华服的士人尸首,浑晒不住微颤,呜咽着将她揽入怀中,“怀瑾……我必为你报仇!”
他狼狈的模样好像一头悲鸣的兽,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发出轻微呜呜的声音。
雪狼敏锐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尸体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赵倚楼低头,满脸惊异的看着那只苍白的手。
“倚楼。”她紧紧抓住赵倚楼的腿,感受他的体温,声音嘶哑微颤,语气似欢喜,似疑惑,似悲伤,又似惊讶,“竟然不是鸩毒……”(未完待续。)
番外一 用生命说情话
北方的燕国,入目千里皆白雪。
渔阳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隔着厚厚的帘幕,酒肆、博弈社中熙熙攘攘,是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
这家叫做万氏的博弈社中,满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堂间那块巨大的棋盘上。
台上,一个年轻士人正与一名灰袍士人在对弈。
灰袍士人两鬓花白,髭须整齐,然而面上却没有皱纹,双眼覆着黑色的布条,无人能看出的长相。一个六七岁孩童面团儿似的趴在他腿上,垂眼揪着她的衣袖玩。
年轻士人盯着棋局苦苦思索,下面围观之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棋局的走向。
良久,年轻士人终于放弃,“晚辈输了。”
“彩!”堂下陡然爆发一阵喝彩声。
博弈社的掌事拎着一袋布币放到棋桌上,那小娃儿便熟练的取过来揣在自己怀里,奶声奶气的对灰袍士人道,“师父,掌事给钱了。”
灰袍人道,“多谢许掌事。”
“请先生常来。”许掌事客气道。
灰袍人点点头,起身由那小娃儿牵着慢慢往外走。
“先生请留步!”堂中有人忽然高声道。
那人见他没有丝毫停留,不禁又急喊了一句,“方才弈棋的前辈请留步。”
灰袍士人顿足,侧头。
“是个矮个儿,奔额头,凹坑脸,塌鼻子。”小娃儿奶声奶气的把来人的形貌描述给灰衣士人听,说罢,又天真无邪的问道,“大伯你看起来比我师父还老,怎么叫我师父前辈呢?”
那士人抖了抖嘴角,恨不能上前将那孩子拽过来揍一顿,但他记得自己是有修养、很洒脱的士人,不能与稚子一般见识,于是哈哈笑了几声,准备带过去。
却不料,灰袍士人怒斥小娃儿,“你这孩子,教过你多少回了,形容人相貌要委婉,你看你让人多没面子!今晚不许吃饭!”
“哇——”
小娃儿毫无预兆的哭嚎起来。
灰袍士人又手忙脚乱的哄孩子,那士人被晾在那儿,折回去不太妥当,继续站着也不是,脸色十分尴尬。
灰袍士人一边抚慰孩子,一边对那士人致歉,“让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喊住某,所为何事?”
“前辈正忙,不如改日再说吧,在下齐诤。”他倒还算大度,见宋初一搭理他,便将方才的尴尬掩去。
“多谢齐先生体谅。”灰袍士人道。
团团的小娃抽抽噎噎的牵着他的手出了博弈社。
外面冷风嗖嗖,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小娃领着灰袍士人走到一处僻静巷子,掏出一袋布币一本正经的道,“师父,今天我反应还可以吧?是不是应该加几个布币?”
灰袍士人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将钱袋夺过来,“小王八犊子,哪天短了你吃喝,你要这么多钱作甚!”
小娃儿嘟着嘴不满道,“师父就只会欺负孩童,您若是不给,一会儿我就告诉二师父,你前日私留了钱财拿去喝春酒。”
“嘿嘿,小小年纪就会威胁人了,嗯,孺子可教,多给你两个。”
小娃弯着眼睛举起肉呼呼的小手准备接钱,忽而头顶一暗,眼睁睁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师傅身后伸手把那袋钱币取走。
“宋怀瑾,出了大门就分赃,你脑子落家里了吗!”赵倚楼面上薄怒。
阳光与雪光辉映,赵倚楼俊颜朗朗。
宋初一啧啧两声,笑眯眯道,“你不是给我送来了吗。”
小娃儿不悦道,“都是师傅你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爽利,不然……”
“不然怎样!”赵倚楼冷冷盯了他一眼,一只手便将他携了起来放在肩上。
小娃儿哇哇叫唤起来,“二师父,上面风大。”
赵倚楼道,“闭嘴,不揍你都是轻的!”
“师父,师父,救救我,风太大了,我会得风寒,之后会起高烧,高烧退不下去我不死也傻了……”小娃儿捂着脸鬼哭狼嚎。
宋初一看了赵倚楼怒气未消的侧脸,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咳了一声道,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大师伯手里没死过一个风寒病人,他上回留了不少药。”
赵倚楼握住她的手,背着风雪出城。
走了一小段路,赵倚楼便把小娃放下来抱在怀里。
宋初一笑了笑,相握的手紧了紧。
就算赵倚楼故意冷着面孔,他对至亲至爱依旧如此心软。在赵倚楼的心中,感情至上,无论想什么事情都是情字当先,与屠杌利决死战如此,不顾一切杀回咸阳就为见她最后一面亦如此,如若不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如何能苦守她二十年?
