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重返1977TXT下载重返1977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重返1977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八章 工宣队

    复课不及一年,在1968年的夏秋之间,鉴于某些学校派性争斗连绵不断,日趋激烈。上层领导便下达了最后指令,要求工人、解放军组成的红色思想宣传队要全部开进京城的学校,去领导上层建筑。

    因此到了这年的9月,京城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和军宣队已达三万七千多人。工宣队和军宣队实行轮换制,学校的一把手已经完全换成了由工宣队或军宣队的队长担任。

    还别说,工宣队这一去,果然成绩斐然。大中小学的混乱局面马上有了改观,秩序大大地恢复。

    那有人要问了,工宣队的威力究竟何在呢?

    其实,那是因为工宣队完全是由一群普通工人组成。不像军训团,要考虑形象,考虑影响。工宣队成员都是大老粗,敢野蛮、敢违反政策。反正有伟大领袖在后面戳着,什么鲁的都上,又人多势众,在学校里自然所向披靡。一下就把那些敢于挣蹦的“刺头”们,制得服服帖帖。

    不过,在当时这种社会环境下,还是会有一些比较特殊的个例。

    比如,进驻半步桥小校工宣队是由南横街煤厂的工人组成的,而陈德元不仅拖到了最后期限才派人进驻,并且也只派来了六个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煤厂任务逐年加重,实在忙不过来。而陈德元作为煤厂的直接领导,他的主张是要把全厂的力量都放在保生产、保煤源上,所以便只是象征性地执行了上级命令,抽调了很少的人手。而且被他派来的,也差不多都是一些在干活上不太得力,或是身体有问题的“虾兵蟹将”。

    但即使是这样,在当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下,工宣队入驻也还是一件大事。因此在一片锣鼓喧天声中,煤厂仅六个人的工宣队还是从“校革委会”手里顺利接掌了学校的大权。

    不过与其他的学校不同,半步桥小学的工宣队在入驻之后,并没有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且,对于上级布置下来的“继续进行阶级清查,分辨隐瞒了历史问题坏份子”的任务,应付得也是松松垮垮。

    实际上,他们也仅仅是把早已经查明的,在初中参加过三青团的数学王老师,和曾经在三民党军队当过炊事兵的食堂大师傅刘胖子,叫到校长室改成的“指挥所”里训了一顿话,随后又在操场上开了一场没动拳脚、极其文明的批斗会,便算罢了。并不像其他学校那样,非得一查到底,不揪几个“潜伏在深处”的“敌对分子”出来便不算完。

    这不免让所有的教职工在心里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学校来了一批还算讲理,能体恤下情的“上级”。

    特别是常显璋,因为他父亲划为“老右”的原因,他自打工宣队来了就一直心下惴惴,唯恐工宣队的铁拳头继续发挥威力,把他再当成下一个敌人揪出来。他现在目睹了这种情况,心里自然轻松了许多。

    但让常显璋更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工宣队的直属领导陈德元便来到学校视察工作,而且竟指名点姓要求在校长室改的“指挥所”里单独与他会面。

    而直到这时,常显璋才搞明白,原来学校之所以没掀起新的“政治风浪”,完全是因为这位“陈主任”事先做了一些嘱托,要这些工宣队的成员别“无事生非”,只要维持学校的稳定团结,一切照旧即可。并且还指名点姓做了些“特别交代”,那就是要工宣队千万不要与他为难。

    这一下,常显璋彻底地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并为这位“陈主任”是个明理的人,而非那种任事不懂的大老粗,由衷地感到幸运。

    其实有些事根本不用再往深了说,因为这一切,分明就是对他教那两个孩子认字的酬谢。

    于是,或是出于一种感激,或是为了这种难能可贵的理解,常显璋在陈德元的面前就特别健谈,不仅对工作上的看法有什么说什么,而且还如实回答了陈德元心中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怎么降住洪衍武那小子的呢?竟然能让他安下心来念书识字?要知道,那孩子是个狗怂脾气,可是连篾条都不怕的呀……”

    “首先,我们都得先承认一点,那就是孩子们天性好动,他们身上总有无尽的精力需要释放。特别是现在这个时期,因为可供孩子们做的正经事,能让孩子们感兴趣的事少,于是孩子们也就越加的闹腾。具体情况不用我细说,社会上的‘乱’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所以,您要问我是怎么管好学生的。那其实就一条——千万不能让孩子‘闲着’!

    设想一下,如果咱们能帮着孩子找到他感兴趣的正经事做,教给他如何去做正经事,他也就不会再去想歪的邪的了。因为一个人的精力再多,那也是有限的,只要他被正经事吸引住,也就没精力再忙和其他的事儿了。

    另外,即使能使孩子找到兴趣所在。可接下来如何引导,如何教导,如何要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我其实也和大多数的人相同,一直都是主张从严治教的。您要问问我过去十五中的同事们,对于我的“严”可以说是众人皆知。

    不过,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我除了认为‘严’除了在于有个较高的目标,较高的标准之外,‘严’还在于对为如何达到那个较高目标,来制定一个合理的实施方法,并要一丝不苟地来执行,而不能仅仅体现在教学态度的严厉上。

    因为‘严’虽然不是坏事,可是如果严而不当就成了问题。比如,那个较高的标准如果脱离现实,如果再作努力也难以达到,那就失之过严了。严的标准如果失当,任何一丝不苟严格要求也就只能使人渐渐丧失信心,渐渐失去斗志,倘若这时再来一顿严厉的批评,说不定只能起落井下石的作用。

    循循善诱,重点要在循循,也就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目标应该设定成阶梯状的,让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爬上一级,他就能享受一次成功的喜悦,增加一分前进的动力和勇气。这种情况下,要求上的一丝不苟才可能得以实现,指导上的严厉批评才可能容易接受。

    不管是教育学生还是教育孩子,性急是不行的,一味的说教、单纯的指责批评乃至于棍棒打骂也是不行的,必须多鼓励,多鼓气,让他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让他坚定信念,充满信心。

    原先,我自己上课时就最怕被老师提问,最怕被批评,一紧张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被问到时会的也答不上来了。相反的是,如果老师能夸奖一次我理解快、反应快,我就会特别高兴,甚至还会更认真地听讲。所以,我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是如此。

    我这一套,要说破了其实极其简单,就是先找到他们的兴趣所在,然后加以正面的引导和鼓励,他们自己就会产生更多的兴趣,更主动,更努力地去学习。同时,如果他们对于指引他们的人产生了信任,那么自然也就会听从这个人的话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真是让陈德元恍然大悟。

    他回想洪衍武的成长过程,回想大多数人做父母的对孩子的培养教育,至少有两点是不成功的。

    一是常常把“严”的目标、标准定得过高,脱离实际,二就是表扬太少了,批评得太多了。包括他自己,也是很少讲道理,直接用棍棒说话的时候多。

    至此,他对常显璋这个老师,可以说是无比佩服,万分庆幸两个孩子遇见了一个明白的老师。于是,便再三地拜托常显璋要多多费心教导两个孩子。

    同时为了此事,他还大开方便之门,特许常显璋不参加工宣队组织的“谈话交心”和“思想审查”。而对于他身上“老右子女”的帽子,只需每个月写一份简单的“思想汇报”上交即可。

第七十九章 进益

    常显璋的“私塾”里还是三个人,他,洪衍武和陈力泉。只是因为有了陈德元的维护,他教起俩孩子来也就更方便、更胆大了。

    常显璋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偏向于旧式文人的心性。由于他能感受到陈德元对他、对知识是真心的看重,所以虽谈不上有什么“视为知己者死”的心思,却也不禁生出些“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冲动。

    因此,他便决定要教俩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又给他们增加了数学课,同时也开始教授他们一些古文知识。

    只不过他有些估计不足的是,这俩孩子挑课挑得厉害。别看在数学上还好,可他们偏偏对于古文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学习进展也十分地不理想。

    就比如教简单的三字经吧,洪衍武明显会背会读,可这小子偏偏给你满嘴跑火车地胡柴。

    本来是“人之初,性本善”,可他非要读成“人之初,攒成团”。明明是“苟不教,性乃迁”,在他嘴里却又变成了“狗不叫,我来撵”。哪怕常显璋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这小子也照样给你装洋蒜,非说他自己记不住,搞不清。

    常显璋本来就不耐烦琐碎,不过是念着陈德元的好,才压着性子教。他明白洪衍武这是故意捣乱,妄图躲避文言文的学习。因此一时气恼下,他也跟这小子叫上了劲,还非要把这几句教会了不可,要不没完!

    “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常显璋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洪衍武跟他重复,可说到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五十五遍的时候,他反倒说走了嘴。一秃噜,“人之初,攒成团”出来了。

    “老师!我记住了,就是攒成团!”

    洪衍武可算逮着话柄了,乐得都蹦起来了。

    “我说我没念错吧,回去我就告诉我爸我妈。人之初,攒成团,老师说的!人一出来,一瞧,喝,跟个小猫似的,攒成了一团儿。”

    常显璋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真替自己亏心啊,连身上都累得出了汗,倒闹了这么个结果。假如这小子要回去一学,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见洪衍武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常显璋也懒得搭理他了,便没好气地让这小子“滚”到了另一屋去,自己单独来给陈力泉上课。

    可别看洪衍武虽然是个混打混闹,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陈力泉倒是个用功的好孩子。他一直都是认认真真地跟常显璋在学,平时话语也不多。只不过,他也的确对古文没天份,那是实实在在地记不住。

    因为当常显璋好不容易教他学完了三字经,待到教他《木兰辞》时,就发现他是死活也过不去这一关了。

    那一次陈力泉声称昨日归家跟花木兰周旋了一宿,可到了该背书时照样还是一脸茫然。

    这憨小子仰着脖儿观察了半天天花板,却只是“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儿一样叫唤着,老半天也没有个下文。

    常显璋气得把茶缸子啪地往讲桌上一蹲,朝他直瞪眼。

    结果陈力泉一急,缩脖坛子似的一抽抽,还真挤出来一句,“唧唧复唧唧,木兰生小鸡……”

    常显璋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十分难看,不禁没好气地喊,“门外头站着去!”

    陈力泉虽然心里委屈,可半句话也没说,瘪着嘴儿就出了屋儿,乖乖地站在了外面的楼道里。而且这孩子老实地出了奇,因为知道老师是气他没背出书来。所以,他就接着努力回想《木兰辞》,嘴里也还一个劲地念叨“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结果没多会儿,就把整个楼道里在家的邻居都给“唧唧”出来了。

    因为邻居们纷纷都来询问陈力泉在楼道里学小鸡叫是要干什么,常显璋也只有无奈地叹气,“泉子,你还是回来吧,千万别再唧唧了……”

    说实话,常显璋是真没想到教点文言文会这么难,他见俩孩子在古文上是真没天赋,也就彻底灭了这个心气儿,不在乎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了。既然古文不行,他就把语文课又改了回来,恢复成了当初评书、小说与小人书并举的模式。没想到这下倒好,洪衍武和陈力泉竟再次恢复了突飞猛进的状态。

    对此,常显璋也不禁由衷地感叹,还真是“旁门左道,各有一套”啊。就冲他们俩这个资质,这个勤奋劲儿,要是去拜个说评话的师傅,要不了两年准能出师登台。他简直都有些替京城的曲艺界惋惜,真是白白散落了两块璞玉之材,这不是糟蹋材料嘛!

    总之,简略节说吧。从此之后,《两汉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薛刚反唐》、《杨家将》、《忠义水浒传》、《大明英烈传》……这一本本搭配着小人书的演义评话,常显璋按照历史顺序都一一地讲给了俩孩子。其间,也不光是认字,还夹杂着许多地理与历史的知识。

    而这一年也很快地翻过了这一页,在经历了“迎接运动的全面胜利”、“狠批‘养骡子津贴’”、“首都市场永远‘购销两旺’”、“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种种社会上的热门事件之后,到了放寒假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语文水平和识字范围,均已经超过了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虽然一提到三字经,洪衍武还是“攒成团”。可除了这个,在这段日子里,他从常显璋的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

    比如,他对俄语就比较有天赋。只从常显璋口中听了一遍,他就轻易记住了由俄语简单单词构成的顺口溜。

    “亚”是我,“得”是你,“科伦达士”是铅笔,身上背着“苏牧噶”(书包),手里拿着“科尼嘎”(书)……

    只可惜这时候早已和苏联断交,“老大哥”也变成了“苏修”,所以常显璋虽然发现了洪衍武的俄语天赋,但因为觉着没大用,也就偶尔才教给他几句。

    没想到没学几天,洪衍武就连某些个比较绕口的俄语短语,像什么“自的辣斯特威接”(你好),什么“达死维达尼亚”(再见),或者“拉特哇斯为借骑”(很高兴见到你)一类的,也能说的满漂亮。虽然算不上发音特别标准,可至少打嘟噜远比常显璋要动听。

    再比如,洪衍武听过常显璋唱的苏联歌曲后,竟能触类旁通,自己来篡改歌词。一首《喀秋莎》,就先被这小子给改成了《炖萝卜》。

    说也奇怪,这小子靠着他地瓜皮一样的文学底子,居然还发挥出了几分歪才。由于歌词改得生动有趣,又充满了俄罗斯风情,到最后反倒连常显璋都会唱了。

    “买四个萝卜,切吧切吧剁了,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吧,没有花椒大料,就滴上几滴醋吧,酸不拉叽,就一起喝了吧……”

第八十章 俄式大餐

    要说洪衍武为什么能把这首歌改得这么生动形象呢,这恐怕也和常显璋的功劳分不开。因为即便在“吃”上,他也让这俩孩子跟着长了不少的见识。

    常显璋的父亲不知是因为去苏联出过公差的原因,还是本身就喜好西餐,反正在常显璋小的时候,全家人没少去莫斯科餐厅和新桥饭店。这样时间一长,常家人也就形成了一种饮食习惯,定期就得搓上那么一顿洋饭,以解“慕苏”之情节。

    虽然目前常显璋的父母都被“下放”了,他在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也因为工作单位718厂远在大山子,住进了集体宿舍,可是他自己却仍然维持着这种习惯。

    当然,以常显璋现在的身份,自是不能明着再下馆子的。因为那里已经成了彻底的红色阵营,倘若被人发觉一个“老右子女”也敢跑到那种地方吃饭,由此产生的一切结果,都将是他所承担不了的。

