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决战中都城(2)
(补更,晚上有一更。)
建立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梦想,而是铁和血。一寸鲜血铸就一寸山河,战争面前从来没有任何容情。
秦军迅速转移阵地。
中都城南道路已经被阻,魏军内部随之进行了兵力调整。
秦军后备军与主力军队在护城河两岸接应,迅速将木桥搭上。护城河水势上涨,桥面没在水中,人从上面走过,水面及腿弯,作为一个通信路途还可以,但很难成为大军撤退的后路。
真如宋初一所说,背水一战,不胜即死!
“国尉,城北无一人逃亡。”君令司马禀报道。
河岸边放置了一个两指高的坐榻,宋初一盘膝坐在上面,听闻消息,扯了扯嘴角。
她隔着护城河看见对面秦军虽然仓促转移,但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才唤道,“谷擎!”
“在!”谷擎近卫左右,随时候命。
“大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宋初一问道。
谷擎道,“送信之人尚未返回。”
时已近入夜,中都城垛上燃起了火把、灯笼,护城河附近的秦军亦升起篝火,双方开始了短暂的休修整对峙。
宋初一等到司马错那边传回消息,便通知余将军准备攻城。
河对岸的秦军一收到消息,立即准备投石机。
呜——
魏军望楼上发现秦军异动,马上发出信号,城楼上的守卫军立即全神戒备。
指挥守城的是原中都守备将军,不仅熟悉中都气候地形,亦十分有作战经验。
城东亦设了兜石头的网子,秦军按照宋初一之前说的方法,把半熔开的油脂装在薄薄的羊皮囊内,捆在石头上之后朝网子上部投。
随着三声战鼓响起,十余块大石朝城楼飞去。
紧接着只闻“咻”“咻”声不断,带着火的箭簇尾随大石之后。
大石刚刚触及网子,十几支箭簇恰没入羊皮囊内,外部许多火箭擦过,仅仅顿了半息,羊皮囊轰然爆发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滚落的时候油脂和火焰沾满整个网子,瞬间燃烧起来。
而有的羊皮囊没有被燃起,但是在石头落网的时候,里面的油脂被挤压四溅,网上的火势转眼间蔓延成一片。
整个中都城墙前短短时间便成了汪洋火海。
城楼上一桶桶水泼下来,欲图浇熄火焰,不过他们当初刻意把布拧掺了皮拧成网状,一定程度上能够阻碍火攻,而对于扑灭来说也增加了难度。
砰!
魏军反应过来之后开始用投石机针对秦军投石机处展开摧毁,几块大石投下来,秦军投石机已被损毁两架。
余将军下令连弩手在后方加大力度攻击魏军投石的兵卒。
铺天盖地的箭簇蜂拥而至,对方的投石速度果然被逼缓,秦军趁机继续投石。
那网兜大部分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但是经过火烧、水浇之后韧度降低,与石头一接触便被撕扯开来。
大石开始能够砸到城墙。
城东的城墙虽不如城南那样在水里被浸泡了许久,但也不似水攻之前那样干燥坚固了,大石所到之处,均被击出大坑。
秦军投石机同时遭受着魏军的投石攻击,一块大石落下,就能砸死一片兵卒,然而只要投石机没有被损毁,后面就会立刻有兵卒补上。
他们踏着同伴的血肉咬牙反击。
魏军从城楼上投下的大石一直不断,但是秦军投石的兵卒无一人退缩,哪怕被砸的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动弹,就绝对不会停止动作。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知道害怕,只知道至死也要完成任务!
人的情绪会传染,倘若有一个人逃跑,陆陆续续就会有许多人跟着逃,而秦军那种决绝之姿,亦传染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就是士气!
魏军把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到了城东,使得秦军这一场攻城战打的无比艰难。
短短一个时辰,城楼前已经被鲜血、尸体、火焰充斥,墨兰的苍穹隐隐泛红。城楼女墙之上亦淋满魏军兵卒的鲜血。
于此同时,城南夜幕里有三人趁着大水未流泻,从水底悄悄潜到城门处。这里是魏军视线的死角,他们配合无间,利用水掩住声音,悄悄锯开侧门门闩。
城东厮杀连天响彻四野,转移魏军不少注意力,三人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厚重的门闩锯开。侧门在水中打开一条缝隙。
“有人潜入城中!”望台上的兵卒大喝一声。
四周火光骤然大亮,照向瓮城内,先行两人的身形暴露在光线之下。
“莫放箭!我们是从大梁而来!”那两人扬声道。
“胡说!放箭!”城楼上的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嗖嗖而至。
那两人没能说出第二句话,便栽倒在水中,血在水里绽开一朵硕大的花。
几名魏军脱下铠甲下来捞取尸体,伏在暗中那人趁机潜入水中,随手抓到一人,利索的用短匕抹了他的脖子,而后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系在那人脖子上,一脚将尸体踹向大门处。
其余魏军已经将两具尸体拖出水面,那人亦充作魏军,帮忙把尸体送上岸,他在水中最后一个出来,待别人都拿好各自盔甲之后,他便拿了剩下的那套,垂着头随众人一并离开去擦干身子。
没有人注意到其中竟然换了一人。
两具尸体很快被抬到了城南守备主将吕纪帐中。
“将军,在这两具尸体身上发现了一封密信。”都尉把一只铜筒呈到吕纪面前。
吕纪接过,用刀子花开筒周围的火漆,拧动开口的时候发觉根本无法打开。
“这信筒是出自墨家。”长史道。
“是否能打开?”吕纪问道。
长史双手接过来,“属下试试。”
都尉补充道,“这两人说自己是从大梁而来,程将军觉得不可信,便将其射杀!”
正在折腾信筒的长史闻言抬头道,“请恕属下直言,此二人的确有可能是从大梁而来,因为这种信筒是当年先王重金从墨家购得,专门用于下达密令,墨家承诺不再卖与别国。”
“你是说,这两人有可能是王上派来的密信使者?”吕纪眼睛一亮,不禁坐直身子。
“不是王上便是丞相!”长史道。
魏国前面两位丞相,一个被秦军所掳,一个弃官而去,吕纪被困中都,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如今的丞相是徐长宁。
帐中静默下来,几双眼睛都盯着长史手中的信筒。
“打开了!”
第360章 决战中都城(3)
长史的话让众人都振奋起来。吕纪接过从信筒里取出的白帛,摊开看了一边,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你们看看吧!”吕纪把密信丢给身边的副将。
副将展开看完内容,惊讶道,“徐长宁做了丞相!”
众人连忙将信传看。
这是徐长宁写给闵迟的密信,让闵迟把吕纪的军队都安排在最前线与秦军对抗,不管此战胜与败,他必保住闵迟性命。
一名副将道,“闵将军把我们的人都分在城南、城西,并不是最前线,而且此时已经打起来了,无法再调整。”
吕纪一拳砸在几面上,咬牙道,“闵子缓是先太子的人,当初王上还是公子时曾经对他屡屡示好,他态度暧昧不明,末了突然倒戈,想必陷害王上的事情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以王上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这种卑鄙小人,谁知道会不会为了保命而协助徐长宁!”
“这会不会是秦人计谋?”长史揣测道。
吕纪一想到自己这帮人忠心耿耿,反而被公子嗣所疑,便满心烦躁,挥手道。“让我想想,你们先退下吧。”
这一想就是一夜。
***
“杀!”
秦军喊杀声不断,若旱天之雷直抵云霄。
城东秦军的攻城战还在继续,秦军的蚁附阵已经抵达城墙边缘,开始挖洞,双方箭雨时歇时起。
“报——”传信之人蹚水过河,一路狂奔到宋初一的后备军营内。
“报——”
宋初一听见声音,眉头皱起。
“余将军被魏军狼毒箭所伤!生命垂危,白将军暂代指挥,命属下火速赶过来告知国尉!”
狼毒箭是床弩射出的箭矢,一千米之外能穿破铠甲,箭身如拇指粗细,箭簇上涂有剧毒。不过此种床弩箭矢上膛慢,六个精通床弩的士兵合作,最快也要一盏茶才能上膛瞄准,作战之中并不非常实用,但因为单发威力巨大,常常被魏军用来狙杀敌军主将以及特别善战的勇士。
宋初一道,“伤到何处?”
“左臂!当时副将立即挥剑砍了将军的左臂!现在生死未卜!”
狼毒箭无药可解,伤及脏腑唯有死路一条,若伤在四肢上,应立即截肢防止毒性蔓延,但是战场上截肢之人死亡率也是十之八九,断臂不过是挣那一两分生机。
宋初一下令让一名经验丰富的医者前去替余将军治伤,便不再询问,只细细了解战况,她认为白超可以胜任便没有再做调整。
天明,天空乌云低垂,压着城头,不知道何时起了风,毛发烧焦的味道与血腥味混合吹往东南方向。
中都城南军营被难闻的气味包围,远处传来的战鼓、喊杀声音令此处显得越发压抑。
因为一封密信,吕纪统领的大部分将领都聚集在大帐中。
清早天色刚朦胧的时候,他们便在瓮城的城门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与其他两个被射杀的人不同,此人是被人利索的抹了脖子。
经过一番查证,有人认出这具尸体是他们自己人!
也就是说当时潜入城内的有三人,只射杀了两个,而另外一个人已经混进城内?
“报——”
众人齐齐看向帐门口,军令司马急报,“吕将军,秦国大军攻我城西,闵将军命您立即率两万人抗敌!这是虎符!”
“什么!”吕纪霍的站起来。
军令司马双手将一半虎符捧到吕纪面前。
吕将军接过虎符,确定是真东西,才道,“你去回禀闵将军,我立刻赶往!”
公子嗣旧部的五万人马,两万守城西,三万守城南,之前与秦军对抗,作战中已经折损近一万人,现在……
“难不成那逃脱的一人已经与闵子缓接头了!”一人惊疑道。
从城南赶往城东,根本不需要一夜的时间,足够闵迟调度。
“但是闵子缓应该不知道秦军会从城西突袭啊!”吕纪犹豫。
长史道,“那不一定,属下曾经听说过,前太子在位时,闵迟曾与徐长宁互咬,都说对方是秦国奸细,前太子要不是怀疑他,岂能命他来统领我们?属下觉得此事不是空穴来风。倘若徐长宁是秦国奸细,他如今占据魏国高位,想除掉我们这些旧部是在情理之中,而闵迟也未必不是秦国奸细……就算不是,现在紧要关头倒戈也不迟呀!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仔细想想,徐长宁行事的破绽不少,吕纪当初只是怀疑,现在已经能够完全确认他是秦国奸细,所以徐长宁急着要除掉他。
一名副将道,“那我们岂不是危险!”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吕纪,希望他能拿个主意。他们都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但是谁也不想白白冤死啊!
吕纪心里焦躁,负手在帐内转来转去。
“将军,我们从城北撤退吧!我们手里有这份密信,必能扳倒徐长宁!属下不相信公子毫不容情。”有人建议道。
虽然临阵脱逃是死罪,但他们这种是意外状况,而且法不责众,他们不信以魏国现在的状况,谁还有魄力一举砍了四万人的脑袋!最多也就是砍了主将、副将。
吕纪环视一周,微微叹了口气。
城东。
横尸遍野,黑色甲衣,鲜红的血,是秦国最尊贵最肃穆的颜色。
秦军已然杀上城头,闵迟带领后备军队加入战争,局势渐渐有逆转的趋势。然而城下,秦军的蚁附阵已经深入城墙。
闵迟心中的弦似乎已经绷到最紧,浑身一股力气只能靠挥剑杀人来宣泄。
铜色铠甲被血淋了一层又一层,浸染成暗红色,他此时的形容早已不复平时的清风朗月,面膛略黑,棱角分明,髭须若乱草一般半掩面,手起剑落的杀戮像是一头生猛的虎。
他的气势感染了许多魏军,越战越勇,竟是将爬上城楼的秦军杀戮大半。
眼看已经要攻入城内,秦军自是全力以赴。
这一战分外持久,闵迟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双目通红几欲滴出血来,脑海里除了杀戮之外没有其他。
“杀!”
城楼下震天的嘶吼声,让闵迟找回一丝清醒。
他极目远望,瞧见天空黑云连绵,地面上黑甲军如同潮水一般从西面涌来,气势之盛让人颇有中地动山摇的错觉。
闵迟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第361章 一笑泯恩仇
眼看已经要攻入城内,秦军自是全力以赴。
这一战分外持久,闵迟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双目通红几欲滴出血来,脑海里除了杀戮之外没有其他。
“杀!”