回忆到这里,这漫天的风雪令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冷峻的面容。
想起他说:用大秦之清风明月,寡人之美色招待你。
想起他说:怀瑾,做我的王后。
想起他说:寡人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那个人从不说一句废话,对她说过关于政事之外的言语更是寥寥无几,然而这些话也都夹杂着谋算。
只有她意识朦胧中听到的那半句“寡人了解你,远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情,亦……”是没有丝毫杂质,但她无耻的存了利用之心,抹杀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纯粹。
是的,最后那一局,她早就知道是自己的必输之局。当一个君主以压倒性的实力一心一意要除掉你一个顾虑良多而无实权的臣子,除了拼命的逃,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所以她放弃了谋局,转而谋情。
情,在赵倚楼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赢驷身上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但她不得不赌一把,至少留下赵倚楼一条命。
宋初一知道赵倚楼不会稀罕独活,她只是用生命说了一句情话:即便在她心里把他排在政事之后,但至少把他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重要。~
番外二 白刃君
各种没智商,各种没节操,雷者慎入。
自从秦国关内侯宋怀瑾谋反陨落之后,白刃君在江湖上已成传说。
但它最近对自己名声响遍天下这件事,表示十分忧愁,并且觉得深深危及了生活品质。以前宋怀瑾“在世”时,它可以在咸阳城内大摇大摆的在咸阳城内转悠,每个店家见了它无不毕恭毕敬的送上吃喝,虽然他从来不吃,但可以打包带走呀!
从咸阳一霸沦落到今天出门都必须得走人烟稀少之处,直到现在白刃君也没有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
更让它忧伤的是,家里人口的稀少很无趣,以及质量出奇的差!至于质量,那位宋某人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首先,以它白刃君这种聪明无敌的智商,甚至知道宫里寺人是被剁了小鸡鸡之后变成不公不母的动物,但几十年居然没有弄清那个宋某人是公是母!
这不仅是对它智慧的挑战,更是拉低了它整体的品位,白刃君表示很不悦,认定宋某人是个残次品。
白刃君遥想当年,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那时候年纪小,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公母这桩事对于它来说还很朦胧,曾经有有一度认为所有的雪狼都是母的,所以长大没有奶*这件事情,导致它忧伤了好一阵子。
当然,这种误会与白刃君的聪明才智毫无关系,它自己定位为纯真。不过,令它很不解的是,宋某人既不忧心自己没有奶,也不忧心自己没有蛋,所以它觉得宋某人不仅残次,还没有上进心和羞耻心。可恨它长着一张大嘴,却说不出人话来。
憋得久了,白刃君觉得有必要寻老友絮叨絮叨,便在堂屋尿了泡尿,拍了几个爪印,算是留下书信,然后去往咸阳。
堂屋是家里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它私以为此事做的极妥当。
白刃君一路跋山涉水,到达咸阳之后,才发现物是人非。张仪被逐出秦国,现居魏国。
魏王恨不得把张仪剥皮抽筋,最终却反被张仪劝说:秦王不喜欢我,又知道魏人恨我,所以故意将我逐到魏国,等您杀了我之后好有借口对魏发起战争。
张仪保了一条命,然前途已然到了尽头。
白刃君只好又转道魏国。
寻摸了三个多月,总算找到了张仪在某个小山包下的茅草屋。
白雪皑皑,是白刃君最喜欢的天气。它从门缝里看了一会儿,嗷呜叫唤一声。
等了一会儿,一名霜发士人开了门。
白刃君拿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抖了抖耳朵上的落雪,嗷呜嗷呜:金戈在不在家?
当然张仪不可能听得懂,但是他认出这是白刃,激动的热泪盈眶,伸臂抱住它的头,“白刃,你是白刃!”
白刃不悦的龇牙:知道就行了,这么张扬作甚!不知道大爷现在很粗名吗!小草草的!毛发都乱了!
张仪带它进了屋,顺着它的毛,自言自语,“你是来找金戈的吧?它进山里猎食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张仪到处都是仇人,为了不连累兄长,他没有去找他们,独自在此结庐而居。
屋内布置很简单,一张床榻,一个矮几,连火炉都没有,是用石块在地上圈出一块地方,直接堆了柴火,一根麻绳从房梁上悬下来吊着茶壶。
“想我张仪,叱咤一生,临了落到这个境地,还需一头狼养着!”张仪眼泪纵横。
以前在咸阳的时候,金戈除了讹他,就是到处闯祸,到处撕咬战马、家畜,没想到最后不离不弃的只有它。现在穷困潦倒,若不是有金戈时常上山猎食,他早就被饿死了。
一个曾经跺一跺脚天下皆震的人物,被自己养的狼反哺,个中心情,寻常之人难以体会。
白刃君感觉到张仪情绪低落,便用脑袋拱了拱他,以示安慰。
它觉得人类真是一种脆弱物种,不就是以前威风过现在不威风了?至于掉眼泪吗!
它认识的人里边,比较看得上眼的就只有秦王和大师兄。
秦王身上的威慑力就好像狼王,它年幼的时候见着他就四爪战战,等再大一点,就想向他挑战。不过,对于白刃君来说,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没事儿干嘛那样累着自己呢?
