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别离
半个小时之后,常显璋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的检票口之外。
候车室里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5:35,刚刚好进站,驴驮马担般的旅客们都纷纷拥向了检票口。
身负行李的常显璋见此情景,便也从俩孩子手里接过了他的书包、水壶和脸盆,神情严肃地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要记住老师的话,都回去吧。”
在此刻之前,因为常显璋的“走”只是一种语言中的“走”,并无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未太在意。而如今事到临头了,两个孩子才猛地感到了什么,他们竟陡地慌起来,似乎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太让他们没有准备似的。
常老师要走了!
以前天天在一块讲故事,在一块吃大列巴,陪着他们在一块吹牛神侃胡扯淡的常老师就这么走了!
不是去一两天,而是很久很久!从明天起,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老师!”
陈力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情绪也因此有了强烈的反差,刚才一路上所有获得的快乐顿时消失,眼泪却立刻涌了出来。
“你你不能走!”
洪衍武也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却一下想起常显璋似乎没拿铺盖卷儿,于是他马上又兴奋地大叫起来。“你忘了被子!没拿被子!明天再走吧!”
哪知常显璋摇了摇头。“不带了,带着书就够了。被卧我可以去那边买。”
“那那你你……”洪衍武结巴了,满脸都是极度的失落。
陈力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你们俩,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常显璋看出了两个孩子对他的眷恋,他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于是,他便故意做出一副坦然大方的样子,说在东北那里,有他的亲人在,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下总算是能团聚了。他还说他走的事儿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就连班主任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得替他保密到底。他还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气班主任,否则就不会给他们写信,也不给他们寄松子、榛子、山核桃……
最后,他再次坚决地说,“我走了!”说完转身直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不能扔下我们!”
洪衍武惶然无措,一把抱住常显璋的胳膊,死死拖住了他。
洪衍武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常显璋,他一下想起常显璋往日对他们的感情——那热乎乎的俄国茶,那每日都精彩绝伦的评书故事,那些让他们大为过瘾的肉肠和酸黄瓜,那总被他们提前喝了个底儿朝天的茶缸子,甚至连常显璋被捉弄后的气苦与讪笑,气急败坏时的拍桌子瞪眼睛,都叫他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常显璋见陈力泉也想效仿洪衍武来抱他,便赶快抽出来胳膊横在身前,及时阻止了他们。
“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不是背地里一直叫我老常吗?现在我正式批准啦!以后咱们再见,想必你们也长大了,那可真就得按哥们论啦。”
说着他又俏皮地眨眨眼睛,还特意冲两个孩子模仿起江湖切口来,“天下可没有不散断宴席,做好汉不能优柔寡断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江湖再见!”
“可可是……”
洪衍武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还是舍不得松手。到现在他才觉得常显璋对他们付出那么多感情,而他们却什么也没给过他。不,不是没给过,他给常显璋带去了灾祸,毁了人家的婚姻!是他的错漏,才逼得常显璋不得不远走他乡!
洪衍武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的懊悔和沮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这种郁闷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地心里发沉,他隐隐感到失去了一件不知是什么,但却是最重要的东西。
语言终归没有情感快,就像突然迷了眼一样,眼泪又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眶。一瞬间,他们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等到擦去泪水,两个孩子却发现常显璋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转身进了检票口。因此他们也赶紧冲向检票口,但没想到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却把他们拦住,伸手要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说他们不坐火车。只是要去送老师。可检票员压根懒得理他们,只是挥手撵他们滚蛋。
两个孩子不由怔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他们眼瞅着检票员身后的常显璋越走越远,突然间有了一种举目无亲的感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
特别是洪衍武,一阵悲凉不由自主涌上他的心头,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一个老师离开了他,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他了。常显璋那宽厚的笑容老是在他眼前闪现,特别是微笑时的嘴角,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能很了解似的。
突然,洪衍武心里又倏地一动,他猛地想到,自己还没亲口跟常显璋道过歉。常显璋包容了他所有的过失,却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这让他打心里生出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于是,他一下子发了疯,突然冲向了检票口。但是检票员却一把抱住了他,死也不让他进去。要不是实在不是对手,他肯定会当胸一拳打过去。
“老常!对不起!常老师!我真错了!我对不起您……”
眼见常显璋马上要消失不见,洪衍武终于不管不顾地嚎了起来。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就像个被父母正痛揍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服软讨饶,那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丢人。可他当时要是不如此,那干脆就无法再活下去
检票员楞住了,陈力泉也呆住了。洪衍武杀猪一样的大嗓门,更几乎把经过的所有旅客都惊动了,震住了。
不过,常显璋无疑也听见了。他终于在涌动的人流中回过了头,远远地冲洪衍武和陈力泉遥遥挥手。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宽和,那么亲近。只是眉宇之间,却再也没有往日那种无所谓似的轻松,而是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忧郁。
再然后,他走了。彻底消失在人潮之中,消失在两个孩子的瞩目之下……
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等到火车开走了很久才离开永定门火车站。
之后他们也没立即回家,而是一起在坐在护城河边,望着那长满浮萍的绿色臭水,闷闷呆坐。他们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
他们似乎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心里一直藏着太多的东西,在每一个易于分辨表情的背后往往还存在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在各种人情世故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就像这护城河一样,别看表面上一片绿苔,水波不兴。但在河面下头,满是卑污、腥臭、恶心。那里什么都有,死猫、死狗、死小孩儿。一旦掀开,绝对会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真的有些长大了。
与两个孩子送别时的忘情大哭不同,陈德元见识了另一种静默无声,却更让人揪心的撕心裂肺。
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一下班,就想起常显璋托他办的事情来。于是回家后,他只喝了口水,连晚饭都没等吃。就又拿着常显璋留下的信,赶在太阳落山前,亲自给送到班主任家里去了。
不过陈德元却没想到,班主任的家里冷战还在继续,班主任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她和父母间的怄气正处于关键时刻。所以老夫妻俩见到声称来为常显璋送信的陈德元,并不是很热情。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学校工宣队的领导,恐怕早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而与父母态度截然相反,班主任见到陈德元却是十分欣喜。丝毫也不愿意跟父母谈论常显璋的她,一见到陈德元张口闭口都是询问常显璋的近况,并且在听到他带来了常显璋的信后,迫不及待就想要马上拆开来看。可见她已经在心里惦记这个人有多久了。
于是,就在老夫妻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审视下。在班主任万般期待的目光里,陈德元十分尴尬地把信掏了出来。
那信封并不厚,但却比常规的信封要大的多,里面似乎还夹了一种类似于明信片类的东西。
班主任把信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撕开来,不想刚一打开,先掏出来的竟是半张十二寸的照片。
是的,就是常显璋摆在相框里的那张合影。只是,如今已经被剪刀剪去了常显璋的部分,只剩下了班主任的那一半。
在众人错愕之间,班主任的面色更是大变。这分明已经使她感到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于是,她赶紧又掏出了里面的信件,焦虑地阅读起来。
也不知信里写了些什么。反正由于情绪激动,她拿信的手不断地在哆嗦。而在阅读的同时,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在这种情形下,老夫妻俩和陈德元,每个人都眼不敢眨地凝视着班主任的表情变化。
很快,他们便从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失落,看到了某些意念中彻底崩溃。崩成了一片破烂,再难拾掇!
而直至阅读完毕,最让他们惊愕的情况出现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未及开口,竟然身子一晃,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老夫妻俩大惊失色下赶紧扶起了女儿,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到了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好一通天翻地覆般的混乱与忙和。
半晌过后,当班主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人却已变得彻底地绵软无力。唯一做的事,也只是歪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掌心里,默默地任由泪水涌出。
看得瞠目结舌的陈德元此时已经满腹狐疑,他赶紧拾起地上信件来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来那竟然是一份常显璋写得分手信。
他这才明白了,班主任刚刚是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悲痛。这就犹如连绵阴雨中刚刚见到了放晴的可能,可一场不该出现冰雹加杂着万把利刃,又从天上倾刻间砸了下来。
书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常显璋说他已经没有前途了,也不会再有未来。而他们再交往下去,他只会带给她不必要的灾祸与压力,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不会与她联系。她应该去找一个适合的人,应该彻底忘记他,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班主任,甚至不配结婚。因此他对辜负了班主任的一颗真心而心怀内疚,也对她曾给予他的一份幸福充满感激,他会永远默默祝愿,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另外,最后他又说那张照片上的班主任是他拍摄照片中最好的一张,所以他把自己剪掉后送回来了,这也是怕班主任日后保留不便……
陈德元是个粗枝大叶直脾气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全是在扫盲班里学会的认字。所以他虽然能认识信上的那些字,但却对那些内容却有些不太理解。
在他看来,常显璋作出如此选择未免太过草率和悲观,完全可以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嘛。另外,他也觉得常显璋未免太过绝情,对这么一个好姑娘竟然能说出什么永远不再相见,不再联系的话来,这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待人一向宽厚风趣、文质彬彬的常老师可实在是天差地别。
最后,他也不能明白班主任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结婚这事要他来说,本质上就是生儿育女,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共疾苦同患难的搭帮过日子。碰上可心的自然是好事,可要是不能如愿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他和泉子妈,打小就定下的亲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卿卿我我,但只要人品好,能互相就乎,不也过得满好?
可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陈德元却还是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酸。似乎一旦常显璋或班主任真的就此分开,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他总是不免在想,这两个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简直就像戏词里说的那样,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们要是能成两口子,一定会比许多的人更加幸福吧。
可这叫什么事儿啊,就因为一本破书,竟然活活拆散了这么好的一对?
他也是真不明白了,命这个东西,怎么偏偏爱和人们想要的那样拧巴着来呢?
说实话,陈德元还真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办“左”了。此后很久都在为之懊恼,他觉得自己脾气太急,实在是把这事儿想得有点简单了,如果他先一步和班主任的父母打个招呼,兴许也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
第九十四章 情殇
爱的心劲有多么高,跌落的伤害就有多么痛。
这一切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终止符,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
自从陈德元送过信后,班主任的状态简直一塌糊涂。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不说话,谁也不见,连吃饭也一人在屋里单独吃……
班主任的父母这下着了急,轮番去做工作。不过,这次他们可不是要把女儿关家里了,反倒是要往外面撵。但就像当初劝闺女和常显璋分手时一样,任他们说破了大天去,班主任也照旧不为所动。
最后班主任的爸气得指着女儿大骂,“你再这样下去,非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不可。大白天你不出门,长这么大还怕让人看?这不是金屋藏娇,是破布帘子藏猫!”
班主任的妈也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铜,挥着笤帚疙瘩狠狠地说,“你给我张嘴说话,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班主任却只眼睛直直地表示,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妈真生气了,“不去学校你上哪儿?在家待着?”
班主任索性彻底闭嘴,再也无话。
就这样,老夫妻俩照样干没辙。他们俩一合计,越琢磨越觉着女儿的举动已经变成了一种病态。说轻了是性格孤僻,说重了就是自闭症。弄不好可别再成了神经病。
于是万分焦急下,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去找陈德元,谁让是他来送的信呢?他必须得负这个责!
就这样,老两口把一切都归结在了陈德元冒失送信的缘故上,完全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当初强烈反对和从中作梗所起的作用,要说起来也真够可以的了。
不过,陈德元可是个堂堂正正的老爷们,从来不懂畏难避艰。由于在这件事上他本身就抱有愧疚之感,所以一听班主任情绪上的变化,他也的确感到不安。于是,他便果断答应下来,要和老两口一起劝说班主任回心转意。
可哪知事与愿违,他跑了几趟之后,不仅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还产生了很大的反作用。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班主任用情太深,思想已经完全进了一条死胡同。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常显璋会扔下她一走了之,她更不相信,自己认准了能厮守一生的人,就能这么轻易地与她分道扬镳了。
而就在这种情形下,偏偏头几天还被父母冷淡对待的陈德元,如今却反被他们又热情地邀请到家里来当说客。这也就让还不能接受现实的班主任大起疑心了。
思来想去下,班主任总觉得常显璋只是临时去京办什么事情,根本就没走远,很快就会回来。而陈德元或许只是跟她的父母商量好了,故意拿一封假信来骗她……
是的,她想通了,一定是假的!这些人都喜欢把家庭出身和感情混为一谈,硬要拆散他们!
她不能上当!她还得准备,准备结婚!她要像当初和常显璋商量好的那样,去买钢精锅、买花床单、买棉花、买被面、缝新的软缎被、还要买衣料、做新衣服、剪出要贴的喜字来……
因此,就在一种已经近似偏执的臆想中。班主任毫不在意他人的想法,竟自顾自又准备起结婚的东西来。那是完全的固执己见,绝对的一意孤行。
这下,老两口彻底坐蜡了。他们拦又拦不住,打也不管用。连气苦带心疼,只能眼睁睁瞅着亲闺女冒傻气,干傻事。这一家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哀愁和沉闷。父母和女儿之间又没了话说,而且每天一到晚上,老两口就面对面地唉声叹气。
像这样,的确已经够糟的了吧。可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面。
东西不久就准备齐了,班主任也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但因为常显璋始终没出现,她不禁一天天地变得失魂落魄。
又过了一段时间,常显璋还是没有露面。而班主任却已经彻底吃不下饭了,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动辄就眼泪汪汪。
当妈的自然心疼闺女,特意走后门弄了只鸡,炖了给班主任补身体。可让她吃也不吃,让喝也不喝,她只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常显璋给她拍的那张照片发愣。外头稍一响动,就以为是常显璋找来了,赶紧出去迎,可一见无人,便又是一阵极度失望。
就这样,常显璋始终没有丝毫的消息。且又是两天过去,水米未进的班主任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她躺在床上只望着窗外发楞。偶尔想起了些过去的事,就轻声地唱歌,唱常显璋教给她的俄文“卡秋莎”,唱常显璋最喜欢的“红莓花儿开”。
那委婉轻柔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具备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和穿透力,不但老两口听着落泪,也让隔壁的邻居们都听得入了神……
老夫妻俩怎么也没想到常显璋的事对女儿的伤害会是这么严重,两个人此时无疑已经产生了深深的后悔。
妈是掉着泪坐在床头不住相劝,“孩子,你这样怎么行?会把你的命夺了去!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常显璋已经散了,他不会再来了,你要想明白了,往后还得过日子……”
爸则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虑不堪中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还自言自语地拍头懊恼,“与其这个,那还不如……唉!”
这件事无疑已经在朝着一个最不好的方向发展,而就在悲剧即将发生的紧要关头,幸好陈德元连夜从大山子赶回来了,并且他还意外地带来了常显璋的妹妹常新华。
原来,陈德元为了履行另一个约定,特意在礼拜天一大早骑着自行车赶去了718厂,去给常新华送常家的钥匙。而中午留下吃饭时,陈德元便谈起了班主任目前的悲惨的境况。他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感情,既为之哀叹惋惜又不敢置信。
常新华只比班主任大两岁,她也没想到哥哥交往的女朋友竟然是这么一个专情的好姑娘,感动之余,不免替哥哥感到有些愧疚,她便主动说要请假回来看望一下班主任,看能不能试着帮忙劝劝。
陈德元自然大喜过望,赶紧胡撸了几口饭,便又卖力蹬车,用自行车后座带着常新华又赶了回来。
要说陈德元和常新华回来的也真是及时,等到他们拿着一提兜路上买的水果走进班主任的家里,正看到班主任嘴唇发白,双眼直勾勾望着房顶,眼角遍布清泪的样子。似乎她已经成了一具对生活廖无希望的空壳,那真是虚弱得不能再虚弱了。并且倘若他们再晚来一步,恐怕班主任的父母也就强行把女儿拉到医院去了。
等到常新华再一看到屋里堆满了结婚用品,心里触动更大,她当即便控制不住地抱着班主任失声痛哭起来。
而就在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班主任一得知来的这个陌生姑娘竟是常显璋的妹妹,眼神中登时有了希冀和一种强烈的亲近,她迫不及待地和常新华交谈了起来。不用说,现在的这种情形,常新华是她唯一可以倾诉,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当天晚上,常新华没走,她留在了班主任的房间里过夜。她喂班主任喝粥,给班主任讲常显璋以前的事,开解班主任应该多替父母想一想,说哥哥之所以放弃感情也是基于现状为她考虑。
而班主任则给常新华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她与常显璋交往的点点滴滴,说她虽然能体谅到常显璋的苦心,可实在做不到对一段真挚感情说放就能放的地步。
常新华保证会为班主任尝试着和哥哥联系,但她也要班主任答应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因为情感问题想窄了,再让亲人再无端地担忧难过。
就这样,两个年龄相近的姑娘几乎聊了一夜,亲亲密密的交谈中,她们也成了交心的朋友。直到凌晨时分,她们才各自沉沉睡去。
而第二天的下午,在常新华要赶回厂子之前,经过班主任父母的同意,她把家门钥匙也留给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去常家坐坐,去常显璋的书房里看看书。
至此,班主任的父母已经再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气儿去干涉女儿的感情了。他们已经彻底领教了这个“情”字儿的厉害。
如今他们的希望,只是先能把女儿的身体给调养好。至于其他的,也只有寄托在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女儿能对常显璋慢慢死心了。
但无论怎样,对他们来说,只要人能不疯不傻地好好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强了。
第九十五章 监介
常新华的开解确实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班主任大病了一场似的在家昏睡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清早,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对着镜子梳头,洗脸,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眼,最后还在辫子上扎了两根红色的头绳。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事。班主任的父母看在眼里,自然喜在心里。
班主任又回到学校去教书了。她规规矩矩地站在讲台前,像往常一样地盯着黑板,凝视学生。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为她的变化高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还是什么也干不下去。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对常新华的承诺,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她完全不知道,没有了常显璋,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她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种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她身上那把常家的钥匙了。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心中的爱人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班主任这一头算暂时安抚住了。但所谓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让陈德元头疼的事儿远还没有完。这不,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混小子,为了常显璋的事也闹腾起来了。
要知道,虽然常显璋与两个孩子共处的时间不长,可他对于他们一生,影响都是至深的。在这个知识匮乏,文化贫瘠的年代,他不仅使他们幸运地摆脱文盲范畴,而且也使得他们初步懂得了热爱生活,对许多事物产生了兴趣。
这一点可不是每一名教师都能做到的。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哪怕是“运动”前那些“优秀”教师,他们或许能教学生解最难的题,或许能让学生拿个好成绩,帮助学生考上重点名校。可往往也会让学生忽视掉生活的本质,变得以分数、以算计、以得失、以功利来衡量整个世界。那么逐渐的,这也就变成了人一生恒定的价值观,再也发现不了生活中可爱的地方。
这就像电影《悲惨世界》的旁白所说的那样,“像‘美’这种无用的东西,反倒也许更有用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用的东西往往都是丑恶的。”
从这一点来说,常显璋显然是个当之无愧的好老师。说他身上毫无师道尊严也罢,说他讲故事说演义误人子弟也罢,关键他能通过一个英雄一段传奇,给孩子传出一个是非观念。也能通过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观察生活,让孩子感受到世界的广大与奇妙。他最大的成就,就是能把知识通过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传播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终身受益、永远难忘。
正是常显璋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崇拜的对象由单纯的红色英雄、革命偶像,扩充至了曹操、诸葛亮、岳飞、高宠、武松、林冲。使他们在游戏时不再只是把敌人当成美蒋特务、日军伪军,假想敌还可以是袁绍,是完颜阿骨打,是高俅。
也是常显璋让两个孩子知道了桃园结义、精忠报国、替天行道,知道了把奸臣杀了是哇呀呀呀呀呀呀,知道了十八般兵器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子流星。
即便那几顿西餐也不是白吃的,因为除了能一惩口腹之欲外,同时也引起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西方世界的兴趣,使他们的视野看到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让他们不再仅仅盯着自己生活的几条小胡同。
而对一个这么好的老师,这两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不想念呢?
