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情11
酒味又辣又呛,根本与“甘醇香甜”什么的形容词沾不上边。酒精不纯,度数比我想象中要高出好几倍,加上这一口又喝得太急太猛,所以下肚没几秒钟,我便立刻觉得心跳飞速加快,像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似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东哥!”皇太极急忙扶住我。
“没事。”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除了心脏狂跳、手足渐感无力外,神志倒是极为清醒。
眼波横过,褚英正微蹙着眉头,满脸担忧地望着我。我微微一笑,就知道这小子嘴硬心软,偏还老爱跟我耍横。
“东哥姐姐好酒量,令人敬佩!姐姐天仙般的人物,胆色气度过人,叫阿巴亥好生仰慕,谨以此酒,再敬姐姐!”
我冷冷一笑,伸手去接,四目相对,敌意无可避免地漫溢在我俩四周。
“闹够没?”褚英突然站起,扬向阿巴亥的手,那酒杯飞出去老远,啪地摔在地上。
阿巴亥捂着手又羞又怒。
我左右观望,因为酒酣闹场,人声加歌舞声早乱成一团,幸好没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我的心略略放下,忽听阿巴亥颤抖着说:“大阿哥何意?我不过是敬酒罢了……”
“在我面前趁早收起你那套小把戏……咳咳,咳咳……”他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显得虚弱至极,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狠意来,让人不敢小觑,“留着你的那点小聪明,哄着阿玛高兴也就算尽了你的本分!其他的你想都别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想骑到东哥头上去?”他冷冷地伸手一指阿巴亥的丫鬟,那丫鬟被他吓得后退一步,“说白了给你听,你的丫鬟她骂得打得甚至杀得,可她屋里的哪怕一只蟑螂老鼠,也容不得你来踩踏!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了!”
“你……”阿巴亥脸色煞白,娇躯直颤。
“褚英……”我咬着唇,觉得怪没意思的,他怎么就把话说得如此决绝了呢?别说面子,就连里子也没给阿巴亥留下一丝一毫。
若是将我换成阿巴亥,不给气晕过去,也会当场抓狂。
“安布……”皇太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阿巴亥身边,扶着她缓缓坐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阿巴亥突然眼眸惊恐地瞪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般瑟瑟发抖,皇太极微笑着走开。
“你跟她说了什么?”我困惑地问,眼见阿巴亥用双手捧起面前的酒碗,颤巍巍地连连灌酒,不禁有点可怜起她来。
“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你不适合喝酒,以后还是别再喝了。”
“慢着!”褚英伸手拦住我们,眼神冷峻地瞪着皇太极,“我身子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你留下等会儿替我和阿玛知会一声。”说着,他伸手抓过我的手,“走了!”
我本能地想摔开他,可是掌心触及他犹如火烧般烫手的体温却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愣了愣,伸手贴他额头,讶然:“你在发烧!”
“死不了!”他紧紧攥住我,嘶声,“跟我走!”
“可是……”
“若要我死,你就留下!”他眼底有抹凄厉的哀伤,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骄傲和自信,只是恳求般地凝望着我。
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任性呢?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无可奈何地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在得到我的回答后,他竟然像个孩子般满足地笑了。苍白消瘦的脸上棱角分明,可那温柔的笑容却让我一阵恍惚……
果然是同母的兄弟,其实褚英温柔的笑容与代善十分相似,只是褚英的笑容犹如海市蜃楼般给人以不真切感,永远不及代善那般真实温暖,触手可及。
廊下站了一溜的奴才丫鬟,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讪讪地说:“你歇着吧,我先回……”
他站在门里,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屋,帘子哗地垂下,撞在门框上发出吧嗒一声响。我的脸撞在他胸口上,虽然隔着一层衣衫,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回去?回哪儿去?”他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了分讥诮,带了分自嘲,“回我阿玛的木栅,还是回老二那里?”
嗡,耳朵里一阵乱鸣,我心跳不由得加快,慌乱地抬头看他。
我和代善的事,为什么他会知道?
“今儿个他为何没陪你赴宴?”他的目光烁烁,并没有因为发烧而有半分的浑浊恍惚,“是因为怕见到你和阿玛在一起,心里不舒服?哼,他不是最会装蒜的吗?”
他怎么能够如此不堪地说自己的弟弟?今天代善之所以称病不去,其实是为了避开阿巴亥。
我心里不爽,将他用力往床榻边推,斥道:“睡你的觉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褚英却反手拉住我,“为什么是他?”他的声音低得仿若自言自语,好像长久深埋在心里的秘密突然间被我窥探到了一般。
我心烦难耐,摔开他手,“不关你的事!”
他无语地望着我,脸上那种绝望凄凉的神情再度出现,我突然不敢再看,慌慌张张地说:“你累了,还是传大夫过来瞧瞧吧!”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该多好……”他慢慢坐倒在床沿上,呼吸粗重压抑,双手抱头支在膝盖上,“早知道你会因此而选择他,我就算拼了命也会跑去……”他抬起头,眼眸蒙上了一层水水的东西,紫红色的嘴唇在黑夜里微微发颤,“阿玛让我留守建州,我没想到会因此失去赢得你的最佳机会……你在哈达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那个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的人自然也就……我怎么就那么笨呢,连老八那小子都不顾一切地背弓挎刀冲到哈达去救你了,我却还傻傻地留在这里……你一定很恨我吧,所以回来后,总也躲着不见我,我不可能到栅内去找你,只能每天想着如何找机会见你,想跟你解释……可总也见不着你……东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第五章 伤情12
他喃喃地低声诉说,揽臂抱住我,我身子一颤,本能地想往后缩。
他却不依不饶地抱紧我,将头埋在我怀里,“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好……只一会儿……这样抱着你,才让我有了一种真实感。我不是在做梦!我今天终于见到你了,你就在这里……不是被代善拥在怀里,是在这里……”
他越说越低,我感到他的体温滚烫得犹如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快要将我也给烧着了。
“褚英……你病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好躺着,等把病养好了……”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很清醒!”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眸烁烁,虽然脸颊、耳根甚至脖子上的皮肤都透出一层不正常的绯红色,他却很有力地抱着我,告诉我,“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你,东哥,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爱你!”
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爱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爱我!
这个时代的男人,喜欢我有之,迷恋我有之……可这都与爱情无关!他们并非当真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权力或者美色的象征,所以他们个个趋之若鹜地想要得到我,无非是满足他们大男人的虚荣与自尊,如同歹商、孟格布禄……他们甚至为了我而丢了性命,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就连努尔哈赤,甚至于代善……也从没说过爱我,连喜欢的话也不曾有过一句!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手指冰凉,眼眶慢慢被水汽湿润。
褚英啊!你怎么那么傻?
你爱我什么呢?你什么都不了解,就如同我不了解你一般,你如何能爱我?爱上一个心里完全没有你的人?
我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像对待小孩子般软声哄他:“你躺会儿,我去找大夫……”
“东哥!”他紧紧抱住我,固执地皱眉,嘶哑地低叫,“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心里除了阿玛,除了代善,可有一点点我的影子?”
望着那张悲哀恳求着的憔悴脸孔,我张了张嘴,不忍心再伤他,可是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如果不跟他说清楚,他以后只会更痛苦。
“褚英,我不……”
身子猝然腾空,褚英将我压倒在床榻上,用滚烫的唇瓣堵住了我未完的话语。
他热气腾腾的体温像是火炉般碾过我的身子,我挣扎踢腾,他把我的两只手抓向头顶,轻轻松松地就用一只手给固定住了,他的膝盖有力地压住我的两条腿,令我感到疼痛发麻!
恐惧感真正传到我脑海中时,他竟然已经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外袍的扣子轻易地就被他用手扯开,裸露的肌肤触到凉薄的空气,我打了个冷战。
“不要说……我不想听……”他颤声呢喃,滚烫的双唇再次侵上我的锁骨,另一只手探进我的兜肚,在我的胸口流连般抚触。
酥痒和恶心感一起涌进我心里,我拼命扭动,吸气:“住手!你怎么能……”他继续吻上我的唇,舌尖趁机伸进我嘴里。
“褚英——”眼泪不争气地涌进我眼眶里,“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要你……心里有我……”他含糊地说着话,用膝盖顶开我的双腿,跪趴在我身上。紧接着胸口猛地一凉,我眼睁睁地看着月白色的兜肚被他扯了下来,弃于床下。
他不再说话,眸瞳深深,眩惑得透出浓烈的**。望着这张已近乎失去理智的脸孔,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疯了!
他疯了——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将我震醒!
我闷哼一声,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我咬紧牙关,指甲抠进床头木制立柜的雕花柜门,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
褚英!
褚英!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
我一直当做好朋友的人,居然会对我做出这么恶心的事!
恍惚间听到头顶的褚英抽了口气,愣住了。
我趁着缓冲的时机松了口气,身子也不再打战了,虽然痛感依旧,但毕竟找回了几分理智,强烈的羞辱感随即冲上我的头脑。
“你……”那双眼困惑地望着我,里面夹杂了不敢置信的狂喜,“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般喊着我的名字,松开按住我的手,转而牢牢抱紧了我,紧贴的肌肤间满是黏湿的汗水。
他呼哧呼哧地大声喘着粗气,汗湿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充满怜爱的眼眸对望着我,声音喑哑得颤抖:“东哥……你好美……”
恶心感随之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层层泛起细小的疙瘩!
