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长9
怀里的身体猝然僵硬如铁,没等我反应过来,努尔哈赤已冲出门去,紧接着皇太极挣开我,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剩下我浑身打着冷战,竟是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葛戴,葛戴也看着我,她眼泪汪汪,鼻头通红,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难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无依的儿子,撒手而去吗?
我乏力地瘫坐在地,刹那间,心里面像是被人掏尽了,空空荡荡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我脚边,神情凄烈惶恐到了极致,“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会儿他们父子回来……奴才承受不起……”
“那林布禄叫你来做什么呢?”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酸痛,“他叫你来做什么呢?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用?”
“真不是奴才的错!贝勒爷打发奴才来时就只吩咐了一句话,奴才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爷就说:‘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没?’……”
轰隆——
一道闪电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吓得惊跳起来。
雷声方过,忽然主屋那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片震天的哭声响彻整个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间听见葛戴在我身边号啕大哭。
勉强定了定神,我撑起两条不断哆嗦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悲哀地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诉那林布禄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后可以不用再担心有人利用他的妹妹来算计他了!”
心痛得快无法呼吸了!
可怜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亲人哪,你牵挂了整整十五年的亲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里去……我要送送她……”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图阿拉除了皇太极与我之外,再无亲人,是以第一晚守灵我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三名亲随奴才亲自来了。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地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地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地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
我仍是摇头。
“不要固执……”说了一半,见我不说话,他忽然叹了口气,自嘲地说,“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执。”头顶衣衫嗦嗦声响,我抬起头时,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里凉,你自己小心。”扭头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葛戴低声应了。
我见他起身要走,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头,“怎么了?”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涩涩地问,眼睛一酸,泪水禁不住就掉了下来。
“东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该留下送她最后一程。”
他缓缓蹲下的身子蓦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后漠然地将衣角从我手里扯走,“小辈守夜即可!”说完,转身离开。
“格格。”葛戴轻声唤我。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酸涩道:“没事。早知如此结果,我不过是奢求一问罢了。”
这句话才说完,忽见对面的皇太极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于是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撑不住地放声号啕。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蒙眬,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皇……太极……”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娘,我再不能没有你……”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湿了我的肩膀。
第六章 成长10
第二日入殓。
一夜未合眼,葛戴明显憔悴了许多,皇太极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
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地号哭,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瞧这排场,竟似按着大福晋的丧葬礼仪在办了,可见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有点良心。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甩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最后,神志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呻吟一声,翻动身子。
“格格,你可吓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儿?”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邻院传来。
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地四处飞舞。
我急匆匆地打开院门,或许是使力太猛,跨过门槛的刹那,竟有种莫名的眩晕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地往隔壁赶去。
将到院门口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鬟,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地强行拖着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卫似乎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地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鬟抓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鬟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地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走了,我想拦也来不及,不由得气道:“葛戴!”
葛戴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格格……”
“说!”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侧福晋的四名贴身婢女今日随主殉葬……”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是。一会儿出殡,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将她们四人生焚殉主……”
这就是殉葬?!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类!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第六章 成长11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门里冲。
刚一进门,我就瞅见院墙四周一圈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鬟。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地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类似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心里没来由地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地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得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涨,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得心里一宽。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地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的一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鬟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地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燃烧起来,直蹿脑门,我愤怒地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咔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窜,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娘——”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地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娘——额娘——”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的一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时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刹那间人群作鸟兽散,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地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做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地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娘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娘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猛地停止挣扎,呆呆地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得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一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地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地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地感觉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地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第七章 斐优1
因天降雷火焚葬孟古姐姐,是以萨满最后决断,先将孟古姐姐的骨灰下葬于自家小院内,三年后再宜迁葬别处。
自此孟古姐姐生前所居院落封闭,除了留下照看坟墓的两名老嬷嬷,其他人等一律遣出,送至别殿当差。
可是那座奢华的别殿我却一直没有回去居住,仍是住在孟古姐姐隔壁的那座简陋小院。努尔哈赤有时会来,见我固执己见,总是皱着眉头,隐忍不发。
转眼年末,努尔哈赤探望我的次数日渐频繁,我始觉怪异,出言相询,他看了我足足三分钟,最后说道:“我在准备你的册封大典!”
我一怔。
“我要你做我的大福晋!”
正在往花瓶里插梅的右手不禁一颤,而后,我冷冷一笑,“贝勒爷这么急着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靠近我,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梅枝从我手中抽走,五指牢牢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很粗糙,我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急么?我等了你多少年?十年!这样子也叫急?”他嗤笑。
“如果没有萨满的预言,您或许会愿意再等个十年!”
他突然用力将我往后一拉,使我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萨满的预言?你难道真不记得了?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可是打从一出生,便被族内最具权威的萨满法师烙下这八字箴言了!”他的左手悄悄抚摸着我的脸颊,刺刺的令我的皮肤感觉有些痛,“我承认一开始想要你,是因为你的名气,你的美貌,甚至为了那个预言,我不惜狠心将你牺牲掉……可是……”
“爷!既然如此,为何不照着你当初所想的那样继续坚持下去?”我打断他的话,害怕听到他接下去准备要挑明的深意,“贝勒爷!江山……你不想要了?”
他遽然将我的身子扳过,直直地面对他。
他的脸色铁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过了好半晌,他嘴角抽动,古怪地扯出一丝冷笑来,“这就是你的选择?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旧不肯接受我?”
我撇开头,漠然地望着瓶中的红梅,花开得正鲜正艳,芳香四溢,可谁曾想过,当花叶凋零,红颜老去时,又会是何等凄凉的光景呢?
“红颜易老……”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我紧紧缠绕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手分开,垂下……他僵直地站在我面前,沉默片刻,终于转身。
门扉轻轻合上,远远地听到葛戴低声说:“恭送爷!”
明万历三十二年初,赫图阿拉的最高女主易位。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富察氏衮代被降,遣送至五阿哥莽古尔泰府邸颐养,另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为大福晋。
是年,阿巴亥十四岁。
举族震惊!
阿巴亥荣升大福晋之后第二月,努尔哈赤即新娶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免床笫欢爱缠绵,冷落下新立的大福晋。这不禁又叫那些局外之人,愈发不懂这位淑勒贝勒爷的心思,到底阿巴亥是得宠还是失宠?
然而转眼,众人的困惑得以消除。
万历三十三年,阿巴亥诞下麟儿——排行为十二阿哥的阿济格。
明万历三十四年,海西辉发部族民遭叶赫掳掠招诱,人丁流失严重。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将其子送至建州为质,以求换取努尔哈赤的信任,助兵攻打叶赫。
皇太极恨极叶赫,此机正中下怀,力主发兵。然而他人微言轻,尚不能独立于政殿之上,又如何叫人采纳他的建议,于是搁置交由四旗旗主公议,舒尔哈齐老谋深算,未置一词,褚英年轻气盛,但求有仗可打,求得功绩,便力主发兵。
代善似乎偏与褚英作对,但凡褚英的抉择,他总会慢条斯理地推出一番言辞驳却,这让褚英恼火万分。
一时庭议无果,争论不休……
而每当我看到皇太极脸上越发阴沉,笑意全无的冷峻表情,总不免心生一种不祥之感。
九月底,三年期满,孟古姐姐迁葬至尼雅满山,陵墓由包衣奴才觉尔察氏一户看守。因为实在厌烦再在赫图阿拉待下去,我恳请守墓三月,努尔哈赤勉强首肯。
于是,十月初我带着葛戴一行在皇太极的护送下前往尼雅满山冈。
入夜,葛戴替我铺好被褥,我正散了发髻,预备上床歇息,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葛戴开门一看,竟是皇太极,不由得诧异道:“爷,您还不歇……”
“你下去!”不容她把话说完,皇太极已沉声吩咐。
葛戴些微愣了下,随即低头默默行了跪安礼,退下。
“怎么了?还在为那件事不痛快?”我知道叶赫是他的痛,但也觉得此刻就他的能力而言未免太过急进了些。
见他沉闷郁悒地站在门口不说话,我不由得心里一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乖,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瞧瞧你教我的骑术可有长进了……”
此时的皇太极虽然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但我总不免仍把他看做当年的奶娃娃般疼惜,特别是在孟古姐姐故世之后,我发觉这个原本便沉闷不多话的少年愈加变得冷若冰霜,活脱脱成了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他任由我抱着,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那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轻笑,“好!我叫葛戴给你打铺子……”
“不!我和你一头睡!”
“唉,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早些年的稚气已完全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听说贝勒爷正打算让你搬出内城,另赐府邸,你是否也该考虑娶房媳妇安置了?”
他目光一凝,挥手将我的掉,厌恶地说:“不用你来操心这个!”自顾自地脱了外褂长袍,利落地爬上床。他将丢在床角的一个绣枕与我的枕头并排放好,然后伸手拍了拍床板,“过来!”