    不过,为了一饱口腹之欲,也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因为就在这一年,于一九六六年被迫歇业关门的老店“华记”(“华记”原位于北面麻线胡同口,在六十年代,“华记”又与位于崇文门内大街路东,由旧京“法国面包房”改名的“解放”食品店合并。之后便成为建国以后,唯一沿袭旧京历史,仅存的专营欧洲风味食品的食品店)已经更名为“春明食品店”,又重新开始了营业。

    虽然店铺刚开张,目前的品种并不算多,但一斤粮票一个的法式长面包、半斤粮票一个的牛角面包,葡萄干面包圈儿和小黄油面包还都有供应。蒜肠、午餐肠、小泥肠、大肉肠也总是能卖到中午,偶尔也有鸡肠、圆火腿、烤肉、肝泥、培根什么的。最主要的,是这里还代卖莫斯科餐厅的面包、蛋糕和酸黄瓜。

    于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解决了。每到月初和月中,常显璋总会带着个布兜子跑一趟“春明”。而等到他回来时,除了会带回一些肉肠和酸黄瓜,往往还有一种叫做“大列巴”的面包。那么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馋小子,也就跟着沾光了。

    常显璋对于每隔十五天的这一顿西餐相当重视。吃饭之前他总是先要铺好桌布,然后摆好刀叉,再把银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最后再用家里的茶炊烧一壶红茶。

    而只有当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完美无瑕后,他才开始把“列巴”夹在胳肢窝底下拿小刀一片一片地片,再递到俩孩子的手里。

    其实,这完全是模仿他们家里过去吃西餐的流程。其中的区别只是,当年切列巴的角色是由他的父亲来扮演的,而等着分面包的,除了他和母亲,还有比他小两岁的妹妹。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到这个时刻,他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旧日幸福的回味,让他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烛台是银的,刀叉是银的,就连那个茶碟也是银的,虽然这些器具已经氧化地发了黄。可摆在桌上被烛光照耀着,仍然散发出一种难言的光彩。

    而对这一套充满了“布尔乔亚”气味的流程,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是大感新鲜。俩孩子还从未这么正式地吃过饭,就更别提是吃西餐了,所以他们第一回体验时,简直受宠若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的眼珠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俄国茶炉,看着它自己如何“咕嘟咕嘟”烧水,看着常显璋打开下面的小龙头,是如何让那艳红色茶水“哗哗”地流淌出来。

    虽然茶水加了糖也有股土腥味儿,描金边的茶杯上还沾满了黄色的茶锈。但一种不可思议的异域风情,仍然让他们觉得这番招待的级别实在是不低。

    另外,那些肉肠和酸黄瓜味道也是相当正宗,和“运动”之前几乎没有差别。两个孩子刚尝第一口就连声称赞,直吃得满嘴流油,手舞足蹈。

    只是唯独对最著名的俄罗斯“大列巴”,他们却都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很是有些失望。

    初次品尝,洪衍武只吃了一口就扔下了,嘴里不住地叨唠,抱怨这玩意又黑又硬,又酸又咸,

    而陈力泉啃了几口也再不张嘴,因为那块面包在他嘴里嚼不了两个来回,上牙膛就被硌破了。

    总之,俩孩子都觉得“大列巴”跟他们的想象里绝对是两样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这仿佛就跟书上描写的那些“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样,多半都是一些人在吹牛不上税地以讹传讹。只要一见真东西,往往就会发现是言过于实,见面不如闻名。

    为了这个,这俩小东西甚至还妄自菲薄地讨论起该如何改进来,以帮助苏联人民尽快过上“吃人饭”的幸福生活。

    陈力泉就提出了一个相当具体的主张。

    “我觉着苏联人民应该尽快向胡同口的烧饼店取取经,给“大列巴”裹进花椒盐再蘸上芝麻,他们一定更爱吃。”

    常显璋无奈地说,“人家苏联人民一直就吃这个,不吃我们的烧饼。”

    洪衍武却还在帮腔做补充,“这好办。我看哪天应该派烧饼店的老刘头出趟国,去苏联烙烧饼,让老毛子们也惊喜一下,换换口味。弄不好,苏修觉得我国的生活水平远比他们要好,就又改回来了呢?”

    到此地步,常显璋只能用双手抱拳来表示对二位“国之柱石”的佩服,对他们天马行空一般的“安邦大计”,半句反对意见也说不出来。

    不过,别看“大列巴”让俩孩子如此深恶痛绝,但是偶尔也会有例外的情况。

    比方说,有一次,常显璋在信托商店寄卖的一顶狐狸皮帽子被人买走了,他手里因此多了六十五块钱。于是“烧包”之下,他一转头便又奔了“春明”。

    等到回来时,他不仅带回来更多的肉肠和酸黄瓜,还额外买了点鹅肝、黄油和一瓶色酒,可谓是空前的一次奢侈。

    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样围在桌子旁,流着哈喇子看着常显璋从包里挨个拿出这些美味,同时也期待着一会儿能大快朵颐。

    不过当他们看见常显璋拿出的黄油却发了楞,谁也不知道这种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是什么东西。

    常显璋见他们这么好奇,就把黄油送过去让他们挨个闻了闻。

    一股奶香,确实诱人,俩孩子就忍不住问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个吃法。

    常显璋便告诉他们这是黄油,是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比奶油营养价值还高,是好东西,而且很贵。和鹅肝一样,都是抹在“列巴”上吃的。

    于是,在“嘴馋”这种巨大能量的驱动下,为了能品尝一下传说中的黄油、鹅肝,俩孩子痛下了一番决心之后,终于再次啃起了“大列巴”。

    没想到这次果然和以往不同,配上这两样东西,旧日难以下咽的“大列巴”竟然变得格外香糯可口起来,而且回味悠长,简直让人上瘾。

    结果俩孩子就连往日最喜欢的肉肠和酸黄瓜都没怎么碰,只一个劲往嘴里大口填“列巴”,一下就吃了个昏天黑地。

    他们这副风卷残云的吃相,简直把常显璋都给看呆了。可等他一醒过闷儿来,马上又急眼了,赶紧吆喝。

    “你们俩臭小子,快把黄油和鹅肝给我推过来!我再不吃两口全让你俩招呼了,留神滑肠!你们那吃草的肚子,这么吃可不行……”

    就这样,往常让俩孩子退避三舍的“大列巴”,在当天,就和鹅肝一起被仨人给列了“清单”。只是唯独黄油太腻,最后还剩了半块。

第八十一章 洋派儿

    要说洪衍武还真不愧“老家贼”之称,就剩的这点黄油,他也没放过。临走时候,他又偷偷切了多半拉,还撕了半张油纸,偷偷包上带回了家。

    不过,这坏小子倒不是为了自己。他心里打算得挺美,知道晚上家里吃丝糕,于是就谎称是老师让带回来的,想用丝糕抹黄油,也让妈妈来尝一尝“苏联吃食”。

    哪知王蕴琳虽然为他的孝心挺高兴,却怎么也不肯吃他杜撰搭配的“西餐”,非说黄油不搭配面包,不用来煎牛排,就是糟蹋东西。还说要这么没有章法地胡填乱塞,弄不好是要坏肚子的。

    这就让洪衍武有些生气,他不认为自己“错”,反认为妈妈是不会享受外国的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就这样,拧劲这么一上来,他非要证明自己的“对”,索性亲自给妈妈示范起来。结果丝糕抹黄油吃得他龇牙咧嘴,热火朝天,差点没烫着后脑勺。

    怎么?有人纳闷怎么会烫着后脑勺?

    嗨,其实这就跟那相声段子一样。这黄油一碰上热丝糕,不就顺着手指头缝往胳膊下头流嘛。那么洪衍武自然就扬起胳膊去舔那流下来的油。因此,他这拿着丝糕的手弯着一举起来,这不就到了耳朵后头了吗?

    这姿势,要糊脑瓢上简直轻而易举。

    要说还得亏这小子躲得快,黄油倒是没烫着后脑勺,只是又滴到了衣服上。他便接着又找块布来抹,总之吃得一塌糊涂,手忙脚乱。

    洪禄承是最受不了洪衍武这上蹿下跳狼狈样子的,直骂儿子是有病。可他却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中的,当晚便成了真。

    也不知怎么地,睡着的洪衍武就闹起胃来,几乎折腾了一宿。好在洪禄承晚上去敲邻居的门,得了点儿“焦三仙”,(国药处方,即焦麦芽、焦山楂、焦神曲,合用有良好的消积化滞作用)才总算是救了这位“洪三爷”的御驾。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洪衍武还是把做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食”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结果闹得大清早的,王蕴琳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心疼地数落儿子,说他闲得没事胡折腾,非把自己个儿给吃拧了。

    洪衍武这下也知道厉害了,满口地嚷嚷,说以后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来“洋派儿”了。

    这一天,这小子自然没能去上学。而等到他痊愈之后,常显璋却已经知道了他遭这回子罪的始末,那么自然,一见面就先板起脸来训了他一顿。

    “你这小子,竟然敢不告而拿,小心以后成个贼!你给我记住,贪痴之心太重,将来成不了大事。如果不改这毛病,即便能小有成就,也终会败在一个‘贪’字上。”

    其实,常显璋倒不是心疼东西,否则他就不会顿顿都招待俩孩子跟着他尽兴大嚼了。但出于一个老师的本分,他却不能不对洪衍武的行径表示不屑,加以批评。

    可洪衍武却没皮没脸,不仅不认错,还满不在乎地反驳。

    “不就点黄油嘛,说那么严重干嘛,我还是个小孩呢。”

    常显璋一听这话可真恼了,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小问题,而牵扯到了一个人未来的道德操守。

    “你别跟我以小卖小!泉子也是小孩,人家就不拿!”

    说罢他把又手往桌上用力一拍,接着厉声喝骂,“还了得了你,你要成精啊!越来越不学好,今儿我要不罚你,都对不起你的爹妈!”

    事说到这儿了,咱还得撂句实话。别看现在常显璋是真急眼了,可洪衍武打心里讲,从来就没怕过他。

    这不仅因为他是自小就是个不把任何规矩放在眼里的混小子,也因为常显璋的年纪和他大哥洪衍争其实差不太多。而在家里,他可一直都随着父母管大哥叫老大,行事更无半点尊重。

    这一点洪衍争本人就相当反感,为此,他曾找机会向母亲刻意告状,说洪衍武把他烟拆了。

    没想到当时王蕴琳却说,“拆就拆了呗,反正你也得抽。”

    洪衍争便又说,“这‘老家贼’把一整条烟都拆开啦,全成柴火棍儿了!”

    哪知王蕴琳听了就一皱眉,反倒又说,“干了你就甭抽了,压根儿我就烦你抽烟。”

    洪衍争没想到母亲这么护着,就不乐意了,说妈惯着老三,说妈偏心眼儿……

    结果王蕴琳当下把脸一吊,竟接着说,“你干脆说我不是你亲妈得了!”

    洪衍争便再不敢吭声。他心里觉得憋屈,就又去跟父亲说。可洪禄承心里装的都是对社会状况的担忧,哪里又耐烦听这个,一句话“你惹他干嘛,把自己东西收好了。”便又打发了他。

    自此,洪衍争对洪衍武采取了敬避三尺的态度,能臊就臊着他,瞅都不瞅他一眼。而洪衍武不懂得羞耻,反而持臊自得,也愈加不把这个大哥放在眼里。

    所以说,别看常显璋比洪衍武要大个十八岁,可因为家里有个日日朝夕相处又落于下风的大哥,这小子哪怕现在跟他面对面硬顶也是丝毫不怵。

    可话说回来,洪衍武倒也是极愿意听从常显璋吩咐的。

    虽然这会儿的他还不明白,常显璋为什么总要对他和陈力泉说“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便会后悔”,可他也知道这个老师是实打实的对他们好。

    因为没有这个老师之前,他俩是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整天也只能疯跑胡闹,时候长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自打有了这个老师呢,他和陈力泉便知道了许多从不曾听说过的事儿。那可不止是评书演义,历史故事。还有天上、地下、海里、太空,另外国外的事儿也很有趣,什么苏联、美国、欧洲、非洲……

    这些都使两个孩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原来世界并不都是四合房的院子,原来月亮不圆并不是叫天狗叼走了一块,原来非洲还有许多的国家,过得还是野人一样的日子……

    最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打知道了这些事儿后,洪衍武慢慢就开始觉得,常显璋既然懂得这么多,似乎远比评书里的诸葛亮和刘伯温还更有能力,也更有主意。于是,一种莫名的崇拜就充满了他的心,这让他有什么事儿都爱去找这个老师来商量。

    况且,那几顿“俄式大餐”也不是白吃的,洪衍武再二乎,也知道那每顿饭都价值不菲。而常显璋的大方除了能带给他口腹之欲的满足,还有一种更奇怪的心理满足。当时他一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两个词儿——“平等”与“尊重”。

    总之,在洪衍武的心里,他和常显璋的感情真真正正的不坏。这个老师也并不完全是个老师,还更像他的兄长,他的亲人。他们早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一直却心甘情愿任凭驱使。只要不过分影响到他的“自由”,他在常显璋的手里便是一条愿意乖乖拉磨的顺毛驴。

    而这次,因为偷拿了黄油,洪衍武还是第一次看到常显璋如此震怒,他也没想到能把老师气得都有点犯咳嗽了。

    扪心自问地好好想想,哪怕对朋友而言,他这事儿也的确干的不怎么地道。于是老脸一红下,他不由自主地也为自己干得腌臜事儿后悔起来。

    不过此时,他虽已有心认错,可因为刚才嘴硬又有些不好圆转,他也只能先采取嬉皮笑脸地模式,给常显璋端茶递水、捏肩揉背地大献殷勤,迂回进取地来缓解气氛。

    常显璋是余怒未消,哪里吃他这一套。“去去去!我这跟你说正经事呢,少给我打马虎眼!”

    这下,洪衍武也只有无耻地利用儿童专有特权,毫无底线地求饶了。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改,以后再也不了,您就别罚我了。好吗?”

    说完,他就像扭糖一样粘着常显璋,不仅睁着那双亮眼睛无声地恳求,还拉着常显璋的手直晃悠。

    常显璋还是第一次见洪衍武哈巴狗一样地低头认错,可说也奇怪,这个怂孩子要刻意讨好人的时候,竟能够一点也不讨厌。

    一时之间,他便被这小子给搓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心火便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而且他再仔细想想,似乎无论是打还是罚跪,这小子还真不在乎,所谓惩罚,其实范围也很是空洞,基本是形式大于内容。

    于是无奈之下,便也只好苦笑一场,就此放他轻松过关。

    “你这臭小子,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要不学坏,也就算给全国人民造福了……”

    常显璋给予洪衍武的最终惩戒,只是用手点着他的脑门儿狠狠地损他。

    可他又忘了洪衍武是个千万不能给好脸色的。这小子一见老师面色和缓,立刻又蹬鼻子上脸,猴头猴脑不是个样儿了。

    “行了行了,说那么多累不累,咱哥俩再说个笑话呗?”