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常显璋的离去很是沮丧。尽管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好,可俩人根本没心情四处游荡,每天一放学就没精打采地结伴回家,然后凑在一起翻阅常显璋留给他们的两套小人书。
特别是洪衍武,他依旧还在懊恼自己是这件事的源头。妈常说他没心没肺,细想想,他确实是够没心没肺的,没有他偷拿出的那本画报,恐怕不会把常显璋害到这个地步。进了水的脑子,没事找抽的手,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x!
陈力泉自然明白洪衍武的心事,他也为了朋友而难过。如果能够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肩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如今,他唯一能帮洪衍武排解的,也只是笨嘴拙舌地尽力劝慰了。不外乎是把整个事情归结在“运气不好”或者“我也有错”上。
不过好在洪衍武善于发掘别人的过错来替自己开脱,不久这小子就想起一个更应该对此事负责的人——糊嘎呗儿!
是的。如果说洪衍武是无意中造成大错的话,那么这个胡二奎无疑才是真正坑害常显璋的元凶。
应该说洪衍武是打心眼里把胡二奎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又怎么肯只由自己来难过自责,却任由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逍遥自在呢?
绝没那种事儿!
所以洪衍武在一阵咬牙切齿后,他呸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便对陈力泉说,“那个‘煳嘎呗儿’可太不是玩意了。明明是他干得操蛋事儿,凭什么让我替他担罪名?弄得我这么监介(尴尬)。不行,我得替常老师报仇,也得让这老小子好好监介一下。”
陈力泉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洪衍武说。“是很监介。可咱们是小孩呀,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洪衍武不答,却阴阴冷笑着又问,“你知道他们家住哪儿吗?”
陈力泉摸摸后脑勺,有点不明白,不过却仍旧做了回答。“我听福海叔提过一次,说胡二奎家好像住在北纬路那边,离天桥挺近。你要想知道,我再给你去细问问……”
就这样,最终还是由陈力泉出面弄到了胡二奎家的详细住址。而洪衍武则出谋划策,负责制定行动方案。
别说,两个孩子办事还真是时不我待。当天晚上,他们就偷偷溜出来会合在一起,趁着夜色去实施报复行动了。而他们干的第一件事,是先跑到家边上的工地,各自揣满了一书包的鹅卵石,作为备战的武器。
等到他们徒步赶到胡二奎住的地方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胡同里人并不多,路灯也很幽暗,下手环境十分理想。而胡二奎的家窗户正临街,也比较好认,因为玻璃上贴着窗花呢,看样子小日子过得还挺美。
洪衍武一看就觉得有气,他一点没耽误工夫,先让陈力泉拿出石头待在暗处做好准备。然后他自己便雄赳赳地走到胡二奎家的窗户根底下开始了破口大骂。果然,一下便把胡二奎引了出来。
只见胡家的窗户陡然打开,一个黑黢黢的寸头脑袋探出来一边张望一边回骂。“谁家的小兔崽子,找死呢!”
借着路灯,洪衍武一看那眉眼确认是胡二奎本人无疑,当即便大喊了一声“打!”
就在他这声号令之后,一阵飞沙走石,他和陈力泉把鹅卵石同时连续不断地扔了出去。
而随着一声鬼哭狼嚎似地惨叫,脑袋“中弹”胡二奎马上抱头鼠窜缩进了窗户,再然后,他家的玻璃便砰砰啪啪地被他们扔出的石头砸了个粉碎。紧接着,屋里甚至又传来其他人的哭叫声。
洪衍武见一招得手,登时眉开眼笑,神清气爽。他马上招呼了一声“跑!”便带头撒丫子开始狂奔。
陈力泉自然唯洪衍武马首是瞻,见状也跟着扔了手里的石头,紧紧迈步相随。
要说洪衍武这小子策划的这个“报复行动”还真算得上是计划周密。从一开始的侦测敌情(探问住址),到隐蔽伪装(躲在暗处阴影里让对方看不清自己),然后诱敌而出(用骂街引诱),再到集中火力实施打击(石头打人带砸玻璃,一石二鸟),最后到见好就手及时撤退,每一个步骤无不是算无遗漏,丝丝入扣地在按照计划在进行。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可以全身而退,完成一场漂亮的“伏击战”的。只可惜洪衍武还是百密一疏,终究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算计到。因此,他俩最终还是落入了敌手。
那究竟忘了算计什么事呢?
街坊邻居!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只要是住胡同的人家,街坊邻里的关系那是亲近得没得说了。毫不夸张的说,真比亲戚还像亲戚。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由特殊年代的居住特点造成的。
第一,当时户口管控严格,京城又人多房少,搬家的情况很少,所以做邻居这件事,那基本是要相处一辈子的。而且哪怕就不住一个院儿,一条街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间那就没有不熟悉的。
第二,当时居住条件极其简陋,这也就导致各个家庭几乎全无**,彼此底细大多知道个底儿掉,加上社会整体物资匮乏,谁都有个急事难事,彼此一帮忙,长年累月下来,情分逐渐深厚,也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所以说,别看胡二奎一家子为人都不怎么地道,可他们毕竟也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特别京城人又讲究包容他人,大多数的人为一些小事也不爱跟他们计较。这样一来,邻里关系其实也处的还可以。那么他们家一旦出了事,也就有不少的街坊会自发地来帮忙了。
这天晚上就是这样,一开始有几个进出这条胡同里的人,旁观洪衍武跳脚骂胡二奎,本来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可他们下面一见俩孩子竟敢动石头砸人家窗户,那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因此,等他们再一看见俩孩子惹了事之后拔腿就跑,马上就有人跟随上去就追。
那么自然,孩子又哪儿跑的过大人呢?再加上这是人家地面儿,一路上又不断有遇见的熟人帮忙围堵。结果,洪衍武和陈力泉压根就没跑出这条胡同,就被几个大老爷们像抓小鸡子一样给按住了。
俩孩子落了网,几个“见义勇为”的大老爷们自然都义愤填膺,不依不饶地指责洪衍武和陈力泉“缺德冒烟儿,不干人事儿”,替被砸的胡家大抱不平。甚至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主儿,还忍不住用满口脏话,直“问候”他们的父母。
而此刻,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胳膊却都被反拧住,疼得简直钻心裂骨,一动也不能动。这下让他们简直就像两个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然不知所措。并且当他们看到气急败坏地胡二奎捂着他那头破血流的脑袋走过来时,也满以为今天是躲不过一顿胖揍了。
可哪知胡二奎在一眼认出他们之后,不但没有选择实施暴力惩罚,还反而叫人来帮忙,把他们亲自礼送回了陈家。
这一下又让洪衍武误以为胡二奎一家子都是草包,根本不敢动他一个指头。于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又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对胡二奎大肆辱骂奚落。几次把陪着胡二奎同去的人,都气得差点单独揍他一顿。
其实,胡二奎之所以这样做,可绝非出于宽容大度的高尚品德,或是良心谴责内心愧疚。不过是他因为畏惧“陈大胡子”的威名,担心一旦伤了俩孩子,陈德元会为他们出头,再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到了陈家以后,却和胆战心惊又恼羞担心的胡二奎想得完全不同。陈德元可是个光明磊落的主儿,他根本干不出黑白混淆的事。一听洪衍武和陈力泉干出了这件事,他一丝一毫也没护短,当即就说要包赔胡家的所有损失,并且还大打出手,狠狠地把两个孩子臭揍了一顿。
要知道,陈德元的手可是抡大铁锹的。那大巴掌轮着皮带,轮流抽在两个混小子的屁股上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顿时,就让俩孩子凄惨的喊叫响彻观音院的东西两院。这也让本想靠着自己卖苦来巴结陈德元的胡二奎大感意外,最终悻悻然地不解而去。
不过,要说起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次行动的战果,那也是满大的。别看他们只砸破了胡家的一扇对开门的小窗户,可却一下子伤了胡家的三个人。
因为除了头破血流的胡二奎是直接被鹅卵石砸中的以外,胡二奎那满脑子“人心算计”的爹也被飞进屋的碎玻璃给拉伤了。而胡二奎那最善于搬弄是非的妈,却是因为飞进屋子的石子打翻了热水瓶,导致她那只穿着拖鞋的脚丫子被烫伤了。
但这种丰硕的战果,却也直接导致陈家和洪家各自无端损失了二十块钱。要知道在那时,陈德元相当于行政20级的一月工资才只有六十一块钱。而洪衍争作为一名木材厂的1级工人,工资只有三十一元。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便为此遭到了一种特别的惩罚。那就是陈德元责令他们,必须利用业余时间挣出这笔赔偿费来。于是乎,两个孩子每天都要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拆线头。
拆线头当年妇女为贴补家用赚点小钱的活计。主要是把针织布的下脚料拆成线团,可以擦机器、擦车什么的,拆线头按斤算,一斤大概是几分钱。
陈德元为两个孩子领来的下脚料都是用麻袋装着的,大麻袋墩那儿比他们还高,在陈家门口一溜摆了仨。
这样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哪儿也去不了了,看小人书更是想都别想。除了吃饭,他们见天都得在门口对坐着拆线儿,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那些原材料有许多种颜色,他们跟前堆起的线头也五颜六色。
但凡有邻居经过,见了这副情景总是故意要问他们一句。“你们俩小子,又拆线头儿玩儿哪!拆多少钱的啦?”
而每逢此时,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是一脸苦相,似乎难受程度比当初挨皮带抽都痛苦。那可是非常非常之监介。
第九十六章 脱缰
就因为拆线头儿的事,洪衍武把胡二奎恨得咬牙切齿。干了几天之后,他放言说早晚有一天,他不但要把胡家后窗玻璃打碎,就连前面的也一块不留,让这老小子一家人好好享受享受穿堂风。
可陈德元听说以后,却说凭这想法,让他再拆几个麻袋的线儿也不为过。于是当天晚上,洪衍武的任务中,就又额外增加了一麻袋的线头。
洪衍武为此十分郁闷,甚至逃回家去向妈告状去了。可哪知这次,在爸的坚持下,妈也帮不了他了,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又回到陈家,继续和陈力泉就伴,做起了命苦的“童工”。
其实,别说拆几麻袋线头儿了。哪怕对于陈德元将洪衍武压在板凳上,照着他屁股抡皮带这件事。对洪禄承和洪衍争而言,那也是很喜闻乐见的。
特别是洪禄承,他对陈德元这次出手教训儿子评价非常之高。还说洪衍武根本就是京剧《金钱豹》(清末俞派名剧。故事大意为红梅山前铁板桥下有只修炼千年的豹子,有一天。金钱豹西朝王母娘娘回山,见到一位美佳人后魂魄乱飞,方寸大乱,立暂非她不娶。黄鼠狼军师便自告奋勇去说媒强娶。岂料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正好借宿于佳人之家,得知其事后设计惩治,而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战。)里那只修炼了五百年的黄鼠狼杜保。专门好给人出坏主意,谁遇见他算谁倒霉,谁要听了他的也倒霉。常老师是如此,陈家父子也是如此。洪家有了这个儿子,纯属是家门不幸,他早就对陈德元说过对这小子不必客气。所以哪怕陈德元拿皮带把这小子的屁股抽烂了也是应该的。上应天理,下顺人情,这根本是属于“金刚出手降妖伏魔”的范畴。
而洪衍争这个当大哥的,其实倒不在乎洪衍武到底是不是成精的黄鼠狼,反正在他眼里,这个弟弟一直就连只耗子也不如。
要知道,洪衍争可要比洪衍武大上十六岁,无论年龄和文化,都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本就嫌洪衍武活得不靠谱,可就因为妈的偏袒宠溺,他却偏偏总得忍受这小子的窝囊气。所以在家里,他早就不搭理这个弟弟了,除了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一向对洪衍武敬而远之,打心里就对这小子讨厌得紧。
因此一得知洪衍武挨了陈德元一通臭揍,洪衍争也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开心。甚至可以说,他表现的都有些幸灾乐祸了。
比如说,在洪衍武挨打第二天,洪衍争竟破天荒地走进洪衍武的屋里去了。那可不是为了去慰问伤势,而是纯属为了取笑嘲弄。
一进屋,看见那只“五百年的黄鼠狼”正趴在床上“修炼”,洪衍争就笑了。他点着洪衍武的鼻子问,“好啊,趁着月黑风高砸人家玻璃去了。这些坏主意,你怎么琢磨出来的?”
洪衍武还以为是夸他,满不在乎地回应,“天生的呗,我天生就是天才。”
洪衍争又是嘿嘿一笑。“行了,谁昨儿挨打了?我都听见了,跟杀猪似的。”
洪衍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大,你听见我挨打竟然无动于衷?亏你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你配当哥嘛。像人家李春生,赵火炉的哥,要听说弟弟挨了打,都得拿菜刀去拼命。”
洪衍争显得愈加开心,“我本来也想过去拉的,可怕引起邻里纠纷。再一想,反正你小子本来就欠揍,干脆让人家打去吧,就没过去。”
洪衍武这会儿可全听明白了,老大这就是故意来看他的笑话。他不由心里冷哼了一声,可嘴上却说,“要是你被别人打,那我准得去帮忙。”
“帮我?”
洪衍争正略感有些意外,就见洪衍武咬牙切齿地说,“帮别人。”
这话可把洪衍争鼻子差点气歪了,他当即猛一拍洪衍武的屁股。“我看打你还是打轻了!”
洪衍武不禁“哎呦”一声尖叫,疼得马上从床上蹦下来了。嘴里吸溜着气连声喊着,“老大,你够损的,我伤还没好呢!你这一下的疼度顶昨天皮带抽十下!”
说完,他就自己脱下裤子去照镜子查看,只见屁股上还存有一片血痕,而且皮下青紫,伤势严重。
洪衍争一看这景儿却又乐了,十分解气地说,“该!”
哪知洪衍武狠狠瞪了他一眼,马上就扯着大嗓门冲外面喊上了。“妈,妈!老大他打我!”
洪衍争脸儿又白了……
一个月过去了,这些线头算是终于被洪衍武和陈德元顽强地给拆完了。可别看洪衍武既挨了打,又受了罚,但他却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记恨陈德元。相反的,他也不会因为得了教训而长记性。在这方面,他是个心胸颇为开阔,同时又记吃不记打的孩子。
而他身上的这种特别属性,既让陈德元欣慰,也让他感到很是头疼。因为失去了常显璋的监管疏导,又憋了这么久的时间,洪衍武这个“老家贼”便又开始重操旧业,把精力放在那些“鸡飞狗跳”的营生上了。这一时可让陈德元真不知道拿他该怎么办好了。
其实这时候的洪衍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被认为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认识他的大人们都有个共识。认为这小子最大的毛病一共有两个。其中之一是“淘得没边儿”,另一个就是“非和大人拧着来”。
你让他往东,他却偏往西,让这小子打狗,他却非去撵鸡。他非常之固执,一点也不尊重权威,并且有他自几个儿的主意,总认为谁的认识也不如他本人清楚到位,包括父母和老师。
比如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虽不敢表面反对,但暗自却想,“这纯属是懵人呢。爸不让排队加塞,那买东西得等到多咱去?排到了也卖光了。分明是听了老人言,才吃亏在眼前嘛!”
再比如,老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却偏偏要说“铁杵永远都磨不成针,上铺子里去买针,一分钱十根,费那劲干吗?傻蛋一个!”