第七章 斐优2
我嘻嘻一笑,少年家的脸皮子果然薄,说不得……随即感慨,我毕竟取代不了孟古姐姐的位置,无法在私生活上干涉他太多。
慢腾腾地走到床沿,缓缓放下幔帐,忽然腰上一紧,竟被他横臂一勒,一个跟斗掀翻,滚到了床里。
我低呼一声,等到眩晕感消失,才发现自己已仰面躺在床的里侧,皇太极正抓着我的一绺头发在把玩。
“我睡外侧!”我爬起来想越过他,却被他按了回去。
“你睡里面!”
我瞪他,“小孩子睡里面……”
“我长大了!”他跟我诡辩。
“长大了就不该再赖着跟我睡,下去!”我不客气地抬脚踹他,没想竟被他敏捷地探手抓了个正着。
他的手很大,竟将我的一只脚牢牢包裹住。
这下子,我的老脸可就再也挂不住了,面上噌地烧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火辣辣的烫,“臭小子!没大没小,快放开!”
他啧啧发出怪声,松手放开我的脚,我抬手在他光溜溜的前额上打了个暴栗,然后爬到外侧,“睡觉!”
身子陡轻,竟是又被他拦腰跟摔麻袋似的给摔到了床里。
“你……”
“我睡外面,以后都这么睡!”不容置疑的口吻,幽邃深沉的瞳仁,在那一霎竟使得我有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躺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也躺了下来。耳畔清晰地传来他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我闭上眼,轻轻叹息,“你大了,以后……”
唇上一阵温软,我蓦地睁开眼,皇太极那张英挺俊美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他显得高深莫测,瞧不出是喜是怒,陡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完全的不熟悉,不了解。
他的亲吻犹若蜻蜓点水,似乎并没有任何深意,之后他撑起上身,将床尾的锦被抖开,盖住我俩。
被子上带着股微薄的凉气,我缩了缩肩膀,他的胳膊从被下缠绕上我的腰,将我轻轻抱住。
“皇……皇太极……”
“睡了!”他轻声吐气,“以后都这么睡!”
刹那间,因为他的话,我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酸酸的情愫,情感在这一刻竟像是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眼泪夺眶而出。
“丑女!越哭会越丑!”他在我身侧如此说。
“我不是……丑女!”
“我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容沉甸甸的,这竟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由得痴了,几乎忘了自己正情绪化地在他面前流泪。“可我不在乎,你美也好,丑也好,对我来说没任何不同。”他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涩涩的,“睡了,好困!”
说完他合上眼,翻了个身,背向我,沉沉睡去。
我却瞪大了眼,眼泪鼻涕流了个稀里哗啦,当真毫无半点形象和美感可言。
这是第一次,来古代后的第一次,有人跟我说不在乎我的美丑,不在乎我的皮囊,不在乎我外在的这身东哥式的“第一美女”……也许皇太极并不知道自己无心说出的一句话,竟让我孤独寂寞的灵魂感动个半死。
“呜……”我压抑着哭声,翻过身,脸朝里侧任由自己哭了个尽兴。
也不知到底哭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然后便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恍惚听见有人用一种异常低柔的语气在我耳边说:“……此生,你是我的唯一……”
接下来的两月,皇太极每日陪我遛马游玩,只字不提回赫图阿拉一事。虽然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对攻打叶赫之事已然忘怀的模样,我却清楚地知道他暗地里仍在密切关注着赫图阿拉政殿上的一切动向。
十二月,当大雪纷飞茫茫笼住整座尼雅满山冈时,皇太极终于对我提出要回赫图阿拉。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回身嘱咐葛戴替他收拾行囊。
他在我枕边安心了两个月,终于要回到那个纷争不断的旋涡中去了。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他瞅着我,轻轻地说。
我淡淡一笑,“其实这里清清静静的,住着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他的眼眸幽黑,“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赫图阿拉……有你在,我会觉得安心。”
正给他系斗篷带子的手不禁微微颤了一下,我心里酸酸的,忙吸了吸鼻子,“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临出门时,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用力抱了抱我,然后一语未发,放开我径直出门。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我赶紧甩开悲伤的情绪,准备找些别的事情来填充一下自己失落惆怅的心绪。
这时葛戴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忙说:“快,把去年咱们腌的那坛狍肉脯子拿出来,今儿个天太冷,咱俩喝点酒暖和暖和。”
“格格!”她苦着脸说,“这里又不是赫图阿拉,哪里来的狍肉脯子?现成的狍子倒有一只,是昨儿个爷才打的,撂在厨房还未拾掇干净呢。”
“呵……”我傻傻一笑,“是吗?我竟一时忘了。”
见她仍是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瞅了我一眼,仍是低下头去,须臾猛然又抬起头来:“昨晚给爷送信的侍卫,奴婢认得……”
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把我说懵了。
“格格,是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贝勒恩格德尔和其他四部贝勒一起到了赫图阿拉!”
“等……等等,什么跟什么?”一长串生僻的名词将我弄晕了,我慢慢地消化,却只听明白了五个字。
“蒙古喀尔喀……”
“格格,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不可能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啊!这么些年,耳朵里尽是充斥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我好容易搞懂了女真海西、野人、建州之间的复杂关系,现在居然又出现了奇怪的蒙古部落?这真是要人命!
第七章 斐优3
蒙古现在又是什么局面?就目前而言我只知道那里有个和皇太极一般大小的少年,两年前登位做了蒙古帝国的大汗——林丹汗。
蒙古各部此刻应该是在这位林丹汗的统治之下吧?虽然各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领贝勒,但也就好比君主和诸侯的关系。
算了,我头大,蒙古内部问题比女真更难搞!
“格格——”葛戴一声高喊将我飘远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她一脸焦急地抓紧我的手臂,摇晃着我,“格格!难道你一点都不着急吗?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八爷吗?格格——”
“什么呀……”
葛戴脸色渐白,失望至极地放开我,扑通跪下,“奴婢死罪!”
“葛戴,你都在说些什么呀?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啊活的,你明知道我不爱听这些……”
“格格果然是没心的……格格……”她肩膀耸动,忽然委屈伤心地哭了起来,“八爷待格格那么好,格格却无动于衷,半分也没将爷放在心上……奴婢替八爷悲哀……”
“葛戴……”我咋舌,满头雾水。
“八爷这回被召回城,定会被贝勒爷指定娶个蒙古格格,难道这样子你都不会介意吗?八爷的心……”
蒙古格格?皇太极?
要皇太极娶蒙古女子?
我脑子一下懵了!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历史上的清太宗,他的妻子不就是蒙古人?那个赫赫有名的孝庄……
心一下就揪结起来!原来……这么快!两个月前我还满不在乎拿皇太极的婚姻大事开着玩笑,可是当这个玩笑即将成为现实时,我不禁觉得气闷郁结,胸口像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葛戴仍在哭诉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得茫然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呆呆地望着那张古拙的床榻。
皇太极……要成亲了!
他要成亲了!
他……果然已经长大了!
以后……当真再不可能并枕共眠……
尼雅满山地处荒僻,我远不如皇太极那般有渠道可以互通消息,是以在他走后三天,耐不住葛戴苦苦相求,便让她回赫图阿拉打探消息。
这之后我又等了三天,仍是音讯全无,这不由得叫我愈发担心起葛戴的安危来,想到之前实在不应该放一个小姑娘单身回城,若是路上有何闪失,这可怎么得了。
越想越难安,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只等窗纸上蒙蒙透出一层光亮,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声呼道:“音吉雅!塞岳!”
叫了好几遍,却也没见那两名丫鬟进来,我忙不迭地穿衣下床,冲到门口。才把门拉开一道缝,门板突然由外向里被人大力推开,我猝不及防,竟被撞倒在地,正要埋怨几句,忽然眼前一暗。
一只大布口袋竟兜头罩下,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
“谁?干……”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鼻端闻到一股极重的羊骚味。
紧接着隔着一层布袋子,一条又宽又厚的布带绑住了我的嘴,虽然还能哼哼两声,却已经无法大嚷大叫。在这之后手脚也被飞快地捆上,我被打包成了一只大肉粽,动弹不得。
我惶恐地挣扎,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哀鸣。
什么人?!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我被颠颠地扛出了门,七拐八拐,上上下下颠簸了好长一段路后,忽听有个刺耳的声音问道:“得手了?”
扛着我的人没吱声,兴许有点头,然后刚才那个声音嘿嘿笑了两声:“这就是那个第一美女么?”
隔了布袋,我感觉窸窸窣窣地有只手摸到我脸上。
“唔唔……”
“别乱来!她不是你我碰得的……不要命了?”
“啧啧……可惜了。”
“其他人呢?”
“都已经遣下山了……”
“那咱们也快走,贝勒爷该等急了!”
“好!”
一路飞奔,看得出这帮掳劫我的人很急,我被颠得七荤八素,脑子却谨记着刚才对话中提到的“贝勒爷”!
贝勒爷?!
哪个贝勒爷?