强忍住**带来的痛楚,我咬着唇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闭上眼,眼眶中的泪水无声顺着眼角滑落……
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脱离苦海的,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懵懂地睁开双眼时,却被一双乌黑带笑的眼眸吓了一大跳。
“醒了?”褚英用手指撩开我披肩的长发,在我肩背上印下一吻,“你睡觉老爱皱眉,喜欢嘟嘟囔囔地说梦话,还不停地踢被子……”他轻笑,“这样子的你,点点滴滴都令我心动不已……真希望以后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般拥你入眠……”
我很想给他一拳,然后跳下床逃跑,可是没等我付诸行动,他的右手已从我身后揽了过来,肌肤相触的感觉让我不由得起疙瘩。
不想和他说话,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可是显而易见的,我这只菜鸟算漏了男人可怕而强盛的**。我不寒而栗,惊恐地叫道:“你又想做什么?”
“对不起,昨晚弄疼了你……我真的不曾想过你还会是处子……”他濡湿的唇在我脊背上舔舐,“不过……我很高兴……”
第五章 伤情13
这种事情也亏得他高兴!
他的确是高兴了,发泄了他所有的兽欲,我却不知道我的不高兴要跟谁讨去!
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我再也难以忍受下去,慌慌张张地坐了起来,从他身上压过去,扒着床沿,朝床下痛苦地呕吐起来。
胃里其实是空的,再吐也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有的只是呛喉咙的酸水。
“不舒服?”褚英轻轻拍着我的背,“难道是我的风寒传染给你了?啊……我真该死!”
他坐了起来,看那架势似乎要喊人,我急忙跳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想做什么?你要是敢叫人进来,我死给你看!”
他眼睛弯弯地带着宠溺的笑意,在我手心亲了一下,我一颤,连忙缩手,恶心得想把整个胃给彻底吐出来。
“东哥!我好高兴,因为我知道,这辈子你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我心神剧震。
“你心里终于有我了……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可能像以前那般无视我了!”他笑容灿烂得一如得到糖果的孩子,俊朗的面容洋溢着渴求与期冀,“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以后会更好!我会让你得到最大的幸福……”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他亲昵的吻中。
冰冷的唇上感受到他的温度,我猛然惊醒过来,一仰头避开他,“你恶不恶心啊?”我拼命拿手背擦嘴,“我才吐过好不好?”
他愣了半天,猛地爆出一声大笑,我恨恨地瞪他,却被他强行拥进怀里,“东哥……东哥!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鼓足勇气亲你吗?当时你厌恶的眼神多伤我的心啊!今儿个我才算明白了,你并非是讨厌我亲你,你……”
看来当真是没办法沟通了,基本上到目前为止,他都一直沉醉在自我意淫的幻想中。
想到昨晚他对我的侮辱,再看看他现在的满面欢喜,我气得脸都快绿了,随手抄起床角的靠枕痛砸他可恶的笑脸,“清醒点吧你!不过就是破处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活不下去了!我只当是被疯狗咬了,谁他妈的还非得要老惦记着这条疯狗是怎么个死法啊!”
靠枕掉落在地,褚英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转而是暴风来袭前的阴暗。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拣了床上零散的衣物一一穿上,忽然肩膀上一痛,竟是被他掀翻在床上。
“什么叫被疯狗咬?”他阴森森地瞪着我。
我撇开头,淡漠地说:“你最好放我回去,失踪一晚已是极限……”
“怕什么?是怕我阿玛知道,还是担心代善会知道?”愤怒的声音在我头顶咆哮,“我就如此令你讨厌吗?为什么你宁可对代善百般温存,却不肯对我笑一下?”
“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是我先看到你的……是我先喜欢你的……”他当真如疯狗一般开始啃咬我的肌肤,“是我先爱上你的……你不能不爱我……”
可恨,却又可怜可悲的褚英!
我瞪大眼顶着床帷微微摇晃,麻木地任由他在我身上发泄蹂躏。身体的痛怎可能比得上我内心的痛?!
谁规定爱我的人,我就非得爱他?谁规定我不爱他,就得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谁规定的?
是谁?
羞愤和痛恨随着他再次进入的那一刻充斥全身,我咬牙吸气:
“我——不要你的爱!”
“格格,您多少吃点吧……”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我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燕窝粥。
我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觉胃口全无,虽然全身无力,自己也很想尽量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可是胃里一阵阵的发闷发胀,只要一看到吃食,便有想吐的感觉。
于是我摇摇头。
小丫鬟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您不吃东西,爷回来可不得扒了奴婢的皮……格格您只当可怜可怜奴婢吧……”
我空洞地望着她,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女孩,苍白的圆脸上挂着楚楚的泪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实在吃不下……一会儿他回来,我跟他说,你不用怕。”
“格格!”
“你们爷出去了?”我琢磨着若能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倒也不错。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转过,那丫鬟却朝我扑通跪下,哭道:“格格可别想不开……爷疼惜格格,格格若是有半点差池,不只是奴婢,怕是满府上下的奴才都难逃一死!格格……求求格格……”
我最受不住别人对我三跪九叩,忙说:“你们爷呢,叫他来。”
“爷这会子在前厅,正和人发脾气呢……”这话才说了一半,小丫鬟面色大变,忙捂住了嘴,低头,“奴婢该死!”
我冷冷一笑,褚英可真够精神啊!昨儿个还发烧咳嗽病得像是快翘辫子了,今天不仅烧完全退了,居然还有力气跟人发脾气了,很不错啊,只不知这倒霉的对象是谁。
一会儿小丫鬟又苦苦哀求我用膳,我只是不理,连话也懒得多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屋外一阵喧闹,府里的丫鬟纷纷惊恐呼叫。
第五章 伤情14
我不禁诧异起来,有谁敢在大阿哥府里放肆喧哗?
“哎唷!”把门的奴才惨叫一声,臃肿的身子扯着门上的竹帘子一块儿狼狈地滚了进来。
我定了定神,等到看清门外走进的身影后,心里狠狠一悸,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东哥!”满脸紧张的代善疾步向我奔来。
“不要过来!”我滚到床内侧,用丝被裹住头,尖叫。
我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如何见他?如何能见他?
“东哥!”随着一声大喊,我赖以遮羞的被子被腾空卷走。我只能低着头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东哥……”声音转为低柔的叹息,一股熟悉的,犹如淡淡薄荷的清凉气味将我紧紧包围住。代善抖着我,轻声安抚,“没事了,我来接你回家!”
“呜……”我心里刺痛,哪里还能忍得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哭得就像个迷途的孩子。
“别哭,没事了……”
“呜……”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手指不停地替我抹眼泪,见我只是哭得伤心欲绝,凄然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心痛和自责,“咱们回家好不好?”
我边哭边点头,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将我拦腰横抱起来。边上的小丫鬟见状,惶恐万分地拦住我们,“二爷!您不能带走格格……”
“滚开!”一向温文尔雅的代善突然厉声怒喝,一脚将那小丫鬟踢翻个跟斗。
我从没见代善发过火,打从认识他那天起,他都是那么的和善温润,从来没有半分脾气似的。我隐约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因为伤害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
心中犹如被一根尖锐的刺扎穿!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褚英对我的伤害,在代善心里留下的烙印,远比我更甚!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以做到忘怀,可是代善呢?
褚英,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啊!这种血浓于水的血缘亲情,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跨过门槛时,有道厚重的阴影挡住了我们,我只瞥了一眼,便慌张地把脸转了过来,羞愤、委屈、伤心、难过……百感交集。
“让开!”代善冷冷地说。
褚英杵在门口没说话,隔了好半晌,才咳了两声,哑声:“真的不行吗……”
我身子微微一颤,知道他这是在问我,可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也不愿再跟他说话,特别是在代善的面前,面对他,只会让我备感羞辱。
“别再伤害她了……”代善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抱我出门。
“代善——”沙哑的嗓音爆出一声怒吼,“你凭什么跟我争?你凭什么——”
代善停住脚步,我紧张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凭什么得到她的心?你保护得了她吗?你除了信奉明哲保身那一套虚伪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作为?”
隔着单薄的衣衫,我能听到代善的心跳声在不断地加快。虽然他自始至终面对褚英咄咄逼人的质问,没有一句反驳之语,可是我仍然觉着害怕。
“代善!你不要老是那副滥好人的表情!你有什么?论战功声望,你不及我,论在阿玛面前得宠,你还抵不过一个老五,甚至就连三叔家的阿敏都比你强!你凭什么能拥有东哥!咳咳……咳咳咳……”
代善!代善!代善!
心里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温润如玉的代善!与世无争的代善!善解人意的代善……这样的代善正是我所喜爱的,我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把他逼到一条不适合他的路上去。
“大哥……”终于,代善胸部轻微地震动着,一如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我死死地抓紧他的衣襟,惧怕地仰头,看到他长出青色须楂的下颌淤了一大块,嘴角破了,血丝凝在伤口上。
我惶然回头,发现褚英右眼角同样肿起老高。
虽是急匆匆的一瞥,但到底让褚英抓到了我的视线,他扑了过来,“东哥——”
我吓得尖叫。
代善一个错身,安然避开褚英。
“今后……东哥由我来保护!”轻松的口吻,坚定的语气。
我心乱如麻!
“代善——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我绝对会做得比你更好!”