总之,严格地说来。在这个时期,洪衍武已经由幼年的多动状态开始进入到真正的叛逆阶段了。
其实任何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叛逆阶段,这个时候的孩子最不服管,时刻都跟任何人呈对着干的态势。具体呈现在洪衍武的身上,就是他不仅每天玩得花样翻新,甚至还把陈力泉一起拉下了“水”。
“点天灯”是他们每天在学校里新流行起来恶作剧。不损人,损坏的是公共环境。
操作过程并不复杂,往往先是在楼道粉白的墙上啐一口唾液,然后再用一根火柴的尾部蘸墙上被啐湿的墙粉,以求达到一定的粘度,最后才划着火柴,把粘上墙粉的部位朝上甩到房顶,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火柴粘在房顶上且继续燃烧,只需片刻,白色天花板就会被熏黑一片。
洪衍武玩这个极“油”,如果举办校际比赛,他完全有竞争冠军的潜能。其技巧出色的地方,恰恰就在于他能实现划火柴和甩火柴同步。
具体的手法是他手攥火柴盒,用大拇指摁住火柴头使之与火柴盒上的磷片贴住,然后大拇指再猛一用力,连蹭带甩,便可实现火柴在飞向房顶的半途中燃烧起来的效果。
而陈力泉在这方面天赋有限,他只会规规矩矩地按步骤死板地照做。不过这倒也并不影响天灯燃烧的效果和从中得到的乐趣。
于是半步桥小学教学楼的房顶便因此遭了殃,很快,无论哪里都是斑斑点点,到处可见“天灯”留下的恶果。
除此之外,洪衍武还喜欢带着陈力泉拿自行车玩儿坏。具体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偷摸给自行车胎撒气,在撒了气之后,又原封不动再把气门芯照原样拧好。另外一种是把车后架子上的夹子就着弹簧扳到极限,再往下一摁,就难复原位了。
那时候胡同人家的自行车都放院里,而澡堂、商店或电影院门口多数都有收费看车的,在这些地方下手极为不便。况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洪衍武也不怎么爱在学校里下手。于是,那些“高级人士”们所居住的单元楼门前,便成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行动的“主战场”。
他们往往是紧着一个楼门口挨个撒,撒完了气就躲到另一个楼门口去看热闹。通常的情景与电影《小兵张嘎》里罗金宝遭遇的场面别无二致。车主一出来,开锁,蹬开支子上车,骑上车便觉不对劲,再下车。然后就是着急窝火,没着没落。
其实要能落个这种结果还算是好的呢,因为车主如果接下来找个地儿打气儿,或是回去取气筒,倒并不耽误办事。可要是倒霉遇到洪衍武心情不好,玩个更狠的,那可就惨透了,因为这小子会用图钉挨个摁,那也就不是靠重新打气能解决的问题了,但凡要有急事非得耽误了不可。
而对于最后这种方式,陈力泉并不热衷,他不喜欢让别人真着急。所以往往这时候,他还会拉着洪衍武进行劝阻,无形中也不知帮过多少人“幸免遇难”。
与此类似的游戏,还有找地方摁电铃。尽管很多临街的电铃已经安在孩子伸手够不到的位置,但挡不住洪衍武有办法,他们可以摞起来往上够,就连大人够不着的地方,这小子也有办法够着。
另外,再有就是把听诊器上的橡皮管子一头扎死,灌满了水,有白萝卜那么粗。这本来是孩子之间打滋水仗的武器,而洪衍武为寻求更大的刺激,常在晚上带着一橡皮管子水摸到谁家的后窗户根,冲着纱窗猛滋。
洪衍武还有一个最损的招,那就是趁午休时间,把春节剩下的炮放入别人家的钥匙眼里,点着扭脸就跑,经常是炮声还未曾落下,骂声就跟着追过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干了无数颇有创意,却又毫无意义的惊人“壮举”。
比如说,看电影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逃票蹭票。其中一招是躲在电影院的厕所里憋着白看下一场。另外一招就是先买两张票,等俩人先进去之后,再让另一个人再带着两张票出来,这样便可以卖掉一张,省下一半的费用。
再比如说,他们在西单大街上没事转悠,结果发现刻字商店大门用的是撞锁,就一起合作,偷偷把两扇门设在自动撞锁的位置,结果他们刚一出门就产生了“重大”的国际影响——几个外籍友人被挡在商店外边。
就连在学校也是一样。两个孩子最不爱上珠算课,就由洪衍武出面,把珠算老师骗回家去,让全班都跟着放假。而在体育课上,洪衍武又去指示陈力泉偷着把铅球砸进了厕所茅坑,结果屎尿溅得上了房顶。
还有一回,为庆祝“六一”,学校让各个班级出黑板报,可洪衍武和陈力泉却在“六一”早上早早儿来到学校,把各班黑板上所有的少年儿童都添上了胡子和眼镜……
那可真是闹腾呀!纯属离经叛道,豪无限度地恶搞!
不过,别看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么能折腾。新的班主任对这两个孩子却不怎么追究。
您想啊,对全校这么有知名度的孩子还追究什么?
这个老师不傻,他可不想再变成下一个常显璋或是班主任。尤其这俩孩子,还是连工宣队和家长都没办法的学生,这位老师也自然更不想去做任何干涉。
所以这么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简直像是撒了缰绳的两匹野马驹子,他们在校内校外都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胡作非为。
以致于这俩孩子每天一出门,两家的家长全心里打鼓,也不知在他们在外头又会制造出什么样的“精彩内容”来。
第九十七章 不做脸
时间一长,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这种淘法,让泉子妈先不干了。
且不说每日价都跟着提心吊胆,关键还是她觉得洪衍武真要把她儿子带坏了。现在的陈力泉书也不看了,净偷拿家里的火柴,往外一跑就没影儿,甚至为了要钱看电影,还学会编瞎话了。所以为了儿子的未来,她必须得另打主意。
“他爹,不能再让泉子跟洪家老三在一块儿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就在某天晚上临睡前,泉子妈特意借着给陈德元打洗脚水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是认真的。
陈德元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却很是为难,犹豫着给说情。“可是泉子跟他很好,我看还是……”
“不能由着孩子!”泉子妈的态度斩钉截铁。
陈德元登时耷拉脸了,他觉得老婆有点不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陈家受过洪家的恩……”
“一码归一码,报恩是应该的,可你不能把泉子搭进去,难道他不是你亲儿子吗?”
泉子妈接话很快,为了儿子,她可是第一次跟丈夫这么急赤白脸地说话。
但陈德元却也把她的话当成了胡搅蛮缠,一下发了火。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什么搭不搭的,扯的上吗?做人要讲忠义,既然那俩孩子是朋友,那他们就是要交一辈子的!你非得把他们拆开算怎么回事?你又让洪家怎么想咱们?”
要按陈德元想的,老婆一旦要见他瞪了眼,也就不敢再唠叨什么了。女人不就是这样?不能太给好颜色了。
可偏偏这次却与他想的完全相反,泉子妈竟然破天荒地没退步,还在不依不饶坚持己见,态度强硬得简直就像块石头。
“管不了那么多了,咱已经对得起他们老洪家了。反正这次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明儿你就去学校,要么把洪家老三弄走,要么给儿子换班!”
“给你脸了,真没完没了啦!”陈德元一拍桌子,登时勃然大怒。
他在单位本就是领导,哪能容自己的老婆在家里“抢班夺权”。因此,他已经起了要彻底“镇压起义”的心,甚至不惜要诉诸武力了。
可哪知简直撞邪了,泉子妈虽然眼泪打转,却依然没表现出一丝屈服的意思。
“你个糊涂蛋,早晚会把孩子给害了!这事要不听我的,我,我就不跟你过了……”
陈德元根本没法想象,老婆竟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泉子妈。别看她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家庭妇女,纯纯粹粹的文盲。也并不懂得什么“三娘教子”、“孟母三迁”之类的典故。可凭一个做母亲的心,她也知道儿子必须学好而不能去学坏,如果有人拐带的儿子非往歪路上走,那她哪怕拼了性命也是不依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为这件事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当妈的都这样,只要为了孩子,再软弱的人也能变得坚强起来。
而陈德元也不是个混蛋,他虽然是个粗人,因为时代局限也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却从来没无缘无故打过老婆。他自然完全明白泉子妈是舔犊情深,以至于根本就下不去手。
可他有心想解释吧,却也无处着手。因为他认为女人家根本不懂男人的事儿,她们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只懂得“晴日洗衣,阴天唠嗑”。跟她们讲“义气”讲“五常”讲做人的根本,她们根本不能理解,无异于对牛弹琴。
就这样,陈德元两口子第一次为孩子闹起了别扭,生起了闷气。
当天晚上,泉子妈不仅没给陈德元倒洗脚水,一宿没搭理他,甚至第二天连早饭都没做,中午饭也没给他带,并且还向他表示,若不依她的意思行事,就要彻底给陈德元断伙,让他自己洗衣做饭。
可陈德元又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妻子心里委屈,也能体谅老婆的辛苦。一想,让泉子妈歇歇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晚上得空慢慢开解的好。于是,他二话不说,便空着肚子带着个空饭盒去上班了。
按理说,陈德元的确是够对得起洪衍武的了。他宁肯和泉子妈打“内战”,宁可自己中午喝热水就冷馒头,也没答应把他和陈力泉分开。无论从那个角度说,如果洪衍武是个懂点人事的孩子,要能稍微在行为上克制一些,也不枉他背地里的这番付出了。
可偏偏有句老话叫做“偏疼不上色,越惯越出溜儿”,这一天竟是这俩混小子最淘气的一天,当天下午他们就给陈德元还以颜色。不仅把他给气得不善,也让他大失颜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陈德元下了班之后回到家里,见泉子妈正动手剥豌豆准备做饭,就知道她气已经消了不少。于是,便也搬了个板凳打算帮忙一起剥,顺便也替俩孩子说点好话。可就这时候,现任的学校工宣队长赵丰年竟然到家里来了。
陈德元赶紧把赵丰年迎进屋来,紧着张罗让泉子妈多炒俩菜,还打算留他在家吃饭,好好喝上两杯。
可没想到赵丰年今天来却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看看屋外面没什么人,便赶紧皱着眉头告诉陈德元,说今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逃学了,下午就压根没去学校。
没想到泉子妈还是在外面听见了,当即就是一声冷哼。
这自然也让陈德元大感尴尬,他觉得俩孩子太不争气,丢了自己的脸。便咬牙切齿说等俩混小子回来就打折他们的腿。
赵丰年很快看出夫妻俩的情形有些不对,只说了句“孩子回来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我那混小子也逃学。”便急匆匆告辞了,任陈德元极力挽留也不肯在这儿吃饭。
而就正在陈德元往院儿外面送赵丰年这时候,偏又遇见个带眼镜的女同志,正拿着一个书包在西院里四处打听,询问半步桥小学的陈力泉是不是住这儿。
陈德元仔细一看,认得是儿子的书包,便说自己就陈力泉的爸爸,问女同志有什么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当着球子妈,水澜妈等几个老娘们,这位女同志说出的一番话竟然让他再一次大大丢了脸面。
敢情这位女同志是西单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首都钟表店(即亨德利钟表店,运动时期改名为“首都”)的店员。她说今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就看见有俩孩子在门口转悠,因为头一阵子她看见这俩坏小子把不远处刻字商店的门给锁上了,所以就知道他们没打算干好事,于是便偷偷从后面出店在外面瞅着。
果然,不一会,俩孩子趁没人注意,便一个摞一个去偷按店门口的电铃,被她正给逮了个现行。她本来还想把俩孩子带进店里训一通,再让他们承认错误写份检查。可没料到,俩孩子竟然趁她不注意偷着逃跑。她追也没追上,只从一个孩子身上薅下了这个书包。碰巧又因为书包里有一封待发的信,写着陈家的地址,她便按照地址把书包送回来了。
陈德元听完登时大窘,那信是他给老家亲戚写的,今一早就嘱咐儿子上学路上扔邮筒去。不想这小子把正事忘了,倒去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因此,就在邻居们议论纷纷,捂嘴嘲笑中,陈德元臊得脸都快成紫的了。他一时也不知是该道歉好,还是该道谢好。尴尬之余,便语言错乱地表达了一番心情,赶紧把书包接了过去。好在那店员脾气挺好,也没过分计较,只说让他对孩子加强教育,便扭头走了。
要说陈德元的心里现在可是窝火透了,可就这也还没完呢。正当女同志走后没多久,他尴尬地应付那些喜欢闲言碎语邻居们的时候,竟又从西院门口传来了一阵吵闹喧嚣的声音。而且不大一会儿,就见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一手一个拎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脖领子走了进来。俩孩子都是丧眉耷眼,一脸的晦气。
一看见这副场面,陈德元的脑仁都情不自禁地在跳,就知道肯定又没好事!
别说,他的预感十分准确。在他询问下,小伙子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新胜利小吃店(即南来顺,“运动”时期改名为“新胜利”)的伙计。本来他们是按上级要求上街头摆摊,服务大众。不想今儿下午,他们在六部口却偏偏碰到这俩孩子顾头不顾腚地在街头狂奔乱跑。一下被碰翻了凉粉车子,结果当时醋蒜芝麻酱洒了一地,弄得半条长安街都香气扑鼻。他们经理带头抓着了俩孩子,问清住址后便要他给送回来,顺带向孩子家长要求赔钱,连凉粉带碗筷,损失一共是十二块八。
听完这番话,陈德元还没说话,洪衍武就先扯着脖子连喊“不服”,他强调那辆车是独轮的,谁碰上都得翻车。
而陈力泉则偷摸想溜向家里溜,蹭着墙想往里钻,结果没蹭几步就被小吃店伙计给发现了,让人家一把又薅了回来。
这可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这俩臭小子,竟在今天干了这么些坏事,这等于是公然抽他的耳光呀!
就在一众老娘们叽哩哇啦的闲言碎语和阵阵大笑中。陈德元只觉得又气又臊,额头上青筋直跳。别的就甭说了,赶紧赔钱赎人吧。之后等小伙子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俩孩子瞪起了眼,逼问他们今儿上六部口是干嘛去啦。
陈力泉吓得脖子直缩缩,洪衍武不答话反而借机想跑。陈德元也不废话了,同样上手一把一个,照旧薅着脖领子都给揪回屋去了。
泉子妈这会儿正在家门口生火蒸饭,她见陈德元出去老半天,竟带着俩孩子回来了,自然满腹疑问。可她还没开口,便见陈德元铁着脸,又从腰间抽出了皮带,然后狠狠甩空挥舞了一下,冲着俩孩子就是喝骂一声。
“不说实话,今儿谁也救不了你们!”
泉子妈立刻楞了,而这一下也把正要嚎啕向妈求救的陈力泉给堵了回去。
洪衍武属于会察言观色的滑头,见状可是老实了许多,他便坦白说撞上凉粉车纯属是偶然,那全是因为有人追他们……可人家为什么又追他们呢?那是因为他们去按首都钟表店的电铃了……没错,“首都”在西单。其实他们今儿下午还旷课了,起头儿是打算上动物园看猴去,但后来觉得太远,才去了西单……哪儿来的钱,是把陈家的铜汤婆子给卖了……卖了两块五……钱都没了,怎么花的,坐车……喝汽水、买冰棍……还看了场电影,照了张合影,最后剩下的都让那个伙计搜走了……
其实,洪衍武本还想着如何避重就轻藏起一些“罪状”来,却不料陈德元早知道了大部分的情况。结果在他气势汹汹的逼问下,一点一点往回倒,最终还是不得已全给秃噜出来了。
陈德元可是越听越来气。喝!敢情这里面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呢,这俩臭小子竟学会“盗卖家私”了。他觉得老婆还真没说错,就属这个“老家贼”主意大,数这小子让人费心淘神。儿子全是让他拐带坏了。
所以等刚一听完,陈德元也就彻底搂不住火了,一把按住了洪衍武就要褪他裤子。
洪衍武上次已经领教过一次了,知道陈德元的皮带与父亲的“竹笋炒肉”相比,那滋味不可同日而语。况且他也比起幼年时智商要高多了,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面皮,倒是更看重告饶能少受许多罪。于是,他马上开始鬼哭狼嚎,将声势造得很大。
这叫声的凄厉不觉打动了泉子妈,让她也不由大惊失色地劝解陈德元。“他爹,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你拣那肉厚的地方打……”
却没想到陈德元扭头冲她就是一瞪眼,“你看清楚了,我还没碰着他呢!”
第九十八章 办法
洪衍武和陈力泉“痛苦”的尖叫,再次先后传遍东西两院的角角落落,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
其中的原因除了大家已经熟悉洪衍武的为人之外,也因为球子妈、水澜妈几个老娘们早就添油加醋把他们今天的“成就”散播出去了。大家都觉得这俩小子本身就该打,也活该,实在是太不招人待见了。
于是当天,俩孩子又都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皮带,效果比上次还好,足够他们趴着睡一礼拜的。
不过,事后陈德元的心情却并不好,他一点也没感到出气后的痛快。相反,他倒是因为没有确实有效的办法管住俩孩子,感到分外焦心。
他心知肚明,这顿打只能让他们老实几天,一等他们把伤养好,照旧还是活蹦乱跳去惹祸。现在的他,可已经对“洪衍武自己能学好”彻底死心了,因此同样是觉得不能再任由孩子们如此胡闹下去了。这不仅是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也是怕两个孩子这么混折腾下去就彻底毁了。
不过他也不能全听老婆的,要是只顾自己儿子学好,就硬把两个要好的孩子给分开。那样他不仅对不起死去的爹妈,对不起洪家,也违反了自己的做人准则。
可究竟又该怎么办好呢?怎么才能让洪衍武这个魔障,消停地待着而不去捣蛋呢?
