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考量
不久之后,玉爷果然接到了一张“鹰爪门”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武林同仁想于三月初三午后再次登门求教云云。而下首众多名讳中,罗鹤龄的名字正排在首位。
谁都明白,别看上面写的很客气,可这封拜帖实质上却是一封战书。不过由于早已知晓此事,玉爷非常洒脱地接了下来,外表一丝惶恐与忧虑也没有。这反倒让登门送帖的人显得有些失望,蔫头耷脑地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成定局,李尧臣和瑞五爷、宛八爷便再无劝说之语,好让玉爷能够安心备战。不过私下里,他们却还在用自己的方式相助玉爷。
李尧臣去找了“大先生”。他想靠这位师父的面子干涉一二,不料“大先生”却摇头拒绝,说罗鹤龄是心智坚毅之人,轻易不做决定,但一旦决定,也必不受他人左右。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达到这般的武学造诣了。
就这样,“大先生”给李尧臣吃了个软钉子。不过李尧臣也并未死心,过了几日,他又再次登门相求。却不想“大先生”竟有所预料,早留话说去出门访友,飘然远去了。
相反的,与李尧臣完全不看好玉爷不同。这段时间,瑞五爷和宛八爷可一直在广邀各路知交好友去为玉爷助威呐喊。因为自打看过玉爷能“脚踏水旋”后,俩人心里就痒痒的不行,有些想法已经变了。
在他们看来,跤行里已无人再是玉爷敌手。虽然玉爷还未必能胜过罗鹤龄,但自保大致无虞。话又说回来,罗鹤龄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即便输给他也是虽败犹荣。可要是万一能占得一些上风,玉爷也就彻底成就跤行的脸面了。而作为同是玩儿跤的老伙计,他们又怎么能不尽一些绵薄之力呢?
不过,与这几位在背后紧着忙活的几位爷不同。玉爷本人倒完全是一副“稳坐中军帐”的态度。他每日只是不温不火照旧做着自己的事,享受比武之前这份难得的清净。
转眼过了数日,到了三月初三正日。这一天,在瑞五爷和宛八爷的号召下,跤行里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聚集到了玉爷跤馆里,其中有不少人还是从津门、保定、张家口等地特意赶来的。
至于“会友镖局”那些的老同仁们,虽然算是武行中人,却也因为往日的情谊纷纷来为玉爷站脚助威。甚至就连刘伯谦也不闹气了,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这不免让玉爷颇感欣慰。
约好的时辰是巳时三刻,那些武行中人非常守时,严苛严地按着拜帖上的时辰登了门。按玉爷吩咐早就守在跤馆门口的玉闳也非常礼貌,恭恭敬敬把这些人领到了最大的堂屋。
这间屋子已经提前腾空了,一件家具也没有,玉爷和他的三十几位亲朋故旧就站在屋里等候。就见纷扰之间,来人几乎一下便把这间屋子挤满。
玉爷暗一点数,对方呼啦啦进屋的竟然有六十八人之多。这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并不包括留在外面那些不重要的弟子随从。所以仅这么一照面,便可看出武行中人才济济,显然有头有脸的人比跤行里要多过太多了。
按规矩,接下来是叙礼。由玉爷领头,跤行和“会友”众人一齐向武行群雄抱拳行礼。而群雄忙即还礼。为表示对这场比试的重视,人人都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公礼之后还有私礼,有私交故旧的人可趁此时互表敬意。这时就体现出李尧臣的好人缘来,有不少武行中人主动与他拱拳抱手。
而玉爷因见童山河和尹隼都面目阴沉,态度倨傲,便放弃了与之寒暄的打算。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瑞五爷和宛八爷都在对着一个白净净的三十初头的男子拱手,对方也还礼微笑,这想必就是罗鹤龄那个靠“蛇形”甩人的徒弟了。
不想玉爷这才仔细看了两眼,此人便已有所察觉对视过来。玉爷在眼神移开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吃惊。因为练跤练武都有增强神经反射的效果,能达到这个地步,往往说明其人已经练到了“火烧身”的阶段,基本已经不担心偷袭了。所以随后他又不免想到,徒弟已经如此不凡,罗鹤龄本人又不知是什么样子。
就在玉爷在对方人群中努力寻找目标的同时,李尧臣已经先一步上前为他指引了方向。
只见李尧臣往前紧走数步,径自走到一个身穿蓝布马褂的人身前,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可他才刚叫了一声师叔,还未等开口。那人便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就是我兄长那个开茶社的徒弟吧?我听说过你,也知你是馆主的朋友。但如要相劝还请慎言。我这个人既然来了,不动手恐怕是不行的。不过你也大可放心,我毕竟不是练抱大腿的,即便动手,也不会与你的朋友拉腰拢背,让彼此太过难堪的。”
一席话,立刻把李尧臣僵在了那里。同时,话里对跤术的嘲弄轻视之意也分外明显,立刻引得到了武行中人的共鸣,引发了阵阵嘲笑。
而玉爷身后的跤行诸人则面面相觑,眼里全是怒色。只是碍于罗鹤龄的声名和李尧臣的面子,又不好还没比就先搅乱了场面,大伙这才勉强着把火气强压了下来。
玉爷见此人大约五十余岁年纪,清瘦文雅,毫无武人之气,但一双眼睛迥异常人,神采飞扬。第一时间就确定了对方就是罗鹤龄。于是赶紧走上前去,拉开了尴尬中的李尧臣。
对方毕竟是李尧臣的师叔,玉爷可不能失礼,所以对罗鹤龄先抱拳深鞠一躬才说,“罗掌门,我便是玉靳,有什么话,还请您不吝赐教。”
哪知罗鹤龄看也不看他,竟仰面朝天地自说,“你若能摘匾改字,我也就不来了,所以咱们也就别假客气了。你要知道,我练了几十年的武术,到今天也没什么本事,只会在弹丸之地跟人决胜负。我就想问问,你又会些什么,敢在匾上写上武术二字?”
虽然这句话说得极其无礼了,但玉爷倒也并未生气。因为他已然听出了话里的隐意。在弹丸之地,转瞬之间,能找准自己身体的去向出招制敌,这就是最大本事。而罗鹤龄故意用自大的语气说得轻描淡写,这分明就是在拿话来考量他。
要知道,无论是武术还是跤术,只要到达了一个境界,凭经验,看神色,看行动,就能衡量出一个人功夫的层次处于什么水平。而比武又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连人都没看清楚,就直接动手较量,那属于莽夫行为,而无论是罗鹤鸣还是玉爷,都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罗鹤龄的出题探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义。
玉爷明白了罗鹤龄的心思,笑笑后便也答了一句,“我家的跤术因受过几位武术名家指点,受益匪浅,才在匾上加上武术二字。只是我却不懂得什么拳术,只算得上会把自己搁在对的地方。”。
这句话其实与罗鹤龄的意思相同,可有许多人都听不懂,便又冲玉爷发出了一阵嘲笑。不少人更是在私下鄙视地议论起来了。
“连套拳术都不会,还敢说懂武术?不是天高地厚……”。
“哼,就是,我徒弟的徒弟还会十四五套拳呢……”
“练跤的,无外乎会几个勾子,别子的,再跳几下黄瓜架嘛……”
与之不同的是,罗鹤龄却是懂得什么叫“搁在对的地方”的。所以他听了眼睛就是一亮,随后也开始正容观看玉爷。片刻后,他更是满意地点点头,这意思分明是玉爷的回答过关了。
不过,罗鹤龄的考教可不是就这么简单的,也并未到此为止。他思量了一下,便又对玉爷说道,“我练的是内家拳,我的绵掌不靠手硬打人,要兜着劲儿打人,扑着身子打人。全靠一个快字和收发自如的变力。具体的打法是先要将手鞭子一样地甩出去,然后再以肘追手,以肩追肘,以身追肩。其实等若用身子去拍手,在间不容发的一瞬,以快取胜。正所谓‘打法定要先上身,脚手齐到方为真’……”
就在说到这里之时,正好一只苍蝇突然飞过。只见罗鹤龄又忽地一伸手,便把苍蝇夹在了手指之间。而这一举动,恰恰正是在印证他刚说过的拳理。那速度果然快如迅雷,若是普通人,恐怕也只能感到眼前一花罢了。
自然,这也让武行中人极度兴奋,许多人登时为此叫起好来,大赞罗鹤龄功夫高深。而跤行中人得多数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玉爷知道,这可是人家借苍蝇出的一个“半实际”的题目了,他必须也得做到类似的程度才能获得认可。而他并没有惊慌,只沉思了一阵便也与之呼应地说道,“我们掼跤讲的是不能硬挺,要借上人家的招,使上人家的力,所以‘支使’两个字是其中要诀。”
说罢,玉爷便也盯上了空中飞舞的一只苍蝇,随后轻轻出掌相击,只是他虽然一掌打到了那只苍蝇,却并未击落。这一下自然又惹起了武行中人的嘲笑,也使得跤行中人为之大感意外。
不过,随着玉爷身形继续运动,又念出来一句“掌如闪电龙折身,遇敌好似火烧身”的歌诀。那些嘲笑又渐渐落了下去,再响起来的反而是跤行一方的叫好声了。
原来,到此时大家才刚刚发现,玉爷其实一直是在用双掌不断击打苍蝇,而且每一次都把苍蝇要飞走的去路拦住,渐渐已经把苍蝇控制到了一个球形大小的空间之中。任凭它如何飞舞也难逃其掌控,简直像变戏法一样。
而在座的大多是行家,自然懂得,做到这一点,腰力、腿力、平衡力和反应力有一样练不到收发自如程度,那都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所以众人不自觉地都感到,玉爷这一次恐怕要压过罗鹤龄刚才“指夹苍蝇”那一手了。
可是,众人恰恰又猜错了结果。因为就在玉爷收了身形,放苍蝇离去之时,形式再次骤然一变,一个神转折出现了。那就是只见罗鹤龄手指一伸,苍蝇竟又从他的手指中飞舞而起。
指夹苍蝇,竟然不伤其翅?
谁能做得到?又怎能做得到!
这一份力道的运用,那才真的算作神乎其神了!
这下,别说在场众人都看傻眼了,就连玉爷自己都冲罗鹤龄直挑大拇指,连声承认,“我晚了!是晚了!”(行话,认输,表示功夫不如对方)
第一百零九章 转七星
就在武行中人声势震天的喝彩声中,童山河趁机高喊了一声“摘匾”。
这一声儿,如同烧着了爆竹的引线,噼里啪啦,惹得武行不少人都跟着叫起来。
“输了,输了!摘匾!改字!”
可跤行的人虽然对罗鹤龄也很佩服,但就这么认输也太窝囊,又怎肯吃这个闷亏,于是带着不满也纷纷喊起来了。
“没输,没输!这又不是真动手!”
一时间乱象纷呈,李尧臣和瑞五爷、宛八爷只得分头去做和事佬,让吵闹的人们稍安毋躁,且听比试双方如何分说。
让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罗鹤龄此时却面上得色尽收,反而异常温和地对玉爷说,“我原以为跤术只以‘迅’、‘猛’、‘踢’、‘摔’几字制人。却没想到你对‘力’已经领悟到这个程度,也算把功夫练活了。我一直认为人品与功夫是相辅相成的,能至极境者,一由于虚心,一由于恒心。除此,莫能望其深造也。所谓见微知著,从你能不受我的激,能以一颗平常心做到这一步来看,便可称得上是个真正的武者。不错,不错。”
谁都没想到罗鹤龄竟然夸起玉爷来,而且评价还如此之高。这下不仅瑞五爷和宛八爷是面色带光,跤行众人的脸上也浮出欣喜之色。人人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而玉爷既然早知刚才是罗鹤龄故意来试探,又见此时的罗鹤龄神色诚恳,一举一动都显得平易近人、质朴有礼,心中自然升起崇敬之心。赶紧谦虚几句,连称过奖,受之有愧。
相反的是,武行中人见状却面面相觑,神情不渝。童山河甚至还冷哼了一声以示不满,尹隼虽然拉了他一把,可脸上也是神情怨愤,极不服气。
他们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罗鹤龄,罗鹤龄回首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来便对玉爷说,“看见了吧?他们这是在埋怨我了。所以没办法喽,咱们还得接着说摘匾的事。”
听罗鹤龄语气中带了嘲讽之意,对武行众人似多有不满。玉爷心下更是亲近,于是很爽快地一抱拳说,“还请前辈吩咐。”
罗鹤龄点点头,眼神又柔和了一些,然后很认真地沉吟了一阵才说,“刚才,你也只‘晚’了半手,若要你现在就摘匾,想来也不会心服。不然,我们再试两局如何?这两局也不要你胜,只要有一局能与我平手,此事我便放手不管,不算欺负你吧?”
这话一说,玉爷更确定罗鹤龄是个讲道理的长者。因为他丝毫也没有自持江湖地位来强人所难的意思,开出的条件很是公平。而且似乎倒更像是对跤术比较好奇,有想从他的身上一探究竟的意思。于是,玉爷态度更是谦恭,很诚挚地回答,“能与前辈切磋,正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不想,玉爷的话音才刚落。武行众人中,尹隼竟忽地出言反对,声称这次比试有关武术名誉,罗鹤龄开出动条件太过宽容,有失公平。而随后童山河也开口附和起来,并逐渐有带动他人,要再次喧闹起来的势头。
而就在此刻,罗鹤龄竟又展示出了极具威势的一面,只冷冷一句“住口”,就像刀子一样一下斩断了那些抱怨牢骚。随后,在他不怒自威,目光冷然的扫视之下,每个刚才吵闹的人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其中尤以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挑事者最为紧张,他们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只是俩人后悔也晚了,罗鹤龄自然要拿始作俑者开刀。他直接对他们断然呵斥道,“本来按武林规矩,隔着辈份是不好相互挑战的。你们用武术的声誉当招牌,逼我这个半老子出头已属难堪,而现在竟要我以平辈来要求人家。那我倒要问问了,万一我这个老头子输了,你们能甘心不再找人家的麻烦吗?你们以后见人家是不是也要持晚辈之礼呢?哼,我看你们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要敢再瞎搅和,就都给我滚!我告诉你们,技艺无高下,以人论高低。比武输了不丢人,品性输了才丢人!”
这番话可以说完全没留情面,把尹隼和童山河教训得体无完肤,冷汗涔涔。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哪怕罗鹤龄的话完全没道理,仅凭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和地位,就连他们的师父和父辈在这里也得老实听训。
而对于玉爷来说,对罗鹤龄武德钦佩的同时也算是大开了眼界。他此时才知,李尧臣说罗鹤龄靠眼神便能御敌,果然不是传言。就凭这种气势,似乎一个照面就能把眼神刺进人的骨髓里。若与之交手,恐怕许多人在这种凝视下就会先一步丧失斗志,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只是却不知,这份威压久久要经过怎么样的方式才能淬炼出来?传闻内家拳有“虎豹雷音”之说,也不知是否就是这样……
就在玉爷想得出神的时候,罗鹤龄已重新回转,脸上也恢复了平和,对他说道,“不要再理会他们,咱们就按刚才说好的来。据我所知,掼跤有‘手是两扇门,全靠腿赢人’之语,而基本功,也主要专注于练腿功和指掌之力上。不如我们就试试这两样,你看如何?”
玉爷自无异议。“全由前辈做主,不过还请前辈示下,究竟以何方式来试?”
罗鹤龄略想了一下,又问他,“你既然能护住苍蝇,大约也练成‘火烧身’了,难道你也走过桩吗?”