从褚英家回来,我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几时,只闻得耳旁嘤嘤地有人抽泣,极是悲伤。我只想再睡,可那细细的哭泣声就像困在我脑子里扰人的蚊蝇声,挥之不去。
终于,我涩涩地抬起眼皮,眼前的景象模糊地重叠在一起,我看了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站了位少女,是她在哭。
喉咙里咕的一声,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难当。
“格格!格格你醒了?!”葛戴浓重的鼻音中透出兴奋和欢喜,她将我扶了起来。
我指指桌上的水壶,她随即明白,在我身后垫好靠枕,急急忙忙转身替我倒茶。
茶盏递到我嘴边时,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盏中的水晃得厉害,我只够喝到半盏,另有一半竟全被她泼在了我的衣襟上。
“格格……格格……”她眼泪又下来了,边哭边拿手慌乱地替我抹襟上的水渍。
“代善呢?”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并未见着代善的身影,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格格,已经巳时初刻了,二爷不便留在栅内,早回了……他让格格放宽心,好好休息,明儿一准来看你!”
我点点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没想到自己一睡竟睡了足足十个小时。
“格格,你饿不饿?奴婢给您炖了人参乌鸡汤,嬷嬷说这东西女人吃最补身子……”说着,她眼泪吧嗒落在我手背上。
第五章 伤情15
我见她眼圈淤黑,眼眶子都眍了,想来昨晚我没有回来,她竟也是一夜未睡,足足担心了整晚。
我摇摇头,身上出了虚汗,黏湿了衣裳,很不舒服,“你叫人给我准备热水,我想洗澡。”
葛戴愣了愣,随即应了,抹了眼泪低头走了出去。
一会儿进来三四个嬷嬷和丫鬟,在近门处架起了屏风,把沐浴用的高木桶搁在床前,将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哗哗倒进桶内。
葛戴卷起袖子试了试水温,随限点点头。
我洗澡的规矩向来是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那些嬷嬷丫鬟自发地退出门外。我掀了被子下床,可脚尖刚踩到地上,便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直打哆嗦。脚一软,我双手撑地坐在了脚踏上。
“格格!”葛戴低叫一声。
我虚弱地笑,“我可真没用……”不过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把我饿得四肢无力,两眼发昏,看来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拜托葛戴帮我洗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靠近木桶。我喘息着扶住桶沿站定,葛戴替我将中衣解下,过了好半晌却没见她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
“格格——”她忽然颤声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扭头看见她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呜地哭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我不禁低头,恍然看见自己胸口一块块的斑斓淤痕——这些都是褚英早上发狠时掐咬出来的,想来背上一定也有不少!
“别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是看着吓人,过几天自然就消了。”我让她扶着颤巍巍地踩上踏凳。
将身体泡入暖融融的热水中,我舒服地逸出一声呻吟。
“怎么了,是不是水太烫了?”
“不是,很好。”我含笑拍拍她的手,“我先泡一会儿……你也别出去,替我守着。”我怕自己体乏,搞不好泡太久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葛戴点点头,“那奴婢就守在格格身后,格格若是要什么,吩咐奴婢一声就是!”
“嗯。”
热气蒸腾,熏得我微微昏沉,脑子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闪现出两张脸孔,一个温文儒雅,一个不羁跋扈……
我痛苦地将头埋进水里,长发犹如水藻般在水底散开,织成了一道密密的网,似乎就此将我网住。我无处可逃,就快要窒息。
东果、褚英、代善,他们姐弟三个从小就失去母爱,感情向来笃厚。东果姐代母职,褚英脾气不好,代善恭顺友爱,兄弟之间年龄虽只差三岁,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动过拳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今后代善会怎么做?褚英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亲弟弟?
哗啦!我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的心好痛,与代善的感情到底应不应该再继续让它发展下去?我很怕,怕自己带给他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水温渐渐冷却,在我身体随着水温变冷之前,一桶热水自我身后缓缓倾倒而下。我随即抹去脸上的水珠,勉强一笑,“葛戴,麻烦你帮我擦擦背,我手太酸,举不起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要麻烦人帮我洗澡,不由得脸上一红,特别不好意思。
葛戴未吭声,从桶沿上拿了澡巾,轻柔地将我披泻在身后的长发掠到一旁,然后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已经跟你说过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我心里酸痛,面上却强笑着安慰她。
澡巾触到我的背,手劲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出什么力道。我又是一笑,这丫头在跟我之前一定也从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葛戴——”我身子缓缓动了动,一股酸痛感从骨子里渗了出来,我闷哼一声,险些滑入桶底。
一双手从我身后探出,插入我腋下,把我从水里拖起扶正。
那双手,虽然不大,可是指节粗阔,掌心结满茧子——这绝对不可能是葛戴的手!
我惊愕地猛然回头,却看见一张凛然冰冷的俊秀脸孔,眉心紧蹙,双唇紧闭,见我回头看他,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睑。
虽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一股触目惊心的寒气。
“皇……皇太极……”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何会有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他想做什么?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冰冷的声音从唇齿间一字字僵硬地迸出,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皇太极……”
他不再说话,脸上带着股倔强和狠劲,手上却仍是毫不着力地替我继续擦背。
我不由得脸上一烫,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毕竟是个男孩子,如此赤身相对于他,我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害羞。
可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般,擦完后背擦胳膊,擦完胳膊擦前胸……
我抗议地低呼,他只是冷漠地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心寒,我竟然不敢再吭声拂逆他,乖乖地任他伺候着。
这个……就是日后的大清太宗皇帝将有的威慑力吗?
我不禁瞠目结舌,好厉害!就算面对努尔哈赤,我也没如此的窝囊!
我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只留出鼻孔来透气,默默地想,一定是我潜移默化中,对日后的清太宗存了太多的遐想。
“皇太极……”我浮出水面,闷闷地开口。
他不吭声。
我继续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最终会改变很多事情?”
“……例如呢?”
第五章 伤情16
“例如……褚英和代善……”低声说完这句,我又沉了下去。
空气里死寂,屋外啾啾虫鸣。
水流声哗地重新响起,皇太极沉默地将手探下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也许吧。大哥是长子,按着长子嫡出继承爵位的既定规则,他从小便有些目中无人,这原也不奇怪……按顺位第二有继承权的二哥,又是他同母兄弟,自小相亲,加上二哥又是个禀性温纯的主儿,从无争胜之心。接下来的三哥、四哥皆是庶福晋所出,不值一提。剩下一个正出的五哥,偏又性子莽撞鲁钝……”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大哥继承建州,似乎已是必然趋势,但前提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我在水里瑟瑟发抖,“你……什么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变端出在二哥身上……现在连我都无法预测到他将会做些什么……”
兄弟争权吗?!
我倏地仰起头来,盯着这张年轻的、略带稚嫩青涩的脸孔——难道皇太极不是顺顺利利地成为清太宗的吗?
难道历史有错?难道……难道……
历史?!我所了解的历史知识里有什么?努尔哈赤的儿子们,除了一个皇太极,我还知道将来应该会有个摄政王多尔衮……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或许……因为我的介入,这段史实将被彻底改变!
“他俩……可是亲兄弟……”我颤声,胸口郁闷得难以呼吸,“这是我的错吗?对!是我的错!我原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没有,没有……”
如果我没有喜欢代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未必!”皇太极叹了口气,“谁让他们是阿玛的儿子!是阿玛的儿子……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有权势的地方就有纷争!你这个傻瓜是不是又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
“水冷了……”我突然感觉很疲惫。
“还用换水吗?”
“不了。”
于是他扶我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他用一块大毛毯将我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是我仍然觉得冷气逼人。
“要不要唤葛戴进来伺候?”
“不用,我想躺会儿……”
他把我扶上床,替我盖好被子,拿着那块毛毯细细地替我搓揉湿漉漉的长发。
“皇太极!”
“嗯,我在。”
“你……将来也会这样吗?”
“什么?”
“你将来也会为了争夺这份权势,而不惜兄弟相争吗?”
他沉默。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甘屈于人下……我想听真话。告诉我,你会吗?”
他叹了口气,终于回答了一个字:“会。”
“为什么?权势很重要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时候……那东西的确很重要。”
我别过头去,虽然明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和答案,但是这样的皇太极太让我感觉陌生,仿佛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将离我远去。这让我的心好痛,痛得眼泪潸然而下,却无法出声。
我本不该介入他们!
他们有自己命运运行的特定轨道!每个人都是……
褚英、代善、皇太极……不管是谁,我都不应该介入他们命运的轨道!
代善……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黯然伤心中,皇太极从脚踏上缓缓站起,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闭上眼调匀呼吸装睡,窸窸窣窣声中感觉他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替我腋好被子。
房间里寂静了好久,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吸声,然后额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不小心爱错了人!”
脚步声渐渐离去。
我咬着被角无声地流泪。
爱吗?不!在孤儿院长大的我,从来不信世上会有一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的感情,令我爱得痴迷沉醉,盲目得失去理智。
我不信那样的爱情!
但我喜欢代善!
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和他在一起……
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虚空,我终于逼迫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五章 伤情17
睡至中夜,忽然从骨子里透出一阵阵的寒意,身体冷得不行。我蜷缩起身子,裹紧被褥,头脑昏沉沉的,只觉得四周静得可怕。
之后迷迷糊糊地又听到很多的嘈闹声,我想命令他们闭嘴,让我安静一会儿,可是嘴巴根本出不了声。好容易撑了一会儿,又似有什么东西撬开了我的嘴,把苦涩难吃的茶水倒灌进我嘴里。我下意识地抗拒,可结果那些水却呛进了气管,害我边咳边喷,苦不堪言。
再一恍惚,眼皮微微睁开一线,却发觉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不禁思忖,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头脑里凌乱的梦境而已。
再次合眼,昏昏睡去。
浑浑噩噩间,意识陡然间被一个怒气冲天的声音吼醒:“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好霸道的声音!