这个世界里啥都缺,最不缺的就是贝勒爷!在我熟知的人里头,好像个个都是贝勒爷!
到底会是谁?
惴惴不安地想了一路,当我最后确知自己被扔进一辆马车后,我索性将心一横,强压下内心的恐惧。
不管了!反正不管是哪个贝勒爷派人抓我去,最终目的不外就是为了劫美劫色,外加劫名劫利,他总不至于会杀了我——若真要杀我,方才在山上他的狗腿子早就可以一刀将我宰了。
静——
我知道这屋子里有人!
但他不说话,就连呼吸也似乎刻意屏住了,无声无息。
隔着厚厚的布袋子,长时间得不到充足氧气的我,开始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视线有些模糊,手脚被绑的时间太长,血脉不畅造成肌肉刺麻僵硬。
可是……那个明明就存在于这房间内的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他到底打算绑我到几时?
第七章 斐优4
心里暗暗生出一股恨意,如果可能,我真想揪住他狠狠扇他两耳光!
可惜,这只能是妄想!因为此刻被按在刀板上待宰的那个人,是我!而握刀的,是他!
这场耐力比拼赛,当真非比寻常的折磨人!
无论如何,我在明,他在暗,吃亏的人总是我!
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忽然身子缓缓软倒,砰的一声从椅子上摔在了地上。
晕厥是假,可是这一摔却是货真价实,没敢让自己掺半点水——半边身子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得我咬牙忍住,眼睛里差点没迸出泪来。
果然过了不久,脚步声匆匆接近,然后我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布喜娅玛拉!”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他连喊了三四遍我的名字,终于在确信我的确昏迷之后,开始动手解开缚住我手脚的绳索。
窸窸窣窣……随着布袋被拿开,明亮的光线耀上我的脸,我紧张得心跳怦怦加快,手心里全是冷汗。
“布喜娅玛拉……”那人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他下巴上坚硬的胡楂子扎上我的额头,划拉得我的皮肤又痒又痛。
是谁?他到底是谁?
头顶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有团阴影向我罩下……我倏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他冷不防地被我吓了一跳,神色间混杂着无尽的狼狈与尴尬,在他黝黑的脸上一闪而过。
“呵……”然后,他咧着嘴笑出了声,“好聪明的姑娘!”
比起他来,我的惊讶只多不少,肺里呛进一口冷气,我骇然失声:“拜音达礼!”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海西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
“这么多年不见,你真是越长越美了……”他的眼神盯得我浑身不舒服,我戒备地向后挪移,以便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可知我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我厉声喝问。
“哈!”他冷冷一笑,“这件事,天下间不知道的恐怕没几人。只是……那又如何?”他用两根手指戏谑地挑起我的下巴,目光阴沉怪异,“别说他没给你定下名分,即使已将你收入内闱那又如何?你此刻在我手上,便是我的人!”
我打了个寒噤,拜音达礼看似相貌忠厚,实则骨子里自有一股阴鸷,就连说话也显得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
我不敢冒险揣度他的心思,只得虚与委蛇,假装惊恐无状地尖叫:“你怎敢如此放肆无礼?你莫忘了,如今你辉发正有求于建州,你却将我掳劫至此,你意欲何为?”
轻轻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我的确曾向努尔哈赤求援,要他助我攻打叶赫,夺回我的奴隶和财产,甚至不惜将我的儿子遣作人质,可那又如何?现如今我已没必要再做这等傻事……”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被我厌恶地躲开,他也不以为意,仍是笑吟吟地瞅着我,眼底深处似有一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烧。
“你想以我为人质要挟努尔哈赤?你少做梦了!努尔哈赤岂会为了一个女人而……”
“他会不会那又另当别论了!”拜音达礼凑近我,笑容暧昧而透着古怪,“你可知道,你哥哥布扬古惧怕我会联合建州攻打叶赫,许诺只要我肯撤兵,不仅愿把叛离的奴隶原样送还辉发,还愿把你——布喜娅玛拉嫁我为妻!”
咚!心脏漏跳了一拍!
布扬古!又是布扬古!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张攥在手心里的王牌筹码,随时随地可以把我当一种诱惑抛出去?
我冷笑,“布扬古凭什么替我做主?他将我扔在建州不闻不问多少年?如今他凭什么又来对我指手画脚?”
拜音达礼神色诧异而又古怪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凭什么?凭他是你的兄长,凭努尔哈赤毁约未曾娶你过门,现如今更是立了乌拉那拉氏做大福晋,彻底抬高了乌拉的地位,而蔑视了叶赫的尊严。你难道忘了,你一日未嫁,你便仍得听从于布扬古……”
我错愕地呆了呆,而后了然。是了,我如何就忘了呢,这里的女子地位低下,打从出生就不是自由之身,而是作为附属于男人的私有财产,不是属于这个,就必定属于另一个,反正自主权绝不会属于自己!
就像现在的我,在没有被贴上努尔哈赤的标签时,所有权必然仍属于兄长布扬古。
我悲哀地冷笑,不只为自己,也为古代所有的女子而感到可怜可悲!
“布喜娅玛拉,我想不通的是,凭你的美貌和智慧,无论如何都会使努尔哈赤待你如珠如宝,可为什么偏偏让乌拉的一个小丫头后来居上,抢了你的地位和名分?难道你一点都不恨努尔哈赤吗?他如此看轻于你,看轻于叶赫,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叶赫老女,乌拉那拉氏年轻貌美,会比我受宠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以叶赫和建州这几年的关系,我姑姑侍奉努尔哈赤多年尚且失宠,以致落得含恨而终的悲惨下场,我又能如何?乌拉与建州姻盟不断,关系非比寻常,乌拉那拉氏能后者居上,谁又能说这不是必然?”
我一面胡诌应对,一面不断地思忖,布扬古把我另许拜音达礼,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叶赫未必当真会怕了辉发,如果惧怕,当初就不会抢夺部民和奴隶,可为何一转眼就完全变了呢?
难道……
“哈哈……”拜音达礼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努尔哈赤那老小子,当真以为布占泰会是个心甘情愿受他控制摆布一辈子的主儿么?布占泰装傻充愣了这么多年,对建州百般讨好,为的什么?还不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乌拉成熟强大的时机……嘿嘿,如今乌拉羽翼渐丰,恐怕努尔哈赤再难掌控住布占泰那头豺狼。乌拉反噬之期已近,努尔哈赤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他离灭族之日也必将不远矣!”
我凛然!
好复杂的局势!
没想到赫图阿拉内一片平静繁华,而城外却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恍然之间,我领悟到布扬古的用意!
是了!他是想趁着这个混乱诡谲的时局,将我抛进这场混水之中,搅得原本就一触即发的事态更加敏感而复杂,而他却可趁机混水摸鱼。
建州若因为我跟辉发起冲突,能够打起来最好,若是无效,这背后还有个乌拉垫底。搞不好布扬古又会故技重施,再度将我抛给布占泰,使得三个原本就有嫌隙的部落打着争夺我的借口拼得个你死我活……
最不济的结果,建州、辉发、乌拉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而置身于局外的叶赫将重新成为女真族最强的一部,在战乱过后,大兴风雨!
第七章 斐优5
而我——这个冠有“女真第一美女”之名的王牌,则将在这场战乱里起到最佳导火索的作用!
这个恐怖的推测在脑海里渐渐成型,我不寒而栗!
“布喜娅玛拉,跟我回扈尔奇城吧……”拜音达礼柔声低喃。
我往后一退,后背抵住了墙壁。
扈尔奇城?!若是真到了那里,恐怕很难再得以保全,我势必会被拜音达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惶然心悸,耳畔似隐隐飘过皇太极轻柔的话语: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
“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这一路走得甚是艰辛。
听说整个建州已然严防布控,四旗兵丁遍布每个角落严密搜寻,边界盘查更是严苛。
为了避开耳目,拜音达礼一行人扮成普通百姓企图蒙混出境,我被打扮成寻常妇人,弄成一副灰头土脸的蠢笨样,被逼着跟随他们一路往辉发行去。
到古代十数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遭这种罪。平日里一大堆丫鬟仆妇将我伺候得连喝茶倒水都不用亲自动手,真是养尊处优惯了,现如今猛地让我体会底层平民生活,还真是一下子适应不来。
骑马赶了几天路,长途跋涉不说,碰上穷山恶水,沟沟坎坎,便不得不下马步行。我的一双娇气的脚底板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然后水泡破皮溃烂,痛楚难当,两只脚一落地便针扎般疼。
拜音达礼想必也了解我不适应吃这种苦,于是每次总是安抚我说,到了扈尔奇城后会如何如何的补偿于我。
我只能默然无语,不知该表现出万分高兴还是极度憎恨。
拜音达礼喜怒不形于色,我很难猜到他的真正心意,于是只得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继续跟着他们埋头赶路。
到后来,我脚底的水泡终于发炎变成脓疮,开始大面积溃烂化脓。拜音达礼见我这回实在无法走路了,便亲自背了我走,停下休息时也不再派人严密监视我。
想来他认定以我现在这样的状态,连路也无法走了,哪里还能逃跑?况且我一路表现良好,十分配合,完全没有半点拂逆的样子。
他对我的戒心大减,我内心窃喜,暗地里立即琢磨开该如何寻隙逃走。
脚烂了算什么?哪怕此刻我的双脚俱废,即便用爬的,我也要逃走!