城楼下震天的嘶吼声,让闵迟找回一丝清醒。
他极目远望,瞧见天空黑云连绵,地面上黑甲军如同潮水一般从西面涌来,气势之盛让人颇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闵迟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城头上魏军亦看见了从城西杀过来的秦军,心知城西已然失守,顿时开始四处逃窜。
战事激烈中,魏军残兵想投降是不可能了,他们此时逼近了生命里最煎熬也是最终一刻,死亡压在肩膀上,除了绝望哀嚎,便是困兽之斗。
战意一散,不堪一击。眨眼间,魏军一个个倒下,尸体在城垛上堆积成山。
数百黑甲军把闵迟围困在中间。
这一刻,除了坚持,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闵将军,弃剑投降吧!”一名秦军将领大声道。
闵迟扯了扯嘴角,脚下微动,猛的挥剑朝那将领袭过去。
秦军将领持剑相抗,却还是被这股力气冲退了好几步,他咬牙道,“闵将军,你莫要做无谓的反抗!王上欣赏你的才华,你离了魏国照样能得重用,莫要自寻死路!”
闵迟充耳未闻,一把长剑犹若灵蛇,转眼间便杀了六七个秦兵。秦将眼看劝不动他,再这样下去只能白白牺牲战士性命,于是下令不拘死活拿下他!
此令一下,秦兵便放开了手脚,使的全是杀招,闵迟处境顿时险象环生。
缠斗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身上的铠甲残破,发髻散落,每动一下身上都有鲜血溅出,形容狼狈不堪。
护城河对岸,一个白影快如闪电般掠过水面,灵活的穿过人群向城头上奔去。
白刃驮着宋初一轻盈的落在距离闵迟不远处的城墙上。
宋初一手里握着一张弓,静静看了他许久,才抽出一根羽箭上弦。
箭簇瞄准闵迟的咽喉,围杀的秦军十分有经验,抓住一切时机把闵迟的身形暴露出来,可是却迟迟不见放箭。
宋初一顺着箭簇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酿了一些酒,虽不如你的手艺,却难得新鲜……”
“都是我的错,任你打骂。”
“等我将来高官厚禄便十里挂红迎娶你。”
“初一,我是来接你的……”
……
闵迟厮杀之间,透过人群的空隙看见了她。四目相对,他乍然一笑。
那笑容里的不甘、苦涩、折服……只有宋初一看得懂。
宋初一的手指微微颤抖,扬起嘴角,眼里却是一片朦胧雾气。她手中弓箭垂落,箭矢射在两步之外的尸体上。
他们之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只能是在生死悬崖上吧。
“杀!”
秦军为了鼓舞士气突然爆喝一声,几十人蜂拥而上。
宋初一抬眼,模糊中看见十几人倒下,露出闵迟的身形——胸腹上插着两把剑,血水顺着剑身汩汩流淌。
他用剑支柱身体,伸手狠狠扯出两把剑,那些血如溪流从伤口涌而出。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女墙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粒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他后仰身子,抬头迎着上空飘落的雪,一丝丝冰凉从面部浸入身体,使他头脑渐渐清醒灵活起来。
灰蒙蒙的天空,雪片旋落,广博无穷的样子使人心胸开阔。
随着身体里温度的流失,闵迟神智再次模糊,心中陡然浮现种种陌生的情绪,脑海里许多陌生的画面似潮水纷涌而来。
恍惚中,闵迟看见“自己”垂垂老矣,披着大氅独自在院子里用青梅煮酒。他是魏国丞相,是令魏国成为霸主的功臣,他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权利的最高峰,为世人瞩目。
闵迟自嘲一笑,他是想成功想疯了吧!
然而此刻心中的闷痛和孤独感分明这样清晰!手握大权,越是荣耀的时候,心底越是思念那个人。她满心谋算,却情意至纯。天底下,惟独这个女子能令他爱一生,痛一生。
心中有感,闵迟微微侧过脸,看见越过重重人群那个清瘦如竹的身影,张了张嘴。
“初一,我心悦你。”
他想这样说。
话不能出口,他已颓然从城墙壁缓缓滑下。
几名秦兵上前欲砍下他的头颅,宋初一冷声道,“慢着!不得毁尸!”
秦国是以杀敌人数和敌人的官阶来升爵位,宋初一这个命令引起了诸人不满,不过碍于她官位高,无人敢造次。
她看了闵迟的尸体一眼,道,“以一人之力杀敌三百,壮士!派人将尸首送回魏国!”
秦人崇尚武力,不管是敌是友,但凡是勇士都应当予以尊重,况且这是军令,他们也只好作罢。
“嗨!”众人齐声应道。
宋初一往女墙边退了半步,看着两名兵卒把闵迟的尸体抬下城楼。
四周尸体累累,城墙被血染红,几乎看不见原本的颜色,雪势渐大,很快在暗红的城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国尉,风大了,还是回去吧。”白超上城楼指挥人把所有的魏军、秦军尸体集中到城下,分拨掩埋。
宋初一没有回头,胡乱抹了抹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天冷了,尸首不易腐烂,准备些草席好生安葬吧。”
白超叹息了一声,“烈士埋骨他乡,理应如此。”
“待到天下之土莫秦国之疆时,也就算不得他乡了。”宋初一挠了挠白刃的脑袋,转过身来。
白超怔住,一是因为她的话,再是因为看见她眼底微微泛红。
冷风尖锐起来,他回过神,“国尉是为敌手而泣?”
谋士的心肠甚至比他们这些挥剑杀人的将士还要硬,况且宋初一征战也不止一次了,是以白超推测她不是因这些人命而哭。
宋初一淡淡道,“对于一个谋士来说,死了一个最了解自己的人,真是既悲伤又庆幸。”
说罢,领着白刃往楼梯处走。
*****
假条
颈椎病犯了,向诸位告假,另祝大家端午节快乐。(未完待续。)
第362章 再见小心肝
战后收尾正在进行,赵倚楼传来消息,他领兵抗击魏军,守得汾城无虞。
中都是魏国东西国土的咽喉要塞,占据这里便可扼住魏军通行道路。
这一战对于秦军来说算是惨胜,不仅损失数万兵力,连粮草辎重亦消耗巨大。而魏国被赵国牵制,不能做出反击,此时对于秦国来说是议和的最佳时机。
本来秦国就稳居上风,再加上张仪亲自出马,魏国无人能招架。
持续半个月的议和,秦国与魏国签订了不得二十年不得互相侵犯的条约,秦国把公孙衍归还,除了已经占据的地方,并未要求更多的土地,秦国为了安魏国的心,不仅进行了联姻还送了一名质子入魏。
条件优厚,魏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议和进行的分外顺利。
紧接着,张仪便奔赴韩国,将这次战争所得的一大半土地都送给了韩王,签订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国的盟约。
这就是张仪坑人的手段了,和魏国说的是“不得互相侵犯”,而与韩国所议是“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国”的单方面约束,韩王骤然得了一大块土地,欣喜若狂,虽然觉得二十年太久,但还是没能经受张仪的煽动,欢欢喜喜的定了盟约。
交割土地耗时整整四个月,而韩国接手之后愕然发现那片土地上的人口竟然比之前减少了一半!
不过这并不能阻挡韩王的欢喜,毕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么大片肥沃土壤啊!
秦魏休战,赵国对魏国的攻击也停止了,转而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防守上。
八百里秦川腹地。
战后归来的大军驻扎在咸阳二十里以外,斜阳西陲,映红皑皑白雪,炊烟袅袅从旷野上上升起,战后余生的士兵终于放松下来,享受这片刻宁静。
宋初一领着白刃刚出帐,抬眼便看见了一袭选择铠甲的年轻将军。夕阳余晖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被胡子遮掩一半的面容透出刚毅。
对望久久,直到彼此眼里露出笑意,宋初一才开口道,“进来吧。”
赵倚楼入帐便随手将帘幕落下,长臂一伸,抱住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
宋初一眼中浮现少见的温柔,笑而未语。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赵倚楼垂头将下颚抵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次分别,我看透了许多事情。”
“嗯?”宋初一还以为,他会说想她。
“我从前恨赵国,恨害了我们孩子的凶手,可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赵倚楼松开手,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因为眼前之人最紧要。”
那些仇恨,能报便报了,若是要以损伤眼前人为代价,他宁愿忘记。
宋初一弯起嘴角。
赵倚楼握住她瘦削的肩头,恳求道,“我们离开秦国吧。”
宋初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倚楼,你知道我不会止步。”她直视着他清澈的眼眸,“我一直都这么自私,只坚持我的道。”
是的,她不仅自私,还自私的理直气壮,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莫过于“道”。只要还没到她觉得寸步难行的时刻,她不会有分毫退缩。
大道无情。
“我有负你。”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摇摇头,从当初在赵国分别时,他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重情义,但并不执着,他不怨她,只怨自己明知道她不会答应却还说出来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
宋初一握住赵倚楼满是茧子的手,啧道,“我的小心肝都变成糙汉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赵倚楼愣了愣,以前他很抗拒宋初一这样唤他,到后来麻木,时隔许久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他竟然热泪盈眶。
赵倚楼抱住她。
“怀瑾!”
张仪话音未落,人已经撩开帘子站了进来,下一刻看见相拥的两人,嘴巴大张,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外面人来人往,赵倚楼方才注意力被转移,竟是没有提早发现张仪的到来,此时被人撞破,他身上杀气陡然暴涨,鹰隼一样的目光锁定在张仪身上,仿佛随时都能将其扑杀。
“大哥,你怎么来了。”宋初一松开赵倚楼,若无其事的问道。
张仪狠狠鄙视自己方才在赵倚楼的注视下抖了三抖,干咳了一声,“欸,欸……”
大脑暂歇片刻,张仪陡然想起来宋初一是个女子,于是瞬间回魂,“君令使者传我等入城复命。”
“那走吧。”宋初一顺手整理衣襟。
三人先后出帐。
司马错把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出来,立即便有兵卒牵来坐骑。
大军经过数日的修整,此时虽不说容光焕发,但也干净整齐、精神饱满,全然看不出战后的狼狈。
樗里疾早就率百官等在城门口迎接凯旋之军。
“贺大将军凯旋!”樗里疾将一碗酒捧到司马错面前,其余士卒随后把酒奉给各位将士。
秦国这一场仗动用了许多肱骨大臣,最终不仅将夺得的土地送给了韩国,还搭上了一名公主和一名宗室血脉,许多人觉得亏,连带着把议和的张仪都怨上了。
但是百姓并不管这许多,一听说打了胜仗,便围聚在街道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大部分士人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左丞相摊上大事儿了。”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张仪,一副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张仪此番议和必定会成为士人声讨他的把柄,而为了长远计划,他不能将本意暴露出来,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你可否不要幸灾乐祸的这么明显?”张仪瞪她。
正这时,有士人突然高呼,“大将军神武,国尉神武!”
宋初一活捉公孙衍的事情已经传遍秦国,如今议和盟约达成,公孙衍才被送回魏国。
宋初一咧嘴笑着,开心的向那边挥了挥手。
呼喊的士人渐多,被感染的群众跟着大声吼了起来。
张仪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骂这群目光短浅之辈。
宋初一也只是为了逗张仪,见他视而不见,挥了几下手便不再继续,转而问道,“对了,这次联姻的公主是哪位?”
人群喧哗,把她的声音吞没,只有张仪离得近,能够清楚听见。
张仪本身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刚遇见宋初一时何尝不是冷嘲热讽,不过后来聊的很投机,又称为她的结义大哥,自然就十分忍让,不过这会儿被宋初一挑起了脾气,听她问话便没好气的道,“自然是赢玺公主。”
饶是宋初一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因这个答案心头一跳。
赢玺自打看上籍羽,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一心一意的跟着他东征西战,一个女子所吃的苦头不比男子少,更何况,她还放下一国公主的尊贵?宋初一不知道籍羽心里怎么想,但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哪能无动于衷?
宗室不能左右赢玺的婚姻,但是可以阻止她嫁给一个身份不合适的人。
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喃喃道,“其实君上早就存了利用赢玺公主的心吧。”
张仪旋首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但心里默认了她的话。
如果赢驷真的没有丝毫利用赢玺的心思,为她指婚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有道理不成全。他放任不管,是听天由命看她自己造化。赢驷不是一个容易被儿女情长感动的人,他不阻止赢玺,就已经是最大的宠溺纵容了。他给了赢玺机会,可她没能成功。
张仪见她若有所思,缓缓道,“如今只有一个嫡子,而公子稷实在年幼,经不起长途颠簸,秦国答应送去魏国的质子只是宗室嫡系血脉,对两国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只能再附加联姻。秦孝公膝下女儿不多,赢玺作为最受宠又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分量自是不同。
况且,赢玺能征善战,名声远播,这桩联姻不输送去质子。
人潮渐远。
在接近咸阳宫时,宋初一看见司马错下马,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模糊中远远的能看城楼上站了许多人,她心知是赢驷亲自出来迎接,也立刻随着下马。
众将士牵马步行走到宫门前时,赢驷已经从楼上下来。
“臣等参见君上!”
“免礼。”他的声音冷清如旧。
距离分别时已有半年,他此时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双眉若剑,鹰眸中目光平淡,收起了许多锐利,像是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气度沉稳浑厚如山岳,他站在那里不动便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大将军神武!”他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
“大将军神武!大将军神武!”