好霸道的男人!
我暗自冷笑,他这是在威胁别人呢,还是又想以别人的性命来威胁我?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时,总算见到了满室光亮。我轻轻嘘了口气,真是一夜乱梦,好在天已大亮,我也总算从梦魇中醒来。
正想挺身起床,忽听床边有人紧张地说:“别动。要什么我拿给你,是不是要水?”
我眼珠转了两下,眼前突兀地现出一张憔悴的脸孔,满脸须楂,神情委顿,眼眸中满是疲惫……
这是谁?这是我认识的努尔哈赤吗?
“爷怎么……在这儿?”我的声音居然出奇的沙哑。
他怔怔地瞅着我,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眼底是**裸的喜悦,“五天了……你终于醒了。”
“五天?”
“你发高烧。”他简略地说了这四个字,扶起我喂我喝水。
我困惑不已,难道我不是在做梦?我发高烧足足昏迷了五天?他之所以会这么憔悴不堪,是因为担心我?
“你十岁那年也是这般的发高烧,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小心地扶我重新躺下,用宽大的手包裹住我的双手,搁在他唇边轻轻摩挲,“我还真怕你这次又会和那时一样呢。”
我不由得轻笑,笑声扯动身上的肌肉,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的酸痛。
“我若能再次失去所有记忆,岂非更好?”
他的瞳孔骤缩,神情冷峻,“若是想趁机忘了我,那永远也不可能!”
“忘了你的我,也许才有可能喜欢上你,否则……”
他忽然用唇堵住我的嘴,但随即松开,喘着气决然地说:“没有否则!”
他很霸道!
我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褚英就是这点很像他——同样的蛮不讲理!
“对了,爷的婚礼……”我依稀记得这几日栅内正在筹办他和阿巴亥的婚礼。
“婚礼延期。”他哑着声说,“布占泰那小子,一听说你病了,本来还想赖着不走,被我一脚踢回乌拉去了。你瞧瞧,你的魅力有多大。”
我有些许吃惊,但面上却丝毫未露,只是抿嘴浅笑,“那是,谁让我是女真第一美女呢。爷不也正是看中我这一点么?”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眼,“果然是第一美女!”说完,沉下脸站起身,在房间内背着手转了一圈,忽道,“褚英和代善为了你,大打出手!你是何想法?”
我心里一痛,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没什么想法。”
“是么?”他冷冷一笑,重新坐到床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很诡异的笑容,“褚英有些脾气像我,诸事争强好胜,想要的东西必定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代善则不然,他性子像极了他的额娘,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生性淡泊,在我看来他似乎并不适合出生在爱新觉罗家族……”
我凝起眉,捉摸不透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只有勇士巴图鲁才配驰骋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做这片天地的英雄和主人!代善不行!他太软弱!我一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两年前我忽然发觉原来我一直错看了这个儿子,代善带兵攻打哈达的那股狠劲,绝对是我前所未见的,他有勇有谋,竟是比褚英更得将士们的信任与拥戴……”
我瞪圆了眼睛,渐渐有点领悟到他的意图,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无力。
“我竟不知道,我一直忽略掉的这个老二,武功谋略,竟是无所不能。常人马上开弓,能射几何?他却能三箭齐发,百发百中。啧啧……我真是看走了眼。”他连连摇头,“建州正是创业之期,我求才若渴,为何放着大好的可用臂膀而弃之不用?可那孩子死心眼,打从哈达回来后,又在人前装出一副懦懦无为的蠢样来!我知道,要让他真心实意地站出来,再次燃起斗志,需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我牙齿咯咯打战。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猜想的那样!这个世界,不会如此阴暗残酷!绝对,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而你……就是那剂猛药!”
轰的一声,我的头脑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当真是这样!当真是……
“你以为你和代善每日里偷偷摸摸的行径我会一无所知?这建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在我的土地上发生的哪一件事又是我所不知道的?”他倏地捏住我的下巴,冷笑着凑近我,那双冰冷的眼眸闪着可怕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东哥!你自负聪明,其实还是很天真……你再如何折腾,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我说过的,这个世上,除了我没人能要得起你!”
我涩哑地开口,声音抖得不像是自己的:“你要……如何对付代善?他……可是你的儿子……”
“怕了?当真喜欢上那小子了?”寒意更浓,“你放心,如你所说,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以后还要重用他呢。而且我会如他所愿,等我百年之后,将我所有的妻妾全部交由他来收养……但是,这并不包括你在内!”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这辈子我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你陪葬!”
我两眼一阵发黑,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咙口直冲而上,咯的一声,我咳出一口痰来,还没等视力恢复,便觉努尔哈赤已慌乱地抓住我的胳膊,怒吼:“来人——”
金星乱舞,我模糊地看着他的脸,蔑然冷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你敢!你敢死!你若敢死我立即杀了代善!”他抱紧我,我能感觉出颤抖的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他的身体。
他在害怕什么?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努尔哈赤吗?
努尔哈赤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意识逐渐消沉,灵魂却像是被某种东西禁锢住,我使劲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
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再看见你!
既然已经无法选择生的方式,我至少还有选择死的权力!
我要死!
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第六章 成长1
我最终仍是没能如愿。
虽然我抗拒就医,但在努尔哈赤“救得活赏,救不活死”的威胁下,那些医官大夫们无一不战战兢兢,玩命似的二十四小时守着我。
不仅如此,隔了两重门,萨满丁零当啷的念咒声仍时不时地在我脆弱的神经线上扎针——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些萨满在心理上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他们每念一次咒,我刻意想昏迷的意识便清醒一分。
如此,挨过了七八天,那些大夫们终于喜极而泣地告诉前来探病的努尔哈赤,东哥格格的性命已然无忧。
看来宿命果然无法违背!
注定我无力在东哥命定离世之前做出逆天之举!我注定要乖乖地在这个身体里继续留下来,饱受痛苦的煎熬折磨!
时年中,努尔哈赤始建旗制,设黄、红、蓝、白四旗。
每三百女真壮丁编为一牛录,首领为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首领为甲喇额真,统领一千五百人;五甲喇为一固山,首领为固山额真,一固山即为一旗,共七千五百人。
各旗以不同旗色为标志。
四旗中,正黄旗由努尔哈赤亲领,余下三旗任命舒尔哈齐为正蓝旗旗主,长子褚英为正白旗旗主,次子代善为正红旗旗主。
四旗旗主的任命同时也意味着代善由此踏入建州统治高层,开始参与时政,而他与褚英兄弟二人的角逐业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这……正是我最最不愿见到的!
转眼秋去冬来,我的精神却始终提不起来,葛戴每日都会扶我到院子里晒太阳,给我说笑话儿逗乐,我却很少再开口说话。
努尔哈赤打那以后便没来过,褚英来不来我不清楚,代善却每日必至,只是我从没让他进过屋。
我知道我是狠心!但唯有对他狠心才是为了他好!
这期间皇太极偶尔也会过来探望。
他的气势愈发冷峻逼人,孩童稚嫩的气息正从他脸上缓缓褪去,逐渐露出少年特有的青涩俊朗。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最终也将和褚英、代善一般渐行渐远,永远留在原地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十一月中旬,努尔哈赤和乌拉那拉阿巴亥的婚礼办得异常热闹和隆重。葛戴因是阿巴亥的堂姑姑,竟被临时硬拉去充当了新娘的娘家人——这个无理的要求实在有点过分,葛戴被侍卫带走的时候,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有我心里隐隐有些猜到,这个不是阿巴亥的主意便是努尔哈赤的主意,想来无非是想借此向我炫耀示威。
隔天葛戴回来后便摇着头对我说,太过奢侈了,只怕阿巴亥无福消受。
我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有福无福那是她自己的事!各人只管活各人的,毕竟能在这个世上按自己意愿随性而活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完婚后半月,传闻努尔哈赤竟再没迈进过其他福晋的房门,一味专宠阿巴亥一人——这下子栅内又像是被捅了蜂窝,我这平时门可罗雀的小地竟被那些女人轮番踩了个遍。原我还以为她们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谁想那些失宠的女人们在新的目标出现后,竟又自动将我视做了她们的同盟军。
真真可笑至极!