    常显璋登时脸又黑了,还扬起了手。

    “我真抽你啊!说几回了?谁跟你论哥儿俩!”

第八十二章 花花肠子

    自打进入寒假后,常显璋其实已经基本不再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讲故事了。可这俩孩子也没为这个闹情绪,因为他们的阅读能力,此时已经完全可以支持他们自己找纯粹的“字儿书”看了。

    况且他们还额外有个好处,那就是别的人要想读书,还得想方设法地通过各种渠道去找书、借书、换书来看,可他们不用。因为常显璋家里有个书房,毫不夸张的说,那里简直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

    并且最为宝贵的是,由于常显璋平日就不喜欢显山露水,他的父母又早早被“下放”,所以常家平平安安躲过了六六年全社会性质的大抄检。至今,常家书房丝毫未损,存书里有许多在外面已经难觅其踪的“大毒草”。

    而作为常显璋本人而言,他对于俩孩子自己找书看,其实也非常乐见其成。这不仅是因为每日给他们说书太费口舌,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最重要的是,由于放了寒假,可供个人支配的时间一多,他和班主任之间的关系也就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加速的阶段。俩个人已经从最开始假借借书、还书的方式夹带书信的暗地接触,发展到了频繁去公园、溜冰场、书店、电影院见面的程度。

    过来人可都知道,这爱情的滋味有多拿人哪。常显璋现在就明显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哪儿还有心思去应付那俩毛毛燥燥的破孩子呢?

    所以哪怕为了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他也会鼎力支持。于是,他就主动为俩孩子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以方便洪衍武和陈力泉随时来自己家里看书。只是他还是没忘记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继续保密,而且绝对不许把书带到外面去看。

    就这样,常显璋一下恢复了“自由身”,全情投入到了火热的“恋爱事业”当中去了。

    而在整个寒假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一直在堂而皇之地随意出入常显璋家的书房,他们在书格子上任意翻腾,尽情选读自己喜欢的书。

    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俩孩子除了原本喜欢的《镜花缘》、《拍案惊奇》、《七侠武义》、《施公案》、《儿女英雄传》这一类评话演义之外,阅读范围里又逐渐增加了“三红一创”(《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和《欧阳海之歌》、《牛虻》、《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革命题材的小说。

    紧接着没多久,因为那几顿被吞下肚儿的“洋饭”发挥了作用,纯粹描绘西方生活的世界名著,如《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红与黑》、《雾都孤儿》和“高尔基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也都被他们囊括其中。

    而到了这时,其实俩孩子的读书口味基本已经进化成了杂食动物,他们逮着哪本看哪本,饥不择食,如狼似虎一样地吞咽着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一切书籍。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过,一直到了春暖花开,重新开学。

    在这段时光里,洪衍武和陈力泉无疑收获了大量的知识,而常显璋也因为与班主任的感情渐入佳境,处在一种空前的幸福之中,他无时不在为了生活丰厚的赠予而心存感激。

    这话可一点不夸张。因为这个年代的男女交往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反倒是格外注重家庭出身,如果出身好的家庭遇到出身不好的家庭,那阻力是很大的。出身不好的家庭明显矮人一截,对出身好的家庭是一种“高攀”。

    常显璋之前一直都在犹豫,在自卑。就是怕一旦班主任得知他是“老右子女”,这段感情便会无疾而终。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下了决心把一切和盘托出后,班主任不仅没丝毫嫌弃,反而还回去做通了她父母的工作。

    这真让他这个已经年近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由衷地感到一种幸运。他无比确定,这个比他小上七岁的美丽姑娘,和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是独一无二的,是值得他用心去爱护一辈子的人。

    不过,此刻沉浸在甜蜜里的常显璋还是太大意了。因为当初他有句话真的没说错,洪衍武这小子的确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而他,也本应该对这小子严防死守的,可偏偏他忘了自己给洪衍武下过的定语。于是,他刚刚才乘坐上的幸福快车,也就不可避免地要遭遇一场带有毁灭性质的“急刹车”了。

    这就像八十年代第一个海飞丝电视广告里说的那样:本来是很浪漫的,可惜——有了洪衍武!(原词是“我的头皮屑”)

    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这话还得说到常显璋家里的那些藏书上来。因为他家书房里的那些书不光有他自己买的,还有他妹妹和父母多年的积累。

    而有一天,当洪衍武独自去常家书房里翻小说时,由于他动作太粗暴,结果就导致了书柜顶上的一摞报纸杂志滑落下来。却没想到等他去捡起来拍打尘土的时候,竟意外地从中发现了一本非常“特别”的苏联画报。

    当时还是早春,窗外西北小风呜呜地刮,书房里的朝向又不太好,温度实在是不高。甚至把洪衍武的鼻尖都冻红了,使他不得不一个劲用手抹鼻涕。

    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却又是燥热难耐。因为画报里那些“特别”的内容,让他一看在眼里就挪不开了,而且感到如坐针毡,口干舌燥。满脑子也都是一个想法,这些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啊?尤其是那些女的,怎么光着身子也不遮掩点,像是唯恐别人看不到似的……

    原来,那画报里几乎全是图画,画得还都是些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虽然长得不好看,是外国人。但胜在淋漓尽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

    洪衍武直勾勾地也不知盯了多久,才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清醒。而到了此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浮上了一种难言的自惭和压抑,似乎是干了件什么极其丢人的事。只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的浑身已经被汗打透了。

    这种震撼力无疑是惊人的!

    在当时那个对“性”基本算是蒙昧无知的社会环境下,在当时男女牵手都算耍流氓,谈恋爱都要遭到鄙视的社会风气下。这些画面,对于一个处于青春期起始阶段,还不懂得什么叫“荷尔蒙”的男孩来说,无异于被人拿着一桶凉水来了个醍醐灌顶式的一通猛浇。

    九岁,洪衍武已经无比清晰地观察到了女人身体的每一处转折,每一处圆润!

    无论他能不能接受,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这场意外都绝对算是得天独厚,完全彻底的一种认知大颠覆!

    而下面的事儿,也就不难得出结果了。

    洪衍武毫不迟疑地违反了对常显璋作出的承诺,这本书被他悄悄拿走了。以后只要一没事儿,他就会找个没人的地儿抱着书看。这本书可是他对两性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第八十三章 煳嘎呗儿

    好东西是要与朋友分享的,洪衍武也懂得这一点,那么苏联画报他自然要拿给陈力泉看。况且这玩意放在家里也是颗“定时炸弹”,要被父母发现可了不得的。于是,洪衍武就把画报塞进书包带到了学校里。

    在无人的体育器材室里,陈力泉初次看到了画报。当时他脸都红了,他把书举得高高的,却只敢打开一道缝。这让洪衍武看着直起急,他就急赤白脸地抢回来,彻底打开后再故意塞到陈力泉的面前,硬逼着他大大方方地瞅。

    可即使是这样,那也是经历了不少次反复“拉锯”的练习,才使得陈力泉克服了心虚,逐渐敢于正视。而从此,这里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俩孩子藏画报的秘密据点。每一天当中,他们总会时不时跑到这里看看画报。

    但通常情况下,看不了多大会工夫,俩人便会拿那些光屁股的人开始调侃。洪衍武断定外国人无论男女都爱耍流氓,而陈力泉会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这样拉屎撒尿倒是省事。然后两个孩子就会一起大笑外国人的没羞没臊,如畜类一般不知廉耻。

    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俩孩子对这件事之所以如此热衷,倒也不是他们真觉得这些图画有多么耐看,多么有趣。更主要的,倒是“做大人不让做的事”,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吸引力。甚至远远要比公园的游乐场,比那些秋千、浪木、转椅、滑梯更刺激,更有意思。

    可说到这里,咱们还得补充一句。事实上那本画报只是1947年原俄罗斯皇家美术学院更名为列宾列宁格勒绘画雕塑建筑学院时,学院特别印制的几位俄罗斯知名美术大师的人体写生纪念画册。其中既有油画,也有素描,却压根就没有半点儿“流氓”色彩在其中。

    倘若诸位故去的俄罗斯美术大师地下有知,在这俩土得掉渣的野小子的眼里,这些艺术作品竟然变成了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冲击,和秘不示人的隐晦。想必在棺材里也会无奈地唉声叹气吧。

    总之,这俩孩子自从干了这件极为“禁忌”的事,便开始变得害怕与常显璋见面了。因为每当常显璋询问他们的读书心得,他们就总会觉得有些心虚,从而不敢抬头与老师对视。而由于心怀鬼胎,又想保住这个秘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刻意维持低调,结果就连去常家看书的次数都少了。

    要知道,倒霉事的到来就往往总会选择人们警惕性最差的时候,而高速公路上最大的危险往往也是在司机长期凝视一条笔直的高速路,感到最为麻木困倦之时。

    正因为常显璋最近把心思全系在了班主任的身上,对两个孩子身上的反常毫无察觉,所以他也就丧失了最后能规避厄运的机会。而这一场灾祸,也就半似偶然半似必然地发生了……

    那一次,洪衍武和陈力泉像往常一样,在中午时候悄悄溜进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正当他们再次拿出画报,打算一起欣赏“光眼子”外国人的时候,不料却被来放杂物的工宣队长胡二奎给撞了个正着。

    这个胡二奎有小三十岁的年纪,长得又黑又壮的,还没说上个媳妇。那么自然,他一看到画报的图画,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他当即便堵住了俩孩子,一把就从他们手里抢过了画报。

    可别看这小子嘴上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但他才刚一把画报拿到手里,便拿眼睛贪婪地扫了起来。却没想到这么一翻,又发现全是俄文,这下,他眼睛更亮了。接着他就说这件事儿涉及到苏修,是件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必须马上要把画报问题上报。

    俩孩子虽然不太了解其中利害,但一听这话还是被吓坏了。不过陈力泉总跟着陈德元去煤厂,自然是认得胡二奎的,他当下便一口一个“叔叔”地叫,恳求胡二奎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而洪衍武也自然而然耍起了小聪明,一口咬定是大街上捡来的,与他们毫不相干。

    也不知究竟是因为被陈力泉的几声“叔叔”叫得心软,还是不愿意和洪衍武的瞎话较真,反正胡二奎假模假样地思虑了一阵,便高举轻放,答应只罚他们在器材室里打扫卫生。还说如果一个小时后检查能通过,这件事便算就此揭过了。这不禁让俩孩子松了一口气,他们马上就积极相应,加倍卖力地干起活来。

    可是,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便宜,那么简单的呀。老谋深算的胡二奎这可是跟俩孩子耍了一个鬼心眼子——这小子把洪衍武和陈力泉留在器材室了自己出门儿后可偷偷蹲在窗户下面偷听着呢。

    结果自然和他料想的一样,俩孩子早毫无防备下,果然就开始讨论起有关画报的事来。如此一来,画报的来源,也就被他完全掌握了。

    其实要说句实在话,本来一开始胡二奎并没想真的为难俩孩子。因为他毕竟是陈德元的下级,要说他丝毫不顾忌陈德元那是不可能的。而他偷听的本意,也不过只是想知道这俩小子,还没有没有瞒着他私藏了更多的“黄色画报”。可谁又会想到,他竟会听到常显璋与此事有关呢?

    这下,这小子的心思当即就活动开了。而他也仅仅思虑了片刻,就浮现出一脸诡笑。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冒着得罪陈德元的风险。他也要借这次事件要让常显璋永无翻身的余地。于是他跟着一咬牙,便悄悄离去了……

    说到这里,恐怕有人要好奇了,或许会觉得这个胡二奎哪怕是工宣队长,那他也归陈德元管呀。而他既然知道常显璋有陈德元关照,怎么又敢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呢?

    不是老话说,打那个啥还得看主人呢嘛。他就不怕陈德元生气,把这事挡回来再整治他吗?再说了,他和常显璋又哪儿来的那么大的仇呢?

    要想弄清这些事,咱们恐怕就得从胡二奎平时的为人,和他如何当上的这个工宣队长说起了。

    原来,胡二奎这个人,原本也只是南横街煤厂里的装卸工。他能当上这个工宣队长可不是靠工作上的实打实的成绩,也不是因为工人们的拥护,而是凭借的邪门歪道。

    这小子没什么文化,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他是解放后安置社会闲散人员时,被政府安排到煤厂上班的。可别看他人长得五大三粗,但干活却总喜欢偷奸耍滑。不管是装病还是装有事,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地逃避劳动。而且,即使他在领导的监督下躲无可躲,勉强干点儿活儿,也几乎每次都完成不了定额任务,经常要留下个尾巴让大伙儿帮着“擦屁股”。于是,他也就在煤厂的工人之间得了个不雅的外号,叫“煳嘎呗儿”。

    但是恰恰相反的是,对于吃喝玩乐、抽烟喝酒和占小便宜这种事,这小子倒是挺喜欢。除了领导,他谁的烟都蹭,大中午吃饭,他也得掏出小酒壶嘬上两口,而且接长不短的,这小子还总往自己家里“敛”煤厂的原料煤块儿。另外,到工厂领福利、领劳保、领工资奖金的时候他也比谁都积极,如果要少发了他,给差了他,那肯定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也得找回来的。

    其实要探究胡二奎这种好吃懒做的思想根源,那根子完全是在他的父亲身上。老话不是说嘛,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胡二奎的父亲,恰恰就是解放前混迹于天桥南大街东西两侧贸易市场的掮客(指旧时的一般经纪人,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获取佣金谋生。又俗称“口贩子”)。而这个“老油条”平生最擅长的谋生手段,那就是利用买卖双方信息不对称来浑水摸鱼、平地扣饼,最大的理想就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法子发一大笔洋财。所以跟着这样的老子,胡二奎自小便也学得一身好逸恶劳、喜欢投机的习性。

    陈德元可是煤厂所有人中,最不待见这块“煳嘎呗儿”的。当初他之所以把胡二奎也派到半步桥小学去,完全是出于眼不见心不烦,想送走个“累赘”的原因。他可没想到这个胡二奎,已经得了其父的真传,竟懂得拉关系疏通,去钻营上层路线。

    就在临去学校前,这小子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整副猪排骨,连夜便给陈德元和军代表各送去了半副。虽然最后陈德元没有收,还让他吃了次闭门羹,可第二天军代表却还是把他钦点为了工宣队队长。

    要说胡二奎也算懂得做人,虽然他心里对陈德元油盐不进看不上自己颇有怨言。但他毕竟还是借着这个机会成了“精”,也算是得偿所愿。而为了今后陈德元不难为自己,他得逞之后,不仅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又跑到陈德元的面前大表忠心,还保证自己去学校之后一定听领导的指挥行事。

    事已至此,陈德元还能说什么呢。哪怕他再看不惯,总不能和提拔他的军代表对着干吧。所以这个工宣队长的官帽儿,也就落在了这块“煳嘎呗儿”的脑袋上了。

第八十四章 嫉恨

    工宣队入驻学校之后,一开始,胡二奎也的确是像他自己所保证的那样做的。他完全遵照了陈德元的吩咐,毫无半点惹事生非的举动。并且他对于陈德元特别交代要关照的常显璋也是敬而远之,没有丝毫的打扰。

    “煳嘎呗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混个小头儿来这儿无非就图个滋润呗。工厂白给发工资,还没人指使他干活,能少点儿事儿还不好,傻子才愿意多事儿呢。

    就这样,由于采取了无为而治的做法,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学校的状况一直井然有序。不仅胡二奎自己满意,学校的老师们满意,“校革委会”满意,就连陈德元也很满意。可谓是达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胡二奎的想法就慢慢地变了。改变他的也不是别的,而是手中的权力。

    因为别看胡二奎和跟他来的这几块料在煤厂里“不得烟儿抽”(京城俗语,从当年男性相聚互相散烟的习惯来引申,大家相处如没人给发烟,即为不受欢迎,混得不好之意),可当他们代表“组织”接过了学校全部的监督管理权之后,无论他们自己意识到与否,都已经成了一方的“小神仙”。

    总之,对于胡二奎而言,“煳嘎呗儿”的外号再没人提了,他也变成了旁人口中的“胡队长”。且不说整个学校的师生和职工,就连“校革委会”那些当初的掌权者,又有哪一个人见他面不是笑脸相迎?