跟他回扈尔奇?做梦!
这天日落歇脚,拜音达礼照例打发手下支帐篷,打野味,烧雪水,好一通忙活。我冷眼坐在一处干净的石头上,呵着冻僵的手指,眼珠四处打量。
这里四周密林环抱,皑皑白雪覆盖之下,一眼望不到几点翠色,更加看不出有丝毫的人烟。我暗暗摇头,不是个很理想的逃生之地。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林子深处传出“嗷——”的一声浑厚的怪吼,没等我明白过来,拜音达礼和两名烧水的手下神情紧张地站立起来,其中一人因为心慌竟然碰翻了铁锅,锅内的烧开雪水哗地翻出,全浇在他自己的腿上。
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捧着烫伤的膝盖痛得直打战。
“蠢东西!”拜音达礼毫不留情地扬起马鞭,照着那人脸上就是一鞭子。
“啊——”惨叫声陡起,不过不是那名挨抽的手下发出的,而是传自于密林深处。
拜音达礼悚然失色,他边上另一名手下大声叫道:“糟了!爷,怕是咱们的人碰上大虫了!”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嗷嗷”又是两声长吼,这次连我都听出来了,那是老虎在咆哮,而且数目还不止一头。
拜音达礼从马鞍上飞快地解下挎刀和弓箭,将箭囊负上肩背,锵的一声腰刀出鞘,“走,去看看!若能打到两头大虫,那今日的收获倒也不错!”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折回头,对我笑说:“你等着,今晚给你炖虎骨汤喝!”
天色将暗,他连同手下一共只有十三人,去掉我和那个被烫伤的倒霉鬼,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仅凭这么几个人能和两只东北虎搏斗?
我暗自摇头,不知道到最后谁将成为谁的晚餐!
虽然我巴不得拜音达礼被老虎一口吞掉,但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少了几分把握,看样子他经常狩猎,打个把只老虎跟吃顿饭一样简单。
目送他和手下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我立即回头瞪向那名倒霉鬼:“喂,给我倒碗水喝!”
他瘸着腿,正龇牙咧嘴忍痛重新起锅融雪烧水。听我吩咐,忙哈腰说:“格格请稍待片刻……”
我冷哼:“我口渴了,你把那马鞍上的水囊递给我吧!”
他有些为难,“格格,那水太冰……”
“没关系,你取来便是。”
他无话可说,只能一瘸一拐地转身替我拿水,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腾身站了起来,忍着足下钻心似的刺痛,搬起视线瞄准的一块五六斤重的石头,没有半分犹豫,对准他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身子沉重地倒在雪地里,脸朝下,背朝上。
我捧着石块,心脏怦怦地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吞了口唾沫,慌慌张张地扔掉手里的凶器,也不敢去看那人是死是活,只是心惊胆战地勉强撑着身子从他背上踩过,飞快地攀住一匹白马,翻身骑了上去。
正欲策马狂奔,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连忙勒转马首,从马鞍一侧的背囊里摸出一把匕首,咬咬牙拔出,一刀刺向身旁一匹黑马的马臀。
那黑马吃痛受惊,咴地嘶叫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蹶腾了两下,嗖地蹿了出去。
我如法炮制,一连扎伤了七八匹坐骑,将马儿赶得四下逃窜,这才一勒马缰,“嗬”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纵马疾驰奔出。
我的骑术一向不佳,这几年还是皇太极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抓刀恶补,才勉强算是过关。不过持久力仍是不好,在马背上坐得时间太长,我就容易产生屁股发麻、全身骨架被颠散等一系列骑马后遗症,需得用好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我轻易不纵马狂奔。
但这次是逃命,逃命的时候哪会去管后果如何?
第七章 斐优6
这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绝对不能被拜音达礼抓回去!抓回去的话,我就算是不死九命猫妖化身,也非得被恼羞成怒的他给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我原本就没方向感,这会子深山老林的,眼前一抹黑,更加不知哪边是生路,哪边是山崖,只得勒了马缰,无奈地放任马儿自行溜达。
约莫在山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忽觉脸上一冰,抬头望去,微薄的月光下,扯絮撕棉般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心里不由得一凉。
果真是天要亡我!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现在居然连老天爷也来捉弄我!
没过多久,我全身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手脚僵硬发麻,胯下白马也是一个劲地喷鼻、哆嗦。我又饿又冷,只得弯下腰伸手搂着马脖子借点暖气。
饥寒交迫,我悲哀地想,恐怕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不知道皇太极能不能找得到我的尸首?但愿别被野兽给啃得尸骨无存……
好暖……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渗进我的体内。
吃力地将眼皮撑开一线,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在不远处跳跃,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光亮处模糊地来回晃动。我心头一暖,“皇……太极……”眼睑沉沉合上,我呻吟一声,安心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压低的男声问:“她醒了没?”
我心头一惊,想起拜音达礼,竟一个咕噜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睁大了眼。
一只手停在我鼻端,一个陌生的少年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咦,她醒了!”身旁有团墨绿色的影子一晃,一张皎洁如花般美丽的脸庞凑近了我,大大的杏圆眼中盛满笑意,“哥哥,你一来她就醒了呢。”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长相甜美可亲,与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少年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少年见我醒了,微微一笑,“醒来就好,阿丹珠,叫你的丫鬟把熬好的肉糜粥端来,这位姑娘想必饿了。”
我的确是饿得很了,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问:“你们是谁?”
这时少女已然掀了帐篷出去,剩下那位少年含笑盘膝坐到毯子上,随手往炭盆里添加木料,“我叫乌克亚,方才出去的是我妹妹阿丹珠,我们昨儿个路经此地,阿丹珠执意要到山上来打猎,是猎犬发现了被雪掩埋大半的你……”他边说边回眸冲我一笑,我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俊雅秀气,身上穿了一袭貂狐裘皮,就连背上拖着的长辫上也坠了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这通身的气派绝非一般山野猎户所能拥有。
“你们……到底是谁?”
我问得有些突兀,乌克亚却没生气,只是些微愣了愣,转而又柔声笑说:“忘记介绍了,我们是东海瓦尔喀部族人,姑娘你是哪里人?为何会孤身一人迷失在山里?”
几句话便轻描淡写地把局势整个扭转,这下子轮到我瞠目结舌,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叫步悠然,我是汉人,我原打算上长白山挖野山参的……”
乌克亚瞅了瞅我,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原来你是汉人……汉人参客冬天一般不进山,你是新手吧?在大雪封山的冬天独自进山,太危险了。”
我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喃喃说:“是。”
正觉气氛尴尬,帐帘一掀,寒风卷着雪花将蹦蹦跳跳的阿丹珠送了进来,“姐姐,你喝碗粥吧,这粥是用哥哥昨天打的新鲜鹿腿肉搅成肉糜熬的,味道很不错呢。”
我连声称谢,将粥碗接过,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得一干二净——我真是饿极了,哪里还顾及什么吃相。
阿丹珠扑哧一笑,我有些尴尬地放下碗,讪笑。
“不够还有……”她笑着在我脚边坐下,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双脚上被白布裹得个严严实实,脚趾和脚后跟麻酥酥的有阵钻心痒痒。我曲起腿,正想伸手去挠,却被阿丹珠一把按住,“别动!哥哥才帮你上好药,你的脚全被冻烂了,若不是哥哥懂点草药,及时帮你敷药,恐怕你这双脚真就烂没了!”
我吃惊地仰起头,乌克亚正笑吟吟地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我还来不及说出感激的话语,他已然笑说:“以后每天换药,过上一个月也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我不敢保证是否会落下什么病根,我毕竟不是大夫,回头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的好!”
我无语,这双脚没有废掉,能够成功地逃离拜音达礼的魔爪,我已是感恩戴德,喜出望外,哪还顾得上管这以后的事?
“姐姐……你好美啊!”阿丹珠忽然挨近我,笑嘻嘻地搂紧我的胳膊,“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姐姐这么美的美人呢。姐姐……你是哪里人啊?不如你跟我们回斐优城去好不好?我阿玛和额娘见了你,肯定欢喜……好不好?好不好嘛?你跟我们回斐优城过年好不好?哥哥——”她拖长了音,回头瞥向乌克亚。
乌克亚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得看步姑娘的意思。”
我现在根本就是无处可去,想着与其回赫图阿拉继续过囚禁生活,不如跟他们兄妹到斐优城去试一试。也许那里的生活会更适合我,也许在那里我可以彻底抛弃东哥的身份,以步悠然的名义真正地活上一回……
“好!”我轻轻吐气,莞尔一笑。
皇太极……对不起!我爽约了,我不能回赫图阿拉!我不愿再背负着布喜娅玛拉之名,痛苦压抑地活下去!