至于魏道子,白刃君对他不仅是能看得上眼,而且还发自内心的感到崇拜。因为在狼群之中,只有最勇猛、最有王者之气的狼才能够得到众多母狼们的亲睐。它们族群的狼王只能有一个配偶,许多母狼依旧会往狼王身边凑,甚至常常互相撕咬。而凶猛壮硕的狼王,经常还抢其它狼王的配偶。
据说大师兄已经成功为四个国君后院松土,白刃君深深觉得,大师兄很有王霸之气。
趴在地上睡了好几觉,到了傍晚,才听见远远传来一声狼嚎。
是金戈发现它的味道了。
白刃君耳朵倏地竖起,蹦起来冲出门外,瞧见雪地里一头金色的巨狼叼着十来只兔子奔过来。
嗷嗷——
白刃君高兴的围着它打转,尾巴扫起雪弄了它满头满身。
金戈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白痴。
小草草的,一点都不可爱!白刃君对金戈的反应很有意见。
等到金戈把兔子交给张仪,白刃君就开始各种吐槽那拉低它格调的一家子:一个不着调的宋某人;一个软心肠非要装酷的赵爹;一个长得像狐狸并且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屁的宋坚,一个纯真无极限的宋寍丫,还有他们的两个没脑子的崽;另外最可气的是被宋某人捡来的陵崖,各种不要脸。
白刃君最后补一句:不过看媳妇你比我还凄凉,我心里就舒服多了,不枉跋山涉水千里迢迢。
金戈顿时刺毛:谁是你媳妇!
白刃君歪着脑袋:宋爹指了婚,不可以反悔。
金戈怒吼一声:爷是这一代的狼王,宁死不能在别人胯下,更何况是一头又懒又傻公狼!出去干一架,看爷不弄死你。
白刃君引以为豪的智商被人诋毁,顿时龇牙:干就干,叫上你底下那些崽子们,看我怎么扑倒你。
想到必然的结果,白刃君开心的咧嘴。
金戈撤了怒气,趴在地上打了个呵欠:你不傻么,让你干啥你干啥。
白刃君眨眨眼,抖抖耳朵,突然气急败坏的狠狠挠了它一爪。
番外三 大师兄的羁绊
燕国渔阳郊外青山苍莽之间落出一块三十亩的平地,几乎与世隔绝。六条溪流从深山中蜿蜒而出,经过这片平地的时候又被人挖出了无数条细细的支流,像网一样覆盖南边十七八亩的农田,这里除了粮食,还重了各种瓜果桃李,另外一边围起一个牧场,里面圈养的牲口绝大多数都是马匹。
在牧场和果园的中央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大庄子,田间地头有装扮淳朴的壮实汉子劳作,庄子中炊烟袅袅,老人在屋头晒着清晨的太阳,看着垂辫小儿玩耍。
庄子上最大的一处院子里,夏季清晨的融融暖阳,透过葡萄架上繁茂的枝叶漏下来,形成一一缕缕光束斑驳落在地上。
宋初一摘了一箩筐紫红的葡萄浸在水中认真洗着,这植物是魏道子送的,结出的果子酸甜可口,比梨子的口味还要浓郁,可是这东西不好存放,所以庄子上至开辟了一亩地种植,每到夏季的时候,全村百余口人吃着玩。
宋初一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浪费,于是前去年便琢磨着用这玩意酿酒。
这个庄子是宋初一所建,里面所有居民都是她与赵倚楼游历的时候顺手捡来的。
庄子里的人除了种田自给自足之外,他们还可以为池氏提供美酒,另外就是赵倚楼设的牧场。
宋初一想出新的酒方,自己试验之后,首次小批量酿制,如果成功,次年再加大量。
她精于酿酒,已经尝试很多种方法,毁了很多葡萄才初见成果。去年酿制的酒拿给村民和池氏过来取酒的管事喝过,都觉得不错,她却认为虽然还算能入口,但远远还没有达到好喝的地步,甚至连池氏刚开始酿法不成熟的松酒也比不上。
“作为师父,难道不应该教我认字吗?”陵崖一身利落的短打,光着白嫩肉呼的腿蹲在宋初一面前,拈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被酸的龇牙咧嘴。
宋初一看他那样,也忍不住捡了一颗半紫的葡萄放进嘴里,龇牙道,“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吧。”
陵崖起来,一屁股坐到对面的席上,翘着脚叹道,“这回真不是装模作样,白刃离家出走,牧场没人放羊,二师父压着我做了好几天苦役,还不如读书识字。”
“嗯,我同情你。”宋初一把洗好的葡萄放进陶樽中,用木杵压出汁液,对面陵崖的脚在晃来晃去,她不耐烦道,“一边玩去,没看我这正忙着。”
“师父,救我。”陵崖恳切道。
宋初一动作顿了一下,扭头看见赵倚楼拨开藤蔓走入葡萄架下,“崖,走吧。”
“师父让我今天背孙子兵法,我得努力成为一名谋士了!”陵崖握紧小拳头,鼓起腮帮,一副要发愤图强的模样。
赵倚楼看了宋初一一眼,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那行。”还未等陵崖高兴起来,他又紧接着道,“那带上书走吧。”
宋初一不怀好意的笑道,“对对对,我私以为放羊和被孙子兵法不冲突,晚饭前我会考校,若是背不出来,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呜呜!我歹命啊!你说那遍地的草,有必要专程派人去放羊吗?大师父和二师父就知道欺负我。”陵崖呜咽着用袖口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赵倚楼不说一句废话,一只手便将陵崖携在腋下,他嗷嗷叫的声音更大。
“大师兄今日就到,你让寍丫收拾一下房间吧。”赵倚楼道。
陵崖声音戛然而止,惊喜道,“大师兄要来了!”