玉爷点头称是。“走过,这是康熙朝一位高人传授的法子。七星桩,九宫桩,八卦桩都走过……”
“那好,既如此,那咱们就用‘转七星’来试试吧。”
话毕,罗鹤龄淡然一笑,便把右手轻握左手腕上,只等玉爷来搭手。而玉爷又施一礼,这才走到近前,以同样姿势搭上了罗鹤龄的手。然后,俩人脚下各自迈步,一起缓慢地在场中兜起圈子来。
不过看到俩人这副景象,屋里无论跤行还是武行,有许多人却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隐隐有些失望。这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转七星”。在他们看来,比武就应该一拳一脚,你来我往地打个明白,而不是像这样俩人互相搭着手,转磨一样地在屋里绕着走步。
但这却是他们孤陋寡闻了。与之相反的是,屋内练形意拳的、太极拳的,还有几个公认的外家高手,都眼睛不眨的仔细看着。不用说,这些人自然是都知道“转七星”其中奥妙的。
所谓“转七星”,其实并非“拳谱”上那拳套子,实际上是一种练身法和步法的训练方法。习练起来也很简单,就是要按照北斗七星的曲线,钉上七个木桩,然后人可以踩在上面绕着桩子打拳。目的是为了体会群斗时,四面八方来敌的处境,同时,也能在转的过程里体会控制身体的诀窍和领悟拳理。
要是细说起来,用这种方式来训练好处极多,首先就能加强步法与身法的配合,锻炼腿功。
要知道,腿功在任何武技中都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以内家拳术为例,这种拳法之所以看起来很神奇,就因为练内家拳的人往往不是身强体壮的壮汉,但出拳之力却丝毫不亚于以体力见长的外家高手。而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内家拳的功夫出在腿上。
只要腿上出了功夫,拳头的冲撞力就大,这等同于用腿的力量来打拳。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正犹如拳击里重量级打轻量级。所以说一个练内家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说他技击厉害。譬如当世的孙禄堂,便是以腿快著称的内家拳代表人物。
而“转七星”的关键就在于步法。在桩上用脚掌走,恰恰是练出“全身重量上拳头”的好法子。所谓“两肱圆则气到丹田”,有养生内劲,身轻力厚之妙。
其次,“转七星”还能锻炼出攻侧面的诀窍。
所谓“走大边,俩打一,攻正面,一对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攻敌侧面,等于两个人打一个人,相反的,正面迎敌就吃力了。由此可知,练通偏门攻防上的闪展腾挪,于实战对敌有多么重要。
不过常人走一会儿桩,往往就会头晕目眩。这是因为光用脚掌蹬身子了,转身动作的诀窍可不是脚脖子能转出来的,而是头领出来的。人走在桩上,头首先要虚顶,虚顶了才能转动灵活,头微一侧转,整个身子就能调过来。这样才能在任何方向都能随动随有,转而生发。所以说,什么时候能练到在桩上随心所欲调转身体了,什么时候偏门的攻防意识就有了。
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是,“转七星”还能训练反应敏捷。
对敌之精要,其实在于放弃单纯的听力和视力,去练感应,练有触必应,练随感而发。到最后也就全成了条件反射,一有所感,脑子未动,身先动。所谓“火烧身”,就是指一个人对外物的神经反应,达到了这种所描述的敏感程度。
不过比较特别的是,这种训练需要两个人来对练。以玉爷来说,当初他就是和兄长玉惟一起练成的。
具体的方式是两个人同在木桩上相互搭手,而手不使劲,只做辅助定位和维持基本平衡的作用。要诀是以身动手,靠身子来感应对手,制敌全靠底盘腿功来把对手挤下木桩。这种练习一旦熟练,完全可以闭眼相搏,对于掌握对手施加自身上的各种力道有极大的帮助。最适用于黑夜不可视物的环境下,或是以之来破解敌人的埋伏和包围。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罗鹤龄刚才对玉爷才会有此一问。同样的,目前场中他们俩人,也是在效仿这种方式以脚步来对决。
此时的罗鹤龄和玉爷相互绕手,已经挟步走了数个大圈子。他们彼此之间虽然看着风平浪静,但其实各自的劲力早就鼓荡上来,只在挪步之中用对冲的方式不断地翻腾。一但俩人劲力有了失衡,快慢有了区别,也就可分出高下了。说白了,就是一旦有人占据主动,这场比试也就可以结束了。
要问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世上永远是强者影响弱者,交战步法的原理也是如此哦。你的步法强了,能影响别人,别人不自觉一学你,就败了。模仿是人的天性,比武时,情急之下,人的精神动作更容易失控,一受惊,就模仿对手了。
这就如同猎豹追羚羊,猎豹一受羚羊影响,随着羚羊步子一跑,就永远追不上了。比武的情景很像“拍花子”,脑子太容易迷糊了,脑子一迷,就跟小孩似的,随着坏人走,受对手控制。要想赢,就看你能不能让别人模仿你了。最关键是要有自己的节奏,是从呼吸里带出来的节奏,这都是平日通过步法来锻炼的,这也正是“转七星”比试中取胜的关键。
第一百一十章 交锋
片刻间,不知不觉又兜了几个圈子,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尽管各自脚下加力,却仍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肯落后半步。
到了这个份儿上,虽然大多数人仍旧看得一头雾水,但那几个懂得“转七星”的却看得目不转睛,心下对两人的身法、步法都是暗自赞叹不已。
因为别看罗鹤龄年龄虽大,但他的步法确异常迅捷。他几乎每一步都是轻轻点地而行,可速度却越走越快,而且转动自如,变化多端,不带一丝燥气。看起来毫不费力,风度翩翩,宛如在林中小径闲散漫步一般。
而实际上,他走的这种步法也确实是大有门道,因为那是一门能与“草上飞”并列,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轻功,名为“踏青萍”。
江湖中传说有人练这种轻功能踏着荷叶过池塘,这是神话,但这也确实把部分练功的方法比喻在里面了。荷叶杆轻,脆,只有一点韧性。脚下要很细腻,去找这一丝仅有的韧性,在一根丝上借劲。讲究的就是什么时候感到脚底板会“脸红”,能用脚的肉感把这根丝探测出来,才算上道了。而一旦练到了这个阶段,对敌时倘若想要辗转腾挪,只需跟脚下这根丝一柔和,一星点水花似的,有那么一点弹力,人就弹开了。
只是这门功夫固然绝妙,但练起来也着实不易。近二十年来,除了站桩,罗鹤龄每日清晨都要带着这种“足点荷叶”之意走上十里,才有如今这般的造诣。
另一边,玉爷的步法虽与罗鹤龄完全不同,却也不遑多让。他走的是“稳健”的步子,蹭着地走路,步步还都是一样长度,比尺子量的还准。这说明他的身体已经高度协调,正是在施展那“脚踏水旋”的功夫。
可别看玉爷当初和童山河较腿时脚裂青砖比这个唬人,其实那只是儿戏。因为我纯粹的刚猛之力,并不难练。而如今这种足下力道却是轻着练出来的,就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所以这种步法外表看着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好处是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能照顾着,如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就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也不是软化,而是变化。正所谓“去意好似卷地风”,卷地风就是吸着地转,脚下有吸力,一出就踩,吸着地动脚。不仅能随时随意地转向、转劲,同时也能以力破巧,坚如磐石。
其实玉爷能练到这一步也是有独特法门的。当初那位传走桩之法的高人曾说过,走桩不能单走木头的“硬桩”,还得走藤条编桩,甚至再去泥里走。因为只有“软桩子”才能练出多股劲来。
总之,罗鹤龄和玉爷就在这种纵横往来之间,都把各自步法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是按中有提,提中有按,动作旋转,循环无端,且全无一丝刚劲之气,融融呵呵,纯任自然,无形无象,不偏不倚。
而另一个则是刚柔曲直,纵横环研,闪展伸缩,变化无穷,且轻灵与沉实并举,两足落地无声,却劲力鼓荡,把功力蕴藏在脚下。
所以到目前为止,在列位行家的眼里。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正是各有所长,平分秋色。究竟谁能更盛一筹,也真不太好说。
不过,再高明的旁观者也不如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
罗鹤龄已经开始暗暗心惊,因为他最得意的便是速度,但没想到几乎已使出全部解数,玉爷却仍能与他保持着同步。而他几次兜着劲儿想把玉爷甩出去也均未能成功。到了现在,随着劲力在俩人的脚步带动下,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他已经隐隐感到快要到劲力失控的临界点了。
这种情况其实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自知年龄大了,加上他的步法之长在于力的“变”字上,顺势时固然占便宜,可控力上比起玉爷就要吃亏了。所以再任由这种状况发展下去,主动权必定旁落。
相反的是,玉爷虽然一开始惊诧于罗鹤龄的速度和变力的技巧,但好歹靠着拼尽全力也支撑下来了。而时间一久,随着兜起的劲力越大,他倒是感到脚下控制感在逐步增强,而罗鹤龄的步子反倒开始显现固涩失控的苗头。
于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在于力的“稳”字上,像这种情况越严重他就越占便宜。所以他便开始利用体力优势,加大脚下力度,反而有意识地把这种情形往加剧的方向助推,想促使罗鹤龄尽快劲力失衡。
不过,玉爷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罗鹤龄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前辈高人,一生中交过手的高手更是不计其数,像这种局面又怎会彻底束手无策,坐等局势恶化呢?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个人相互搭着手刚要齐齐转向的一刻,骤变突起。
只见罗鹤龄身子忽地往前一迎,竟未顺势转身,反而保持着原有方向,用右脚抢步,一脚迈向了的玉爷两腿之间。
不仅如此,最让人吃惊的是,罗鹤龄身法中的灵便全然消散,这一脚举步呼呼带风,完全走的是刚猛路线。他好似横了心要与玉爷较力,竟势不可挡,强横无比地硬撞过来。
玉爷自是不免一惊,下意识中就想要先避开这一腿,可随即他又马上意识到罗鹤龄大约是到了控力的临界了,这才想趁着彻底脱控之前,用这一脚较力来分高下。
这么一来他马上就转变了心思,不仅没躲,反而又在腿上加了几分力道,直接迎着罗鹤龄硬抗了过去,非要与之争那一脚之地不可。
可哪知道现实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两腿骤一相交,他便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力道袭来,竟让他生出一种无坚不摧,全然无法抵御之感。
而随着一阵剧震,他的右腿居然毫无阻碍地便被弹飞了。这更让他知道要坏,凭经验,这股力道不仅已经完全碾压了他,而且还远远未尽,马上便会带得他整个身子横飞出去。
说实在的,这一刻,他可真的有些不敢置信。
其实,玉爷对罗鹤龄这一脚有如此威力估计不足,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在他想来,罗鹤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脚纯是不得已为之的破釜沉舟之举。况且他又一向对自己下盘的坚实颇为自信,所以他怎么也不相信以迅捷灵变著称的罗鹤龄,在腿上较力也能胜过自己。
只不过,罗鹤龄这一脚表面虽然看似普通,但其中可是大有讲究的。甚至可以说罗鹤龄一身的武功修为全在这一脚上也并不为过。
首先,内家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而是大势。罗鹤龄刚才这一脚的位置并不是随便踩踏的,其本质上是利用变力时的惯性,直取玉爷的中门之位。
内家拳古谱中有歌诀称,“脚踏中门夺地位,就是神手也难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中门位置的重要。无论是谁,这个位置一旦被人占据,在防守上便已失去了最有力的位置,不但出招会觉得不好用力,招架起来也会变得顾此失彼。而占据这个方位的敌人却恰恰相反,无论使力还是变招都能得心应手。
其次,罗鹤龄的功夫虽然以迅捷多变著称,但却并非不练硬功。况且内家拳还有所谓“消息全凭后脚蹬”一说,讲究集中全身之力攻击。罗鹤龄这一脚之所以这么大的力量,除了靠抢中门先一步占了“大势所趋”的动态趋势之外,也是依赖了这种特殊的发力方式才做到的。
说白了,这就像是被一张拉满的弓射出的箭一样。罗鹤龄以蹬地的左脚为弓弦,以整个躯干为弓身,最后又以右脚为利箭,集中了全身上下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再加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跨步而出。而玉爷能相抗拒的,却只有仓促间一只右脚的力量。所以说,输也就是一种必然了,倒也并不冤枉。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罗鹤龄又内家拳的独到之秘,可玉爷家毕竟也是十三代人精研跤术,同时还受到过不少高手的指点,要是再没有几招压箱底的玩意儿,那也不太像话了。
所以,就在罗鹤龄在弹开玉爷右脚,他才刚刚感到胜券在握的一刻,甚至还没等到周围响起叫好声来,这场交锋竟又横生异变。
只见右腿向后甩飞的玉爷,陡然展示出了野兽般的协调敏锐。他凭借还踩在地上的那只左脚作为支点,就势把头一低,腰身一挺,宛如一条跳出河面的大鱼空中甩尾一般,竟把右腿同样地斜划了半个圆圈,结果带得整个身子完全调转了个头,脚前头后地朝着罗鹤龄反腿砸了过来。
这一变故可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对手明明被一脚弹开,又怎能倒转身子反攻回来?
罗鹤龄愕然变色中,知道再也避之不及,当机立断下,索性利用身体的惯性继续往前硬闯。于是急切间他又向前生生冲了一大步,这才堪堪避开了玉爷甩回来的右腿。
但脚在前身在后,把脚让过去的罗鹤龄却怎么也避不开玉爷的后背了,他只能眼瞅着玉爷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又将肩头冲着他从上而下地砸了过来。
好个罗鹤龄,关键时刻硬是深吸一口气,再次使出了“后脚蹬”的发力方式,力凝肩头,绷腿弓身,低头前倾,就要与空中坠下的玉爷硬碰硬。按他所想,他占着中门大势,又有前冲之惯性,必然可以借这这股力再把玉爷撞开。
然而,这次偏偏却是他估计错误了。在俩人肩头乍一接触之下,玉爷的肩头竟然突地一扭,就如涂了油的泥鳅般毫不受力地顺着罗鹤龄的肩头一翻而下,让罗鹤龄顶了个空。
而随即,玉爷却紧跟着一肘顶在了罗鹤龄的肋间。结果这攻其不备的一股侧劲,竟直接把罗鹤龄横着给撞了出去,使得他连跨了两大步才勉强收住脚。
不过,玉爷却也无法再控制把他撞飞的那股力道,他被自己右腿牵引着向罗鹤龄的身后甩了出去,最终一个侧身飞摔在了地上,接着又在地上连翻了数个筋斗,这才收住了势头。这一下,摔得他满身都是土,终归还是比罗鹤龄要狼狈得多了。
说实在的,两腿比拚,心中动念,翻身还击,挺身而让,这发生的种种都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其实许多观战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最终的结果便已经出来了。
况且,这几下来往招式也太过神奇,谁都没料到罗鹤龄与玉爷最后决胜负时,竟然出手风格彼此对调了。罗鹤龄出招刚猛有力,玉爷反而玩儿起变力的技巧,所以就连那些目不转睛地人也看傻了眼。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罗鹤龄和玉爷各自的喘息声,竟然陷入了空寂无声的境地之中。直到良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先清醒过来带头喊了一声好,其余的喝彩声才纷纷随之响起,而此时也才显露出观众们的兴奋,跤行和武行已经不分彼此,空前热烈的喝彩声简直如海潮一样连绵不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国术
场中的罗鹤龄轻揉着肋下,凝视着玉爷只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玉爷则带着歉意马上道了声“得罪”。
“哪里的话,既然是较技动手,难道还不许你出招不成?”罗鹤龄笑吟吟地答道,随后又像半开玩笑似的问了句,“不过,咱们最后可是都失步了,若依你看,这次比试的结果当是如何呢?”
玉爷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打马虎眼,张口便答,“您只横跨两步,我却成了‘滚地葫芦’,自然是我‘晚’了。正所谓姜是老的辣,旁的不说,您脚踩的这个方位就很讲究,已经够我琢磨一阵的了。”
“你的眼力满好,一眼便知关键。”罗鹤龄见他悟性通透,不由点头赞许,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随即问道,“你那最后变力的招式是跤术还是武术?可是巧妙的很哪。”
“应该……算是跤术。”
见玉爷答得有些迟疑,罗鹤龄不免略带疑惑地“哦”了一声。
玉爷也看出罗鹤龄不解,便为他继续详细解释。“其实,就与我家得益于一位康熙朝的高人指点‘转七星’一样,此术也是另外一位嘉庆朝的高人所传。不过虽然这位高人说这是梁山好汉燕青所创的武术,但我家祖辈经习练之后却肯定地断言,说这无疑是属于汉跤的技法范畴。因为此术虽与蒙跤差距较大,没有踢摔等直接克敌的招式。但却也是专研如何利用把控自身关节肌肉的灵活,来达到迅速摆脱敌人控制,或是调动全身劲道,通过借力打力之方式来克敌制胜。至于此术之名目,据那位高人说,叫做‘沾衣十八跌’……”
玉爷一边说着,周围那些听到的人一边唏嘘,许多人都为之大感惊奇不已。不过想来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因为据传言,梁上好汉“浪子”燕青,当年所擅长的功夫就是空手“相扑”。凭借此技,他不仅把蛮劲任性的“黑旋风”李逵制得服服帖帖,更在泰安打擂,摔倒了身长一丈,貌若金刚,有千百斤力气,在泰安摆擂两年未遇对手的“擎天柱”任原。甚至可以就此猜想一下,若是不用兵器的单打独斗,燕青或许真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呢。
只是就在玉爷嘴里刚刚吐出“沾衣十八跌”这五个字之时,武行的人群中竟突然响起一个激愤的声音打断了他。
“胡说,胡说!‘沾衣十八跌’博大精深,奥妙无穷,自然是最高绝的武术,哪里会是跤术。你可别信口雌黄,用你那低劣的踢摔之技来鱼目混珠,诋毁我门派声誉!”
玉爷不由住口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仍然不住口地指责他胡说八道,虚言诳人。亏得罗鹤龄在旁提示,一头雾水的他方知此人是燕青门现任掌门的师弟,名叫李甫青。
原来是正统传人持有不同的意见,来表示不满了。所谓理不辨不透,玉爷虽然句句属实,但若要他人相信也是需要证据和辩解的。于是他一个抱拳之后便开始据理力争。
“我确实没说一句假话,兄台虽自称是贵派之技,但恐怕您还未能练成。否则您便可知我所言非虚。”
似乎被玉爷揭破了底牌,李甫青不由老脸一红,兀自强辩道,“我是没练成,那又如何。别说我,就连我掌门师兄都未练成。而凭你一个八旗蒙古的扑户又怎能习得?再说你那几下也太难看了,所以说,必定是假的……”
玉爷听了也不着恼,还继续问道,“传我家技艺的高人原本就是一位燕青门的前辈,您不愿相信也没办法。却不知‘沾衣十八跌’的总诀和图谱兄台见过没有?”
李甫青毕竟在燕青门里辈份较高,一听此话便马上答道。“你刚才说过,得此术是在嘉庆朝。那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你这不就是诚心拉大旗做虎皮么!不过,好在总诀和图谱我都是见过的。总之,就不是你练的这个样儿。”
没想到玉爷一听此言,反倒笑了。而他随后竟再也无话,只慢悠悠念起了歌诀。
“沾衣百法妙无穷,恭身上步礼从容。柔手七星胸前挂,套步前进双砍冲。左格进步用推掌,双手穿花立高峰。左压右打眼朦胧,左压右闸咽喉肿。左右托腮迎面击,中打一拳对心冲……”
李甫青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听到半途却不由脸色大变,随即便连声高叫着阻止。
“住口!住口!你怎能真的知晓!我燕青门的不传之密你可不能再念了!再念就全泄露出去了!”
事已至此,旁观的人们再无猜疑,都确信玉爷所言非虚。大家不由纷纷议论起来,除了跤行众人为玉爷感到分外有面儿,得意非常之外。武行中人现在集中的要点,反倒是对燕青门深表同情了,因为整个门派都没人练成,反叫外人用此技扬名,也实在不是件露脸的事。不过同时大家更好奇的却是,既然这门功夫这么难练,玉爷究竟又是怎么练成的呢?
对这个问题,显然还是李甫青最为纠结,他甚至为此连连追问玉爷,哪怕被罗鹤龄几次呵斥,竟始终不肯退回去。
玉爷无奈之下也只得对他说,“我其实不过是按照图谱和总诀来练习的。日久自然熟练,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当初那高人曾告诫,说不可图快越级,必须按步就班做好基础练习,却不知兄台可曾照做……”
“不会不会,你一定有特别的方法……”李甫青只是不肯信,嘴里还兀自念叨,忽然间,他的眼睛却一下楞了。“……不可图快越级,按步就班……难道,你连那开篇的通气三章也练了?”
李甫青所说的“通气三章”,其实就在“沾衣十八跌”古谱最开始。那主要是三套打基础的姿态练习,看着很是简单,并不起眼,但实际上这几个练习却与印度的瑜伽之术颇有相近之处,真实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若不靠此方式打通体内郁结之气,抻筋拔骨,后面的招式图谱和总诀决难把动作做到位,那也就自然是练不成了。
玉爷见他如此,自然知道他已经找到了症结所在,便只笑笑点了点头,闭口不答了。
哪知李甫青却还没醒过味来,兀自喃喃自语着,“没道理呀,那三章看着很容易就能做到呀,根本没道理要练下去呀?”
对此,玉爷只得深叹口气,不得不又说了一句话,来做进一步提示。“想时易来做时难,做时易来坚守难,练武终须要练功,否则到老一场空啊”。
就这几句,就如拨云见日一般立马照亮了李甫青的心,惹得他蹦起老高,兴奋地叫着“好人,你是好人!哪怕你是个掼跤的,哪怕你说我门派的武术是跤术,我也说你是好人!我明白了,马上就去告诉掌门师兄!”说罢,便一溜烟似的走了,竟再也没留只言片语,惹得在场所有人都直摇头,就连罗鹤龄都不禁为这场小风波和李甫青举止失当感到好笑。
只唯独玉爷不知为何心里倒有些隐隐的郁结,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真的不懂,怎么什么一粘跤术二字,这些武行的人却始终觉得会把他们拉低一个档次呢。
“说得好呀,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看来你应当是每日勤勉,不忘练功喽?”就在玉爷发闷的时候,罗鹤龄却在旁忍不住对他出言相赞。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自然让玉爷得到了几分宽慰。不过他并不是爱自大的人,反愈加谦虚地说,“不敢说勤勉,无非是把每日功课做到位罢了。其实练与不练、如何练怎么练,一伸手就能知道。不光是自己,交手的对手更清楚,所以谁要想偷懒,最终也无非是糊弄自己罢了。”
也不知是欣赏玉爷的直率诚恳,还是他的勤勉好学,罗鹤龄听完他这番回答之后,对他越看越喜,因此竟当众表现出了对他最大的赏识,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大为震惊的话来。
“你倒是个实在人,那么我也跟你说句实在话。其实你要想留着这块匾还有个办法,就是拜我为师。你要做了我的徒弟,再挂这块摔跤武术馆的牌子也就有几分道理了。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您,您愿意收我当徒弟?”玉爷听闻大喜过望,以罗鹤龄武学修为和江湖地位,能做他的徒弟,那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他又怎会不知机缘难逢,自然迫不及待想马上答应下来。
可就在这时,武行的人堆儿里,尹隼和童山河这两块料,却不约而同地又冒出来反对了。
“不行不行,我华夏武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岂能自降身份,与满蒙嬉戏相扑之技等同啊!”
“是啊,二先生,他可不是汉人,也只能练练这种粗浅的把式,又哪里配做您的弟子?”