为了想明白这件事,陈德元一夜都没怎么睡,他每每躺不了一会就起来抽烟,烦躁中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一宿,竟把泉子妈给薰醒了三回。
见到陈德元如此愁眉不展,泉子妈反倒不忍心继续强逼丈夫了,她便只有装聋作哑,不去打扰他。觉得到了该怎么办,还是任由他自个儿去想清楚吧。
就这样,到了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陈德元经过一晚上的琢磨,总算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高兴之余,他忍不住兴奋地一拍大腿,倒是把泉子妈给惊醒了。
“他爹,你这是怎么了?还不睡啊?”泉子妈揉着眼,强睁着问。
“呵呵,他娘,孩子的事儿我有点谱了,用不着把他们分开。只要我再找个人管着他们,他们也就闹不了什么妖蛾子了……”陈德元信心十足回话,说着说着竟打了个哈欠。
“啊,再找个人管?能有常老师那本事?”泉子妈有点不信。
“行啦,你别多问了。我得眯会儿了,一个小时以后别忘了叫我。今儿个一下班我就去洪家商量这事……”
陈德元真累了,再懒得说什么,他脑袋一粘到枕头上,呼噜立刻就响起来了。不过由于心里有了主意,哪怕在睡梦中,他的脸上也全是笑意。
……
就在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下班以后,只回家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就到东院洪家来说事儿了。
洪禄承夫妇都在家,只是陈德元一进堂屋就有点不大好意思。这是因为当时洪衍武正趴在王蕴琳的腿上撅着腚撒娇,一看见他就说屁股疼。
陈德元撩起他的裤子查看,发现屁股果然还肿着,红一条紫一条的,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这让他很有些后悔昨天下手太重。
不过洪禄承倒是很开通,不仅没一点责怪之意,反而还不住拿话宽陈德元的心,直说,“你别信老三的话,这小子学会干打雷不下雨了,拿话哄你呢。要真疼,他一次就长记性了,还能有二回?再说原本就该打,我看打得还是轻了!”
陈德元的尴尬因此缓解了些,可他随后便注意到,当王蕴琳把洪衍武送回屋后,虽然照旧面色平和地给他沏了杯茶,但她的眼神中却似乎流露出一些轻微的怨艾。这让他心里马上又“咯噔”一下,觉着人家当妈的,还是心疼了。
其实一直以来,在洪家人中,陈德元对王蕴琳的态度反倒是最在意的。那是因为王蕴琳与他生活中接触那些普通妇女太不一样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就拿这条胡同来说,一般家庭里的主妇,因每日操持家里大人小孩的吃喝拉撒,烟里来尘里去,衣着装扮上很是随意,常常鼻子上有块灰,或是袖口上粘块糨子,那太普通了,根本不算得什么。
另外,由于为生活琐事占用了大多数的时间,这些大婶大嫂们往往活得也很简单,为人处事的态度十分通透。待人要么热情,要么寡淡,要么亲近,要么疏远,无论哪种,脸上都能带出来。
并且这些妇女还往往都好聊天说闲话,成天到晚唠叨个没完,谁家长,谁家短,或钦佩,或嘲笑,或羡慕,或轻蔑。虽然见识不见得有多么的高明,可己方的看法却十分清楚,丝毫不用去猜。
也正是为以上这几点,陈德元和这帮老娘们打起交道来自然比较轻松。采用何种态度无须费脑子,有话也尽可当面坦言,甚至有时还能开几句荤素不忌的玩笑。哪怕偶尔起了些龃龉,但因为彼此都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相处方式,所以有仇不过夜,也就是扭脸就忘的事,谁都不会真去计较。
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大嫂大婶身上的特点王蕴琳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是属于一种陈德元从未见过的另类。
王蕴琳的外表永远一丝不苟,非常注意细处的修饰,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其实每一处都是精心打理。就连表情也似乎是有个固定的尺度,无论高兴与否嘴角永远微微向上挑着。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愉快。
怎么说呢,陈德元的感觉,王蕴琳整个人就像是他参观玉器厂时看到的那个雕刻细腻的九层宝塔,玲珑剔透,垂环飞檐,是工艺品。
另外,在待人处事上也是一样,王蕴琳的礼数永远周全。在家来人,只要进门,必是笑脸相迎,一杯香茶奉上。在外面遇见熟人也必然会打招呼,绝不会为怕麻烦而装着看不见。并且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不紧不慢的,让人听得真切却又从无高声跟谁说话。就连用词也是很客气,从来都是“您”“您”的,就好像她从来就不会用“你”。
这样一来,待人虽然亲切,却不免又有些某种程度的疏离,让人觉得舒服的同时,也老感到有一种生分的存在,而不敢过于造次,说话便也有了顾忌。
这一点要让陈德元来说,他觉得简直就和那些京剧旧戏的戏词一样,文是文,雅是雅,深沉华丽,旋律也美,可就是太过弯弯绕绕地兜圈子了。
打个比方,像“太阳升起”这件事,京剧里就不直接唱出来,非要拽什么“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冰轮”和“玉兔”是什么的,早就被绕糊涂了。哪儿有“落子”直白易懂,“天黑了”,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连小孩都听得明白。
最后的一点也是陈德元最不可理解的。王蕴琳似乎对别人家的新鲜事和市井传言完全不感兴趣。她不说别人是非,不议论家长里短,甚至可以说连话都少得出奇,时常都静得像一汪水一样。
比如,有时陈德元来找洪禄承闲聊天,王蕴琳为他奉茶之后便会进里屋做针线,此后便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就好像洪家门里就没有这个人一样。一点不像其他的家庭妇女那样,家里但凡来个人,就大黄蜂似的满屋飞,什么都张罗,什么都打听,得着机会总得聊出点什么新鲜事才肯罢休。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同是上了年纪当了妈,同是操持家事每日琐碎,可人家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
陈德元真的想不透,要非要他来讲,他认为恐怕还是要归结于王蕴琳嫁入了“八大宅门”的洪家,可能这就是大宅门里独有的“气质”吧。
所以总的来说,虽然王蕴琳恬静随和的性情,得到了邻里间的认可,大家公认与她相处是一件比较轻松舒畅的事。但倘若要与之往深处去交往,却总是因为这种生活习惯上的各种不同,让人多少会感到打起交道来太累。进而往往会产生一些畏首畏尾的不适,和一些不明就里的尴尬来。
因此这也就足以解释,为何陈德元对王蕴琳神色里的些许变化会如此在意了。他其实是担心王蕴琳因他下手太重产生芥蒂,却又不跟他明说,以至于对两家人今后的关系会产生不好的效果。
“那个……嫂子,我是有点鲁莽了,还是在这儿跟您赔个不是吧。您可别往心里去啊。”陈德元心里发虚,冒着汗对王蕴琳一作揖,赶紧道歉。
“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孩子好。其实全是我们老三的不对,反而连累泉子也挨了打。听说也没能起床呢,倒是我们对不住您了。”
王蕴琳态度温和地做了回应,虽然情绪照样波澜不惊,但这话却说得相当恳切,无疑让陈德元疑虑尽释。
他知道自己是多心了,心说就是不一样啊,要是别的当妈的,绝不会这么明理,肯定早因为心疼孩子恨上自己了。哪儿又会对自己说抱歉呢?
而这么一来,陈德元便立刻有了精神,他赶紧把昨天想好的事儿说了出来。
“您二位也别客气,能体谅我就好。其实吧,揍俩孩子我自己也心疼,老这么下去哪是事呀?所以就为了怎么管孩子这事儿,昨晚上我大概其想了个章程,今天过来就是想商量一下……”
“德元,你可千万别客气,有什么主意尽管直说。”洪禄承一想起洪衍武就头疼,语气里全是“且把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
王蕴琳脸上依然是和煦地笑,静静在等着下文。
陈德元喝了口茶,思量了一下才继续说。“实际上,我昨天是又想起常老师当初说的话了。他曾告诉我,说千万不能让孩子闲着,要给他们找正经事做。只要他们的精力被牵制住了,也就没时间去淘了……”
话刚说到一半,不仅王蕴琳的眼里亮起了期待,连洪禄承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起来。
“有道理啊,确实有理!德元,那你的意思是……”
陈德元这才微微一笑,“我是想给俩孩子找个师傅。”
洪禄承有些不解地追问,“师傅?那让孩子学些什么呢?”
从陈德元的嘴里蹦出了俩字,“撂跤!”
第九十九章 玉爷
“啊?学这个?”
洪禄承一个失声之后,就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这哪儿是正经事啊,‘老家贼’现在就快反了天了,这小子要再学会了这个那还了得?那往后咱们除了往医院跑,恐怕就得跑天桥或者游园会去找他了。”
陈力泉见洪禄承似乎对撂跤存在着偏见,赶紧好言分解。“您可别误会,其实这撂跤已经不是过去的打把势卖艺了,现在那是一门能强身健体的又充满技巧性的体育运动。玄武体校不是还有专门的摔跤队嘛,这可是连国家支持的正事呢。”
“啊?你是说让俩孩子进体校摔?”洪禄承大感意外,而且“国家”俩字的威力,也的确是让他有点意动。
可陈德元却脸红了,他没想到洪禄承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予以否认。“那……倒也不是。人家摔跤队不是得考试嘛,咱家的孩子没基础,恐怕不行。”
洪禄承一听之后明显失望,心气又不高了。“哦,是这样啊……”
陈德元看有点着急了,他看出洪禄承想要拒绝,便抢着先把具体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这件事是这样的,陈德元在刚到南横街煤厂工作的时候,当过一阵送煤工,负责范围是南横东街以北,从菜市口胡同到虎坊路的十几条胡同。
由于他本就是个极守本分,又心地厚道的人,所以打上班起,在工作上一直是勤勤恳恳。他为住户送煤从来都不怕麻烦,每次都是小心翼翼轻搬轻放,很少有因搬运造成煤块损毁的时候,让人瞅着心里就舒坦。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让人敬佩的地方,那就是。碰上孤老病残,他更是显得十二分的殷勤,不用说,自己就会主动把煤送到住户窗户根下,把煤码得整整齐齐。而他这种认真负责,又怜贫惜弱的工作态度,也让他接触过的住家都是暗挑拇指。
特别是有一年的冬天,他给一位家住菜市口的孤老去送煤,却意外地发现这位老爷子发了烧已经下不了地了,而且屋里灶冷锅凉,境况实在凄楚可怜。
于是他便懂了恻隐之心,悄没声地把煤码好,还帮老人生着火,又自掏腰包,上街买了退烧药,买了菜买了米。回来不仅给老人吃了药,还做好了饭菜,一直端到床前,让这位老人感动得老泪纵横。
之后连着三天,陈德元不仅每天都来伺候老人,还用平板三轮拉着老人上玄武医院打了一回点滴,这才终于让老人的烧退了。从此老人慢慢将养,直至身体痊愈。
而等到陈德元再次去送煤的时候,老人便直接把他叫进了屋。老人当时浊泪涌眶,颤颤巍巍地说,陈德元是救了他一条老命。他也无以为报,家里只有一把祖传的宝刀,想要相赠与他。说罢便取出一把被包袱皮裹着的,长约一米的日本武士刀来。
陈德元一打开包袱皮,眼睛就睁大了。那刀的刀鞘是铁质的,缠有黄带。刀柄外敷鲨鱼皮,再用黄带缠绕成连续菱形纹样,环形护手,嵌有目贯,显得十分考究。
等他再把刀一抽出来,没想到更是惊人,竟然刀光如水,而且削铁如泥。拿过来一个铁通条,只轻轻一抹,头儿就没了,还真就跟切豆腐似的,着实能吓人一跳。
不过,陈德元可不是个贪图别人报答的人,他抽出这把刀细看,也就是纯属好奇。这时见识过了自然不肯收,不过他却对老人为何有这么一把日本武器很是好奇。
而老人见无法说服陈德元也就只好作罢,当天把陈德元留下在家饮酒,在酒桌上便向他解释了那把刀的由来,也吐露了他自己的身世。
这一下可把陈德元惊呆了,原来那把并非什么日本刀,而是琉球刀。那是琉球王国未被日本吞并时,向清朝进贡的贡品。
老人也是很有些来历的。他竟是一位旗人,生于1889年,名叫玉靳。他的家族从康熙八年起至清王朝灭亡的242年里,一直都在善扑营充当宫廷内卫队为清室皇帝效力,是善扑营里最长盛不衰的家族之一。不仅他和他的兄长玉惟都做过善扑营的一等扑户,而且他祖父和父亲还都曾是左翼营的“杆儿达”(满语,即翼长,专责为王公、贝勒充当的善扑营都统、副都统协理日常事务)。
正因为他家祖传跤技十分出色,当年恭亲王与英、法各国议约之际,便每每特别点名要他祖父同往,以备不虞。并且他的祖父也参与了著名的“八里桥之战”,由于守卫石桥死战不退,在手劈了法国第二旅先锋营的几个法国鬼子后,他的祖父便被排枪击中,最终倒在了八里桥的桥头。而这把宝刀,便是当年的咸丰皇帝在此事之后下旨赏赐下来的。(八里桥之战,虽清军寸步不退,但因属两个时代的对决,所以双方损失极其悬殊。据法方记录,法军只有十二人阵亡,而唯一的血刃战就发生在八里桥桥头。)
陈德元是个大老粗,对当年这段历史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大致能明白玉靳的祖父是因为抗击外侮而死的,是敢于舍命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所以他对老人肯拿这么宝贵的东西相赠十分感动。
特别是他在得知编制三百余人的善扑营其实相当于皇家中央摔跤队,一等扑户就相当于全国总冠军后,他心里不仅对玉靳这位老人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好奇,还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景仰。
陈德元可自小便有崇拜英雄好汉的情节,为此还曾经拜过个跑江湖的野师傅,练过几手大洪拳。他可没想到,自己能有幸和“全国摔跤冠军”一起喝酒,于是惯常称谓的“老爷子”也不叫了,张口一个“大爷”闭口一个“大爷”,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
而老爷子自然能看出陈德元对武术挺感兴趣,对自己也是真心的亲近。但他却因陈德元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不敢以长辈自居,便提出要以老京城的口儿来彼此称呼,说他今后称呼陈德元为“陈爷”,要陈德元叫他“玉爷”即可。
陈德元一开始吓了一跳,连连推却,声称折寿。可玉靳却偏说这种叫法不分辈份,透着亲切。若不答应,这酒也就不必再喝了。陈德元没了办法,最终还是扭不过老爷子,便只好依着改口。就这么着,两个人接着撂跤这个话题,越聊越高兴,越聊越热乎。
喝到酒至半酣中,陈德元见老爷子聊得实在高兴,便借机提出要玉爷把当年的功夫给演示一二。玉爷自然不好推脱,便索性露了一小手,结果就这一下,便给陈德元镇住了。
怎么呢?这玉爷到底是练了一招“亢龙有悔”,还是使了一式“如来神掌”呢?
其实都不是,说出来很普通。玉爷不过是从屋里的一个小口袋里拿出了几个麻核桃,然后就跟捏花生壳似的那么容易,挨个用手指头“啪”“啪”几声儿,都给夹碎了。最后摆在桌上一溜儿,正好当了下酒菜。当然,这一手在真正的练家子眼里确实不算什么,还是有不少人能做到的,可要知道,玉爷这会已经是七十的人了。
陈德元看得惊奇,自然也忍不住拿起一个试了试,结果硬邦邦就跟石头子似的。任他使了牛劲,也没能听见核桃壳有分毫声响。
不过话说回来,佩服是佩服,但毕竟和陈德元想象中的高手还是有区别。说白了吧,就是他看得还不过瘾,觉得不够神奇。于是他便又厚着脸恳求玉爷再露手功夫给他开开眼。
玉爷好气又好笑,可又拿陈德元没办法,便只好又从院儿里取来了一把铁质的平挫刀来,然后他就当着陈德元的面,用一手握着挫,另一只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往下捋。结果还没两分钟,那平挫上的挫纹就全消失不见了,彻彻底底被捋成了一把铁尺子。两面都净光净,光可鉴人。
按理说,这一手可非同凡响,陈德元该满足了吧。可偏偏他酒有点上头,正是兴奋状态,以至于他竟说事不过三,非要老爷子再显一手绝学才行。
玉爷看出他脸上的酒意来了,琢磨了一下,因为觉得实在不好驳恩人的面子,便提前跟陈德元说明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而见陈德元点头应了,玉爷才又继续说,他的真功夫其实都在跤上。陈德元如果想见识,不妨亲自来体验一下,也不用真动手。陈德元的两只手只需任意之一只,能摸到他的肩膀就算他输。
第一百章 架梁脚
说实话,虽然陈德元已经见识了玉爷“指夹核头”,“手捋铁挫”这两门功夫,也深信动起手来,他绝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他还是觉得老爷子这话有点儿托大了。
因为像摸肩膀这种形似儿童游戏的方式用不着较力,反而是敏捷性和反应能力最重要。要知道,所谓“老眼昏花”,那不是白说的。人的年纪一大,眼病自然不可避免,老花眼就是最普通的情形。再加上现在还是灯光昏暗的晚上,人又喝了酒。这么一来,恐怕老爷子的眼神也就不太够使了。
而他自己的情况呢,却恰恰相反。他年富力强,正是身体好、反应快、眼神灵、酒量高的年纪。他也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理由来相信,自己竟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不就是伸下手的事吗,无须两秒,又有什么难的?老爷子身形再快也不能这么个快法儿吧?