我受不了她们频繁地来骚扰我,勉强忍了数日,终于在某日晨起后,思量再三,唤葛戴替我递了个口讯给努尔哈赤,让他约束好自己的大小老婆,别再来烦我。
可谁曾想,方过三日,便听说努尔哈赤竟撇下百般恩宠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带着贡品到北京去了。
这是建州向明廷第五次纳贡,原本已定好由舒尔哈齐带人赴京,可没想到最后成行的竟是努尔哈赤自己。
明万历三十年。
“我”二十岁生辰当日,送礼的奴才便络绎不绝地登门而至。
葛戴每次捧礼盒子进门,便会说,这是某某送的,先站在一旁观我的脸色,再做处理。我对这些没多少兴趣,便随赏了屋里的丫鬟奴仆,把她们高兴得跟自己过生日一般。
少时,葛戴一脸谨慎地走了进来,我见她手上捧了三只颜色样式不同的匣子,不觉一怔。
“这又是谁送的?”仅看这些外包装的匣子便已可感觉出里头装的东西价值不菲。
葛戴小心翼翼地将一只金镶匣递给我,“这是大……大阿哥……”
未等她嗫嚅着把话说完,我一把夺过那只金镶匣子,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地掼下,啪的一声,匣盒砸得个粉碎。
一屋子的下人被吓了一跳,她们大概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葛戴倒是略为镇定,重新拿起一锦盒,“这是叶赫布扬古贝勒送的,底下的是那林布禄贝勒送的……”她眼眉扬起,听我示下。
我略略点点头,“先搁着吧。”
叶赫于我,何曾有亲情可言?我冷冷一笑,继续从桌上的一堆礼物里挑东西送人。
一会儿乏了,便回屋去躺了会儿,等再出来,桌子上的东西竟然多了三倍不止,这回倒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虽然往年过生日也有礼物收,却从不曾有如此丰厚过。
“这些都是谁送的?”
“回格格的话,奴婢不知。”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站在角落回答,头压得很低。
“葛戴呢?”
“回格格的话,葛戴姐姐在门口和人说话。”
目光穿过窗格,我淡淡一掠,却见院门口葛戴身上那件背心独有的淡墨色,在半敞的门扉间轻微晃动,门隙里我分明还看到另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心头一慌,忙低下头,假装未见,可捧着茶盏的手却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葛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我仰起头,目光与她对触。她没料到我已经起身,些微一愣,脸上大窘,悄悄将手往袖子里拢。
“拿出来吧!”我幽幽叹息。
“格格……”葛戴跨步走到我面前,收拢的拳头缓缓展开,一枚剔透盈绿的翡翠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我眼神一黯,心口像是挨了一记重锤。
好半天,我才伸手将那枚翡翠戒指拿起,缓缓套入自己左手食指,大小合适得令人叹息。
满人喜爱佩戴戒指,也盛行将戒指送人,但是会将戒指量指定做成这般大小的人,唯有他……
第六章 成长2
“格格,要不要出去见见二爷?他……还在门外呢。”
我涩然一笑,将戒指从指间取下,放在桌面上,猛然抄起旁边一块缅玉镇纸。
“格格——”
“啪!”镇纸击在戒指上,犹如砸在我的食指上,痛彻心扉。
戒指被砸成三断,若非翡翠质地坚硬,这一击怕是已成齑粉。我将那三截碎片收了放回葛戴手中,冷道:“把这个还给他。”
“格格……”葛戴痛呼。
我别过头,狠起心肠。
如此最好!我和他,如此结局……最好!
大清早的空气颇为凉爽宜人,我却懒得动弹,仍是歪在窗前的软榻上看葛戴比样子裁布。
瞧她那样,倒还真有一副裁缝的架势,若是搁在现代,怕也不失为一块服装设计师的好料。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又是描线,又是裁剪,一通忙活,竟是累得额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噙着笑,忍不住说:“这会儿忙忙地赶做嫁衣,难道你这小妮子已经倦怠再陪我这老姑娘,想早早脱离苦海了?”
葛戴先是一愣,之后霞飞满面,“格格又开奴婢玩笑。”
“并非玩笑……前两天管事嬷嬷特地来找你,事后你虽支支吾吾地拿话瞒我,但到底我对你还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想听听你的意思如何?”
葛戴咬着唇,闷闷地不说话。
“葛戴……”我轻轻唤她。
她纤细的脖子僵硬地拧着,忽然丢开手中的剪子,朝我跪下,“格格!奴婢情愿一辈子跟着您!只求格格千万别赶奴婢走!”
我瞅了她好半天,她背脊倔强地挺着,头只是低着,看不到她此刻脸上是何表情,我叹了口气:“也罢!我也不赞成女孩子这么早便嫁人,且由我出面和管事嬷嬷说说,再留你两年吧……不过,等你年纪大些迟早也要嫁人的,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愿他们随便配个人,委屈了你。”
葛戴沉默半晌,生硬地说:“奴婢既然服侍了格格,这一辈子便是格格的奴才!”
我知道她说的是孩子话,也清楚她是真的不想被人强迫了嫁人,于是伸手扶她起来,说:“我饿了,去给我拿点点心来。”
“啊,早起嬷嬷做了奶饽饽……”她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像是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就静了下来,我瞪着自己袖口的花纹发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不觉抬起头来。
门口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我后脑勺上的神经突突抽了两下,疼得咝咝吸气。
“侧福晋怎么来了?”我坐起身,不紧不慢,“进门也不让丫鬟知会一声,冷不丁地往我屋里一站,倒怪吓人的。幸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点了蜡烛,怕还不得又要让人猜疑着莫是闹鬼了。”
阿巴亥往前跨了一步,随性地往我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只一言不发地瞅着我。
半年多未见,她倒是越发出落得清丽动人,把头上簪了翡翠点金的扁方,脑后梳起燕尾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颈子。
她那双眼眸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她面无表情,我也猜度不出她是何用意,只是觉得她似乎想要看透我,看穿我……很好笑的念头,其实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根本就是自个儿在瞎猜。
“爷让我来看看你。”仿佛过了许久,就在我快要忘记房间里还有她这号人的存在时,她突然开口了。随着这一句话,她的眼眉、神情、动作都舒展开来,人也似乎鲜活起来,之前的她真是跟个木头人没啥分别。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这时恰巧葛戴端了点心果盘进门,见阿巴亥在屋,竟唬得傻了,愣在门口半天不知进退。
“葛戴,给侧福晋看茶。”
“哦……是,是……奴婢遵命。”她竟忘了放下点心,茫然地仍是端着盘子转身去了。
我不禁暗叫可惜,我可真是有点饿了。
“东哥……”阿巴亥犹犹豫豫地喊了我一声,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困惑,“我该叫你姑姑?姐姐?还是……”
“什么都不是。侧福晋与东哥非亲非故,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周旋。
她秀气地凝起眉毛,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探究的神色,“我来,并不只是因为他叫我来我才来的。”
“哦?”
“我……有些事想不通,想来请教你。”
我眉梢一挑,“请教我?”忍不住虚假地掩唇轻笑,“我有什么能耐能替侧福晋解惑?侧福晋怕是找错人了吧?”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换了一种轻松的笑容,“东哥,你很防备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和婉转。
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灿烂,这时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盏进来,阿巴亥瞥眼瞧见,却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地从她手里接过茶来。
她喝茶时的气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小女孩的气息。我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宠,如何能耐,也不过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搁在现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该是和一大帮同学嘻嘻哈哈玩闹的纯美花季。我转眼又瞄了瞄一旁躬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阵恍惚,这丫头也是一样啊。
“你先下去吧。”搁下茶,阿巴亥冷冷地对葛戴说。
葛戴抬起头来,固执地将脸转向我,我冲她略一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东哥!”阿巴亥放松下来,脸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声,很有耐心地等她开口继续问我,她支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肯嫁给爷?”
我冷冷一笑,原来是当说客来的。
“不喜欢。”
她怔住,两眼发直。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之上的,没有感情的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
“两……情……相悦?”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第六章 成长3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观念里,这种思想前卫得几近叛逆。可以预见到她接下来肯定会以为我在发疯说疯话,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呆呆地望着我笑了起来。
笑容先是淡淡的,软软的,但慢慢地她脸上的颜色变了,她双肩微颤,嘴角垮下,眼睛里渐渐笑出了泪水,最后,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吗?东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曾后悔吗?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现在都弄成这么样子了?”她激动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我,边说边哭,“什么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经蹉跎掉了女人最宝贵的光阴,现在的布喜娅玛拉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叶赫老女!”
啪的一声,她将桌上的茶盏一股脑地扫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葛戴听到动静,早紧张地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我悄悄向她打个眼色,仍是让她走开。
阿巴亥哭了一阵,忽然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脸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骄傲的雀鸟般高昂着头颅,“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从我三岁懂事起,阿玛就告诉我,我有个额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贝勒抓去了,他是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玛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你,他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用充满感性的言语来赞美你,说你是如何惊人的美丽,叫人一见之下连性命都可以为你轻易舍弃……我打心底里不服气,这种愚蠢的话也只有我的阿玛才会编得出来。可就是这个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只会对我说这些蠢话的阿玛,却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族人杀死了,叔祖父兴尼牙要夺位,不仅杀了我阿玛,还杀了我的哥哥……我额娘被他们抢了去,我因为才七岁,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侥幸逃过一劫,可终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额其克布占泰返回乌拉……他和我阿玛一样,不,甚至比我阿玛更痴狂,他虽然已经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娅玛拉!”
面对她近乎是发泄的指责,我唯有默然。
每个人都有隐藏在背后不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这般要强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关。
“……额其克回来后没多久,便说要把我许人,他说建州的淑勒贝勒是个有作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无论嫁给谁,都好过在乌拉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地活着。我受够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轻,我的美貌,我的身体……而且,我知道在费阿拉城里有个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丽!”