宋初一拿木杵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那是你大师伯!谁许你胡乱差辈!”
“可是满村的人全都叫他大师兄,连村口的奶娃都唤他大师兄,我岂不是变最小辈!”陵崖义愤填膺的指责道。
“最小辈有什么不好,真是计较。”宋初一道。
赵倚楼还是携着陵崖去了牧场。
实际上,倒不是真的缺人放羊,赵倚楼也只是为了锻炼陵崖的身体。
陵崖是他们在游历时在一处悬崖下捡来的孩子,当时崖下有几十具尸体,陵崖是唯一的活口。
那一堆尸体中,有八具是被剥光衣服吊在崖下的树上,他们身上没有伤痕,而一些衣衫褴褛的尸体则是被利器杀死,血流成河。宋初一揣测,是某些小贵族遇上了匪徒,那些匪徒怕把他们身上昂贵的衣物弄脏,所以选择不见血的杀人方式。
当时,陵崖浑身是血的混在那堆断肢残骸中,身上穿的是普通葛麻衣物,已经病了好多天。救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每年春秋都要病几场。
宋初一自己每隔几天都要被赵倚楼拎去练武,这几年身体确实好了不少,所以很支持他去虐陵崖,并且乐此不疲的看热闹。
傍晚时,宋初一在院子里听见庄子上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心道,大师兄到了。
她走到门口,果然见到被少女簇拥而来的魏道子。
宋初一抄手笑道,“大师兄风采依旧啊!”
魏道子看见她,哈哈笑道,“彼此彼此。”
“先生。”少女们纷纷欠身行礼,突然都矜持娇羞起来。
宋初一冲她们浅笑,而后与魏道子并肩进了院内。
魏道子啧啧称奇,“怀瑾,这些少女对你怀/春啊!”
这个战乱年代,长相好固然很吃香,但几乎所有女人的择偶都以勇猛或有能力为标准,宋初一创造了这里,给了这里所有人安宁富裕的生活,从起点上就迎了赵倚楼,再加上,赵倚楼平时为人低调,不喜与人群接触,也从不表现自己,姑娘们对他的爱慕之心远远抵不上对宋初一。
村里的长一辈人都知道宋初一是个女子,但他们对此缄口,女孩子们并不清楚,因此更方便宋初一调戏少女,“没办法,赵某人一张脸生的太好了,为免旁人对他怀/春,我只好牺牲一下色相。”
魏道子故作震惊道,“哇,你竟然有色相!藏在哪里了?快拿出来让师兄开开眼界。”
宋初一神密的往他身边凑了凑,指着自己的脸道,“在这里,在这里,大师兄快把眼睛拿出来看呀!”
“王八犊子!”魏道子笑骂道。
宋初一嘿嘿笑着,甩开宽袖在葡萄架下的席榻上跪坐,“大师兄这次来有何事?”
“小王八蛋,无事不能来看你!”魏道子骂道。
“我这里又没有美人,哪里能教大师兄惦记?”宋初一看着满架子青涩的葡萄吸吸口水,伸手摘了一颗下来剥皮。
“哈哈,知我者怀瑾也。”魏道子异样的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确实有事,我这次有点栽了。”
宋初一咬了一口酸葡萄,皱着脸道,“栽美人坑里去了?”
魏道子看着她的动作,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我看上了芈八子,那个女人真有意思。”
宋初一惊了一下,垂眼看看魏道子捏住她手腕的指头,开玩笑道,“芈八子模样可有几分类我,大师兄你不会是退而求其次吧?”
“让我看看。”魏道子仔细瞅了瞅她的脸,疑惑道,“是有点像没错,但就长相而言,你哪里来的自信说芈八子是次?”
宋初一盯着他的手指,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小虫提高了我们家整体美貌程度。”
“说到妹夫……”魏道子砸了砸嘴,“总觉得我妹另有其人……这个暂且不说,这些年你们没有孩子,不遗憾?”
“这是个比较沉重的话题,唔,你能不能先撒开手。”宋初一这些年吃着调养的药,每天都有锻炼,身子比从前不知好上多少倍,但一直没有。
魏道子从善如流,坐回自己位置上去。
宋初一眼中渗出笑意,“他很勤奋,是我这块田太贫瘠,多好的种子都发不出芽儿。”
魏道子道,“那恭喜你,现在发芽了。”
从魏道子捏住她脉搏,又主动挑起她心里最介意的事,她就知道是有好事,此刻真真切切的听见,宋初一眼中还是不由得一热,手轻轻抚上小腹。
魏道子笑眯眯道,“感激我吧。”
宋初一捂着肚子斜眼看他,“瞎说,这是小虫努力的结果,跟你没关系,你不能随便污蔑我的贞操。”
“嘶。”魏道子觉得牙疼,“再说贞操的事儿信不信我揍你!”