尹隼和童山河自从败与玉爷就一直愤恨难消,他们哪能任凭玉爷遇到这种美事。所以他们用这几句对跤行和玉爷的无比蔑视的话,又来胡搅和了。不仅使玉爷听了再次面色一暗,就连跤行的人也被气得纷纷怒目相视。
群情激愤下,眼瞅着就要有人为此喝骂起来。却不想罗鹤龄竟已经先恼了,当即便对二人一番怒斥。
“放肆!假练武的是非多,真练武的无是非。你们的心思都放在了自大和自闭上,也就难怪功夫没什么长进!”
说罢,罗鹤龄余怒未消,又把手指向门外,语气严厉地说道,“忘了刚才我说过什么了?我收徒弟又哪里由得你们指手划脚!既然管不住你们自己的嘴,那还是给我请出吧!”
此话一出,更使得玉爷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感激,而跤行众人的神色也平和了许多。反倒是尹隼和童山河面色却倍感难堪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一时情急犯了罗鹤龄忌讳,这下不由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是认错服软吧,大庭广众下有些难以启齿。若置若罔闻不理会呢,他们又早知罗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于是在这种焦虑和为难间,他们身子一动不动,而望向玉爷的眼神也更加嫉恨。
但是反过来说,罗鹤龄见俩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仍是一副轻蔑的嘴脸对着玉爷,心下也是愈加恼怒。因此,他便又对人群里的徒弟下了命令。“从溪,马上请这二位从这里离开,省得他们吵得我耳根不清净。”
申从溪自然是了解师父脾气的,他不敢违抗师命,轻轻咳嗽一声,便要出面将两人请走。
这下,尹隼和童山河可不由都变了颜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知要是这么被轰出屋去,那脸可丢大了。今后再见着武林同道,未语就得先矮三分。一时间,俩人的冷汗都下来了,也实在不知是该就此拂袖离去才好,还是应该低头道歉才是。
而就在他们骑虎难下的时候,只见武行里走出了一个人,挡在了申从溪的面前,替他们解了围。
“我倒是认为他们没说错什么,你确实不该收这个徒弟。”
说这个话的人身穿一身长衫,年龄有六十上下,正是形意门“剑”字辈儿的黄剑平。要知道,罗鹤龄的父亲与形意门有旧,所以他虽未正式拜师李存义,但却在其指点之下,学得了形意拳的大部分精髓。故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黄剑平也算得上是罗鹤龄的师兄。
而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罗鹤龄也就不好再来硬的了。他面色一变,只得挥手先让申从溪退下。随后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埋怨起黄剑平的横加干预来。
“你怎么也来与我为难呢?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许多东西我们武行的人都没练出来,人家倒练出来了。这样的徒弟不收,那我们还收什么徒?”
黄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异常执拗。“璞玉良材也并不止一块。我师父说了,内家拳是国术,是为了保家卫国的。此人却不是汉人,所以没有传承我形意拳的资格……”
“我不传形意,只教他绵掌……”
“那也不行,你那绵掌的底子也有一部分形意。”
虽然连连遭致黄剑平断然否定,但罗鹤龄仍不肯放弃,还在苦苦相劝,“你别这么死板嘛。谁说国术只传汉人?少林和形意拜的可都是达摩。况且人家回回的弹腿和查拳,也没说只传教民啊。我们要老是盯着那些没什么用的死规矩,也就没法做事了。北洋政府称‘五族共和’,既然满蒙回藏汉原本是一国,国人当然就能练国术,不如豁达点……”
哪知这番话不但没使黄剑平松口,反倒让他一下激动起来。他皱起眉头再不愿听,语气异常愤怒地当即打断。“豁达?我怎能豁达的了!大道理谁不会讲?可你难道不知我形意门的由来不成!此人不是汉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个旗人。只要是旗人,就定不能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罗鹤龄知道再难规劝下去了,因为黄剑平这句话是有历史溯源的。实际上,黄剑平这一系练得其实是复兴的形意拳,起源于反清的白莲教教众。自从白莲教失败之后,清兵见了练形意拳的就非关即杀,练者只得隐逸。所以说,形意门经历过很长一段被清廷严禁剿灭的年月。而仅从形意门“心存剑侠,志在建国”辈份排字上也能看出,形意门可一直是对清廷恨之入骨。像这种经历了近百年的江湖旧怨,已经绝非一个人一句话所能化解了的了。
一时罗鹤龄再也无话可说,而黄剑平也寒着脸沉默不语了。渐渐地,众人也都被俩人之间的这种压抑所影响,很快就杂音尽消,整间屋子竟变得寂寥无声起来。每个人都默默关注着场中的情形,不知这场争执将会如何收场。
最终,还是玉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种僵滞的气氛。
“罗掌门,承蒙您青眼有加,愿收我为徒,实是我之莫大荣幸。但尊师重道也是习武之人的本分,既然您的授艺师长早有言在先,本门技艺不传旗人,终归是不好为我违反。总之,是我没这个福气罢了。还请您切莫为此事与这位前辈再行争执,徒伤彼此的交情。”
原来,玉爷旁观中,见俩人为了他的事基本已经把话说僵。他虽然不太明了其中关系,却也能听出个大概。他心知罗鹤龄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武行这些人总会因各种理由瞧他不起,而这也让他对罗鹤龄更感崇敬。于是为了避免罗鹤龄再作难,他便主动上前来劝解。
当然,错过这场天大机缘,他比谁都要失望。但出于对罗鹤龄的感激,他这一番话也的确出自肺腑,当真说得无比真诚。
因此,就连黄剑平也受了些感染,不禁把愤怒的情绪收敛了起来,而是略带几分亏欠地对玉爷说道,“今日未能如你所愿,还请多多包涵。我知我有些不尽人情,但这不是你我个人之力所能左右的。不过,我也得说二先生的眼光没错,以你的条件天资,确实是练武良材。即便不练形意,想必也能在武学中另找到一片天地。”
玉爷听到这里,便已明白黄剑平只是对事不对人,他当即郁结尽消,反洒脱一笑,表示谢意。“谢前辈勉力,不怕前辈笑话,我早存一志,那就是跤术武术之融合。虽行之艰难,但想来任何拳招总有首创之人。我当以前辈此语为鉴,时刻不忘精研努力,以之自强不懈。”
黄剑平明显为玉爷的话所震动,但片刻后神色间更多浮现出的却是莫名的黯然。只念叨了一句“可惜了,你终归是个旗人”便再也无话。
而罗鹤龄看了看玉爷坚定的神情,又看了看黄剑平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有感而发。“武有两易两难,学武容易练功难,拜师容易自创难。今日错过这等有雄心壮志的人材不能授艺,不是人家的遗憾,倒是我罗鹤龄的遗憾,是内家拳之遗憾才是。”
黄剑平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却仍是置若罔闻,最终还是又退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制胜
见最后的努力也枉费了,罗鹤龄转过头来,颇有些索然无味的对玉爷说,“看来,咱二人确是没师徒的缘分了。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各种规矩牵扯太多,无论你想做哪一件事,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来故意为难。哪怕你做的事对他人无碍,甚至对多数人有益,也总会有人用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指责干涉。我欲收你为徒如此,你挂匾开跤馆也是如此……”
这些话就像是说到了玉爷的心坎里。一瞬间,他竟有一种与罗鹤龄原本就熟识的亲近之感。
不过事已至此,他既不愿罗鹤龄心里再别扭下去,同时因眼见许多武行的人听到此言后面呈尴尬,他也怕罗鹤龄再为此平白得罪了人,于是便忍不住出言宽慰。
“罗掌门,其实您也不必太过介怀。虽然想做事的人多会遭遇一些无谓的是非与责难,但我也相信‘持之以恒,必有所成’这句话。况且我年纪尚轻,今日所经受的磨砺,对于日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人生在世多磨难,踏遍坎坷是春秋。你倒是想得开。”罗鹤龄听闻感叹了一句,而后却又淡淡一笑,似是揶揄地继续说道,“可你要知道,这次比试我代表了武行的脸面,虽惜你之才,却决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留手。现在我且问你,若你再输一局,又当如何自处?”
玉爷丝毫没打磕巴,非常痛快地说,“别无二话,愿赌服输。不过,今日之败终非他日之败,待等功夫精进,我必再登门向您讨教。我相信,我不负功夫,功夫也必不负我。若始终难以取胜,我自是愧对祖传跤术,也就不配再开跤馆了。”
听到这个答复罗鹤龄表面尚且无恙,但武行众人中却响起了几声讥讽的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尹隼和童山河。这意思也很明显,无非是以为玉爷是故意放硬话,为即将落败找脸面。不过这次他们倒是长了记性,怕再惹怒罗鹤龄,未敢公然出言奚落。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玉爷的话到这儿仍未说完。他又郑重其事地继续对罗鹤龄说道,“不过,我对自己的指掌之力也颇有自信。实言相告,除了‘转七星’和‘沾衣十八跌’以外,在乾隆年间,还有一位武术高人传过我家一项抓拿秘术。而我以之制敌还从未失手,前些时日,也正是凭借此术才克制了鹰爪之力。所以说,在我来看,这场胜负尚在难料之间。还请罗掌门勿要小觑才好。”
玉爷的这话,登时就让这几声嬉笑嘎然而止。这不光是因为玉爷再次提及了尹隼败于他之手的旧事,让尹隼讪然脸红。同时也因为在指掌之功上,玉爷敢于向罗鹤龄直接挑战的举动,委实太过惊人了。
罗鹤龄是什么人?那是武林中公认的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他以拳掌成名于江湖,自然在指掌上的功夫下的最多。
况且罗鹤龄出师之后又从无败绩,而自他创出连环绵掌之后,就连够格登门讨教的人都不多了。若不是玉爷刚才也展示过不凡的身手,恐怕此言一出,早就有人出声喝骂,质疑他脑子是否坏掉了。
不过与众多以为玉爷大放厥词,做白日梦的人不同,罗鹤龄本人听了倒是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嘴里还连声称好。
“哈哈,有趣。你能有如此把握,倒是我没想到的。不过年轻人有这种志气是好事,勇于进取才能一代更比一代强。那好,我们就来比擒拿,以制住对方手臂为胜,希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说罢,罗鹤龄便满怀兴致地在场中找了个位置站定,只静待玉爷出招。
玉爷再无他言,只近前一个躬身行礼,随即往前踏上几步,右手便径自向罗鹤龄的左肩抓将了过去。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迅若雷电。
罗鹤龄早已凝神关注,就在玉爷肩膀乍动之时,他已断出进攻来路,只把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同时也是右手出招,去拿玉爷左小臂。
这次自然轮到玉爷斜身闪避。可罗鹤龄却没有再给玉爷反攻的机会,他反而不停步地绕到玉爷的侧身追去,不间断地把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他的身影似变成了一条龙,影像飞空,残形急舞,将玉爷压制得只有躲避之力,全无反攻之法。
要说罗鹤龄这几下连抓,可谓是深得擒拿的精髓。他是故意利用步法上的“势”和“快”,一心追着玉爷偏门进攻,这样才能使玉爷无还手余地。
而这种进攻思路果然十分见效,没过多久,就在玉爷再次横身躲避的时候,一个不及时,左肩终于被罗鹤龄抓在了手里。
一瞬间,几乎同时所有人都喊了起来。只是武行众人多是喝彩声,而跤行中发出的更多的是惊呼。
不过,玉爷虽然被罗鹤龄一招得手,但却也有秘术防身。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罗鹤龄掌控他的肩膀之后,他马上反身就是一个拧腰。而就在这翻转身体的过程中,他不仅左肩一晃,从罗鹤龄掌控中脱出,同时也借着这股力,又用甩过来的右肩,撞向了罗鹤龄侧身。
实际上,这一式紧急变力的招数就是个力学原理,纯粹就是以一种遍布周身的抛物线来脱控反攻,只要掌握这个抛物线的原理,连碰带磕之下,浑身都是拳头。
这一招败中求胜的巧招,由于角度刁钻,很是难防,自然也大大出乎观战人们的意外。让每个人都看得都怦然心动。但此时,却又轮到跤行的人开始喝彩了,反倒是武行众人又连连高呼小心。
“沾衣十八跌?”
罗鹤龄身躯一震,五个字不禁脱口而出。不过由于在刚才“转七星”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一次类似的招数了。所以这下虽然出其不意,但他还是在一种熟悉的感觉下及时醒觉,堪堪避让开来。
“正是!”
玉爷口中作答,动作却没丝毫滞涩。反趁着罗鹤龄心神震荡之际,抓住机会果决出手。一个跨步蹿上前去,一手一只腕子,终于逮住了罗鹤龄的双手。
只是,要这么轻易就能制住罗鹤龄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罗鹤龄当世鲜有敌手,自然有他自己的卸力脱困的招式。所以当他一醒过神来,就见他左右手拧着腕子一交错,脚下一发力迈步斜冲,登时就跨到了玉爷身侧。而就凭这威风凛凛地一冲一摇,他便势不可挡地就把玉爷的双手摇了开来。
这雄赳赳的一招,其实是罗鹤龄自创“绵掌”里的一式,名曰“双换掌”。罗鹤龄打出这一招时,根本感觉不到他在打,只感到他在动,就像条大蟒蛇从头到尾都蹭着劲儿翻腾。像这种威势,其实全在于“劲力周全”四个字上。又怎是打一拳或踹一脚能比的?
绵掌歌诀中有一句“硬退硬进无遮拦”,说的就是这种劲力周全的威势,不用抡胳膊打,只要一动,就有很大的冲撞力,让对手困不住也防不住。
这其中“硬”字是“断然”之意。而把退放在前头,因为这一打看似刚猛,实则以“顾法”为根本,顾为退,能不被人降住,方能降人。
于是乎玉爷扣着罗鹤龄腕子的两手被脱开也就很正常了,因为人家原本练得就是这个。
不过玉爷也是好不容易才得着了够上罗鹤龄双手的机会,心知放过这次机会,再想得着如此便宜的机会就难了,又岂肯就此轻易作罢。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许多,索性就把压箱底的秘传擒拿术施展了出来。
只见他的两手化做鹰捉之式,在空中追逐罗鹤龄散出的双臂来了一个十字拐,竟重新又撸住了罗鹤龄的胳膊。接着他两臂再一翻,压意一发挥,顺着小臂撸到腕处,登时就又恢复了刚才扣着双腕的旧有姿态。
而等到罗鹤龄反应过来,再想要用“双换掌”来故技重施之时,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次他双腕只觉得骨软筋麻,一点也用不上力了。甚至若是强行挣扎,反而感到从腕子的筋络之中,涌出的全是钻心的神经疼,一动就痛苦难耐。
他彻底地、完全地被玉爷给控制住了,就像被玉爷的双手扣进了骨髓之中,双手再也难以动弹半分!
他竟然输了!
这一下变故,绝对来得突兀无比,不仅罗鹤龄本人,就连围观人们也不由自主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
而就在所有的人满脑子不敢置信,神情均为一片愕然之际,又听得人群中黄剑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很是急切地大叫道,“你,你怎么会使‘缠丝手’?这是谁教你的?这可是我形意门几近失传的擒拿术啊!”
这一下,观战的人群再也控制不住了,“轰”的一下,议论纷纷的喧闹杂音充满了整间屋子。谁都没料到是这个结果,第三局罗鹤龄竟然败在了玉爷手中,而黄剑平偏偏却又说玉爷用的是形意拳。
为了这个,武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质疑玉爷的功夫来路不正。而跤行则全力维护玉爷的清白,声称玉爷赢得光明正大。
总之,跤行和武行的人几乎快打起来了。只把李尧臣、刘伯谦和瑞五爷、宛八爷这几位急得头上冒汗,一个劲的竭力安抚平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秘传
“什么?你说这是缠丝手!”
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对骂呼喝之中,罗鹤龄惊愕地望着从人群中迈步而出的黄剑平,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正是。”黄剑平的一张脸上全是寒气,身躯更是微微颤抖,一眼便可知他此时的情绪有多么激动。
不过,虽然他的回复是如此肯定,但因为兹事体大,罗鹤龄却依旧保留了一定的疑虑,在犹豫中问。“你不会看错了吧?形意门的缠丝手只传入室弟子,就连我也无缘得见,他又怎能……”
不想未等罗鹤龄说完,只见黄剑平哼的一声,眉间闪过怒色,已强行打断了他。“我得蒙掌门师兄看重,获准习练‘缠丝手’已有一十五年,又岂能看错?这‘缠丝手’最巧妙的地方就是发力大有讲究,所谓“真身只在刹那”,发招时只在碰到对手身上的瞬间,手才握紧。仅从‘如何显真形’这一点来说,就能与其他的指掌功夫分出巧拙。你本身也是个所学广博之人,什么拳一看就明白底细,若要你来说,天下又有哪一门功夫还能做到这一点?至于你最后的疑惑,也正是我欲弄清之事,总不能让形意门也出个杨露禅吧?”
说到最后时,黄剑平已经用眼睛直勾勾的锁上了玉爷,似乎要看进玉爷的骨髓之中,他在怀疑什么已经不用言表。
而到得这时,罗鹤龄也只有喃喃地承认,“我……我确是不知有其他功夫与之近似……”说罢,他也同样望向玉爷,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包含的却全是忐忑和担心。
要知道,罗鹤龄会如此紧张可并非无的放矢,因为学武之人最忌讳偷师学艺。干出这种事儿的人,不仅声名扫地会被所有门派唾弃,同时也会遭受失艺门派不遗余力的报复。
要说在武林中,唯一能成功偷师的只有杨露禅这一个例外。但杨露禅能逃过惩处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曾于火灾之中背负病榻上的陈氏家主脱险。而同时,这里面也未尝没有陈氏太过注重颜面,借收徒这种方式粉饰家丑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杨露禅得拜师正名之后,也并未能留在陈氏门下多久,很快便不得不带着强学来的技艺远避京城,最后甚至要托庇于瑞王府安身。由此可知,这种行为的严重后果。
通常情况下,如果偷拳之人在东窗事发之后,能在技艺未曾外传的情况下主动磕头认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也仍需把偷来的武艺还回去,并且终身保证永不泄露练习之法。而归还技艺的方式,大多要采用断肢之法。这也就是说,如果偷拳之名坐实,那就是接下来黄剑平很可能要废掉玉爷的一双手掌,让他变成废人。
其中的厉害关系玉爷自是知道的,他再不敢怠慢,当下便冲罗鹤龄和黄剑平分别一拱手,极其严肃地替自己分辨。
“虽然前辈说出我招式中一部分发力的诀窍,但物有相同,技有相似,我刚才所施之术的确不是‘缠丝手’。还望两位能明鉴……”
却不想玉爷此言刚刚一出口,就宛若火上浇油,激得黄剑平当即大怒。还未等他说完,黄剑平就连声大喝起来,“你休要巧言令色,妄图蒙混过关。你坚持不认帐,某非以为我老眼昏花?难道我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而就在黄剑平大声怒斥的同时,武行众人也同时一齐大哗。纷纷斥责玉爷偷拳抵赖,人品低劣。
此时,不甘寂寞的尹隼和童山河又开始趁机挑拨。不多会,便惹得许多人愈加冲动起来,似乎恨不得当场就要把玉爷当场拿下,交由形意门处置。
至于跤行众人,虽然一直都站在玉爷一方,但一来人数本身就比较少。二来黄剑平在武林声望很高,有些人未免因此犯了嘀咕,也开始质疑起来。这么一来,底气不足,自然声势也就大大减弱,难以与武行相抗衡了。
总之,在武行咄咄逼人的喧闹之下,跤行的反驳越来越无力。眼见这种情形下,几乎就要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动手了,直把李尧臣、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神态焦虑至极。
而就在他们束手无策,眼见局势就要脱控之时,却又是罗鹤龄及时出头制止了形式的恶化。
只见罗鹤龄径自走过玉爷和黄剑平,直接站到了群情激动的武行众人面前,接着就是一声雷霆般的大喝。
“有理说理,都咋呼什么!等事情弄清再说,难道你们还要持强凌弱,硬加罪名不成!”