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的,我淡淡一笑,“这不就见到了么?很失望吧,我并不如你预想得那么风光,美貌带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你要拒绝可以轻易到手的幸福,而宁愿……”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断她,“那是你给自己定义的幸福……却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并不是非得仰息着男人而活,这是我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信念,无法妥协,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她脸色惨白,喃喃地念着,“是了,你不稀罕待在费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费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我轻轻地叹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发泄压抑许久的惆怅,“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蓝天如此的明媚,空气清新得令人迷醉,可这么广袤的空际,却容纳不了我一颗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无声无息,窗外偶尔有小鸟飞过,羽翅扑闪的响声让我无限向往。
“东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爷昨儿个在殿上已当众宣布,等他归老之后,要将所有的妻妾儿女都归二阿哥所有。”
啪的一声,飞翔的鸟儿不知何故,竟一头撞在窗棂上,摔落在地。
我倏地转身,愣愣地望定她。
阿巴亥的脸色苍白间透出一层淡淡的,透明的嫣红,眼眸闪亮。
眩晕感随之袭来。
女真人婚配盛行“转房”之俗,即所谓的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径亦如之。所以,努尔哈赤指明今后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无可厚非,这也原已在我意料之中,可是……为何阿巴亥会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我心惊肉跳!
“你……你……”我喃喃地吐出两个音,竟觉如鲠在喉,艰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顷,她脸上神色收起,又恢复成雍容华贵的侧福晋,冲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爷交代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顿了顿,又加了句,“你放心,他问起时,该说的我便说,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
我嗤地一笑,“侧福晋也请放宽心,东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葛戴灵巧地蹭进屋来。我看看她,又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忽叹:“恐怕要变天了……”
“不会啊。”她困惑地说,“今天天气很好啊,不可能会下雨的。”
“只怕现在无妨,却难免今后……”
“格格在说什么呀?奴婢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着干吗,我要的点心呢?”
她空着两只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给忘在厨房了……”
明万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昨日除夕夜的晚宴,我照例推辞不去,可是没想到天方蒙蒙亮,竟被人吵醒。一道身披绛红色的羽缎斗篷的影子,掀了厚厚的棉帘子直闯了进来,在我跟前一晃,“还窝在炕上做什么?快起来跟了我去。”
我懒懒地只是不动,连眼也懒得睁,“别处玩去吧,我再睡会儿……”
第六章 成长4
笑,“敢情是把我当成老八那小子了么?快起来看看我是谁?”
“管你是谁。”一股冰凉冰凉的寒气往我捂紧的被角里直钻,来人嗖地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我嘶地抽气,拼命蹬腿,尖叫,“搞什么……”
双眼睁开,话却只喊出了一半,炕头上坐着眼眉带笑、英姿飒爽的男人竟然是努尔哈赤。
我缩回脚,磨蹭着坐起身,仍是用棉被将身子裹得紧紧的。
“爷怎么来了?”
“快些起来,带你去瞧好东西。”
“狩猎么?没意思,我不想去。”
他今天兴致颇高,竟不在意,扭头对一旁的葛戴吩咐:“去!伺候你主子穿衣。”
葛戴不敢不从,磨磨蹭蹭地过来替我穿衣,我边打哈欠边推被子,瞥眼见他仍是大马金刀地坐在房内,不禁来气,“麻烦爷先回避!”
“架子越发大了!”他站了起来,却没出门,反近身凑了过来,“要不爷替你穿吧。”
这下子倒让我警觉起来,今儿个努尔哈赤实在是太反常了。
一会儿穿戴妥当,我自让葛戴替我梳头,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抚着我领子上的一团火红色的裘皮,问:“这火狐狸皮子倒是件稀罕物。老大送的还是老二送的?嗯,老大送的你不会穿身上,多半是老二……”
我使劲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这是八阿哥孝敬我的。”打从皇太极五岁起送了我第一张火狐皮毛,以后每年他都会送一张来。都说火狐狸难找,要活捉而不损及皮毛更是难得,于是我格外珍惜,藏了这些年,凑了五张整皮子,去年冬见葛戴会裁衣,便让她给我制了件短皮上衣,但衣样子却按着我的意思做得极具现代感,竟有些类似于男人穿的马褂子。幸而是在家穿,外人想瞧也瞧不着,也免去不少麻烦。
“皇太极这小子也算是真有孝心了。”努尔哈赤站在我身后,惊羡地打量着我,随口道,“这几日孟古病了,他日夜守在榻前,不眠不休,端茶奉水……我的儿子里,也就数他最有孝心。”
“姑姑病了么?”我诧异地回头。
“不是什么大病,女人家动不动就爱头疼腰酸的,她身子又弱,往年一到冬天总也容易得病。”他没在意地随口回答,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拖起,“走!走!带你出去透透气!”
我百般不愿,“我要去瞧姑姑。”
“一会儿去,一会儿回来后再去……”不由分说,将我生拉硬拽地拖出门。
只带了正黄旗下的十余名小兵跟随,努尔哈赤便带着我离开费阿拉城,纵马驰骋。我因骑术不佳,平时就很少独骑,现如今更是只能坐在努尔哈赤身前,抓着马鬃闭气。
刺骨寒风刮在我脸上,痛得犹如刀割,甚至眼睛也只能眯成一道缝,完全无法领略到骑乘的乐趣。这种滋味真好比大冬天骑摩托车不戴头盔,岂是一个“冷”字可以说得。
努尔哈赤却是兴奋得不住大笑,时不时还吼上一嗓子。
到最后我只能弯腰低头,双臂紧紧搂住马脖子,任它颠得我头晕眼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约莫熬了两个多时辰,只听身后“吁”的一声勒马,然后我身子猛地腾空,稳稳地被人抱下马背。脚踩在实地上好一会儿,我只是捧着头茫然地找不着北。
“看——”忽听身旁努尔哈赤带着万分骄傲地对我喊了声。
我踉踉跄跄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然后……惊呆。
碧波蓝天下,一座巍巍古城坦呈在我脚下,灰瓦白墙,依山傍水,风景独美。百余万平米的占地面积,着实令人咋舌……
“紫……紫禁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仍是颤颤地问了个白痴问题。
“哈!你见过紫禁城么?那是大明皇帝住的宫殿,不过……我努尔哈赤住的也不赖!”他俯首指着远处山脚下的城堡,细细诉说,“这是给你的礼物,从你去年生日那天起,我命人在这里垒下第一块砖……这是给你,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的生日礼物——赫图阿拉城!”
“砰噔!”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刚才骑马的眩晕感没有消退,还是被他的豪言壮语给吓的,总之,我彻底傻眼了。
“东哥!东哥!”他赶忙抱我起来,“怎么了?”
“这份礼……”我脸孔抽搐,尴尬地笑,“未免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要?”
“东哥!”他警告地瞪了我一眼。
于是,我只得起身行了个礼,“谢爷的赏。”
名义上说是送我的,总不可能真让我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座城池吧?我凉凉地在心底冷笑,不过是借花献佛,他倒当真会顺水送人情。
“过完年,我便让所有人从费阿拉城搬过来……”
果然吧,我可一点都没猜错,之前真是被他吓坏脑子了。
我转身找马。
“哪儿去?”
“回去,看姑姑。”
“你……”
“我这人特没情趣,倒叫爷失望了。”我不冷不热地回答,仍是规规矩矩地行礼,“爷明儿个还可以带福晋们来,我想她们会很乐意听爷这么说。”
“你……”他气得脸都青了,方才的欢喜和兴奋一扫而空,“你是真的就一点也不稀罕我对你的好?”
“爷爱对谁好,那是爷的权力。”
他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你等着,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我的宠爱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可怕。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他手指微颤,倏地放开我,将我一把抱上马背,然后他也跨了上来。
“回去!”他厉喝一声,勒转马首。
马蹄得得响起,身后的小兵们不敢懈怠地紧随其后。
赫图阿拉城分内外两城,城垣由土、石、木杂筑而成。
内城四四方方,东西南北长宽各为五百多米,占地二十几万平米,外城同样是四方形,边长约为一千三百多米,占地一百五十几万平米。
明万历三十一年正月末,建州两万余户人丁由费阿拉城迁入赫图阿拉。
自此,我结束了在费阿拉近十年的生活,由一座枯燥乏味的牢笼搬到了另外一座更大、更奢侈,却也更重楼深锁的豪华大监狱。
第六章 成长5
孟古姐姐的病并没有像努尔哈赤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开春过后,她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半分,反而加重了许多。大夫们开出的方子上无非也就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着,来去总是什么心情郁结、痼疾沉疴……最后总结来总结去,说是因为年初搬动了住处,环境不适所致,需加倍安心调养。
这可真是可怜了皇太极。他作为阿哥,原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但为了就近照顾母亲,便将睡铺草草地搬到了孟古姐姐住处的西下屋。
可西下屋原是配给下人住的,家居简陋粗糙,冬天没暖炕,仅靠屋子里熏炉子取暖。转眼春去夏至,屋子里又热得跟蒸笼一样,闭不透气。原以为孟古姐姐的病总会慢慢好起来,可谁知偏一无起色,于是他在那西下屋一住便是四五个月。
搬来赫图阿拉的时候,努尔哈赤给我安置了间别殿,仅是仆妇丫鬟就塞了二十几人,可是我觉得这屋子奢侈得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偏巧孟古姐姐住处边上有间院落空着,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葛戴一干打从费阿拉就跟着我的嬷嬷丫鬟搬了过去。
与孟古姐姐毗邻而居,倒是彼此间多了许多照应。
这一日,一贯晚起的我竟早早醒了,在床上翻覆良久,再难续梦,索性起了个大早。用罢早饭后觉得无聊,我便自然而然地带着葛戴去瞧孟古姐姐。
因为太早,值房的嬷嬷告诉我,侧福晋和小主子都还没起——孟古姐姐难得能入眠安睡,我不便去吵她,凝想片刻,便打算去闹皇太极。
西下屋黑咕隆咚的,守夜的丫鬟睡意蒙眬地回我话,说昨晚上主子熬夜读书直到三更才睡下。
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真是难为他了,白天照常要习武练功,半点不得马虎懈怠,一有空暇便又要在慈母跟前尽孝,他就跟个玩命转的陀螺一样,没有半分停歇喘息的工夫。
“嘘——你也下去歇着吧。”打发走守夜的小丫鬟,原先想捉弄皇太极的心思早丢到爪洼国去了。
我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边,屋内光线昏暗不明,因为天热,皇太极**着上身,脸朝里背朝外躺着,凉被搭在他肚子上,下身穿了条月牙白的真丝长裤。
我在他床前只略略一坐,便觉得胸闷气短,这屋子实在太不通风了,采光也不行。于是心念一动,伸手在他背上一触,果然沾手冰凉,指尖满是汗水,不禁又是感到一阵心疼,忙拾起床头搁着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上轻轻替他扇风,
扇了十来分钟,我右手换到左手,左手又换到右手,也不知换了几回,只觉得两条胳膊酸得都快举不起来了。忽听咯的一声,皇太极的背脊突然像虾米一般弓起,而后弹跳起来。
“怎么了?!”我被他跳了一大跳。
他拥着凉被,怔怔地坐在床上,两眼瞪得老大,视线却木然发直,毫无焦距。我心里发憷,吓得不轻,抓着他肩膀摇了两摇,“喂!你别吓我!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
我连问了三四遍,他才眨了下眼,眼珠呆滞地转动着慢慢向我瞧来。目光才触到我的脸,忽然俊逸的脸庞上窘迫地迅速染红,他捂紧被子,把头紧紧压在胸前。
“喂,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出去!”他突然闷闷地吐出两个字。
我抽了口气,这小子拽什么?