身后的黑甲军吼声带着排山倒海威势冲天而起。
赢驷示意黑甲军将凯旋之酒送到每个人的手里,他端起酒爵,扬声道,“寡人代大秦敬诸位将士!这一爵,是敬上苍护佑。”
他手中酒爵一倾,酒水汩汩流出。
黑甲军又递上一爵,“这一爵是敬后土庇佑。”
“这一爵,是马革裹尸的壮士!”
连洒了三爵,这才与众位将士共同举起酒爵。
宋初一将酒送到唇边,才发现淡淡梅花香气——竟是她酿的梅花酒。
第363章 枕上诀别书
(补更)
她抬眼恰撞上赢驷看过来的目光,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一贯冷冽的眼神里有刹那的融冰,只瞬间便消失。
宋初一仰头饮尽爵中酒。
自商君变法,秦国便秉承着节俭治国之道,取消了大肆庆祝胜利的习俗,而是用一种严肃的方式封赏,剩下最具人情味的只有君主赐宴。不过这宴席亦非什么大规模的欢宴,而是君主令人将宴席送到每个将领的府邸,由他们私下庆祝,说是宴席,其实不过就是几道好菜,大家稀罕的不是这几道菜,而是荣耀。
“逢泽幼鹿,熊掌,炙野鸽……”宋初一看了一圈,一共有九道菜。
“国尉,这是王上特别赐给您与赵将军的,旁人都没有呢!”内侍将两碗面汤奉上食案。
宋初一笑着拿起筷箸,喜道,“什么都不抵这个好!”宋初一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含糊道,“嗯,真好,从宫里送出来少说也得一刻,还是有劲头!天色已晚,你先代我转谢王上,明日我再去拜谢王上恩赐。”
“喏。奴告退。”内侍道。
“嗯,嗯。”宋初一塞的满嘴都是面,没腾出功夫回答他,就胡乱哼哼两声。
宋初一撑着甄氏家族,甄峻整天挖空心思的寻写好东西孝敬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怕比赢驷吃的还多,自是不稀罕什么鹿肉熊掌,但她喜欢面食,尤其是汤面,行军在外一般都是吃的干饼,就算偶尔有汤面,军中那些糙汉子烧的味道可想而知!
赵倚楼把另外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把这碗也吃了吧。”
赵倚楼不知道宋初一对赢驷的心思到底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只知道赢驷看着宋初一的面子才顺带多给了一碗面汤,他若真吃下去,心里非得堵死不成。
宋初一也不客气,吃完两大碗,用帕子抹了抹嘴,心满意足的摊在坐榻上。
赵倚楼一脸不爽的睨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你去哪儿?”宋初一问道。
“洗澡!”
“不是刚才洗过吗?”
“没洗干净!”
“又犯犟脾气。”宋初一琢磨自己也没怎么惹到他啊!
寍丫小声提醒道,“先生,将军是气您这样喜欢王上的赏赐。”
宋初一惊讶道,“喜欢王上赏赐有啥不对!”
“王上也是男人。”寍丫从前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是糊里糊涂,不过她好歹从小就是被当做女子教养长大,对这方面的领悟能力甩出宋初一几条街,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愈多,她很容易就开窍了。
“嘶,小心眼!他要是喜欢王后的赏宴,我就不会生气。”宋初一懒洋洋的往扶手上靠了靠,大喇喇道,“没事,一会儿就好。”
寍丫突然万分理解赵倚楼,“先生要不去看看吧,将军不是小心眼的人,随便说两句好话他肯定就不生气了。”
“真的?”宋初一一边剔牙一边问道。
“嗯,先生别再说出什么话气他就行了。”寍丫忧心忡忡。
宋初一思考了一会儿,代入谋人心来想想,扇一巴掌给个甜枣吃也是个办法,于是道,“好吧,就信你一回。”
她不是不在乎赵倚楼心情,只是从前认为由着他自己想通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想过刻意的去喂甜枣,不过既然能哄得他心情好起来,她也不是那放不下架子的人。
玉盘悬于苍穹,明辉万里,屋顶地面落下浅浅的白霜,月光里莹莹发亮。
义渠宁城内若白昼,一匹黑马如从咸阳大道上穿过,在一座府邸门口停下。
“吁——”一个身姿纤秀的人利索跳下马,用马鞭敲响大门。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隙,门内的人打量她一眼,连忙出来行礼,“公主。”
“我找籍将军有要事。”赢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秀发在脑后束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赢玺经常出入将军府,门房早就习惯了,于是没有一句废话,便开了正门让她进去。
她走进院子里,看见一个健硕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院中,宛若丰碑。
听见声音,籍羽转头看了一眼,他五官深邃,月光下眉弓在眼眸处落下阴影,将所有情绪掩盖,“为何还不返回咸阳?”
“陪我喝酒!”赢玺道。
静默片刻,籍羽微微颌首。
“等我一下。”赢玺神秘一笑,抱着包袱跑进屋内。
籍羽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片黯然,他已经是个奔四的男人了,不是像赵倚楼那样的后起之秀,亦不如司马错功勋卓著,秦国不值得牺牲一个尊贵的公主来拉拢他。
籍羽奉命镇压义渠,赢玺虽然抛掉尊严追随而来,但她永远记得自己是大秦公主,明白追随爱郎会被生性热烈豪放的秦人接受,但无名无份的跟别人过日子是在折辱赢秦的尊贵!
而籍羽也不可能侮辱这份纯粹的感情。
“羽。”赢玺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回过身,看见一名身着红色华服的女子。黑红相间,是秦国最尊贵肃穆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热烈娇艳,映着那张毓秀灵动的面容,美的令人窒息。
赢玺咯咯笑道,“怎么样,看傻了吧,这身衣裳是母后为我准备的及笄礼衣。”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披着薄纱一样的月光。
籍羽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公主。”
赢玺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羽,莫要这样疏离,穿这身衣裳不是向你昭示身份,我这身衣裳,只为喜欢的男子穿。”
籍羽心猛的一跳,随即钝痛蔓延全身。掌心传来的温热麻酥酥的感觉,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痛。
赢玺伸手环住他的腰,“赢秦家的都是死心眼,认定一个人就认定一辈子,哪怕日后只能埋在心里。天一亮我就要动身返回咸阳,日后你我相见无期,不如陪我痛快的大醉一场吧!”
“好。”籍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一个字。
月色皎皎,春风轻拂,后院里三两株桃花随风散落满地花瓣。
两人坐在池旁的大石上默默喝酒。
桃花香气和着酒香引来几尾鱼儿。
“你看,鱼儿都醉了。”赢玺指着池中转圈逗着桃花瓣的鱼。
籍羽转眼去看,冷不防的一个柔软微凉的唇抵上他的唇。
丁香小舌微探,他忍不住便微微张启双唇,紧接着一股温热的酒液随着小舌滑入,令他浑身轰然烧起一把火,全部涌向下腹。
“嗯。”籍羽似痛苦又似舒适的呻吟一声。禁欲十几年,如今喜欢的女子就在眼前,触感分明,他哪里经受的住挑逗!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颈,狂风暴雨一样的索取。
渐渐的,身体里那把火好像开始不受控制了,籍羽其实脑子一直很清醒,这种情况让他有些心惊。他是个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否则也不能忍受十几年不碰女人,眼下居然超出了他的控制。
籍羽忽然想到方才赢玺口中的酒似乎有些异样,他松开手,却见她鬓发微散,两颊染了桃花红,一双媚眼如丝,早已是动情了。
“赢玺!”籍羽真是怒极了,将欲/火强压下去,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无奈,“你怎可如此任性。”
赢玺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狡黠的笑容里带着魅惑,“巫山/云/雨露,不过你只沾到一点点,对你来说很容易便能控制住,不过……我喝了一整瓶。除了欢爱,没有别的解药,你现在可以选择找别的男人过来或者自己救我。”
籍羽愣住,这药的名声他也略有耳闻,药性霸道无比,若是没有交欢便会血脉爆裂而死。
静默许久,他猛然打横抱起不断往他身上蹭的赢玺,大步往寝房去。
夜色春光旖旎。
一晚不知疲倦的互相索取,次日籍羽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无人。
被褥上还残留了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体香,籍羽心中剧痛,他坐起身,看见床榻上几片落红,呆怔了片刻,才瞧见石枕上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帕。
他展开帕子,劲秀的字映入眼帘——诈尔,无药。
短短四个字,籍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俏皮狡黠的样子。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急忙起身穿上衣物,准备去追人。
这辈子他第一次无视自己的忠,无视一切,只想留下她。
此时,车队已离开宁城五六里。
若非赢玺临时选择坐马车,现在早行了十几里了。负责护送的季涣皱着眉头,昨晚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心想大哥做事也太不爷们们,管他公主还是城主直接抢了……但隐隐又觉得这样做才是大哥的风格,顾大义不拘小节。
正在季涣纠结的时候,身后马蹄声渐近,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是籍羽单枪匹马的追来,心中埋怨:也不多带几个人来!
旋即他又想着是放水还是直接叛变……
马队停下来,籍羽策马停在马车旁,俯身撩开车帘,冲她伸出手。
赢玺用衣袖胡乱擦脸,眼睛红红的望着他,破涕为笑,“你能追来,我真高兴。”
然而,她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
草长莺飞二月天,春风轻拂面,籍羽却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力。
第364章 摊上大事了
“我欲守护大秦,就如同你欲守护我一般,是情意更是责任。”赢玺盈满水汽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像是要印入脑海里、心里、骨血里。
秦国宗室女子不止赢玺一个,但是只有她才抵得上一名直系血脉的质子。
赢玺清楚能真正影响她婚事的人是赢驷,如果他心里满意这门婚事,早早就指婚了,根本不会拖到现在,但她不恨,身为公主本就应当承担家国大任,她很高兴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是与最爱的男人一起度过。
“不。”籍羽低低道,“不同,我对你,无关责任。”
即便不能挽留,籍羽还是想对她说真心话,因为这次不说,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说了,“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
籍羽和前妻是父母在世时给定下的娃娃亲,成年以后便自然遵从长辈的意愿娶她过门。籍羽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战场之外性子还算温和,亦不贪恋美色,那位女子是老实本分的人,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争执,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喜爱之情,处的久了就生出些情分。
前妻在他出征之时病故,当时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而他直到妻子坟头长了荒草才从战场返回,他颇受打击,觉得自己身为男人不能保护妻儿,日后便无心再娶。
起初籍羽觉得赢玺是一时兴起,便没有搭理她,保持这疏离恭敬的态度,后来熟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把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女子当做妹子看,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悄然转变,他说不清楚,待惊觉时,居然已经如此深刻。
车队再次启程。
籍羽浑身冰冷,只有手心被赢玺亲吻过的地方发烫,他紧紧攥起手,害怕这最后的温暖流失。
季涣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碧草连天里,那一人一骑像是草原孤鹰……
季涣比任何人都了解籍羽,所以没有多废一句口舌去劝说。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私心,有人蝇营狗苟的求生,也有人摒除私欲为挣天下一方安宁而牺牲,季涣介于两者之间,他只是喜欢杀戮时的畅快,但他知道籍羽是后者,赢玺也是。
小半个月过去。
季涣护送赢玺回宫之后,便立即去见了宋初一。
国尉府后/庭院内,枝叶重重的梅花林里放了一张能容七八人的矮榻,宋初一饮了一口在泉水中冰过的米酒,满脸惬意的与季涣叙别来之情。
季涣简单的说了几句自己的情况,便立刻与她讲起了籍羽,“赢玺公主把大哥放到了,男女之事嘛,我原以为大哥并不太在意,可是我护送公主回来的途中,大哥单骑追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俨然已经不能自拔,先生可有办法帮一帮大哥?”
“啥?公主把羽给睡了!”宋初一由惊讶转而大笑起来,“哈哈,不愧是赢秦的公主。”
“先生,说正事。”季涣皱眉道。
宋初一抹抹嘴,龇道,“这个可不好办,毕竟是两国联姻,要不让公主去揍左丞相一顿,以泄心中之愤?”
季涣自动忽略那些不靠谱的话,抓住重点,“先生有办法?”
不好办,不等于不能办!