“哇!姐姐答应了!哥哥……我们回斐优城!我们马上动身回斐优城!”阿丹珠欢快的笑声感染了我,我忍俊不禁。乌克亚宠溺地看着妹妹,然后瞥了我一眼,也笑了起来。
瓦尔喀部乃隶属野人女真的一支,首城斐优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图们江左畔,隔江相望便是朝鲜国。
斐优城周长两千多米,墙高丈余,基宽三丈,东西南北各设一门,门前立有角楼。斐优城历史悠久,虽然在规模上远不及赫图阿拉,但我十分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瓦尔喀部首领贝勒策穆特赫,即是我的救命恩人乌克亚兄妹的父亲。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多大惊讶与意外,毕竟最初见面时,乌克亚不俗的装扮和谈吐,已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乌克亚在众多兄弟中排行十三,阿丹珠是他的同母妹妹,乌克亚虽为侧福晋所出,但因其聪颖能干,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极受老父亲的喜爱。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皇太极……努尔哈赤显然不可能像策穆特赫那样慈蔼可亲,对子女呵护有加,同为侧室所出的皇太极若想在部族内有一番作为,得到父亲的赏识,绝不会像乌克亚那样来得简单!
至于我的身份来历,我谎称自己乃是一名孤儿,父母双亡,家就住在明朝边境的卫所附近,为了生计,想学着邻居入山采参,贴补家用……
第七章 斐优7
这种谎言,每说一遍我的纯熟度就提升一级,练到后来即使睡着了说梦话也能说得滴水不漏。反正我也只是把我在现代的身世,稍微加工润色一下讲给大家听而已,算不得是撒弥天大谎。
正月十五那夜,乌克亚提了盏纸扎的莲花灯来找我,阿丹珠在他身后笑嘻嘻地提了盏玉兔灯,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喊:“步姐姐!步姐姐!哥哥说你们汉人喜欢在元宵节扎灯玩,是不是?”
我笑逐颜开,“是啊。这灯扎得很漂亮,哪儿买的?”
“哪里也买不到!”阿丹珠一昂头,骄傲地说,“是哥哥亲手扎的,有钱也买不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想不到堂堂一位娇生惯养的阿哥,居然会做手工活儿。
“给你。”乌克亚将莲花灯递给我,眸瞳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给我的?啊……谢谢!”我满心欢喜,兴奋地将莲花灯接在手里,荷心一点橘红色烛火,正跳跃着发出暖融融的微光。
“步姐姐!你真像月宫里的仙女嫦娥啊……”阿丹珠将玉兔灯提到我的面前,无限感慨地说,“在姐姐跟前,我就只能做仙女身边的小兔子……”
“鬼丫头!”我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大笑,“什么嫦娥仙女的,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再美的人也会老去,一副皮囊算得了什么?”说这话时,我无意间从乌克亚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讶的赞叹。
“步姐姐,明天哥哥要去和海西乌拉的那帮野蛮人谈判,我好担心……”
海西乌拉?!
我扭过头,乌克亚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的端倪,“为什么要和乌拉的人谈判?”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答。
“什么没什么?”阿丹珠不满地大叫,“乌拉人蛮横霸道,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多次欺压我们族人。那个胡达利最最可恨了,掠夺咱们族民妇人,还……还……”她猛地扭腰一跺脚,月光下那张涨红的小脸布满怒气,回头冲着乌克亚嚷,“阿玛和哥哥就知道一味忍让,上回他强要了哥哥的未婚妻子,你们居然也能忍得下这口气。这回他若是开口要我,甚至要步姐姐,你们也由他么?”
乌克亚剑眉一皱,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清脆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就是嘛!”阿丹珠犹自愤愤不平,“所以,明天你一定不能示弱,胡达利若要再强横无礼,你就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晓得你的厉害——哥哥的身手那么棒,又岂会怕了他?”
我见乌克亚凝眉欲言又止,便哄着阿丹珠说:“姐姐觉得有些冷,你帮姐姐到屋里拿只手炉来好么?”
阿丹珠愣了愣,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打断她的话,想打发丫鬟去拿,却发现自己孤身和哥哥出门,并没有随身带丫鬟出来。她不好意思拂了我的意,只得讪讪地说:“好吧。”
等她走开,我凝目望向乌克亚,“乌拉如今很厉害么?”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避开目光,抬头看着月色,“嗯,很厉害。”
“整个瓦尔喀加起来,抵得住乌拉几分兵力?”
他似乎想不到我会把话问得这般直白,愣怔了下,才道:“十分之一也不及!”
我心里怦地一跳!真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内,乌拉的势力能增长到如斯地步。
“那么……整个辽东,已无人能与之匹敌了么?”
“有!”
“谁?”
“海西的叶赫,以及……建州!”他背负着手,缓缓将视线从月亮上拉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我,“我……今天建议阿玛,弃城迁族!”
弃城迁族!
短短的四个字蕴含的却是石破天惊的分量!
“你们打算投靠谁?”我失声惊呼。
“叶赫不足取!现今掌权的首领贝勒那林布禄和布扬古都非等闲之辈,然而容人之度有限,终非成大器者!我看好建州的努尔哈赤!”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柔和了许多,“阿玛答应考虑我的建议了。步……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呢?瓦尔喀若是举族投奔努尔哈赤,我岂不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得重新回到赫图阿拉去继续坐牢?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乌克亚的决策眼光犀利得没有半点瑕疵和错误。的确,再在斐优城守下去,最后瓦尔喀铁定会被乌拉吞掉,与其做亡国奴,还不如趁早替自己找个可靠的主家。叶赫的确不足取,因为不久后的历史将证明,由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才是真命所归!
我幽幽地叹口气,心底一片茫然。
这个世界太乱!乱得连个容我之处也没有!
天大地大,我究竟还能去向何方?
翌日,阿丹珠竟穿了一身男装来找我,令我惊讶不已。
“步姐姐,你也换了男装,跟我出城去!快快!”她催促着,“哥哥他们已经出城了,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教训那个胡达利!”她眼珠一转,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他骄傲自大得很,这次身边带的随扈肯定不会多过十人……”
“你不要胡闹了!”我惊讶得瞪大眼,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白痴。她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拖兄长的后腿,乌克亚早晚会被她害死。
“我没胡闹!”她从腰上拔出一柄精致小巧的弯刀,凭空霍霍挥了两下,刀刃薄而锐,闪闪发出银光,“步姐姐,我的刀法是哥哥亲手教的,我可是曾经独自一人猎杀了一头豺狼呢。”她自信满满地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哥哥就是不肯动手教训胡达利,其实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一刀宰了他!哼……一想起被那畜生欺辱的妲姐姐,我就恨不能……”
我的表情开始僵硬扭曲,应对无措。天哪!我从没见过像阿丹珠这样大胆出格的格格,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可没一个是这样子的。
“走吧!”
愣怔间发现自己竟已被丫鬟换上了长袍马褂,把子头也拆了梳成长辫,头顶戴了貂狐冬帽,完全一副男儿打扮。
第七章 斐优8
阿丹珠拖着我的走往外走,我缩手,“不行!你会坏了乌克亚的大事!”
“大事?他有何大事?不过就是求和罢了!”阿丹珠翻身利落上马,马鞍旁挂满搭链,仅是箭壶便挂了三副。
我倒抽一口冷气,阿丹珠是认真的!她并非是在说笑而已!
“步姐姐!你不愿跟我去那就算了,反正今天我一定要让胡达利知道,我们瓦尔喀人不是好欺负的!”她一勒马缰便要纵马奔出,我急忙冲过去抓住马辔,叫道:“等等!我随你去!”
当务之急,也只能先跟了她去,必要时想办法再阻止她的任性冲动。
唉,唉,这个阿丹珠,还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好姐姐!”她在马上飞扬一笑,笑容在阳光下如一株灿烂盛放的鲜花。
我只得上了另外一匹马,夹了夹马腹,紧跟在她身后,一路飞奔出东门。
由于是两人双骑,赶得又急,所以才出城没多久,便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逶迤而行的一长串马队。
“是哥哥他们……”阿丹珠勒马原地踏了两步,“咱们绕过去,相信胡达利的队伍就在前边不远了。”
“阿丹珠,等等……”我试图喊住她,可她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我的叫声,骑着马飞快地绕过小山丘。
我的骑术明显不如她,她纵马奔得奇快无比,一转眼,竟甩开我四五百米。我急得满头大汗,马蹄溅起地上的雪花,得得得的马蹄声响犹如丧钟般敲响在我心底。
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当我绕过山丘,便听一阵短兵交击声铿锵传出,我心里一惊,手中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驰跃出。
只见一片空旷的雪地里,四五个人缠斗在一块儿,阿丹珠挥舞着弯刀,手脚慌乱地与围困住她的人相抗,她的坐骑倒在一边,马腹上插了三支羽箭,鲜红的血蜿蜒流淌在雪白的地上,红白相映间是那么的刺目惊心。
“阿丹珠!”我厉声尖叫,纵马飞跃过去时,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被雪色倒映反射的阳光刺晃了眼。
“还有一个!”