宋初一还沉浸在狂喜之中,不理会他的话。
隔了须臾,宋初一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关于芈八子,我希望你没把她怎么样。”
赢驷是那样一个睿智、骄傲、矜贵的君王,若是活着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宋初一至今心中仍旧很敬重赢驷,她不希望看见他去后多年背上耻辱,而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若想把她怎样,会巴巴的跑来与你说?”魏道子意味深长的笑道,“关心则乱吧。”
宋初一微微皱眉。
魏道子知道她是真的恼了,便收起玩闹的心思,“她或许比秦惠文王的所有子嗣都适合做一个君主。”
宋初一眉心一跳,“所以呢?”
“所以我被羁绊了啊!”魏道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原来我御女这么多年,心里其实期待的是被御,当然,我指的不是那种事。”
宋初一沉默,谁说道家不问红尘世俗?也许这百家之中,没有比道家更渴求大安了,他们不出手,是因为没有遇到契机。
宋初一觉得自己的契机已经过去,魏道子迎来了契机,她很高兴,但也很冷静,“我信你的能力能为秦国继续强大增添巨大的助力,我信你说不会碰芈八子就绝对不会碰,然……我受了秦王大恩,不愿对赢秦下手。”
最后那一局,她谋情,为了救赵倚楼,自己却意外的也活了下来,她是胜利者,然而……孰胜孰败,又如何能辨清?
“我来,只是看看你,并请你帮我一个忙。”魏道子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若是还有机会遇见师父,请帮我转达他。”
宋初一笑笑,“大师兄不了解师父。你自己是叛道,说不定正是师父追求的大道。”
魏道子愣住,转瞬又豁然。
番外四 忆主(赢驷番外)
我是陶监,从十岁起便断了子孙根在咸阳宫中伺候,二十五岁之前一直都是王宫书房中最低等的洒扫寺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我做的不算好,但也从未让人挑出一丝毛病来。
日复一日,生活枯燥至极,直到二十五岁那年。
如今我年过五旬,历经三代君主,一生的记忆里却九成都是只关于一个人,他是大秦的君王赢驷。
我心中最感激的人是商君,因为倘若不是新法废除了殉葬制,在孝公殁时,我早已是王陵下一缕幽魂,也就再没有机会侍奉新君。
新君登基时不过十八岁,他在外历练许多年,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手段狠辣,毫不容情,不比孝公那样宽和。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因为倘若君王脾性不好,就算什么错事都没有犯,哪一天他心情不顺畅了,我们一样可能没命。
我记得很清楚,新君入宫五天杀了两个人!
咸阳宫气氛压抑。
当时,书房已无管事内侍,新君召集了所有寺人,问有谁愿意做近身内侍,我浑身止不住的打颤,但还是咬牙站了出去。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活腻了,厌倦了枯燥的生活。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惧怕死亡,那时我埋首并极力的弓起身子,感受到那个人居高临下投过来的目光,让我遍体生寒。
殿中所有人庆幸自己得救的同时,私底下都在赌我能在新君跟前待上几天,而我在他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里极力安抚自己紧张的心情。
真正近身伺候时,我反而慢慢放松下来。他很少说话,甚至有时候我偶尔没及时反应,他会自己倒水,一开始我惶恐极了,以为过不了几****就会令人把我拖出去杀了,但奇怪的是,一个月后我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于是我不禁想,前两个内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被杀的呢?要知道,他们都是侍奉先君一生都没有出过错的呀!
在我当柱子站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他一些喜好,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何等身份要做何等事”,他反感别人多管闲事,更不能容忍做的事超出自己身份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安然无事的活到今天,恰恰是因为我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颇识得几个字,亦懂得许多道理,至少不算愚昧无知,因此在他身边伺候越久,对他的敬畏之心便越甚。
处事利落狠辣是因为他有一双慧眼,还有无可比拟的睿智,他能很快判断一件事情的利弊并迅速作出最有利于秦国的应对。
在他一生中,所有的事情只有该做和不该做,没有能做或不能做。
犹记,公子虔被处刑那日傍晚,一向勤政的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在角楼上独坐到天明。
公子虔虽是庶出,却是他血亲叔父,又做过他的太傅,情分可想而知。
我远远的看着他一袭玄衣的孤独背影,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高在云端的神。
打那以后,我便尝试在该做的范围之内极力的做好一切。
突然有一日,在我为奉茶时,他突然从堆积如山的奏简中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叫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第一回他眼睛一扫而过,便令蜷在地上的我浑身打颤,而这次居然不慎撞上他的目光。
他漆黑的眼眸在直直盯着人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我两腿发软,噗通跪伏在地,紧张的咽了咽,颤声回答:陶井。
因为我母亲生我时候正在井边打水,所以便以井为名。
“陶监。”他道,“你日后便是我身边的内监。”
这是他两个月一来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我意料之外,他话中的内容,更在我意料之外,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把身边的这些宫人只看做摆设从来不多在意,却原来都看在眼里!