“额,我没这么说。”宋初一摆摆手。
季涣激动的拽住她的宽袖,“先生一定要救救大哥,季涣十辈子给先生做牛做马。”
“你?”宋初一挑眉打量他几眼,“我才不要你这头糙牛。”
宋初一往边上挪了挪,籍羽扯着袖子把她给拽回来,“先生要怎么样才肯帮忙?但凡先生说出来,涣百死不辞。”
宋初一扯回袖子,若有所指的道,“不如你去巴国播种吧,那片土地广袤而肥沃,就是没有种子,眼看就要荒了。”
季涣面色一僵,立刻就想到自己曾经被巴国女子拉进小树林里……
宋初一好整以暇的抿了口米酒,冰凉的感觉从咽喉一直滑到腹部,分外清爽。
“先生若是能救大哥,我去。”季涣咬牙道。
宋初一咂咂嘴,“我就喜欢你把玩笑当正事的认真劲儿。”
说罢,她不理会季涣的脸色,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思索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已经成定局,就只有以后伺机而动。我听说右丞相精通配些奇特的药,譬如有一种就能让人吃了以后慢慢呈现出一种病态,逐渐加大药量,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像死了一样。”
“真的?先生与右丞相是结拜兄弟,是否能讨来?”季涣把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只要有办法,被涮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宋初一正在细细的将袖子理平整,听见他这话,不禁笑道,“嗤,你傻了吧,我去要算什么事儿?人家是亲兄妹,不比我这结拜的强?一番声泪俱下的诉情衷,管比我磕一百个响头有用。”
上一次与樗里疾的坦诚对话,预示着他们之间肝胆相照的日子已经过去。
何况就算没有那一番话,樗里疾一心为大秦,保赢玺的事情多少会动摇秦魏盟约,宋初一不想也知道,自己去求,理由不够充分,十有八九会被拒绝。
但赢玺不同。
“是我糊涂了。”季涣恨不得立即去告诉赢玺,但此时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宋初一,“公主已经入宫,我是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先生……”
宋初一挠挠头,凑近他低声道,“信我来传,但要以你的名义,且你必须保密。另外送嫁时我会安排你同行,届时你得提醒公主,莫要急于求成,我这边需要时间部署她假死之后换‘尸’,更重要的是盟约也需要一段时间缓冲,最好控制在五年左右。当然也不一定会成功。”
说起来也无非就是“死遁”两个字,但是偷人家老婆又不是偷菜,更何况是一国之后,岂有那么简单!想当初秦国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从魏国救出宋初一。
干这种事情,赢驷是不会允许牺牲秦国在魏国培养多年的密探,所以一切得从头开始。
季涣听着她巴拉巴拉的说了一通,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厮是早就做好了计划,方才假意拒绝仅仅是为了逗他玩!
意识到这个,季涣心情就郁闷起来,他就是不喜欢宋初一这点,猥琐!没德行!
“先生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自重!”感激归感激,不喜归不喜,在季涣看来是两码子事儿。
宋初一没脸皮的乐道,“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就着火。”
季涣无语的望着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讲。
闷闷的喝了几爵酒,季涣浑身不自在的起身要走。
末了宋初一还倒打一耙,“咳,你这个人,就是没有趣,还是你大哥好,那胸膛……啧啧,他要不是贞洁烈男宁死不从,我……”
“你怎样?”赵倚楼杀气腾腾的声音陡然冒出来。
宋初一打了个冷颤,循声看见一袭象牙白袍服的赵倚楼,长身玉立于莹碧的枝叶间,俊美不似凡俗,若不是一脸杀气,简直恍然难辨人神。
季涣忽然心情大好,驻足准备看热闹。
宋初一一拍额头,“哎呀,你不是说有事先走?我也是从官署里偷跑出来,一身都是琐事,不如一起走吧。”
季涣落井下石,“我看赵将军有话与先生讲,我先告辞了。”
虽然遗憾看不见宋初一的笑话,但肯定不能让她躲过去。季涣说完,便草草施礼告辞。
宋初一淡然目送他离开,转眼看向赵倚楼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笑。
“小心肝快来坐,我给你盛一碗酒。”自从上次哄赵倚楼成功之后,宋初一屡试不爽,这回谄媚起来驾轻就熟。
赵倚楼一屁股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酒并不喝,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你方才说籍将军的胸膛如何?不是贞洁烈男你又要如何?”
“哎呦,我是说他身姿伟岸胸膛宽阔,肯定是个好依靠,我原本想将甄妹子许给他,谁知他非要给先嫂夫人守身如玉,我只好作罢了。”宋初一以前不愿意对赵倚楼说半句谎言,但现在发现,太过真实的话语容易伤人,善意的谎言还是可以有的。
赵倚楼冷哼一声,“胡说八道。”
分明一句气话,却带着几分纵容。
两人安静坐着饮酒。
一片梅树叶子落在酒器中,漾起一圈圈涟漪,光晕映在赵倚楼完美的侧脸上,如玉生辉,宋初一看的入神。
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誓言,想起自己与他的约定,宋初一目光更柔和了几分。
赢驷拖着赢玺的婚事,实际上是把籍羽当做一个后备人选,若是日后用不着联姻,成全赢玺下嫁也行,反正籍羽是跑不掉的。
像赢驷这为了江山基业连自己亲妹子都得利用的君王,就不要妄想和他谈什么情分了,因为他一定会做出一个最利于秦国的选择,所以宋初一要保全自己,在赢驷在世时,就必须把自己放在对大秦完全有利的一面,若是不能,须得加紧谋划退路。
她得做两手准备。
在忙碌的筹备中,九月很快到来,赢玺公主终于嫁出去了。
酒馆、博弈社等各种场合无不是秦国士人的扼腕太息。赢玺能征善战,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在他们看来是一代奇女子,结果呢……秦国打了胜仗,反倒还把她给赔上!
这笔无头债自然就扯到了张仪身上,一时间满城都是声讨他的言论。
第365章 然后怎么样
声讨张仪的言论越来越多,士子言论自由,又不能暴/力镇压,控制的作用微乎其微,后来似乎连赢驷都开始对张仪起了疑心。
次年三月份,在秦赵摩擦的处佬,张仪与其他大臣意见相悖,终于忍受不住被怀疑排挤,朝会时愤然丢下相印离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列国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张仪一出咸阳,立即就有几国向他发出了邀请,张仪“几番思虑”最终去了魏国。
那是他的母国,他要为母国效力,没有人怀疑动机,除了公孙衍。
而自从上次公孙衍被俘,回到魏国之后,官位虽未动,但威望明显不如从前。且公孙衍秉性刚直,说话办事都分外锐利,新任魏王重君权,容旁人对自己的决策有丝毫质疑,吃软不吃硬,两人秉性相冲,公孙衍备受冷落,张仪一入魏,什么都还没有干便轻而易举的把他顶替掉了。
宋初一看得出这是张仪和赢驷合演的一出戏。
张仪这种大才,任何国君都不见可能因为几句流言就把他赶走,而赢驷把那种怀疑又竭尽全力挽留的纠结情绪演绎的淋漓尽致,让宋初一一度不辨真伪。
而更让宋初一感叹的是赢驷的自信和魄力,毕竟让张仪离开秦国要冒着巨大风险,谁知道他会不会一去不返?赢驷却敢让张仪一去魏国便是四载。
张仪入魏,主要是为了进一步劝魏国归顺。
如今这个世道,盟约只能代表一种态度。任何盟约所起到的约束力都微乎其微,当初秦魏联姻没多久便发生了一场恶战。之后战争更是频频发生,而这一次秦国需要最短五年的缓和时间。
道理很简单。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反而有可能被撑死。
秦国吞并了巴蜀和义渠,国土面积暴增,然而人口混杂、人心不稳、地广人稀,又加上和魏国旷日持久的一场战争消耗,国力并没有因为土地的扩增而提高,兵力也不可能因为人口突增而变强,所以秦国当务之急就是休养生息,把新吞并的土地和人口慢慢消化融入秦国。
如今秦国不宜再战。秦魏世仇,所以自然要极力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稳住魏国,让它把目光暂时放到其他国家去。
秦国正在尽全力争取这段缓冲期。
张仪离秦之后,宋初一任左丞相。
秦国暂时休战,所以邦交任务繁重,宋初一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奔西跑,在列国之间斡旋,极力避免战争。
在宋初一任职的这四年里。秦国只曾与赵国打了一仗,赵国一败,她趁机谈判弄了两个城池回来,除此之外。一切安宁。
四年之后,张仪辞去魏国丞相官位,回到秦国。宋初一称病辞去相位,而张仪再度被启用为相。
宋初一任国尉期间军功卓著。任左丞相期间亦是立下不少功劳,赢驷言其“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可与媲美商君,封关内侯,世袭罔替。
关内侯是秦**功二十级中的第十九级,往上便只有一个彻侯,而丞相的爵位是大庶长,是第十八级,还在关内侯之下。
商君被赢驷抹黑又洗白,如今在秦国被称为尊称法君,地位崇高,但宋初一想到商君的结局,就半点高兴不起来,于是在她被封关内侯之后三日便立即识相的交出虎符,从此之后只负责训练新兵,却无权调动兵力。
宋初一原以为自己挂无实权之职对保全自己会更有利,谁料正因为她不牵涉利益,只负责训练教授新兵,反而使得那些新崛起的政敌放松,她在军中甚至整个秦国都颇有威望。
隔了两年,宋初一辞去训练新军的职务,被调任太子太傅。
赢驷还在壮年,宋初一不便过多的做出退缩之态,与未来国君打好关系对以后肯定会有所帮助,但她又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混的顺遂未必是好事,于是就在这两难之中,半推半就的当了太傅。
宋初一在秦国要战的时候殚精竭虑的谋划,吞并巴蜀,平定战乱,在秦国需要避战时东奔西走,斡旋邦交。
她登上权利的最高峰,接着迎来尊贵的地位,她的名字已在秦史上画出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而她的《灭国论》才开始走入正轨。
回忆上一世的《秦史》:
秦王驷十一年四月,韩国对魏发动大规模战争,同年嫁入魏国的赢玺病逝。
秦王驷十二年二月,燕国偷袭秦国戎城,战争持续三个月,张仪出面斡旋,燕国罢兵。
秦王驷十三年十二月,芈姬再孕。
……
白驹过隙,宋初一入秦已然十六载。
她脑海中存留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上一世的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她应该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可如今闵迟坟头上荒草枯荣几岁,她却还活着,一袭玄衣,两鬓华发,身瘦如竹。
是否证明老子“殊途同归”的预言已经作废?
宋初一觉得今天以后才是自己真正的新生!她斜靠在树荫下的坐榻上,摇着折扇,喉间不经意逸出一声笑,“呵!”
她面前案上摆了一只盆口大的浅口玉盘,盘中铺上一层冰,冰上摆着一块块切好的甜瓜,碧玉般晶莹水亮。旁边胡乱铺开几抉简,上面不全是秦篆,亦有别国文字。
案旁一名浅茶色华服少年,十四五岁,面膛微黑,剑眉星目,可以想见日后必是一名美男子。
内侍用银签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甜瓜送入少年口中。
少年嚼着香瓜,含糊道,“太傅,咱们去后山狩猎吧?”
“太子好生背书,下回王上再查你功课,臣绝不会再帮忙糊弄了。”宋初一道。
“嘿嘿,太傅每次都这样说,可是每次都会帮我。”嬴荡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拽着她的袖子嬉笑,“太傅对荡儿最好了。”
宋初一缓缓合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曲起的膝盖,良久,才忧伤的道,“荡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长髭须吗?”
嬴荡瞪大眼睛望着她,“你不是女的吗,不长髭须有什么奇怪?”
宋初一抽了抽眼角,谁他娘的透露机密!
“咳!其实都是误会。”宋初一挥手令内侍回避,慈祥的望着他,“我幼时贪玩,学业不精,师傅将我逐出师门,在游学路上被一伙马贼拦截,我说自是士人,他们便出了几道题让我答,结果我未曾答出,那马贼便道:咄!别以为你穿了身广袖大袍就是士人,连老子都会的东西,你都不会,还敢出来招摇撞骗!”
“然后呢?”嬴荡紧张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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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别想再骗我
“然后,他们便出手打我,结果我这身子就废了。你看那些寺人也不长髭须……”宋初一目光黯然,“没有本事的人连自己都护不住,我每每帮你,是因为不忍你被王上责罚,可你将来是要做王的人,若是没有本事,如何护得住整个大秦?我心疼你,却是害了你,害了大秦啊!”
嬴荡震惊的看着她的下半身,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宋初一虽然经常带他玩,和其他师长的严肃截然不同,但从来都没有诓骗过他,所以即便说出这么惊世骇俗之言,他也完全没有怀疑。
“我听他们讲的都是太傅如何平巴蜀、攻魏国、著《灭国论》,对战群儒,却未曾……听说这个……这个……”嬴荡喃喃道。
“这等耻辱之事,我怎会透露与旁人?”宋初一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对你心软,怕是没法子再教你了,我这就去向君上禀明给你换个太傅。”
嬴荡急道,“我喜欢你教,我以后一定发奋,保护自己保护秦国。”
嬴荡目光坚定,语气恳切,“太傅,你留下吧。”
“太子大义。”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心道,总算没白疼你小子!
嬴荡叛逆贪玩,以往的太傅对他管教多么严格都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屡屡被气的七窍生烟。别说区区太傅,他对赢驷的话多半也是阳奉阴违,当面什么都好,扭头就该干啥还干啥。否则赢驷能把他丢给宋初一这种个人品性很不靠谱的人?