就这一句话,正义凛然,神色庄重,顿时就让激动中的人们冷静了许多,许多武行的人面面相觑之下,不由都开始克制起自己的行为,喧闹也逐渐平息。
只是尹隼和童山河还犹不甘心地矫情着,一个故意公然挑唆,似乎是替大家鸣不平,“我们大伙不过出于义愤,为形意门抱不平罢了。难道我们还信不过黄师傅吗……”
而另一个同时去撩拨黄剑平,假装委屈地埋怨着,“黄师傅,我们大伙儿可都是为了你呀,二先生这么说大伙,也未免太让人心冷……”
果然,这两句话一说,不仅武行众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就连黄剑平也对罗鹤龄生出些许不满。于是隐隐的,局势竟又有些重起波澜的意思。
罗鹤龄可是被气坏了,再无法忍耐,当即就要拿尹隼和童山河彻底发作。只不过他还未动,一直安静旁观的玉爷却因恼怒尹隼和童山河说风凉话编排罗鹤龄,彻底地发了火,竟然抢先一步翻了脸。
只见玉爷把脸一沉,突然间高举右臂就大喝了一声“都给我住口!”
这一声喝中带怒,就跟半空中“炸”了个响雷似的,轰得整个屋里嗡嗡作响,顿时就把那些鼓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而这也不算完,玉爷紧跟着就指着尹隼和童山河的鼻子骂了起来。不光斥责他们心胸狭窄、借事生非,也骂他们居心叵测、污蔑前辈。
就这样,他一骂就骂了个痛快,索性把俩人借公愤报私仇的小人行径,和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暗心理全都大白于天下了。并且由于他说的每一句都称得上有理有节、有据可依,一时竟骂得二人面红耳赤,全然无力反驳。
不过,小人之所以难防,就是因为他们总会利用立场让别人把他们当作好人。所以就在尹隼和童山河已经哑口无言之际。黄剑平又来充当他们的保护神了。他不仅当即制止玉爷对二人的指责,反倒要玉爷赶紧俯首就擒,坦白偷拳的全过程。
一时间,各人之间矛盾、关系错综复杂,反倒让跤行和武行的人们都看傻了眼,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件事为重,又是谁所说的正确了。
玉爷自然是问心无愧,不过他为难的倒是该如何才能向黄剑平证明他所学并非“缠丝手”。于是思量了一阵后,他便又对黄剑平说,“前辈,我若是红口白牙矢口否认学的不是‘缠丝手’您终归是不信的。不过,虽然刚才您所说的‘缠丝手’的发力方式与我所学如出一辙,但我的功夫里却还有一种特殊的劲道造成的特殊功效,大概‘缠丝手’应该是没有的。”
“什么劲道?什么功效?”黄剑平马上反问回去,但脸上的轻忽之意却无疑表明了他对玉爷的话是不大相信的。
“分筋搓骨!我所学之术,其名叫做‘分筋挫骨手’!如若不信,可以一试。”
玉爷这几句话朗朗说出之后,武行众人尽皆动容。最要命的是,不仅罗鹤龄楞住了,就连黄剑平也彻底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很简单。武行众人惊讶,是因为“分筋挫骨手”可谓是武林中知名度最高,也最神奇的武功之一,但却从没有人真正地见过。所以说,其实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把这门武功仅当成一种传说了。
而罗鹤龄和黄剑平的反应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他们二人都知道,形意门“缠丝手”为之所以叫做几近失传。其中不为人知原因就是,“缠丝手”原本就是“分筋挫骨手”的一部分,只因为练成分筋搓骨之法的后半部分遗失了,再叫这个名字名不符实,于是才根据前篇抓拿招式和发力的巧处,改名叫了“缠丝手”。
所以照此说来,玉爷如果说的是真的,偷拳的嫌疑自然可以排除了,可另外一面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件事,那就是玉爷将拥有连形意门已经失传的华夏武学。这又叫一向把武术只传汉人的形意门传人们情何以堪呢?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黄剑平和罗鹤龄都无语了。不过必要的验证终须是要做的,所以玉爷还是安排人去买来了半扇子连骨的猪肉。结果等得肉一拿回来,玉爷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这半扇子生猪肉做了一遍很随意的全身按摩。
玉爷展示的发力手法仍与黄剑平所言完全一致,但等肉一翻过来,却出现了一种极其骇人的现象。那半扇子猪的所有骨头却全都从肉上散脱了下来,而且无一关节再有相连,筋络果然全断,简直比屠夫操刀剔骨还利落、还干脆,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神乎其神的感觉。
今日屋内的每一个人可都是识货的,到得此时,再无一人能保持镇定,无不暗暗咂舌。
罗鹤龄自不必说,到此时他才知,玉爷拿他腕子敢情还是留了手的。
而尹隼则更为感到恐慌,他练得是鹰爪拳,对这种效果代表着什么相当清楚,所以看过之后他脸都白了。
最兴奋的跤行众人,无论是谁,此刻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要用这一手去抓人夺腕,那还有谁能跑得了啊!
到了此时,玉爷偷拳之说无异于攻自破,已经再无一人能把这个罪名扣在玉爷的脑袋上了。
不过,黄剑平却在突然之间又想起来一件事,紧跟着便又大声叫了起来,着急地连声质问玉爷。“你是姬际可的传人吗?难道你们的《武穆遗书》得全了吗?”
而黄剑平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形意门中还有一件难言的隐秘之事。那就是天下间其实还另有一个形意门。
这一系的祖师是个叫姬际可的人,他是在一个古庙里捡到了《岳武穆九要》才得了形意之法,可惜不全只有半册,属于总论章节,应该还有十几册,却不知流落在哪儿。所以这一支形意门与黄剑平奉“达摩老祖一张金”的派系不同,他们尊崇的祖师是岳飞,排字也不同,字辈是“华邦维武尚社会统宁强”。
要知道,形意拳通过几百年浮沉和清廷围剿,实际上已经遗失了许多东西,十八般兵器只剩下剑、棍、刀、枪。对于古谱中的打法,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残缺不堪,黄剑平实在很是盼望能把失去的那些武学重新寻找回来,哪怕是另一支系的同门也好,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只是,报有希冀的黄剑平还是注定要失望了。因为玉爷完全是在一种懵懂状态下摇了摇头,看上去根本就不明白黄剑平在讲些什么。
而此时的黄剑平在一种难言的失望里,却把仅剩的执拗全拿了出来,仍然极不甘心地在刨根问底。
“那你说,你这“分筋挫骨手”究竟是何人所授?你若不讲明来龙去脉,为了维护我华夏武学的承袭大事,我是绝不会于你善罢甘休的……”
说实话,黄剑平此言其实毫无道理,已经有些近似耍赖了。不过玉爷因见罗鹤龄也在好奇的关注,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在迟疑中吐露了答案。
“前辈,本来传我家‘分筋挫骨手’的高人曾叮嘱不要打着他的名号招摇。不过既然如今事出有因,我若不说,恐怕在场诸位的疑心都不能尽释。那么好,我现在就告诉诸位,传我家“分筋挫骨手”的高人便是……”
说到这里,玉爷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极为尊崇的口气说了下去。
“……岳武穆二十一世孙,四川提督岳升龙之子,康雍乾三朝名将,累官拜陕甘总督,封三等威信公,屡平边地叛变的岳钟琪将军!”
此言一出,四下杂声立止,久久无人开口再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事后
比试已分出胜负,偷拳之事也真相大白,但这种结果却很出人意料,也很让人寻味。
就黄剑平来说,他作为一个一直维护华夏武术正统,又一向仇视清廷的形意门弟子,无论从精神追求还是身世背景,都对玉爷抱有极强的排斥与成见。在他的骨子里,不仅从未瞧得起跤术,也压根就不愿华夏武学有一丝一毫被汉家以外的人染指。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呢?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感到震惊和失望。
玉爷不仅精通数项高深的华夏武技,并且居然凭借形意门早已失传的“分筋挫骨手”赢了罗鹤龄,甚至到了最后竟然还公布此术是岳家后人亲传。
说实话,就在黄剑平听到玉爷说出岳钟琪的名字之时,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因为在此一瞬间,过去他所坚持的一切不仅全然崩塌,也同时遭到了最具戏剧性的嘲弄,使得他一贯的执着竟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这也就难怪在此之后,他会不发一语,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一样地转身而去了。像这种心灰意冷和落寞衰败,那可是包含了数不尽的无力感与迷茫感的。
而作为罗鹤龄来说,在他的心里,却一直认为,在武术的传播上设置无必要的门槛,以及任何敝帚自珍的行为都只会影响武学的传承。相反的是,他对于一个人武德与创新意识才是最看重的。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反而乐见其成。
不过出于同门情谊,罗鹤龄对黄剑平的精神追求遭遇重创也抱有一定的同情,于是为了去追黄剑平好好劝解一番。他赶紧当众宣布,说这场比试自己输了,按照约定,玉爷自然可以保有匾额。
此外他还说,玉爷能把武术和跤术融合到这个程度着实不易,作为习武之人应该承认人家的水平。毕竟有志向创新的人终归是对武术有益的,而作为武术传承人又怎么好为难呢?因此,摔跤武术之争也再无必要。他希望武行同仁再不要到这里打扰,不妨给跤术一个机会,也给武术一个机会。
这番话说完,他当即便转身而走,匆匆忙忙去赶失魂落魄的黄剑平去了,甚至没给玉爷出言挽留的机会,让玉爷不免为之深感遗憾。
而就在这两位武术大师因为不同的原因先后离去之后,武行众人也均是意味索然,都觉得留在这里既尴尬又无意义,很快便各自告辞纷纷散去。
这其中尤以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始作俑者感到最为没脸,极为无趣。而且与其他的人不同,他们不仅没留一句场面话,甚至连跟武行的熟人都没打招呼,便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蔫头耷脑的溜边儿走了。
相反的是,跤行中倒是一片与有荣焉的兴奋热烈,众人彼此带着难言痛快之感,一起礼送武行众人出门。不用说,在他们的心中,今日无疑是玉爷为跤行拔了一个头份儿,让武行自此再也不能小觑他们。
这是跤行难得露脸的一天,也是玉爷大获全胜的一天,最热烈的庆祝自然是在当晚。诸位来捧场的跤行同仁和“会友”的几位镖师在玉爷的跤馆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席间,玉爷自难免在一片颂词如潮中,被众人簇拥着频频敬酒。虽然他自知酒量有限,但大伙儿的盛情也实在难拒。所以哪怕他再想自控,但碍于情面也不得不饮。那么结果也不用说了,他终归还是喝大了……
就这样,经此一战,玉爷“惟靳摔跤武术馆”的匾额不仅保住了。同时,他的名声也在京城的武行中叫响了。人人都知道了城南有位能与二先生一较高下的玉爷。因此再无武行的人上门寻衅,敢动在玉爷身上争名的心思。
不过玉爷自己却非常清楚,这一战说到底根本就是罗鹤龄成就了他,而跤馆之所以能彻底恢复原有的宁静,其中罗鹤龄最后向武行众人说得那一席话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于是他带着无限的感激开始准备礼物,并请李尧臣帮忙打听一下罗鹤龄的住处,准备登门致谢。
却不想当年晚上李尧臣就带着一封信找到了他,还说罗鹤龄早已带着徒弟动身回津门了。至于这封信,却是“访友归来”的大先生交由他送交给玉爷的。并且还特意嘱咐说,让他二人一起拆开这封信共览。
于是,玉爷带着好奇便与李尧臣一起拆开了信件。信的前首是罗鹤龄亲笔写得勉励之语,虽只寥寥数言,却能看出罗鹤龄对玉爷的看重与期望。而信的后首则不知为何,附列了一段练功的歌诀。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极其突兀。
不过别看玉爷不明其意,可李尧臣一眼过后却是大惊失色,当场便兴奋地叫出声来“虎豹雷音!虎豹雷音!”
玉爷听闻大惊,他自然知道在江湖传说中“虎豹雷音”是内家拳术最高绝的秘术,却不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他带着疑惑赶紧询问,李尧臣这才克制住心情的激动为他详细解释了一番。
要说“虎豹雷音”这门功夫,大致如同“分筋挫骨手”一样,在江湖上只传其名,却并无一人真的知晓其中详情,甚至有许多人还误以为这是一门靠吼音来伤人的神奇武功。而李尧臣也是在拜大先生为师之后,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原来这门功夫在本质上,其实只是一种通过发声震动的方式来锻炼五脏六腑的方法。
不过,可别小看这门不能伤敌的功夫。因为学武之人,通常都会遭遇一种难以避免的难题,那就是上了年纪之后,难免“由盛转衰”。
练武是强身,但由于经常需要进行超强度的训练,往往练武之人也会短寿。这是因为把肢体锻炼得强盛很容易,可肢体强盛了之后,体内的器官却没有得到锻炼,再加上超体能付出之后不知调养,精气神便会如江河奔流般地消耗。
所以哪怕是武术名家,一过壮年也会衰老的十分厉害。这其实就和现代社会,奥运冠军退役的同时,总会带着一身陪伴终身的旧伤和慢性病的情况非常类似。而如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世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虎豹雷音”来锻炼体内器官。
大先生也曾跟李尧臣说过,历来在各派的武学之中,均可以通过各种不同的方法来锻炼人体四肢和筋络骨骼,却唯独腹内五脏没有其他锻炼之法。所以内家拳以“虎豹雷音”作为最高秘法一点也不为过。而这正是内家拳高手年龄越大,功夫反而愈加弥坚的主要原因。也同样是因为这一点,内家拳才会在江湖上被推到一个顶端的地位上,而显得愈加神奇。
那么自然的,年近五十的李尧臣很迫切地向大先生提出想学习“虎豹雷音”。大先生倒也没拒绝,他只是说罗氏的传承人是二先生,必须得到许可才能授艺,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一拖再拖了下来。
而如今,罗鹤龄竟然主动把这门功法写在了这封信上,还让二人一同拆开。其意不言可知,这分明就是表面上答应传李尧臣功法,实则却想让李尧臣与玉爷同练,以解玉爷的未来之危。完全可以说,罗鹤龄对玉爷的这份情谊,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了。
因此李尧臣也不由由衷地感叹一声,说玉爷入了罗鹤龄的法眼却不能成为其入室弟子,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遗憾。否则名师高徒,必是一段武林佳话。
看着这封信,玉爷心下感动至极。他全没想到罗鹤龄竟会对自己如此眷顾,顿时大起依依之情。只是他不善言表,空自张大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玉爷除了和李尧臣一起练习“虎豹雷音”之外,就是全心全意待在武馆里指点徒弟们练功。他本以为一系列全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到此已经彻底结束了,可以安安静静经营自己的跤馆了,却不想他还是小觑了人性里的丑恶。
尹隼和童山河都是属于那种心中恶气出不来就憋得慌主儿。他们俩好不容易托各路人情促使罗鹤龄出头却仍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让惟靳摔跤武术馆日渐红火,玉爷也在武行威名远扬,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又怎么接受得了?自然是气得要死,恨得要命。
所以他们这件事过后,他们没事就琢磨,怎么得想办法找个有缝的鸡蛋下下蛆。通过这有缝的鸡蛋,得再叮玉爷一口。不过由于罗鹤龄留过话,再加之他们也知道不是玉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躲在阴沟里,像臭蚊子一样地用阴招算计人。
蚊子又是个什么样儿呢?那自然谁都知道,这东西白天不敢见太阳,只有到天快擦黑时,它才能从臭水沟里飞出来,看准机会偷偷地狠狠地叮人一口,回头就跑。轻者起包,重者会脓。于是乎,逐渐的跤馆就不太平起来了,开始频频出事。
比如说,在某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居然有飞贼摸进了跤馆,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个贼什么值钱的也不拿,只是去摘跤馆的匾额,幸亏玉爷感应灵敏,听到了声响,及时从睡梦中醒来,这个贼才未能顺利地把匾额“顺”出院墙。否则,这跤馆的脸那可是真要丢大了。不过,终究没能把贼留下,还是让人跑了。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跤馆的饮水和食物又出了问题,让跤馆的徒弟们都闹起了肚子。这人一旦跑肚拉稀,还怎么练功啊?自然是洋相百出。结果这桩是没人能站了,牛皮带也没人拉了,相反的倒是二百个徒弟你前我后一路小跑都奔向了茅房,好像小鱼穿梭一样,在茅房里挤成一团。跑慢了的,等不及的,甚至拉了一裤子,甭提多么臭啦。
而且这还没完,也不知何人竟把这件事通知了卫生署,造谣说跤馆发了霍乱,结果引来了一堆穿白大褂带着大口罩的人,在警察的协助下来撒药封门。周边的邻居们也是避之不及怨声载道。到了,二百人被困在这里好几天,最终才查明是有人在水缸里和饭菜里下了巴豆。
这件事之后,玉爷要在不明白自己被人盯着算计呢,也就算傻透了。不用说,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尹隼和童山河。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在挖空心思地坑人、害人,想方设法要把他的跤馆搅黄,也真是太难为他们了。不过明白归明白,但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对于这些地痞无赖似的阴谋诡计也终归难防,即便是他派人守夜,派人专守厨房,可架不住人家又变了路子。
很快,跤馆就又发生了一系列新的情况,而这次可真的让玉爷忍无可忍了。因为这些暗中冒坏的人,竟然把下黑手的对象瞄准了玉爷的徒弟们。
由于跤馆不能为所有徒弟提供住宿,早上的功课又必不可少,有些学跤的徒弟们每日天不亮就得从家中出发,赶去跤馆练晨功。可就在他们来跤馆练功的路上,竟频繁地出现了多起打黑砖、被蒙面人拦堵的情况。在通常情况下,遭劫的徒弟们不仅要挨顿伤筋动骨的暴打,甚至还会被打人的恶徒强行扒光全身上下的衣裳。
当连续几天都有人被打伤被抢之后,这些徒弟们的父母自然不干了。许多人都开始把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再来跤馆了。而玉爷出的医药费和赔的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就连跤馆的经济也重新陷入了困局。
可事情到了这里还远远未曾结束,当玉爷把精力转向如何为徒弟们“保驾护航”之后,这些恶徒消失不见了。但很快在城南的各处闹市之中,却又出现了“吃霸王餐”、“强买强卖”、“调戏妇女”等数起恶**件。
而在这些事件中,故意闹事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印有“惟靳”字样的褡裢,倘若被欺压的百姓稍有不满,还要遭致毒打,甚至这些人在行恶之后,往往还要留言自称是跤馆的徒弟。
一时间,跤馆的名声迅速被搞臭了,不仅不明真相的百姓误以为玉爷是个仗势欺人,靠武行凶之人。就连警察也被招惹了来,要寻玉爷的责任。幸好这里是警察五署的管区,靠李尧臣出面替玉爷分说,告知警方那些印有跤馆名字的褡裢是挨打的徒弟们被抢走的,才暂时使玉爷摆脱了要接受审讯的厄难。