“出去!”口气愈加恶劣。
我气不打一处来,噌地站了起来,恼火地从他怀里一把抽走凉被,叱道:“你睡迷糊了吧?!”
他龇牙咧嘴地跳起来抢夺被子,神情狼狈到极致。
掌心触及被面,是一片暖融融的濡湿感,我皱起了眉头,被子被他一把夺过。
“你……”我渐渐恍然,见他脸上窘迫的表情更甚,便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你多大了,居然还尿床!”
他吸气,瞪眼怒视我,眸光如刀。
我笑得直打跌,屋外的小丫鬟闻声在门口探了下头,竟换来皇太极的一声怒吼:“滚出去——”咻的一声,一只瓷枕竟被他用力丢了出去,啪地砸在近门的墙壁上。小丫鬟不可避免地被瓷枕碎片刮到,低呼一声,抱着头狼狈地逃出门去。
竹帘子啪嗒甩上。
我渐渐敛住笑声,看来这次皇太极是当真动了肝火,以前可从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的。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其实……那个也没什么……”
“闭嘴!”他呼呼喘气,胸膛急促地起伏。
我发现他虽然年幼,骨架纤细,但身子却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单薄,胸腹肌肉结实健壮,以一个少年而言,还算蛮有料可看的。
“咳……”我被口水呛了下,脸不禁有些泛红。
真是色女啊,我怎么对个小毛头品头论足起来了呢?
“东哥!”
“啊?什么?”
“我在跟你说话,你又走什么神了?”他嘶吼。
“是……是吗?你刚才说什么了?”
他的眼神似乎要吃人,脸红得跟只西红柿一般,我却越看越觉可爱。
少年人啊!可爱的少年人……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齿,“我让你到那边柜子里给我拿条裤子……”
“哦,哦……裤子!裤子!”我忙点头,“是了,你裤子也尿湿了。”
“东哥——”他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表情狰狞。我哇的一声大叫,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从正面扑倒在地。
虽然他年纪比我小许多,可身高却已与我比肩,力气更是比我要大得多,而他又是含愤冲过来的,这一仰面跌倒,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原以为后脑勺与地砖亲密接吻,非得撞出一个大包来,可没想他竟及时伸手绕到我脑后。
着地时屁股和后背一阵剧痛,可头却稳稳地被他用手托住,完全无害。
这小子……我龇着牙想,毕竟还是有点良心的呀!
“不是……”
他**的上身滚烫,我模模糊糊地想,怎么那么烫啊,难道是发烧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哑着声解释。
我憋住笑,点头,“是,是,八爷,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连你额娘那儿也……唔!”
身子猛然一颤,我脑袋里轰然作响。
他……他……他居然吻了我!
虽然只是短暂的触碰,但是唇上还留着他暖暖的、青涩的味道,这个……可不可以单纯地理解为他是恼羞成怒,所以情急之下只想尽快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胡说下去?
“你……”我望着他,距离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卷翘的睫毛。
第六章 成长6
乌黑的瞳孔熠熠生光,他的眼眸在笑,虽然面无表情,可是眸中已露出一抹调皮的笑意。
只是,在捉弄我吗?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在那一刻,我的脑子被他搅成一团糨糊。
“东哥……你很香。”
我错愕地望着他。
然后他突然冲我笑了笑,低下头在我唇上又轻轻啄了一下,“真的很香。”
“你小子……”我双掌使劲一推,将他从我身上掀翻下去,怒气冲冲地坐了起来,他也正慢慢从地上坐直,“色胆包天啊,居然敢耍起我来了!看我不把你的糗事对外大肆宣扬……”
“要说尽管说去。”他轻松地回答,侧着半边身子,修长的双腿弯曲,右手手肘支在左膝膝盖上,回眸冲我冷蔑地一笑,“全天下也只有你这傻瓜才会把这个当成笑话……嗤,尿床……我在你眼里真就那么幼稚吗?”
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
难道……难道……是男孩子发育期特有的那个?
这个念头骤然间突兀至极地闯进了我的脑海,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脸上被灼灼地烫了下。
他却优哉地绕过我,径自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我要换裤子了,你若有兴趣留下看个仔细,我倒也不介意……”
我呀的一声低呼,惊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夺门而逃。
门外正和海真小声说话的葛戴,惊奇地回头看我,“格格,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急忙捂着脸,“有吗?是……天太热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谎扯得太离谱,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为猛烈。
“今儿天是很热,所以海真姐姐特意命人煮了绿豆汤,一会儿加了碎冰,奴婢端一碗来给格格解解暑气吧!对了,八爷醒了没?要不要叫人进去伺候?”
我脸上又是一烫!这小子……居然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竟还傻傻地一直把他当成以前那个没发育完全的小毛头。
短短几个月,孟古姐姐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她每天进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点流质性的东西,如果稍微吃些肉类荤食便会呕吐。
她并不咳嗽,也不发烧,只是全身无力,就连说话也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慢声细语,全无底气。
盛夏时节,她骨瘦的双手却如井水般冰凉。
“药吃过了?”我柔声问。
“才吃下去,却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无奈地回答,“这大夫开的药也实在太难吃了,格格现在每日里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虽说脸色苍白,颧骨因为面颊消瘦而略显凸起,眼眶则相对凹眍,可那对乌黑的眼瞳却也因此显得分外深幽,独有的清柔婉约淡淡地从她身上散发开来。
“姑姑,前几天园子里的荷花全开了,我命人采了几朵来……”我示意葛戴将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搁在房里,也看个新鲜。”
孟古姐姐看了两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劳东哥费心了。”
“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听她气若游丝,我心里不由得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亲人中唯一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了,见她这么一直有气无力地病着,我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皇太极呢?”孟古姐姐轻声询问。
我脸上微微一热,没有吭声。还是一旁的葛戴立马机灵地回道:“回侧福晋话,八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对我说:“你调教的丫鬟果然个个透着伶俐,只是……皇太极还小,我怕他福薄,担不起这个爷名,以后记得还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态,心里又是一阵别扭。正想说话反驳两句,忽听外头嬷嬷高声喊:“八阿哥来了!”
随着身后门帘子嗒啦一响,我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儿子给额娘请安!”皇太极精神抖擞地行了礼。
孟古姐姐满面欢颜,从床上勉强撑着抬起手来,“快些起来吧。”瞥眼见我傻傻地站在床边,便奇怪地问,“东哥有什么事吗?”
“啊……不,没,没什么……”我慌慌张张地又赶紧坐下了,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嗤地一笑,皇太极从我身后紧贴上来,在我耳边凑过嘴,“表姐,你为什么不帮我换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微微吸气,这种话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这里来说?
忍不住回头恶狠狠地瞪他!
他痞赖地微微撅嘴,然后摆出一副难过不满的纯真表情,“那些丫鬟笨手笨脚的……”他从背后伸手紧紧抱住我,“我还是喜欢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险些从凳子上一头栽下地去!他还真会演戏!在他额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摆我一道!
我回过身,伸出两只手猛地捏他的脸,将他嘴角的两团肉使劲拉向两边。他手舞足蹈,用漏风的嘴哇哇大叫:“额娘!额娘!表姐欺负我……”
海真扑哧一笑,掩着唇低下头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孟古姐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和悦的笑意,“真想不到你俩的感情会如此亲厚。”她伸手颤巍巍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极,俯下身去。
“姑姑?”