宋初一早就把嬴荡性子摸的七七八八,他叛逆,但骨子里有秦人的血性,重义气,纯孝良善,所以宋初一花了好些年与他建立起主从、师徒之外的朋友关系。
苦肉计用完了,宋初一不再刻意套近乎,“太子若真能如此,臣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
嬴荡这才放下心来,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皱起眉头道,“外面都传言太傅和赵将军……”
嬴荡和他爹一样,对断袖这件事情很是厌恶,之前他以为宋初一是女子,所以与赵倚楼生活在一起很正常,但现在得知“实情”,这就有些问题了。
宋初一咂咂嘴,甩开折扇急扇了一会儿,“我俩同生死共患难,是刎颈之交。”
嬴荡点点头,羡慕道,“我也很想有这样一个兄弟,可惜,稷去了燕国为质,另一个还是个奶娃,没意思。”
生在君王家,就算有百十个兄弟也不过是多了百十个敌人!宋初一怕打击他的积极性,便不曾说出口。
“太子,太傅。”一名内侍躬身进来,“左丞相府来人传口信,说楚国使节到了,要求见太傅。”
“楚国使节要见太傅作甚?”嬴荡扭头问宋初一,“太傅得罪楚国了?”
“你怎么不想点好处!我君子之名远播,岂能有假?对哪国不是和和气气,怎么会得罪人。”宋初一把折扇揣进袖袋里,边裣衽边道,“我是个有节操的人,不像左丞相。”
张仪这几年为秦国谋事,匡魏欺赵,东边一把火西边一泡尿,挨个把列国得罪个遍,莫说走出秦国,就是踏出咸阳半步恐怕都得遭暗杀。
“不是我不想往好处想,且不提你常常被刺客刺杀,单说赵国的公孙将军每每提到你就咬牙切齿……说你阴险……”
公孙原的原话是:阴险卑鄙,无耻下作。
“不被敌人痛恨的臣子不是好臣子。”宋初一满脸“我被痛恨我自豪”的看了他一眼,转身随着内侍出门。
楚国与秦国结盟,原是去年就应该派使臣赴秦,却因内斗之故延迟。
宋初一骑马到了丞相府,有荐引官早已等在大门口,“小吏卫槐参见关内侯。”
“免礼。”宋初一跃下马,问道,“何人担任楚国使节?”
“砻谷将军。”卫槐见宋初一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楚国也不知怎的,竟派一名武将做使节。”
武将为使节并不常见,偶有也是在战时。
“砻谷不妄?”宋初一把马鞭抛给一旁仆役,大步入府。她有十来年没有见到砻谷不妄了,她心里早有猜测,此刻确定,心里依旧忍不住激动。
有仆役先行去通报,宋初一走入正堂时,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宋初一回礼之后,眯着眼睛看了一圈,视线定在左上首的一名男子身上,一身湖蓝色华服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麦色皮肤,面容俊朗,短短的髭须打理的干净整齐,眸子黑亮,声音欢喜的有些颤抖,“老师!”
砻谷不妄大步走上前,张开臂膀抱住她。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
宋初一伸手使劲拍他厚实的背,挣扎道,“混小子,你想勒死我!”
砻谷不妄松开手,满脸傻笑,全无方的沉稳干练的样子,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六七岁时。
说起来砻谷不妄比宋初一年龄还大一点,在师徒情谊之外,两人又像是朋友,随着时间流逝,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尔虞我诈,再想起当年宋初一那些教导,这情分非但不减,反而越发浓厚真挚。
“原来是怀瑾的高徒,我还以为是寻仇来的,哈哈,害我白白忧心一场。”张仪笑道。
宋初一无语,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惹仇债。
众人都混官场,最会看眼色,因此等张仪说不胜酒力去歇息之后,其余人喝了几杯便称有事纷纷告辞,给人家师徒叙别来之情的时间。
宋初一便把砻谷不妄领回家去。
林荫道上凉风习习,两人骑马缓缓并行,砻谷不妄问道,“我们去驿馆一趟吧,我准备一些礼物送给师母。”
宋初一干咳一声,“为师还没有娶亲。”
“吔,老师这个年纪怎会不曾娶亲?”砻谷不妄颇为震惊,他一直以来都更为关注宋初一在军政上做了哪些举动,极少打听这些私事,按照正常情况来想,宋初一这个年纪是必然娶妻生子了。
宋初一欲言又止了几回,才艰难道,“因为为师一直都喜欢男人。”
“啥?!”砻谷不妄险些从马上跌下去,“难道说传言你与赵倚楼将军断袖之事是真的不成?”
砻谷不妄顿了一下,仔细看了宋初一几眼,突然哈哈笑道,“险些又着道了!哼哼,你现在可别想骗到我。”
宋初一勾起嘴角,悠哉道,“真话。”
砻谷不妄敛住笑,坚定的摇头,“不信。”
宋初一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砻谷不妄犹豫道,“真断袖了?”
“你猜?”宋初一侧头挑眉。
砻谷不妄见她这种表情,不禁嘶了一声,自以为了解真相,“就知道你胡说八道。”
宋初一中肯的评价,“不妄啊,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天真无邪之人,不过就属你最有趣。”
“天真无邪?”砻谷不妄邪魅一笑,“我压根就跟这四个字挨不上边。”
“唔,说起来……”宋初一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他,“你越长越没味儿了。”
“咄!老子是全楚国女子做梦都想亲近的人,浑身都是男人味,哪里没味儿了!”砻谷不妄炸毛。
宋初一惋惜道,“少年时天才过人,华丽过人,骄傲过人,多好是吧?现在呢,与籍羽和季涣也没什么差别,一身糙的汉子,秦国几十个将军个个都这样,你不过是脸长得比他们好看点,我都腻了。”
“天才过人,华丽过人……原来老师是这样看我的吗?”砻谷不妄自动忽略她后面的话。
宋初一却不放过,“往事就不要再提,越说越衬得现在不堪。”
砻谷不妄脸色不愉,“往常也没见你对我多么欣赏!”
“正是如此。”宋初一点头,“往常没觉得你哪里好,不过十来年不见,看到现在的你,还是觉得你以前好。”
“合着你就没有哪时候看我顺眼过。”砻谷不妄冷哼。
他的暴脾气这些年已经磨平不少,不会再像少年时那样动不动就暴躁,久别重逢,他对宋初一的话不但没有真的生气,反而觉得熟悉亲切。
至少无论怎样挤兑诓骗,她对他从无恶意。
“你现在做了太傅,秦国太子如何?”砻谷不妄想起自己当年,就想听听嬴荡的不幸,乐一乐也好。
宋初一道,“太子顽皮,成天让我带他去斗鸡走狗,回回犯错我还得给兜着,王上教子严厉,我倒觉得活泼点没什么不好,学业不落下就好。”
砻谷不妄心里不平衡,“同是学生,怎能差别对待!”
宋初一道,“那怎么能一样!太子脾气好,还会撒娇,我哪能不心软。你那骄傲的尾巴翘上天,还一碰就刺毛,我这人天生就喜欢收拾你这样的,没拽过来揍一顿因为我修养好。”
“哼。”砻谷不妄撇撇嘴,不理会她。
“早听说你娶妻了,可有孩子?”宋初一问道。
砻谷不妄哼哼道,“有六个,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十四了,小的才一岁。大儿子在军中历练,这趟跟着我来了,等明日叫他来拜见老师。”
“嗯,不错不错。”宋初一道,“与你少年时一样天真无邪才好。”
“唉!老师见着就知道了,除了遗传我的一表人才、天资聪颖,别的半点不像。”砻谷不妄不无得意的道。
第367章 美人齐登场
两人说着话到了家门口。
宋初一一进门便听寍丫咋呼呼,“先生,坚回来了,这次……”
寍丫穿过茂密的花丛,这才看清楚宋初一身侧还有别人,登时脸色微红,欠身道,“不知有客人,见笑了。”
从前砻谷不妄与寍丫并不相熟,仅是见过几面,他亦并没有刻意去了解过仆婢,况寍丫当时是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女大十八变,如今全没了当年的模样,所以他根本不认识她。
“这是宋寍。我认的妹子。”宋初一道。
既然是老师的妹子,砻谷不妄便不敢怠慢,拱手施礼,“宋姑娘。”
寍丫隐约觉得这客人眉目间有些熟悉,一时未曾认出,只欠身还了礼。
小径树叶微动,宋初一一转眼竟然赫然发现那处多了一个人,一袭玄色劲装,两条比直修长的腿显得身材颀长挺拔,脸盘很小,将一对招风耳衬的更大。
“先生,砻谷将军。”宋坚抱拳冲两人施礼。
“你们认识?”宋初一道。
砻谷不妄道,“在春申君那里见过两次,这次随着使节队伍一起入秦。”
宋坚的师父与楚国春申君是挚友,宋坚随同楚使入秦并不奇怪。
几人到后园的凉亭中煮酒闲聊。
一别十余年,话多的说不完。
喝了十坛酒,直至深夜,宋坚和寍丫私下说话去了,宋初一和砻谷不妄还在继续。
“老师不问我来秦国做什么吗?”砻谷不妄双颊染晕,但目光清明。
“我若问,你会实说吗?”宋初一笑问。
砻谷不妄道,“也许会。”
“我一般不相信言辞。”宋初一盛了一爵酒递给他,“再者,有些事情说出来伤感情,还不如不说,你说呢?”
砻谷不妄苦笑,他在楚国每往上爬一步,就要放弃一点“真”,每一次达成目标,身边掺杂算计的感情便越多,如今那个真性情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
与宋初一之间的师徒情谊,是他仅存的纯粹感情之一,所以他很珍惜。
然而秦楚不可能相安,他们最终还是站到了对立面上,但是砻谷不妄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我不想与老师为敌。”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抿了一口温酒,惬意的吹着冷风,缓缓道,“害怕了?”
“我从不畏惧失败。”砻谷不妄见她这样淡然,心头一黯,“师徒之情,老师不曾放在心上吗?”
“我的师父曾经代我受过断指,如今仇已报了,而他那断指还埋在这院子里,我终究不能释怀。”宋初一靠在护栏上,一手支着脑袋,目光清浅无波的望着他,“但倘若他不曾淡薄红尘,今时今日我与他各为其主,你猜,我会不会手软?他会不会手软?”
不会。
砻谷不妄心里有一个清楚的答案,但他做不到,“如何能撇开感情谋事?”
宋初一放下酒爵抬起手,朝他勾勾手指。
砻谷不妄坐近些,宋初一一脸神秘的凑过去小声道,“你已经出师了,自己想去。”
“一把年纪,行事还是没个正经!”砻谷不妄对她的秉性咬牙切齿。
宋初一哈哈一笑。
砻谷不妄斜眼睨着她,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面上,心中微微一顿,凑过去伸手摸摸她的下巴,“老师怎么没生须?”
他之前满心激动,光顾着叙旧,竟是忽略了这件事情。
“这个……”宋初一正要开始胡扯,便感觉背后似乎阴风阵阵,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见赵倚楼和宋坚站在曲径上。
砻谷不妄抬头,正对上一个利剑般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随后才发觉这个男人生的着实好看,身形魁梧而不笨重,面容俊美却无脂粉气,单独看他身体的任何一处都挑不出丝毫瑕疵。他站在那里就像是昭昭日月,以至于四周所有的人和景都成为陪衬。
“回来啦。”宋初一明明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却像是被“捉/奸”一样,莫名很心虚。
赵倚楼迈开长腿走入亭内。
“这是我学生,砻谷不妄,如今是楚国将军。”宋初一介绍道。
“赵倚楼。”赵倚楼拱手,简短的介绍了自己。
“原来是赵将军,大名如雷贯耳。”砻谷不妄没有客套,赵倚楼当年在巴蜀与屠杌利一战成名,楚国武将无不知晓。
赵倚楼还是不爱与人交流,偏他的模样和气度又让人无法忽略,砻谷不妄虽并不怕他,但于宋初一说话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于是两人聊了一会儿,砻谷不妄便借口有事告辞了。
砻谷不妄一离开,赵倚楼便道,“王上旧疾复发。”
赢驷的顽疾无法根治,魏道子起初只是本着卖个人情帮他缓解,然而这一缓就是十来年。赢驷之疾,病发时腹内如刀绞,呼吸困难,但他有时候竟能面不改色的忍着上完一个早朝,让从不正眼看男人的魏道子不由正视起来。
魏道子觉得,能够这样隐忍自控的君王,定然能成就一番功绩霸业,心中不忍他及早殒落,便每年走遍大江南北搜集所需药材,施展毕生医术为他续命。
“大师兄还没回来吗?”宋初一紧张起来。
赵倚楼摇头,“他半个月前传信说已经到汾城,不知为何函谷关那边至今尚未发现他的踪迹。”
半个月前信至咸阳,就算徒步现在也应该接近函谷关了,从函谷关至咸阳,一路坦途,魏道子不可能舍近求远,亦不可能放着大道不走跑去翻山越岭。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看来秦楚之间有一场仗了。”宋初一皱眉,楚国派砻谷不妄做使节,无非就是开战做前期准备,他文武双全,精通兵法,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东西。
如果楚国得知赢驷病重,岂能放过这个群龙无首的大好时机?