一想到这里,陈德元也就觉得没多大意思了。他认为玉爷大概是酒喝多了嘴没把住门儿,怕真答应了,回头玉爷没法下台,于是便开始支吾着推搪起来,连连表示对玉爷已经是心服口服了,不用再试。
玉爷这一把子年纪那可不是白活的,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一看陈德元意兴阑珊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口不对心,恐怕是觉得他大话空言,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呢。
为此,玉爷登时大笑了起来,连声说着,“陈爷,你真是个厚道人。来来,不用有什么顾忌。我要是说了做不到,那是老头子吹牛学艺不精。可您要是老这么‘捧’我,那可就是打我的脸了,这分明是不信我呀。”
陈德元被看穿了,不免不好意思起来。如今话赶话到了这儿,他知道必须得按人家说的来了,否则那才是真得罪人呢。于是他便只好站了起来,走到了玉爷对面站住。
“陈爷,您伸手吧!”玉爷不以为意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可此时的陈德元却还在糊涂着呢,他仍以为是自己没事找事,把老爷子给“将”到这儿了。于是有心放水,他便故意放慢了动作,试着伸右手去摸玉爷左肩。
可玉爷是何等高人,一见陈德元的眼神里露出了抱歉的神色,就知道了他的心思。而几乎就在陈德元的右手刚抬动的同时,玉爷已经抖手一巴掌打在了陈德元的右手背上。他嘴里还嘲讽着说,“太慢了!您这是逗我玩儿哪!”
而就这清脆的一响儿,也登时把陈德元打醒了。说老实话,就刚挨的这一下,他根本就没感觉玉爷动过。这种快法不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以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这才相信了玉爷刚才的话绝非空谈。
不过这一来也完全激起了他的兴致,在好胜心的驱使下,他马上便精神振作起来,不服输地叫了一声“再来!”
玉爷登时笑了,“好啊,那就再来……”
陈德元是个厚道人,可绝不能说他脑子笨,实际上他反而很有几分小聪明。比如就在玉爷这笑言之间,就被他意识到了这是对方分神、精神放松的时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偷袭出手了。
没了小觑之心,他这次再伸手可和上次不一样,动作是刷刷带风,速度非常之快。不过,别看他确实用了脑子,也是全心全意想要取胜,但可惜他始终是个外行。
他又上哪儿知道呀,人家内行人其实哪儿都不用看,只专门看对方的肩膀就够了。因为肩膀是秤星,任何人只要一动,首先肩膀便会先斜。
玉爷,可就专等他先动手呢!
只见随着陈德元的手到,玉爷也出手了。不过一个打闪纫针的工夫,老爷子唰地一下便把陈德元的腕门子用左手钳住,然后又伸右手去搀他的胳肢窝,接着底手往外一支,上手往怀中一拢,又用肩膀一砸他胸口,前腿往后划了半个车轮步,上下冷劲儿这么—担,一个“架梁脚”便立刻把他给放倒了。
而就在陈德元即将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好在玉爷的两手并未放开,反而又加上几成劲儿架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直接扔在地上。
说实在的,这一来一回只在须臾之间。陈德元都看见房顶了,可一眨嘛眼的功夫,他又发现自己的后背竟未能着地,反倒是被玉爷一把给拉住了,这能不让他愣神吗?对他而言,这感受简直是犹如做梦一般,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了。
陈德元服了,可他心里又有点较劲,觉着倒归倒,可得弄清楚过程呀。于是二话不说,他再次出手,并且这次可是动了两只手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玉爷的动作虽然还是照旧,可竟然能后发先至,又是一把钳住他的右手,接着反身去搀他腋窝,而且这么一侧身,也就顺带让他的左手彻底落了空。
不过这次陈德元心里多少有了准备,知道下面就要倒了,于是他赶紧努力绷腿,胳膊用力,就想着扛住这一下。
但外行毕竟是外行,他的一切努力在玉爷的面前终归无用。别看他膀大腰圆,近一米八的大个儿,可老爷子拎起他来就跟摆弄个大娃娃似的,又照原样一颠一倒来了一回。好在这一次也总算是有些进步,至少他看清了玉爷的动作,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了。
陈德元彻底服了,对玉爷的这一手简直钦佩到家了。他也因此起了想效仿学艺的心思,更想看清玉爷的每一个环节的动作了。于是他并没就此罢手,反而咬牙坚持着较量了下去。
这样一来,在接下来动手过程里,有些地方也就显得很是怪异。比如陈德元只顾睁着大眼睛猛扑,就连倒下时眼睛也丝毫不眨,全神贯注地盯着玉爷的每一个动作。
而玉爷的应对也是相当直白。老爷子其他的招数一概不用,只是左一个“架梁脚”,右一个“脚架梁”,再一个“梁架脚”地招呼他。似乎就记得这一招了,可偏偏还每一次都照样得手。这简直和《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永远不变地使那一招“亢龙有悔”,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然,这种对决在实力上是一边倒的,就好像是大人逗着小孩玩。于是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陈德元还没完成记住动作要领,就忽然发现自己又看不清楚人影了,终于不得不向玉爷主动举了白旗。
怎么呢?难道是玉爷的动作更快了吗?
哪儿呀!别忘了,陈德元今儿是喝了酒的人,就这么颠来倒去的能受的了吗?
再者说了,他本是个急性子的人,为了学这手,就连歇口气都没有过。所以这次数一多,他酒劲就彻底冲上头了。
也就是突然间,陈德元便觉得头晕脑胀,胃里也一个劲地翻江倒海。而造成的结果,那就是他出院儿抱树,把今儿个吃的酒菜都祭了土地爷了。
等到再回屋来,只见他两腿直拌蒜,身子也直打晃,两眼也冒金星,说话也不利索了。
可这又怨谁啊?这不纯属自己作的吗?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作自受,该着倒霉。
不过,他也算是初步体会到了挨跤摔的滋味,真正领教了玉爷的手段了。这会儿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他的佩服,那也只有一个词最贴切了——五体投地。
这话真不是白说的,要不是玉爷赶紧拉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估摸真的只能蛤蟆一样趴地上了。
“玉爷,在您手里,我都快成贴饼子了。没说的,您是这个!”
陈德元脸还白着呢,就冲玉爷伸出了大拇指。
可玉爷却摆摆手显得毫不在意,仍只笑着说,“不过是个玩艺儿,雕虫小技罢了。您要喜欢,也甭着急,等身子舒服了尽管来,到时候,我再细给您说说这招儿。”
嗨,敢情老爷子早就看出他想学这手,这是故意给他喂招儿呢。
陈德元颇为自己想偷艺的念头有些脸红。他咧着大嘴呵呵了几声,摸了摸后脑勺,突然又对另一件事好奇起来,便又瞪着大眼珠子询问,“玉爷,凭您这本事,我觉得您满够格儿去当国家队的教练啊。您又怎么会自己一人在这儿独自生活呢?要不是房子漏风,家里没煤,您老也不至于冻病了呀……”
却没想到,他一提这茬,竟让玉爷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一章 杀神
一见玉爷这表情,陈德元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京城人可不好打听别人的**,于是他赶紧道歉。
不过玉爷却了解陈德元的性情,知道他纯属是对自己关心。所以非但没计较,反而还把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往事说了出来。而这一说就不可收拾,他们从前清一直聊到了共和国的成立,越聊越引发了无限的感慨。
据玉爷自己总结,他的家族兴于跤也败于跤,而他们家的每一个男丁,也注定是为了跤而活的。
不知是不是因其家族隶属八旗蒙古,反正玉爷的祖祖辈辈,最典型特征就是性子耿直,外加嗜跤如命。所以,虽然他家世代子孙大多能凭着出色的跤技,靠试艺挑选扑缺选入善扑营中。但由于只会摔跤,不懂人情世故,不得上峰的欢心,却很少能有露脸升官的机会。
要知道,善扑营隶属内务府、侍卫处管辖,在编的三百余人大多都是从上三旗的亲贵子弟中选拔,三年四年就要竞选一次侍卫,属于晋级仕途的捷梯。可在玉爷的家族中,历任善扑营扑户的十三代人里,却只有他的祖父因战死在“八里桥”才获追封了一个二等侍卫(正四品),连一个头等侍卫也没有过,就更别说什么外放做官或是包揽肥差的机会了。白白糟蹋了这种深为他人所艳羡的“大员培训班”的条件。
由此可见,这种不懂钻营的死心眼应该是已经植入进玉爷家族血脉中的。因此,到了清室倒台的那天。玉爷和他的兄长玉惟,就因为没了“铁杆庄稼”来维持生计,竟沦为了内务府旗人中的破落户,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来挣饭吃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因为玉爷家族一直心无旁骛地放在跤技上,在八旗军中结识了许多有真本事的人物,得到过不少高手的指点。再加上经过数代人在善扑营与各族高手的切磋与学习,(善扑营扑户除来源于八旗外,还精选外番、回回和汉跤高手作为对手陪练,来提高技艺。)所以到了玉爷这一代,竟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功业。那就是他和兄长把满蒙藏回汉五族的跤术取长补短,拾遗补缺,形成了一种自家独有的特殊跤术。而这也恰恰成为了他们哥儿俩今后能立足于世的根本。
于是,就在禄米仓给京城的旗人“关”完最后一次清廷的钱粮之后。玉家哥儿俩却无须像大多数底层旗人那样陷入生活无着的境地,而是经人引荐,加入了位于前门粮食店街南头路西的“会友镖局”。
当时的“会友镖局”正如日中天,全局内外一千多人,镖路遍布东三省、口外、直、鲁、晋、陕以及江浙地区,在津门、南京、沪上、西安都有分号,隐隐做了京城八大镖局之首的位子。
而镖局的掌柜孙一廷孙四爷,早就听闻玉家哥儿俩跤术高绝,是善扑营数一数二的高手,因此也对他们也十分礼敬,不仅给每人开出了二十元的高月俸,还答应让俩人吃一股“人力股”(到了年底可参与分红)。再加上镖局还管镖服、管饭,所以玉家哥儿俩的日子,实际比起当初在庙堂之上,抽不冷子才“关”一回钱粮的生活,还要宽绰不少。
玉家哥儿俩一开始都挺高兴,按他们自己的想法,凭他们这一身真本事,干上走镖的这一行那还不是是老太太吃豆腐——正对口嘛。可偏偏他们却把事想得有些简单了,因为江湖其实和朝堂一样,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镖师”,光有一身好功夫那也是远远不够的。
镖行中有句口头禅,叫“三分保平安”。其中的意思就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由此可见这个行业中,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所以在真实的生活里,镖师的做派远不是人们想象中横眉立目的角色,而是一种十分谦和,善于言谈的形象。
这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镖师在押车走镖的一路上,不仅对于缴纳税金、厘金等官方手续都要协助雇主办理,往往遇到官方刁难和勒索还要出面打通关节。特别是对某些地方势力的头面人物更是要小心应对,谨防失了礼数为对方所刁难。因为地头蛇地熟人灵,一旦结仇为害,程度实胜于贼匪,一旦结友,却等于给镖路上添了个兵站。
另外,哪怕是对待沿途劫镖的贼人,镖师也是能不动手便不动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为上策。因为镖行的目的只是保护雇主生命财产的安全以收取酬金,并无剿灭地方匪患的职责,只要不丢镖变算完成了任务。并且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纯靠耍胳膊根儿,即便能获胜一次又能怎样?别忘了,镖路可是常走的,一旦结下死仇,下一次再经过匪首的地面,谁也没把握还能全身而退。
况且贼与镖师,本身还有一层共生共存的关系。要没了沿途的贼匪,镖师们也就没了饭吃,因此经镖师“点过春”(路上靠嘴头说合过,谈判后攀上交情)的贼头匪首都被镖师称为“朋友”,他们一旦进城,往往还会把镖局当初落脚之地。而相熟的镖师也有义务热情招待,还要保证其人在城里的安全才行。
不用说,对于这些行里的门道,玉家哥儿俩都是彻头彻尾大外行,必须要跟着老手学习才行。可是,孙四爷虽然安排熟手来带他们,但偏偏玉家哥儿俩善扑营的出身和他们秉直的性情,却又让他们在新事业上继续遭受着反作用力。。
其中的理由也不难理解。因为第一,当时社会上正到处充斥着“排满思潮”,(当时所谓的“排满”其实本质上是“排旗”,只要曾是旗人,哪怕是蒙、藏、苗、汉,乃至入旗的俄罗斯后裔,也统统被囊括其中),而镖局却是一个以民间武人为主要成员的圈子。那么自然,以玉家哥儿俩曾经的官方特权身份,再加上善扑营跤术这种技艺的另类,先天就使得他们难以融入周围的环境,受到很大的排斥。
另外第二,玉家哥俩一入镖局就拿到了比较优厚的待遇,这自然也让许多苦干了许多年的底层镖师大为嫉妒不满。况且玉家哥儿俩又不懂得圆滑委婉,说话做事都非常刚直,更是在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打个比方,在练功放对时,玉家哥俩仍旧保持着善扑营里的习惯,他们不仅会直接把对方摔倒,往往还会坦言对方的缺陷,丝毫不懂得给人留面子。因此,这也就使许多镖师心中更加嫉恨。那么反过来,这些人在为他们指点行业要诀时,不仅不尽心,甚至还故意隐瞒曲解,以期待哥儿俩犯错,尽早被请出镖局。
于是,就在这种情形下,玉家哥儿俩第一趟走镖便不可避免地出了事儿。
当时,他们是押运一批货物去张家口,而在途径八达岭时却遭遇到了一批来劫道的专业山匪。
其实从匪首的角度来说,倒未必是真心行抢,因为这条路是通往口外的唯一途径,抢那些豪无抵抗能力的商旅才更为划算。而他之所以会选择横刀拦住镖车的去路,其实往往是正等着镖师来“点春”。
可匪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这确实得说匪首有自己的考虑。因为只敢“捞顺的”,不敢碰“扎手的”,时间一久,便会在小的们面前显得跌份,也难以服众。但如果有这样一劫,那便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了。匪首不仅可以借此对内树威,有时还能在外多找个“朋友”,没事时候进城逛逛也就方便了很多。
按说匪首的打算确实是完全按照江湖规矩来的,可偏偏这次赶上他倒霉。当时的玉家哥儿俩哪知道这个呀?再加上同去的镖师有心冒坏,蹿腾他俩独自前去抵抗。结果这下,专业劫匪碰上了业余镖师,一下漏子就大了。
玉家哥俩是艺高人胆大,一听带他们的镖师说可以上去打了。俩人一人一口刀就扑上去了,连姓名也没报,直接就动上手了。
匪首大惊失色之下,赶紧掏出家伙带人死命相抗。可架不住玉爷是高手中的高手,一个抱摔跟着补上一刀,为首的贼人脑袋就飞了。而接着哥儿俩压根没停手,嘁里喀嚓,连摔带砍,就跟宰西瓜似的连着宰了十几口子,不光把其余贼人吓得哭爹喊妈一哄而散,就连蛊惑他们的镖师和同来的趟子手、车把式、压车的全都吓瘫了。
那可真是一对杀神哪!