    再加上有不少“思想要求上进”的人,和一些“身负历史问题”人又有求于他,对他更是俯首帖耳、加意逢迎。到了最后,别说烟酒糖茶这些礼物了,就连大馆子里整桌的酒席他们也没少吃喝。这小日子,简直过得赛神仙啊。

    于是,在意气风发中,胡二奎的脑袋彻底扬了起来,每天的“大爷”劲儿都做得十足。这小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胳膊上戴着红箍儿,手里拎着家伙什儿,晃晃悠悠的在学校里头逛荡。

    只是和刚来的时候不同,他见到普通师生也再也没个笑脸,还自己美其名曰管这叫“维持领导威严”。要是喝了酒,那就更不了得了。他红扑扑的脸上,甚至会透出一股子杀气。把那些家里有问题的师生,都吓得像老鼠见着猫似的绕着他走。

    其实说到底,这还是因为陈德元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煤厂的日常工作上,从来就没把学校这一块放在心上,也很少来干涉学校的管理工作,这才给了胡二奎作威作福的机会。

    就这样,时间一长,头上没了“天”压着的“煳嘎呗儿”,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手里有权的好处,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就像吹气球一样快速地自我膨胀起来。

    这人哪,往往在志得意满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会无止境的增加。胡二奎就是这样,这日子过得样样顺心吧,他就又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想头了。所谓温饱思(银)欲,这小子又开始做梦娶媳妇了。

    有人说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想结婚是正常需求啊,怎么能说不切实际呢?

    嗨,这话分怎么说了。

    要知道,可正是因为胡二奎自身有好吃懒做的不良习气,再加之他们家有心术不正的名声在外,所以才一直都没有人愿意把闺女许给他,这也是这小子一直都打着光棍的主要原因。

    那么现在因为他当了工宣队长,不大不小也算个干部了,总算是有人愿意和他相亲了,如果这小子要是真能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娶个条件差不多的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那其实也是件切实的好事。

    可他偏偏已经自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着见了两个姑娘,一个是副食店卖菜的,一个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他却又是挑人家工作不好吧,又是挑人家胖、人家黑吧,反正他就没个满意的地方,倒把俩姑娘都给拒了。

    说到这儿,又该有人该好奇了,说这小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总不能要娶个天上的仙女吧?

    嘿,这小子倒是没异想天开到那个地步。不过,离这个倒是也差不多了。别忘了胡二奎身在什么地方,那可是学校啊。教师这个职业可是男女比例差距最大的,刨去一些已婚的老师,半步桥小学里未婚的女教师可还有不老少呢。

    说到这儿也就清楚了吧?

    没错,胡二奎一眼就贼上那年仅二十一岁的班主任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有文化的姑娘就是与众不同,不光人漂亮吧,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也不知怎么地,特别的招人喜欢,特别的温婉动人,让他一看心里就跟有只小猫抓似的。那可真是半步桥小学最美的一朵花啊!

    怎么?有人说不太般配,这“煳嘎呗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在胡二奎的心里,他自己可没觉得自己有半点配不上人家的。反而他怎么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美得冒泡,天下的好姑娘都应该紧着他来选他来挑才对。

    其实这也不能都怪他自不量力,因为当时确实存在着很多有文化的姑娘嫁给了大老粗的例子。社会状况就是这样,普通人家的姑娘第一选择是提了干的军人,但那并不易得。其次便要数工厂的工人喽,因为那至少在政治上没有风险,经济上也并不吃亏。而最不吃香的就是知识份子家庭,当时不是讲“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因此,胡二奎便想当然地认为,以他这样工人干部的身份找个知识份子,对方满应该心花怒放才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私下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对班主任提出想“升华革命友谊”时,却遭到了对方非常坚决的拒绝。

    班主任跟他根本没废话,直接就告诉他,自己正在和常显璋交往,而且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这就宛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了下来,让他彻头彻尾来了个透心儿凉。

    胡二奎真不明白,凭他一个根红苗正的“工人干部”,怎么竟然会败在一个“臭老九”的手里。才子配佳人那可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呀,理应被打翻才对。这班主任是不是瞎了眼了,怎么还像崔莺莺见着张生一样,偏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教”呢?

    胡二奎不甘心,他连着几天在放学后去找班主任谈“工作”,妄想扭转其落后陈腐的思想意识,可没想到班主任竟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最终还把他轰出了办公室,并警告他不要再来骚扰自己。

    大失所望下,胡二奎简直恨得牙痒痒。他不是没想过要在打结婚报告上这件事上来刁难班主任,甚至气恼之余,他还打算要动用手里的权力来逼迫她就范。可他一想到常显璋身后还有陈德元这尊大神护着,也就跟着蔫了,不得不放弃了报复心。他还没傻到用胳膊去跟大腿较劲的地步,要这么干,他真怕把自己赔进去。

    不过,每天都有块肥肉吊在眼巴前,却始终只能看不能咬的滋味也很难受。胡二奎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着班主任每天袅袅婷婷在学校里进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更受不了的是,在校园里还时常能见到常显璋和班主任亲热地一起漫步的情景。

    不解和郁闷积压在心里,胡二奎开始睡不着觉了。每日的酒量也跟着见长,特别是晚上,要不喝下一整瓶二锅头,他根本合不上眼。

    可是喝了酒他也烧心呢,往往抽着烟便控制不住要骂起脏话来。他骂常显璋,也骂班主任,但却又不敢公然提人家的名字,只敢用“臭知识份子”来指代,往往弄得陪他喝酒的人不明所以,连劝慰也没法着手。

    总之,一种从未有过的嫉恨简直让胡二奎抓心挠肺活般地难受,他不想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娶一个丑陋的女人。而他一想到他生活里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竟然被常显璋得了手,就让他恨不得生出要把这个小白脸掐死的冲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为旁人所不知的隐秘,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地想着班主任自渎。也只有当他充分地排泄出体内的躁动因子,骂出一句“臭(表)子”之后,他才会在精疲力竭中得到一些暂时的平静。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日夜煎熬中,胡二奎变得越来越难以克制,慢慢地,他对常显璋实在已到了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因此也就控制不住地在私下开始搜集与常显璋相关的黑材料。他想的是,风水轮流转,哪怕现在拿你们没办法,日后也得找机会恶心你们一下。

    可现在倒好了,正所谓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傻小子意外造成的疏漏,无异于给胡二奎送来了一记十全大补良药,让他的心病登时好了大半。同时也等于给常显璋的脖子上套上了上吊绳,却把绳索的一头送到了胡二奎的手里。

    这下,胡二奎要再不知道怎么干,他也就不是他爸爸的亲儿子了……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全心沉浸在对未来幸福憧憬当中的常显璋永远都不会想到,只因为他和班主任的两情相悦,他的人生里竟早早出现了一个恨他不死的仇敌。

第八十五章 危局

    最后一点,恐怕也就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上。那就是毕竟有陈德元在,这个胡二奎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得逞呢?难得他就不怕陈德元护短,包庇常显璋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解释。因为就在今年,不光工宣队的建制发生了一些变化,就连国际形势上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对胡二奎都是极为有利。

    第一,今年一开学,上级便召集各个学校的工宣队长开会,说是要按片区成立工宣队分指挥所,来结束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状况。具体到白纸坊东街这一块,新成立的分指挥所将负责附近七所中小学工宣队的日常管理监督工作。

    而在选用原则上,分指挥所的成员也将会由已经驻扎在各个学校的工宣队成员中选拔,一旦调任,今后也只需对分指挥所负责,无需再听从原单位领导的指派。

    要说这个消息对胡二奎而言,那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且别说他要能混到“分指”去权力会更大。最主要的,是他觉得陈德元这个上级太死板,软硬不吃。所以一直以来尽管他日子挺滋润,但心里却总是不太踏实,唯恐哪一天陈德元找他的麻烦。这要是能借这机会调动到“分指”去,他不就彻底“自由”了吗?

    因此,胡二奎在会上一听就动了心,私下便立即开始了好烟好酒好宴席的“公关运作”。还别说,就他这一套还真管用,至少“上面”已经答应选用名单里铁定会有他。只要到时候他一走马上任,自然也就不用再怕那个死脑筋的“陈大胡子”了。

    第二,目前是什么时候?那正是1969年的4月份。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刚刚爆发不及一月。《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已经发表了《打击新沙皇》的社论,全**民都在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和示威游行,声讨苏联的挑衅行为。

    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搜查到一本“苏修的黄色画报”,其份量可想而知。毫不夸张的说,这事已经满够格判刑入狱的了。而在这种形式下,恐怕就是陈德元有心回护常显璋,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这么大的胆子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并且还有一点,当初胡二奎走后门运作调任“分指”一事的时候,他还曾试着向“上面”提出想要个“分指”的官儿当当。不过“上面”却很为难地回复他,说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光凭人情面子还不够,那必须得有实打实的功劳才能服众。

    本来呢,胡二奎对这事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可要搁现在说,常显璋这事,那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功一件嘛!于是,这小子对官位的觊觎一下又变得热切起来了。

    他觉着,只要这件事能办成一个典型案件,没准他还真能得到上级的青睐呢。谁又能说的准,他这个“胡队长”不会因为这件事变成“胡指挥”或是“胡主任”呢?他要再不懂得抓住这个机会,那他岂不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了!

    更何况,一旦把常显璋搞倒了,那朵娇滴滴花儿也就没了主儿,到时候那小娘们也就该明白该嫁给什么人了。要是还不懂事,最多他再上点儿手段,又何愁不会抱得美人归呢?

    总之,在这里里外外的通盘考虑之间,胡二奎觉得好处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小。就凭以上这几条,哪一条都够他下死力搏上一把的了。因此,他从体育器材室一离开。便果断地集合起学校的几个工宣队员,要求众人马上跟他去执行“革命”行动。

    其实工宣队的这几个队员本身还是有些忌惮陈德元的,可一来因为胡二奎手里捏着确凿的证据,二来胡二奎又大包大揽地声称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三来这段时间里,大伙儿也都被胡二奎养肥了,跟着他得了不少的好处,要是不去,也实在抹不去面子。于是众人只互相对视了几眼,见没有人反对,便各自都抄起了家伙什,抖擞精神着跟着胡二奎去了。

    这伙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直扑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当时常显璋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教案呢,结果工宣队员们根本没废话,就从办公室里直接抓走了他。接着,这伙人又把他拉进工宣队的指挥室,然后就是一顿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毒打。

    常显璋全然不明所以,他情急之下便抬出了陈德元这块金字招牌来救命。哪知胡二奎虽然暂时让手下们停了手,却当场拍出了刚刚缴获的“证据”。这可让常显璋一下傻了眼,脑门上也立刻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了,他也知道这本书在这个时候会让他落个什么下场,可他却根本无力辩解。魂飞魄散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这本书究竟是怎么落在胡二奎手里的呢?

    胡二奎见常显璋如此惊惧,心中自然万分得意。而为了继续施加压力,他此时又故意问了一句。

    “你带‘红宝书’了吗?”

    “带着呢。”常显璋听闻就是一个激灵,他虽然不知是何意,可还是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了一本《语录》。

    哪知胡二奎冷笑一声又继续说,“打开第二百三十页,把第二段念一遍。”

    当时人们可是整天学《语录》,几乎每一页的内容,大致都能背下来。所以常显璋一听二百三十页,就知道没好事。但事到如今已经避无可避,他也只能毫无办法地听从命令,打开书一板一眼照着念了起来。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

    可还没等他念完,胡二奎就打断了他。

    “好啦,明白让你念这段什么意思吗?你也要变聪明一点儿,事情才能好办一些。记住,学了《语录》要立竿见影。否则,可就别怪我们再对你不客气!说实话吧,你到底对苏修的问题是怎么看的?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黄色读物’?你有没有私下与苏修联络过?你究竟干过多少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事……”

    在胡二奎连绵不绝的逼问下,这一个又一个的大帽子接连不断地扣了过来,常显璋顿时就有些头晕目眩,身上也是止不住地冷汗淋漓。而当他再抬起头时,竟发现胡二奎审视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条毒蛇,充满了要置他于死地的意味……

    半小时后,五花大绑的常显璋终于被工宣队员们从指挥室里推了出来。

    此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一块写着“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的大牌子,那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迹分外刺目。

    久候在门外的班主任一见这副情节,登时泪如雨下。她紧着往上一步,可还没等说话就先哽咽了起来。

    常显璋已经成了霜打的秧,他自然明白班主任想要问什么?可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于是,他也只有带着满脸的悲切,萎靡地冲班主任摇了摇头。

    不过紧接着,他的身后便走出了得意的胡二奎,这小子手里拿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马上当众慷慨激昂地念起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蔼风雷激’。在目前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协力抗击苏修侵略的大好形势下,可我们的学校里却发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有人胆敢私藏传播苏修的黄色反动书籍……”

    这小子嗓子高亢,那是空前的兴奋,震得靠前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而等他扯着高腔儿把常显璋的罪名念完,他又冲班主任轻佻地咧嘴一笑,甚至还颇有深意地瞟了她一眼,这才一把拉过灰头土脸的常显璋与之擦身而过。

    再然后,就在班主任不明所以的泪眼迷蒙之中,在全校师生惊诧的眼神之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常显璋就像个重刑犯一样,踉踉跄跄地被胡二奎一伙押出了学校的大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常显璋的家里,因为刚才在指挥室里,常显璋已招认,那里还有更多的“罪证”。

    而直到目送众人走远,班主任才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登时惊愕地捂住了嘴。随后她便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去。

    可这时,她却又被在旁边看出些端倪的一位老教师给拉住了。

    “别冲动,你现在要追去,那可是傻到了要丢掉性命的地步呀。常老师的人品咱们大伙儿都清楚。我看,你还是快想想办法托人找关系吧,他的班里不是有个孩子是陈主任的儿子吗?”