“以后……八阿哥也要拜托你了……”
我内心震撼,她苍白无光的脸庞蒙着一层颓败之色,幽暗的眼眸浓郁地透着殷殷期待。
“额娘。”皇太极握住了她的右手。
孟古姐姐勉强挣了挣,强行支起身子,将左手颤抖地伸向我,我一懔,忙递出手主动握住了她。
“东哥!东哥……”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竟自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下,“我的亲人……我的亲人……”她念了两声,身子急遽颤抖,忽然喉咙里咯的一声,竟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血星子溅到我的脸上,温温的……
第六章 成长7
孟古姐姐的手松开了,那张惨白的脸离我仅有半尺距离,可是我却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双眼一翻,脖子僵硬地向后倒去。
“喀!”皇太极闷哼一声,他的右手抓着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却飞快地塞到她的脑下。孟古姐姐的头最终稳稳地倒在他的肘弯里,可他的手肘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着她雪白的衣襟上点点猩红,我心如刀绞,潸然泪下。
“额娘!额娘……”皇太极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传大夫——传大夫——”
海真哆嗦着脚下一软,竟轰地瘫倒,昏死过去,最后还是葛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会儿两名医官急匆匆赶来,场面一度混乱。
问诊、察看、针灸……一番紧张慌乱的作为后,孟古姐姐逸出一声呻吟,呼吸渐渐趋向平稳。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死死地攥紧了皇太极的手。十指交错相握,我与他的手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没事了!”我搂着他僵硬紧绷的身体,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到后来,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额……额娘……额娘……”孟古姐姐双目仍是紧闭,眼睫颤抖,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反复轻声念叨。
我心里酸痛至极,一把抓过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额娘……额娘……”眼泪默默地顺着她的眼角不住地滑落,“我想……回家……额娘……带我……回家……”
皇太极偎在她头前,哀声呼唤:“额娘!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儿子!”
我心阵阵抽痛,无语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坚定地说:“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找额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侧福晋身子虚弱,绝不适宜搬动,更不可能远行!”
我咬着唇,看着昏迷中不断痛苦呓语的孟古姐姐,心乱如麻。
“好!我去想办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才冲出门,身后有人冲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蓦然回头,竟是皇太极。
“你要去哪里?”
我定定地望住他,“我还能去哪儿?”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种受伤的、无助的哀痛。
我强咽苦痛,涩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东哥……”
“这是你额娘的心愿,也有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
抓紧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我轻轻推落他的手,他垂下头,黯然神伤,“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你可知……他等你开口求他已经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极致,我竟能坦然笑出来,我最后用力抱了抱他纤细的身子,然后放开,“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为了姑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亲如家人,我无法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她含恨而终。
她太想家了!这个离家十五年、再也没有见过亲人的可怜女人,她想念她的额娘!她的亲人!
她的思乡之情我懂!那种想念着故乡的刻骨之痛,我何尝没有?
也许我的心愿无望达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帮到她!
我能帮到她!
即使,那个代价高昂得将令我终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雷声隆隆,雨点粗暴地砸在湖面上。
荷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微卷的残边在狂风暴雨中瑟缩颤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残荷……
恍惚间似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碧绿新嫩的荷叶,那鲜明夺目的花骨朵,娇艳明媚的花枝在湖心开得是那般的绚烂。
然而时过境迁,盛夏的怒放早已变成此刻的满目凋零,暗墨色的残叶犹自顶着狂风暴雨苦苦支撑。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一如……在鬼门关前饱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撑!
撑着等待能见到从叶赫来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还是五十天?
努尔哈赤打发人到叶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请求她的额娘来赫图阿拉见女儿最后一面,离现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日,努尔哈赤冰冷的话语,冷漠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知道。”
“你这是在求我?”他讥诮地扬起唇角,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
身后不远处,阿巴亥正在对镜梳妆,事实上,由于我来得匆忙急促,竟是冲破了侍卫的阻挠,直闯寝室。当时我一心想找努尔哈赤,竟忘了这里其实是阿巴亥的房间。
好端端的一场夫妇同床鸳梦,竟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当努尔哈赤**着身体,仅在腰间简单地裹了一床被单,下床缓步走到我面前时,我能感觉到他凌厉而探索的兴味,以及床帷内阿巴亥深恶痛绝的目光。
第六章 成长8
可是我管不了那许多,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应有的避讳和顾忌。
“我求你……”我颤抖着软声,同时身子缓缓矮下,备感屈辱却又无奈地跪倒在他脚下。
我原以为下一刻定会换来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会直接扛起来将我丢上床。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浑身冒冷汗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背,心头一片空洞和茫然。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知不知道叶赫现在与建州关系紧张?”
我茫然地摇头。
“自打布扬古悔婚,将你另许孟格布禄后,建州和叶赫之间的关系一度恶化,这几年两部交界周边小摩擦不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出大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有可能满足得了孟古的心愿吗?”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刷地流了下来。
“乖,别哭……”他柔声哄我。
“可是……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为你生儿育女,从无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额娘,想见见她的额娘而已。难道就这一个要求也无法满足她吗?她,她有可能会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着他的肩膀,十指颤抖,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无情的男人。“她会死!她会死啊——难道连她最后的一点心愿也帮不了她吗?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哑着声用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捶他、打他,“你们男人干吗老要争来争去,打来打去!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这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她有什么错……”
我发疯般恸哭,胸口发闷,一口气没换上来,险些昏厥过去。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后我倒在他怀里,他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柔声说:“她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努尔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无骨气。
“格格!格格……”重重雨幕里有个撑伞的细小身影跑了过来。
我回过神,幽幽地叹了口气。
“格格!”葛戴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发丝凌乱地黏贴在她脸上,她焦急地望着我,“格格!雨下这么大,你跑出来做什么?而且身边连个人也不带,万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凄然一笑,“可惜,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花都败了,连叶子也……”
“格格!”葛戴顾不得听我惆怅,飞快地说,“叶赫来人了!”
我一凛,叶赫来人了?我没有听错吧?真的是叶赫来人了?!
“可是侧福晋的额娘来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来了!终于盼来了!
“这个奴婢不知,只听说前头贝勒爷差人叫了八阿哥去,这会子恐怕已经往侧福晋屋里去了!”
我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伞也顾不得撑了,抱头冲进雨里。
大雨滂沱,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得有些发麻,可是我却满心愉悦!
来了!终于来了!孟古姐姐的心愿……终于可以得到一点满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守门的小丫鬟见我满身滴水的狼狈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劈头就问:“人呢?叶赫的人到了没有?”
小丫鬟惊慌地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喜形于色。
葛戴这时撑着伞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追了上来,“格格!淋湿了身子,万一冻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没空理会她的唠叨,一脚跨进门,兴冲冲地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里冲。
屋内点着薰香,可是却完全掩盖不住浓烈刺鼻的药味,四名大夫在屋内团团乱转,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嘤嘤抽泣,哭得无比凄恻伤心。
没见着一个叶赫的人,更没有见着孟古姐姐的额娘!
孟古姐姐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枕边血迹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叶赫来的人呢?不是到了吗?”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嬷嬷追问,“皇太极呢?他现在在哪里?”
许是我声色俱厉,她被吓坏了,扑通跪下,“回格格的话,贝勒爷和八阿哥都在偏厅,叶赫来的人也在……”
我当即撇开她,往偏厅跑。
未到门口,便听里头哗啦一阵巨响,像是某种瓷器被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努尔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出:“皇太极,稍安毋躁!”
嘎吱一声,我推开门扉,萧索地站在门口。
厅内面积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外,对面还站了一名长相猥琐的矮个男子。
微微吸进口凉气,我感觉身上雨水带着股强烈的寒气,在下一秒迅速渗进我的体内,冻得我全身冰冷。
“东哥!”门被打开的瞬间,努尔哈赤飞奔出来,皱着眉头将我拉进怀里,“怎么全淋湿了?那些下人都是怎么当的差?”
“叶赫……”我木然地伸手指着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子,“叶赫来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拧过头,憎恨地看着他,尖叫,“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通知叶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场……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骗我们每个人!”
“东哥——”努尔哈赤一声厉喝,“我为何要骗你?是那林布禄不肯让他母亲到建州来看女儿,他担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图要挟他母亲做人质!你若不信,你去问他——”他伸指一瞪眼,“你过来!你过来告诉她,你是谁!”
那男子早被他吓破了胆,叫了声“妈呀”,面无人色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极恨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踩在脚下,“那林布禄!那林布禄——”他咬着牙,目露凶光,满脸杀气,这样的皇太极当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他……”
“格格救命!布喜娅玛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号着向我爬了过来,“奴才名叫南太,是侧福晋乳母的丈夫……是贝勒爷叫奴才来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分上,求求您向淑勒贝勒爷求求情!啊——奴才这条命要死在他们父子手上了……呜……格格……小爷,您饶过奴才吧……”
皇太极不依不饶地追着南太暴打,发疯般边打边骂那林布禄,双眼布满血色,神情几近癫狂。
“皇太极!”我害怕得内心直颤,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别打了……冷静下来!皇太极……你不要这个样子!求求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双手牢牢圈紧他,无论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极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我看着他,却发现他双眼泛红,竟是伤心欲绝地流下泪来。
心里因为他的眼泪被刺得一阵悸痛。
皇太极……可怜的皇太极!
砰的一声,葛戴面无人色地撞在门框上,身子倚着门扉软软滑下,“不……不好了……侧福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