第一百零二章 坐夜
说实话,在这种走熟的镖路上,匪徒与镖师真正“斗”起来的情况并不多见,发生这么大的流血事件更是“斗”中所罕见。
那位熟镖师心里明白,这趟镖路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伙儿山匪平白死了这么多人,已经是结下了死仇,歹人肯定会沿途追上来进行报复。当务之急,是他们必须先回转京城,确保货物的安全。
可玉家哥儿俩正得意洋洋,又哪里肯答应。结果就这么一争执耽误了功夫,当天晚上导致镖队被关在了城门之外。却没想到匪徒果然追了上来,而且还趁夜用火箭攻击镖车,把货物给烧了一半。
到了这一步,这趟镖可以说是彻底走“砸”了。因为镖局对于货物损毁,对于货物未能按期送到,都是要包赔的。而且和匪徒的关系决裂成这样,镖路自然就被封了,再有相同镖路的生意,哪怕再大再肥,镖局都只能拱手让人。
孙四爷得知自然勃然大怒,赶紧组织人手,合官兵之力去剿匪。最终耗费了多半拉月,人情银子不知花了多少,才拔了这个寨子,重新又打通了镖路。
不过事后,孙四爷虽然严惩了冒坏的镖师,可对于玉家哥俩倒并未过分苛责。因为孙四爷本人表示,造成这种没有料到的局面,既有他忽视了镖师们的排外情绪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当初误以为跤术的要点在于摔人拿人,杀伤力十分有限,即便动手,也有很大的圆转余地。却不知道,是他自己压根就想错了。所以责任应该在他,而非玉家兄弟的过错。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这也是因为玉爷就跤术起源为孙四爷做了一番详细的解释。据玉爷所言,善扑营所谓的“扑户”,其实是源于蒙跤名称“搏克”(boh),原本就是以战场徒步搏杀为目的,量身打造出的近身格杀技艺。
具体而言,“搏克”的诞生过程是这样的——在古战场上,每当战士在战场上徒步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时,往往会发现以拳脚对敌无异于自残。而且还经常会遭遇到陷入重重包围,随时会被四周的敌人砍掉脑袋的情况。于是在历经血战之后,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战士们便总结出了最直接有效的步战方式,那就是快速摔倒敌人,然后补上一刀了结对方,而这也正是蒙跤的初衷。
所以在蒙跤中,最典型、最多见的攻击方法,就是适合在手持兵器的情况下使用的技巧。多是以低踢攻击膝盖以下部位,致使敌人失去平衡倒地。如这样一踢一刀的方式,杀人最为快速无伦。
通过这番谈话,孙四爷了解到了真实情况,于是他便不能不对具有惊人杀伤力的玉家哥儿俩做一些有针对性的调整了。
孙四爷最初作出的安排是这样的,他暂时不许玉家哥儿俩再带兵刃,并且还为哥儿俩安排一个性情忠厚的老镖师领路,让他们改走水运南路。这意思其实很明显,无外乎是怕玉家哥儿俩再出现杀红眼的情况,所以才严禁他们使用兵刃,同时也因为走水路局限多,一路上人多半拘在船上,相对于老镖师而言,更容易看管住俩人。
不过,别看孙四爷对哥儿俩似乎有诸多束缚,但实际上,这位掌柜对玉家哥儿俩也确实真不错。
因为走水路镖泛舟而行,得免鞍马车骑之劳,在镖行内是公认的美差。况且水镖途径地区多为富饶之地,沿线税务司、厘金局林立,水关、船闸甚多,这些地方都有官兵驻防,自然少有贼人出没,所以水路也远较陆路安全得多。即便遭遇歹人,也基本上“明抢”少见,多是“暗劫”。只要镖师能严格遵守行里的“水路三规”,做到“昼寝夜醒”、“人不离船”、“避讳妇人”三条,便可保一路平安不出岔子。
不得不说,孙四爷的确已经考虑得面面俱到了。可这位精明的掌柜却偏偏没想到,就连这一趟手拿把攥的“安全镖”,玉家哥儿俩竟也惹出了麻烦,让他再次大感棘手。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一次当货船行至沿途一个码头的时候,玉家哥儿俩目睹岸边有一伙人借逼债之名,强抢一个船家的妻女。结果他们的正义感爆发,丝毫不顾老镖师“人不离船,莫中调虎离山之计”的劝阻,强令船家靠岸,出头拔闯打跑了欺男戏女的恶霸,当了一次拯救旁人于危难之中的好汉。
可结果呢,这件事虽然不像老镖师担心的那样是“套子”,但玉家哥儿俩却也因此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以至于镖局的货船行到下一个水关时,被地头蛇买通的驻防官兵强找借口扣留了小一个月。
后来多亏老镖师出面,联络当地的相熟的武林人士出头相助,摆盘子讲交情,最后又在当地最好的酒楼破费银两包场,摆了一回场面庞大的“赔罪酒”,才算平息了此事,让货船获准重新上路。而等到一回到京城,老镖师就向孙四爷提出,再也不肯带玉家哥儿俩走镖了。
对于这个结果,孙四爷还能说什么呢,他也只能摇头叹息,把实话告诉了玉家哥儿俩。他说他们身上的官气太重,正义感也太强,容易意气用事。他们这个样子,只适合当侠客开跤场,却实在不适合当一名达官(民间对镖师的尊称)走镖。
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双方都觉得很别扭。
玉家哥儿俩主要是觉得给孙四爷添了麻烦,还给镖局造成了损失,有心想另谋高就,却又觉得这么走了太不好意思。
从孙四爷的角度来说呢,即便是他想辞俩人也有所不能,因为他必须得顾忌行业规矩和江湖声誉。
要知道,镖局业务具有生死与共的特殊性,所以只要不亏德行不坏规矩,镖师就不会被解雇。向来只有伙辞东,没有东辞伙的。而这次,虽说玉家哥俩对走镖的规矩有违反之处,但其出发点却是行侠仗义。而“会友镖局”的名号,本就是广交好汉、以武会友的意思。况且这件事里还有中间人的面子,要是为了这件事就让玉家哥儿俩两手空空的离去,不仅显得太不局气,也会被江湖上的朋友们笑话。
其实,在孙掌柜的心里,倒是觉得玉家哥儿俩挺适合镖局承揽的另一项业务——给高门大户护院。可偏偏玉家哥儿俩自持身份,不肯进宅门请安。而他才刚一提及此事,便被两人一口回绝,连个活话也没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双方也就一下僵在这儿了,彼此都拘着面子,谁也不好先开口提出这个“走”字儿来。可彼此又都没什么好办法,渐渐的,就闹得连每天东伙见面也都感到不舒服的地步了。
不过,好在时间不长,孙掌柜总算又想出一个辙来,那就是让玉家哥儿俩去大栅栏“坐夜”。
所谓大栅栏,其实最开始并不是京城繁荣商业区的地名。指的而是真正的铁木结构的栅栏。这种栅栏最早是从明朝中叶兴起的,遍布京城的街头巷尾,到清时在内城又增设一千余处。每日晨启夜闭,既是为了划界明责,也是为了安全。
外城的栅栏启闭工作,原有步军统领衙门中巡捕五营的南营官兵负责,后移交给外城兵马司指挥。由于外城逐渐演变成商业区,夜生活十分热闹,于是红灯绿酒、笙歌妙舞渐渐冲破了栅栏的晨起夜闭制度。清末进行官制改革,裁撤了五城巡城御史及其下属机构,五城练勇改编为巡警,而巡警章程上又无司启闭栅栏之责,于是官方对栅栏不再进行管理。
街头巷尾的栅栏晨启夜闭,对商界来说是有利有弊,利是加强了治安管理,弊是妨碍夜市。于是就在官方放弃了栅栏的管理权后,大栅栏、珠宝市这两条主要商业街的商号举行联席会议,同过了自行管理栅栏的决议:一,合资聘请会友镖局负责管理街口栅栏;二,启闭时间改为戏园子散戏后关闭,城门开门后启行;三,遇有紧急事情,持各商号店单即可在关闭时间通行;四,一旦发生暴乱,栅栏昼夜关闭,以保障街内安全。
要说这个活计,那可是会友镖局承揽下来的独有业务。但这些商号给付镖局的酬金其实也并不多,这是因为他们的初衷,倒并不相信首善之城真的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商人们的真正期待,只要能有几个镖师每日负责启闭栅栏,再防范一下商铺“走水”和夜间的盗贼,也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这样一来,镖局的利润不高,那么被派到大栅栏去的镖师人数也就不可能太多。并且大多数人还是些年老体弱,或是因走镖伤残,由柜上荣养起来的镖师。这也就等同是镖局内部的“冷板凳”了。
不过玉家哥儿俩因为对之前的事存了内疚之心,倒并不计较。哥儿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怎么也得干满一年,等还了孙四爷的人情再辞工。于是哥儿俩便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从此又重新佩刀,每日巡夜,当起了大栅栏的“坐夜”人。
只是他们却根本没能料想到,所谓“命运无常”也确确实实是一句大实话,因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出大事的时候,它却偏偏出了大事了。
1912年正月十二,京城突然闹出了袁世凯策划的“三镇兵变”。
是夜,变兵开始在城内纵火抢劫。而就在繁华的东安市场烧起大火之后,乱兵们紧跟着就跑到前门来洗劫商业区。
幸而玉家哥儿俩及时从乱兵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情况不对,赶紧招呼其他镖师赶紧关闭街口栅栏。同时他们还拔刀挺身而出,只靠两个人,竟挡住了陆陆续续冲上来试图阻止关闭栅栏的数十名乱兵,这才使得栅栏顺利关闭,完成了街道的封锁。而玉家哥儿俩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们也同样被困在了栅栏之外。
旧时的街道灯火昏暗,对视力有很大的影响。而就在黑夜中的一阵厮杀呐喊和乱枪声响过后,镖局临时组织的援兵也迅速赶到。此刻乱兵因见攻破栅栏再也无望,也不愿多伤人手,便另转它途去寻找发财的机会了。
而直到早上硝烟散尽,被焚毁的其他街区逐渐暴露在晨曦之中,众位镖师和胆战心惊的商户们才看到被封死的栅栏口外面,是一副如何惨烈的景象。
只见四十余个被刀砍死的乱兵横七竖八的倒着,血迹几乎把整个街口地面都染成了黑紫色。而就在这些尸体中间,玉惟的尸身却仍然站着,他的后背紧紧靠着栅栏,身上中了六七枪,已经死透了,可眼睛却仍然凶恶的睁着,手里也还紧握着刀把子。那把刀还刺穿了一个乱兵的脖子,两具尸体就这样通过武器连在了一起。
大家见状激动万分,带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赶紧四处去寻找玉爷的下落。
幸而玉爷运气尚佳,他被压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之下,身上虽然也中了枪已经昏迷,但毕竟不是要害,还有呼吸。
会友镖局和洋行有生意往来,因此认识不少洋大夫。众人把玉爷从尸体下拉出之后,便赶紧派人把他送到了东交民巷里的洋医院里,总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第一百零三章 没落
这一夜,京城繁华地区的商民大多都被乱兵祸害,房毁人亡,受到了很大的损失。
而由于玉家哥儿俩采取的防范措施及时,又能舍命力抗乱兵,再加上会友镖局及时派人援救,结果唯独大栅栏、珠宝市这两条前门地区最富有的商业街,却奇迹般的平安度过了一劫。
经此一战,会友镖局在京城大大露脸。不仅两条街上的商民们对玉家哥俩心存感激,交口称赞,就连雇主们也都认为出资请会友保护的这笔钱没有白花。
这些商人们财大气粗,商议之后很快就敲锣打鼓,把写着“英武”、“安民”的两块匾额和一千大洋送到了会友,声称要增加酬金,请会友多派镖师,来加强保护力量。并且他们还额外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等玉爷一养好伤,一定要请他常驻大栅栏,不要再外派放他去走镖了。
至于孙四爷,他现在除了对玉家哥儿俩的佩服和感激,心里也很有些不是滋味。因为玉家哥儿俩来镖局还不到一年,而局里的镖师们仅仅因为人家是善扑营的扑户,不太懂得行镖的规矩,就让人家吃尽了人情冷暖。可临了到了紧急关头,竟然又是人家哥儿俩出头撑住了局面,为镖局拔了份儿立了威。那么现在好了,镖局在声誉和生意上都有了收获,两条街上的商民也都平安无事,可玉惟却把命搭进去了。这又算怎么回事呢?愧对人家啊!
镖局对于以身殉职或因伤致残的镖师,在抚恤上向有定例。于是孙四爷在厚葬了玉惟之后,除了按规矩给玉惟的遗孀和独子在京郊置办了十几亩地,送上了一辆大车和两头牲口之外。自己个人还出了五十大洋,和其他镖师们凑的五十大洋份子,一块交给了娘儿俩。并且还留下话说,如果玉惟的儿子玉闳长大了没有生计,愿意吃镖局的饭也可以,哪怕不是镖师的材料,也可以在柜上干杂活。
另外对于生还的玉爷,孙四爷也有特别的关照。他代表镖局不仅承担了全部的医药费,而且还从商户们追加的酬金中,单独划给玉爷八十块大洋作为赏金。同时,玉爷的待遇也被升到了顶格。此后玉爷每月俸银加到了三十元,只“坐街”不“巡街”。而当初他们哥儿俩一人一半的“人力股”也并不削减,凑成一个整股都划给了玉爷。要按现在会友镖局的经营状况,玉爷每年能有小八百的收入。这在靠胳膊根儿吃饭的人中,绝对算是高收入者了。
而此时此刻,在家养伤的玉爷在陷入丧兄之痛的同时,也不得不认真地为自己和哥哥两家人的未来做起了考量。
在会友待了这么久,玉爷已经算是半个合格镖师了,他非常清楚,镖局的利润全靠出卖人力,走镖、护院、坐店、坐夜,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人实打实地去干。而添人就要添开支,所以这行里压根就没有出资不出力,坐等年终分利的股东,也不会像其他买卖那样有太大的盈利。从这个角度来看,镖局能给他们哥儿俩出这个数儿已经很够意思了。由此可见,孙四爷也一直是对他们哥儿俩高看一眼,算得上是个实心对人的好掌柜。
况且如今他唯一的兄长已经故去,而对于寡嫂和侄子今后的生计,他是绝对不能袖手不管的。虽说镖局已经给置了几亩地,可这也仅仅够母子俩维持温饱的。他为了对得起兄长,给侄子一个好前程,那就不仅要教给玉闳祖传跤技,还让玉闳去个好学堂读书才行。
另外,他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供养。且不说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妻子得了“产后虚”也成了个药罐子。况且还有当年他家吃“铁杆庄稼”时候欠下的饥荒,他为人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可做不出一扭头不认账的事来。而这桩桩件件的事都需要大洋来解决,所以他目前是一刻也不能断了进项的。
就这样,三个月后,身体痊愈的玉爷并没有像当初计划的那样告辞离去。而是为了维持生计,又重新回到了大栅栏拿刀坐夜。
不过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不仅会友的同仁们对他的态度变得亲热异常,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就连各号商户的掌柜和伙计也对他恭敬有礼,把他当成了这两条街上人人都应该敬仰崇拜的英雄好汉。
尤其是有两三家知名商号的东家人特别仁义,不仅吩咐伙计们平日对玉爷不得怠慢,尽量热情招待,甚至私下里还单备了一份不菲的“心意”,给玉爷和玉惟的妻儿送到了家里,以解他们的生计之苦。
这一切,都使得玉爷回想起那刀光剑影、死里逃生的那一夜来,又多少有了一丝满足和宽慰,虽然这一丝满足和宽慰还远远赶不上失去兄长的悲凉和怅惘,但终归也比他当初终日碌碌无为,被旁人忽视的日子要强得多了。
玉爷觉得自己找到了该有的落处,便在大栅栏安安心心地待了下去。并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确实过得还不错。
靠着镖局的月俸和分红,足够他养活着妻儿老小,供给侄子玉闳去洋学堂读书。而闲来无事,他便和镖局内交好的几位镖师喝喝酒,切磋交流跤术武技,时刻也没忘了继续完善自家的跤术。只不过他这种惬意的日子,随着镖局整体行业走向没落,又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其实镖局业的衰落是必然的,而且早就开始了。若是细究起来,其迅速走向衰落主要有两个决定性因素。
第一是现代科技的发展。无论是票号,或是铁路的兴起。都使得镖局从陆路押运货物的生意数量急转直下。
第二是社会局势变得混乱。在袁世凯死亡之后,各地军阀割据,土皇帝多如牛毛,镖车在途中越来越频繁地遭遇兵祸被“征用”,而在这种无奈下,最终也只有停运一途。
因此自辛亥革命以来,镖局的业务从繁盛期迅速转变成衰落期,渐渐地镖师所剩唯一工作就是给富商大贾们护院,所以京城八大镖局陆续关张。到最后也只剩下会友镖局一家。
而会友之所以能够独存的原因,一是分号较多,还能承揽一些外埠业务,二就是得益于与京城商业界的良好关系,还能靠玉爷等镖师在大栅栏“坐夜”获得较为不菲的收入。
不过,1916年张勋复辟引发的兵变,也就是会友镖局类似于回光返照一样的最后辉煌了。
因为虽然会友再次闭栏据守,把辫子兵们依然挡在了外面,再次保住了两街商民的平安,获得了商界的一致赞誉。但之后,会友镖局与商界联合递交的组建商团武装自卫的呈文,却被当时京城警察总监吴炳湘以侵犯了警察权利的理由给驳了回来。这也就使得会友镖局在失去了洋买办,封建官僚这两座往日靠山之后,丧失了最后借助京城商界来完成经营转型的企图。
于是此后,会友镖局的业务便如同日落西山每况愈下,部分业务逐渐被巡警取代,而慢慢地,他们就连与商界的关系也难以维持了。
最终苦熬到了1922年秋天,这家京城最大的一家镖局,也是京城历史最长的一家镖局,在所有的师兄、师弟、师伯、师叔、师祖在吃完了散伙面,干完了最后一碗老白干之后,便永远地关闭了。
自此,传统镖局彻底瓦解,镖师这一群体也不复存在。而玉爷和他的同仁们也都就此,不得不各奔前程了。
第一百零四章 跤馆
镖行瓦解以后,会友这最后一批镖师虽然都没能挣出百亩地、十亩园,但毕竟人人也都小有积蓄。况且镖师们还有都有副好身子骨,也见多识广。所以这些末代镖师们非到老病之时,是不愿回乡务农的。大部分人都选择留在京城,另求发展。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到什么时候也能挣蹦两下”。
实际上,在镖师们另谋高就的道路上,镖行的余韵和遗风也仍然在继续起着作用,犹如飞鸿已过,雪泥犹存。拿和玉爷交好的几位为例,他们各自的发展方向,皆是万变不离其宗。
像比玉爷大十三岁的老大哥冀州李尧臣,和比玉爷小几岁的沧州刘伯谦,因为平日和警界有交往,关系较多。所以李尧臣去了外五警署办的半日学校教武术,而刘伯谦也在京师警士训练所当了武术教官。
此外,二人还各有自己的买卖,李尧臣在天桥水心亭开起了室外茶馆,刘伯谦也在永泰棺材铺出任挂名大掌柜,收入皆为不菲。但要知道,天桥有一个“皇上”,四个“霸天”,而棺材铺也是麻烦最多的行业。所以这碗饭,也只有像他们这样既有官方势力,又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吃到嘴里,其他的人再眼红也没用。
而玉爷的小老弟图魁元却是个更有脑子的。这小子在镖局常走北路镖,又因为与玉爷同系八旗蒙古,所以他打当初走镖时候,便整日与外馆的蒙古商队混在一起,并且还为这个得了个“外馆图三”的外号。而自打镖局散了摊子,这小子就只身跑到绥远,凭着往日的经验,跑起了蒙古买卖来。没想到居然首战告捷,马到成功,在发了一笔飞来之财后,竟办起了自己的“大魁元货栈”,生意越发红火起来。
不过,要是说到玉爷,那可就要比这几位惨多了。因为就在镖局关门后不久,他的妻子在生第三胎时因为大出血亡故,所以他不仅没有精力再顾及其他。就连当初预备着要和图三儿一起跑买卖的几个本钱,也在妻子的白事上花了个精光。