    在老教师小声提醒下,班主任先是一愣,随后才如梦似醒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六章 盗书

    班主任知道常显璋给俩孩子补习文化的事,况且她还跟着老边媳妇见过一次陈德元,仅凭当初的印象,她就能感觉到陈德元是个热心的好人,所以她并不担心陈德元见死不救。她怕只怕陈德元太忙,不在煤厂。因此,她才想找陈力泉来带路,为的就是有个万一还能知道接着去哪儿找人。

    可没想到的是,无论她向谁打听,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发陈力泉的踪迹,而且就连洪衍武也没了影儿。于是,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也只有独自赶去煤厂撞大运了。

    那么,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闯了弥天大祸的孩子,又去哪儿了呢?

    原来,刚才陈力泉干活干到半截就觉着尿急,于是他就从器材室里出来去上厕所。不想,他却正好赶上了胡二奎当众宣布常显璋罪名的一幕。

    这下,根本不用别人再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和洪衍武把常老师给坑了。他根本没等胡二奎讲完就掉头跑了回去,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洪衍武。

    洪衍武听了也给吓了一跳,他和陈力泉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老半天,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最后还是陈力泉挠了半天的后脑勺,才下了决心说要奔煤厂去找爸来救老师。

    洪衍武虽然心里有愧,可他更觉得臊得慌,既不愿意去也不敢去见陈德元,于是就支支吾吾推说自己留下有事要办,要陈力泉自己单去。

    陈力泉不解,就追问他要办什么事比救老师还重要。结果洪衍武一着急,瞎话溜丢脱口而出,竟吹牛说他要把那本苏联画报给偷出来。

    不想陈力泉根本不疑有他,马上就点头说好,接着又为了抢在工宣队前头,他连头也没回就跑了出去,先一步翻墙出了学校。

    洪衍武自然大舒一口气,随后他又等了一会,便也想从校园荒地那儿翻墙头溜之大吉。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却发生了,当这小子爬上学校的围墙站在墙头之际,他透过工宣队指挥室的玻璃窗竟然发现,在指挥室里的办公桌上,正好放着那本刚被胡二奎没收了的苏联画报。

    而且这时,指挥室里可没有一个人,因为全部的六个人刚刚一起押着常显璋走了。别忘了,在什么年头抄家可都是件美差,有谁愿意拉这个空啊?

    说到这里,还有一点要特别说明一下。那就是工宣队的办公室可并不在教学楼里,而只是操场边上一溜平房中的几间。

    也许有人会觉得好奇,说工宣队的指挥总部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呢?进教学楼多好呀?

    咱们可是说过,这里以前是校长室。当初校长之所以选择这里办公,一是因为他是个爱安静的人,最受不了学生整日在楼道里追跑打闹的噪音。二是因为他的脊椎也有些慢性病,上楼梯感到十分吃力,所以才做了如此选择。

    而工宣队来了之后呢,同样也是因为这些大老粗们不耐烦每日爬楼梯,觉得还是平房进出方便,况且这里离食堂和锅炉房还近,对操场也是一目了然。于是便也没换地方,继续留在了这里。

    洪衍武可没想到被他一语中的,还真的迎来了一个偷书的好机会。由于觉着画报唾手可得,他一琢磨,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于是,他马上就又蹿下了墙,强自壮着胆子又摸到了工宣队的办公室前。

    可当他近距离地一瞅,却又犯了难。因为他发现不仅指挥室的窗户被锁上了,就连办公室的大门上,也明晃晃挂着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铁锁呢(这种锁在开锁后,钥匙取不下来,只有把锁锁死之后,钥匙才能取下来,能成功避免把钥匙锁在屋里或箱里或抽屉里。同时它也因这种特性而得名,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乎是家喻户晓)。

    这连进都进不去,又该怎么办啊?

    什么?砸玻璃进去?

    开玩笑呢,这动静得多大!那非得落一个“时迁偷鸡不成,反被挠钩活捉”的下场不可。

    洪衍武呲牙裂嘴地挠着后脑勺,绕着这溜平房来回地转悠。还别说,没过几分钟,这小子就有了个新主意。

    他一点工夫也没耽误,眼珠一转,刺溜一下就钻回了体育器材室。接着不出两分钟,他就背着一副集体跳绳时候用的七米大麻绳又跑出来了。

    然后,他趁没人留神,又跑到了平房的后头,接着靠着脚踩杂物手扣砖缝,很快便又蹿上了房顶。而等到了上面呢,他又来了一溜小跑。最后,他就像只小耗子一样来到了工宣队指挥室的房顶上头。

    有人大概好奇了,洪衍武这是要干嘛呀?

    嗨,这还用说吗?这小子决定,今天要效仿《时迁盗甲》的故事,也来一出“老家贼盗书”。而他即将要采用的手段,那自然是从房顶下手了。

    还别说,这小子在某些邪门歪道方面还真算是有点天赋,就凭他这无师自通的琢磨劲儿,要搁在旧时没准还能真被某些个江洋大盗给相中,收为可以托付衣钵的徒弟呢。

    不过说到底,这种事儿又哪儿有他想得这么简单呢?

    要知道,在旧时的江湖,翻墙走壁、入室偷盗或撬门入户的窃贼,都统称为“登堂贼”或“闯窑堂贼”。而从江湖地位来说,他们也往往要比那些剪缕割络类的窃贼要高一筹。因为这一类的窃贼,不仅在技艺上要更高一筹,行窃时也更需要胆量和应变技巧。

    况且哪怕同属这一类窃贼,也讲究“小鸡撒尿,各有各的道”。以入户手段来区别,他们中间又大致可分为“钻天”、“入地”和“吃卡子”三种。顾名思义,所谓“钻天”自然是从屋顶入室,“入地”则泛指破墙掏洞之举,至于“吃卡子”,说白了那也就是撬门别锁了。

    而倘若在这三类中排列,又以“钻天”贼的地位最高,可谓小偷中的高手。所以江湖上便给予了他们一个很特别的称呼——“飞黑”,这也就是咱们老百姓平时惯称的“飞贼”了。

第八十七章 摘天窗儿

    一说到飞贼,大家也肯定会马上想到几个传说故事中的代表人物。一个是“鼓上蚤”时迁,一个是“赛毛遂”杨香武,另一个恐怕就是“燕子”李三了。

    而从他们的共性来看,只凭这几个人无一不是武艺盖世,飞檐走壁的盖世豪杰,便可知道,民间对于“飞贼”的评价到底有多么的高了。

    不过有人大概会说了,这些人可都是故事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呀,又怎么能作数呢?

    好,那咱们再说说现实情况又是怎么样的。

    其实要想做个“成功”的“飞贼”,需要掌握的技艺可远远要比这几位“知名人士”还要多。或许武艺倒未必有多高强,但从“踩盘”、“入室”、“寻物”、“应变”到“退身”的每一个步骤,那可都是需要掌握独到之秘的。

    而且这些技艺不仅需要下狠功夫苦练,同时也需要灵性。因为其间广泛涉及到了物理、化学、生物、机械乃至心理学和人体工程学等多种学科,具有很高的科学性。所以要不是人中翘楚,那可是压根“飞”不起来的。

    咱们来举个具体的例子吧。以洪衍武打算从屋顶入室的方式来说,这在行话里被称为“摘天窗儿”,往往是本事稍次一些的“飞贼”才会使用的行窃办法。

    具体步骤是行窃者要先上到房上,然后掀瓦挑梁,将房顶弄个窟窿,再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里偷东西。而且临走的时候,还得把天窗抹饰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迹才算完活。

    别看就这么个简单的活计,其中就牵扯了不少的技艺要求。据说,干这类“钻天”勾当的窃贼必须得练就一种轻身术。除了上房下房时有用,最关键的,是要做到在房顶行动时悄无声息。

    而且过去平房的顶棚大多是棚匠用高丽纸糊的,要是没这种功夫的普通人,那一脚上去就是一个窟窿,不掉下来就是好的了,也就别谈盗窃了。

    除此之外,高明一些的“飞贼”还得练就一种“缩骨柔身术”。这种功夫的练习要求自然也就更高。首先要把一领席子卷成锅盖、茶盘般粗细,然后放在桌上,人要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蹿,就得把身子钻进席筒去。

    可即便是练到了这种一钻而过的程度,也就算刚练会了一半,之后还得接着练能往回退呢。真要说是练全套的,那还得用两只手一扶地,先退回去,然后用两条腿再入席筒,重新穿回来才行。而这种功夫一旦练成,由窗户烟囱钻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

    怎么,有人不信,说吹过了?

    那咱就说个实例,在1988年,位于王府井的一家高档服装专卖店就遭到了“飞贼”的洗劫。而勘察现场时,警察为找不到罪犯的进入途径曾感到十分费解。其实当时这个窃贼所采用的行窃手法,就是撬开排风机,然后运用这种柔身术从排风口钻进去的。

    说到这儿也就清楚了吧,要做个“飞贼”容易吗?不仅得有一身好功夫,至少也得了解房屋的构造,规划好进出之路。

    而洪衍武这小子却纯属既无专业技艺又无专业知识的“傻大胆”,他这就是直愣愣地在硬懵乱撞呢。所以,他也很快就遭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原来,当他在房后边摘下了几片瓦,拨开了一层防水用的油毡和掺有秫秸杆的防水层软泥之后,他就发现,在这些东西下面还有一层密密麻麻的房椽呢。木椽与木椽之间只有二十公分的间隔,他根本就钻进不去。

    要说这小子不搓火是不可能的,他好不容易上了房哪肯白费了力气?于是他便接连又掀开了几十片当瓦片,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屋瓦下面竟然处处如此。

    洪衍武可除了跟绳子什么家伙也没带,他搬又搬不开,撬又撬不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免感到一阵极度的失落,心里也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可他转念又一想,他要就这么走了常显璋又该怎么办呢?似乎是有些不太地道呀。

    于是,就在这种既想充英雄,又畏惧艰难的矛盾中,他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好一番心里斗争,最终根据现实状况,他作出了一个两事相权取其中的决定。

    为了对得起良心,他要把指挥室后墙边上所有瓦片都掀开看看,要是哪里都一样,那也就算该着,只能就此作罢了。

    或许是老天也在怜悯常显璋无端受罪吧。总之,就在洪衍武掀开右端墙角的屋瓦后,竟然出现了天大的好事。原来,这里的房椽竟然少了一根。别看只有不到六十公分的距离,可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可是很轻易就能钻进去的。

    于是大喜过望之下,洪衍武便把麻绳捆在了腰间,然后找了一根结实的房梁把麻绳绕过,再用右手抓住了一端绳子头钻进了屋脊。不用说,他这是为了防止顶棚下陷,给自己做的保险措施。

    而接下来的事自然就容易多了,洪衍武借着天光,隐隐约约下发现棚顶天窗就在不到两米的地方,再然后,他便匍匐前进爬了过去,一伸手打开了棚顶天窗,最后,他又用双手紧抓着绕过木梁的麻绳把自己悬垂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真别说,从进入屋脊到最终落地的整个过程仅用了十几分钟,顺利得出奇,最终,洪衍武不仅平平安安把画报拿到了手里,而且就像《水浒传》里写的一般,就连他落地的声音也没出半点。而收尾工作也不是什么难题,此时只需把麻绳从房梁抽下,再从里面打开窗户翻出去即可。唯一的不足,也就是他粘上了一身的脏土灰尘和蜘蛛网。

    不过说到这里,咱们可不得不说句实话,其实,洪衍武这小子今天简直是幸运得爆棚了。因为,他之所以能做到目前这一步,除了房椽的事是运气意外,至少还有三点也是纯属侥幸。

    第一,拆砖撬瓦的时候,洪衍武的动作可不小,也就是他恰恰躲在屋脊之后,操场上没人看得见他罢了。另外,很快时间也到了上课的时候,所以这小子才没有被人发现。

    第二,洪衍武在顶棚爬行的时候居然没掉下来更是走运。因为当时的天棚都是秫秸杆和苇箔材料的,承重的能力很差,估计也就是因为天窗距离很近,而且这小子骨瘦如柴,爬行的姿势又低,摊薄了承重才没出意外。

    第三,洪衍武手抓绕梁麻绳的保险措施也纯属扯淡,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带手套,一旦发生意外,那突然间产生的摩擦力就得让他撒了手。所以说,这也只是他自己的异想天开罢了。

    只是这些问题毕竟没有发生,所以在当时的洪衍武看来,他自己干得可是出奇的漂亮,因此就连蹭得这身脏土他也不在乎了。

    而就在把画报扔进屋里的火炉付之一炬之后,这小子出于一种情不自禁的得意,更是完全不顾周遭环境是否合适,竟摆了个“猴子搔耳”的姿势,还摇头晃脑地念起了从常显璋那里听来的京剧《时迁盗甲》中的念白。

    “我做偷儿本领高,鸡鸣狗盗其实妙。飞檐走壁捷如神,挖壁扒墙真个巧。入房蹿户鬼不知,倾箱盗笼人难晓。官衔本是贼中郎,雅号人称鼓上蚤……”

    就这样,洪衍武撞大运似的以身犯险,竟然取得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功。而这次特别的“钻天盗书”经历,也作为一件生平最得意的秘密,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甚至多年之后,当《碟中谍》的vcd刚刚流入内地,有位熟人向洪衍武谈起电影《碟中谍》中,汤姆克鲁斯吊着钢丝盗取机密的一幕有多么多么惊艳的时候。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却只是满不在意地一笑,然后语出惊人地告知对方,“洋鬼子其实没什么想象力,那都是我九岁时候玩儿剩下的了。”

第八十八章 应对

    “你们这俩小兔崽子,竟闯了这么大的祸!可是把你们常老师给害惨了!”