“先生!”寍丫一路小跑过来,“宫里来人请,王上要见您。”
宋初一看了赵倚楼一眼,立即起身。
赵倚楼陪她骑马到宫门口,看着她入宫才独自返回。
宋初一尽量令自己的心绪平缓,随着宫人引领到了赢驷的寝殿。
“关内侯请进。”陶监躬身把她请了进去。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外殿与往常一样,寺人宫婢垂首而立,内殿却空无一人。
宋初一站在床榻前,“参见我王。”
隔着一层细密的竹帘,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赢驷略显虚弱的声音道,“近前来。”
陶监为她挑开竹帘。
宋初一走进帘内便瞧见了靠在床栏上的赢驷。他面色苍白,一袭玄色绸衣,墨发披在身后用缎带绑起,衣带松松系着,襟前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双眉一如利剑般斜飞入鬓,鹰眸里还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而因为消瘦,五官却显得越发深邃。
昏暗的光线为他平添几许神秘,他薄唇微启,“坐。”
宋初一在床榻前的墩子上坐下,“我王身子可好些了?”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直接进入正题,“寡人想听太傅如何评价太子。”
宋初一揪心的瞅着他,想问问身体到底怎么样,但君臣十六年,她太知道他的性子了,于是道,“太子擅武,在兵事方面极有天赋,与秦来说,大善。只不过,如今年纪还小,不够沉稳持重,心思太单纯。”
宋初一的评价很苛刻,嬴荡从八岁开始就在军中历练,比起少年时的砻谷不妄绝对算不得心思单纯,但是他将来要做君主,不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
从赢驷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上,宋初一难以窥探任何情绪。
宋初一摸着良心说,嬴荡与赢驷差距实在太大了!赢驷就像是应秦国运数而生的君王,在孝公打下的坚实基础上将秦国版图扩大了一倍有余,如今的国力是其他六国拍马也赶不上了。如果他能继续在位五十年,至少能再把秦国扩大一倍!甚至如果抓到机遇,一举统一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要多久他才能担得起秦国?”赢驷道。
宋初一实在忍不住,反问道,“我王正值壮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赢驷黑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回答寡人。”
宋初一在他犹如实质的目光下,只能道,“臣不知,一个人成长转变可能需要花费一生,也有可能需一瞬。”
关于人心、人性,宋初一觉得自己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够掌握。有些人经受打击之后会越发坚韧成熟,有人却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还有人越来越偏激……种种结果,不一而足,有谁能预料?
赢驷闭眼,抬手轻柔眉心。
宋初一看出他心情很差,但知道他永远不会找人倾诉。
“我王有何不愉,臣或可分担一二。”宋初一试探着道。
“无事,寡人乏了,你退下吧。”赢驷浑身冰冷的气息足以表达他的抵触。
宋初一顺着他的意思,起身告退。
其实即使赢驷不说,宋初一亦能够猜到些,他很可能是感觉自己病重,准备着手安排身后事。
赢驷开始身体不适时,就已经令人修建陵寝。秉承秦国节俭的作风,他陵寝规模并不大,早在五年前已经竣工,朝中政事他也在一步步的安排调整,可以说万事俱备,他一旦归天,只要有个能担起重担的继承人,秦国便能稳稳走下去。
第368章 要如何能忘
68章
宋初一回府之后,翻来覆去不能入眠,越想越觉得加紧布置……
“倚楼。”宋初一轻唤。
赵倚楼睁开眼睛,声音低哑,“怎么没睡?”
“我们离开咸阳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为何突然决定要走。”
他以前很想与宋初一一起离开,避世隐居,但守着她这么多年其实也看开了,不能结为夫妻又怎样?若能长相守,这样也很好。
“我观王上似乎已经……”宋初一叹道,“王上能忍常人不能忍,就像他在上次早朝病发,我离他那样近都不曾察觉出异样,今日见他的模样,着实被吓了一跳。”
除了很多年前在角楼上议事时赢驷旧疾突发那次,宋初一再不曾见过他露出疲惫或重病之态,除了樗里疾和宋初一,满朝文武都觉得他只是肠胃不好,得的并非大病。
若不是魏道子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恐怕也能被蒙过去。
“王上一直在准备后事,但从不像这次急切。”宋初一说着,越发肯定自己的揣测。
能够归隐,赵倚楼自然欢喜,只是有些不解,“即便他不行了,我们也没有必要一定离开啊?”
“是,如果太子能有王上一半的君威,我们自然安全无虞。可是以太子能力,根本没有能力掌控王上留下来的大臣。”宋初一道。
嬴驷手下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天生的七窍心?年轻时就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如今历经风风雨雨,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嬴驷的驭人之能,连那个自诩明君的魏惠王都自叹弗如,他活着,这些大臣便是得力干将,他死了,没有人能镇得住还不得乱套?
“朝中谁不是对大秦忠心耿耿!”赵倚楼心觉得赢驷并不是一个多疑之人。
宋初一握住他的手,“你呀,就是实心眼!智者心思多、有抱负,每个人心里都主导大秦未来之路的欲望,因为王上能镇压住,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行,如若将来的君主没有这个实力,你觉得会如何?”
肱骨大臣失去引导,也失去了压制,为了一展抱负,会各自坚持自己的想法。
光线昏暗,宋初一看不见赵倚楼的神情,也不知他是否明白,便继续打了一个浅显的比喻,“四匹千里马拉车往同一个方向跑,可日行千里,若往四个方向跑,是车裂。”
千里马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还得看驭马人的能力和意愿,同样,一个国家能否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最终还是得看有没有一个好的君主。
“我明白了。”赵倚楼道。
他们能想的明白,赢驷这样一个君王又岂能想不明白?自己留下的力量太强大,继承人难以驾驭,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行摧毁一部分。
赵倚楼接着问道,“赢驷不信你?”
“信?”宋初一声音里溢出笑意,“在王上那里,没有信不信,只有能不能!”
就譬如,赢驷从来不会说“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他只会说“你要做什么”,他从不质疑自己臣下的能力,也不怀疑他们的忠诚,却从来不信人心能够恒久。
赵倚楼听懂她话里的含义,“他不是很信任左丞相?曾放心他一去魏国四年,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是自信。”宋初一笃定的道,“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令张仪满意的君主了!”
赵倚楼哑然,这份自信一般君主还真是不敢有。
顿了须臾,赵倚楼平静道,“十年前我愿意一切都听你安排,十年后也一样。”
赢驷不会随便付诸信任,宋初一亦不会天真的去相信赢驷会顾念私情,她此时走了,留着命以后想回来的时候还能回来,何必冒险?
宋初一对任何人都有保留,哪怕是赵倚楼。
许多谋士都有过相信感情的时候,但大都没有好结果。很久以前宋初一就曾说过:孙膑遭受背叛,失去的是大好年华和一副髌骨,而她失去了一条命和爱一个人、信一个人的能力。
她今生有幸遇见赵倚楼,得到一份誓死相随的感情,她珍视如命,但终究不能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出去,不是不想,而是自发的有所保留,无法控制。
与赵倚楼一番商量之后,宋初一开始加紧布置退路。
无战事的时候,所有机要大臣本人出入咸阳必须要经过右丞相批准,从他那里拿了令牌之后,城门那边才会放行,都还没有普通百姓自由。
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保证机要大臣的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机密泄露。
自从发生了“国尉被绑架”事件,咸阳城的守备又添了一倍,甚至连大街上都设有巡兵,他们不会没事在街上转来转去,但是保证随时待命以应对突发状况。秦国军纪严明,这些人绝不是无所事事的混日子。
如此严密布防,想偷偷离开,别说门了,连窗户都没有!
而布下这样固若金汤防护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宋某人……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门!
不过这还是她做国尉时办的事,事后便交予廷尉府和卫士守备军,时隔多年,为保万无一失,此时还得重新查探这些“后门”的状况。
三日之后,魏道子终于风尘仆仆返回咸阳,刚刚到宋初一府上,便又脚不沾地的去了宫里给赢驷送药。
宋初一给嬴荡授课的时间是在上午,下午要去军中历练,晚上得随着左右丞相一同处理政事。他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如厕,没有任何私人时间。因为宋初一平时不严肃,还时常带着他一起玩,所以他才格外喜欢她授课。
一如往常,轻松愉快的度过一个早上的授业,宋初一便返回府内。
魏道子已经回来,宋初一立即屏退仆婢,与他私聊。
“大师兄这次路上遇到阻碍了?”宋初一没有急切的问赢驷病情。她一贯如此,越紧迫,越坦然。
魏道子刚刚泡过温泉,舒服的品着梅花酒,“在韩境途经一个村落,村中染疾死了不少人,我以为是瘟疫,所以留了一段时日,看看能否控制扩散,后来发现是风寒,留了药之后就找了个地方呆了几日。”
风寒传染扩散也很可怕,魏道子确定自己没有染上才敢返回咸阳。
魏道子咧嘴笑道,“你想问我秦王的病情吧!”
“嗯,是想问,不过想请教你的不止这一件事情。”宋初一道。
“哦?”魏道子答应过赢驷不会泄密,不过他虽然不会没品到四处宣扬,但寥寥品质也绝对不足以令他守口如瓶,“秦王的病情,我已经尽力了。依着他的病情发展,若不是我为他配药拖缓,早在七八年前他就没了,这一次病发凶险,我估算,就算能挺过去,也是近两年的事情。”
宋初一心底一种莫名的感觉蔓延开来,好像一块地方开始溃烂,灼烧钝痛,虽然能忍,但让人浑身难受焦躁,“你与王上照实说了?”
魏道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能瞒住吗?”
宋初一抿唇久久不语。
“还有什么事?”魏道子打破沉默。
宋初一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才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关于情爱,你不是自诩洞悉世间情事?”
魏道子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一脸兴味的道,“那当然,说罢,没有师兄解决不了的事儿。”
大言不惭,宋初一觉得他这话不靠谱,但魏道子于情事上的确比她要悟的深彻,“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最终却被他利用,我知道他也许本心上没有打算置我于死地,但……我痛恨他利用往日旧情谋算。若非如此,哪怕他翻脸与我为敌,手段怎样狠辣,我亦不会这样介怀。”
“这人是闵子缓吧。”魏道子一语道破。
宋初一微讶,“大师兄怎么知道?”
“都说了,世间爱恨嗔痴瞒不过我眼。”魏道子得意道。
魏道子作为一个头脑睿智又深懂情爱的旁观者,比旁人看的更深,“你很多次至他于死地的机会,偏又全都放过,转而控制他的人生走向,将他禁锢在魏国,却压制他不能翻身,最后把他围困逼死在中都城……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被背叛的那次,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魏道子一向带着七分风/流不羁的眼睛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分外清明。
宋初一先是惊诧,旋即莞尔,“不愧是大师兄。”
魏道子没有更详细的追问,只是咂嘴道,“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得罪你。”
宋初一扯了扯嘴角,她能控制闵迟的人生轨迹,靠的是先知和上一世对他很深入的了解,若非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她并没有自信把一个同样精明睿智的人掌控于股掌。
关于这件事情,她不欲多说。报复本身就不是已经快乐的事情,她最后亲眼看着闵迟死的时候,心里没有痛快,没有解脱,仅仅只是觉得做完了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你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能信任别人了?”魏道子问道。
宋初一收回神思,望着他诚恳道,“我现在相信你洞悉世间情事了!”
魏道子呵呵一笑,嘬了一口酒,“你得学会忘记。”
“嗤,说的容易!”宋初一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我三岁之后尿过几次床、哪天少去了一趟茅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么大一桩事儿我怎么忘?”
第369章 及时行乐吧
魏道子斜睨了她一眼,“你爱好果然不一般。我就不记得这些,但是至今还记得六岁那年看上的一个小姑娘耳朵后面有颗棕色芝麻大小的痣。”
“……”
魏道子道,“所以说,对某件事情记忆深刻,与你的关注有莫大关系!”
“……”
“咳,好吧,你主要想知道什么?”魏道子想起宋初一报复人的手段,立即收回话题。
“倚楼……我总觉得亏欠他。”宋初一说的很含糊,但她知道魏道子能听得懂。
赵倚楼无怨无悔的追随她这么多年,而她不仅付出的太少,连全心全意都不能做到。
“这问题我就涉及不深了。”魏道子斜倚在扶手上翘着脚,散漫道,“师兄这辈子一直都在追求繁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感情这回事嘛,只求一个‘真’字,只要是真情,何必学那些市侩锱铢必较!”
“好像很有道理,那你对每个女子都是用了真情?”