另外,玉爷俩儿子也都已经不小了,玉闵十四岁,玉闶十一岁,再加上一个十八岁的侄子玉闳。正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时候别说仨孩子的学费了,就是他们每天练跤在伙食上的挑费,那就不是个小数目。说真的,要不是靠镖局这几位“混得不错”的知交好友给凑了些份子,恐怕这会玉爷早抗不住了,弄不好就得靠卖房子来过日子了。
可朋友再仗义,却是救急救不了穷的,再说玉爷也不是求人吃饭的主儿,所以等他把妻子发送完,也不好意思为了出路再跟那些老哥儿们开口了。
好在有句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有句话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在玉爷日日发愁做买卖没有本钱,想找事由又没有门路的时候。当初那些在“三镇兵变”时,曾私下给玉爷送过“心意”的几家大栅栏商号,又来雪中送炭了。
这几位店铺段掌柜代表各自的东家,都先后找到了玉爷,在奉上了不少钱财和礼物的同时,他们皆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当初大栅栏和珠宝市两条街,是玉家哥儿俩用鲜血和人命保住的。并且这十年来,玉爷也日日都在护佑他们的平安。所以说,虽然现在会友镖局不复存在了,但他们这些商家却不能忘本,更不能让恩人没有个好归处。”
而这一番话,那可是真让玉爷感动落泪了,也让他深感这十年终究是没有白干。
谁说商人唯利是图?像大栅栏的这些知名老号,那就是讲情义、讲良心的。
就这样,靠这几家商号送来的钱物。玉爷的难处不仅一下子彻底解决了,甚至还具备了不菲的本钱。而玉爷考虑再三后,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经商。因此他就想起了心中长存的夙愿,便于1922年的冬天,在珠市口西大街的校尉营胡同赁了一套前后两进的院子,办起了一家自己的跤场。
开张这天,不仅会友的同仁们和过去善扑营的老扑户们纷纷来道贺,就连大栅栏那几家出资相助的知名老号也各自派来了掌柜的给捧场,周围胡同的人们大多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把跤馆门口塞得满满腾腾,着实是热闹非常。
而就在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声中,一块挂着红布的大匾,先是被玉爷的几个子侄悬挂了起来,然后又被玉爷亲手挑掉了红布。
却不想当这块匾上的字号一亮出来,除了那几个商号的掌柜的连声叫好之外,无论是那些会友的末代镖师们还是过去东西两营的扑户,竟同时吃了一惊,而且大家在面面相觑之后,竟再无一人跟随着抚掌叫好,反而都默然噤声了。甚至许多人在心里还不由为玉爷捏了把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块匾上,书写着七个大字——惟靳摔跤武术馆。
说来这块匾的头两个字,那倒是没什么问题,也很好理解,无非是玉爷和他过世兄长名讳的组合。但它后面那“摔跤武术馆”的五个字,虽然后世人们都习以为常,但在这个年头却是大有问题,极为不妥。
要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掼跤是掼跤,武术是武术,从概念上两者泾渭分明,可从未混为一谈。
况且在民间,武术一直被视为华夏正统武技,练的人多,教的人也多,流传范围很广。
而掼跤只为清廷所器重,在民间却一直为各家传统武术流派所轻视诟病,认为这只是一种少数民族用来相扑取乐的游戏,难以登堂入室,所以也只能在直隶以北的范围内流传。
因此玉爷的这块牌匾,一旦把两者放在了一起,不仅诸位作为武林人士的会友镖师们频频摇头,就连善扑营的那些老扑户们把此举视为“标新立异”,为他深感忧虑。
更何况众所周知的是,武林中各家流派最讲门户渊源,原本为了所谓的“派别”、“正宗”就纷争不断,而玉爷竟然敢把“摔跤”放在“武术”的前面,这自然更是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恐要惹出诸多是非的举动了。
于是酒宴之后,与玉爷最为交好的李尧臣和刘伯谦,便特意留了下来,他们说武林各派最难以消除的就是门户之见,想让玉爷把匾给换了,别自找麻烦。而之后的几日,瑞五爷、宛八爷、乌尔滚和闪德宝等几位清末的一等扑户也为此纷纷上门规劝,他们的主张是跤场是跤场,武馆是武馆,最好别掺乎一起,去捅这个马蜂窝。
可玉爷蒙古人的血脉在此时又开始发挥作用,耿直的他有着自己的道理,死活不肯改变初衷。
他说“我家世代祖辈,从康熙朝选入善扑营,便一直与各族好汉交手切磋,在东西两营中,更掐过无数跤尖,那是一胳膊一腿实打实撞出来的。此外,我家还经过八旗军中与大内侍卫中的三位武术高手的指点,这才在反复的磨练中使祖传跤术脱了胎、换了骨,最终形成了以蒙跤为主干,以藏跤、回跤、汉跤的技巧为辅助,同时又与三种华夏武术相融合的独门跤术,所以我挂的匾额上面所书是完全属实,并没有一丝一毫虚言妄语。况且我原本就想让各族各派的武技兼容并存,形成一股合力,从而不断完善招式技巧,也使武术和跤术得到更好的传承,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所以各位好意心领,但我恕难从命。”
这一番话可谓是冠冕堂皇,占据着大道理,自然把所有人噎得没了话。
但实际上呢,瑞五爷等扑户觉得玉爷脑筋太死不听劝,愿望虽好可费力不讨好,恐要吃苦头,纷纷摇头离去。
而李尧臣则是长叹一声默然无声,因为他虽为这种志向钦佩,但他更了解世情,心中自不免为玉爷担着心。
脾气最大的要属刘伯谦,他觉得自己是实打实为玉爷着想,可玉爷偏不识好人心,不识时务落了他的面子。因此他真生了气,自此便再不登门。
只唯独图三儿压根儿没当回事,反而因此更加了解了玉爷的德性和功夫,没多久他便把自己的儿子图里坤送到玉爷这儿来学跤。
第一百零五章 踢馆
民国以来,可谓是我国民间武馆跤场发展最迅速的黄金时期。而这种局面形成,完全是我国当时的特殊社会状况造成的。
因为自清末以来我国就频频遭遇外侮侵略,辛亥革命之后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从南京政府,首先从国家的层面就提倡强国强种。再加上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市井流氓又多如牛毛,这也就使得普通百姓变得毫无安全感,特别渴望能靠习武来增强自保力量。
偏偏凑巧的是,由于现代交通与金融的发展,造成了传统镖局行业的没落,有大量的镖师重归社会“再就业”。于是这样一来,有需求、有供给,各类武馆跤场也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自然而然地兴盛发展起来了。
所以说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玉爷开办跤馆正是恰逢其时,可谓完全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再加上玉爷还有善扑营御用招牌,和“血战大栅栏”的名声,在南城无疑属于“叫得响,踢得开”的主儿,于是“惟靳摔跤武术馆”很快就红火起来了。
来报名学跤的人陆续不断。不出一个月,跤馆就已经收满了二百人,不再招生。而这么一算下来,每月能进大洋四百。
不过,这些人还不能算是玉爷正式的徒弟,因为玉爷有言在先,他的祖传跤术最难过的是开头这一关,要是不能挺过初期这一两年的基本功训练,也就没有资格学习他的祖传跤术了。而在此期间,他收取的费用也比日后正式学跤少收了一半。
其实,这一半的钱也不能算作学费,因为学跤体力消耗非常大,玉爷又非常注重未来徒弟们的身体素质,所以为了保证跟他学跤的人营养能够跟得上,他的跤场还包早饭和午饭。而这些钱的大部分,是要贴补在伙食上的。
可即便是这样,每个月也还能净剩下大洋一百五六,可见当时正式授徒的大型武馆和跤场的收入,有多么丰厚了。
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因为玉爷是一个人在撑局面,没雇请什么额外的帮手教习,才省下了不少勤杂人员的开支。
可实话实说,玉爷倒不是抠门,因为他原本就不打算向大多数武馆跤场那样见钱眼看,无论良莠给钱就教。为了真能教出好徒弟,其实他的真实打算是正式收徒在数十人左右。而根据他的估计,在这批报名的人里,最终能熬过基本功这关的能有四分之一也就不错了。
况且他侄子玉闳的跤术已经被他挟磨出来了,而且还是年岁最长的大师兄,完全可以代他来授课。另外他那两个儿子也一直在跟着他学跤,虽然年岁尚浅,功夫也没到家,可入门的基本功该怎么练,练到什么程度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日常训练,靠他的三个子侄就能替他分担大部分,倒也不用他太耗精力。
并且最让他意外的是,图三儿的二小子图里坤——这个他看在熟人情面上唯一提前收下的二徒弟,脑瓜子居然跟他老子一样灵。这小子竟然早就跟他家的帐房学会了“盘账”,把跤馆的财务和后勤搞得井井有条,因此连就帐房都不用请人了,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之喜。
就这样,时光慢慢过去,玉爷每日待在自己的跤馆里,除了监督弟子们勤练基本功,就把所能利用的时间全放在研练摔跤功夫、摔跤的手法、摔跤的绊子上。他为了“看住气”(行话,禁房事)在跤技上能再有所提升,甚至还拒绝了好几个主动上门想给他续弦的媒婆,表示不会再娶。
可就在玉爷把全部心思放在跤馆上,对未来的徒弟们寄予厚望的同时,当初那些知交好友们所担心的事情也终究发生了。
打第二个月开始,就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登门踢馆,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让玉爷把跤馆的匾给摘了。
武行里的人说,跤术不仅不配和武术相提并论,就连真正的武馆,门派、渊源、分支也要先交代个清楚,才能开馆授徒。否则,就不是武术正宗,没有授徒资格,必须摘牌子关张。
而跤行里的人也说,玉爷把跤术和武术硬扯在一起,是拉大旗作虎皮,反倒是落了跤术的威风,因此他们就要和玉爷在绊子上见个高低,以证实纯粹的跤术才是最好的。
其实,这些人的来意,恐怕都不仅仅是像他们口称的那样。更多的,大概是不知深浅,想借这个由头把事情闹大,然后以击败玉爷来扬名立万。另外,也免不了有人因为眼见玉爷的跤馆大受追捧,就得了红眼病的缘故。
反正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人,只要旁人比他强,那就气得要死,恨得要命。没事就琢磨,怎么也得把别人的行市给毁了才好。
只是玉爷当时把心都放在跤术上,他可没想到水能有这么深。所以一开始,他对上门来的每一个人都诚恳相待,奉茶之后还给人家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说与其“两技相争”,不如“共通共融”,反倒更能促进跤术与武术传承和发展。可没想到,这些人喝过茶后一抹嘴,照样老实不客气地要靠胳膊根儿说话,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过心的,这难免让玉爷有些黯然落寞。
不过,说到动手,这些人就更不灵了。武行的还好一些,玉爷毕竟还不算太了解,总得先“量量”对方的深浅再出手。可跤行里,玉爷那简直称得上是“万家通”,一看对方跳两步“黄瓜架”,也就能把对方练到什么程度摸个**不离十了。所以对待这些上门的人,玉爷不出一招半式就能让对方尝到自己厉害,然后他再故意留手装作平局礼送对方出门。
这一套,其实也是玉爷在镖局里学会的,按他的想法,他按照规矩给对方留了面子,对方也就该知难而退了。不想他的这种宽和却又恰恰用错了地方。
要知道,玉爷目前的处境可和在镖局完全不同了,同吃一锅饭的镖师再怎么说,也是铁血同当,风雨同舟的关系。而如今这些人却是作为他同行业的竞争者出现的。况且他也错估了这些登门武者的无耻本性。
所以当这些人走出跤馆大门后,不仅没几个感激玉爷拉手下留情的,甚至反过来还四处声称玉爷的功夫不过平平,他们完全是因为顾念江湖义气才拉着了点儿(行话,留手),没当场给玉爷难看,只盼他能迷途知返。
说白了,这些人的话语间完全是以得胜者自居,倒似乎玉爷在他们手底下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玉爷的三个子侄得知之后,都气得要命,恨不得找上门去好好教训这些人一顿。而玉爷虽然也惊讶这伙子人脸皮之厚,竟能黑白颠倒自欺欺人,但他却因为频繁地接待这些人实在不堪其扰,已经不想再自找麻烦了。因此反而约束子侄不去追究。
不想,这下反倒更坐实了谣言。那些得了便宜的人,一见玉爷毫无追究之意,反而为了高抬自己更是大肆吹嘘起来。
而这样一来,时间一长也就惹出了更大的麻烦,有部分徒弟的父母不明真相,便开始质疑玉爷的本事。加之玉爷一直只监督徒弟们基本功,连一招半式也没传授,因此父母回家一问孩子,就开始觉得外面所言恐怕是真,渐渐地就有不少人不来跤馆了。
幸亏图里坤很快察觉事情不对,借报账之时提醒玉爷,说这样下去徒弟们早晚都得改投别家,才把玉爷点醒,对这种情况重视了起来。
不过玉爷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觉着既然给脸他们不兜着,那也就剩一个字了——“揍”吧。
于是在此之后,敢再来踢馆的人就都倒了霉。玉爷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往往都是用最快的方式让对方躺着出去。并且按照跤馆的规矩,输了的还要留下行头。结果不出俩月,跤馆门口的院墙上,输家留下的褡裢、靴子、兵刃就挂满了整整一面墙。
而那些干散布谣言的人也没得着好,玉爷干脆让自己侄子玉闳去教训他们为跤馆正名,结果京城的人们在这段时间里往往能见到一种街头奇景,那就是不论茶馆或是酒楼,或许突然间就有人被玉闳从店里面给扔出来,然后就是颜面尽失地磕头求饶。
别说,这一手虽然鲁莽倒还真管用。不久之后,就再也没什么人敢上门来惹事了。而且由于玉爷的名声更加响亮,那些离去的徒弟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玉爷不由暗中叹了口气,本以为这种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却不想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反而更大麻烦又陆续地到来了。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打狗也要看主人”,虽然这些“狗”是狂吠着主动咬人的,玉爷不得不给点儿教训,可偏偏他们背后都有着各自的靠山,不是跤场的镇场,就是武馆的馆主.甚至,有的人原本就是一些门派的弟子奉掌门之命故意来闹事挑衅的。
于是,当玉爷揍了小的之后,那些藏在后面的人也就陆陆续续露面了。
第一百零六章 较技
其实,在随后这些接二连三粉墨登场的“体面人物”中,最好对付的反而是跤行的。
这倒不是说跤行比武行要差一大截,主要还是因为在跤行里,技术高超的主儿大多还是出自善扑营,而那些老扑户既知道玉爷的本事,又都卖玉爷面子,自然会约束徒弟不许来骚扰,免得自取其辱。所以,敢于来跤馆登门挑战的大都是些民间跤场的杰出人物。像外号“勾腿六”的常六德,和有“巨灵神”之称的雷胜,就各自是南城两家私跤场的知名镇场。
“勾腿六”是保定人。在现代,人们大多都知道京城有句话老叫“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但人们恰恰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中最后的“狗腿子”只是后来演变的歧义解释,最早时候的意思其实是指保定跤中颇有代表性的招术——勾腿子。那么顾名思义,“勾腿六”最得意的看家本领自然就是这一招儿了。
保定跤强调的是上下配合,妙计连珠,以快打快,刚中有柔,绵里藏针,以上手快、技法快、胜负快、简捷明了等特点,所以被称为快跤。而“勾腿六”在私跤场中就一直有“神鬼莫测,腰赛杨柳,穿梭如蝶”的口碑,在广安门一带名声很大,是属于技术型的快跤手。
而“巨灵神”雷胜恰恰与“勾腿六”相反,他却是个喜欢主动进攻的力气型跤手。而且要说起来,这小子之所以吃上跤行的饭也比较传奇,因为他原本只是个扛“窝脖”的脚行。
雷胜祖籍奉天,自幼父母双亡,是要饭从东北那旮逃难到京城的。但他天赋异禀,生得身体魁梧,力大过人,所以来到京城后,自然而然就吃上了卖苦力的这碗饭。
在脚行里,雷胜一个人可是能挣双份钱。别人扛一包米,他就能扛两包米。并且渐渐地,京城内有谁家聘姑娘、娶媳妇,赔送的贵重嫁妆不能磕碰坏了,也都知道安全第一非他莫属。因为二三百斤的贵重嫁妆,这小子往脖子上一杵就能扛个十里八里的。
不过同时由于他块儿大,个子高,吃的也多。每顿饭要吃合适了,得三斤酱牛肉,一筷子烙饼(每张饼一斤干面,把饼摞成一尺多高,再把筷子扎下去,这叫一筷子烙饼)。因此即便是他赚得比旁人多,可光吃饭就耗得七七八八了,照样是个穷光蛋。
遇到没活儿的时候,雷胜因为看不起戏也听不起曲儿,他就溜达到私跤场去看练跤,有时手一痒也会跟那些跤场的徒弟玩儿上两手,给人家当当活“跤筐”(行话,指的是摔跤基本功的一种器械,话里意思是当陪练)。他摔跤时没什么特殊绊子,一开始只会一招“撒网”,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一揸一簸一撤步,就能把对方摔出几米远。不过,这会儿的他也就能摔摔几个徒弟,真遇到技术熟练的教习还不是对手。
说到雷胜的跤技增长,那完全是一次偶然。有一次他去扛“窝脖儿”,却没想到途中遇到了惊马狂奔。于是为了护住雇主的嫁妆不被撞坏,情急间他竟然放下东西主动冲上去拦马。
当时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抱住了惊马的脖子,接着鬼使神差地横腿就是一个别子。却没想到这拼命一般的举动,倒真的使马翻在他的脚下。结果不光一场大祸被他及时制止住了,还让他领会到一个跤绊———横腿挟脖别子。而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这下绊子居然成了他摔跤的看家绊子了。
甚至于当雷胜再回私跤场,他竟凭着这一手,连续不断地把私跤场中二十个徒弟带俩教习全摔躺下了。这下可好,他登时被跤场的把头看中,成了月俸四十大洋的镇场。
而此后,当四九城私跤场的不少跤手们都听说出了南边出了个能“打通锅”的雷胜,也都纷纷来找他切磋跤艺。却不想这些人一一以败北而告终,这也就更成就了雷胜的声名,“巨灵神”的外号也就这么叫开了。
不过别看这两位在民间都算是厉害非常的知名人物。但对于玉爷来说却不算什么。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由于这些私跤场属于野路子,大多都是靠摔熟(行话,净摔不练功)摔出来的,往往基本功都很不扎实,这也就造成了他们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跤病。
玉爷是什么样的高人啊,就这些毛病一看就了如指掌。那么动起手来还用说吗?