    就在洪衍武盗书得手的同时,在南横街煤厂的主任办公室里,陈德元刚听完陈力泉描述完事情的大概过程就火气爆发,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大耳贴子。

    这一巴掌使陈力泉的左脸立刻肿了起来。而看着发怒的父亲,陈力泉虽然没有瑟瑟发抖,却也脸色灰败。

    其实,陈德元很少对儿子下这种死手。而现在他之所以这么光火,完全是因为礼拜天的时候,常显璋才刚刚拜访过他,目的是为了他请教打结婚报告的手续,还给他送来了两包喜糖呢。现在闹出了这件事,别说这件事肯定要有变故,人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

    “洪衍武那小子呢?出这么大的事儿,他倒跑了!你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陈德元突然意识到洪衍武还未见踪迹,这下可更火了。在他心里,男孩子可以淘,可以闹,可以闯祸,但是绝对不能惹了事儿就一躲了之。要是打小就学会了玩“溜肩膀”,那长大了也得是个没出息的软蛋。所以这会儿,他可真生出也要替洪禄承臭揍洪衍武一顿的念头了。

    “没……小武没跑,他说要把画报偷回来……”

    听了儿子磕磕绊绊的回答,陈力泉这才算火气稍敛,他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

    “一准儿能偷着么?”

    “差不离儿吧,小武说行应该就行……”

    陈力泉对洪衍武很有信心,在他的心里,这个朋友一向神通广大。

    不过,陈德元听了却还是陷入了沉思。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儿子的话,主要是这个问题牵涉重大,要是无法确定可就难办了。因为有那本书和没那本书,可完全是天壤之别!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别说一旦沾上“苏修”,本身就够麻烦的了,要再加上个“流氓份子”,那简直都够判刑的过儿了。这么大的罪名,他能管吗?他敢管吗?他又管得了吗?

    礼拜天的时候,他还劝过常显璋,要他赶紧把家里那些和苏联有关的东西赶紧处理掉呢。怎么竟然会出这种事儿呢……

    见陈德元半晌都没言语,陈力泉误会了。他以为爸是想撒手不管了,结果一个忍不住,竟乍着胆子催促起来。

    “爸,快去救常老师吧。祸是我们惹的,只要能把老师救出来,回头您打死我都成……”

    倘若是其他人,要见儿子还敢这么放肆,肯定又是一大耳刮子上去。可陈德元听了这话,反倒因为陈力泉敢作敢当的态度有些心软了。

    这甚至让他还多少感到有些欣慰,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闯了祸,可毕竟还算是光明磊落,也愿意尽力弥补过错,至少在做人上倒是没给他这个老子丢人。

    于是他也只瞪了儿子一眼,又骂了一句“臭小子,看完事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便出去召集人手了。

    很快,便有两个三十多岁,胳膊带着红袖箍壮汉,手里拿着镐棒,跟随陈德元一起回到了屋里。陈力泉一看他可都认识,赶紧张口叫福海叔和大年叔。

    原来,这俩人一个叫严福海,一个叫赵丰年,他们都是从祖辈上就和陈家打了几辈子交道的定兴老乡。在这个煤厂里,他们也一直只听陈德元一个人的命令,那完全可以说是陈德元最为贴心的老哥们了。

    陈德元是这么打算的,如今事不宜迟,不管事情究竟还有没有圆转的余地,他都必须得赶去常显璋的家里看看。如果事不可为,那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逆天行事。可如果事情他还能伸一把手,那他也会尽力而为。

    但是这样一来,他也就不能带过多的人手同去。否则人多口杂,他要有徇私的地方,以后要被人传了出去也是麻烦。因此他也只能找这俩他最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了。

    虽然他们只有三个人,似乎人要少一些。可这两个人既是厂里“革委会”的重要骨干,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横主儿。所以不论是讲身份还是真动手,他们都有绝对的把握,能压制住工宣队的那几块料。

    就这样,陈德元只简单和旁人托付了一下工作上的事,便带着两个帮手和儿子一起出了煤厂。却不想才刚出大门,他们竟又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班主任。

    就凭班主任那一脸的悲切和焦虑,陈德元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来意?他也不等她说话,便直接招呼她同去常显璋家。班主任自然知道此时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于是几人根本没浪费时间,便又一起结伴上了路。

    等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钟了,说巧不巧的,陈德元只一眼就瞅见了躲在旁边单元楼道里的洪衍武。这小子当时正鬼鬼祟祟探头朝他们张望着,一见陈德元看了过来,哧溜,又缩了回去。

    陈德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几步赶过去,可那小子却又躲到了楼上。没办法,他只得金刚神一样叉着腰,向楼梯上咆哮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已经跑上三楼的小子叫了回来。

    而等陈德元再一看清洪衍武的样子,他更是差点没被气乐了。原来洪衍武身上的土虽然被他自己掸过了,可满脑袋的蛛丝尘土他却茫然不知,简直像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小鬼儿。

    “你去钻谁家烟囱去了?瞧这一脑袋的土!都快成‘小钻风’了。(《西游记》里狮驼岭的巡山小妖)”

    在陈德元调侃般的提醒下,洪衍武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有多么的“美轮美奂”,他赶紧一阵胡撸乱掸。就这样,一脑袋的灰,登时化作了一团腾起的烟雾。

    陈德元被呛得直往后退,连声喝止下,他又有些怪罪地质问起洪衍武为什么一见他就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明明已经是个事实确凿的问题,可洪衍武却睁着眼儿说瞎话,竟极度无耻地矢口否认。

    “我没跑啊?刚才我是看见了一只大花猫叼着耗子上楼去了,这才想过去看看的。陈叔儿,那猫叼的耗子可足有一尺来长呢,还是红眼睛的。您说,那会不会是《西游记》里那个金鼻白毛的耗子精呢……”

    “行了,别扯淡了!你整个一瞎话篓子,也不编点新鲜的。”

    陈德元听罢不由一脸苦笑。其实他很清楚,洪衍武这小子大概一直都在楼下等着他们,可又觉得闯了大祸心里发虚,才躲着不敢来见他。而如今事情紧急,他也懒得与这小子再纠缠下去,便索性打断了他,开始询问最重要的问题。

    “现在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可必须跟我说实话!那画报呢?你到底偷着没有?”

    在陈德元异常严肃的神情下,洪衍武的神色也正经了许多。他赶紧告诉陈德元自己已经得手,只是越说越没了边际,这小子到最后简直把他自己吹成了独步江湖的江洋大盗了。

    陈德元自然不敢轻易相信,也压根没兴趣听这小子自吹自擂,于是他便开始仔细地询问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而几经反复验证和对照后,他倒是可以确定画报已被销毁。

    到了这时,他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打心里发出了侥幸的感叹。

    还真是运气啊,这下没了证据,胡二奎可就别想兴风作浪了!

    常老师也是命大,这就算有救了!

    ……

    三分钟后,陈德元一行人一起爬上了六楼。但他们还没走到常家的门口,便已经听到了从常显璋的家里传出的纷乱噪音。

    除了那些器皿破碎、胡翻乱找和书籍横飞的声音之外,首先就以胡二奎张扬跋扈、作威作福的声音最为刺耳。

    “……你个小妹妹的!(旧京骂人之语。小妹妹是旧京男性对风尘女子的通俗称谓,因此小妹妹的,便引申为(表)子养的之意)姓常的,你究竟把那些苏修的反动书籍都藏到哪里去了?你再负隅顽抗也没有用,快给老子交出来……”

    接下来则是常显璋的低声细语的辩解。

    “胡队长,我家里有‘大毒草’的小说我承认,可确实再也没有俄文书籍了,那些书早就被我当作废纸卖掉了,二分钱一斤,140中学旁边的废品收购站收的……”

    听见这话,楼道里的陈德元心里更是一松。他觉得既然常显璋已经听了他的话,那事情也就更好办一些了。

    可没想胡二奎却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常显璋,而接下来,他竟无限地上纲上线,要给常显璋强加罪名了。

    “哟嗬,早有准备呀!告诉你,别以为找不到,你这就没事了。你要知道,只要有那本画报在,你的小命就算捏在老子手里呢。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认的好,你这个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依我看就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就是用这个给苏修发报联络的呀?”

    面对这种明显的构陷,常显璋不禁情绪激动地辩解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凄苦。

    “您……您不能冤枉好人啊。那就是个普通的自制收音机。而且您说的那本书也只是苏联美术大师的作品集,不是什么‘黄色读物’,您不能就这么把‘流氓份子’的帽子扣我头上,只要去美术院校问问,就能搞清楚的……”

    可面对常显璋的苦求,胡二奎不仅毫不在意,他反而越发得寸进尺,竟公然露出了意图陷害的无赖面目。他甚至还用极其下流的语言,逼问起常显璋与班主任交往的细节来。

    “呸!冤枉?老子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你说你不是流氓?那好,你跟我老实交代,你究竟和那个女老师亲嘴了没有?对了,不是说什么‘先摸手,后摸肘,顺着咪咪往下走’嘛,你他娘的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胡二奎的话顿时在屋里引起了一阵猥琐的笑声。其余的几个工宣队员也开始跟着起哄帮腔,命令常显璋要好好交代“耍流氓”的情况。还声称若敢隐瞒一丝一毫,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些昏天黑地、极其猥亵的言语,简直要把班主任气疯了,她感到既尴尬又羞愤,带着满腹怒气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无耻!”

    而陈德元听到这里也是怒意勃发,他身在楼道就忍不住高声大喝起来。

    “胡二奎,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就这一声威风凛凛的大吼,简直就像佛门的金刚一怒,顿时震得楼道的玻璃嗡嗡直响。

    那效果也绝对杠杠的,立刻便把屋里的一众魑魅魍魉震慑得没了声息。

第八十九章 拔闯

    常显璋的家门是半掩着的,陈德元刚一打开房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依仗身材的便利,先一步钻了进去。而他们看见的,是一幕极其狼藉的景象,与往日他们所熟悉的常家绝对是天差地别。

    所有的房间,包括厨房和厕所,都已经被翻腾的凌乱不堪,无论柜子还是抽屉都是打开的,生活物品则纷纷扬扬散落各处。有“大毒草”嫌疑的书籍则都被扔在了床上,“淤”得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更多的书籍则散落在地上,任人踢来踩去。

    墙上的那些油画都被砸成了稀巴烂,会自己咕嘟冒泡儿的俄国茶炉也被捅得漏了底儿,银烛台扭曲成了麻花状被扔在了墙根,而八音盒和那些轻巧精致的银制刀叉却消失得彻彻底底、杳无踪迹。

    此外,屋里还有一件很特别的东西也被毁了。那是仅剩一个角还挂在在墙上,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的木相框。之所以说它特别,完全是因为嵌在里面的那张超大的十二寸合影。

    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野外的一片树林,上面的两个人就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他们神情亲密无间,笑得都很甜,男的儒雅,女的漂亮,即便是作为结婚照也是满够格的。只是由于目前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他们,目光都望着天花板,所以表情都显得很奇怪,好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一样。

    这张照片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未曾见过,应该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一起郊游的时候拍的,他们也知道常显璋自己会洗照片,那照片和相框显然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与两个战战兢兢、眼珠乱瞄的孩子不同,陈德元一步迈进门来,目光一下就聚集在以胡二奎为首都一众工宣队员的身上。

    当他看见他们几个嘴里叼着烟卷,敞着工作服,摞胳膊挽袖子手持皮带木棒,状如渣滓洞打手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斥责一声。

    “你们要脸不要?我看你们他娘的才是真流氓!你们自己去照照镜子,你们的身上还有半点工人的影子没有!”

    而在班主任的眼里,更受关注的无疑是常显璋本人。她跟在陈德元身后一进来,什么也没看,便着急忙慌地冲向还被捆绑着的常显璋。而当她发现常显璋无论脸上还是身上,伤痕又多了不少时,心痛地“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常显璋则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为他而哭的班主任。出于本能,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偏偏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整个人似乎都木掉了,头脑里充斥的全是迷惘的空白,对眼前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情况完全不能适应。

    不过,更为震惊的显然另有其人。

    那些工宣队员们自打一听到陈德元在楼道里的一声大喝,当即就变得老实收敛起来。而当陈德元进入屋子之后,再经他这么正义凛然地一骂,所有人不禁都吓得面如土色,状若筛糠。那些之前的得意、跋扈、嚣张、下流,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消失了。对他们而言,陈德元的出现,正如一群小鬼闹崇时遇到了钟馗,犯到克星手里了。

    特别是胡二奎,他可没想到,陈德元会如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并带人找上门来。他也更没想到,自己这一众人手,仅在陈德元的一声大喝下,便会各个腿肚子转筋,变成了一团软泥。可见这“陈大胡子”的威信,有多么的深入人心!那还真是煤厂的一头老虎啊!

    一阵心惊胆战下,胡二奎也不由自主萌生了惧意,竟隐隐有了一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他眼珠一转,随即又想,不管怎么说,常显璋的“罪证”可是已经捏在自己手里了。而且今天来到这里,也并非一无所获。那些被搜出来的“大毒草”也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到如今,哪怕这个“陈大胡子”再横,想必他也不敢公然违反政策,与上头对着干吧?

    于是,胡二奎便自觉占了理,硬是把腰杆儿一挺,和陈德元叫起劲儿来。

    “陈主任,您怎么向着这小子说话呀?我们可是一心为公,来办正事的。您要这么说我们也太不合适了。咱们大家伙儿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小子才是阶级敌人哪……”

    陈德元却根本不拿眼夹胡二奎,冷冷一笑中昂起了头,一句话便把他们那些蝇营狗苟揭了个底儿掉。

    “一心为公?说得好听!可我看你们是光天白日下跑人家砸明火(黑话,指夜间入室抢劫)来了!看看你们这些人,个个兜里揣得鼓鼓囊囊的,那都是什么呀?全给我掏出来亮亮!”