我才尽心尽力服侍两个月就升作内监。
我从此以后更加尽心,并且更加谨守本分。
调职之后,当值的日子我寸步不离的伺候,有了更深入认识这位一代霸主的机会。
难得闲暇,他就会拿出一只玉匣,取出里面的羊皮卷看的津津有味,得妙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他难得愉悦惬意的时候。后来我也能常常见到他笑,但几乎都是得了胜仗或者计谋成功时的畅快,笑声爽朗,却远远不如握卷时唇角微扬。
我私下偷偷打听过,知道那是卫国使节宋怀瑾献礼之物,号称三绝:一是持匣美人,二是美玉匣,三是匣中奇卷。
可我见,他对美人和匣子兴致缺缺,独爱匣中之物。
不久,那个卫使入秦,他竟然装作司马将军亲自出函谷关相迎!
自宋怀瑾至秦,他心情好的时候多了起来,我在旁边站着所受到的压迫感明显减少,甚至在前殿朝会时,我依旧能从他威严之下感受到细微的愉悦。
我忍不住去打量那个令他高兴的少年,我只能看见少年的侧面,很羸弱的模样,面目寻常,丝毫不见出奇之处,但令我很惊讶的是,他年纪轻轻坐上柱下史之位,沉静如深渊的坐在那里,竟然和那样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臣般,半点不露怯。
就是这样一名少年全程谋划,阴谋阳谋,用了不到一年便将盘踞在大秦一旁数百年的巴蜀灭了。我并不震惊,因为我的主子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决定,也没有看错过人。
那期间,王上成亲了,力排众议娶了一个魏国公主。
**终于有了主人,与此同时,王上一添了许多妃子,**一下子充实起来。
我能看出国后很迷恋王上,**有很多见过王上的女子都很迷恋他,然而,王上这样一个人,一份需要向他索求什么的****是负累,他什么也给不起。
王上将国后的心意都看在眼里,起初他也许是对她抱有愧疚,也许有过白首偕老的期望,而终究不能成。
其实国后是个很好的女子,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温和良善,努力的想要博得王上欢心,只是求而不得令她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慢慢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好像夫妻感情的破裂都是国后的错,我也曾一度觉得国后太不了解王上、太不明事理,可后来发现,也不尽然。
王上想要好生照顾妻子,给了一切在他容忍范围之内的特殊待遇,然而心却拒人千里之外。
我一开始以为王上一心扑在政事上,是不屑儿女之情,许多年过去我才明白,原来王上的心早不知何时已付与旁人。
回忆起来,我已经不太能记得清是什么时候知道宋怀瑾是个女子的事了,只记得刚开始好几年都不信。
待此事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我猛然觉得王上对宋怀瑾的情何其刻骨。
纵然整个**捆起来都抵不上一个谋士,把宋怀瑾那种满心计谋的女子放在**极不安全,但若是王上只图一时之快,应不会克制至斯。
我曾无数次看着他站在角楼上眺望,也曾不止一次看见他算着日子,低喃:式微,胡不归?
这是政事和私情的选择,也是他性子骄傲所致,但是我揣测,更因情深。
他要求旁人谨守本分,自己一生亦谨守着为王的本分,他口中从未言过感情之事。
在他重病卧榻之际写下遗嘱,我头一回做了逾越之事,我劝他:王上不如召太傅入宫住一晚叙叙吧。
他没有怪罪我,而是陷入了沉思。
隔了半个月,他留宿太傅,我清楚的看见他手指微微颤的一瞬,立刻攥紧。
那样一双翻云覆雨之手,竟因着这样的事情而颤抖!
晚上,我隔着帘子在独自外殿伺候,听见他说:寡人了解你,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心意,亦……
眼泪不觉间流了满脸。
枕垫上的安神香中掺了一些迷药,宋怀瑾昏睡过去,他才拥她入怀。
能同榻而眠,能在弥留之际抱着她,于他来说,已是另一种圆满。当晚他心神一松,几乎吐出了那一口咬牙吊着的气,我见他半昏迷过去,急的在他耳边不断的道:您和太傅的棋还没下完,没下完。
这是一语双关,他与太傅有一局棋下了一半,约定以后再继续,另一方面他着手布的局还没完。
他道:下不完了。
他还是挺了过来,然而那一局未完的棋终究没有机会再下,他手中的布局,也因为生命的消逝而草草了结,留了许多尾让右丞相收拾。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连死期都可预料,惟独算不出何时付了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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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正经的文案:阿凝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纸,从懂事以来对自己的形象定位就是:贤淑、优雅、淡定、从容、大气!但在做到这一切之前,她首先,必须得撸起袖子掀翻那帮装逼的伪君子
不正经文案:他那么耀眼,若烈烈金乌让人不敢靠近,就连他主动接近,阿凝都觉得自己要被烤化了,始终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拥有了这个男人。
她有时会惴惴:你不嫌弃我笨?