“抓住他——”
一把长刀劈了过来,我伏在马背上略一低头,冬帽被削飞。
“是个女的!”有人惊呼。
心慌意乱间,一个响亮的声音朗声喝出:“我要活的!谁也不许伤了她!”
“是!爷……”
我被马带着转了几圈,有三四个人过来抢夺我的马辔,我慌得没了主张,随手抄起马鞍旁配置的一柄长刀,抓在手里当木棍使,用尽全力往这些人的胳膊上敲去。
顿时有人惨呼退开,但转眼涌上的人更多。
“步姐姐——”耳听阿丹珠一声凄厉的长叫,我抬头慌乱扫视,却见她竟被一个青年男子强搂上马。
容长脸,丹凤眼……在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布占泰!但此人绝非布占泰,他比布占泰年轻许多!
会是什么人?
“步姐姐救我——”阿丹珠凄厉地挣扎。
青年男子把她横放在马前,嘴角噙着冷冷的一抹笑意,目光冷冽地逼向我。我心里一寒,哆哆嗦嗦地将长刀从刀鞘中抽出,尖叫:“走开!再不走开!休怪我下手无情!”
也许是我的音量太小,竟然完全没有起到恫吓的作用,那几个人开始拉我的腿脚,企图把我拉下马来。我闭了闭眼,挥舞手中的长刀,毫无招式地乱砍一气,“滚开——”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慌乱间我感觉到手心里濡湿一片,红红的……是血!
手一颤!长刀脱手坠落,插进了雪泥里。
“抓住她!”那容长脸的青年暴喝,手指指向我,“不许伤了她一根头发!”
惊骇中我身子一歪,竟被人拉下马,身子跌落到雪里的同时,听到那青年的怒骂声:“蠢猪!怎么让她摔了?!”
我被拽出雪堆,脸上冰凉,嘴里呵出的暖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胸口剧烈地震动着,那是我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心跳。
咻——破空之声尖锐地划过耳际。
身旁有个男的惨叫一声,眼珠凸起,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四肢抽搐着扑通倒在我身上,我吓得往后疾退。
“什么人?!”
咻咻!箭矢破空声不断。围困住我的那些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我瞪着一地的尸首,震骇得无法动弹。
“步姑娘!”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有人搂起我的腰,将我从湿冷的地上拉了起来,“可有受伤?”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眼前晃动的五官渐渐变得清晰。
“乌克亚!”我一把攥紧他的胳膊,“阿丹珠……”
“我知道。”他沉声,双眼死死地盯住对面,忽而高声喊道,“胡达利!我瓦尔喀诚心求和,你为何咄咄相逼?”
“我咄咄相逼?明明是你小妹子半道伏击偷袭,若非我机警,怕是这颗脑袋早不架在脖子上了!乌克亚,你倒挺会恶人先告状!”
“胡达利!这件事也别忙着先计较谁对谁错。我妹妹性子鲁莽,确实有错,回去后我自当严加管教。你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暂且放了她?”
胡达利狭长的眼眸冷冷一挑,“不计较?你杀了我这么些个奴才,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这丫头现在在我手里,按着咱们女真人交战的规矩,她此刻已是我的俘虏。你若想要回她,便该拿等价之物来换!”
“好!”乌克亚直起身,“你先放了她,我回斐优城后,自当奉上牛羊各一百头!”
胡达利哈哈一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右手食指伸出来回晃了晃,“不够!”
“不够?”
“不要你的牛羊!我要——她!”他食指一点,笔直地指向我,“我只要她!你拿她来换!”
“不可能!”乌克亚搂紧我,咬牙,“这姑娘不是我瓦尔喀族人,也非我瓦尔喀奴隶,她是自由之身,岂容你侮辱?”
“换不换随你!要不然你妹子就得跟了我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阿丹珠伏在马背上痛哭,双脚悬空踢腾,“你杀了我!你有种杀了我!胡达利——我宁可死,也不要跟你……”
“闭嘴!臭丫头!”胡达利毫不手软地在她背上抽了一鞭,虽然冬袄厚实,却仍可清楚地看到阿丹珠身子战栗地抖了一下。
“可恨!”乌克亚忽然放开我,挽弓搭箭。
咻的一声,那支箭笔直地朝胡达利喉头射去。
第七章 斐优9
胡达利也非等闲,那箭离他只有一尺距离时,他竟将头快速往左侧一偏,箭落了空。
“胡达利……”一句话未完,乌克亚翻身上马,一声喝令之下,随从的十余名手下顿时杀了出去。
我被留在了原地,眼看着瓦尔喀人在乌克亚的率领下包围住了胡达利的手下,在人数比例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乌拉人很快被砍杀殆尽。
胡达利一看情势不对,竟掉转马首企图逃跑,乌克亚紧追不放。我远远地瞧见他们在马上拿着大刀互斫,只几个回合,乌克亚的随从已纷纷追至,胡达利突然将阿丹珠推落马背,混战中,阿丹珠险些被马蹄踏到。
我惊骇得捂住了嘴,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达利借着阿丹珠成功制造了混乱,随即骑马逃遁。乌克亚记挂妹妹的生死安危,无心恋战,于是喝阻手下追击。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乌克亚已经将面无血色、陷入昏迷的阿丹珠抱在了怀里。我颤声问:“怎么样?她……”
“她没事。”乌克亚的脸色略些苍白,但面对我时,仍勉强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倒是让你受惊了,真是抱歉!”
我摇摇头,饱受惊吓的心脏得到稍许安慰,可双腿却不停地哆嗦,险些瘫到地上。
幸而是有惊无险!但是……但是,瓦尔喀和乌拉的关系……
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我不安地看向乌克亚,那张年轻的、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破釜沉舟的毅然。
与乌拉的和谈破裂,时机紧迫,策穆特赫贝勒不得不痛下决心,发出书函向建州努尔哈赤求援,表明瓦尔喀部落愿举族迁至建州,投效于淑勒昆都仑汗,只请求建州发兵支援,接取家眷。
说起这个昆都仑汗,还是之后听乌克亚无意中谈论努尔哈赤生平时我才知晓。原来去年年底,以巴约特部首领贝勒恩格德尔为首的蒙古喀尔喀五部贝勒会见努尔哈赤,竟共尊努尔哈赤为昆都仑汗。
汗之称谓,在蒙古族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尊称,没想到努尔哈赤在蒙古的威望竟有如此之高。
书函送出后三日,乌拉大军攻占瑚叶路诸部。一时间,朝鲜国境内的会宁、稳城、钟城、庆源、庆兴和茂山,这东略六镇周围以及东北各部女真无不听从乌拉首领贝勒布占泰号令。
其后,由乌拉博克多贝勒率领的乌拉骑兵开始不断骚扰瓦尔喀部,大肆掠夺人、畜、谷物、铁器,大军甚至一度进逼至斐优城城外一里范围。
二月,乌拉铁骑步步紧逼,在乌克亚的率领下,瓦尔喀部族士气虽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然而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这是不争的事实,再如此拖耗下去,斐优城早晚得沦陷。
眼看着乌克亚劳心劳力,一天天地憔悴消瘦,我原先还对于向建州求援之事惴惴不安,到如今却也万分期待着援兵快些赶来,要不然满城妇孺老幼都将不可幸免。
“阿步!”乌克亚跨上楼头的第一件事便问,“可有异状?”
我含笑摇头。
因为是非常时期,乌克亚规定举城男女老幼,但凡拎得动刀剑棍棒的都得整装备战。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索性穿起男装,腰上配置了把短剑,像个男儿般守卫起斐优城。
可惜我一没学过箭术,二没练过武功,所以只能守在角楼上当个哨兵。
乌克亚神容憔悴,但笑容仍像往日般挂在脸上,看得人不由得精神振奋——他是个极好的统帅,有他在一日,军心便永不会动摇。
“阿步,累不累?累的话我让阿丹珠替你……”
“不用!”这点苦算得什么,至少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危机四伏,但是此刻我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我步悠然的真心。
乌克亚看着我的笑容有些失神恍惚,他已经很多天没合过眼了,我觉得他似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就比如现在,他眼睛虽然睁着,但神志似乎已然睡过去了。
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他惊了一下,猛然道:“什么事?”