    这话简直如同一记耳光,其余五个工宣队员脸色登时难看极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兜里那些玩意,不正是他们今天跟着胡二奎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过,虽然他们对陈德元确实畏惧,但这次可和挨顿训不一样,一旦被逼着掏了兜,那不仅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去,这老半天不也白忙和了吗?

    因此几个人面面相觑下,虽然头皮发麻,却谁也没遵令行事。

    胡二奎看出大家有舍命不舍财的想法,他赶紧抓住时机拉拢这些手下的支持。于是便扯着嗓子,豪不示弱地带头喊起来了。

    “这是特务窝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有清查抄检的权力!”

    别说,这句话真一下提醒了那几个工宣队员,他们一琢磨,似乎也觉得自己占着理,便因此有了底气,都跟着鼓噪起来。不仅对陈德元强人所难的命令表示不满,同时也开始声援支持胡二奎。完全是一副打算联合在一起搞“逼宫”的模样。

    可这些人没料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彻底激怒了严福海和赵丰年。这俩人也不等陈德元发话便各自跨上一步,还全都气势汹汹地亮出了手里的镐棒。这一家伙,顿时让各种纷乱的吵闹声为之一清。

    严福海先一步用镐棒点着几个人的脑袋开骂了。“干吗?你们几个想造反呀?谁不服,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

    赵丰年则操着一口家乡话,把教育目标对准了工宣队里那仨定兴老乡。

    “你们仨挺难揍啊?嘎古滴邪性!捏个谁谁谁,豆似你,你小子再不听陈主任滴话,老子揍能代表你哥,先楔你个驴球半死!”

    这几句定兴话那可够拽的,再加上赵丰年一副横行无忌的模样。顿时就把那仨小子骂得没了脾气,结果他们首先挨个乖乖地把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被他们顺手牵羊的,除了那些银制刀叉,还有不少的邮票和粮票。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俩京城籍的工宣队员也不由面面相觑,都开始犹豫是否要跟随着交赃了。

    胡二奎眼瞅着越来越不是事儿,赶紧又喊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对自己人动手吗?我们代表的可是组织!”

    陈德元终于对胡二奎的从中挑唆忍无可忍了,他马上轻蔑地骂道。“狗屁!你算老几?还想代表组织!老子就先代表组织撤了你的职!”

    官帽儿可是胡二奎的命门,所以他一听当时就急眼了,嘴简直咧到了腮帮子上,像是要咬人。

    “‘陈大胡子’,你想包庇大特务呀!想撤我?我的职务那可是军代表定的!”

    “你少废话,我包庇了又怎么样?你给我听明白喽,老子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别以为你拍上了军代表的马屁老子就治不了你,你信不信,老子一句话,照样明天让你滚回煤厂去!就凭你一块‘煳嘎呗儿’也想翻天?你少跟我这儿屎壳螂趴门板,假充大铆钉!”

    陈德元可是毫不示弱,而且还用胡二奎当初蛮不讲理、嚣张跋扈的话,反用来教训他。这下可把胡二奎气得差点岔气,他脑子一热,便继续用更严厉的语言来威胁。

    “喝,你个‘陈大胡子’还真胆大包天呀。可我得提醒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要考虑后果!敢与革命形势作对的,哪怕局长、部长,都被打得一溜滚儿,你个小小主任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小心到时候后悔,你吃不了兜着走……”

    “喝,你真狂呀!还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老子现在就先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吧!”

    陈德元生性吃软不吃硬,一下便被胡二奎的话惹起了真怒,他也懒得再废话了,索性径直过去,一把薅住那小子的脖领子,照着他的脸抡圆了胳膊,“叭叭”上手就是两个大耳贴子。

    这俩巴掌,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打得胡二奎老半天才醒过味儿来。

    “你,你……你敢打老子?”

    他捂着被扇红的脸,完全不敢相信样儿的睁着眼睛,拧着眉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而其他的人也都没想到陈德元真的说动手就动手。别说,就这俩巴掌还真把“场面”给彻底震住了。这下不仅胡二奎不敢再叫嚣挑衅,就连剩下那俩工宣队员看到这个结果,吐了吐舌头之后,便也像那仨老家定兴的工宣队员一样,乖乖儿的都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你等着,咱们走着瞧,你敢打阶级战友,有人会找你说话的……”

    别看胡二奎豪横一时,可真遇见横主儿,他也只能不顾尊严地避让了。垂头丧气下,这小子只捂着脸说了两句狠话,便打着唏溜,聋拉着脑袋,想退身离去。

    可没想到陈德元一挪步却拦住了他,眉毛一挑又说,“你小子要想走可以,先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胡二奎顿时愣了,随后一下儿搓起火来,气得连眼睛都红了。恼怒之余,他一步抢到旁边的桌上,一把抄起来桌上的水果刀,竟摆出了一副要玩命的架式。

    “怎么,想搜我?姥姥!(京城土语,激烈的反驳词儿,相当于‘哼’,‘胡说’,‘你敢’等。)姓陈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你这是要把我扒光了扔大街上啊!告诉你,老子现在就要走,你要不让开,我……我今儿就跟你拼了……”

    见到胡二奎露出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就连站在陈德元身后的严福海和赵丰年心里也不由一紧,他们这时都捏了把汗,生怕“胡嘎巴儿”犯起浑来,真把陈德元给伤喽。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正要上前相护之际,陈德元却只轻蔑地笑了笑,反而迎着刀子往前又走了一步。甚至还语带嘲讽地又挤兑了胡二奎一句。

    “想放份儿,这儿没你的地方。跟我玩青皮?你还嫩了点。‘煳嘎呗儿’,你要是个汉子就别光说不练,也让我瞧得起你一次!”

    原来,陈德元早就识破了胡二奎色厉内荏的本质,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平时只会溜须拍马、投机取巧的小子会有多大尿性。而这样一来,也果然让胡二奎现出了原形。

    “你,你,你……”

    胡二奎没想到真碰上不怕死的了,事到如今他再也没了辙。他那攥着刀子的手,最终还是像根软面团一样,无奈地垂了下来。

第九十章 伤情

    胡二奎灰头土脸带着手下们离去了,八音盒和银刀叉又重新出现在了常家的桌子上。

    随后,严福海和赵丰年也出了屋,他们自觉地守在楼道里,好让屋里的人能安心说话。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却始终是压抑的。这是因为陈德元为常显璋解开捆绑之后,便对他和班主任说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得知祸事根源竟然在两个孩子身上,常显璋便坐在椅子上低沉着头,一直一语未发。而班主任则一直在旁抽泣个不停,连手绢都被眼泪沾湿了。

    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原来只因为一本画报,竟牵引出了一场差点被抄家下狱的风波,还将他们推入到如此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又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而到了这会儿,作为“首犯”的洪衍武和“从犯”陈力泉,脸色也不免有些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惶然又不知所措。

    作为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虽然还不大明白大人们心里那些难言的东西,但是一见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常显璋已经成了闷葫芦,而班主任也不给他们正脸,由此便可感觉到,这件事是把两位老师都给彻底得罪了。

    陈力泉心眼直,自从陈德元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就面红过耳臊的不行,此时更是懊恼地直挠脑袋,连那衣裳也跟着他的动作索索地响个不停。

    洪衍武则又动起了小聪明,随后他便像只小狗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然后开始小心帮着把一些砸破的东西归置整理,似乎想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赎罪。由此自然可以推断,大概这小子也知道他自己的过错最多。

    在一阵拾缀物品的杂乱中,常显璋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他绷着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也有些发直。

    陈德元本身是急脾气,他眼下最迫切的就是为了后面的事嘱咐常显璋几句,但却因他这种失神落魄的颜色始终未能开口。而现在他一听洪衍武发出的噪音,不由更加的心烦意乱,忍不住就呵斥了一声。

    “别折腾了!这么叮当乱响多闹得慌,你小子就不能消停点?”

    “我这不是帮忙归置归置吗?这都下不去脚了……”洪衍武不乐意了,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为这个挨呲哒有点冤。

    陈德元哪管他怎么想,心里正恨他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呢,便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老师早就敲打过你们,你们也都做过保证不把书拿走,可怎么说过的话竟成了放屁!”

    洪衍武顿时撅起嘴没了声儿了,只好丧眉搭眼靠边待着去了。

    好在插了这么一杠子也有了意外效果,常显璋哀叹了一口气后,倒终于肯说话了。他首先便为陈力泉带人来相救表示了一番感谢,接着便询问起这件事下面会如何演变。

    而陈德元却对常显璋的致谢完全愧不敢受,这既是因为他觉得两个孩子才是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常老师,咱就实话实话吧。那画报虽然已经被烧了,可您家里这些‘**’却已经遮掩不住了。再加上胡二奎那小子最近和‘上面’靠得很近,我也真是没办法把这事完全给堵住。看来咱只能随机应变了,您得有个准备。不过您放心,这是孩子们闯出来的祸,说到底您全是因为教俩孩子认字才受得委屈,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尽全力的!”

    至此,屋里的人便再也没了言语。

    但别看表面上很平静,人人的心里却都在上下翻腾。

    特别是在班主任,她更是无比后悔当初把洪衍武推给了常显璋。因为这一切完全应了老边媳妇对她说过的,洪衍武就是个天生惹祸精,谁都应该敬而远之的预言。

    她从来没有料到,这件事造成的结果究竟会这么的难以挽回,又会对常显璋和她的人生,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

    ……

    这一天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记忆中最后一次进入到常显璋的家。因为当天临走前,班主任便越俎代庖地替常显璋对他们下了永久的禁足令,她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再别到这里来。

    而陈德元虽然在旁听着,却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别无二话。

    老京城人一般不说太决绝的话,像“以后再别来”这样的硬话从一向好脾气的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简直让人吃惊。

    所以在洪衍武看来,这是班主任身为女人,喜欢小题大做的原因。他还不能理解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一个平时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的人,变得如此冷漠偏执、不近人情。他更不敢相信平时对他宛若亲人的常显璋竟会因此斤斤计较,永远地疏远他们。

    但其实他错了。

    因为才一下楼,陈德元竟也控制不住地冲他和陈力泉发了好一通火。先是骂他是“奸巧曲滑坏”,又骂陈力泉是“混拙闷愣横”。还说他们的两位老师都快要结婚了,如今却要被他们给搅黄了,这是在造孽,以后有他们俩遭报应的一天。

    陈力泉听了无从辩解,脸上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羞愧。

    洪衍武却表现的满不在乎,还强辩着说,“他们结不了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画报还是我偷回来的呢。”

    陈德元听了,既嫌弃这小子恬不知耻,又加上惦记厂子里的事有些上火,便忍不住上手一个“脖拐”,打得洪衍武差点没一趔趄趴地上。接着还骂了他一句“你心里该装点人事了,回去好好想想吧”,这才气咻咻地带着严福海和赵丰年一起走了。

    这下,洪衍武更委屈了,他不敢想象,也接受不了。平时对他最亲的德元叔怎么也对他这么凶了?还第一次出手打了他!

    于是,便忍不住便冲着陈德元的背影叫了起来,“怎么都冲我来了!你们至于的嘛!”

    陈力泉则已经看呆了,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

    当天,在众人离去之后,班主任依然留了下来,她要帮助常显璋收拾屋子。

    六个人无所顾忌的破坏力是惊人的,那一天,两个人一直收拾到天色见晚,才算大体上能过得去。

    之后,因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便自去厨房煮粥。

    而等到粥煮好以后,当她端着一碗小米粥给常显璋送到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常显璋竟已经停止了动作,只在灯下望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闷闷呆坐。

    她将粥放在他的面前,想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词汇在此刻变得太苍白,语言也变得太无力,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面庞。

    虽然无言,但透过神情她完全能感受到他那的失落与抑郁。她知道常显璋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早就做好了决定,她要和他一起承受。

    终于,她说,“喝点儿粥吧。”

    可常显璋没有言语,也没有看那粥。

    半晌,他才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要求你件事。”

    一听到“求”这个字,班主任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字,无疑是把他们已经亲密无间的距离拉得遥远了许多。她便忍不住想,他要干什么呢?这种时候会求她什么事,难道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内心深处,还怀着一丝侥幸。

    但常显璋的话,却还是很快便把她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

    “我们分手吧。”

    “不,我不同意。我们完全可以一起承担……”

    “怎么承担?你我都清楚,这件事最轻我也得丢了饭碗,前途更是不要再提……”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不是说再苦的日子,只要有真感情就是幸福吗……”

    “那是我还幼稚,我是为了你好,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就为了这个问题争论到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直到班主任嘤嘤地哭泣起来,常显璋才不得不暂作放弃。

    无奈中,他只能转过身把脸直望着窗外,凝视着树影在风中摇曳。

    而那碗粥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上,已经彻底凉透了。

    ……

    第二天清晨,为了争取个好态度,常显璋自己把所有的“**”都用一辆排子车拉到了学校。他家里的书房,为此空了一多半。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其实只因为一个叫洪衍武的毛孩子,只为了一本俄文的美术画册。

    不值!

第九十一章 栽面儿

    胡二奎当众挨了陈德元两巴掌,最后还被逼着退赃脱身。这一次行动,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让他在工宣队员面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威信全都丢了个干净。

    不用说,大家伙都觉得这小子明天就要倒霉了,所以从常家出来后也没人再听他的命令,都各自散去了。

    可是,以胡二奎睚眦必报的心性和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品,他又怎肯吃这个闷头儿亏呢?

    于是,这小子连学校都没回,便直接奔了“上面”,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装委屈做可怜地演了一通苦情戏,把陈德元庇护徇私的事给捅上去了。

    “上面”一听这还得了,如今这是什么形势?一个堂堂的煤厂主任竟敢带头顶风对抗政策,包庇一个“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阶级立场都站到哪里去了?