“那是自然。”魏道子鄙视她道,“你这方面就太不洒脱,一点不像我道中人,身边美男子一堆也不知珍惜。旁的不说,你瞧秦王和樗里子,啧啧,就这么干看着不觉得亏得慌?当然,我嘛你就别想了,我看不上你的。”
“可别污蔑我们师门,一般人都不像你这样放荡……”宋初一看他瞪眼,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淡淡的补充两个字,“不羁。”
魏道子这才满意。“别想太多,累得慌!行了。我得去休息。”
末了,他还不忘顺走几上的酒坛。转身便高歌起来,“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人已经出了屋子,歌声却犹在耳边。
高坡有个桑树林,洼地有片杨树荫。已经见到那个人,同坐吹笙喜盈盈,现在不及时行乐。转眼就要老死入土了。
这是秦风里劝人及时行乐的诗,再正常不过,只是从魏道子的口中唱出来,宋初一怎么听怎么觉得猥琐。
高坡上的桑树林,洼地里的杨树荫……不是他经常办事的地方么!
“先生,门外来了一个后生,说是砻谷将军之子,奴已经请他在门房里坐着了。”寍丫道。
“请他进来。”宋初一道。
“喏。”
寍丫离开片刻,便领着一名青衣少年过来。随着距离越近。宋初一眯起眼睛隐约能看清他的面容,瘦长的脸盘,眉眼之间竟是有九分像少年时的砻谷不妄!不同的是,砻谷不妄看起来朝气蓬勃满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而这少年斯文一些。
少年进屋之后发现只有一个面白青年,一脸疑惑的看向寍丫。
寍丫掩嘴笑道,“方才还师尊师尊的叫着。怎么见了活人却不行礼?”
少年俊逸的面上掩不住惊讶,愣了片刻。才连忙甩开宽袖行礼,“尚武拜见师尊。”
“免礼。坐吧。”宋初一看见他的面容,颇有亲切感。
“谢师尊。”砻谷尚武落座之后仍旧难掩惊讶,宋初一未曾蓄须,面部线条比一般男子柔和,看起来好像不过二十岁出头。
“本应前几日就来拜见师尊,都怪尚武顽劣,扭伤了腰,这才耽搁了,请师尊恕罪。”砻谷尚武道。
宋初一道,“此事我已知晓,伤势如何?”
“劳师尊挂心,已经没有大碍。”龙骨尚武道。
宋初一点点头,“这种伤可不能大意。”
“是,我听父亲说,师尊的身子不好,我特地带了一些大补之物,东西不贵重,但都是我自己猎得。”砻谷尚武道。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啊!宋初一叹道,“如此纯孝乖巧,不类你父亲!近前来,我仔细瞧瞧。”
砻谷尚武坐近,宋初一能够将他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不禁笑道,“有话便说,窝在嗓子眼里也不怕把自己憋着。”
砻谷尚武讶异的望着她,“尚武冒昧,师尊您……好像年纪不是很大。”
这个孩子自从一进屋开始脸上的表情不是迷茫就是惊讶,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似的,宋初一被他的表情逗乐,哈哈笑道,“我乃道家人,驻颜有术而已。”
砻谷尚武大感兴趣,“尚武也颇读过几本道家著作,竟不知还有这些奇术,是道家不传秘法吗?”
宋初一随口道,“倒也不是,机缘就在道家卷集之中,能不能悟到全看个人造化。”
“可是《庄子.内篇》?”砻谷尚武虚心求教。
宋初一挑眉,“怎么不猜《老子》?”
“我听父亲说,师尊很崇敬师祖,思索之下,觉得《内篇》之言修身养性,教人心境豁然,若能领悟,必然能够延年益寿。”砻谷尚武赧然道,“小子胡乱猜测。”
“大善。”宋初一方才虽是信口一说,但并非没有经过大脑的胡扯,砻谷尚武能揣测到她一念的思绪,令她十分欣喜。
高兴之下,宋初一又与他讲了一会儿道。
无论宋初一说到哪儿,砻谷尚武都能说上几句,有时候理解并正确,但至少可以证明他读了不少书,怪不得砻谷不妄提起儿子的时候语气颇为自豪。
砻谷尚武不是天才,只是勤奋上进。宋初一不知道这全是因为她当年一番“天才论”造就,砻谷不妄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便给儿子从小灌输这样的观念——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学,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使劲玩。
宋初一很喜欢砻谷尚武的勤奋,晚上留饭又留宿,还送了一卷自己平素写下的悟道言论给他。
第二日清晨给太子授课的时候,还带上砻谷尚武一起。这一举,不单单是因为喜欢砻谷尚武,也是为了让太子看看,差不多的岁数,学识上的差距。
在处理政事方面,砻谷尚武肯定不如嬴荡,但宋初一可以巧妙的避免涉及政事。
赢驷早已召见过砻谷不妄,他不能在秦国久留,砻谷尚武自然随着他一起回去。
赢驷的病情严重,根本瞒不过砻谷不妄,所以楚使一走,秦国便进入了备战状态。
然而时隔三个月,楚国依旧没有动静。(未完待续。)
第370章 知耻而后勇
转眼已近十一月,咸阳寒风冷冽,一场初雪覆盖秦川腹地。
暖和的书房里,魏道子与宋初一正在对弈,寍丫在旁边煮茶,宋坚还像许多年前那样,坐在那里犹如空气一般。
“我输了。”才至中场,魏道子便将手中的一粒白子抛入罐中。因为他冷静、睿智,所以能预见结果,“与你下棋真是没意思,不如你让我六子如何?我们再来一局。”
宋初一眯着眼睛道,“身为大师兄,你不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很无耻?”
“嗯,知道呀,孟子曰‘知耻而后勇’,我正是这样的人!”魏道子开始动手收拾棋盘。
“所谓‘耻’是羞耻,不是无耻,一字之差,相隔万里。”宋初一摆弄着冰凉的玉质棋子,道,“就算让十子,你一样是输。这与棋力无关,只因我与你是不同的人。”
魏道子没有求胜之心,下棋只是享受角逐的过程,而宋初一并不在乎过程如何,只为结果一个“胜”字,而且,她一直在追求怎样以最利落、快速的手法取胜。
下棋对魏道子来说,是消遣,但对宋初一来说是不断的自我审视和思考。
“如果你答应抱着求胜之心与我对弈,我们就再来一局。”宋初一道。
魏道子支着脑袋,无奈道,“你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不享受角逐过程的棋局,有什么意义?”
宋初一笑道,“习惯而已。”
以天下为棋盘的仁者,是不会享受角逐的过程,因为谋人、谋国、谋天下的过程是屠戮、是无情……
魏道子隐约明白她的意思,遂道,“丝毫不喜欢棋逢对手时那种刺激?”
宋初一动作一顿,“棋逢对手?至今未逢敌手,所以不知。”
“好大的口气!来,爷们今天让你瞧瞧何谓大国杀!”魏道子一掳袖子,“我执黑子。”
宋初一并不是蔑视天下谋者的意思,事实上,她的确至今未逢敌手,因为《灭国论》开始的奠基篇是为日后统一六国打基础,平义渠、灭巴蜀、败魏国过程中,做出这一切动作,宋初一都极力追求避开强敌,以最大化增强秦国实力、削弱他国实力为目标。
“我有预感。”宋初一轻轻一笑,在魏道子落子之后,随之也在星位落下一子。
“何也?”
宋初一缓缓道,“秦楚这一战,是我棋逢对手的第一局。”
如果,她在赢驷心里是被留下的那个……
魏道子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秦楚一定会开战,都三个月了,说不定秦国的实力令楚国犹豫了。”
“呵呵,不信?”宋初一“啪”的一声落子,“你来卜一卦怎样?”
魏道子道,“嗤,少诓我,老子从不卜战事,不过……”魏道子搓搓手,殷切道,“你要是想知道,你能不能成功把王上和樗里子睡了,我或可为你开一卦。”
宋初一皱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这种事情,我们可以私下讨论,右丞相就算了,毕竟我是我结义大哥……”
“呀,有魄力,这才像个汉子嘛!来来来,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开卦?”魏道子全然不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问题,“赵将军万一他知道了会怎样?”
“先砍了你,再砍了我。”宋初一轻描淡写,“你看你这么玩命的热心,我还赚得风/流一回,被砍了也不赔。”
魏道子呲牙,“王八犊子!敢情是耍我!没种!”
“本来就没有种。”宋初一嘿嘿笑着指着棋盘,“还有二目就要赶上了。”
“奸诈!”
“兵不厌诈嘛!”
“无耻!”
“彼此彼此。”
“你棋力远胜我,居然还使阴招!”
“我俩本就相差不远,这回让了你十子,不玩阴的怎么赢!”
……
寍丫在一旁与宋坚道,“说起来,先生的性子与大师兄真是像。”
宋初一倏地扭头,“胡说,我从来不喜欢野合。”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是随兴。”魏道子色迷迷的看向寍丫,“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师兄,我也不能白让你叫,不如今晚教导教导你?”
寍丫俏脸通红,啐道,“流氓。”
说罢,偷瞧了宋坚一眼。
这种小动作怎么能瞒过魏道子,他玩味的道,“不想啊,换坚来教导如何?”
“你……”寍丫羞愤欲泣。
一直一动不动的宋坚这时轻轻挪动了一下膝盖,垂下眼帘。
气氛微妙,宋初一转脸看向两人,又确认似的看向魏道子。
魏道子勾起嘴角,给了肯定的答案。
宋初一了然,直接道,“你们俩寻个时间把事办了吧。”
魏道子身子一晃,寍丫直接跑了出去。
宋坚终于有了存在感,不安的握紧拳头。
“你不去追,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魏道子鼓励宋坚,“去吧,一个八尺汉子,别扭扭捏捏像个小姑娘!”
宋坚见宋初一没有反对,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对小儿女的情意刚露个端倪,你这么挑明是不是太没趣儿了?”魏道子不满道。
“都不小了,儿女情长的多耽误时间,人生苦短,乱世情艰,能早早相知相守不至于日后悔恨。羽和赢玺公主的事情我花费数年从中周旋,倒不是吝惜时间精力。”宋初一把玩着一只棋子,沉吟须臾,待将子落在棋盘上之后才道,“我怕到时候我会无能无力,譬如生死。”
天道的循环往复自有规律,宋初一很多时候都觉得无能为力。
“我悟了。”魏道子难得严肃起来。
宋初一侧目,却听他继续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我以后得省去调情的时间,直接拉着小姑娘去桑树林。”
“……”
魏道子想一出是一出,把棋子一丢,“我得去瞧瞧秦王的病情如何。”
宋初一对他再了解不过,他何曾对赢驷的病情如此积极过,“别拿着脑袋当腰佩玩儿,王上病了还是王上,想着往他头上抹绿,活腻歪了?”
“一个小宫婢而已。”魏道子抄手道,“我还真往君主头上抹过绿。”
“啥?”宋初一惊道,“谁?”
魏道子咂了咂嘴,无限追忆的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楚王。”
宋初一正要继续追问,厚重的挡风门帘被挑开,赵倚楼一身玄色铠甲,肩上头上落满了雪,一身冷肃,“楚在巴郡开战了。”
第371章 太傅留宿吧
“倒比我预料的早些。”宋初一喃喃道。
“我刚刚接到君令,此次抗楚主将是我。”所以赵倚楼才会急急返回与宋初一商议对策。
宋初一皱眉,怎么会这么巧?她刚刚萌生退意,赵倚楼就被外派了!
“你们聊,我还有事。”魏道子识趣的给他们腾出说话的时间。
屋内沉寂,只有火炉中偶尔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宋初一打破沉默,“去吧。”
从前赵倚楼说过,若有机会便会挥兵直至赵国都城,虽则随着经历渐多,他对此不再执着,但为了心中那一点恨,也为了努力与宋初一并肩站在同一高度,他并未卸甲归田,一直以来都负责对赵作战。
若不是秦国计划休养生息,不得主动对外发起强攻,以赵倚楼的作战能力,或许真能打到邯郸城下。
现在君令已下,赵倚楼身为秦将,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领兵。
而且将在外,咸阳这边就管不着了,想走谁也拦不住。这一点赵倚楼明白,他担心的是,“你怎么办?”
“你先走,我见机行事。”宋初一安慰他道,“我计划这么多年,有池氏帮忙,我身边还有坚,再不济还有白刃,离开咸阳不成问题。”
“可是……”赵倚楼依旧忍不住担忧,“不能请命与我一起赴巴郡吗?”
宋初一摇头,“王上做出这样的举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无心而为,于我们的计划并无太大妨碍,但他若是有心而为,我便是离开咸阳,他定然有办法控制,而我没有事先筹划,此等悬殊之局,我们定然陷入被动。”
赵倚楼沉思良久,才应下来。领兵作战这么多年,他不会什么奇计,但很擅长审时度势,此刻也知道宋初一的选择是对的。
“那我去点兵台了。”赵倚楼道。
“嗯。”
赵倚楼紧紧抱了她一下,咬牙转身。
“倚楼。”宋初一唤住他,叮嘱道,“记住,伺机脱身,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返回咸阳。”
“好。”赵倚楼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他怕他再看一眼就会改变决定。
屋内只剩下宋初一一人,她才慢慢卸去云淡风轻的伪装,表情空前的凝重。
“坚!”宋初一扬声唤道。
隔了片刻,宋坚匆匆过来,“主。”
“我明日便为你和寍丫筹划婚事,在五日内把事情办了,然后你就带着寍丫离开咸阳。”宋初一道。
宋坚见宋初一表情严肃,压下心中欢喜,“主,出事了?”