我扑哧一笑,“没什么……”然后拍拍他的肩,柔声说,“困的话,就在这里眯一下,我替你守着,有什么情况马上叫醒你。”
他愣了愣,一把握住我的手,神情有些激动:“谢谢……谢谢你,阿步。”
“没什么好谢的,应该的。”
乌克亚也是真累了,他身披厚重的甲胄,拣了处干净的墙角倚着坐下,也不敢解下身上的箭囊腰刀,便直接将头歪着闭上了眼。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城外,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城南门的角楼燃起了袅袅狼烟,我心中一凛,随即往左看去,隐约可见南门城外有一股骑兵冲进了屯寨。
“乌克亚!乌克亚!”我急忙唤醒他。
乌克亚从地上惊跳而起,“什么事?”
“乌拉兵!是乌拉的铁骑!”
“有多少人?”
“不是很清楚,估摸着起码上千!”
屯寨内的屋舍很快被人放火烧了起来,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顺着风吹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揪痛。瓦尔喀主要兵力都集中在外围屯寨,内城中仅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以及首领贝勒家的内眷亲属。
“速将东门和北门的士兵调至南门接应!”
第七章 斐优10
我连忙将牛角制成的号子拿起凑到嘴边,鼓足劲呜呜地吹了起来。吹这号角挺费力,我只吹了一分钟便感觉胸闷气喘,趴在栏杆上呼呼地喘气。
“我出城去!”乌克亚转身就走。
我一把抓住他,“不行!你是主帅,你不能轻易涉险!”
乌克亚痛心疾首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里颤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望着他倔强坚毅的背影慢慢从楼道口消失,我不禁黯然,胸口憋闷得直想大声吼上一嗓子。
我只能默默地守在角楼里,看着远处屯寨内的熊熊烈焰映红一片,与夕阳橘红色的落霞交辉在一起,绚烂的色彩刺激得我眼睛酸痛。
泪无声无息地滴落。
战争的严苛和残酷再一次**而真实地展现在眼前。
我无法逃避!
厮杀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我知道一定是乌克亚带了瓦尔喀残存不多的兵力赶去支援,可是杯水车薪,又能救得了几何?
“步姐姐!步姐姐……”阿丹珠仓皇的呼声从楼下一叠声的传来,她慌慌张张地爬了上来,“你瞧见我哥哥没?”
我看了眼她,将头慢慢转向火光处。
“他……他果然去了!”阿丹珠颓然地坐倒在地,“他怎么那么傻……”她忽然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安慰她的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阿丹珠爬起来,趴上栏杆远眺,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噫呼惊叫:“那是……常柱和胡里布……”她抓紧我的胳膊,拼命跳脚,“是常柱和胡里布——”
“是什么人?”
她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是乌拉的大将!他们很厉害的……哥哥……哥哥……”她颤声抽噎,肩膀耸动。
屯寨内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厮杀声却越来越弱……我攀住栏杆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快支撑不起自己身体的重量。
乌克亚!乌克亚……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泪水渐渐漫上眼眶,这时眼前突然一花,一团红艳夺目的光芒冲入我的眼帘。我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阿丹珠却已然叫道:“那是什么?”
红色的旗幡!红色的……在那个瞬间,我脑海里竟荒谬地浮现出抗战片中飘扬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空,屹立不倒的五星红旗。那种陡然间涌出的得救般的狂喜让我兴奋得血液倒流。
“正红旗的旗幡!是建州的正红旗——”我激动得大叫大嚷,转身抱住阿丹珠泪流满面,“是他们来了!是建州的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瓦尔喀有救了!斐优城有救了!乌克亚……乌克亚……”
“正红旗……真的是建州的援兵来了吗?”阿丹珠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喜极而泣,“是真的吗?我们有救了?”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转身冲下楼,步子迈得急了些,在最后几级台阶竟踩了个空,一个骨碌栽到了楼底。
“步姐姐!”
我脑袋有点发晕,忍痛爬了起来,“没事!没事!不打紧!阿丹珠,你快去告诉你阿玛,让他召集全城老少全部人力,打出城去!快……”
阿丹珠满口答应着去了,我揉着摔痛的右膝,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蓦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我不由得僵住了。
正红旗!那不就是……心脏怦怦怦剧烈跳动起来,我压抑地张嘴呼气,心乱如麻。
是他吗?是他来了吗?我该怎么办?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周围凌乱的脚步不断,然后是一阵阵欢呼声。我猛然回过神,发现这时城门已然大开,斐优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建州铁骑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内城。
迎风飘动的一幅幅白色旗幡,让我的心再次受到无比的震撼!
怎么还有正白旗?!
目光一掠,我随即在骑兵中找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浓眉大眼,憨态可掬的笑容,正骑在马上向周边的瓦尔喀族民挥手致意——我的眼眶一下就湿润起来,笨扈尔汉,那种傻傻挂在脸上的招牌笑容真是常年不变,明明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是一副傻憨可笑的模样?
视线往他边上一扫,我又看到了费英东,这下子眼泪可当真藏不住了,刷地滚落下来。幸好周围的人都在激动地尖叫,有的喜极而泣,泪流满面,我夹在其中也算不得举止突兀古怪。
我默默地低头,不着痕迹地溜回自己的小屋待着,只觉得内心一阵紧张,一阵忧虑,当真百感交集。
入夜时分,阿丹珠果然找来了,人尚未进门便已嚷嚷开:“步姐姐!步姐姐!晚上阿玛替建州勇士们接风洗尘,要开庆功宴,哥哥让我叫你一同去!”
我急忙抹去泪痕,“庆功宴?啊……你哥哥他没事吧?”
“没事!哥哥说,幸亏建州的洪巴图鲁及时出现,替他挡开背后偷袭的一刀,要不然哥哥现在早没命了!”阿丹珠兴奋得两眼放光,“步姐姐!你听说过洪巴图鲁吗?我刚才来时远远地见着他跟哥哥在园子里说话来着。哇!他好年轻,好神气……”
我头顶一阵眩晕,呼吸急促。
洪巴图鲁……我如何不认得?!
“哥哥所料果然不差,建州的淑勒贝勒待人宽厚,有容人之度,你可知道这次他派了什么人来接我们?”
我茫然摇头,其实心中却已然有数,只是不敢把那个熟稔的名字喊出来。
“淑勒贝勒派了他最得力的弟弟舒尔哈齐贝勒,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啊……洪巴图鲁便是他的长子。”阿丹珠忽然红颊生晕,扭捏地小声说,“姐姐,你说如果在庆功宴上我给洪巴图鲁献舞,他会不会注意到我?”
我猝然回眸,古怪地盯紧她,“你说什么?”
“讨厌啦!”她娇羞地跺脚,“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你……”
“是啦!是啦!”阿丹珠把胸一挺,率直地说,“我是有点喜欢他啦!他长得年轻帅气,又那么英勇能干,是女孩子都会喜欢啊!我喜欢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我瞠目结舌,阿丹珠果然不是一般的格格!我揉着眉心,苦恼地说:“我不是说你……唉,他……他在赫图阿拉是有妻室的……”
第七章 斐优11
“我知道啊!像他这般的勇士,怎么可能还没有妻室?”她笑嘻嘻地往我肩上一拍,“这个我早就知道啦!我可没指望做他的大福晋,不过至少……让他也喜欢我,这总可以吧?我要做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什么古怪逻辑?我无语!阿丹珠是我见过的最洒脱不羁的少女!她不同于这个时代养在深闺中的斯文有礼、唯唯诺诺的格格们!可是……她毕竟也是个古代人!她的思想再如何不拘小节,也不可能脱离这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框子去。
“步姐姐!你在想什么?对了!哥哥让你快些准备,我让我的丫鬟留下帮你梳头,你还是不会梳我们女真人的把子头哦!”她咯咯娇笑,“不过不会也没关系,你以后……呵呵,你以后做了我的嫂嫂,自然有的是下人服侍,什么都不用你动手!”
“臭丫头!”我又惊又气,站起来作势打她,“居然拿我来寻开心,小心你哥哥知道,撕了你的嘴。”
“是是是……”她逃出门去,站在院子里大笑,“谁不知哥哥现在疼你多过疼我?”
“还胡说?我先撕烂你这张嘴!”我才迈步,她早哧溜钻出了院门,没了人影。
她留下的那个小丫鬟怯怯地走了进来,行礼,“奴婢伺候姑娘更衣梳妆!”
我收敛起笑容,茫然地转身,任由她摆弄。脱下男儿装,换上长袍外褂,然后被动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望着镜中的人儿换上熟悉的装束,高高梳起把子头,我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捏紧。
终于……还是逃不掉!
有些事即使刻意去回避,也总不能真正地躲开!既然无论如何都躲避不了,那便直颜面对吧!至少这一次就某种程度而言,努尔哈赤确实是做了件好事!
我叹了口气,指着匣盒内一朵由粉色宝石镶嵌而成的头花说:“替我把这个簪在两髻中间,其余的除了耳坠,什么首饰都不必再戴!”