许我不许你,便宜我占亏你吃,哪儿有跤病攥你哪儿,叫你浑身不得劲,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似闪电,绊绊如炸弹,恰似暴风骤雨。
在交手的过程里,玉爷还没使出三分手段,便已经叫对方只有招架之功,豪无还手之力了。
要是具体来说,让“勾腿六”最为吃惊的就是,他的“勾腿子”用在玉爷的身上,不是强挑不动,就是被玉爷别腿反制,全都“不治病”(行话,摔不了人)了。甚至最后他接连几次,反而倒被玉爷用相同的招术高高挑飞。
于是在多次起身后,“勾腿六”便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不仅再不敢上场,还不得不伸出大拇指直说,“您的勾腿子可太厉害了,我要跟您比那可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了。就一个字儿,服!”
而“巨灵神”在玉爷手里也没得着便宜。别看这小子一开始就抢上了底手,紧跟一揸又一簸,他却没想到玉爷根本就是故意让他抓到的把位,人家脚下可没动窝。
于是当雷胜一看“撒网”摔不了玉爷之后,他就又拿出摔马的看家本领,拿大领,横腿又一别,可玉爷还是纹丝没动。这下雷胜傻眼了,他就会“三板斧”,一旦使完,可就没招儿了。
那接下来玉爷自然就不客气喽。丹田一叫劲,只“啪”一挺肚子,结果就让“巨灵神”变成了一头肥猪拱地,差点没把脸抢平。等雷胜爬起来后,他还不明所以地直摸后脑勺呢,这下可把看热闹的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过雷胜的性子憨直,等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仅当即爽快表示认输,还诚恳地跪下叩头要拜玉爷为师。而玉爷也被这个傻周仓似的黑大个给逗乐了,同时出于对雷胜身体素质的欣赏,竟然当场把这小子收做了三徒弟。
于是这么一来,跤行就被玉爷彻底摆平了。此后,不仅再无人敢于登门挑战,雷胜也很快辞了跤场的工跑到跤馆老老实实学跤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段跤行里的奇闻轶事。
但话说回来,要想像这样顺利地解决与武行的纠纷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因为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技巧不同,较技的规矩也不同。想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善罢甘休,那自然还得多费些波折。
比如一开始,玉爷和有“铜腿金刚”之称的童山河交手就不太顺利,这是因为跤行的规矩是见倒就算赢,而童山河是“豫南拳社”的馆主,出自少林分支,所擅长的是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和二十四式“金刚夺命腿”,对摔几下那是根本不在乎。
在童山河本人看来,别管玉爷勾倒还是踢倒他几次,只要不能破了他的硬功那自然全是无用。更何况他对玉爷敏捷的闪躲也颇为不满,他自以为只要他的“铜腿”能踢上玉爷一脚,绝对可以让玉爷彻底尝到他的厉害,就此结束比试了。
于是玉爷想让对方知难而退的心思还是落了空,最终也只能选择直接用腿功来硬碰硬解决了。
要说童山河打算的挺好,可是别忘了,除了跤术中本身就强调练腿之外,在指点过玉爷祖辈的三位八旗军高手中,也恰恰正有一位是以横练功夫纵横天下的,所以玉爷强筋炼体的法门不仅与“金钟罩”“铁布衫”系出同源,而且实际上也更优于“铜腿金刚”的练功方法。
因此就在腿对腿地硬撞之下,俩人踩碎了屋中一地的砖。最终还是玉爷平安无事,而“铜腿金刚”却成了“瘸腿蛤蟆”,不得不一瘸一拐,在羞恼中被徒弟们扶走了。
第二位找上门的武行人士是“鹰爪金喙拳”的掌门人“鹰爪王”尹隼。
他因为与童山河有旧交,自然不肯坐观其败,落了名头,于是特来被童山河帮忙助拳,想找回面子。但他们却没料到,由于玉爷在指力和掌力上同样受益于八旗军中另一位高手的指点,在指对指、手对手、掌对掌的对决中,依然不落下风。最终,在玉爷和尹隼各自的衣袖被彼此指掌之力抓得皆尽糜烂之后,玉爷以左小臂的一条血痕为代价,换得了使“鹰爪王”左手腕骨裂、右手筋络扭挫伤的战绩,再次战胜了对手。
到了这会儿,事情更不能善了,因为重山河和尹隼都是武行里的知名人士,他们的门派渊源久远,知交师友遍及各门各派。当他们为了“维护武术尊严”在玉爷这儿吃了亏消息一经传开,连整个京城武术界几乎都震动了。
于是就在一种“跤术岂能战胜武术”的危机感下,众人义愤填膺,交相奔走,一位当时武林的重量级人物竟也被请出来和玉爷打擂台了,那就是内家拳“罗氏连环绵掌”的掌门人罗鹤龄。
第一百零七章 神变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李尧臣就先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一样找上玉爷的门来。不过他却没想到,与他同样急火火赶来的,还有瑞五爷和宛八爷。所以在这天晚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起,坐在了玉爷的房里。
瑞五爷和宛八爷都不是武行里的人,他们对罗鹤龄的情况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这个人名气很大,在北方武术界很有声誉。不过,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一件有关罗鹤龄徒弟的事,这才不免替玉爷感到担心。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瑞五爷和宛八爷闲来无事,相约一起去通州运河放獾狗。(放獾狗是旧时清朝善扑营扑户每年都要参与的外出游乐项目。獾狗是猎犬的一种,腰长腿短,脑袋大聪明,嘴大凶悍,跑得快,善于捕獾,所以叫獾狗。扑户用獾狗捕獾一般在冬季三九天凌晨,一是捉獾遛狗带练二五更的功夫,二是捉住獾取它头部的三条白色纵纹制笔用。如若有鹰,天亮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接着在野地里趟野兔子,这就算满载而归了。)而捕獾之后,他们想起善扑营的二等扑户“搬腿常”在通州正好开了个跤场,便决定顺便去寻访旧友。不想就在当日中午,他们与“搬腿常”正在饮酒吃饭的时候,一个年级二十出头,穿着朴素,看着文文静静小伙子竟走进跤场,说要用五个大洋和“搬腿常”赌一跤。
“搬腿常”一看这毛头小伙子就不是掼跤的,还以为他失心疯了,便让徒弟们把小伙子轰走。却不想小伙子当场真的拿出五块大洋来,非执意要赌不可。
按跤场的规矩,不论是谁,真心上门求较量,是不能不比的。当着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小伙子又一副认真的样子,“搬腿常”便也不好再拒绝,于是就挑了个徒弟下场。可他又哪知道小伙子虽然不会摔跤,却会走蛇形步,还没几下,就把他那个徒弟给甩出去了。
这下“搬腿常”不能不下场了,而且他不顾瑞五爷和宛八爷的劝阻,非嚷着要“一跤赌五十块”。其实他整个跤场也没五十块大洋,这完全是急眼了,想要在两个老大哥面前找回面子。
却不想下场之后“搬腿常”也崴泥了,因为他一撞那小伙子就感到跟城墙似的,而且他接连换了几次身形,使出了最顺手的绊子也没能“治病”,最后还是让人家的“蛇形”胜了。
瑞五爷和宛八爷看到这里,自然知道是遇到高手了,便一起过来请教小伙子的来意。这才搞清楚,原来小伙子是附近米行掌柜的外甥,今天登门完全是因为“搬腿六”的跤场欠的米面太多,又不给米行按时兑付,这才不得不借此方法来讨债。
瑞五爷和宛八爷听完当即二话不说,赶紧一起凑出五十五块交给小伙子,同时还逼着“搬腿常”给人家赔了罪道了歉。不料小伙子却根本没要那五十块,只拿了五块米面钱就要走。
瑞五爷和宛八爷出于对其人品功夫钦佩,便出言挽留小伙子一起饮酒。小伙子倒也痛快,虽因有事没留下,却看出了瑞五爷和宛八爷对他摔人的方法很感兴趣,于是三人就又各自试了一把手,结果是宛八爷对“蛇形”勉强能克服,倒是瑞五爷还能占些便宜。而小伙子见甩不开他们也很意外,便留了名姓,说自己是跟着罗鹤龄练绵掌的,名叫申从溪。
这件事,瑞五爷和宛八爷为了顾全“搬腿常”的颜面,此后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他人言过。如今之所以讲出来这,意思很简单,无非想提醒一下玉爷,武术的功效并不仅仅在于出拳打人,所以千万不能大意。而同时也恰恰可以作为一种对罗鹤龄功夫高低的推论基础。想想就知道,徒弟已经如此了,师父还能差得了吗?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话头,李尧臣下面的话倒是好说了。他也不等玉爷表态,便又跟着说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样也从侧面验证了罗鹤龄的不同凡响。
原来,李尧臣在天桥开办的水心茶社是个露天茶社。而他受到“会友镖局“的启发,在茶社里安置了十八般武器,打出了“以武会友”的旗号,倡导武术。这样,有会武的客人到来时,兴致所至便会用这些兵器来切磋比试。同时,也能帮他吸引到更多的客人来旁观。于是一时间,买卖很是兴隆。
自然,也会有客人向李尧臣挑战,但一直以来大都被他从容应付过去,还真没怎么遇过敌手。
不过时间长了,也会有例外的时候。那是前几年的一个八月节,茶社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劲地叫阵。李尧臣只好和他比试,可没想到往来几个回合,一点也占不到便宜,最后他只好拿出三皇炮锤中看家的绝招“夫子三拱手”,才把少年制服。
可没想到才打发了少年,一个六十多岁的银须老人又跟着跳进场子,施礼笑道,“刚才是我孙子,初学乍练,让你见笑了。现在我这小老儿愿意领教领教。”说完,老人就立了个门户。而李尧臣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得双手一抱拳,说了声“请!”便继续与老人交起手来。
却不想这次让李尧臣感觉更是吃力,他用尽了在镖局中学到的绝招,如“夫子三拱手”、“炮锤四肘”、“三十二擒拿”等等,但打在对方身上就同触到了棉花一样。过不多时他便已知不是敌手,于是便跳出圈外,双手一揖主动低头认输,接着还把老人请进室内,恭敬相待。
老先生因见李尧臣有功夫、有名气,却仍是保持着直率、真诚,不禁为之感动。于是便在李尧臣家里住下来,还传了他一些武艺。因此很快,李尧臣便把这些以柔克刚的法子融进了三皇炮锤中,使他刚劲的炮锤拳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功夫又高深了几层,形成了新的风格。
而不久之后,李尧臣与老先生日渐亲密,便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老先生是练太极和绵掌的,真实姓名叫做罗松龄,江湖人称“大先生”。
说到这里,玉爷、瑞五爷和宛八爷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几人既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也隐隐有了一种“这才说到关键”的预感,因为仅从姓名便可推断,这位“大先生”与罗鹤龄大约有亲属关系。
果然,李尧臣接下来便验证了大家的想法,他说“大先生”便是罗鹤龄的胞兄,而罗鹤龄在江湖上也有“二先生”之称,因此按照这层关系,李尧臣似乎勉强可以算是罗鹤龄的师侄了。
那么自然的,正因为“大先生”的缘故,李尧臣对有关罗鹤龄的情况也有了更多了解,于是接下来,他便又为大家详细介绍了他了解的一些细情。
罗鹤龄,1863年生人,祖籍河间,与兄长罗松龄自幼随其父习得家传太极拳,因天资聪慧,武术进展神速,随后又拜八卦掌大师程延华为师习得八卦掌,之后再求教于李存义而悟得形意拳精髓。因此,罗鹤龄不仅与有“活猴”之称的孙禄堂有同门之谊,也与“形意门”关系匪浅,更是继孙禄堂之后,时世唯一精通太极、八卦、形意三门内家拳法的武者。
1912年,罗鹤龄又将形意、八卦、太极三家合冶一炉,创立了罗氏连环绵掌,这甚至比孙禄堂创立了孙氏太极拳还要早了六年。因此在同年,他便被冯国璋聘入中华武士会(即后来的中央国术馆),成了这个民国初由官方倡办的首个官方武术组织的总顾问。在津门,甚至得到了“连绵不绝,天下第一掌”的称誉。
并且由于李存义、程延华这一代武者多以辞世。因此,无论是从武学成就或是年龄、资历来讲,罗鹤龄都称得上是武林这个时期,名声最为鼎盛的大人物,完全可以算是北方武行里的一位标杆一样的泰山北斗。
而武林里对罗鹤龄功夫描述的传言,则显得更为接近神话。传言最广的是说罗鹤龄身法快如鬼魅,深得变化之奇,还说别看他平时像个教书先生,可脸色一沉便令人胆寒,煞气非常重。单以这份威压,别人一照面就弱了。
更有人说,武林中能把人打飞便已算是高手,而罗鹤龄动手打人,不光能把人打飞,也能把人“钉”在地上,即便对方想动一动也是不能。
李尧臣表示,他也曾为此传言向“大先生”特征求证过。却没想到据“大先生”说,这些话并非虚言,因为每当夜晚时罗鹤龄手拎灯笼走野地,那速度快得能成一条亮晃晃的线。
“大先生”还说罗鹤龄是个绝对的武术天才,不到四十岁便已经远胜于他。况且能创出新拳已经是一个习武的人毕生最大的成就了,要不是把功夫真练“通”了,是做不到这点的。而他练的绵掌完全是这个兄弟所传,他也知道这绵掌的特性是连绵粘随,变化莫测,专能以柔克刚。要是能练到家,别说把人“钉”在地上,单只手一摇或是身形一晃便能让敌人趴下。所以据他推断,罗鹤龄或许已达“神变”之境界。
李尧臣这番话一说完,无论是瑞五爷还是宛八爷都没了声息,他们俩无疑都感到了一种从心里散出的凉气。要是别人的话他们尚可当作传言相待,但李尧臣的为人他们是知道的,仅凭是玉爷最推崇的老大哥便可知其品性。
更何况他们也知道李尧臣的本事,作为“会友”资格最老的一代镖师,“神拳宋老迈”的得意弟子,他要是说不敌,单只罗松龄的功夫便以深不可测,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以此类推,那罗鹤龄几乎已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了。
因此,就在接下来李尧臣劝说玉爷服软摘匾的时候,瑞五爷和宛八爷对此也持有一种肯定态度。他们的意思大概其是一样的,那就是玉爷所幸目前没有败绩,既然几经战胜了“铜腿金刚”和“鹰爪王”,那即便认输也不会完全丧失名誉。倒不如对这位高人低个头,还能多个礼敬前辈的好名声。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们都是忧心忡忡地苦苦相劝。可玉爷却仍固执己见,持相反态度。
玉爷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其实也很无奈,因为真没想到只因为一块匾上的几个字,便每日要陷入无谓的纷争中。一个人要天天比武,只要想想就很是烦恼。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有人上门,究竟到何时才算个了结,他确实已经完全无从把握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现实也让他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跟这些人再怎么解释也没有,服软也只会让人看轻。既然武林就这样,稍有不慎就让人骑虎难下,必须得靠拳头来说话。那索性也就顺其自然吧,不管是谁,只要比武,他就接着。
另外,他虽然也相信李尧臣所言属实,罗鹤龄武功的确超群不凡。不过他认为无论武术还是跤术,最关键的不外乎是在于对“力”的理解。而他虽然不知所谓“神变”究竟是何境界,但他最近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独特领悟,似乎勉强可以用作一战。
说完他就出去打了一脸盆的水端进了屋,然后便绕着脸盆慢慢走了几圈。让人倍感惊讶的是,脸盆里的水竟然能随着玉爷的脚步旋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玉爷随后有解释说,能有这种效果,其实全因他迈步看着极轻,实则极重,却又恰好能控制住不踩碎砖,所以在这种合力之下,脚一落地就能将脸盆里的水震荡起来。这自然算不得什么“神”,但据他自己看来,“举重若轻”还是谈得上的。
而就在这一刻,与李尧臣满脸愕然、不能相信的表情有所区别的是,瑞五爷和宛八爷虽然同样也感到震惊,但他们眼神里无疑又带出了一丝欣喜。这似乎只是一种感觉,但却能让他们相信,或许有一天,跤术真的不会再被武术压低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