不过警察五署也留话了,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如若再发生与跤馆相关的恶性案件,最终还是要玉爷来负责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自不用说。玉爷最应该做的,一是出笔钱请警方干预相助,二是登门去给尹隼和童山河以警告,再视情况看是否能达成协议。
可玉爷光知道练摔跤了,社会上的各种门道也不懂,却偏偏选择了最错误的做法——他把自己、几个子侄连同图里坤、雷胜这两个徒弟,一起都发上了大街,去寻那些恶徒的踪迹。想靠自己的力量惩戒恶人。结果连着几天,不仅连个人毛都没找着,就连等着拿钱办事的那些警察都给得罪了。
李尧臣也没想到玉爷又犯了不通庶务的毛病,得知后连连摇头,忙去找玉爷分说其中要隘,然后一起又凑了钱去了警察五署。可这时哪怕他们肯出钱疏通,人家警方也因为失了面子不肯再行干涉了。两杯清茶,几句推搪的客气话就把他们送出了门。
之后的事情演变自不必说,官方势力一撒开手,那些恶徒更加肆无忌惮地败坏跤馆的名声,不久之后甚至还把骚扰对象又放在了跤馆周边的邻居头上。结果“窗户被砸”、“房瓦被揭”、“烟囱被堵”、“孩子挨打”的事件在附近几条胡同频发。
这下更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由于这些事又是恶徒们冒着跤馆的名义干的,结果玉爷和他的跤馆彻底成为了这附近居民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有些明白人心知肚明并非玉爷之过,可他们也知道,只要玉爷的跤馆在这里,这些事件就会层出不穷,于是就连这些人也巴望着玉爷快快搬走。
玉爷为难了,玉爷坐蜡了,玉爷没辙了,玉爷真的累了。
说真的,玉爷不愿意搬走,也不愿意就此结束亲手开办的跤馆。可他更怕看到周围紧邻们那些如冰似刀的眼神,更怕听到那些指桑骂槐的牢骚抱怨,更怕他的名字每日在街头百姓口中被咒骂。
他是个要脸儿的人,而京城人讲究的最大体面就在于“不给旁人添麻烦”上,所以他别无选择。
1924年春节前夕,开业还不到两年的“惟靳摔跤武术馆”在萧瑟的冷风中,最后一次关闭了大门。
这间凝聚了玉爷半生心血,寄托了玉爷平生最大理想,也是玉爷通过战胜了无数强敌才保存下来的跤馆,最终还是败于两位“武术大家”所雇佣的那些地痞无赖之手,毁在了那些嘎杂子琉璃球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之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张园
跤馆关闭之后,玉爷不仅手里再无半点余财,甚至为了徒弟受伤之事又添上了几笔债务。再加上寡嫂新丧,侄子玉闳正在念大学,两个儿子都在上中学,所以他的经济状况又陷入了类似于“会友镖局”解散之后的那种窘境。
为此,玉闳曾提出要变卖京郊的那十几亩地用以应急,不过玉爷因为这是兄长用命换来的产业,始终坚持不肯。可同时他又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于是在不得已之下,他便只有选择变卖自己的房产来度过难关。
玉爷的居所是景山东街的一栋独居的小院儿,由于地理位置好,卖的价格还算可以,不过应对完各类事项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所以为了维持生计和子侄的学业,他还是得尽快找个事由才好。
在当时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武人在社会上就业模式再次发生了重大变化。别看镖局行业已经彻底瓦解消失,够格开办武馆跤场的主儿也毕竟有数,武人的去处看起来似乎变得窄巴了,可民国终归是乱世。除了商人富贾仍然需要保镖护院来保护个人的财产之外,清王朝的王公勋贵,只要府邸尚存,仍为富有之家,也需要雇请保镖来壮门面。
况且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僚、军阀,虽然得势之时受到国家机器的有力保护,但他们在失势下野之后,却要另当别论了。再加上江湖帮会中,形形色色的老头子、大龙头、舵头、把头、团头们和内部、外部往往有着这样那样的宿怨恩仇,这些人在杀人的过程里,也会被人所杀,所以总得有几个贴身的保镖来助威壮胆,并确保不被暗算。于是乎在这种具有庞大需求的市场之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形形色色的保镖和被保护的对象就这样纷纷结合起来,使得保镖业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也就是说,玉爷此时最务实的出路,那就是去给达官显贵充当保镖了。
实话实说,以玉爷的个人条件和背景,干这个倒是最合适的。因为原本善扑营的主要职责除了以跤术扬威压制外藩的任务之外,就是充任宫闱的安保与护卫,扑户本身就是我国最早也是最专业的随扈保镖。再加上玉爷保卫大栅栏和开办跤馆比武战群雄之事,也使得他在京城中名声很大。所以如果他愿意,并不难找到肯出高价码的雇主。
难的只是那些出身和家世平庸的主家玉爷却并不想伺候,因为只要一想到每日要为几斗米为主家请安鞠躬,他就满身的不自在,感觉是在丢祖宗的人。于是当他拒绝了一些工商业人士、江湖人物和一些小官僚的聘请之后,一时间就再无人敢于上门相请了。就这样,玉爷东挑西捡了小一年也没找着合适的下处,结果卖房子的钱也被耗光了,他也面临着是否要放低身段屈就相从的难题。
好在有时候老天总是会在暗中把一切安排妥当。就在玉爷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对他而言极为适宜的“就业”机会竟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就在1924年的11月,清逊帝溥仪已经被驱逐出了紫禁城,之后于1925年2月,溥仪又移居到津门租界,做起了寓公。而清室旧时的戎卫部队此时已经被彻底缴械收编,溥仪的护卫安全暂时交由日本军队负责,于是为了尽快重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护卫力量,溥仪的内务府大臣绍英很快便开始遣人在京津附近物色武林高手。
在这个过程里,那些旧日曾为清室服务过的护军军官和大内侍卫,也就自然成为了最值得信赖首选。再说绍英本身也是镶黄旗人,于是玉爷就更受器重,成了最主要的聘请对象。而为了请动这位善扑营的翘楚,绍英也不含糊,不仅亲自登门游说,甚至还为玉爷开出了三百大洋月俸的最高价码。
这对玉爷来说确实是件大好事,因为这份差事不光薪酬不菲,足够维持子侄学业和生活。而且清皇室本身就是他祖辈效力的旧主,也不存在任何身份上和尊严上的障碍。那么自然的,他没怎么费思量就答应了下来,随后他便把侄子独自留在了京城念大学,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和图里坤、雷胜这两个徒弟,一起去了津门张园就职。
到了津门之后,溥仪待过去的这些旧人自是与他人不同,又有绍英从中照应。所以玉爷每日值守并不辛苦,儿子和徒弟的居所也在附近得到了很妥善的安排,很方便他继续教导儿子徒弟们继续学习跤术。
另外,还有一件让玉爷高兴的事,那就是罗鹤龄正在津门的中华武术会做总顾问。所以很快,玉爷便备齐礼物登门拜访。而罗鹤龄见到玉爷也很高兴,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只是席间听说跤馆闭门一事不免大感吃惊,也对尹隼和童山河的龌龊行径大为痛恨,但事已至此,终究于事无补,他也只能劝玉爷想开一些罢了。
至于对玉爷在张园就职一事,罗鹤龄也没表现出玉爷所担心的那种反感,反而再一次展现出了比较开明的态度。罗鹤龄说宣统既然已经逊位,也搬出了宫禁,那便是民国中的一员,自然有权利聘请保镖保护自己的安全,他还劝玉爷不必太介意,说旗民制度早已终结,只须当作正常的雇佣关系即可。只寥寥数语,便使得玉爷将心里最大的包袱放了下来。
此后,玉爷便时常登门探望罗鹤龄,罗鹤龄也常邀他相聚,俩人在一起畅谈时事切磋武技越加投缘,完完全全成了一对老少忘年交,虽无师徒之实,却有师徒之谊。因此,完全可以说,玉爷在津门的生活,实在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快慰时光。
只是这个世上完美的事物终究是不存在的,即便玉爷有钱花,有事做,有武学前辈可以切磋讨教,有亲的热的陪伴在左右,可时间一长,这份差事所带来的一些副作用便开始一一显露了出来,而且一桩比一桩让玉爷心烦意乱,有苦难言。
比如在张园里,玉爷便经常会见到许多以各种理由,或带着各种目的进出这里的外国人。而这些外国人不论是何身份,却有一点相当一致,那就是趾高气扬,十分地瞧不起华国人。
玉爷因为祖父的事儿,本身就最不待见洋鬼子。更何况在这些外国人中,有许多其实并非来拜访溥仪的客人,而是溥仪的臣子和客人所雇请的保镖。这也就让他更是郁愤不已,难以忍受这种蔑视。
在这个年代,由于豪门崇洋,官方媚外,保镖行业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现象。那就是许多人都愿意用高价雇请日本浪人、流亡白俄充当保镖。比如说溥仪之生父,当年的摄政王载沣,就雇请了一名日本浪人——持原武夫,充当自己的保镖。
其实这个小子功夫并不怎么高,但由于无知者无畏,天生一副贼大胆,作为一名身跨东洋刀的日本武士,竟走遍京城无人敢惹。曾经有数的几次交手,也不知人家是故意相让还是因为胆怯,反正倒都被他胜出了,此后这小子便俨然以一位武林高手自居,越加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而渐渐的,就连日本军方也被唬得对其生出了三分敬意,竟使其成为一方人物。
要说这个持原武夫其实根本就是个稀里糊涂、阴差阳错中靠拍唬人成名的东西,可正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又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竟然成了所有外国保镖里最嚣张的一个。这小子每次随载沣来张园,或是替载沣跑腿送信,竟然以半个主人自居,不仅在张园肆意进出,拒不接受任何检查,甚至还会对张园里护卫大耍淫威,肆意挑衅侮辱。
比如这小子,就经常爱在张园的护卫面前吹嘘日本武士如何如何厉害,大肆嘲笑华夏的功夫中看不中用。有一次,他甚至当着许多护卫的面前说日本的柔道才是天下第一的摔打踢拿的功夫,善扑营的跤术相比只能排第二。结果就这一句话,便彻底惹怒了玉爷。
在玉爷的心里,那日本国算个什么东西,遥遥东海上的几个小岛,根本就是个连朝鲜也不如的化外小国。想当初连赐宴规格都只排到第四等,那些使臣见到满桌的满洲饽饽,甚至能把他们自己吃得差点噎死,那出息样儿说起来都大了去了。所以哪怕是如今,他又怎肯任由这个井底之蛙在自己面前放肆无礼?
于是他当时便冷脸对持原武夫说,“你别光说不练,有种的就过过汗,看看到底是你那个柔道厉害,还是善扑营的跤术厉害。”
说实话,长时间受持原武夫的挤兑,张园的护卫们早已人人不满,都巴不得能揍这小子一顿出出气。可大家一是顾忌着载沣的面子,二又听说持原武夫从未遇到过敌手,不免对日本的武术心存犹豫,所以才无人敢出这个头来主动挑战。而这一次,众人见玉爷生了气要动手,那还不可着劲儿地撺腾叫好。结果一下就把持原武夫给架住下不来台了。
不过尽管持原武夫野蛮无知、狂妄自大不假,但他脑子却不傻。他见玉爷生得浑身上下都是疙瘩肉,尤其是两条胳膊,像两根铁棒,再看那个利索劲,那股威势,行动举止透着那么沉稳有度,就知道玉爷不是善与之辈,眼中不由露出了胆怯的目光,直后悔刚才吹的牛皮。于是他便找借口推辞,说自己出手必定会伤人,怕把玉爷给打坏了,华日友好不是么?摄政王又是皇上的亲爸爸,岂能真伤了两家和气云云。
玉爷一听这话却反而气笑了,当即就掏出了一封大洋,也不多,五十块,这是玉爷今儿准备送到银号里给侄子留的娶媳妇钱。同时玉爷还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冲着持原武夫就说,“你小子也甭吹了,你就上来扳吧,要扳得动,就算我输了,这五十块钱也是你的。可要是你输了,以后再来这儿,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
啊?这也太不可能了吧!
持原武夫还没说话,周围几个旁观的护卫听着却有些着急了。这几个确实知道玉爷有本事,也相信要真打玉爷肯定赢,可问题是这可不算人家扳手指头的比法啊。
玉爷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被气晕了吧?照开出的这个条件,别教训不了持原,再让这小子把钱给拿走喽!
正是出于这种担心,几个人就开口劝阻解玉爷别置气了,干脆算了得了。
要说这些人那可都是看走眼了,也不免有些杞人忧天。玉爷那是什么人哪?他一眼就看出这日本人凝重有余,灵活不足。要是照他对外国人的观感,真动上了手,一个切手就把持原武夫的胳膊给断了,再一个泼脚就能让这小子摔“过了阴”去(行话,昏厥)。也就是他看在皇上他爹的面子上,不好意思真把持原打得躺仨月的榻榻米,才想借这个方式来开开方子(行话,试试绊子),给这小子长点儿教训罢了。
好在持原武夫已经看出了便宜,一听这些人劝和他可不干了,反而跳脚嚷着“说话就要算数”,当即就马上要比试。
这一点不奇怪,日本人的贪婪都是长在骨髓里的,持原武夫一见着大洋就两眼冒光,况且玉爷开出的条件在他看来简直如同故意给他送钱一样。凭他怎么去想,真拿一个手指头让人扳,那还能扳不动么?这不是讲故事,是动真格的啊!
那么自然的,这小子什么顾虑都没了,又哪里肯放过这个捞钱的机会,于是大喜过望下,他便一步步走上前来。
另一边,眼看持原逼近,玉爷却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悠悠闲闲往那儿一站,身子微向前倾,右手向前一伸,中指朝天就等在那里,一点紧张也没有。
不过说实在话,也就是那个年代的人不懂。要搁现在,持原武夫单只为玉爷手势就能气背过气去。因为那叫做“**you”啊!
说时迟那时快,单只说那持原武夫走到玉爷跟前,双手一起同上,把玉爷那个指头一抓就要扳。
而就在这一瞬间,只听玉爷一个吐气“嘿”得一声,手猛地向前这么一抖,就见这持原武夫“啊”的一声就侧飞了出去!
其实,这小鬼子,百分之八十是让他自己给扔出去的。原来,玉爷这一手,正是“沾衣十八跌”中的一式。歌诀中有称“肩运如轮,手快似风”,意思就是隐蔽性与突发性的合力。
要是科学地分析起来,那就是当持原扳上玉爷手指的时候,在那将握未扳握的一瞬间,玉爷突然发力,持原此时对玉爷的手指握得越用力就会被摔得越狠。要是想对付这一手,除非持原的爆发速度能比玉爷更快,可凭这小子那几下功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日本柔道在速度上也并无擅长。
至于玉爷的手指是否吃得消?这个问题自不必说,要知道玉爷的手可是能分筋挫骨的,真要是动了两个手指头,持原的腕子也就别想要了。
总之,玉爷只一招就将对手掷于马下。这一摔之下不仅持原老半天没起来,那些护卫也是惊得大哗,而玉爷却把钱又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句“都交给你们了”,便掸掸手,飘然而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持原武夫竟找到玉爷的家门儿来了。
玉爷一看,就立马瞪了眼。“怎么回事?还没打够么?”
持原吓得一哆嗦,赶紧就一个鞠躬,连称不是,接着又说,“有两件事求您帮忙,第一件,昨天您把我人扔出去的事儿,王爷知道了,责令我来给您道歉,请您随意责罚。第二件,我想要向您正式拜师……”
玉爷忙摆手说不行,“第一件事,比武就是比武,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一切到此为止,你小子别以后眼里没人就成了。第二件事,我的跤术可不教外国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尼娅
要说玉爷经常要与张园里这些污七糟八的外国人周旋,那是没办法,因为他要挣这份钱啊。可他没想到的是,被他独自留在京城的侄子玉闳,竟然也和洋鬼子有了牵扯,而且捅出来的漏子还不小。
其实依着玉爷去想,每日光练跤和上学就够玉闳忙和的了,这孩子也早就是个懂事的大人了,又有了文化,还能去招惹什么是非吗?只要等到两年后,大学一毕业,他们叔侄几个也就能再聚首了。
到时候,要是他觉得这里还好,就让侄子也来津门,要是待得不耐烦了,他就带着儿子徒弟重新回京城去。总之,有这两年,他给侄子积攒的老婆本怎么差不多了。等到侄子找份耍笔杆子的好事由,他就给这小子说房媳妇,只要能看见侄子娶妻生子,也就算他对得起死去的哥哥了。
可玉爷尽管打算得挺好,但实际上呢,事实却偏偏与他期待的方向相反。你不去惹事,事儿自己来找你。玉闳身上的功夫本就已得玉家真传,况且大学里的时间安排又很自主,再加上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于是某些事儿就看似偶然却又纯属必然地发生了。
要是说起来,这事还真是颇有几分传奇性。但在此之前,还得先介绍一下玉闳就读的燕京大学。
成立于1916年的燕京大学(yenchinguniversity),原本是由京城汇文大学、通州华北协和大学、京城华北女子协和大学这三所教会大学合并组建的,分别由美国长老会、美以美会、美国女公会、公理会、英国伦敦会等合办。
由于是不同的教会合办、不同的学校合并,所以起初管理非常混乱,一直没有满意的校长,直到1919年著名的来华传教士司徒雷登出任校长,才开始有了转变。
司徒雷登上任后,即刻对学校进行了改革,不仅通过向社会各界募捐的方式筹到了足够的资金,用以聘请建筑设计师墨菲开始筹建新的校区,并且还用这笔钱聘请了诸多知名学者来任教。这其中不光有许多当时非常知名的外籍人士,还有如留洋归来的胡适、闻一多、吴宓、冰心、冯友兰等等。使得燕大很快成为了当时大师云集的人才重地,也成为了当时东西方文化交流最通畅的所在。更使得燕大有条件区别于其他工业流水线一样的大学,达到了一个老师只带三个学生的奢侈标准。
在玉闳考上燕大的那年,新校舍才刚刚开始破土动工,所以他上课还是在位于重文区船板胡同的汇文大学旧址(今汇文中学)。
玉闳一开始攻读的是文学系,不过因为他的导师韩乔生也是一位毕业于比利时鲁汶大学的海归派,所以受其影响,他很快也对欧洲文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便在韩乔生的建议下开始兼读欧洲文学系的部分课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习起来相当勤奋刻苦,不仅很快掌握了法语、德语和英语,也因此受到了韩乔生器重。不仅常常受到邀请到韩乔生的家中吃饭,也经常陪伴这位导师去参加各种文化沙龙和学术会议。
在1925年夏日的一个晚上,玉闳陪同韩乔生去位于东交民巷附近的六国饭店参加了一个文学界的酒会。酒会散去之后,因盛情难却,韩乔生上了朋友的汽车走了。而玉闳因见天色尚早,便也没叫黄包车,只独自徒步往地安门附近溜达着回家。
却不想,正当他经过六国饭店附近的一个小树林时,却突然听到了树林里传出几声女性惊恐的叫声。而且很快,女人的声音就变得呜咽不清,像是被人把嘴捂住了,随后还出现了撕扯衣服的声音和一个操法语的男人下流的喝骂声。
玉闳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洋鬼子又在欺负华国的女性。面对这种情况,他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小树林。可事情的真实情况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在昏暗的环境下,一辆亮着车灯的布加迪(bugatti)牌汽车里,确实有一个身着燕尾服的洋鬼子正粗暴地抓着一个姑娘强行非礼。可这个姑娘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华国女子,而是一个肌肤似雪,金发碧眼的“大洋马”。
玉闳顿时大为惊愕,他从没想过面对一个洋妞儿受辱是否也要伸手相助,可就在他犹豫中时,那姑娘缀泣中的一声“伊迪莫!”(救救我),和洋鬼子用法语辱骂的一句“伊斯拜丝迪依迪尤,抵盖日!”(你这个蠢货,快滚开)刺激了他的神经。正义感泛滥下,他再无半点迟疑,一伸手抓住洋鬼子的后脖领子,就把这小子从车上薅下来了。
那个法国鬼子可没想到玉闳真敢动手,猝不及防下,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可随后他马上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朝着玉闳直扑了过去。嘴里还恶狠狠地继续骂着,“依迪尤,图芬摩瑞亚!”(蠢猪,你想找死!)