忐忑不安地在拱门前徘徊不定,我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踱了将近半个小时,仍在犹豫该用何种方式进场才更合时宜。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恰好转身,冷不防地撞上一个人,高高的花盆底子一下踩在了那人的脚背上。
“哎唷!”一声痛呼,我被吓得跳后一步,忙不迭地打招呼:“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边说边退,尴尬得脸如火烧。
“等等!”忽然有个声音叫出了口,“你是……”
我抬头,惊愕地发现站在面前对着我龇牙咧嘴的人竟然是扈尔汉,而刚才发话之人,是站在他身后一尺距离的建州将领杨古利。
杨古利,我对他不是很熟,在建州十余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之所以在众人中对他印象格外深刻,是因为当年攻打哈达部时,撇下我最后仓促逃亡的孟格布禄便是由此人亲手擒获。
据闻杨古利乃是野人女真珲春库尔喀部首领贝勒郎柱之子,自打投效努尔哈赤后,屡建奇功,他亦算得建州的一员虎将,骁勇善战,颇受努尔哈赤器重。
愣忡间,扈尔汉眨巴着眼,似乎也认出我来,伸手指着我,“哦……哦……”结结巴巴地“哦”了半天,却没哦出半句整话来。
我扑哧一笑,歪着头睨他,“哦什么?我记得阿济娜年初就该生了,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是个女孩……”他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腼腆。
“布喜娅玛拉格格!”还是杨古利头脑清醒,一步跨前,打千道,“果然是格格!格格如何会在这里?你可知贝勒爷得知格格被人掳劫失踪后,心急如焚,几乎焦虑成疾?”
真夸张!我看他满脸一本正经,可是为什么说出的话却那么夸张可笑?忠于主子也不用这般做作吧?
“如今得见格格平安,真乃万幸……”杨古利缓了口气,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嘿嘿,托你的福啊,我们可是又有大仗可打了!”扈尔汉笑得极为畅快,“你可知你叶赫的老哥又把你许给辉发的拜音达礼了?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啦!总之,他拜音达礼这回铁定要倒霉了,居然敢跟咱们昆都仑汗抢老婆……”
许是杨古利嫌他唠唠叨叨个没完,把他往后一拽,追问我:“格格这回会跟我们一起回赫图阿拉吧?”
“我不想回去!”我半真半假地玩笑,“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总不能跟了乌拉兵到乌拉城去见布占泰吧?贝勒爷要对付辉发,讲究‘远交近攻’,一时半会儿怕是顾不上到乌拉城去接我呢。我不回去,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干吗要跟乌拉兵到乌拉城去?他布占泰算个鸟?走走!不说他,我上了趟茅厕肚子又空了,再回去干他个几斤也没问题……”说罢,扈尔汉催促着杨古利快些走。
“格格是否要去赴宴?”杨古利眼底眸光微微闪了一下,若有若无地在探索着什么,表情有些怪异。他不像扈尔汉那样莽莽撞撞,毫无心机,我想方才的一番玩笑话多少让他对我的印象有些改观——其实我也知道,在许多建州将领眼中,我多半被人冠上狐媚妖女之名,是属于专门蛊惑他们主子的坏坯女人。
“要去赴宴?那同去!同去!”扈尔汉喜出望外,竟一手挽住杨古利,一手拖住我的胳膊,“快点!我肚里的馋虫犯了,再不喝酒,就要我的命了!”
我哈哈大笑,毫无矜持可言,“扈尔汉,我今天跟你干一杯如何?”
隔了一道门,仍可以感受得到屋内的腾腾热气,我拍了拍冻冰的脸颊,嘘了口气,正要摆个优雅的姿态跨进门槛,却没想扈尔汉在我身后推了一把,我竟踉跄着跌进门去。
“喂!大阿哥!二阿哥!快来瞧瞧我找着谁了!”他那超级无敌大嗓门一下子把满场的欢声笑语全给镇住了。
我局促不安地挂着别扭的微笑站在原地。寂静无声的大厅里,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我有些想笑,偏心里涩涩的,怎么也笑不出来。
“阿步……”乌克亚诧异地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可没等他挺直腰板,他左右两边噌地蹿出两道身影,飞快地向我冲来。
“东哥!”
“东哥!”
第七章 斐优12
两个人,两只手!同时抓住了我的左右臂膀。
我唇边的笑容终于僵硬地消失,褚英毫不客气地挥起另一只在代善手腕上,啪的一声脆响,我的心跟着一跳。
代善没吱声,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他只是沉沉地望着我,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眸透着惊喜、痛楚以及更多的怜惜……他的手仍是执著有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阿步!”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时,乌克亚离开座位走了过来,惊讶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滚了一圈,“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事!”我打着哈哈,暗地里双手用力一甩,试图挣开他二人的束缚,可是使的力对他们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火气升腾上涌,刚要发飙,忽然右臂上一松,竟是代善不动声色地将手拿开了。我匆匆一瞥,不敢再去接触他的眼眸,头稍稍往左一偏,对上了褚英幽暗深邃的瞳眸。
“撒手!”我龇牙低吼,摆出一副他再不放手我就立马咬人的恶毒姿态。
他眸光一暗,心有不甘似的缩回了手。
于是,我重新回过头来,换上一张无比开心的大笑脸迎上乌克亚,“没事!两位爷跟我闹着玩呢。乌克亚,我们喝酒去!”
我正想上前挽他,忽然斜刺里人影一晃,褚英有意无意地竟插到了我俩之间的空当里,慢慢跟着我们走回座位。
我只得假装不知他的用意,在酒席上也尽量不去接触他们兄弟二人慑人的目光,只是和乌克亚谈笑风生。然而欢笑的背后负担了太多沉重的郁闷,我忍不住开始喝酒,那种辛辣刺激的酒精经由喉咙下滑入腹,渗透进五脏六腑,我整个人都像是要燃烧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我刻意地想将自己灌醉,醉了便可以不用再面对这种既尴尬又别扭的场面。
我从没试着喝这么多酒,我的脸颊烫得如火燃烧,视力有些飘忽,心跳忽悠着时快时慢,胃里翻腾胀气,难受得有些恶心,可我偏偏就是不醉——我大笑着,说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轻佻浮躁的话语,时不时地腻着乌克亚让他讲一些有趣的笑话逗乐。我行为癫狂,然而理智偏偏告诉我,我仍是清醒着的,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对面褚英几欲杀人的目光,以及代善郁悒忧心的眼神。
“阿步,你醉了……”终于,乌克亚按捺不住夺下我手中的酒盅。
我嘻嘻一笑,摇头,“我没醉!”
“从来没有喝醉酒的人会承认自己醉了!”褚英磨牙,眼眸凌厉地一瞪。
“嘁!”我自然没好脸色给他看。我喝我的,要你多管?无视于他警告似的目光,我扭头,却无意间撞入了代善温柔的视线中。
心跳霎时停顿。
“够了,东哥……别再折磨自己了……”他的声音分明很低,嘴角只是轻轻地嚅动,我却听得如此清晰明白。
心里原有的那道裂痕终于又被生生撕开,我能听到伤口滴血的声音,鼻子一酸,眼泪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随即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悄然拭去眼泪,闷闷地说:“我醉了……”
“我叫阿丹珠陪你回去休息,可好?”乌克亚轻声询问。
我点点头,身子酸软得不想动弹。
一会儿乌克亚找人去把阿丹珠唤了来,我被两名小丫鬟扶着,脚步虚浮地正要离开,忽然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痛得我险些大叫出来。
“东哥格格!你还欠我一杯酒咧!”
我回头,扈尔汉正咧着嘴对我笑,手里高举着一只硕大的青瓷海碗。
“扈尔汉!”褚英暴跳如雷。
“干什么?”扈尔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微醺的脸上竟也有股与生俱来的倔强。
费英东和杨古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拉住了已有七分醉意的扈尔汉。
“做什么?做什么……我哪里醉了?我不过想要和东哥格格干一杯罢了……她答应过的……”
我的头有些胀痛,眼波瞄到桌面上的一碗酒,顺手端起,“扈尔汉!我答应了你的,自然说到做到!”我作势敬他,然后在众人惊呼声中仰头将酒灌下。
冰冷的酒水顺着我的下颌滑进我的衣领,我感觉体内像是要炸裂开。呵出口气,我扬了扬空碗,扈尔汉瞪大了眼,跷起大拇指大叫了声:“好!”也将手里的海碗凑到嘴边,仰头干尽。
一片轰然叫好声中,我脚下一软,若非丫鬟机灵,我早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东哥……”
“东哥……”
“阿步……”
视线开始模糊,瞧不清谁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我伸手胡乱地摸了一把,手感不错,胡楂子刮得很干净,没有扎手的感觉。
会是谁呢?我喉咙里咯咯逸出一声轻笑。管他是谁呢!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听见阿丹珠用困惑的声音在问:“你们……叫谁东哥?东哥是谁……她?她明明是步姐姐嘛……步姐姐便是步姐姐!还有哪个步姐姐?步悠然姐姐啊……”
我黯然苦笑,谁会关心步悠然的存在与否?他们一个个争着抢着要的不过是东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