“嗯,我有事交代你办。”宋初一对他的敏锐反应很满意,“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把寍丫安顿好,然后随赵将军赴巴郡,我担忧会有人会刺杀他,你在战事结束之前护他周全,但记住不要被他发现。”
宋坚跟随燕离做了很多年商队护卫,最擅长防备突袭、刺杀、投毒,出师之后更是青出于蓝,一个人护送车队近千趟不仅没有出过事,甚至连损失都很少发生。
“是。”
宋初一在宋坚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从不质疑她所说的任何话。
赵倚楼率军离开两日之后,宋初一在甄峻的帮助下,迅速把宋坚和寍丫的婚礼准备妥当。
婚后三日,宋坚便以带着媳妇去拜见师傅为由前往韩国。
魏道子感叹道,“你办事也忒利索!”
这两人才露些情思,还没几天小夫妻俩就拜见师父去了。
“大师兄,你给我卜一卦吧。”宋初一道。
魏道子在这方面的造诣,普天之下只有鬼谷子能与之媲美,准头十之八九,不像她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赵将军一走,你就按捺不住了?”魏道子嘿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片龟甲和一尺多长的红丝线,信心满满的道,“包在大师兄身上。”
宋初一伸手按住他的动作,“生死卦。”
魏道子慢慢敛去面上笑容,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逐渐凝重起来,竟是难得没有开玩笑,“善,我先去沐浴更衣。”
宋初一见他这般态度,心情更加沉重。魏道子能从面相断凶吉祸福,他刚刚盯着她的脸看这么久,并不只是观察她的神色。
连枝灯里许多灯芯倒入油脂,屋内光线黯淡下来。
宋初一取了竹篾,起身拨弄灯芯。
约莫两刻,魏道子返回。他一身玄色广袖,鬓发整齐,浑身收拾的清爽干净,手里握着一个一尺长的青黄竹筒。门帘落下时,风携着雪从背后吹来,刹那间衣袂飘飘青丝飞扬,他气度犹若清月天霜,仙风道骨浑然不似凡俗之人。
宋初一啧道,“大师兄,没想到你收拾起来还真的挺能入眼。”
魏道子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不要欲图染指我,凭你这个色相,我宁死不从。”
宋初一说话大喘气的接了一句,“但还是拍马赶不上倚楼。”
“王八犊子!”魏道子骂了一句,撩起袍子直接在屋内盘膝而坐,“你眉心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疤,倒让我没有注意到气运。”
魏道子从竹筒里取出筮草放在地上。
宋初一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卜卦高手一般都选用筮草,很少用龟背,魏道子在这方面的成就显然比樗里疾高出几等,他也就平时为了哄小姑娘芳心才会用龟背卜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宋初一再次看见他用筮草摆挂,不由的便想起以前,魏道子吼她:让你平时不仔细学!瞧你摆的那熊玩意,卜出个鬼来!
卜卦这件事情,真得看天赋,宋初一脑子灵活,观察细致入微,但即便后来能够摆出很像样的卦,也没眼力从中看出什么结果。所以后来魏道子干脆就放弃督促她学卦,直接同庄子说她这方面资质低劣,完全没有栽培的必要。
宋初一收回神思时,魏道子已经用筮草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卦阵,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宋初一也闭上眼睛,闻着淡淡青草香气,把自己的心绪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魏道子惊讶的咦了一声。
宋初一睁开眼,看向地面——屋内明明无风,但那原来有序的筮草竟然变得一团乱!
“怎么回事?”宋初一道。
魏道子不理她,兀自凝目去观察那一团乱草。
“你可知……”整整一个时辰之后,魏道子才开口道,“卦不可测天机,不可测方外之事。”
不是不能测,而是想要知道天机和方外之事得摆开祭天地鬼神的大卦,卜卦之人更会因此遭受反噬。
宋初一不是这一方的人,正是所谓“方外”,但即便真的被魏道子发现,她亦不觉得惊惧,“是你手艺不行吧,上次右丞相曾用龟背给我测生死,就很是灵验。”
“咄!”魏道子抄手蹲在那堆乱草旁边,斩钉截铁的道,“便是天机、方外,老子也照样能能以这一般阵法卜!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打扰我。”
此时的魏道子气势迫人,他平时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但其实某些东西是不容挑战的,天道也不行!
这等玄之又玄的事,宋初一涉猎不深,只提醒了一句,“大师兄,一切随缘,莫要强求,我不想你因此出事。”
魏道子挥挥手,“知道知道,一个小小生死卦能把我怎么着,快滚蛋。”
宋初一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依言出去,并吩咐所有仆婢只能在门外等候差遣,不得随便入内打扰。
外面大雪纷飞,宋初一抄手在廊上站了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的两次生死卦,上一次樗里疾能够卜出来,是因为上一世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死吗?还是因为上次根本没有关系到生死存亡,所以卦象能够显示出来?
那一次宋初一只是想卜凶吉,没有想开生死卦,而这次是她主动请求,因为她谋事这么多年,对危险有一种预感。何况种种迹象表明,赢驷开始动手处理她了。
这是她棋逢对手的第一局,那个敌人不是六国的任何谋士,而是赢驷。
首先,有君臣关系的束缚,她就已经处于绝对被动的境地。
一大块雪从屋檐坠落,在雪地里摔的四分五裂。
赵倚楼不在,寍丫不在,府里便显得冷冷清清,难免让人生出寂寥之感。
天还没有黑,宋初一便招来仆役,准备马车去找张仪,而后再去咸阳宫。
宋初一不喜欢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所以选择直面对手。
“先生。”
宋初一听见声音,眯着眼睛往雪幕里看去,一名仆役领着一个身着暗黎袍服的宫人走近。
“太傅,王上召见。”宫人躬身道。
宋初一沉吟,“稍等片刻。”
转身进屋取了大氅,又吩咐一个机灵些的婢女去左丞相府中打听秦楚战事才出门。
到了宫内,内侍引她去角楼。
在一楼等候片刻,便见陶监下来,“太傅,王上有请。”
宋初一颌首,跟着他上楼。
陶监小声道,“王上今日到现在才勉强用膳,老奴观他气色尚可,可能是有心事,劳太傅劝劝。”
一切与往常无异,宋初一亦一如从前的应下,“嗯。”
角楼上的摆设十年如一日。屋内炉火烧的很旺,一进去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赢驷坐在案前用食,身着一袭玄色缎衣,头发整齐纶起,比前些天看上去精神好许多。
他微微抬眼,“过来坐。”
宋初一笑着在他左手边的席塌上坐下,“王上气色大好。”
赢驷没有接话茬,转而对陶监道,“给她上副碗筷。”
“谢王上赐饭。”宋初一施礼道。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
陶监给她上了碗筷,又端上两碗汤饼,两人便不再说话。
屋里只有宋初一吸溜溜吃汤饼的声音。
饭罢,两人在寺人的侍奉下清理好,宋初一尚未开口,便听赢驷道,“太傅今晚留宿吧,寡人有话与你说。”
第372章 做我的王后
宋初一微顿,旋即答道,“喏。”
“时间还早,对弈一局吧,寡人还从未与太傅认真下过棋。”赢驷道。
“喏。”宋初一应声。
陶监令内侍抬棋桌进来,两人便在角楼里开了棋局。
赢驷的棋风与他的性子和行事一样,看似沉稳平静,却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逼得人喘不开气来,宋初一依旧步步为营,谨慎中暗藏杀机。
这一局并没有下太久,仅仅两刻便结束了,宋初一负。
“太傅在想什么?”赢驷问道。
宋初一迎上他漆黑的眸子,笑道,“王上运筹帷幄,臣岂能不胆颤?”
赢驷接过内侍奉上的帕子擦拭手,对她的奉承充耳未闻。
两人又开一局,这次宋初一凝神对付,一个时辰之后进入中盘,赢驷落后半目,从全局来看气势并未落后。
眼看要分胜负至少还得大半个时辰,赢驷便搁子不动了,“抽时间再将这半盘棋下完吧,今晚暂停。”
宋初一自然没有意见。
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赢驷赐了汤浴。
以前宋初一留宿宫中都是单独睡在偏殿,有时候更是彻夜不沾床榻,宋初一心里奇怪,留宿就留宿呗,又不是第一次留宿,不过天寒地冻的洗啥澡啊,又不睡王榻!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今儿晚上还真是与君同眠了!
回到角楼的寝房时,赢驷已经沐浴过,正靠在榻上看奏简,他还是那一袭玄色广袖,没有丝毫花纹坠饰,与他整个人沉冷的相融,更令人觉得压抑严肃。好在他整个人沐浴在橙黄的灯光里,冷硬中添了一丝温暖柔和。
宋初一暗骂魏道子,这种事情真给他召唤来了!
她对倒不是排斥,只是这么一个美男子就搁在眼前,同床共枕的……
美食搁在嘴边,她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赢驷批阅完手上的那卷奏简,伸手拿了另外一卷,间隙中扫了她一眼,“打算站多久?”
“咳。”宋初一干咳一声,慢吞吞的挪到榻边。
陶监抱着了只玉枕跪爬上榻,放在赢驷里侧,下榻之后,躬身道,“太傅请。”
“不是应该臣睡在外侧?”宋初一虽从未与君王共榻过,但是稍微懂一点规矩。
陶监见赢驷没有回答,遂躬身道,“太傅,王上还要批阅奏折,得有光亮。”
宋初一不再多言,直接上榻贴着赢驷的脚边挪到里侧,盘膝坐着。
陶监见状,便弓身退出去,令寺人将殿中帘幔放下。
“王上不如早点休息?”宋初一满心惦记着打听秦魏开战的事情,本就睡不着,再加上赢驷没睡她也不好躺下。
“嗯。”赢驷合上奏简,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一遍才放在几上。
只是这一个动作,宋初一便能了解他无限的留恋。
赢驷抬手放下床帐,里面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宋初一视力不好,这种光线里几乎不能视物,她听见悉索的声音,估摸着赢驷已经躺下,这才摸到玉枕躺下。
她脑袋搁在枕上,惊觉竟然不是玉石冰凉的触感,而是靠在了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上。她摸索着,握到了一只大手。
赢驷一只她的脑袋拖起,一只手扯下自己枕上的软垫放上去。
“王上……”宋初一猜到是枕垫,心知赢驷是怕她冬季枕玉枕不舒服,“臣平素在家也是垫这个,还是王上垫着吧。”
“那就扔了。”赢驷淡淡道。
宋初一哪儿敢真给扔了,只好枕着。枕垫上有赢驷身上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安神香气令人心安,抚平宋初一心中的焦躁,“王上不是有话说?”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赢驷不再自称“寡人”,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仿佛一个普通人闲话聊天一般,若不是那低醇的声线,宋初一几乎要以为躺在她身边的是别人。
宋初一好奇道,“何等梦境,竟让王上介怀?”
“你。”赢驷黑暗中脸颊发烫。
宋初一愣住,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帐内一片安静。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宋初一开口道,“我在王上梦里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赢驷道。
“我也曾梦见过王上。”宋初一道。
“嗯?”赢驷侧头看向她。
宋初一笑容坦然豁达,“还不止一次呢!记得第一次在商地遇见时,您扮成将军,英武至极,日后会常常梦见这一幕,还有王上曾说以美色招待臣……”
赢驷嘴角微微翘起,“是嘛。”
回忆起商地的第一次相遇,说实话,赢驷只是被那头雪狼和籍羽精准高超的箭术所吸引,那匆匆一瞥并没有留意到宋初一,即便现在仔细回忆,他也想不出当时她的模样和表情。第二次相遇是在咸阳宫中,她是卫国使臣,卫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国,他亦不曾放在心上,宋初一出现时,他只是讶异她的年少,所以多打量了一眼,真正仔细看她,还是在她进献《灭国论》之后。
“臣斗胆评价,王上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别说女人,就连臣都一眼不忘。”宋初一对于这方面的欣赏一直很坦率。
“别说女人?”赢驷面上笑容更深。
宋初一哈哈笑道,“我总是忘记把自己算到这一拨里。”
“魏道子精通男女之事,怎的你却如此懵懂?”赢驷道。
宋初一心头一跳,“大师兄他……”
赢驷是何等人?!若有别人在他后院松土,他怎可能看不见!
赢驷无所谓道,“不过几个女人罢了,只要他不把主意打到王后和芈姬身上,大可不必计较。”
王后是他结发妻子,即便没有感情也绝不能容旁人染指,芈姬亦是他儿子的母亲,若是红杏出墙,难堪的不止赢驷一个,还有她所生的两位公子。
魏道子再这样下去,怕是早晚要坑在美色里!
宋初一叹了一声,接着答道,“我可不懵懂,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呵呵。”赢驷轻笑。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他们都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明日就要操戈相向,今日依旧能够谈笑风生。
“怀瑾。”赢驷忽然道,“做我王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