本来玉闳还不愿太粗暴,想着这个洋鬼子如果知道好歹,及时住手也就算了,可这小子偏偏又野调无腔,凶恶得像要杀人一样。出于厌恶,再加上祖上的世仇,玉闳当时就觉着,要不给这小子来点狠的,想必这小子是不会长教训的。
于是就在这个法国鬼子蹿到面前之际,玉闳弓步上前,一把就揽住了这小子的手腕子。然后矬下身去又使了个“穿裆靠”。接着他一长腰,头往后一枕。结果就这么一家伙,就用肩膀把那法国鬼子生生给抗飞出去了。
也搭上洋人虎背熊腰蹿过来的力大,那法国鬼子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竟然被他自己这股劲头直接给撂上了树,只听一阵“乞哧喀嚓”的树枝响和吃痛声,然后就没然后了。这小子的燕尾服被树枝全给勾住了,任凭他怎么踢打,就是下不来了。
玉闳这时才有条不紊地去探问汽车里那个姑娘的状况。他注意到这个姑娘虽然发髻凌乱,衣服却并无破损,而且身材修长,容貌也十分精致美丽,只是现在完全呆住了,她只是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呆呆地望着那树上那“洋蝙蝠”,完全是一副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样子。
不过,当玉闳用标准的发声问出一句“吐那巴塞迪布利西”(你还好吗)之后,那姑娘便以惊讶的目光凝视住了玉闳的脸,随后马上带着几分惊喜地叫出了声,“先生,你会法语!”
其实这个问题实在没意义,所以玉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姑娘似无大碍,于是只是彬彬有礼地继续用法语问道。“好了小姐,怎么处置他?要我叫人来吗?”
“不,请别……”却没想到那姑娘听到这话一下脸色变得苍白,连连请求玉闳不要这么做,只求他能把她从车里带走,送她回家即可。
“就按你的意愿办吧。小姐。”玉闳误以为姑娘出于害羞,不想让他人知道这件事,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当他想护着姑娘离开这里的时候,树上那只“洋蝙蝠”却又发出了愤怒的威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华国人,你会后悔的……”
对此,玉闳的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只把这当作一只挨了打的疯狗,气急败坏中的狂吠,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是因为东交民巷就近在咫尺,还是因为其他某些原因,总之姑娘拒绝了玉闳叫车的好意,只是要他步行送自己回家。而在二人步行的路上,姑娘不仅告诉了玉闳自己的身份,也讲述了她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真正原因。
原来姑娘名字叫做尼娅?旁丹,她是法国驻华公使莫雷尔?旁丹的女儿。而那个想要非礼她的男人叫梅艾尔?让,这家伙的父亲却是法国驻华大使,也就是说正是尼娅父亲的顶头上司。
今天他们其实是在法国大使馆的酒会上刚刚见面的,似乎双方的父母有意想撮合他们,所以才会同意梅艾尔驾车送尼娅先回家。尼娅虽然对这家伙丝毫也不感兴趣,却不想当面让父母和大使难堪,于是便同意了。却没想到这家伙表面体面,内在却是个急色的流氓。一路上见尼娅对他的挑逗不做理睬,竟把车驶进了树林想要胡来,幸好玉闳出现,尼娅才免遭毒手。
对此,玉闳稍稍有些意外,却不知该做何表示来安慰尼娅。
幸好尼娅却是个性格乐观的姑娘,很快便从忧虑中恢复了过来,说她回去之后就会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想必经过这一次事情,梅艾尔应该不会再有机会招惹她了。接着她便开始极力赞扬玉闳很了不起,说梅艾尔那家伙可是练过拳击的,还曾经在比赛中拿过冠军,却没想到被玉闳轻而易举地给“挂”在了树上。
这一番不吝赞美的表扬可把玉闳夸了个大红脸,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不过当他听说这个梅艾尔的爷爷曾经是英法联军的军官时,心里倒是挺遗憾没能揍这小子更狠一些。
而姑娘却对梅艾尔是否会报复玉闳这件事比较担心,尼娅说梅艾尔的狐朋狗友很多,让玉闳多加小心。并且还善解人意的说,如果遭到为难可以来找她的父亲帮忙,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她的父亲很爱她,绝不会对她的恩人袖手旁观的。
总之这一路上,尼娅说的时候多,玉闳听的时候多。甚至等把尼娅送到法国大使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前的时候,俩个人都感到时间有些太过短暂了,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够似的。
别说尼娅不明白自己在玉闳的目光下,为何总会有一种脸颊发热,心跳惊慌的感受。甚至玉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分别时刻,当尼娅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神探究地凝视他时,他竟然也会脸红。而且他明明知道不应该,却竟然还是把联络方式主动写给了这位法国姑娘。
后来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一种从没接触过的开朗、大方、和纯真的异性风情吸引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甜蜜
“对于您勇敢的、充满骑士精神的行为,我十分感激,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那天晚上,屈膝行礼的尼娅对玉闳说出这句话后,便带着甜甜微笑消失在由法国士兵荷枪实弹保卫着的使馆大门内了。
而之后的几天里,不知为何,玉闳竟频繁地梦见尼娅与他告别这一刻。不仅这句话让他难以忘怀,她目光中的那种表情也总是在他心头萦绕。甚至他还常常萌生出一个极不理智的念头来,哪怕是仅仅为了如此甜蜜的一个微笑,也值得他为她冒更大的风险。
我一定发疯了!我在想什么!难道是看多了外国小说就昏头了吗?
我是玉家的子孙,尼娅却是个法国姑娘,注定这是不可能的!
要是叔叔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把我当成玉家的不肖子孙,用“家法”打断我的腿!
尽管玉闳不住地如此告诫自己,可他的内心却仍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渴望。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究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命运很快给出了答案。不出一个星期,玉闳就在大学的校园里,和来“找朋友”的尼娅“偶遇”了。
而当他重新见到那双闪闪、笑盈盈的蓝眼睛时,见到那婀娜妖娆的身姿和柔顺卷曲的棕色长发时,他曾用来警惕自己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只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幸福荡漾在心中。
当天,他们顺理成章在一起吃了午饭,又在中山公园里度过了一个尽情畅谈的下午。
不过恢复了一些冷静后,玉闳还是选择了有些煞风景的诚实,他把自己难言的“心病”都告诉了尼娅。
可让他相当意外的是,尼娅在此之后不仅依然坦白了对他的好感,说自从分别之后就时常思念他,就是忍受不了才会主动来燕大找他。而且还同样表示,她的家人也一定会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原来,尼娅的家世中竟也存在着与玉闳相类似,阻碍他们相恋的因素。
比玉闳大两岁的尼娅出身于一个法国没落贵族家庭,虽然法国大革命使她的家族失去了特权、封号和领地,但到了法兰西共和国时期,她的家族依然凭着优秀的教育底蕴和几代人的努力,在官场中重新获得一席之地,恢复了家族的荣耀。
正因为如此,家族的桎梏也依然存在,那就是尼娅独身的生活只能维持到二十五岁,然后她就必须为了家族的利益,在政治婚姻允许的范畴内选择一个对象结婚。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恐怕随父亲归国述职的那一天,也就是她不得不要择偶嫁人的时候了。
就为了这个,尼娅不仅从小就要在父母的要求下学习多种语言和礼仪,乃至她上音乐学院进修钢琴专业也出于父母精心的规划——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日后也能嫁入一个上流社会家庭所做的必要准备。
应该说,这两个年轻人,其实都非常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他们的相爱又是多么地脆弱。可在一种如吸铁石两极相遇的神奇魔法下,两个人全无抗拒之力,还是如飞蛾扑火一样地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于是,他们很快就进入了频繁约会地步,而等到燕大放了暑假,他们更是几乎每日都要见上一面。
尼娅是巴黎音乐戏剧学院钢琴系的毕业生,她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和修养及其出色。因此玉闳便在她的指点下,学会了跳交谊舞,学会了欣赏古典乐,学会了层次更高级的法语表达方式。
或许正因为艺术有纯净心灵的作用,玉尼娅这个姑娘还有个让人意外的优点,那就是她一点也不贪慕虚荣,反而相当善于替他人考虑,也很懂得节俭。
比如尼娅自从了解到玉闳绝不会让女人来付账这一点之后,便再也不肯去西绅总会、京城饭店和六国饭店这些昂贵的地方吃饭了。哪怕是在玉闳极力的邀请下,她也只肯偶尔去大栅栏的二妙堂或是前门西车站(京汉铁路车站)这样市民阶层的西餐厅,叫一客价格低廉,味道也很勉强的套餐充数。
就是这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才使得每月靠玉爷电汇二十银元度日的玉闳,摆脱了额外的经济压力,不至于因频繁的约会增加的开销,面对入不敷出的经济困局。
而反过来说,玉闳倒也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充当起“导游”很是称职。于是,妮娜也在他的引领下,体会到了京城最纯粹的夏日风情。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了北海莲塘的小船里,操舟摇桨,采上几朵荷花莲藕。或是于太庙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的茶座中,品茗看人摆棋。兴许又在颐和园的长廊下,读一读雪莱或是莎士比亚。乃至于还会在什刹海湖中临时搭起的席棚中,爽适地来一个“冰碗”(一大碗冰,冰上覆荷叶,叶上托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与香瓜组成的香、鲜、清、冷的时令食品)再砸上几块酸梅糕。
哪怕在城里待腻歪了,他们还可以带上钓杆,到积水潭、高梁桥的西边,或是通惠河畔,作半日垂钓。甚至还可以到西山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园去住上几天。
就这样,玉闳让尼娅爱上了京城。使得她觉得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也让她认为这座老城简直和巴黎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她喜欢当地产的桃子、红李、“虎拉车”(旧京西山特产香果,又名虎拉车、火里冰)、大白枣、小白梨、牛乳葡萄和“羊犄角蜜”(京特产香瓜,形如羊角)。她也喜欢像当地的姑娘那样买些晚香玉(即夜来香)插在头上,给她自己放着香味。她更喜欢玉闳用槐花柳枝给她编的小花篮,和他们一起去“二道闸”捞回的几条“金丝荷叶”(旧京特产金鱼)与灯笼水草。因此她不止一次地向玉闳声明过,“真希望能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哪怕不回巴黎我也愿意!”
可以说,在整个暑假中,在一种隐隐对未来顾虑重重,却又舍不得现在放弃一丝一毫的心态中,两个人都浸泡在一种虽然毫无保障却又十分幸福的甜蜜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彼此间竟迸发出永远不愿分开的强烈感情,就连他们本人也不免觉得有些虚幻。
暑假结束后,作为玉闳的导师,韩乔生从玉闳在校时间大幅减少上,最先发现他恋爱了。
而玉闳对韩乔生也是相当信赖,不仅对他讲述了自己与尼娅奇妙的相恋经过,也把他们之间存在的障碍都告诉了他。
却没想到韩乔生还是个崇尚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在亲眼见过尼娅之后,他不仅替玉闳感到高兴,还鼓励他们两人要克服困难,不要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再重演。甚至为了撮合他们,韩乔生还主动请缨,要亲自出马,去劝说两人的家庭同意他们结合。
于是,就在玉闳和尼娅的犹豫不定中,韩乔生在初秋的一个日子里,先一步乘坐火车来到了津门,把玉爷当作了首先说项的目标。
玉爷和韩乔生是在一个茶馆见的面。得知韩乔生是玉闳的导师,在“海归博士”的光芒辉映下,玉爷的态度极为谦恭和敬仰,这源自于武人对文化的一种仰视。这也让韩乔生对劝说成功更有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把握。
可是,当韩乔生真的说出来意之后,却没想到玉爷一下黑沉了脸。任韩乔生如何诱导,他的面色也再没有缓和过。
玉爷只说玉家祖上和法国鬼子既是世仇,同时这也是国仇。所以说什么他也不能让玉闳娶个洋婆子,除非玉闳不想要祖宗了。否则只要做一天玉家的子孙,就别打这个主意。此外,玉爷还请韩乔生给玉闳带话,说让侄子自己乖乖滚到津门来领五十鞭子,否则等到自己去京城找他,那就不是挨鞭子的事了。说罢,玉爷便再无二话,勉强一个拱手,就掉头而去了,独把韩乔生一个人撇在了座儿上。
韩乔生也没想到玉爷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胆气上就有些短,再加上玉爷用国仇说事,也不免有些理亏的尴尬。所以他望着玉爷离去的身影,怎么也没有勇气去追,颇有些“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遗憾。最终也只好灰溜溜的地回了京城。
不过韩乔生心中沮丧的同时,也不免觉着很是对不起玉闳,只要一想到玉闳会因为他挨五十鞭子心里就不免一紧。
他也知道确实是自己把事实想简单了,而如今在这种出师未捷的情况之下,他对是否还能说服尼娅的父亲,自信也降到了一个相当低的程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远避
回京的韩乔生硬着头皮对玉闳讲述了津门一行的经过。他在面红耳赤中表达了歉意,直说有负所托,自己这个媒人做得不称职。
作为学生,玉闳自然不好为此怪罪一片好意的老师。不过私下里,却也不免郁郁寡欢。而就在他琢磨玉爷何时才能消气,又如何去津门请罪的时候。却没想到尼娅那儿也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原来尼娅的母亲感觉她最近行止有异,经过仔细盘查察觉了真相。结果为了此事,尼娅的父母对她大发雷霆,并严令她要马上和玉闳分手。尼娅自然是不肯,千方百计想要说服父母,可惜家族荣誉在她父母的心中份量太重了,他们甚至不惜要把她强送回国,也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有一丝可能嫁给一个华国人。于是尼娅便只好假装屈服,才获得了出来与玉闳商议的机会。
两个年轻人都没想过要同时应对双方家庭的庞大阻力。任凭他们苦苦思索,也没能想出一丝有所转机的办法。为此,他们不免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苦闷之中。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种连玉闳都措手无着、意志消沉的情况下,尼娅竟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她坚定地表示,她宁可抛弃家庭和玉闳私奔逃走,也不愿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尼娅的这种甘愿舍弃一切也要维护爱情的宣言,使得玉闳极其震惊和感动。她的神情、态度、说出的这番话,是从古至今女人对男人最有感染力的呼唤。玉闳几乎是毫无意识中握紧了尼娅的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要知道,出于国人对两性的保守,两个年轻人尽管在感情上早已亲密无间,但在**接触上,玉闳还尚未这样主动地亲近过。而这自然让尼娅产生了某种误会,于是她越发紧紧地依偎在了玉闳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脖子。结果在两颗心的激荡跳跃下,几乎是出于本能,两个年轻人滚烫的嘴唇终于粘在了一起。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对玉闳来说可真有点惊心动魄,无意间触发的亲吻,对他而言也无异于情定终生的约定。只不过他既为自己得到这么一份真挚感情庆幸的同时,却又为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却不能拥有像尼娅这样破荆斩棘、敢爱敢恨的勇气而惭愧。
他的顾虑确实太多了,他不忍心让从小把他抚养长大、传授跤术的叔叔为此事伤心,也没办法罔顾家仇国仇,心安理得地忘记尼娅的国籍与身份,可他偏偏对尼娅的情感已经渗入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于是,一种难言的矛盾与无奈在他的心里纠缠不清,让他真的进退两难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玉闳还没考虑好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的时候,命运又为两个年轻人安排了另一场极其糟糕的邂逅,使他们的感情陷入了更加恶劣,却又再无一丝后退余地的处境之中。
那是一天的傍晚,尼娅好不容易从家里偷偷跑了出来与玉闳约会。而为了能有个相对私秘一些的相处环境,又能便于尼娅及时回家,玉闳便决定陪尼娅一起去使馆区附近的“平安”影院去看贾波林(旧时译名,即卓别林)演的新电影。
上世纪二十年代,京城的电影院,只有前门外的“大观楼”、宣武门绒线胡同口的“中天电影台”、王府井南的“平安”影院等寥寥几家。在这其中,由于“平安”主要是为东郊民巷及东单一带居住的外侨看电影方便而设计的,因此这也是一座相对比较高档电影院。影院内不仅楼厅、池座、舞台等一应俱全,还另辟有茶点部、休息室,供应西式糕点和咖啡。座位只有200个左右,座位考究,只放外片,不放国产片,票价也高。当时普通影院的票价为前排二角,后排三角,而“平安”则一律六角。
在这样的舒适环境之下,本来这次约会可以很美好的,却不料在电影院里,刚买过票的玉闳和尼娅,却偏偏遇到了同样来看电影的梅艾尔和他的两个狐朋狗友。
梅艾尔一眼便认出了陪伴着尼娅的玉闳,因为曾被扔在树上的耻辱,他当时就红了眼,招呼着另外的两个洋人一起堵住了尼娅和玉闳的去路。
刚开始,玉闳本想息事宁人,拉着尼娅想离开影院。哪知梅艾尔却像条恶心的水蛭一样纠缠不放,不仅公开用带有辱华性质的语言辱骂玉闳,还对尼娅再次动手动脚,用下流的语言挑逗骚扰。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则尽职尽责地做起了帮凶,不仅把玉闳和尼娅的去路几次三番地挡住,甚至还有摞胳膊挽袖子要替梅艾尔教训玉闳的意思。
看着周围各种颜色的眼珠子都用带着嘲弄的眼光看起了热闹,尼娅又是一副惊慌失措羞恼不已的样子。本来就已经怒气冲冲的玉闳,此时再也忍受不了,一种非常特别的肢体感受油然而生——他的手痒痒了。
“咱们出去,外边说去!”