他道:智多者夭寿,你能拯救我和我们的孩子。
她恼怒又担忧:好吧,就算以后我生的孩子能笨点,可你又不会变笨。
他抱住她道: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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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无义战
天气连日阴沉,黑云低低的压着城头,令人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远处山坡上灰蒙蒙的一片,大纛旗在风中烈烈作响,苍劲有力的“魏”清晰可见,彷如窥伺猎物的猛虎,随时可能一跃而起,吞掉面前比它巨大千万倍的城池。而大纛旗下,炊烟袅袅,魏军正在扎营烧饭,浓郁的谷香肉香四溢。
阳城的城墙隐隐浸染着血色,距离魏军扎营不远处,城下的主战场上尸体累累,断肢残骸,充斥着血腥混合着腐败的气息。
城楼上的兵卒已是强弩之末,身上盔甲残破不堪,在呼啸的风里,嘴唇干裂流血,尤其是望着远处大快朵颐的魏军,以及空气里的食物香气,都毫不留情的摧残着他们的意志力,身边不断有人弃甲。
城中一片萧瑟,街道上没有任何行人,寒风夹着冰雪从巷中怒吼席卷,地面一尘不染。
空空荡荡的牢房里。
森冷潮湿,霉变腐臭的气味充斥其中,两侧道路上点着的火把在这种环境下,几乎燃烧不起来,光亮只能起到微乎其微的作用,整间牢房只在一丈高处有块巴掌大小的透气孔,一束耀白的光线从照射进来,牢房内隐约能看见人的身形面貌。
“怀瑾先生!怀瑾先生救我!”
空荡的室内有轻微的回声,一遍一遍的重回尾音的颤抖,将说话之人的恐惧怯懦暴露无疑。
一个身着葛麻衣袍的人靠在墙角的草堆里,头顶的松松乱乱的绑着一个发髻,发丝凌乱的披散下来,半遮掩住面容,身上的衣物黑里泛白,亦看不清楚是何颜色。
在这个阶下囚的面前,跪着一名华服中年男人,却是阳城之主——端阳侯。
从透气窗招进来的光线落在端阳侯身上,能清楚的看见那白皙的面庞上布满汗水,端阳侯见那人没有动静,急急向前膝行两步,“先生救我!”
因他动作扬起的灰尘,在那束白光中乱舞,不知最终是落了下去,还是飞出了窗外。
靠在墙壁上那人终于微微动了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端阳侯。
这是一双不算漂亮的眼,但是那眸子中透出的清明睿智,令端阳侯欣喜——就是这样的眼神,漫不经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每每慌乱中,只要看见它,便会莫名的镇定下来。
被称作怀瑾先生的人凝视他良久,忽然嗤笑了一声,用干涩低哑的声线缓缓道,“真他娘的怂。”
声音虽然干哑,却依旧能听出竟然是个女子。
别说宋怀瑾只是骂人,便是煽他几耳光,端阳侯亦不会有任何不满,此刻正兵临城下,魏军的第一波攻击持续了一天一夜,才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暂作修整,他才有机会跑到这里来求救。
端阳侯紧张的望着她,面前这个女子,有着不输一流谋士的智慧,只可惜他一开始从心底就没瞧的起她,所以就算她帮助阳城渡过数次难关,当那所谓“通敌”罪证摆在眼前,他还是毫不犹豫的便将其打入大牢。
“主公!城中马上就要断粮了!”一名浑身是血的人不顾阻拦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惊怒和绝望。
宋怀瑾艰难的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昏暗的光线下,分辨不出他身的铠甲是属于士卒还是将军,那张脸色长满了乱如稻草的络腮胡,加之魁梧健硕的身材,看起来像是一头黑熊。但宋怀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端阳侯麾下最善战的武将,齐武。
端阳侯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怀瑾先生……”齐武看向宋怀瑾,声音弱了下去,当初他信了那份通敌证据,所以宋怀瑾被关押的时候,也不曾为她求情,此刻又怎么有脸去求她。
但他的话明显提醒了端阳侯,端阳侯反应过来,给宋怀瑾深深一揖到底,再次恳切哀求道,“先生救我!”
宋怀瑾虚脱的倚在斑驳的墙上,缓缓叹了口气,“罢了,你于我有再生之恩,今日我最后保你一命,算是还了债。”
尽管端阳侯懦弱无能,又生性多疑,但当年毕竟救了她,别人都不愿意用她,端阳侯却给了她发挥才能的机会,倘若要恨,只能恨她自己识人不清,强扶一把糊不上墙的烂泥!要恨,就只能恨她错信了情爱,将一颗真心交付与那人,在他手下一败涂地!
即便不为了救端阳侯,她也要亲自去会会那个利用感情将她至于这等境地的闵迟!
“怀瑾先生可有计策能保住城池?”齐武忍不住问道。
宋怀瑾被他一句话呛咳了几声,狠狠捶了一把地上的枯草,气到极处竟是笑了起来,“齐将军能天真这么些年还真是让人羡慕。”
她恨恨的道,“你们留着这一盘烂棋,叫我怎么收拾?我宋初一是人,不是他娘的神!阳城四周城墙坚固高大,魏国却还是选择攻城,明摆着声东击西为了截流!被围困月余,现在更是好,天寒地冻,连截流都省了!我便是呆在这里也知道,外面定然有人不断的投降魏军,闵迟在这里人脉比你们一个个的都好多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给他们开城门!大军杀进城,我给你们都插上翅膀飞,行不行,齐将军?”