    因此“上面”震怒之余,就要把此事当作一件典型大案来抓。甚至想马上就调动“分指”的工宣队骨干和公安机关,立即对涉案所有人员进行拘捕审讯。

    不过“上面”又一想,觉得还是先跟煤厂的军代表沟通一下好,因为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胡二奎如今也还是煤厂的人,要不顾忌方方面面可是要得罪人的。于是便拨打了电话,联系上了军代表。

    “上面”本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说清楚的事,可没想到军代表护短的程度还是完全超过了想象。在对情况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军代表就在电话里极力替陈力泉打保票,谈到胡二奎时却反而破口大骂起来。

    而最终军代表的回复也很是直接。他说,“人家老陈那是八辈子卖苦力的“红五类”,说他犯阶级立场错误,那不是扯淡吗?你们要真想来抓人也可以,但必须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夜里要太阳——痴心妄想。”

    说实在的,军代表作出这种反应可一点不奇怪。因为军队里本身就是山头意识最强烈的地方。而如今又有哪个军代表不把入驻的工厂当成自己后花园的?酣睡的被窝之中岂容他人乱伸一脚呢?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军代表一知道胡二奎一声不吭去找“外人”告本厂领导,自然就觉得这小子太不地道,认为他做出了“叛徒”的行为,因此就连那半副猪排骨的情分也没了。

    相反的,他也一定要死保陈德元,因为但凡带兵的人都知道,要想让手下替你卖命出力,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维护下属的利益。

    就这样,电话挂断之后,非但事儿没办成,“上面”还憋了一肚子气,胡二奎也因为军代表的反应而吓得战战兢兢。这下俩人都没了退路,无论如何也得先拿出证据才好说话了。

    “上面”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失了面子,便极力催促胡二奎快去取证据,好让他在军代表那儿扳回一局来。可蒙在鼓里的胡二奎哪儿能想得到啊,本来手拿把攥的“证据”其实早就被销毁了。所以他一回到学校的指挥室,当发现画报没了的时候,立刻就傻眼了,脑袋上也止不住冒冷汗。

    这可是大为不妙啊,要是空着手去交差,弄不好就连“上面”也要得罪了。那可真就成了鸡蛋碰铁蛋,注定要完蛋啦!

    因此这小子一着急,什么也不管了,先跑回了家里,和他老子叽叽咕咕一番商议后,竟然不惜血本,硬逼着他老子把家里偷藏的一条“小黄鱼”(民国时期,沪海中央造币厂铸造的一两一根的小金条,合今天的31.25克,成色97.75)起了出来,并连夜给“上面”送去赔罪。

    结果倒还不错,虽然胡二奎因为画报失踪被“上面”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但“上面”对这件礼物倒是比较满意,因此还是当场下了批文,要他明天就去“分指”报道。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存在,那就是这道手续还差一个环节,必须要煤厂一方签字放人才行。

    胡二奎这下又嘬了牙花子,他是不可能去求陈德元的,过了今夜,人家不找他算账就是好的了。因此,他便厚着脸皮带上了家里最好的两瓶酒,连夜又去找了军代表。

    由于送过猪排骨,他上门倒是轻车熟路。那可真是好一番泪如雨下,痛斥几非的表演。在军代表面前,胡二奎先以轻信他人上了恶当来替自己分解,又连抽自己耳光带双膝下跪磕头请罪。最后也不知军代表到底是被感动了还是彻底厌恶了,反正总算是签了字。而这下,胡二奎才放了心,觉得算是逃过了一劫。

    所以说,其实就在当天常显璋和班主任对坐发愁的这一晚,胡二奎闹心得更厉害。这小子,那真可算是彻底栽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他连学校都没敢去,就直接奔“分指”报道去了。

    说白了,胡二奎如今是真怵陈德元啊。一来,证据没了,而以陈德元的出身,让他根本挑不出短儿来,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二来,陈德元手下有着众多的拥护者,就凭严福海和赵丰年往哪儿一戳,那几个工宣队员为了自保也得把他先给卖了。

    再说,他“煳嘎呗儿”是块什么材料儿,人家陈德元早就完全门儿清了。连动刀子都没拍唬住,以后还能有他的好儿吗?

    不跑?不跑就是傻子。这要把他调回厂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总之,胡二奎为了这件事威风彻底扫了地,他也再没敢找寻常显璋的不是,彻底来了个“大撒把”。甚至他到了“分指”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照先前那样棱棱着眼睛,动不动就跟谁过不去,没事找事了。

    很快这件事的始末经过,也通过工宣队员们的嘴传遍了整个学校,不少老师都为陈德元的英武暗挑拇指。背地里大家都说,陈主任还真行,这俩巴掌,不仅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也是为大家除了一害。咱们全校每个人都应该念陈主任的好儿,这儿之所以还有些道理可讲,可全仗着这位金刚神在那儿戳着呢。

    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些事情是不尽人意的。因为在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力量终归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一旦发生了某些越过“关键准则”的问题,即便是人们穷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挽回所有的失误。这就如同锅盖一打开,哪怕你再急着给扣上,也是会有蒸汽跑出来的。

    于是,尽管陈德元随后任命赵丰年成为了新的工宣队长,尽管他极力向军代表替常显璋分说辩解。但由于“分指”的领导在这次事件中大失颜面,把这种恨意完全转嫁到了常显璋的身上,却对这件事的处理结果追查得很严。

    所以到了最后,陈德元所能争取到的最轻的处理条件,也要由工宣队出面对常显璋进行全校批判,然后还得勒令退职,赶回原籍。

    这种结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且不说常显璋要连着一个月,每日都要挂着牌子在学校操场挨太阳晒、挨批斗、拿着扫帚扫操场扫厕所。之后甚至还要被取销京城户口,被赶回祖籍地当农民去,他要再想回来那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因此,班主任的家里一知道这个消息,就开始坚决地要求他们尽快分手。

    班主任那在陶然亭公园当治保科长的爸,是首先提出要女儿和常显璋彻底划清界限的。他的理由是学校有传言说那“黄色画报”确有其事,还说人家都说常显璋是“玩弄女人的老手”,而且听说被常显璋弄得“吃了排骨”(当时有鼓励计划生育的政策,妇女去做“人流”,市场可特殊供应几斤排骨。因此未婚就“吃了排骨”属于特殊时期骂人的话)的未婚姑娘已经有好几个了。

    而班主任的妈,那个新华书店的副经理,也深知运动的残酷性和瓜蔓所及的牵连性。她压根就觉着犯不着因常显璋而无辜受累,更何况她还有个在工厂里刚当上造反司令的儿子,要是攀上这门亲戚那不就有了政治污点了嘛。

    所以,这对老夫妻每天在家都要做班主任的思想工作,大有若不迷途知返,便要与她断绝亲属关系的苗头。闹到最后,这一家子甚至全不上班了。夫妻俩把女儿整日关在了家里,说什么时候答应和常显璋分手,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结果这样一来,倒是让新上任的赵丰年很是为难。因为现在学校已经两个班没了班主任,一堆孩子上语文课都只能自习。可人家又声称不让女儿来校是要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他是去家里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总之,就在这种四处漏风,到处是乱子的状态里,时间糊里糊涂过去了一个月。而在这段时间内,“分指”正式宣告成立,学校的工宣队就此换了新的顶头上司,煤厂方面对学校的话语权至此越来越少。所以这样一来,常显璋离京的事也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九十二章 送行

    其实,作为陈德元来说,他也希望常显璋能尽快离去。

    这不光是因为“分指”一直用“铁面无私”的态度来对待此事,已经催逼了多次让常显璋去销户口。同时也因为他还有个担心,如果一旦被“煳嘎呗儿”重新得势,这小子肯定还会在背后使坏。要是那样,还不如早走早好,也免得遭了毒手。

    因此,为了商量这件事,陈德元在极其愧疚的情况下,把常显璋请到家里喝了一顿酒。

    菜是泉子妈炒的,泼芥末拌菠菜、葱花摊黄菜(即摊鸡蛋,老京城人忌讳说鸡蛋,所以逢有鸡蛋的菜名必以“黄菜”、“白果儿”、“木樨”等名目代替,最直白的叫法也就是“鸡子儿”了。至于其中原因,一说因明清两朝均有太监需要避讳,二说是因为京城话有蛋的词汇多为骂人之语的缘故,如“混蛋”、“操蛋”、“捣蛋”、“王八蛋”等。但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可细究)、炖小黄花鱼和肉末烧豆腐。别看只是几个应季家常菜,但这在当年已经很不易了。

    酒是六十五度的泸州老窖,那是糕点厂的厂长送的,陈德元放在柜子里两年,一直没舍得喝,而这一天也拿出来打开了,由此可见这顿饭的诚意。

    席间,陈德元先是替常显璋解释了一下目前的形式。之后,他除了替两个孩子再次表示道歉外,又拿出了凑来的五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最关键的,是他还给常显璋额外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空白的介绍信。

    别看仅是一张盖了印的薄纸,但这个东西的作用可是非同小可。在当年,我国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所以人们只要出远门,无论坐车还是住店,乃至到了地点办事,统统都需要这个文件。如果没有它,那直接就得被当成盲流,要么沦落街头,要么就得进局子去报到。

    而陈德元的意思,其实是想趁着工宣队的大印还管用,他来按照常显璋本人的意愿再为它单独开一张证明,这样常显璋也就不必非得回老家去种地,倒可以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了。正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分指”彻底接管学校工宣队之前,这也是他最后能帮上的忙了。

    常显璋是个明白人,他一听完陈德元的分析就知道全是在替他着想,而那张空白的介绍信,也确实是他所需。因此他便道了谢,果断地答应离京。随后,他便让陈德元在介绍信上写下了“黑龙江柳河干校”的地址。那里是全国第一所,也是全国最大的“五七干校”,他的父母就在那里。

    不过,对于钱和粮票,虽几经推让,他却坚持不肯接受。弄得陈德元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下面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常显璋便再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心情,他把一整杯白酒一饮而尽,也不顾酒劲上头,拿起绍信便告辞了。

    临出门前,他留话说明日去销户口,后日就来辞行。并且同时还表示,其实对这件事他早已想通,绝非两个孩子之过,实是形势逼人,命该如此。即便此时不出事,日后也终归难免。所以在临走之前,他很希望能再见见两个孩子。

    陈德元没想到常显璋竟如此的豁达宽和,不由一阵感动,当即便一口答应下来。

    一晃到了第三天,陈德元压根就没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上学,三个人早早就在家里一起等着给常显璋送行。只是一直等到吃过午饭,常显璋才背负着行李匆匆赶来。

    这一见面,倒是真把陈德元给吓了一跳。因为只隔了一天,常显璋竟似乎凭空老了十岁,不但面容憔悴不堪,走道儿都有些踉跄了。

    陈德元细问之下,才知道常显璋两夜未眠。虽然他的理由是因为收拾东西,处理首尾事项繁杂,但明白人一看便知,心里的别扭劲儿才是主要原因。

    仔细又想了想,陈德元断定常显璋肯定是放不下班主任。他便主动提出,说一定会尽快想办法把常显璋再调回京城。到时候他和班主任自然可以重新聚首。

    哪知常显璋只是淡淡一笑,却连一句也没再提及此事。他只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陈德元两件事。

    一是请陈德元帮忙把家门钥匙转交给交给他在718厂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另外一件是求陈德元再帮忙转交一封书信给班主任。

    陈德元自然无不应允,表示通通包在他的身上。

    这时,常显璋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两个学生身上。拉过这个,抚摸那个,又问问他们最近的情况。因为师生见好久未曾再说过话,那真是好一阵亲热。

    而随后,常显璋竟然又拿出一个鞋盒子交给了两个孩子,说里面是两套他们各自最喜欢的小人书。他要把《岳飞传》送与洪衍武,《水浒传》赠给陈力泉。

    两个孩子自然欣喜莫名,急切地打开翻看起来,情不自禁下完全沉迷在了其中。直到陈德元连声催促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今天是要给老师送行的。于是他们很不好意思的收起了书,赶紧跟常显璋道谢。

    可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煤厂的人却突然来到陈家找陈德元,说是厂子里临时接到通知,有领导下午来检查工作,要陈德元赶紧回去。

    事发突然,陈德元自然是没办法按原计划亲自送常显璋了,他显得很是难为情。

    不过对此,常显璋倒并不介意,他说火车是下午四点多,永定门火车站发车的。时间还早,离得也近。倒不如让两个孩子陪他去车站。

    陈德元欣然允诺,他安排泉子妈给常显璋弄点吃的,便径自赶回了煤厂。而常显璋在陈家吃过饭后,也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动身前往火车站。

    因为时间充裕,加上五月份的天气春光明媚,不冷不热。三人连公共汽车都没坐,就像春游一样溜溜达达。在路上,常显璋甚至还花钱请俩孩子喝了酸奶,给他们买了些糖果。

    可没想到这么一高兴,三个人只顾着说笑,结果过了护城河的水泥桥竟忘了转弯,他们一头“扎”到马家堡去了。而等到常显璋发觉的时候,前面竟已经看见马家堡的铁路桥了。

    常显璋自然不肯再走了,他拉住俩孩子就要掉头回去。可没想到洪衍武却又出了个主意,说不如沿着铁路直接走到永定门火车站去,这样还能更近一些。

    常显璋又一琢磨,觉着虽然走铁路边对孩子是有些危险,可距离不远,又有他看着,倒也出不了事儿,于是便点了头。就这样,他们几个根本没回头,反而爬上了马家堡铁路桥,直接沿着铁路继续奔东而去。

    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来到铁路上他们也闲不住,就各自踩上了一条铁轨当成独木桥走。但大多情况下,他们走不了几步,就都会因失去平衡而掉下来。于是,俩人便更来了兴致,非要比比看究竟谁能在不掉下来的情况下,一次走得更远。

    常显璋看在眼里,忽然心有所动,他便借机对这俩孩子说,“我教你们个特别好的法子,即便你们俩走上一百步,也不会掉下来。”

    “这不可能!”两个孩子当即都表示不相信。

    于是,常显璋便叫他们先手拉着手,然后再各自踏上一条铁轨。同时,他还要他们身体稍向外倾斜,靠伙伴的拉力保持着平衡。

    结果这样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果然毫不费力便能在铁轨上走了,而且平稳极了。别说一百步,就是永远走下去也很难摔下来。

    “老师,这也太容易了。”陈力泉忍不住呵呵憨笑,他觉得老师有些吹牛。

    “就是,这就算懵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洪衍武撇着嘴,更不当回事。

    哪知常显璋却极其认真地对他们说,“我就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们懂得,只要你们手牵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克服很多的困难!你们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就像在这铁轨独行一样,很容易就会摔下去。可如果有了朋友,那就不一样了,你们只要手拉着手,就可以走得很远。你们要永远要记住,如果你们是真正的朋友,那就要永远扶持地走下去!这也算是我这个老师,最后教给你们的一堂课吧……”

    一席话,说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声儿,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在铁轨上停了下来,彼此注视。

    而此时,随着远方一阵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响起,随着铁轨上缓缓传来“隆隆”的轰鸣,那悬在半空中的金黄色太阳,在延绵至远方的铁轨中间,在两个手牵手面对面的孩子中间,投映出了一道长长的晖光。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523/ 第一时间欣赏重返1977最新章节! 作者:镶黄旗所写的《重返1977》为转载作品,重返1977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重返1977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重返1977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重返1977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