也许不光是京城,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外边说去”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都基本一样。那几个以梅艾尔为首的洋鬼子马上就明白了玉闳的意思。流氓也有自尊心啊,更何况是有极强民族自豪感的法兰西流氓,于是这仨洋鬼子就自作聪明地跟在玉闳身后走出了影院。
玉闳有自己的想法,首先这里离东交民巷不远,那里可是有法**营,更况且街头打架,巡警也是要干涉的。所以他非常希望能找一个无人之处动手才好。他可没想到梅艾尔一伙毫无耐心,刚步下影院台阶,一个洋鬼子出手就奔他来了,想要偷袭他。
此时的玉闳可是已经练成了“火烧身”,又哪能被这种粗劣的偷袭成功。他后背一个激灵下,立刻察觉。一个缩步回身,他见那个法兰西的傻小子伸手就抄他的脖领子,也不及多想,赶紧就来一个两手交叉的“十字抱肘”。
这“十字抱肘”属于跤术中用以防御的基本招数,效用是一耸一带之间,别住对方的臂肘,然后利用自己重心下沉,来保护胸前要害。不过如果用在高手身上,可是很容易被对方乘机夺取主动。
问题是洋鬼子哪懂得掼跤呢?只凭这么一带,这个自作聪明来偷袭的法兰西傻小子“咻”的一声,就奔了街边上卖“炮羊肉”摊子,非常亲密地和摊子上“刺啦”冒响的大铁铛亲了个嘴儿。
等到他“嗷”的一嗓子再蹦起来,就彻底变了“奔波儿灞”了(《西游记》中碧波潭万圣龙王麾下的鲶鱼精)——烫糊了的嘴唇加上蹭了一脑袋的大葱和羊肉,那颜色也够好看的。
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来,一个华国人竟在当街把洋人给打了。这一下周围的行人们可算眼界大开,个个都抖索精神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来观战。就在一片叫好起哄声中,不多会儿就围了一大圈儿。
不过洋鬼子可不示弱,不等梅艾尔发话,第二个“嗷”的一声,从一个摊子前抄起了一把凳子,举在头上就冲了过来。这小子要比刚才那个滑头,这是打算借助手里的家伙来增加进攻的威势和胆量了。
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得分对谁使,掼跤最擅长的就是对付靠手里家伙壮胆的主儿。所以这个法兰西二傻子落在玉闳的手里是什么下场也就不难猜了。
只见玉闳一揽这洋鬼子的胳膊,接着一拽,顺势一个“得合勒”就把这小子连凳子一起给扔出去了。结果这个法兰西二傻子的后背拍在地面,结结实实的就是“啪”的一声。别说,这小子的后背硬度还真不错,楞把地上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来。
眼见第二个狐朋狗友也趴下了,梅艾尔这时候可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这些人的个人战斗力在玉闳面前真是不行的。也不知是出于一种手足无措的惊惧还是真的眼睛发红疯狂了,情急下,梅艾尔竟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勒贝尔左轮手枪,指向了玉闳。
而就在他扣下扳机的一刻,玉闳猛然惊觉,伴随着尼娅惊慌地一声尖叫声,他不暇思索下翻身冲向想要枪杀自己的对手。紧接着,就在枪声突兀地响起的那一刻,玉闳的肩膀冒出了一点红,可同时,他却也抓住了梅艾尔的臂膀。
再然后,梅艾尔已经再没有开枪的机会了,他紧握的枪不仅一把就被玉闳夺下,人也被玉闳扔飞出去了。要说那落地的姿势竟是特别漂亮,直不楞登,大头朝下,一家伙就扎在地上了。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哧”一声,脑袋就戳到腔子里边去了。
一个愣神之后,随着有醒过味儿来的人高声大叫“开枪啦!杀人啦!”,街头登时大乱。看热闹的人们竞相奔走,乱糟糟地四散而逃。很快街头再响起来的,不仅有巡警的铜哨声,而且还有法**营传来的列队士兵的脚步声……
而就在当天深夜,韩乔生在东四北大街的寓所后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当韩乔生睡眼朦胧地被管家叫醒从楼上下来时,惊讶地看到,满面惊恐的尼娅正扶着身负枪伤玉闳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半个月后,韩乔生再次来到了津门拜访玉爷。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有所不同,韩乔生是不仅是专门雇请了一辆马车来的,并且还带来了经过伪装打扮的玉闳和尼娅。
玉爷意外地见此情景,自是空前的气恼。可就在他怒气勃发当场就要发作时,不料却从韩乔生的口中得知玉闳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的消息。
听见侄子竟然摔死了法国大使的儿子,还拐走了法国公使的女儿,并因此正在受到国内警察和法国大使馆双向通缉。玉爷简直恍若做梦,一时间,方寸全乱了。
等到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又听韩乔生说玉闳唯一的活路只有远避海外一途,当务之急是从码头赶紧把玉闳他们送走后。他便再也顾不得生侄子的气了。
他心知这是侄子的生死关头,马上当机立断,除了去求绍英走门路,弄了两张津门通往沪海的船票之外,还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从银号提了出来交给了玉闳。
就这样,在玉爷的鼎力相助之下,玉闳终于带着尼娅成功地登上了开往沪海的邮轮。而就在这对叔侄挥泪作别,邮轮离开津门码头的一刻起,这对叔侄今生再也未能见面,也未能再互通过消息。
只是在两年之后,玉爷才从韩乔生处得知了玉闳与尼娅已经到达美国的消息,但他们究竟在具体的那一座城市,却又始终不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徒弟
对于玉闳身上发生的事,玉爷事后思量了很长时间,也很难下一个断语。他真没想到侄子竟会迷上了一个洋婆子,不仅有负家仇国恨,也把他自几个的前途毁了。可要说他对不起祖宗不争气吧,他又偏偏当众摔死了法国大使的儿子,为玉家人出了气长了脸。
总之,这件事既让玉爷迷茫,也让玉爷无奈,并且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乃至许多年过去后,他一想到兄长唯一的血脉已经流落海外、下落不明,仍不免长吁短叹,难以释怀。
玉爷在侄子身上下的心血算是白费了,不过好在他还有另外寄予厚望的载体,那就是儿子和徒弟。
两个儿子自不必说,血脉相连,孝顺恭谨,兄弟之间手足情深,都是让玉爷放心的好孩子。
而那两个徒弟也不错,勤奋好学,尊师重道,对玉爷的吩咐别无二话,都把他当作父亲一样地敬重。
不过话说回来,儿子和徒弟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论亲密,血缘关系无以替代,传袭玉家香火的责任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但如果单从传承跤术的角度来看,却要倒个个儿了,玉爷对这两个徒弟的期望可要远超两个亲生儿子。
这并不是胡说,其中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在武技的传授是很“身体化”的东西,讲是讲不明白的,要靠刺激和敏感。所以有时候授艺者和从学者的关系太近,感情太好了,并不是一件好事。人跟人关系一密切,也就缺乏一教一的那种刺激了,那往往就什么都教不出来了,反倒是规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来。
第二是因为在当年,无论是跤行还是武行,得到师父承认的入室弟子,对师父要尽的义务并不比侍奉亲生父母少,并且还多了一项在武学传播上的责任。所以说,大多数人授徒并不藏私。只要能教出一个好徒弟,也就多了一个开枝散叶的途径,门庭很容易便能兴旺起来。
而正因为有了这两条。对于玉爷身上的那些玩意儿,图里坤和雷胜所得反而要超过玉爷的两个儿子。
不过,这两个徒弟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事实上,他们身上也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比如图里坤天资最为聪慧,脑筋又灵活,无论玉爷传授什么法门和招式,他领悟得都是最快的。再加上他又是图三的儿子,见过的世面比较多,不仅懂得殷勤伺候,平时还帮玉爷出了不少主意。所以他最得玉爷的器重和喜爱。
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性子太过活泛跳脱,虽然技巧招式变化上很有天份,但基本功方面下的功夫不够却是他明显的弱处。
而雷胜则与图里坤恰恰相反,他除了天生拥有一副极其出色的好体魄外,主要是胜在踏实用功上。这个憨货练功的时候,总是一板一眼地按玉爷的要求去做,丝毫也不打折扣,所以他的基本功打得异常扎实。在玉爷的眼里,雷胜不懂投机取巧,却是最让他放心,也最得他信任的人。
但是雷胜的年龄确实比较大了,加上他脑子一根筋不懂得转弯,领悟力就有些低,学起东西来可要比图里坤慢多了,未来的发展也不免因此有所局限。对他而言,用以弥补不足最好的方式,就是这么一直稳扎稳打的练下去,靠熟能生巧的笨办法来慢慢领悟窍门了。
总之,要是在两个徒弟之间做个综合比较,无疑还是图里坤发展前景和空间更大一些。所以一直以来,玉爷便把更多的心力放在图里坤的身上,只盼望他能早日克服“跤病”,把身上毛躁的短处去掉。
特别是在玉闳出了事以后,玉爷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结,更是把教出一个能托付衣钵的弟子,当成了人生中的第一要务。所以他也就更加不遗余力地尽心传授,私下里时常给图里坤“吃小灶”。却不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让玉爷措手不及的意外竟然再一次出现了——图里坤竟然早已经往歪路上“拐”了。
其实归本溯源,这件事还是应当要归罪在持原武夫的身上。因为自从持原武夫领教过玉爷的手段之后,他便萌生了一个主意,想把玉爷的跤术弄到手之后去军方做教习。虽然他拜师不成被玉爷拒绝了,可这小子既然已经“贼”上了玉爷的玩意,自然没这么轻易放弃,反而动起了歪脑筋。
要说“小鬼子”的阴损和贪婪还真是天生的。持原一琢磨,觉得反正都是学,师父不肯教就让徒弟教呗,退而求其次不就完了嘛。于是,他就开始尝试着与玉爷的两位高足分别接触起来。
雷胜最听玉爷话,在他那儿,师父说的就是圣旨。所以持原武夫想要他背着玉爷传跤术,自然门儿也没有。说实在的,要不是持原跑的快,雷胜的“横腿挟脖别子”都招呼上了,根本没他的好儿。
而图里坤因为懂得人情世故,处理方式自然要灵活一些。他虽然也拒绝了持原武夫想学跤术的请求,但他却不想因此彻底得罪东洋人,所以态度相当客气,甚至还主动把茶馆里俩人的茶钱给结了。
本来事情到此也就完了,不过就在图里坤陪着持原步出茶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街上一个身材婀娜的摩登女郎多看了两眼,却无意间被持原注意到了。
其实这也难怪,人不风流枉少年。图里坤正是二十当头,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异性哪能不感兴趣?可有心算无心,这一点却让察颜观色看得真切的持原,把他当作了可以利用的对象。
持原可是一直想办法在玉爷身边找个有缝的鸡蛋下下蛆。他既然发现了图里坤对女人感兴趣,又岂肯放过这颗有缝的鸡蛋。于是从此之后,持原便经常在玉爷上值的时间里约图里坤见面,请他吃饭喝酒。
实话实说,图里坤知道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开始赴约也是带有防范心的。他本想着死守不传跤术的底线,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持原却绝口不提学跤术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佩服英雄好汉,想和他交个朋友。
图里坤毕竟年轻,时间一长也没发现异常,终于还是被持原用能把人夸到天上去的吹捧和恭维给忽悠晕了。他从心里认为持原“大方”、“不错”、“可交”,因此就放松了警惕,与之日益近乎起来了。
有这么一天下午,持原又约图里坤见面,借口请他品尝新运到津门的日本清酒,把他带到了一间日本人开的居酒屋。当二人进了包间开席之后,持原便召来了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侍女来为他们斟酒,这让第一次吃日本料理的图里坤非常意外也非常兴奋。在两个女人殷勤的伺候下,他频频举杯,不一会就喝成了大红脸。
持原看着是时候了,接着便借口要去接个朋友,把图里坤单独留在房间里。然后果不其然,酒劲上头的图里坤在两个日本娘们的有意勾引下,不一会就和她们滚在了一起。
这一切自然都是持原安排好的,他见图里坤已经落入陷阱,便再不迟疑,马上叫来早已等候多时的一名日本少佐,装作接到好友回转一起重新进入包间,把衣衫不整的图里坤逮了个正着。
少佐当即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说图里坤淫辱日本侨民,要立刻逮捕下狱。而持原则在惊慌失措的图里坤百般央告之下,假装好人地帮助说合。那么自然,图里坤别无选择地听从了持原的建议,给日本少佐写了一封签字画押的悔过书,才算把这位义愤填膺的日本军人应付走。
不过此后,持原可是露出了真面目,他马上旧事重提,要图里坤答应传授跤术。图里坤不傻,到这时候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他有苦难言,证据还掌握在人家手里,日本人是随时可以抓他进军营的,便只有无奈屈从了。结果持原心想事成,中了“日本仙人跳”的图里坤彻底落入了他的掌控。
小鬼子不光贪婪,也很狡猾,知道打一棍子还要给甜枣的道理。既然达到了目的,为了让图里坤日后心甘情愿地配合,自然也会投其所好给些好处。当天,持原就让那两个日本侍女好好伺候了图里坤一把。之后,更是频频带图里坤去津门的各处风月场所寻欢作乐。
当时津门最高档的风月场是“谢家胡同”。不过那并非如同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样是本土妓院,而是俄国窑子。
1917年俄国爆发了赤色革命,大批俄国难民涌入我国。一开始这些人只是通过西伯利亚到哈尔滨定居,可后来难民越来越多,哈尔滨容不下了,便又纷纷涌入京城。京城不是外国人的地方,北洋政府对此很不满意,便又让俄国东正教主教引导这些人迁到了津门的俄租界居住。
此后,虽然俄国侨民算是有了稳定的容身之所,可由于这些人没有经济收入,在租界里很快便把家当耗尽。于是迫于无奈下,有许多俄国人就让家里的女人操起了皮肉生意。
先是俄国姑娘下舞厅表演,然后又有人利用起士林餐厅作为拉皮条的所在,操持起了野鸡生意。没几年,就有精明的俄国人相中了谢家胡同的几间俄国别墅,于是很快便买了下来,并仿效欧洲风习,开设了正式的俄式妓院。
国人厚道,知道叫窑子有损俄国贵族尊严,通常情况下,往往以其地址所在直呼为“谢家胡同”。这也正是“谢家胡同”这四个字出名的由来。
“谢家胡同”的别墅是俱乐部形式,有一大批俄国贵族出身的女性来这里出卖**,早已厌倦了本土妓女的国内嫖客们,争相来看天仙般的俄国姑娘。俄国姑娘会弹钢琴,会跳芭蕾舞,会唱优美的歌曲。所以一时之间,本土妓院门可罗雀,逛“谢家胡同”却成了京津人士竞相追逐的一宗乐事。
而为了彻底拉拢图里坤,收服他的心,持原也不惜花费大价钱,赶时髦带着图里坤来这里体验俄国风情。
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用,图里坤在谢家胡同简直乐不思蜀了。对他而言,能把一个金发碧眼的“大洋马”压在身下,除了能享受到异常刺激的生理需要,似乎更让人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精神享受。
于是,为了经常能够时常光临这里,图里坤开始心甘情愿地吐露出自己所知玉家跤术的所有奥秘,再无一丝保留。而他自己,在持原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沾染的坏毛病也越来越多,从嫖发展到了赌,彻底地堕落了。
第一百二十章 败露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时间一长,图里坤与持原暗相授受的事,终归还是在一次偶然之间露馅儿了。
撞破他们行藏的是雷胜。那一天玉爷难得来了兴致,下值之后邀请同僚一起回住处饮酒论武。因在住处没见着图里坤,便指派雷胜跑腿,去津门的“衍美楼”分号叫一桌席面。结果雷胜从酒楼出来,在回去的半途中,说巧不巧的,正和结伴从妓院里走出的持原与图里坤撞了个正脸。
这一下,仨人都愣住了。不过先缓过神来的持原因为“生米煮成了熟饭”,认为已经没什么再让他可顾忌的了,所以他表现的相当无所谓,还故意亲了身边的妓女一口,才哈哈一笑走了。只是被他甩下来的图里坤面对雷胜质疑的眼神却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接着不用说,图里坤自然要对雷胜解释一下为何会和持原在一起。措手不及之下,他一时也找不到说辞,只磕磕绊绊地推说有事求持原帮忙。
雷胜憨厚归憨厚,但他却不傻,联系到持原曾找过他的旧事,当即便直截了当地问图里坤是否违背师父了交代,私传跤术。
这话一问出口,图里坤立刻“麻爪”了。知道再也瞒不过了,他马上把雷胜拉到僻静之处,作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苦苦相求。他不但把持原做局坑他的事都说了出来,还拿出二十块大洋硬塞给雷胜,要他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替自己保守秘密。
雷胜是个重感情的汉子,被图里坤这么舌灿莲花般地一忽悠,既恨持原不是东西,又觉得图里坤实在可怜,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图里坤一见雷胜沉默了,登时就知道有门了,马上“见杆儿往上爬”。最后好话说尽,甚至不惜用上了要下跪磕头这种近似耍赖的方式,终于硬逼着雷胜收下了银元答应为其保密。
事后,图里坤认为“拿人手短,吃人最软”,又知道雷胜一贯是答应的事从不反悔,便就此放下了心。可他却不知道,在雷胜的心里,为了这事可一直都在闹腾。
由于替图里坤保密就等于骗了玉爷,这让对师父敬若神明的雷胜总觉得心里有愧,每次见到玉爷他都觉着对不起师父,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心神不宁起来,就连练功也总走神。
玉爷察觉之后,还以为雷胜身体不舒服,对他很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而这却让雷胜心中的负罪感愈加严重了。更何况经过一段时间冷眼观察,他发现图里坤依然故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外出鬼混,并且神色欣然,全然不像是被持原胁迫的样子,这不禁也让他开始怀疑图里坤当初的话是否属实。所以,经过反复的衡量,他还是选择了向玉爷坦白一切。
听了雷胜所述,玉爷自然大吃一惊,从心理上讲,他不信图里坤会辜负于他。可雷胜的人品他同样有把握,况且还有那二十块大洋做物证。于是在一种忐忑和忧虑之中,他迫不及待地吩咐两个儿子赶紧去把图里坤找来,好亲口问个究竟。
接下来的事也就很自然了,没有丝毫准备的图里坤跟着玉爷的两个儿子一进堂屋就察觉了情况不妙,他不光发现玉爷阴沉的脸色,和身旁的桌子上叠着的二十块大洋,而且还看到了低头跪在一旁神色涩然的雷胜。惯于察言观色的他登时就意识到东窗事发了,又惊又惧之间马上跪下求饶,再也不敢隐瞒什么,一五一十把事情始末都交代了出来。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玉爷真的确凿无疑从图里坤的口中听到这一切,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在控制不住摔碎了茶盏之后,玉爷完全陷入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恼怒之中。这种愤怒他也不知究竟是源于持原的恶意算计,或是图里坤的胆大妄为,还是雷胜知情不报。总之他再也不能维持冷静,当即向图里坤问清了持原的住处,便出门去找这小子的晦气了。
持原住在津门的日本商会之内,玉爷想进去必然要遭受盘查。而商会的门卫是几个日本浪人,在一种极其可笑的张狂无知下,他们对玉爷的国人身份很是鄙夷,还用极其恶劣的态度驱赶玉爷。这让正在气头上的玉爷又哪里忍得住?于是顿时大打出手。而最终的结果,是整个商会的日本鬼子都被吓得四散而逃,玉爷也把那几个“小鬼子”全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了。
要说持原这小子也是命好,当时他正在居酒屋喝酒,所以玉爷在他的住处并没有找到他。并且门房在玉爷走后又及时用电话通知了他,结果使得他顺利逃进了摄政王载沣的宅邸,躲过了一劫。不久之后,被吓破胆的他又向载沣提出帮忙说项的请求,想依靠主子的面子摆平此事。
当时由于溥仪的“复辟”之心未死,溥仪和载沣都在寻求各界的助力,其中尤以与日方关系最为亲近。所以不仅载沣答应了亲自出面替持原说合,甚至就连溥仪得知此事后也主动指派绍英多次来劝解压制玉爷。在这种情形之下,玉爷即使极不甘心,却也不得不就此罢手,难以对持原予以追究了。不过打心里讲,玉爷却也因昔日旧主的横加干预冷了心,自此对清皇室再无半点情谊上的眷顾。