宋怀瑾身体虚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停的喘着粗气。
尖锐的讽刺让齐武这个血性的汉子涨红了脸,好在身处暗处,面上又全是胡子,根本看不清颜色。
端阳侯感觉到的不是羞耻,而是从脚底板开始发凉,他只是一个在秦魏两国之间艰难生存的小诸侯,帐下谋士本就不多,唯宋怀瑾和闵迟有些真才实学,其他都是混饭吃的狗头军师。
闵迟弃主投靠魏国,这次正是他做为军师反过来攻打阳城,也是他用计离间端阳侯与宋怀瑾。闵迟作为端阳侯手下曾经的首席谋士,对阳城的兵力分布、地形可谓了如指掌,再借助魏国强兵,攻打阳城易如反掌。
其他在端阳侯手下混饭吃的三流谋士一见大势已去,立刻卷包袱走人,那些人别的不行,唯“走”之一计用的出神入化,可谓来去无踪。
“我命休矣!”端阳侯面色惨白的跌坐在枯草之上。
“死不了。”宋怀瑾艰难的扶着墙壁站起来,瞪向齐武,“扶我一把。”
端阳侯闻言,连忙站起来,也不嫌弃她身上的脏污,伸手搀住她。齐武也急步走过来,扶住另一边。两人将宋怀瑾架了出去。
宋怀瑾要求沐浴更衣,端阳侯虽则急的火烧火燎,却还是命人去准备。
……
空旷的正殿中,青黑的石砖地板,两侧是黑色两人合抱的柱子,主座上端阳侯面色发白,却比之前镇定了许多。
约候了两刻,端阳侯放在膝上的手汗已经浸湿了厚厚缎衣,才看见一人从大殿门口缓步进来。
她一袭缃色广袖袍服,墨发如男子那样在头顶绾了一个髻,簪了一根简洁古朴的玉簪,身形瘦长如竹,宽袍被风吹扬起犹如一边旗帜。因着这半个月来的牢狱生活,使得两颊凹陷,面色萎黄。
她的五官绝算不上漂亮,组合在一起也将将能入眼,普通到以往站在谋士堆里也不会有多少存在感,但倘若与她对视,便会发现那清明如冰雪的目光背后隐含睿智。
端阳侯疾步从主座上走下来,“怀瑾先生,眼看就要入夜……士兵饥饿疲乏,魏军一定不会放过攻城的大好时机。”
“为何不等你们索性都饿死了再坦然入城?”宋怀瑾在一侧的席上跪坐下来,大殿里的冷风,让还在高烧中的她有些吃不消,“我深知闵迟的性子,他崇尚不战而屈人之兵,倘若有办法困死你,他不会攻城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是谋士能发挥的最大意义,所谓战术,是非战不可时才会派上用场。
“魏王倘若想花大代价拿下阳城,早就成功了,哪里轮的到闵迟出手?所以我猜测他可用的兵不多。我早准备好出城的路线,你带上亲信随从,连夜偷偷出城投奔秦国,便说魏军攻城,阳城将少兵寡,难以抵挡,愿将城池献给秦国,只求秦王收留。”宋怀瑾垂眸缓缓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递给端阳侯,“这是路线图。”
幸好她对闵迟还留了一手,否则此刻当真是求天不灵了。
“不能带太多人,会引起魏军注意,倘若你舍不得那些美姬,就留在这里与她们同生共死吧!”宋怀瑾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她太了解端阳侯了,他多疑,却也善良,但善良在这世上就是一种致命的软弱。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软弱,她才能有机会活到现在。
端阳侯紧紧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答应道,“好!”
宋怀瑾咳了一阵,声音微带嘶哑的道,“走吧。”
“怀瑾先生不一起走吗?”端阳侯犹疑道。
到现在还是在怀疑她,宋怀瑾嗤笑了一声,冷冷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明智之人都会给自己准备出路,你倘若不愿意走,也没人逼你!”
宋怀瑾何尝不想走,可她已经命不久矣。她在牢狱中已经病了七日,如今早已经耗尽元气,他们是逃命,不可能舒适的坐着马车,长途跋涉、一路颠簸也唯有一死而已。
相比那样狼狈的奔逃而死,她宁愿更坦然潇洒一些。
殿中响起脚步声,宋怀瑾以为端阳侯离开了,肩膀上却是一沉,却是端阳侯将那件白色狼皮裘披在了她身上。
下一更
下一更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袖纸半夜写文很慢,具体时间不定,今儿就是写到天亮也会把第三更的更上去的,不习惯熬夜的人先洗洗睡了。
咳,看到了留言区的指责,袖纸真心要说声抱歉,失信的事情,袖纸心里很有负罪感。
关于最近遇到事情什么的,就不再说了,只是想跟大家说清楚,没有守时真心不是故意的,更不是因为贪玩。
其实自从袖纸说双更之后,有一半的情况的确是双更的,有可能是因为每章两千字,或者没有集中、定时,大家觉得好像更很少。
袖纸在努力的调整自己状态,务求定时、定量,以挽救自己的人品和坑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