和持原这个搬出两座大靠山护佑的小鬼子不同,图里坤可就没这么走运了。玉爷一是恨他欺师灭祖,私授跤术给日本人。二也有些伤心他不争气,迷恋女色,自甘堕落。三来更是不免把对持原的部分怒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故而玉爷竟对其施以了最严重的惩戒方式——废除功夫,驱赶出门。
此后,被玉爷用“分筋挫骨手”给“封”了腰间筋络和穴道的图里坤流落街头,甚至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行走。他每天在旁人厌弃和白眼之中,只能爬着沿街乞讨,还得了个外号叫‘图爬子’。也多亏雷胜出于内疚又念及旧日情分主动照应着,时常送些吃食衣物来,才没让他被冻死饿死。
像这种日子过了大约有仨月,图里坤实在是受不了,便哭天抹泪恳求雷胜代他向玉爷求情说项,说自己实在是知错了,只求能重归师门,侍奉师傅赎罪。雷胜见状实在不落忍,便主动背着他去给玉爷赔罪。
其实玉爷当初没残图里坤的肢体,本就留有盼其悔悟的余地。他见图里坤已经混成了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加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告饶认错言辞恳切,剩下的气也就消了。他自认为这个徒弟经历过这番磨难应该已经长了教训,便出手解了图里坤腰间的“封”,算是重新容纳了这个徒弟。
而图里坤在把身体调养好之后,也的确循规蹈矩了许多。他再不像旧日那样随意外出了,每日都老老实实待在住处,除了勤奋练功,就是专业替玉爷打理日常事务,不敢稍越雷池一步,唯恐引起玉爷的不快。
不过,师徒之间既然有了裂隙,终归还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虽然玉爷说过既往不咎,图里坤也有痛改前非的表示,但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失去便很难再找回了。所以玉爷过去对图里坤的那种看重和关怀,自然逐渐地都转移到了雷胜的身上。
图里坤看在眼中,也是难免吃味儿,虽然出于自愧不敢溢于言表,但内心中的落寞与失意却与日俱增。不久之后,他又收到了一封家书。由于他的父亲图三在信上说,口外马匪横行,自家货栈生意被祸害的不浅,这也更引得他动了归家之念。于是他便索性把书信交给玉爷一观,提出想回京去帮帮父亲。
玉爷自是不便阻挠,当即便送了些盘缠,答应放图里坤归去。临别时出于不放心,他又再三叮嘱图里坤,说不许持强凌弱,把跤技私传洋人云云。
图里坤只求速速归去,对于玉爷的谆谆教诲,像应付差事一般的点头应允下来,给玉爷磕了个头后便独自离去了。那糊弄事的冷淡之意溢于言表,很显然,这是带着一肚子的牢骚走的。
直到这时,玉爷才忽然发现,似乎这个徒弟心里的芥蒂依然很深。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是无法可想了,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感叹自己多年浇注在图里坤身上的心血,多半算是付之东流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遭拒
转眼之间到了1931年。
由于在东陵盗墓事件后,南京政府包庇枉法处理不当,引发了溥仪的极度愤怒与失望。再加上溥仪原本对复辟就没有死心,仍盼望着有一天能再成为真龙天子。于是,在一部分遗老遗少和日方别有用心的撺腾之下,这位清逊帝竟起了借助日本势力叛逃东北,要在那里重新建立满洲国的心思。
于是为了日后建立自己所掌握的武装力量,溥仪不仅开始悄悄招募护军人员,还对玉爷这些“老人”们开出了更丰厚的价码,希望他们都能随行前往,去充任满洲国护军的武术教习。
说实话,进入三十年代之后,习武之人在社会上就业更为艰难,想找个衣食之所相当不易,更别说是这等高官厚禄的前程了,可此举却也无异于从奴叛国。
玉爷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他不羡慕名位,不图厚禄,毅然决然地与决定溥仪分道扬镳。尽管绍英等“小-朝廷”的重臣出面极力挽留,以护军总领的官位相许,却仍未能改变玉爷心意。他们最终从玉爷那里也只得到了一个“敬谢不敏”的回复。
玉爷从张园离去之后,没多久就打点好了行装。由于罗鹤龄已于1929年应张之江的邀请到南京出任中央国术馆总顾问去了,他在津门也别无留恋。所以他丝毫也没多做耽搁,很快便带着两个儿子和雷胜一起动身重返京城。
在津门这几年玉爷算是小有积蓄,再加上玉闳留下了十几亩地和一个小院。故而回京之后,一家人的生计仍可确保无虞。再加上近些年当差,玉爷也确实有些累了,真心地想要歇一歇,于是他便没有着急再找差事,只是在家中闲居。
在这段日子里,玉爷每日只是继续调教雷胜和两个儿子练功,行业专心琢磨跤术的改进和补遗。除此之外,便是和李尧臣、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几个老哥们喝酒论武。除了听说图三家业败落后早早病故,图里坤在分家析产之后下落不明以外,再无其余让他堵心的事。一时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该如何帮雷胜说个媳妇成家立业了。
只是可惜,这种难得的舒适和惬意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随着“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日本帝国主义迅速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玉爷也和全国所有爱国的有识之士一样,满心沉浸在丧失领土与遭遇民族危机的悲愤之中。
面对小鬼子的狼子野心,玉爷和李尧臣都盼望能帮助国家能打胜仗,为军队抵抗国外侵略提供助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编排拳路,苦思冥想地精简练功法门,希望能创造出一种可以速成,适合军营练兵,最高效的武技来。
而实际上,这也是当年所有爱国的武术界人士都希望去做的一件事。故而在这个时期整个武术界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那就是各种拳谱都有新编,并且这些新拳谱还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往往用口令标识武术动作,标榜“可用于军营练兵”。
当时的人很理想主义,爆发出很大热情。所以导致许多拳种在授艺时都趋于简化,每个人都向往能一教七八百人,一蹴而就。更是企图一说,片刻间便可以令人功夫上身,使听到人转身上战场就能用上。
可后来渐渐地却发现这种教法不行,因为每一个人身体素质,智商悟性良莠不齐。并且简化之后的各路拳招,反而对对人的悟性要求更高,学起来更难。训练战士,还不如按部就班,繁一点好。
况且有功夫上身,才是真正的武术。功夫是不能速成的,能速成的只是打法。没有功夫只有打法,也就能欺负欺负普通人成,上不了台面。而如果光把打法应用到战场上,一时半会还算管用,因为比敌人巧。但时间一长就不是拼招了,还得依靠体能,这也就是说,必须得有功夫。
特别是对于内家拳而言,像这种速成之法更是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因为内家拳的要点不再拳招,而在于“精气神”——这是一种非常灵性的东西,不是动作,无法按照口令操习,因此想练内家拳也就更需要时间来领悟来练习。
俗话说“太极十年不出门”,这句话背后的意识是说,想练好内家拳,就算你是一下子悟进去的,也必须要一点点练出来。就像煮中药使得慢慢挥发,否则只知有一,不知有二,只抬脚不迈步,是不行的。
所以相对而言,如果以训练士兵作为出发点,那么用跤术和武术相比,反倒是掼跤这种专研物理法则的踢摔技法更具有实效性。而在各类武术之中,外加拳术也要比内家拳更具备普遍性,传播的意义也更大。
于是乎,在玉爷和李尧臣彼此参详切磋,拾漏补缺之下。二人非常难得地各自成功创出一种颇为高效的军营武术。
玉爷是以跤术为基础,创编了徒手攻击与反击的“踢打拳”。而李尧臣则根据战刀的特点,结合**刀法,创出了攻守兼备的“无极刀”。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由于二人在创编初期就频繁交流,因此李尧臣也把蒙跤“搏克”这种高效的杀敌方式引为基本理念。这样一来,两人的刀法和拳法在合二为一配合使用的情况下,杀敌效率不仅成倍增加,同时也弥补了两门功夫各自的缺陷和短处。可谓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只不过,让玉爷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番心血最终还是白费了。因为就在他和李尧臣一起向二十九路军推荐这两门功夫之后,副军长佟麟阁却只愿意让士兵跟随李尧臣习练“无极刀”,而拒不接纳“踢打拳”。哪怕玉爷和李尧臣据理力争,再三说项也未能改变其心意。
对这个结果,玉爷和李尧臣都感到无法理解。经过多方努力,他们争取了许久,才算是从佟麟阁的部下赵登禹的口中打探到了其中的缘故。
据赵登禹说,佟麟阁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有三条理由。
第一是因为“踢打拳”是以跤术为基础,可在多数汉人的意识里,却总是把用拳脚直接伤敌的武术当成唯一的真功夫,而对跤术这种踢摔之法很是看不起。所以二十九军的士兵对“踢打拳”也存有先天的成见,大多都认为不具什么杀伤力不愿去习练。
第二是因为玉爷既是八旗蒙古,又做过溥仪臣子。如今不仅溥仪已经叛逃,在关外蓄意成立伪满洲国。就连许多蒙古王公贵族也多有亲日举动,妄图叛国促使蒙古-独立。所以玉爷的身份也使得士兵们多为抵触,不愿玉爷来当军中教习。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赵登禹倒没有直说,而是特意卖了个关子。他拿出一张报纸,先指着上面一则有关城南游艺园的娱乐广告让玉爷和李尧臣看。
原来,在二十年代因为塌楼事故,摔死名媛而被迫停业的城南游艺园已经在半月前又重新开业了。而为了庆祝重张,招揽生意,这家京城赫赫有名的杂耍场不仅特意请来了几位不同国籍的外国拳师,打出了“万国大力士”的招牌在城南游艺园设擂比武。还特意设立了丰厚的奖金,以此吸引各路英雄豪杰前来较量。这则广告就是说的这个事。
由于城南游艺园广告声势很大,其实玉爷和李尧臣对此也早有耳闻,只是这时候与洋人打擂台在我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从康熙十五年,由丁发祥率先打败了两个俄国大力士起始,范旭东、释德根、纪德、李存义、杜心武、张占魁、霍元甲、王子平和韩慕侠这些各族好汉,也都依次击败了敢于向国人挑战的外国拳师。
因此国术在搏击界的地位早已不可撼动,这种擂台赛也早就没有了国人向世界证明自己不是“东亚病夫”的意义。此后,像类似的比武活动更是大多沦为了主办方借以敛财吸引眼球的噱头。
而玉爷和李尧臣一来都忙于创编推广军营武技的正事,二来他们也自持身份,不愿成为替商人赚钱的工具。所以他们压根对此事就没有多做关注。哪怕此时见到这则广告,他们也仍然没搞清赵登禹的意图。
见二人面面相觑下仍是不明所以,赵登禹不再打哑谜了,索性彻底揭开了谜底。他告诉他们,说洋人设擂如今已经半月有余,虽然有多人参与过挑战,可这些人连洋人的面还没见到,便纷纷败落在那些受雇于洋人的“二鬼子”的手里。为此,二十九军有一些会武的士兵相当气愤,曾专门去做过挑战,可哪知打败他们的“二鬼子”,在擂上竟然自称是善扑营玉爷的二徒弟图里坤。既然玉爷有这么一位不惜出卖祖宗,勇于替洋人当先锋的“高足”,又怎么能再去军中教习士兵呢?
这一番话简直如同刀斧加身,把玉爷说得又羞又恼,几乎无地自容。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问题竟然出在了久无消息的图里坤的身上。
如果说前面两条理由在玉爷看来,还觉得人家是搞民族歧视,故意为难,多少引发了一些“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不满。那么这最后一条,按照“教不严,师之惰”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是他无可辩驳的过错。于是玉爷满脸通红冲宋哲元一抱拳,便别无二话掉头离去,就连李尧臣在他身后的招呼都没听见。
事实上,这会儿玉爷满脑子也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尽快要找到图里坤这个逆徒,清理门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赌约
怒气勃发中的玉爷从二十九军军部离去之后,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永安路。
当时,城南游艺园地址其实就是后来友谊医院住院部,而游艺园的西南,也就是游艺园标志性的建筑,那高约十米,外形如“锚”的“四面钟”。(此钟楼解放后被毁,2003年根据老照片复建,但此次复建位置有所移动,高度也有所降低。)
这座游艺园的游乐项目都是仿照沪海“大世界”设置的,该园大门坐南朝北,是一座招牌式的西式门楼。一进去豁然开朗,先是一个用铁栅栏圈成的旱冰场,用水门汀抹得平滑如镜,游人可租用轱辘鞋(旧时称谓,即旱冰鞋)下场活动,每小时收费二角。这也是京城最早的旱冰场。
此外,在这个露天旱冰场后面,还设有室内的“地球场”(旧时称谓,即保龄球馆)和“弹子房”(旧时称谓,即台球厅)。如果再继续往前走,那便是京剧场、文明新戏场、电影场、杂耍场、魔术场和木偶戏场等等。
为了招徕顾客,城南游艺园一直大肆宣传,每人门票二角,小孩儿不收费。购票入园,可以任意观看各种游艺,也不再单独收费。所以玉爷也得先掏两毛钱买门票,才能进入。
至于进园之后,玉爷要去的地方也并不难找。“万国大力士”是游艺园力推的最大噱头,不仅园内到处都是指引的海报,受雇佣的工作人员也在卖力的大肆宣传。于是玉爷很轻易地便在游艺场中心位置上找到了临时搭建的擂台。
说也巧了,玉爷来的恰逢其时,正遇到图里坤今日首战告捷,刚把一个挑战者从擂台摔了下去。而得胜之后,这小子在台上一边自报师门,招摇地向观众夸武炫耀。一边又挑衅似的放言,说国人多是无胆鼠辈,连他都打不过,也就更不配与洋人较量,拿那巨额奖金。
本来玉爷带着气赶过来就有些上火,如今一见这小子竟打着自己招牌,不遗余力地替洋人吹嘘立威。登时火冒三丈,立刻从台下挤了过去,一个翻身就上了擂台。
台下的观众们以为又有人上台挑战,自是极力叫好,不过图里坤见到玉爷可是真傻眼了,战战兢兢下,他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情景顿时让众多观众们为之瞠目结舌,而这时候玉爷这一肚子火气再也搂不住了,当众指着图里坤就痛骂起来。骂他毁了师门名誉,竟然自甘下贱,成了一条没有脊梁骨的狗,为了钱不惜侮辱同胞,在洋人面前甘心充当三孙子王八蛋。玉爷还声称今日自己来此地,就是为了要清理门户的。
这一番斥责可谓正气凛然,句句都戳在图里坤的要害之处。所以虽然尚未见到动手比试,台下观众也是大感痛快,为之发出了阵阵喝彩。
而图里坤一听这话,也登时想起了在津门满地爬着行乞的日子。骇然之下,他不住地磕头求饶,辩称自己是家业败落之后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下才靠这份差事来养家糊口。况且他也并未再把跤术外传,所以希望玉爷能看在他亡父面子上,和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再饶他一次。
不过这一番花言巧语丝毫未能打动玉爷。玉爷因为上次错信了图里坤早已深感后悔,更心知一个人如果没了志气没了骨气就再也无药可救。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便出手拿人,当场就要废掉图里坤的功夫。
图里坤脑瓜子满灵,一见玉爷出手便知不妙,他根本没有交手的胆量,一个轱辘翻滚开,便直奔台后狼狈逃窜。
玉爷见状心下更怒,想也不想,便紧跟着迈步追去。
但是要知道,受雇于游艺园,甘心为洋人充当“排头兵”的可不止图里坤一人。更何况那几个小子平日就好勇斗狠,和图里坤又有着狐朋狗友的交情,这个时候,这些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各顶个都是摞胳膊挽袖子,作出一副“不份儿”的样子来拦阻玉爷。
那么不用说,这些胆敢挡玉爷路的人自然不会舒坦。要知道,此时玉爷怒到了极点,谁拦他都得挨揍,更何况这几个小子又是为洋鬼子当奴才的,那还能有好吗?
结果一交上手,玉爷根本没留情。“乞哧喀嚓”没几下,这几个不知深浅的小子就脱臼的脱臼,掉环儿的掉环儿,“哎呀哎呦”的横躺在地上了。每个人都疼得直哆嗦,没一个能站起来的了。
要说这会儿他们倒是真明白图里坤为什么怕成这样了,可无奈的是——晚了!
台下的观众也是开了眼了,特别是常来这里看打擂的老观众。他们平日还没见那几个小子输过,只道这些人便已经是武功高强的主儿了。可没想到今日这些“高手”却都被玉爷一个人给撩平了。自然瞪大了眼珠,分外惊奇。
再加上还有些人本身认得玉爷,为了出风头,就开始在大肆宣扬玉爷旧日坐街、比武的战绩。结果大家伙这么一听,知道是真来了高手了,又哪儿能克制得住心里的激动?自然不惜余力地大声叫好,为玉爷助威呐喊。
只是就在气氛最高涨的时候,阵阵的喝彩却戛然而止。仿佛就像遭遇了急刹车一样,突然之间,全场竟从嘈杂混乱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任何设擂比武活动都是有规矩的,要想打擂得先报名交钱签字画押后才能上擂。玉爷刚才的大打出手无疑是扰乱了擂台应有的比赛规矩。而为了维护场内秩序,游艺园方面火速调来了二十名“镇场”。
刚刚就在玉爷刚要堵住图里坤的时候,这些“镇场”恰也逢其时地及时赶到了,每个人都用手里的枪指向了玉爷。这样一来,不仅迫使玉爷克制着住了手,任由图里坤逃往了后台,也把在场的观众们都惊得没了声息。
要知道,城南游艺园可不是一般的杂耍场,他的后台是军阀李准(清末广东水师提督,辛亥革命后进京出任袁世凯的高等军事顾问,他是我国百年来维护南海诸岛主权最力的海军高级将领)。这里和天桥离得这么近,却一直没有一个“霸天”或一个“皇上”胆敢伸进手来,依仗的就是其庞大的官方势力和这些握有真枪实弹的“镇场”。所以没人认为这些人手里家伙是假的,为了怕走火,也没人胆敢动上一动。
好在游艺园的彭秀康是个只图赚钱的生意人,他出色的经济头脑一贯受李准所看重,在处理事务上也相当“拎得清”。当他赶到之后,见到场面已经稳定下来,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乱,发生流血事件,他一挥手便让手下把枪收了起来,之后还一个劲抱拳对玉爷说久仰,客客气气请玉爷到经理室去喝茶。于是这种让人直流冷汗、剑拔弩张的场面也就跟着结束了。
真正的谈判是在进入经理室之后,彭秀康在获知情由和经过之后没绕弯子,直奔主题。
他认为虽然图里坤是玉爷的徒弟,可也和游艺场有着雇佣关系。一旦玉爷把人带走,游艺场的招牌也就砸了。况且玉爷今天由着性地把他雇来的人都撂倒了,让他没了替洋人打头阵的人手,也必定会影响游艺场的生意。所以他认为唯一不伤和气的解决办法,就是请玉爷和游艺场签订一份赌约和洋人上擂比武。如果玉爷获胜,那自不必说,图里坤他会交给玉爷带走。但如果玉爷输了,那么就不好意思了,人还得留在游艺园为他卖力气,而玉爷白费的功夫,也就算是赔偿游艺场的损失了。
对于彭秀康打得是什么主意,玉爷心里跟明镜似的,无非是一个字——“利”罢了。
他知道,一旦签下这份赌约,既可以使彭秀康提供一个噱头赚上一笔大钱,同时也为彭秀康省下了巨额的佣金和奖金。而无论输赢,对城南游艺园来说也都是包赚不赔。但他却要成为被人利用,赚取金钱的工具了。
不过,厌恶是厌恶,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觉得彭秀康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首先今天他确实有失冷静,一时冲动下搅了人家的场子,原本有错在先。另外还有句老话也说的好,“光棍不斗势力”。这彭秀康别看一副笑容可亲的面目,可只凭能在这块地界开这个买卖,那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要是真撕破了脸,恐怕他不仅带不走图里坤,还会有数不尽的麻烦。那还不如让一步,对彼此都好。
现实就是这样,玉爷既然清楚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便很果决的在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并与彭秀康约定好了条件,五日之后他来游艺园打擂,连战三人,如果他都能获胜,游艺园就要马上交人。
而在礼送玉爷离去之后,精明的彭秀康也马上打电话约来了几家大报馆的记者。他不仅让这些人执笔在报纸上发布了“京城跤术名家玉靳即将与万国大力士打擂较技”的消息,还花了大价钱要在几家报纸上连做五日的广告。
于是在这样的炒作手段下,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当时整个京城为之瞩目、人人热议的一件大事。市井中流言满天飞,无论茶馆酒肆里都能听见与之相关的小道消息。什么荷兰大力士能抗起一头大象啦,什么俄国拳师一拳能打死一头熊啦,什么法国摔跤冠军一天能吃三十斤生牛肉,拳击角力精熟,打遍欧洲无敌手啦,传得神乎其神。
对此,京城百姓的看法也各不相同。虽然大多数人骂洋鬼子胡吹大气不识时务。但也有相当多的人对这些话深信不疑,贬低玉爷一人挑战三人是鸡蛋碰石头。
总之,无数京城百姓被挑动了情绪,等着目睹玉爷大战洋拳师的具体经过。因此这场比赛尽管要单独售票,竟也被炒到了五元一人的天价。甚至还有人偷偷开了赌盘,为这三位即将与玉爷对决的选手各定下了不同的赔率,想借这场擂台赛的光发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